第一卷 起始之书 第8章

窗外是一片从远方山脊连绵而至平缓的马钤薯田。我数着和缓起伏的田亩数量,数到五十几时便作罢,以茶就口。自从列车发动之后,我就看见坐在走道对面座位上的轮回一直贴着窗边,一头金发的背影对着我。

我们为了造访芦月长柄的住处,搭乘列车过了一小时。

未到春奈这名碎时给了轮回一张纸条,上头写的住址是距离我们住的市中心很遥远的郊外。话虽如此,却不必换车便能到达。我坐在座椅上感觉列车的震动,舒适的睡意偷偷来袭。

乍看之下,这是一趟悠闲的旅途。但是,在这之前其实发生了大动荡。尤其是一脸理所当然地坐在我身旁的琉羽,直到最后一刻,都强烈反对轮回造访芦月长柄的住处。

“你、你这丫头,太相信人了!要是那么轻易相信别人的话,有再多条命都不够。你听好,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好人,坏人也比比皆是!”

“可是,她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轮回已经整装完毕,最后慎重地将稻草帽戴在头上,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着装了书的旅行袋和装了《旋时宝典》的小提琴盒说道。

“像极了!不管怎么看,她都是个坏蛋,全身是恶魔的化身!唉,光是想起她,我就会起鸡皮疙瘩!没想到真正的碎时居然会跑来我的店里。”

琉羽握起拳头,愤恨不平地说。她似乎相当害怕未到春奈。

“是这样吗?”轮回偏头不解地说,“既然她是碎时,肯定是个危险人物。但我总觉得,她不是个坏人,而是在考验我……那种感觉很难形容。”

琉羽叹了口气,摇摇头。看在她严格的眼中,轮回似乎太不懂得提防别人。

“我跟你说,你听好了!这世上有许多看起来不像坏人的坏人。相信那种人说的话,傻乎乎地跑去陌生的地方,未免太过危险。吼,不要让我一一说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啦。”

“可是,我想知道爸爸的行踪。”

“嗯……”

反倒是轮回一脸淡然的表情,令琉羽退缩了。她大概是想起之前决斗时,轮回即使被逼到差一点吃败仗,也宁死不屈的态度。琉羽切身了解到,事情一旦涉及轮回的父亲,她就会变一个人。

“她说‘箕作剑介见过临死前的长柄’。假设她所说是真的……这本书原本的持有者——芦月长柄是在八个月前去世,那么,我爸爸和她见面就不是太久之前的事。说不定能够掌握到什么线索,知道我爸爸的行踪,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去一趟。”

“无论如何?”

“嗯。”

琉羽轻轻地叹一口气。

“我知道了,那我也陪你去。”

“咦?”

琉羽的这句话,令轮回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咦什么咦!我怎么能让你这种女孩一个人出远门啊。我也要陪你去,你等一下,我马上准备好。”

如此这般,琉羽和我们一起上了车……

我盖上瓶装茶的盖子,又眺望窗外。和煦的阳光照在无垠无涯的田埂上,再过去是峰峰相连的山脊。

忽然间,我觉得我们来到非常远的地方。瞄了轮回一眼,发现她的侧脸毫无变化。

我们在一个适合制成明信片、视野格外良好的山丘下车,步行十分钟,穿过一条感觉十分像避暑胜地的恬静乡村小路,到达一条羊肠小径。

“原则上,好像是在这条路的前面……”

我看着未到春奈给轮回的纸条低喃道。眼前是一条郁郁苍苍的绿色隧道,路宽稍微缩窄,是一条自然形成的狭路,感觉勉强仅能容纳两人并排通行。脚底下有杂草被车辗过的痕迹,代表这里并非完全没有人行往来。

“真的是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吗?我们没走错路?”

“肯定是这个狗不拉屎的地方没错。”

我抬头往上看后,再度望向那条隧道。不晓得是停在哪一棵树的树梢上,耳边听见“唧唧唧”这种震耳欲聋的蝉鸣声。

“唉,看来只好姑且去看看了。”

在轮回这句话的催促下,我们进入绿色隧道。

顿时,有一股令人怀念的夏日气息。

半路上,琉羽对轮回说:“喂,轮回,告诉我令尊的事吧。”

“我爸爸?”

轮回抬起紫色的瞳孔,往琉羽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想想……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因为是日本人,所以有黑头发、黑眼珠,而且非常温柔。对了,我想起他看书的模样。当时G还没来,也没有离馆的书库,所以,我记得爸爸每天都在看没地方收藏而没有整理地堆在房里的书。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定是在工作。当时我还小,所以不太想请爸爸念书给我听。毕竟,那样会减少我们一起玩的时间。”

轮回嘟起嘴巴,然后用鞋底踩着杂草,慢条斯理地说:

“我爸爸是在我八岁时不见,正好是弟弟涅槃出生的那一年。有一天,他突然失踪了。”

箕作剑介——轮回的爸爸,也是我爷爷的学生。

我大概是少数看过他的的人之一。

坦白说,我不太记得他的长相。

照理说我见过他几次,但是他的声音、他的身影全都像是溶入雾中似地化为淡淡的印象。我和轮回一样,只记得他看书的模样。

一个微微低头,静静翻书的年轻男子。

“呃……曾有联络吗?”

琉羽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问道。

“两年前,在我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收到了爸爸寄来的信。我非常开心,毕竟这让我知道爸爸还活着。因为那一阵子,我还以为爸爸早已死在某个我不晓得的遥远土地上……可是,就只有那么一次,那像是仅此一次的礼物。我去年生日时,他也没有任何联络。从此之后,音讯全无。”

“好狠心的人!”

琉羽义愤填膺地忍不住叫道,然后马上露出后悔的表情。她大概察觉到自己在责难别人的父亲。轮回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阳光从树叶空隙洒下来,照在清透的白皙肌肤上。

“可是我知道,他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妈妈也很温柔,但爸爸或许比她更温柔……因为他明明是一般人,却爱上了妈妈。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他要从我们面前消失?为什么从来不肯回来看涅槃一眼?”

轮回说到这里便陷入沉默。

没有人说任何一句话。我们各自以不同的表情陷入沉思,从树叶空隙洒落的阳光柔和地落在我们脚下。

步行一阵子之后,绿意渐浓,连轮胎辗过的痕迹也像是没入茂密的杂草中。当路宽变得狭窄、芬芳的草香充满鼻腔时,我忽然在森林隧道旁发现了一座小祠堂。

那是一座长满干枯苔藓的老旧石祠堂,不晓得谁曾在何时来祭拜。看起来似乎很久没人来祭拜,祠堂前长满大自然的绿色植物,如今只勉强露出一部分。

“这附近有神社吗?”

琉羽低喃问道。

过了祠堂后,再往里面走。

我们踩着越来越浓密的杂草前进,一味朝前方迈进。

风不时在头顶上“哗”一声地形成气旋。树干发出像骨头摩擦般嘎吱嘎吱的声音,旋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在眼睛看不见的森林深处,传来树叶和树叶的摩擦声。绵密的沙沙声响宛如吹拂而过的风演奏出的伴奏,包围着我们。运动鞋的边缘摩擦着杂草,绿意就要渗入整只脚。令人不禁怀疑,隧道是否永远没有终点。

蓦地,一旁轮回的裙摆迎风飘扬,从树枝上被揪下的树叶在头顶上飞舞。

轮回握住我的手。而当我紧紧反握她的手时,狂风停息,我们终于走出漫长的隧道,视野豁然开朗。

我们走在乡村的小路上。

抬起视线一看,辽阔的天空蔚蓝得令人感伤。

毒辣的太阳近得吓人,感觉空气格外酷热。

我们马不停蹄地走在微微弯曲的田埂上。不久后,前方出现小型建筑物,我们一口气冲了过去。

那是学校附设的小型木造图书馆。

轮回打开拉门时,坐在出借窗口桌前的女人忽然抬起头。

她是一个长发美女。

两人四目相交,轮回朝气十足地打招呼。

“你好。”

“你好。你们来得正好。”

那个女人一看到我们,马上微笑说道。

听到她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才恍然大悟,心想“我们早就说好了会来这里啊”。她是个让人觉得有些怀念的人,而我对于自己这么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那个女人说:“这个时期很难得会有人来,而且还是两个人。”

“是吗?”

轮回偏头不解。

“是啊,非常罕见。”

“是喔。”

我们怀着像是忘记什么重要事情的心情,出神地眺望明亮光线照进来的馆内。矮书柜中排放着童书、童话、绘本,以及给低年级学生看的图画书,还摆了几张阅览使用的四人坐小书桌。

我心想“有挺多看似有趣的书都没看过”,接着忽然转念一想,我们学校里有这种独栋的图书馆吗?

四周悄然无声,好像只有我们在这间老旧的图书馆中。

“可是,真奇怪。我明明应该是为了展开大冒险而来,应该是为了寻找令人热血沸腾的好事而来啊。”

女人对诧异的轮回露出神秘的笑容。

“你带书来了吗?”

“书?”

“是啊。你带书来了这里,对吧?”

听到女人的话,轮回脸上霎时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像是想起来似地叫道:“啊,没错!我是来还书的!”

接着,她连忙将手上的《旋时宝典》放在柜台上。女人收下《旋时宝典》,把它翻过来,从贴在版权页的小信封中抽出借书卡交给轮回。轮回以铅笔在借书卡的登记栏中写上“六年一班箕作轮回”,并在一旁填上今天的日期。

“请问这样可以吗?”

“可以,这样就完成还书手续了。”

女人微微一笑。

“太好了。”

轮回准时还书之后,松一口气地说。

“这是一本非常棒的书。你全部看完了吗?”

女人看着《旋时宝典》的封面问道。轮回嘟起嘴巴,赶紧摇了摇头。

“没有,我没有看,因为这是以艰涩的文字写成。而且,如果看了这本书,我一定会变成碎时。我不是坏孩子,变成碎时的是坏人。”

“哎呀,没有那回事。碎时不是坏人,是好人唷。”

女人的话好像令轮回吓一跳。

“真的?”

“真的。心存正念的人如果拥有力量,就会想把力量用在对的事情上面,对吧?碎时也是一样。”

“嗯。可是……”

“可是什么?担心好像有很多事必须去做?”

女人把手肘靠在柜台上,用手背撑着下巴,表情柔和地盯着轮回的脸。轮回面露略显困惑的表情,最后似乎决定老实说。

“我讨厌得比之前看更多书。书只要看一点点就好了。”

“唉。”

女人笑了笑,但是对于轮回而言,这一点绝对不能让步。然而,因为眼前的女人没有一下子皱眉、一下子叨念,所以轮回像是放心似地继续说:“因为妈妈和G老是一搭一唱地叫我念书,那样我根本没空出去外面玩或冒险。”

“你讨厌念书?”

不知不觉间……我们身在老旧的教室。

刚才那个美丽的女人站在眼前,但是样子有点不同。她身穿灰色裙子、纯白的短袖衬衫,发量丰盈的黑发梳成发髻,露出形状姣好的额头。而且,年纪比刚才稍微增长一些。

我心想“她好像老师”,旋即明白,原来这个人是老师,而我们正在学校上课。

女人站在讲台上说:“你们对于碎时知道多少?”

“没有多少。”

坐我旁边的轮回垂头丧气地说。

“‘知道’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至少要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这和浑然不知有很大的差别。”

话一说完,那个女人便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以漂亮的字体写下“关于驭时和碎时”。

我们坐在木椅上面向前方。或许是因为黑板老旧,字体反光而看不清楚,而且感觉书桌格外地狭小。

“你们知道驭时和碎时之间的差异吗?”

“驭时需要靠读书维生,但碎时是以认知为粮食,已经不需要看书。”

轮回一本正经地说,但女人摇了摇头。

“不对,碎时也会读书。碎时只是因为认知能力远远超过驭时,所以不需要依赖铅字获得资讯而已。他们和驭时一样,和书本持续保持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且两者之间的形态没有高低之分。”

“是、是。”

轮回好像有点沮丧。她或许一直认为,假如变成碎时,就可以不用再读书。

女人温柔地问轮回:“你暂停过时间吗?”

“暂停过。”

“感觉如何?”

轮回被问到感觉如何,好像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我只是暂停小范围的时间,仅停了几秒钟而已。”

“树、草、风、水,乃至于人类,这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在动。暂停它们,等于是干涉世界的运转。当然,其反作用会变成异象呈现。你必须先知道这一点。”

“即使是暂停一颗小石头也一样?”

轮回有点不满地问道。

“没错,哪怕是暂停一颗小石头或弹珠都一样。”

女人点了点头,然后淘气地说:

“可是,假如暂停全世界的时间,或许就不会产生那种反作用。毕竟,一切都停止之后,不可能产生任何不协调。”

这番豪语好像令轮回大吃一惊。

“暂停全世界?那种事……”

“你认为做不到?”

女人翻开放在讲台上的《旋时宝典》,徽章释放出耀眼的光芒。

我们站在四周充满绿意的湖畔。

像是随时要展翅高飞的水鸟悠游在蓝色湖面上,在水面上漾起层层波纹。无论是弯成“く”字形的翅膀、划水的蹼足,甚至连飞溅到半空中的水花都停止动作,冻结在半空中。

脚底下是细沙。被拍打上岸的波浪浸湿的黑沙和干燥的沙形成界线,彼此之间毫无交集,犹如楚河汉界般迤逦不绝。

不,不只是湖畔。

还有云和风,以及远方的森林和高山。

映入眼帘的所有事物皆然。

我们刚才待在老旧的校舍,但校舍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切静止的湖畔,而我们在不知不觉间站在湖畔。

“……停止了。”

轮回目瞪口呆地低喃,又将视线转向眼前一整片宛如照片般的世界。

那是令人哑口无言的沉默。

我意识到四周一片寂静。

死亡的寂静笼罩着四周,令人怀疑是不是耳朵的机能停止。

如果没有东西在动就不会产生声音这个单纯的事实,现在才令我感到震撼。轮回的心情大概也跟我一样。她在我身旁,一脸僵硬地凝眸注视四周。

“一切都静止了……对吧?”

“没错,这个世上只有我们在动。没有作用和反作用,是一个毫无缺点的世界,一切协调的完美世界。”

女人身上的服装又换了。她穿着纯白的衣服、白色的长大衣,那身打扮宛如白色的妖精。一身纯白的衣服中,唯独一头光可鉴人的黑色长发和黑色瞳孔一样,带着无法言喻的漆黑色彩。

“太安静了。”

“因为没有东西在动。”

听到轮回的低语,她若无其事地说。

“……有点可怕。”

轮回眺望着像是静画般的景色,忽然吓得发抖,身体打了一个寒颤。接着,她以幼童寻求母亲的怀抱之动作,将身体紧挨着女人。

女人好像对紧抱住自己腰部的轮回微微笑着,然后轻轻搂住轮回的肩膀。

“太刺激了一点吗?”

话一说完,她弹了一下响指。

那一瞬间,时间恢复流动,我们十分熟悉的世界现身。

水鸟展翅飞向天际,波纹溶入水面,树木沙沙作响。徐徐微风拂动我和轮回的浏海,湖面映照出蓝天,开始漾起涟漪。吹拂而过的风,以及不知不觉间掠过鼻尖的风中,都带着远方森林的馥郁香气。

全身肌肤感觉到世界开始转动,令我们松一口气。

风将女人的大衣下摆吹得微微摆动,她轻闭一只眼睛问轮回:“如何?”

“还是这种世界比较好。”

轮回仿佛屏住气息直到上一秒钟,发自内心地说。我也打从心底同意她的说法。

女人调侃地说:“怎么样?成为时间狭缝居民的心情如何?”

“糟透了。”

轮回皱起眉头说。

“非常不自然。竟然使用惊人的力量,让自己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就像是自己主动变得孤独。我觉得无法和别人一起度过的时间,一点意义都没有。”

“是啊。人若是一个人,只不过是单纯地‘存在’那里罢了……有人和自己分享时间、记忆和过去,人始得为人。正因如此,操控时间的手法必须细致才行。”

“是。”

轮回点了点头。

“和别人一起度过的时间……说到这个,你已经交到朋友了吧?”

女人的话令轮回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啊,驭时的朋友!她是个非常棒的女孩!大姐姐,你真清楚。”

轮回不禁趋身诉说,女人慈爱地注视着她。

“和她在一起快乐吗?”

“嗯,非常快乐。而且除了她之外,我身边还有很多人。他们很了解我,是非常重要的人……”

轮回忽然望向我。

一只水鸟在湖面上展翅飞翔。

水面开花,水花四溅。

香鱼畅行无阻地逆流而上,从我撒出的鱼网中溜走。

“哎唷~”

轮回嘟起嘴巴,眼巴巴地望着逃走的香鱼。

“久高你很逊耶!”

“喏,你看。”

和我们同年纪、留着妹妹头的黑发美少女,以纤细的手指指着水面。像小鹿般修长的手脚看起来很健康,受到阳光照射而闪烁着白光。

我们正在流经山谷间的小溪戏水。

“这是溪唷!你们再看仔细一点。”

她的话让轮回听得一头雾水。

“水在流动。”

“逝水虽逝,川流不息(注:出自诗人鸭长明的诗句。)。漂浮于淤水处的泡沫,忽而消失、忽而结合,从不曾久久停留于一处。”

她谱上旋律,像在唱歌似地说。

“逝水虽逝……呃,接下来是什么?”

轮回皱起眉头,结结巴巴地学少女哼唱她背诵的字句,那个少女噗哧一笑。

“意思是,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改变,随时改变才是世俗常理。我们并不是一直站在溪畔,流动的溪流正是我们。喏,我们往那里去了。”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波纹扩散。波纹马上消失在溪流中,无声无息地溶入其中。我们凝神聆听溪流的潺潺水声。

溪流永不止息,传来哗啦哗啦的潺潺水声。

不久,轮回说:“我不太懂。”

“你一定会改变,改变到想不起自己原本模样的地步。”

轮回沉默半晌,旋即把嘴唇扭曲成倒八字形。

“你的意思是,我会变成坏蛋?”

“不是,改变并不是坏事,真正令人害怕的是厌倦。习惯了活着,迟早有一天会变得不再对获得新知感到喜悦……可是,你一定能够找到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

“没错。不属于其他人,仅属于你一个人的路。”

那个女孩看似好胜心强,黑色瞳孔熠熠生辉,依序直视着轮回和我。

“哎呀呀,聊得太入神了。”

老妇人舒适地让身体深深陷入安乐椅中,膝上盖着毛毯,面容和蔼地微笑。

她身在书房一隅,四周大量的书籍堆积如山。夕阳从窗户穿射进来,照出她的侧脸。她的脸上布满深邃的皱纹,一条一条的皱纹就像她一路走来的足迹,深深刻画在脸上,但是她的眼神十分安详且温和。

不知不觉间,我们挨近她,在她的脚边坐下,聆听她说话。

“好,这件事说完了。”

老妇人悄悄阖上在膝上翻开的《旋时宝典》,轻轻地以手指描绘印在封面上的徽章,然后将它交给轮回。

“来,这个给你,后面要自己读唷。”

“可是,为什么要给我……”

轮回接过书后,颇感匪夷所思地问。老妇人为了让轮回放心,缓缓对她点点头。

“因为你该收下它。没有‘为什么’,放心地抬头挺胸吧。”

“抬头挺胸?”

“没错。随时让风吹过心中,以便当发生什么美好的事时,能够让内心产生感动。女孩子必须随时保持精神抖擞,还有,不可以忘记心动的感觉,要珍惜欢心雀跃、兴高采烈的心情。”

“这包在我身上,我很擅长那种事。”

轮回气势十足地说完,老妇人皱起鱼尾纹微笑。接着,她忽然露出淘气的表情,像是怕被人听见似地说声:“其实,那本书有个秘密。”

“秘密?”

“没错,一个压箱底的秘密。事实上,那本书被施了魔法。那本书上印着徽章吧?一般孩子就算碰到它也不会发生任何事,只有某个特别的驭时之子拿着它时,它才会产生反应。”

“那是怎样的孩子?”

轮回不禁趋身向前,老妇人则以滑稽的动作,对轮回轻轻地招了招手。轮回一脸诧异地靠近,她悄悄地在轮回耳边低声细语。

“怎么可能!”

轮回的脸逐渐变红。她不知为何,一看到我的脸,突然开始变得扭扭捏捏。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我错愕地一问,轮回就像是生气似地脸颊泛红,粗暴地说。

她在脸红个什么啊?

老妇人像是觉得有趣似地笑了笑,转而面向我,对我眨着一只眼睛。

“你也会吃不少苦头,但是,不可以认输唷。”

“是、是。”

虽然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我姑且对她点了点头。

“时间到了。如果有多一点时间,我就能再多念一点书的内容给你们听呢。”

老妇人将手放在扶手上,感慨地说。

时间?是指什么的时间呢?

我思绪混乱地思考,忽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我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和轮回一同起身,然后依序和老妇人握手,她的手温暖而干燥。

“呃,请问……我可以再来见您吗?”

轮回在门前依依不舍地回头转向老妇人。

老妇人没有回应。

感觉照在书架上反射的光线相当遥远。

“再见了,年轻人。和最爱的朋友一起同行吧。”

忽然间,我觉得在背后听见了那句话。

风停了。

一片叶子从枝桠上被摘下,轻飘飘地落在我脚边。我和轮回杵在绿色隧道中。

“……”

我和轮回不发一语地面面相觑。头顶上有茂密的树枝,脚底下是地面。往前一看,在前方不远处看见了阳光。那里没有覆盖头顶的枝叶,隧道到那里为止。蓦地,我们意识到我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立即放开了手。

在头和身体像是各自分家的奇特宁静中,就像个傻瓜般杵在原地时,身后发出了踩着杂草前进的沙沙声响。

“吼!你们两个不停往前走,都不等我!”

回头一看,琉羽一脸气鼓鼓地接近我们。

我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方。

“……刚才是在作梦?”

轮回嘀咕了一句。

“不晓得。”

我应道,同时像是要看穿朝我们而来的琉羽的脸,直盯着她。琉羽或许是心情不好,鼓着腮帮子对我大声咆哮。

“搞什么鬼啊!我大声叫你们等我,你们还走那么快!”

“啊……对不起。”

我笨拙地回应。真实感终于回来了,看来只有我和轮回看到刚才的景象。

我们就那样三人并肩朝隧道出口迈步前进。琉羽看到突然变得沉默的我们,面露诧异的表情。

“是这里……吧?”

穿过隧道的几分钟后,没想到竟然轻易找到了目的地,令我们感到有些扫兴。

我们抬头看挂着“芦月”这个老旧门牌的古朴宅邸。四周有接缝的木板围墙和平房酝酿出乡下气氛,带点神社的情怀。从门口到玄关,凉爽地铺满了白色卵石。

轮回打直腰杆,按下门铃。清晰悦耳的门铃响了两声,不一会儿,感觉有人从内侧出来应门的动静。才在想会出现怎样的人,只见打开拉门的是一位优雅的中年妇人。

“哪位?”

“你好。呃,我们是……”

“喔,杏奈小姐的朋友吗?欢迎你们来。”

“咦?”

“让你们特地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杏奈小姐不久前才刚出门,现在不在家。不过我想,她就快回来了。”

“请问……这里是芦月公馆吧?”

“是的,这里就是。”

“芦月公馆的‘芦月’,是写作芦苇的芦、月亮的月吗?”

“是的,没有错。”

我和轮回怀疑她把我们误认成别人,忍不住在玄关互看一眼。话说回来,杏奈是谁?正当脑袋瓜四周浮现无数个问号时,我忽然看见轮回提在手上的那个小提琴盒。

那一瞬间,我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串连起来了。在此同时,轮回倒抽一口气,迅速将紫色瞳孔转向我。

看来,我们似乎得出同样的结论。

“那么,杏奈同学去哪里了呢?”

轮回收起欣喜的表情问道。

“她在前面山丘上的了望台,请先进来等。”

轮回挺直背脊,双手拿着小提琴盒,礼貌地行个礼之后说:

“不,不用了。抱歉突然上门打扰,我姓箕作,来这里是为了还杏奈同学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我想尽早将东西当面交给她本人,这就先告辞。”

“哎呀,这样啊。劳你特地跑一趟,辛苦了。”

妇人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琉羽搞不太清楚眼前的情况,露出诧异的表情,但是我们决定不理她,先行告退。

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就结束。当我们行礼转身时,那位妇人忽然低喃道: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上门的客人还真多,前不久也有一名外国人特地来访。在这种乡下地方,是很罕见的事。”

“外国人?”

我反问,妇人重重地点头。

“是的,正是外国人。他是一位身材修长、仪表堂堂的人,说什么来这里是为了请杏奈小姐把旧书转让给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轮回回头问了一个简短的问题。

“嗯,就是前不久……我想想,大概二十分钟前左右吧。”

轮回二话不说,发足狂奔。

我们来到那个女孩前往的绿色丘陵。太阳在不知不觉间西倾,从西方照过来的光线开始告诉我们傍晚的到来。

我和琉羽勉强在步道中间追上全速冲刺的轮回,这时,突然从山丘顶附近听见人的声音,因而停下脚步。抬头往山丘顶看,发现一个女孩站在被木制扶手围住的高岗上。

女孩的年纪大概和凪差不多,留着一头浏海在额头剪齐的妹妹头,可爱的容貌像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她没有戴着那顶贝雷帽,也没有穿着短外套,但是我绝对见过那对黑色的大眼睛。

——芦月杏奈。

“果然是她……”

终于实现期盼已久的重逢,我再度眺望沐浴在夕阳下伫立的她。

但是,我们没有时间沉溺于感慨,因为杏奈突然冲向扶手边,做出紧贴在扶手上的动作。

接着,出现一名瘦高的男子,从她背后靠近。男子身穿黑色大衣,下摆简直像活生生的生物般,随着高岗上的风飞舞。

男子的一头黑色长发在脑后梳拢、胡子经过仔细修剪,和英俊的长相相得益彰,属于一看就知道是艺术家的那种人,但是表情严厉,给人的感觉有点阴沉。

咦?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忽然觉得那张侧脸似曾相识。

男人开口说:

“好,你跑我追的游戏到此结束。小姐,告诉我你把书放在哪里吧。”

“别、别过来……”

芦月杏奈缩起身子,把身体紧靠在栅栏上。

“哎呀呀,我挺不受欢迎的嘛。”

男人把双手藏在大衣里,微微耸了耸肩。

“芦月长柄……史上最强的碎时,而且是七人众之一。拥有所向披靡的力量,却不知为何封印那股力量,用限制和制约束缚自己,终其一生是碎时首屈一指的怪胎。随着她消失在时间洪流的远方,‘徽章收纳盒’也不知流落何方,在她死后被视为一个谜许久,但是……我终于找到它的下落。或者应该说是,我寻找了那么久之后,总算有代价。”

杏奈不可能完全理解男人说的话,但是她好像感觉到那股危险的气息,缩起身子。

“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小姐,年纪轻轻的不可以说谎喔。我已经调查过,你是芦月长柄认养的孙女,而且你继承了她的所有遗物。我只是想要其中一样而已……你也有印象吧?就是素色封面上印着奇特徽章的那本旧书。”

杏奈的肩头抖动一下。

我们吓一跳,望向轮回抱在怀中的《旋时宝典》。原来那个男人在找这个!

男人看见杏奈的反应,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就是那本书。你差不多该告诉我,你把它放在哪里了吧?我不打算对女孩子动粗,但那也只限于你顺从的情况下。要反抗是你的自由,但是你别忘记,你这是在拿你的性命做抵押。”

说完,男人又往杏奈靠近一步。身在高岗上,她已无处可逃。

看见杏亲身陷困境,轮回坐立难安地叫道:“我们得救那个女孩!”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轮回已一手拿著书,一口气冲上斜坡,纵身跃过栅栏,朝男人正气凛然地高喊道:“到此为止!”

轮回气势十足地斥责,紫色的眼珠子对男人射出锐利的视线。

“《旋时宝典》在我手上,不在她手上。别再对她动手!”

男人和少女以不同的表情,注视着忽然现身的奇特介入者。

“咦?”忽然间,轮回看清男人的脸,偏头说道:“你好像在哪里……”

“哦!”

男人也像是意识到轮回似的,将视线拉回她身上。

“你、你应该是当时在音乐厅里的……”

轮回这么说时,我才终于想起来。没错,这个男人是我们为了找杏奈而前往特伦蒂诺音乐学院的音乐会时,和涅槃撞个正着的人。后来。我和轮回跟这个人靠在墙上站着说话。

“哎呀呀,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当时的小姐啊。应该说是巧遇吗?”

男人面露刻薄的笑,在此同时,他的瞳孔中带着诡异的光芒。轮回的话和她手上的书,两者让这个男人清楚地明白现况。

男人完全转向这边,摆出和轮回对峙的姿势。

“‘《旋时宝典》在我手上,不在她手上。’”

男人慢慢重复一遍轮回的话。

“……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金发小姐。”

“咦?”

“它为何在你手上?”

“那、那是因为,呃……”

轮回大概是先凭气势冲出去再说,没有仔细思考后面的事,讲话变得语无伦次。

男人好像没有把思绪混乱的轮回放在心上,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只手,展现出要攻击轮回的意思。这么一来,饶是轮回也慌了手脚。

“等、等一下!”

“驭时啊?”

话一说完,男人将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往横一砍。

霎时,速度惊人的时间暂停术袭向轮回。轮回勉强向后躲开,避过了斩击,但是男人以间不容发的速度,继续发动进一波的时间暂停术。轮回扭动着身体,几乎仅以与生俱来的反射神经躲过了,但那终究是极限。

“啊……”

轮回的身体完全失去平衡,背撞上高岗的栅栏。

男人的时间暂停术三度从天而降。这次真的避不开了,轮回不假思索地缩起身子。

就在这时候——轮回抱在怀里的《旋时宝典》,突如释放出眩目的闪光。

光芒以奔流之势迸发,高岗上简直亮得令人眼花。位于其中心的是《旋时宝典》,接着浮现出封面的那个徽章。“那、那是……”

和我一起抵达高岗的琉羽低喃道。

和琉羽在景观塔战斗时一模一样的现象,令轮回一时之间呆愣住,但她忽然像是下定决心般抿紧嘴唇,并把书抱在胸前,接着摊开右手手掌,朝天空高举。

那一瞬间,和印在书上一样的圆形徽章以直径一公尺左右的大小,浮现在轮回高举的手掌上。轮回抬头看出现在头顶上的那个徽章,迅速地把手伸直。但是,徽章浮现在微妙的高度,个头娇小的轮回构不到。

“吼!”

轮回当场跳了一下,指尖碰到那个徽章。

“Touch!”

刹那间,轮回的身体被光的奔流吞噬。轮回闭上眼睛,任由光芒包围身体,像在跳舞似地旋转一圈。

“碎时·哥德尔轮回!”

接着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个身穿没有人见过的奇特衣裳的女孩。

她身穿外露的南瓜裤、轮廓像丝瓜的白色小礼服,以及包覆修长双腿的针织袜。金发上罩着黑色面纱,腰部四周简直像木工吊着道具般,以吊带垂挂着一堆书。

说怪是怪,但要说像轮回的风格,那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她的打扮。轮回满意地穿着那身衣服,头发一甩,伸直食指,气势十足地指着那个男人。

“你这个欺负可爱女孩的坏人,别老是做坏事,也要稍微读点书!”

“……轮回变身了。”

琉羽在我身边惊讶地合不拢嘴低喃道。

“……那就是碎时?”

“不。”

我想说不是这样,但仍闭口不语。那大概是基于碎时提高认知能力的特性而产生,轮回想像中的碎时。换句话说,轮回认为“碎时肯定是这种感觉”,而具体呈现出她的愿望或想像,因而变成这副模样。

证据就在于轮回头上披的面纱边缘像虫啃过似地破破烂烂,到处绽线。这是因为轮回没有成功想像出衣服的细部(总而言之,轮回是个变身的菜鸟)。

不过话说回来,或许是受到她平常看的女孩变身动画之影响,轮回心中的“正义一方”模样感觉有点偏颇,倒是不容否认。

看到变身后的轮回,男人好像呆愣一下,但旋即高声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看来你确实是芦月长柄的继承人没错。那本书,还有那个徽章……或许应该说是,历史总是一再重演。”

男人敛起笑容,以优雅的动作对轮回行礼。虽然动作令人讨厌,但也十分像样。

“我的名字是尤斯·派若夫,如你所见,我是个音乐家。初次见面……不,或许应该说是好久不见,灰姑娘。”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本书的事?”

对于轮回的问题,自称派若夫的男人若无其事地说:

“‘徽章收纳盒’的封印解除这件事,在巴别塔的部分地方已经传开了。至少,只要是机灵的人,就不可能忽略最近这一阵子剧烈改变的未来动向。芦月长柄死后几个月,出现了新的碎时。如今,塔的内部想必就像受到攻击的蜂窝般乱成一团。不过,恐怕没有人料想得到,重要的继承人竟然会是这种少女。”

话一说完,男人又像在品头论足似的,端详着站在眼前的轮回。然后,他的视线停在轮回手中的《旋时宝典》上。

“但是,既然我实际亲眼看到,好像也不得不相信。不管怎样,我决定待会儿再问你是怎样得到它的,现在请你把手上的那本书交给我吧。”

“你是音乐家吧?为何想要这本书呢?”

“我并非傲慢的人,能够看到美好的真理在眼前却假装不知道,更何况是名为时间的真理。那本书诚如其名,书中记载了一部分从时间引导出力量的秘密。芦月长柄……不,据说只有碎时能够纯熟掌握这一点。换句话说,它能够解开所有的时间之谜,而我想要获得那股力量。”

“也就是说,你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野心?”

派若夫对于轮回的话嗤之以鼻。

“我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想恢复驭时的理想状态而已。既然身为操控时间的种族,拥有比人类优异的能力,那么跨越时空、操控时空、控制时间有什么错?哪里不对?受制于塔的人脑中的逻辑,已经离我很远。”

“你是……逾矩者吧?”

轮回看穿了男人的真实身分。派若夫听见她的话,露出仿若冰点以下的笑容。

“真是令人怀念的称号,确实也有人那么叫我。很久以前,一个遇见我的碎时好像也是那么说的。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任何时空。”

“你的意思难道是……”

轮回倒抽一口气,派若夫改变了表情。

“我好像有点说太多了。好,小姐,谈话到此结束,把那本书交给我吧。”

听到派若夫的话,轮回毅然决然地摇头。

“很遗憾,派若夫先生,我已经决定要把这本书还给它原本的主人。所以,我不能把书交给你。更何况,你还是欺负小女生的人。”

“是吗?那么,我只好以实力夺取。”

派若夫从怀中迅速取出一根木制的指挥棒,然后保持那个动作伫立良久。忽然,他将那根看似剑或杖的指挥棒,对着轮回轻轻挑起。

霎时,一道骇人的“压力”排山倒海地袭向轮回。

“!”

派若夫发出伴随压倒性威力和广大范围的攻击,相较之下,轮回和琉羽之前在深夜儿童乐园中展开的战斗,根本形同儿戏。

他发出攻击之后,四周的声音一下子消失。并非我们耳聋了,而是包含在头顶上打转的风、云和空气在内,高岗上的所有时间都静止。

原本以为轮回也会束手无策地冻结,没想到她身轻如燕地在高岗上发足狂奔。

“我在这边!”

轮回一面跑,一面对男人吐舌头,黑色面纱随风飞舞。派若夫面露苦笑,再度将指挥棒指向轮回。

好戏才要上场。

轮回助跑加速,直接跳到高岗的扶手上,简直像是站在平衡木上似地扭动身体。也不管小礼服的裙摆扬起,她在空中旋转一圈,避开派若夫的时间暂停术,然后虽然有点重心不稳,但是一成功着地,马上一口气转守为攻。

“看招!”

紫色的瞳孔染上灰色,好一阵子没使用的“Exa视线”射穿男人。

派若夫稍微往后退,躲开轮回的视线,但或许是无法完全避开,反而往前踏出一步,简直像在改变差劲的演奏旋律似地挥舞指挥棒。轮回的视线在击中他之前,被看不见的屏障弹开四散。一看之下,发现他脚底四周的铺路石上布满无数的裂痕,明显朽坏了。

“时间恐慌……”

派若夫五官端正的脸上微微露出意外的神色,大概是对轮回的力量出乎意料之强大而感到惊讶。

另一方面,我提心吊胆地看着轮回的动作。即使两人看起来打得难分轩轾,但轮回像往常一样,这一个星期都没读书,所以不可能准备太多存货。一旦无法暂停时间,轮回就会恢复成一般女孩。

我的担心马上就成真。

派若夫一面上下左右地挥舞指挥棒,毫不容情地对轮回使出时间暂停术。相较之下,轮回虽身穿碎时的衣裳,轻松地和他对等交锋,但是不久之后,她的攻击力道便减弱,紫色的视线中完全不带任何力量。

“咦?奇怪。”

轮回一面跑,一面再次向黑衣男子使出时间暂停术。但是,轮回的视线没有抵达派若夫身上,在途中就无力地溶入半空中。

后继无力了。

“吼!”

对于能够变身而感到得意的轮回,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还无法立即随心所欲地掌握这股力量。她咬着下唇,边吆暍边不停地挥舞食指,但是时间好像一点都没有被打乱。不同于游乐园,毫无遮蔽物的高岗这个场地,更加拉大了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不管是使用眼神或手指比画,时间依然不肯暂停。轮回对此感到越来越焦躁,叫道:“为、为什么时间不肯停止呢?”

轮回一手拿着《旋时宝典》,焦躁不安。派若夫看到她的模样,只是稍微扬起眉毛。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居然还拿着那本书啊?”

“可、可是,碎时不是以认知为粮食,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时间吗?”

“灰姑娘,你的误会可大了。到底是谁告诉你,当你成为‘碎时’的那一瞬间,所有时间都会单方面地向你献媚呢?如果是像芦月长柄他们七人众的话也就罢了,但得到《旋时宝典》的时日尚浅,功力还不成气候的你,怎么可能灵活运用那一切?”

“怎、怎么会这样!”

派若夫完美地挥舞操纵时间的指挥棒,轮回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任凭摆布,一味在高岗上四处逃窜。

“如果缺乏随意自如地操控力量的本事,徒有力量也毫无意义。连那么基本的事情都不懂,你根本不配当芦月长柄的继承人。”

“我、我并不是长柄女士的继承人……”

单方面地被人如此评价,轮回忍不住嘟起嘴巴。派若夫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

“既然那本书在你手上,你就是她的继承人。你没有资格当时间大师。”

派若夫说完最后这句话,迅速挥舞手中浅握的指挥棒。只见时间暂停术准确地贯穿轮回的双脚脚背,她左右脚上的鞋子也被冻结。轮回无法采取守势,狠狠地摔了一跤。

“轮回!”

琉羽想冲出去帮助轮回,但我拚命拦住她。

“怎么样?要投降吗?”

轮回无计可施,一屁股跌坐在铺石路上。派若夫冷冷地看着她问道。

“我、我才不会投降呢!何况我还没输!”

轮回凭着与生俱来的不服输个性,设法一手托著书,挪动臀部,勉强站了起来。派若夫有点像是在品头论足,盯着死不认输的轮回。忽然间,他的视线停在轮回拿在手中的《旋时宝典》上。

那本书的封面清楚地浮现光之徽章,仿佛要守护幼主。

看到那一幕,派若夫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他扭曲嘴唇,垂下手中的指挥棒,接着说:“好吧……小姐,我给你一点时间。”

“咦?”

轮回现在好不容易才站着,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派若夫将指挥棒收进怀里,昂然挺胸地对着搞不清楚状况的轮回放话。

“我的意思是,我要给技法不熟练的菜鸟碎时一点让步。好不容易得到‘徽章收纳盒’的力量,如果主人连一次都没展现它的力量就死了,想必会伤到它被冠上‘世界最强’这个称号至今的自尊吧?为了向小灰姑娘表示敬意,我建议在今天凌晨十二点继续战斗,你认为如何?”

“今天的……凌晨十二点?”

“没错,这样对你比较有利吧?”

“哼、哼!随时放马过来,我才不会输给你!”

轮回虚张声势地说道,但是天差地远的实力差距就摆在眼前,派若夫肯定拥有绝对的自信。

“呵呵呵,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不管怎样,今晚凌晨十二点再见。到时候,我会让你仔细品尝历史一再重演的残酷……喔,话先说在前头,你逃跑也没用。我已经记住了你的时空。”

“记住了?”

轮回面露莫名其妙的表情,派若夫则以优雅的动作向她行礼。

“今晚期待和你再见面。我会在十五分钟前去接你,以免对小姐失礼。戴牙套的灰姑娘,你可以好好享受魔法解除之前的短暂自由。”

尤斯·派若夫对着气鼓鼓的轮回咧嘴一笑,消失无踪,现场只剩下轮回、我和琉羽,以及芦月杏奈。

暂且得救了吗?

顿时,轮回的碎时衣裳发光,化为细微的光粒子,乘着晚风散去。危机远离的同时,变身也解除。

轮回松了一口气,放松肩膀,缓缓走向茫然坐在扶手边的杏奈身旁。然后她单膝跪地,满脸笑容地递出手中的《旋时宝典》。

“HiyaAnna,这是你的遗失物。”

过一阵子之后,芦月杏奈终于平静下来,结结巴巴地开始娓娓道来。那是一段十分不可思议的内容。

“奶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是没有人拥有、非常奇特的力量。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使用,以免被别人发现。奶奶虽然很少使用,但我常常会感觉到她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她会猜中没有人找得到的遗失物在哪里,预料到突然上门的客人,且能预知火灾和地震……简直像是能够预知未来。妈妈经常像口头禅似地说:‘你奶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杏奈的话,马上令轮回和琉羽四目相交。我们沐浴在开始下山的夕阳中,倾听年幼的少女呐呐而言。

“我很爱奶奶。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她总是和蔼地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奶奶是个非常爱看书的人,拥有很多书,她的藏书量几乎不输给大型图书馆。奶奶去世的时候,透过遗言把所有书都送给我。我无法理解奶奶为何那么做,直到有一天,我翻开奶奶无时无刻都放在手边的那本旧书,才明白她那么做的理由。”

“难道就是这本书?”

听到轮回的问题,杏奈轻轻点头。

“是的。我在奶奶过世之后一阵子,才发现这本书中夹着一封信。我在打扫书房时发现了它。我隐约明白,那是一本非常重要的书,毕竟奶奶总是把它放在书房里随手可及的地方。那封信是写给我的,内容提到……”

杏奈如晤

管理书本真是辛苦你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我希望你挑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带着这本书去某个你喜欢的地方散步。然后,把这本书送给那一天第一个遇见的人。假如没有遇见任何人,到时候请你把这本书放进暖炉中。这样一切就结束了,麻烦你。

奶奶手书

信中让人意外的内容,令我们又将目光转向杏奈手中的《旋时宝典》。它是被誉为“最强”的碎时所拥有的徽章收纳盒。但是,原本它就算被丢入火炉中也不足为奇。芦月杏奈接着说:

“那一天,我依照奶奶所说,带著书出门散步。我并不打算特别前往哪里,只是想去之前隶属的乐团。”

“乐团?”

“嗯。我从小就一直在学小提琴,半年前决定到德国的音乐学院留学,之后便和家人待在德国。可是,我在日本也有一个一直隶属的乐团。现在,德国的音乐学院正在放暑假,我好久没有回到日本,所以想去跟老师打声招呼。”

“喔,所以你当时才会穿着制服啊?”

“那就是特伦蒂诺音乐学院吗?”

“是的。留学之前,我在那里就读了三年。”

“半年前离开啦?难怪我不认识你。”

琉羽叹了一口气。

“我带著书散步,其实非常伤脑筋。我不太清楚奶奶信中提到的‘遇见’是什么意思。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该把奶奶珍惜多年的书交给谁。于是,在我苦恼的时候,经过公园前面……遇上意外。”

“然后,你差点被钢管击中时,被久高救了一命……”

“结果,弄丢的书交到了轮回手上……原来事情的经过是这么一回事。”

真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前因后果,令我无声地惊呼,接着说出涌上心头的疑问。

“可是,你为什么要故意把书放进小提琴盒中呢?”

“咦?那原本就是那样放的。奶奶生前就把那本书放在小提琴盒中保管,我只是直接把放在书房里的小提琴盒带出门而已。”

“是喔。”

我释怀地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来而问道:

“我问你,你那时候为什么要逃走?就是在游乐园遇见我们的时候。”

听到我的问题,杏奈的脸颊染上红晕,难为情地低下头。

“对不起……呃,我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事很丢脸,而且,你们突然跟我说话,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真的很抱歉。”

“哎呀,算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羞涩地搔了搔头,但是杏奈摇摇头。

“不,是我把这本书硬塞给你们……刚才的男人也知道书在你手上了。”

“呃,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们之所以来这里,也是因为发生许多事情。”

轮回摇晃一头金发,面露苦笑。

芦月杏奈直视轮回,然后提出一个直捣核心的问题。

“你和我奶奶一样吧?”

轮回点了点头。

“看来似乎是那样没错……我完全没有打算那么做,但我好像必须向某个人证明自己的力量。至于那是谁,我还不晓得。”

然后,轮回正色询问杏奈:

“对了,杏奈,我问你。我想大概是去年你奶奶还健在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叫做箕作剑介的人登门拜访?那个人是我爸爸。”

“箕作剑介……”

杏奈偏着头,试图想起。

“我不太清楚。不过奶奶每天写日记,如果调查她的日记,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是喔。”

轮回遗憾地咬住嘴唇。

“不管怎么样,看来这件事得等到收拾那个蝙蝠男之后再说了。”

琉羽挺直背脊说道。

现已日薄西山,夕阳的最后余晖照耀着山丘的棱线。

“可是轮回的存货几乎是零,就算现在开始看书,也已经……”

“时间实在不够。”

“不过话说回来……真是的!在这种重要时刻,爷爷到底在哪里溜达啊!”

我气得火冒三丈,对着只寄信回来、迟迟不现身的爷爷发牢骚。

轮回摇了摇头,说:“他在工作,也是身不由己。”

“才不是什么身不由己!爷爷在追查你爸爸的下落啦!”

“你说什么?”

轮回惊讶得目瞪口呆,旋即狠狠地瞪着我。

“久高,你一直瞒着我啊?那种事情你连一个字也没告诉我。”

“爷爷一直不准我说。但照现在的状况看来,已经不是隐瞒这种事的时候。”

“那倒是。”

轮回嘻嘻一笑,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久高,那要怎么办?才一眨眼,距离约定的时间就只剩下不到四小时了。”

琉羽反转手腕,看着手表说。

我说:“本人自有妙计。”

爷爷的来信

八月七日

久高如晤

我正在萨尔布吕肯的餐厅写这封信给你。

中元节马上就要到了,但我却像是忘记日期似地没有现身,你和凪或许早就不想理我。实际上,我真是老糊涂了,今天早上看到街上的人们忙着准备圣母升天节(注:即八月十五日。),这才意识到今天的日期。然后不久之后,忽然察觉到自己正坐在莫名勾起回忆的地方。

这件事和你也有点关系,所以我想继续写下去。

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当时,我以客座教授的身分旅居德国,在这间餐厅角落的座位和某个男人对坐。那个男人是我的学生,若要打个比方,是个堪称“穷途末路之神童”的青年。

那个男人名叫箕作剑介。当时,他在物理学界大放光彩,甚至被人称为鬼才。

当时的前一年,他刚结婚。他的新妻有个“小”秘密,但是他好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还淡淡地说他将来有一天,打算和女儿一起去妻子的国度。我点了点头,事后内心才涌现一个小疑问——为何他会知道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是女儿呢?

回想起来,箕作大概已经意识到“驭时”的生态。而且,那恐怕会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呢?

极端来说,那个问题就是,如果这样下去,驭时会永保青春,但人类会老去,亦即两个相爱之人的死期会越拉越开。尽管驭时并非长生不老,但其寿命相较于人类,等于是永远。因而没过多久,箕作开始埋首研究“让驭时变老的方法”,换句话说,就是要如何让驭时死亡。

若要赋予驭时时间的观念,只能从变更他们的认知形态下手。但是,要怎么让没有时序这个概念的种族对时间产生自觉呢?不难想像,这项命题让他吃尽了苦头。我还记得,他苦笑着说:“这已经不是科学,而是逻辑的问题了。”

他们之间已经生下一个孩子。如他所说,那是个女孩。没错,她就是日后隔壁家的女孩。

我不晓得他看着以文字为粮食、日渐长大的爱女,心中有何感想。但是,从前人称鬼才的箕作,实力不容小觑。他殚精竭虑地研究,最后独力找到了让驭时死去的可能性。

于是隔年,箕作失踪了。

我并不知道详细情况。有一种说法是,有驭时害怕他完成让驭时死亡的研究而杀死他,也有人说他是为了避免被人报复而藏匿影踪。

以上是我对于箕作所知的全部。

我知道他女儿吵着想要知道父亲的消息。但你想想看,假如他还活着,却不告诉家人自己的所在之处,那便是为了家人的安全着想,这也就难怪他会那么做。而且,如果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也不可能会有人跟他联络。无论如何,他的女儿别无选择。正因如此,我至今才会不告诉那孩子我旅行的目的。

但是,那也已成为过去。

如今,经过这趟长途旅行,我手边有几本书看似是他的笔记本。上头记载的最新日期是去年年底。

箕作还活着。虽然我尚未翻阅内容,但这些笔记本肯定有助于寻找他的下落。

好,说到书,我也该提一下小魔女捡到的那本旧书。你或许已经知道,那从前是碎时的持有物,隐藏着强大的力量。总之,这次事件大概超出你的能力范围。

你听好了,务必遵守我接下来提到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内,可能有某种麻烦会降临在你们身上。万一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你要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吉巴托,并仰赖她的判断。听到没有?绝对不能光凭你们自己的判断行动。这件事我一定要先说在前头。

到此搁笔,我期待近日能够见到你。

爷爷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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