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塔回到人间以后,又过了几天。
因为得到书本的力量,涅莉慢慢地恢复健康了。在她枕边念书念了很久的恰乌列里老师终于展开愁眉,所以我们也就先回家了。轮回本来想在涅莉身边陪到她醒来为止,但又不能一直待在塔里不回家,而且恰乌列里老师也说涅莉已经度过危险期,她才勉强答应离开。
临别时,轮回在沉睡中的涅莉脸上亲了一下,并且满怀感激地拥抱恰乌列里老师。他突然被轮回抱住似乎吃了一惊,抿起了白胡子底下的嘴唇,最后还是轻轻地拍了拍轮回的背。
回到人间之后,还有G的训话在等着我们。
轮回发现一走出门看到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卧室而是离馆,当场吓了一跳。当天G一如往常地温柔迎接她的归来,不过到了隔天,安心够了之后,她的态度却变得迥然不同。G得知了轮回瞒着大家偷偷地持续使用驭时的工具,还害自己陷入那么危险的状态,一定觉得有必要好好教训她一顿,所以把我们叫到离馆,训话训了整整三个小时,还要我们供出拿到「时间把手」之后自由往来塔和人间的一切事情。
G深深地叹着气。
「……真是的,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轮回大小姐这阵子老是打瞌睡,而且也听不进我讲课的理由了。」
「……那个,你会告诉妈妈吗?」
轮回战战兢兢地问。G盘着双臂,眼神锐利地瞪着轮回。
「不,我不会告诉夫人。不过还是希望轮回大小姐记住教训,以后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可以吗?」
我们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只能乖乖答应,不过这次在塔里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所带来的骚动似乎继续扩大了。我们要听的训话还不只是这些,几天之后,意想不到的大人物也出现了。
「真是服了你们,竟然搞出这么大的事情。」
形同轮回监护人的未到春奈小姐谈起轮回在塔里那段并非出于自愿的「丰功伟业」,几乎每秒都会来一句诸如此类的讽刺。
「我到过去未来绕了一圈,就听说塔被搞得天翻地覆,什么『新来的碎时又在闹事了』之类的。虽说把整套碎时装备和那个把手交给你的确实是我,不过你使用时好歹也拿捏一下分寸嘛,你似乎还把塔的外墙打穿一个洞呢。真是受不了,才一下子没盯着你就……」
这里是市区某间典雅咖啡厅的一角。春奈小姐跟从前一样毫无预警地现身,带我们走进店里,这位碎时大姐姐毫不在意自己的美貌自然地聚集众人的目光,她在感慨之中还不时加入揶揄。
「对、对不起。」
回到人间以后几乎每天都被年长女性责备的轮回沮丧地垮下肩膀。我不忍心看到她这么失意的模样,忍不住帮她说话:
「可是春奈小姐不是对轮回说过『没有任何事是你不能做的』吗……」
一道锐利的目光朝我射来。
「你说什么?」
「……没有。」
「凡事都得适可而止呀。真是的。」
春奈小姐不满地说。
「女孩子家应该要端庄一点。碎时的确没有『不能做』的事,但是在那些家伙的地盘上演全武行,甚至破坏『杜兰提封印』,都绝对属于『不鼓励』的范围。你好歹也帮我这个收烂摊子的人想一想嘛。」
「呜呜……」
轮回愧疚地缩起身子,春奈小姐自己也以称不上端庄的态度探出上身问她:
「所以是谁?」
「嗯?」
「是谁告诉你们要怎么见到碎时的?没关系,姐姐不会生气的,你就说吧。」
轮回察觉到春奈小姐乍看和气的话语之中带有难以形容的魄力,所以畏惧地回答:
「那个……是一位叫做恰乌列里老师的老爷爷。涅莉昏倒之后,我们把她送到老师那里去。」
「哼,果然,我就知道是这样。真是的,那个臭老头。」
看春奈小姐噘着嘴怒骂的模样,我想她一定认识恰乌列里老师。不过就算是春奈小姐也不该把恰乌列里老师称作「臭老头」吧?
「春奈小姐认识恰乌列里老师吗?」
轮回好奇地问道。春奈小姐很罕见地露出不悦的神情。
「是啊,真是孽缘啊。要说塔内年纪比我还大的人就只有那个老头了吧。我听到你们在梅昂孤塔里面闲晃时就觉得不太妙了……原来那个老家伙还活着啊?哼。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那家伙的多管闲事会让你们见到罗莎。」
春奈小姐嗤之以鼻地说。接着轮到我发问了,我对那个人的疑问多到不可胜数。
「请问,那个人到底是……」
「她叫做罗莎·洛赛里娜,是七个碎时之中最会操纵时间的一人。你们最好牢牢记住她的长相,因为和她为敌的话一定会倒大楣。」
「那个……她是个怎样的人呢?我总觉得她好像……」
「你发现了吗?」
春奈小姐笑着反问轮回。
「老实说,你们跑进那家伙的地盘竟然没被大卸八块还真教我意外。她的心情大概不错吧,这种好运可是很难得的,你们得好好感谢祖上积德。」
「这、这是什么意思……」
「她认知的时间不是循序渐进的,所以记忆经常跳来跳去,对她来说,过去、现在、未来都是永远的『今』。也就是说,她的时间虽然掌控于同样的人格,但是没有连续性,所以她没有所谓的一贯作风。即使她乍看之下温和得像个慈母,也有可能随时变得冷漠无情,甚至还会突然攻击别人。所以你们明白我为什么说你们运气很好了吧?」
我和轮回不由得面面相觎。我想起和罗莎小姐对话时经常有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听到春奈小姐这句「认知和记忆的时间不是循序渐进」,我顿时理解了理由何在。发现这项事实的涵义之后,我害怕得问道:
「那、那么危险的人物为什么可以成为碎时呢?」
「为什么可以成为碎时?因为她很厉害啊,比任何人都厉害很多。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理由吗?」
春奈小姐扬起了嘴角。我仿佛看到了她平时藏在艳光四射美丽容颜之下的真实面貌。碎时好战又冷酷的面貌。
看我们说不出话的模样,春奈小姐活泼地眨眨眼睛说:
「五十五年前长柄去了人间之后,罗莎就用『杜兰提封印』这个强力封印关起自己,寂静度日,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她停止活动躲在梅昂孤塔,因此造成时间静止不动,那座塔变成了没人敢接近的可怕地方,它的真实样貌也渐渐变得不为人知。尤其是最上层,她用来封闭自我的碎时之殿。」
「……」
这么说来,我和G、游佐、瑠羽看到的那个奇异空间就是她制造出来的时间世界罗?理解这件事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真亏我们有办法通过那个地方。
「我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傻傻地跑去找她借书,应该说这次的一连串骚动全都超乎我的想像才对。我都忍不住怀疑自己不该给你那个门把了。」
被讽刺到这种地步,轮回大概也忍不下去了,她气愤地试图反击:
「哎呀,可是春奈小姐完全没教过我要怎么使用这些道具呢。我第一次使用那个门把时还碰上了很麻烦的状况耶,而且我也不知道塔的时间流速比较快……」
「嗯?你是指什么?」
春奈小姐不解地问。
「指什么……就是说塔里的时间流速比人间快了二十五倍左右啊。」
我和轮回向春奈小姐解释我们把「时间把手」装在衣橱门上,利用两个世界的时间差,每天多赚几个小时的事。
春奈小姐很认真地听着,但是她的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原来你们是这样使用那个门把的。」
「这样使用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时间门把竟然有这种用途,真是服了你们。」
春奈小姐调侃地说,然后又敛起表情。
「我得告诉你们,塔和人间的时间流速是一样的。」
「咦?可、可是……」
「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亲眼见识了几十次耶。对吧,久高?」
「嗯。」
我肯定地附和轮回的论调,然后详细描述我们每次从塔回来,人间的时间都只过了一下子,却还是可以在塔中经历那么漫长的时间。春奈小姐点点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们是怎么往来塔和人间的?」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用时间把手……」
我真搞不懂她干么这样问,但还是乖乖地回答。
「没错,也就是说你们不知道现实中的巴别塔到底在哪里,也没见过塔外的景象。如果看不到太阳升起、月亮下沉或是晚上出现的星星,你们要怎么判断时间的流动?难道塔里有时钟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春奈小姐说的话让我听得一头雾水。她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
「就是这个东西让你们以为『塔上』和『地上』有时间差的。」
那是轮回的「时间把手」。我吃惊地问:
「为、为什么这东西会在春奈小姐的手上?」
「没办法,因为留在你们那里太危险了,所以我要没收这东西。」
「没收……」
轮回失落地垮下肩膀,春奈小姐看她这副模样,面带微笑地说:
「看来你们好像有什么误会,就让亲切的大姐姐来解释一下吧。这东西的功能不只是用来联系两个空间,它除了可以消除两地之间的距离之外,还能连接不同的时间,也就是说,这是个简易的时光机。它的作用是联系两个空间,而且能让使用者回去时尽可能趋近原来的时间,也就是尽量趋近『使用者转动这个把手的瞬间』。这种功能不太精确,还是有一些误差,至于误差大小就得看使用者在塔中待的时间长短。你们利用这东西往来塔和人间,自然会误以为塔里的时间快,人间的时间慢。」
「时光机?」
「……什么意思?」
春奈小姐轻轻撑着脸颊,盯着满脸错愕的我们说:
「你们不是亲身体验过那种『落差』吗?从塔里回来后,你们的记忆和体验之中还留着在塔里几小时的经历,身体却回到和出发时间相差不久的房间里,这都是把手制造的效果。换句话说,你们每次用把手打开门,就等于进行了一段小型的时空旅行。以『塔』和『卧室』这两处为背景的时空旅行。」
「可、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我好不容易比较能理解春奈小姐说的话,但还是难以接受地问道。
春奈小姐轻轻地耸肩。
「理由没什么大不了,这东西一开始是为了方便碎时运用塔内书库而发明的,所以加上了缩短调阅图书时间的功能。你们已经看到塔借给碎时的二十四间书库了吧?里面的藏书数量是以天文数字计算的。只要利用这个东西,就算去塔里的书库看再久的书,回到原来世界之后也能使花费的时间大幅减少,对于忙碌的碎时来说确实是很实用的功能。」
春奈小姐说完,以优雅的姿势拿起桌上的咖啡杯,轻轻贴在嘴边。
我和轮回沉默地看看彼此。如同水慢慢浸湿干布似的,理解也渐渐充斥于我们的心中。同时我也开始感到焦虑,总觉得这番说明令人无法不介意。我已经明白把手的功能是「缩短调阅图书的时间」,但我似乎还遗漏了某件重要的事。
轮回成功地抢先我一步把疑问转变成语书。她甩甩金发,向春奈小姐提出尖锐的问题。
「可、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就算这个把手真的是时光机好了,这边和那边的时间流速也不可能一样吧?如果真是如此,涅莉就不会因为见不到我们而那么寂寞了。」
我点头附和轮回的发言。没错,这一点和现实不符。如果「时间把手」只是用来连接塔和人间,其实两边时间的流速相同,那么我们和涅莉相约时也不会那么麻烦了。涅莉的郁闷,轮回的哀伤,都是因为她们不能长久待在对方的时间中。
春奈小姐点点头说:
「这就是时间把手最教人头痛的地方了。一旦使用了把手,它就会把第一次的时间压缩比例设为基准,自动算出接下来每一次的时间,将使用者送到同样比例之后的未来。也就是说,使用越多次,就会到达更遥远的未来。正如你们所说,人间和塔的时间压缩比例是一比二十五。」
「把使用者送到更遥远的未来……」
轮回呆滞地说着。
「是啊,不过只限『塔里』的未来就是了。换句话说,从第二次使用这个把手开始,你们在塔中看到的都是未来的景象。」
「未来的……景象……」
我复诵了春奈小姐这句话之后,突然有种奇特的感觉,我的理智还没搞懂这代表着什么意思,这项事实已经带给我贯穿全身的剧烈冲击了。
「……所以说……」
我不由自主地结巴了起来。
「所以说……我们看到的一直都是未来的涅莉吗……」
轮回听得大吃一惊。春奈小姐简洁地回答:
「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会……」
我和轮回愕然地望着彼此。
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实。我们呆呆地互望,不知该如何接受现实。我们的心中不断浮现那个女孩的鲜明身影,那个有一头黑发、黑眼睛、褐色肌肤和害羞笑容的可爱女孩的身影。
「可、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轮回像是胸腔塞了空气以外的东西似地喘气,一边轻声问道。
「门把没办法精确地控制时间,或许因为那是实验品,或许是因为故障,再不然就是功能有限,总之只有问制作者才会知道。反正无论在多远的未来,书的内容也不会改变嘛。」
有一股空前强烈的怒气溢出我的胸中,我忍不住大叫:
「书不会改变,但是人会改变啊!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对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就算只是一天见不到面,在我们和涅莉的心中都是无可弥补的打击,轮回和涅莉为此受到了多少委屈……」
可能是我太大声了,店里突然变得静悄悄,所有人都在看我们这一桌。
如今回头想想,我这样大发脾气的确很不讲理,而且发脾气的对象也挑错人了。春奈小姐没理由受到我的责怪,毕竟她不是「时间把手」的制作者,也没有怂恿我们使用。
即使我这么生气,春奈小姐依然不为所动。她沉默了一下,稍微挑起眉梢,平静但果决地说:
「你是不是搞错什么啦?这东西是为了让碎时方便使用塔里的书库和书房,不是让你们拿来见『塔上居民』用的。自己不依照制作目的来使用,还责怪它功能有限,你们也太任性了吧?」
「……」
这句话确实是无可反驳,我只能沉默不语。她说的一点都没错,「时间把手」本来就是「为了让碎时方便使用书房」而借给轮回的工具,是我们自己好奇心太重,不分青红皂白地拿来试用。时间把手只是听命行事,发挥出原本的功能,没有丝毫的增减。
春奈小姐看着脸红低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我,眼中多了一丝柔和的神情。她爽快地起身说:
「来,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随着春奈小姐走到店外。
室外的空气吹得让人脸颊刺痛。太阳逐渐西倾,街上开始浮现傍晚的气氛。掉光叶子的行道树上,有片灰色云层飘浮在北方的天空。
「……话说这个世界还真冷,实在搞不懂怎么会有人想住在这里。」
春奈小姐虽然是神通广大的碎时,好像还是没有转寒为暖的能力。主动邀我们出来走走的她冷得浑身发抖,缩起了裹在红色外套衣襟中的脖子。
听到这句抱怨,我不自觉地望向刚刚被我发了一顿脾气的大姐姐。她的白皙肌肤被寒风吹得泛红,原本像雕像般冰冷死寂的美丽脸庞多了红润的气色,感觉变得生气盎然、神采飞扬。
或许是因为我看得太出神,春奈小姐露出苦笑,然后对我抛了个媚眼,说道:
「你只顾着看我,小姑娘是会吃醋的唷。」
我面红耳赤地转开目光,轮回也听得一脸错愕。
我们随着春奈小姐在积雪的街上散步。我和轮回分别在比我们高出一个头以上的春奈小姐两侧慢慢走着。
穿过闹区,来到大通公园时,先前默默踏雪而行的轮回终于开口了:
「春奈小姐,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什么?」
「……塔上居民来到人间是很严重的事吗?」
「嗯。」
春奈小姐稍微挑起眉梢,转头看着轮回。轮回没有发现她在看自己,紫色眼睛依然盯着前方的行人。
人来人往。
到处都是穿着外套、包着围巾、往来交错的行人。有些悠然漫步,有些快步而行,有些三五成群。人们走在积雪已被踩得坚实的路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鞋底下的雪声。
我可以理解轮回此时心中的想法。她一定正在思念不久前来访此处、有着褐色肌肤的好朋友。
听到她的问题,春奈小姐双手插在深红色外套口袋里不动,回答说:
「你知道『塔上居民』和『地上居民』的人数比例吗?」
这个问题太突然了,轮回花了一些时间回想。以前G也告诉过我详细的数字。
「呃……是九十一比九。」
「没错。」
春奈小姐冷冷地说,嘴角若有似无地上扬。
「就是这么回事,离开塔来到人间的驭时,只占全体驭时人口的一成。这个比例大概也代表着这个种族的适应力到达什么程度。」
「一成……」
轮回小声地念着。春奈小姐点点头,继续说:
「奇特的是,几世纪以来这个比例一点都没有改变,虽然这几年来到人间的驭时比较多了,可是会在这里落地生根,成为『地上居民』的人数还是非常少。或许人间有某种因素令这个时间的种族无法感到依恋,甚至觉得生存遭受排挤。话虽如此,向往人间的驭时还是一再地出现,他们宁可承受时间差异的痛苦,混在人类之中过活。」
在寒冷的空气中,春奈小姐的话语带有一种玄妙的味道。
「对他们来说,人间大概是个永无止境的梦想吧。驭时是与书为伴、臣服于语言和文字的种族之末裔。他们曾经激怒神明,语言遭到变乱,只能住在一度化为废墟的塔中,巴别塔等于是他们的最终归宿、永远的方舟。不过还是有极少数的『地上居民』选择栖身于有限的时间,把人生赌在不停流转的时间中的一刹那。」
「唔……」
轮回以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沉思,我可以看出春奈小姐这些话听在她的耳里是多么地沉重。这也是应该的,毕竟轮回也属于那「一成」的少数人。
在漫天细雪中,春奈小姐继续说道:
「既然驭时这个种族一定得靠人间产生的资讯过活,『塔上』和『地上』的关系就会永远持续下去。夹在两个世界之间的这一成驭时,或许也代表了全体驭时未来的命运,不过这在驭时和人类双方的眼中各自代表什么意义就很难说了。」
说到这里,春奈小姐的语气突然一转。
「你问长柄的话,她大概会这样说吧……不过老实说,我是不太懂啦。」
「咦咦!」
我和轮回听到春奈小姐这么干脆地推翻先前那番论调,都不禁愕然大叫。春奈小姐不耐地对我们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可是超越了生死,年龄高达九百岁的碎时耶,我哪有理由去揣测生命有限的家伙怎么想啊?」
春奈小姐抬头挺胸,傲然地宣告。我们虽然傻眼,却也觉得春奈小姐可以不以为意地说出这种倨傲无礼的发言非常帅气,很符合她的作风。
此外,我又想到了春奈小姐和长柄女士不可分割的关系。她们同是身为碎时的盟友,但是长柄女士选择了春奈小姐说的「有限生命」,离开了人世,而春奈小姐如今仍然负担着司掌时间的职务。
当她听到长柄女士的决定,听到长柄女士说要「回归于时间的原本型态」,会有怎样的感觉?
当我正在思考这件事时,轮回说:
「那个……关于我刚刚提到的事……」
她有点胆怯地问。
「也就是说,那个……原本住在塔里的驭时要来人间定居会很困难吗?」
轮回会这样问,一定是想到了她最牵挂的女孩。春奈小姐轻轻耸着肩说:
「我没这样说过,不过这种事的确不像盆栽移盆那么简单。」
「是有什么理由吗?因为身体会变得不舒服?」
「不是的。的确有些驭时是因为无法克服认知型态的差异,最后只能回到塔里,不过有更多驭时不能适应人间的理由是形而下的问题。」
春奈小姐说着,她的外套下摆被风吹得不停飘舞,乌黑长发也在风中摆动,不时露出秀丽的额头。
「……形而下的问题?」
轮回皱着眉头问道,春奈小姐笑着说:
「就是指更琐碎的事情啦。像是社会风俗、生活习惯、在人间获得大量书籍的方法、如何找房子住、要做什么工作、如何适应货币经济之类的事。要是这些事处理不好,他们就没办法在人间生活了。」
「喔喔……」
春奈小姐的论点十分明确易懂,也触动了我内心某个柔软的部分。仔细想想,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我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生活方式竟是这么漠然,不禁陷入沉默。
轮回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吧。她过了一下子,才喃喃说道:
「……驭时要住在人间真的很辛苦呢。以前我什么都不懂。」
「喔?看来你好像很感慨嘛。是不是稍微成长了一些呢?」
春奈小姐伸出包在红色袖子里的手臂,勾住轮回的脖子,还用食指戳了戳她滑嫩的脸颊。
「呀!」
轮回被戳得尖叫抗议,春奈小姐笑着放开了她,转头望着开始点亮的霓虹灯说: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啦。人间和塔之间的桥梁又细又脆弱,不过就像我刚刚说的一样,还是不断有驭时来到人间,想挑战这一成的可能性。光是这样倒是无所谓,不过这些人之中,也有一些是因为觊觎人间这个未曾涉足的处女地,怀着不良企图而来的。都是些破坏巴别塔『四项禁令』,侵犯人间,为自己的野心施展特殊能力的愚蠢家伙。」
春奈小姐这句话听得我们愕然屏息。
「踰矩者。」
春奈小姐露齿而笑,没有回应。她在飘着细雪的风中甩动那头乌黑秀发,挑衅般地望向我们。
「好啦,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认证仪式以来的这一个月,你过得还满悠哉的嘛,不过假期已经结束了,你正式投入碎时工作的日子差不多快来了。我很期待见识到我们的同志箕作轮回·梅耶荷德大展身手的那一天喔。你得顾好芦月长柄托付给你的徽章之声誉,别丢了碎时的脸喔。」
「是、是的!」
轮回收起脸颊被戳时的嘻闹心情,紧张地板起脸,结结巴巴地点头回答。
原本一脸严肃的春奈小姐看了就露出笑容,对我活泼地眨了眼睛,转身继续往前走,但是没走几步又停下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你们。」
「交代?」
「是啊。」
春奈小姐轻松地对疑惑的我和轮回说:
「恰乌列里叫我告诉你们,『寄放在他那里的东西』已经醒了,你们随时可以去探望。」
「!」
把这件事留到最后才提,或许也很像春奈小姐的作风吧。
我们紧张地上身前倾,春奈小姐突然一翻手丢来一样东西,轮回下意识地接住。
那是「时间把手」。
「这东西还给你吧,爱怎么使用都随便你们。」
她最后带着微笑留下这句话。
春奈小姐的身影在这冬天的街上消失了。
隔天,我们就带着粉红色日本纸包装的非洲菊和巧克力磅蛋糕去见涅莉。
当天早上,轮回还迟迟无法决定要带什么东西去探望涅莉,考虑了很久才去花店买了一束大到可以遮住脸的花束,还在途中的蛋糕店买了一盒蛋糕。最后她还是挑了「花和蛋糕」这些老套的组合,不过探望人家也不需要费尽心思玩什么花招就是了。轮回十分珍惜地抱着这两样东西回到房间,精力充沛地说:
「好!久高,我们走吧!」
「嗯。」
自从我在那天冲到离馆,把「时间把手」装在书柜以来,我们一次都没再使用过这东西。我将春奈小姐还给我们的黄铜把手握在掌心,装到衣橱门上,慢慢转动。
塔内的景象仍然一如往常。
打开门后,看到的还是同样的光景。我又仔细看看轮回这间有暖炉的豪华书房,在里面度过的那些时光变得让人好怀念。
从第一次使用这个门把开始,我们来到这个地方多少次了呢?无聊的时候、想玩耍的时候、厌倦读书写功课的时候……还有拜访塔中那位重要朋友的时候。
我们天天努力挤出时间,瞒着母亲和G,被这奇妙衣柜的呢喃吸引而走进这扇门的情景全都涌上了我的心头。
在这些高雅的家具之间,轮回从自己房间带来的私人物品,如抱枕、杂志、皮球等东西都还维持着原状。我心想这些东西也该收拾一下了,同时也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我们走出书房,前往恰乌列里老师的家。
敲了门以后,我们紧张地等待回应,接着看到身穿黑衣,像个老贤者的老爷爷走出来。锐利眼神、高高的鹰勾鼻、满腮的白胡子。
「恰乌列里老师,您好,请、请问……」
「哼。进来吧。」
恰乌列里老师还是老样子。他抬起皱巴巴的眼角,瞄了一眼抱紧花束的轮回,冷冷地叫我们进去。
自从送书给昏倒的涅莉那天以来,我们还是第一次踏进恰乌列里老师的家。杂乱的书房里堆满了无数书本。
「那个……恰乌列里老师,涅莉呢……」
轮回一进房间,刚打完招呼,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用担心,已经没有危险了。她还年轻,恢复得很快。」
「请问,我们可以跟她说话吗?」
「如果我拒绝的话,那孩子一定会哭的。就让你们聊一下吧。」
这个顽固的老爷爷苦笑着说,抬起白胡子盖住的尖下巴指向隔壁房间。轮回和我互望了一眼,便走向门口。
「……涅莉,你醒了吗?」
虽然轮回急着想见涅莉,等到真的可以见面时却又很不好意思,战战兢兢地看着房内。
涅莉就在里面。
她似乎已经发现我们来了,穿着睡衣的她坐在床上,愉快地看着我们。
可是……
我们发现时光无情流逝的痕迹,不禁愕然失语。
在我们回到人间之后,时间还是不断地往前推进,现在的涅莉已经不是我们当初认识的小女孩了。即使卧病在床,还是看得出她的五官变得更成熟,肌肤透出光泽,过去穿着小孩尺寸袍子是那样合身的她也长高了一些,显然已经是个正要迎向花样年华的少女了。
「……」
如今变得比她年幼的我和轮回,看在她的眼中会是什么模样?一想到这里,我们就更不敢走近,还是扭扭捏捏地站在门口。涅莉朝我们招手说:
「真的很谢谢你们。」
她说话时,脸上带有腼腆的表情。这是我们对她最熟悉的表情。
「……啊啊,涅莉!」
这瞬间,轮回的紧张消失了。她跑了过去,扑向涅莉,涅莉也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抱住她。此时无声胜有声。分别住在塔上和地上的两位少女感受着彼此的体温,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
「涅莉,你没事了吗?」
轮回笑中带泪地问。涅莉则是笑容满面地点头。她乌黑的眼睛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嗯,我已经恢复精神了。都是多亏了你们,谢谢。」
「没有啦,我看到你昏倒却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我还是很想为你做些什么,所以就问恰乌列里老师该怎么做……」
轮回一再用手背擦眼泪,说起话来像幼童一样语无伦次。涅莉看着轮回这个模样,也一再地点头回应。
「我已经听恰乌列里老师说过了,听说你们为了我冒着生命危险去借书,而且真的把书借回来了……那次行动好像真的很可怕。」
我忍不住望向一旁的恰乌列里老师。他发现我在看他,便「哼」了一声,抿起了白胡子底下的嘴唇。
涅莉凝视着轮回,轻轻拨开她额头上的金发说:
「你小小年纪却得为我跑到那么可怕的地方借书……你一定很害怕吧?」
「不、不会啦,我最怕的只有你死掉……听到你没救的时候,我哭得唏哩哗啦的呢。可是听到恰乌列里老师说有办法可以治好你,我就变得勇气百倍了,所以没关系啦。只要能救回朋友,我还有什么理由害怕?呃,那句话该怎么说?正所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轮回……」
看到轮回害羞地嘿嘿笑着,涅莉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轮回,我喜欢你,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我也是,涅莉,我也一样喔。对不起,是我不该邀请你去人间……」
「没这回事啦,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呢。」
两个女孩再次紧紧相拥,把脸埋在对方的脖子上。
等到这两人的感情发泄到一个段落以后,恰乌列里老师才插嘴说:
「喂,不要让病人太激动。虽然这孩子恢复了不少,但她还没完全痊愈喔。」
「是、是的!」
听到恰乌列里老师的话,轮回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整个人扑在涅莉身上,害羞得急忙退开。然后她红着脸捧起刚刚落在床单上的花束和蛋糕。
「这束花送给你,祝你早日痊愈。还有,这个是蛋糕,我选了你最爱吃的一种。」
「哎呀。」
涅莉乐得眉开眼笑。探望仪式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虽然涅莉还卧病在床,表情依然十分开朗。要不是她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看起来已经和普通人没两样了,依照恰乌列里老师所说,既然她已经能自己读书,迟早可以康复。我们终于放下心中大石,为涅莉的恢复状况开心不已。
涅莉将放在枕边的衣服拿给轮回。那是折叠整齐的毛衣和牛仔裤,也就是她初次造访人间那天轮回借给她穿的衣服。
「这是你的衣服……一直没机会还给你,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会啦。不过……你现在已经穿不下了呢。」
轮回一边说,一边望着变成了耀眼美少女的涅莉。以前在塔里迷路的时候,看到那个娇小女孩在前方以小跑步为我们带路,是多么地令我们心安啊。在那以后,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跑来塔里和她聊天、吃点心、一起看书……在这些平凡的相处之间,她的年龄和我们逐渐拉近,并驾齐驱,如今甚至超越了我们。
胸中突然涌出强烈的感伤,我连忙甩头。换个角度想想,我能这样回顾过去,都是因为涅莉现在活得好好的。毕竟那一天我们差点以为涅莉就要死了。
两个女孩在白色床单上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一旁的我也细细咀嚼着这段幸福的时光,为之感叹。
这时恰乌列里老师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直截了当地问道:
「好啦,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和轮回表情僵硬地抬起头来。
「这还用说吗?就是那个把手啊。」
「为、为什么您会知道『时间把手』的事?」
我惊讶地问。恰乌列里老师哼了一声,回答:
「你以为我这一千年都是白活的吗?我怎么会看不出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是用来联系不同时空的可怕东西,难道你们打算一直用下去吗?」
轮回和我默默相对。
恰乌列里老师丢出的问题,对轮回和渐渐恢复精神的涅莉而书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轮回沮丧地低下头去,恰乌列里老师看了,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庞露出一丝笑意。
「哼,看来你们已经不想再用了吧。」
「是的。」
轮回轻轻地点头,但态度很坚决。
「我不会再用了。」
「善哉善哉。像你这种住在人间的小丫头还是有些优点嘛。」
涅莉不明白他们的对话,于是抬起下巴担忧地问:
「恰乌列里老师,那个『时间把手』是什么啊……」
「就是连接他们的世界和这个地方的钥匙,也是害他们睡眠不足,害你长久以来这么寂寞的东西。」
恰乌列里老师说完就拍拍轮回的肩膀。
「好了,差不多该说出来了吧?」
轮回显得很慌张,求助似地望像我们。我身旁的恰乌列里老师静静地观察轮回的表情,他的眼神还是一样尖锐,就算想客套也说不上温柔,可是却带着力量,充满鼓励的光采。
轮回紧紧咬着嘴唇,沉默很久之后,才犹豫地开口:
「涅莉……我有些事一直没告诉你。」
「……?」
坐在床上的涅莉疑惑地歪着头。
「『时间把手』不是一般人可以拥有的,它能连接塔和人间,塔这边的出口就在梅昂孤塔的最上层。你也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带我们到那座塔的最上层,就是那间碎时大厅。刻在地上的七个徽章之中,最左边那个……就是我的徽章。」
涅莉似乎吓了一跳,但也渐渐理解了这番话的意义,愕然地吸了一口气。轮回点点头,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是的……涅莉,我是碎时,不过目前还是个新手。最上层有个属于我的房间。」
「轮回……是碎时……?」
「呃……嗯。对不起,我本来不想隐瞒,可是我担心你会怕我,所以一直都说不出口。因为那座塔显然是为了隔绝碎时而建造的。」
「……」
涅莉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轮回看着涅莉的表情,露出了无力的笑容说:
「我会来到这座塔都是因为巧合,我只是把人家给我的『时间把手』装在衣橱上,一打开门就到了这里。我从小在人间长大,完全不了解塔里的情形,还因此吓了一大跳。不过,我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我每天都想来找你,但是……」
轮回开始向涅莉说明那个门把的特性,尤其是使用时会引发的问题,也就是使用那个门把越多次,两个世界的时间就会相差越多,在人间看来,这个时间差是很缓慢的,对塔里的人而言却是无比漫长。
这些事情实在不容易理解,涅莉一开始听轮回的说明听得满头雾水,后来却认真到听得身体前倾。
「……所以说,你们来这里不只是跨越了空间,甚至跨越了时间?」
涅莉搞懂了情况,同时也一口气厘清了过去对轮回和我抱持的疑问,她像是除去了喉中骨鳗,恍然大悟地叫道。
轮回带着淡淡的笑容点头。
「是啊,就是这样。涅莉,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现在的你是未来的人。我和久高等于是跨越了……呃,大概两年的时间,到未来和你见面。现在你的年纪比我们大,不过在我们的世界里,你仍然是比我们年幼的女孩。」
「……听起来好复杂。」
这段解释大概太难懂了,涅莉因为无法吸收而皱起脸孔。轮回虽然词不达意,还是很努力地用自己的话继续解释。
「呃……的确很复杂。虽然如此,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也就是说,我们不只是跨越了塔和人间的隔阂,也是跨越了时间的隔阂成为朋友的。不过,问题在于每次使用『时间把手』都会让我们的时间相差更远。」
轮回的语气越来越消沉,透露出她充满痛苦与自责的真实心情。
「自从我们在塔中认识你以后,我每天都来找你,每天都想和你说话,可是这『对你来说并不是每天』……因为只要使用『时间把手』,我们就只能通往未来,时间一直会往前跑。可是我们没有其他方法,还是只能靠那个东西来到塔里。啊,不过我们是很晚才发现这件事的,所以害你长久以来这么寂寞,对不起。」
轮回的紫色眼睛轻轻眨了眨。涅莉伸出手来接受轮回的道歉,轮回也握紧她的手说:
「对不起,涅莉,我都没发现你忍受了那么久的寂寞。不对,我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只会开心地想着怎么靠这个门把增加玩耍的时间。有一个不会被妈妈发现的秘密基地,得到了一间书房,还有很多书库,让我觉得好开心。我一直没想到我的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天,对你来说等于是几十倍的时间。」
「轮回……」
轮回的心中一直怀着悔恨,这点我也是一样的。所以听到轮回这样说,我也不由得低下头去。做错事的不只是轮回,她责备自己的话语就像是插在我心上的匕首。如果我再细心一点,早点发现两个世界的时间隔阂,就不会让涅莉和轮回受到这么多煎熬了。
轮回拼命思索着用词,硬挤出声音说:
「我睡午觉的时候、在学校和朋友玩的时候、在外面打雪仗的时候,你都一直在等着我。我发现这件事以后真的好难过,也觉得你好可怜……可是,让你这么寂寞的元凶就是我,都是因为我们来到这里,才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涅莉,我一直很想向你道歉……」
轮回说话的对象大概不是现在这位年长的涅莉,而是经常躲在墙后用黑宝石般的眼睛望着她、穿着小孩尺寸的袍子、喜欢书本的小女孩。长时间等着她到来的涅莉,每天每天等候她的涅莉。总是独自坐在泉水边等待着朋友到来,如今已不复见的小涅莉。
轮回像是隐忍着痛楚,咬紧了嘴唇。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她对已经变得比自己年长的朋友说:
「所以……所以我决定不再使用『时间把手』了,要是继续用下去,继续依赖这个东西,我和你的时间就会越差越远,就会一直看到你长大,我不想要这样。所以我不会再使用这东西了。」
这就是轮回最后的结论。
听过春奈小姐解释「时间把手」的功能之后,轮回和我不得不做出这个结论。我们并不是经过讨论而决定的,不过既然知道这个门把会使得我们的时间比例压缩,当然不能再用下去。就像轮回说的一样,如果再靠门把和涅莉见面,她们两人的时间隔阂就会越来越大,这种结果比两人从此分离还要悲惨。
「说起来也真奇怪,如果不使用这东西,我们虽然无法见面,却能活在同样的时间里。若是使用这东西,我们即使能见面,也只能活在各自的时间,所以……」
不能再见面了。
轮回大概想要这么说吧。她很努力地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然后嘴唇颤抖,凝视着沉静倾听的朋友。
可是……
涅莉的反应出乎我们意料。
她原本惊讶地睁大那双乌黑眼睛,但是听轮回说话时,她的表情渐渐浮现了理解和慈爱的神色。
听完轮回这番话,她开朗地说:
「轮回,我从头到尾都觉得你好不可思议呢!」
她仿佛要用温情溶化眼前这个小小碎时心中的悔恨、犹豫、烦恼……还有其他一切感情,用双手紧紧抱住轮回。
「你真的好神奇!不过我终于解开谜题了,我和碎时交了朋友呢!我最喜欢的女生、救了我的女生,就是世上仅有七位的碎时之一呢!」
「涅、涅莉……」
「轮回,别露出这种表情嘛。」
「可、可是……我们再也无法见面了……」
涅莉像是安慰快要哭出来的轮回似的,愉快地笑着说:
「别这么说嘛,轮回,我又还没放弃。」
「咦?这、这是什么意思……」
轮回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听到这句话突然吃了一惊。涅莉挺起胸膛说:
「我已经决定了,我长大以后要当个『地上居民』!」
「要当……地上居民?」
「嗯!」
涅莉用力点头。在我们看过的所有表情之中,她现在的表情是最耀眼的,丝毫不带半点阴影。
「我躺在床上养病时,一直在和恰乌列里老师商量。虽然现在还没办法,不过等我身体比较健康之后,我要学习更多人间的事,不久之后,我一定会到人间,我要和轮回一样住在人间,那样就不用顾虑时间,可以尽情地和轮回一起玩了。」
「涅莉……」
「你说我们不能再见面,是基于『要用时间把手才能见面』这个前提吧?既然如此,我们只要不依赖时间把手,直接见面就好啦。所以我要去人间,只要住在同一个世界,我们就不用再烦恼时间差了,因为我们活在同样的时间之中啊!」
轮回茫然地听着涅莉说的话,然后她听懂了这番话的意义,不禁露出满脸欣喜。
仿佛枯萎的花朵得到一阵及时灌溉似的,轮回的眼中再度充满盎然生气,我也为涅莉这段发言感到兴奋。对啊!还有希望!根本不需要放弃啊!
「嗯,我会等着的,我会等你来的。不,不对,我要自己去!」
轮回终于按捺不住,大滴的泪水从紫色的眼睛滚落,流到她白皙光滑的脸颊上。
「我也要去巴别塔,不是靠时间把手,而是要靠自己的力量。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去得了,但我一定会去见你。」
「那我们就来比赛吧,看谁能先到对方的世界。」
「嗯,好!」
轮回一再用力点头。
发色、肤色、眼睛颜色和一切都浑然不同的两位少女跨越了两个世界的界线互相凝视,仿佛要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对方的视线之中。
「我不会输给你的!」
「我也是!我要更用功读书,不会再把那间书房当作游乐室,而是要真的拿来看书。我也要好好运用那些大书库,尽量充实自己的知识,成为一个能干的碎时,然后我会回到这里找你。在那之前,我会在人间好好努力……所、所以……」
「哎呀,别再哭了嘛,不然连我都要跟着哭了。今天好像会把一整年的份都哭完呢。」
涅莉说着,仿佛安抚幼童似地温柔抱着轮回,再三拍拍她的背。她的动作就像个年长的姐姐。涅莉克服了病魔之后,感觉又更坚强了几分。
「哼,所以我说不该让小孩进来嘛,哭完又笑,笑完又哭,真是烦死人了。」
恰乌列里老师看着她们两人,抚摸着白胡子,苦着一张脸说。或许他只是想要掩饰害羞的表情吧。狭窄的小房间里响起了恰乌列里老师的抱怨和我们的笑声。
我突然想到春奈小姐上次说的话,关于「塔上」和「地上」这两个世界的巨大差异,以及两者之间纤细脆弱的桥梁。
「他们选择栖身于有限的时间,把人生赌在不停流转的时间中的一刹那。」
这是春奈小姐对「地上居民」的评论。我无法立刻体会到这句话的实际意义,但是如今我已经可以感受到,有无数的人在两个世界之间努力搭起一座无形的桥梁,那些人现在说不定也和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情,赌上性命跨越那条界线。
就像轮回、涅莉、长柄女士……还有箕作剑介。
轮回和涅莉的重逢之日不知道会在三年后还是五年后,不过衣橱里这段既漫长又短暂的冒险,还有今天这些美好的记忆,都会一直留在我们的心中。
而且,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一定可以……
「对了,恰乌列里老师……」
轮回一发现自己和涅莉的未来还是有可能聚首,就很现实地恢复了开朗天性。她甩甩金发,有些害羞地向恰乌列里老师问道。
「为什么您会知道我是碎时呢?我明明乔装得那么巧妙。」
所谓的巧妙乔装,大概是说她那件宽松的碎时袍子吧。我早已知道恰乌列里老师一开始就看穿了轮回的真正身分,不过在我插嘴之前,恰乌列里老师就先摸摸白胡子说:
「因为前阵子有个像野马一样的小丫头把塔的外墙打穿了,我过去一看,竟然出现一个大洞。你以为那是谁修理好的啊?」
轮回闻言当场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