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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卷全

1.

笔折断了。

算起来这究竟是第几枝坏掉的笔呀?

我从抽屉拿出鹅毛和小刀,准备重新再作一枝。

抬起头,顺便把播放中的平克佛洛伊德(PinkFloyd)的《Marooned》切换成约翰列侬的《God》。自从悲伤缠身以来,我持续听着《God》这首曲子;歌词幼稚俗气到一个极致,却也是我最喜欢的歌(其中一段歌词写着“Godisaconceptbywhichwemeasureourpain.”)上帝不过是个将我们的痛苦量化而成的概念词意让我觉得有点丢脸,本来没有勇气坦白的,但还是写出来了)。

就是那个时候,她出现在树的那一边。

“哎呀,Southberry结果了。”她说。

那是在九月初的某个傍晚时分,正好是战争结束满十周年。

2.

车站前漫长的下坡尽头,有栋黑褐色的大楼,我在那儿的一楼住了好几个月。

若干年前,M县花京院区连续杀人震惊社会;从那时候开始,自己竟然爱上那种晦暗不明的感觉。我无从解释,也不打算花时间追究。

我叫月群观音,职业是小说家。

国中的时候,我在某著名杂志编辑部主办的征文活动中获得新人奖,自此踏上文坛,后来又陆续出版了第二本和第三本小说。自此,一个过分年轻的名字突然一跃而上。

相对于外界对作品的感观,我自己的反应反而显得相当冷淡,感觉只是做了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

获颁新人奖的作品,是我濒临极欲逃离“日常生活”的生吞活剥、死亡与疯狂之前完成的数篇日记整理成一种记录形态的拼贴。虚构的东西像故事般易于阅读,或许除了我以外,会有其他读者感到有趣。不过那其实类似于我的遗书练习,因此在完成后不久,我也预计自己将迎向“崇高的破灭”,追寻那样的幻影。

当时刚好有个不太熟的同班同学——关于出版细节我唯一可以仰赖、个性却傲慢惹人厌的女人——找上我,成天紧迫盯人还语带胁迫,自以为是地要我把作品一修再修,最后逼我投稿(各位能想像我想起那件事情的时候,心里那种无地自容的羞愧吗?)。

当然,在她的威逼利诱下,直到毕业以前,即使心里对她没有丝毫敬意但仍得装出一副衷心服侍女王的卑微态度。

话说回来,不知道那个女人现在过得怎样?我简直无法理解个性如此恶劣的人居然能够得到公民权。

接下来的作品是我首次发表的长篇小说,和前作相比没有花太多时间便完成;没有特别意味存在的潦草字体与信手拈来的词句(写好的当下认为那应该是不错的句子)散布在笔记本空白处,和前作一样是拼贴的形式——像在赌场的扑克牌上任意涂鸦的结果——稿子便如此这般完成。

书中内容主要提到自己成为普通大人的“遭遇”、“无人知晓的时间”、独自隐瞒的疯狂、最后的接触,直到永别的那一刻类似这种内容的奇幻小说。能够以某个题材为主撰写文章,对我来说的确是长足的进步。

就在小说上市的这段时间,小说家“月群观音”的写作模式也为广大群众熟悉。然而,后来的作品皆藏匿着共同的“秘密”。是什么呢?

说得明白一点,后来的作品都是早已存在的东西。换句话说,我的作品完全是剽窃、全部都是“抄袭”来的。

不可讳言的,排列组合的正是本人在下,况且文章内容和我刚才所说的一字不差,因此又和所谓的“抄袭”不尽相同。

这么一来,到底是怎样窃取他人的文章呢?

我所剽窃的是——那篇文章的世界观和精神。

模仿他人在概念或流程作品化前的“精神”,不至于罪该万死。何况在书写时浮现的不对称感,反而更能凸显作者的风格。

事实上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加入“完成”书中的篇章,但实际“打造”作品的是责任编辑和宣传部的大哥大姐。他们个个都是理想家,而且直到现在还非常热血。

他们为了每位少年少女的梦想,将我笔记本里的每一个呐喊化作文字。厚重的暗红色书皮底下充满神经质的字体,给人年少轻狂、青黄不接的印象,并且不时从旁边加注圈点、线条或直接加文字。

无论花费多少心思撰写或出版,剽窃的阴影不会就此消失,反而愈加明显。我只能自尝苦果。

再三体认到事到如今,连坦白抄袭行为以接受惩罚的机会都将失去。

到底偷看到什么?又是抄袭了谁的作品?

我可以坦白说出一切,但在处罚既已失效的现在,自白仿佛香烟的灰炉,徒留空虚。

*

只有“疯狂”二字可以形容;总而言之,属于非常“心理层面”的问题。

一个乳臭味干的稚弱灵魂面对内心深处,进入看不见任何作品的时代我只编得出那种理由,那件事以后,我写了几篇不值一看的文章便进入休养生息的状态。

老实说,我厌倦极了,人类的“内心深处”本来也不存在什么了不起的造诣。我连所剩无几、继续写下去的动力都彻底失去(即便和我的喜好南辕北辙的推理小说也是)。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强词夺理,因为我厌恶丢人现眼,所以这般歪理最终只留在心里反复咀嚼。

包括我在内,大多数的作家在尝过甜头后,扮演起指导人们探询内心世界的方法。那些以年轻作家为志愿的人最先有所体会,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在那里看见了什么呢?由一群霸占平庸的中产阶级社会资优生织造出乏善可陈的历史。人类的心理层面并没有值得传承下去的东西,既然毫无意义又没有价值,索性趁此机会好好整顿晦暗的角落,那样就是所谓的创造“文化”。

流行的事物瞬息万变。“下一个新的浪潮”前赴后继而来。没才华的职业作家和他们之前的存在——残留创伤作家的影子,连回顾的时间也没有。

这样的趋势已是不争的事实,八零年代美国的冷硬派推理(hard-boiled)也是因此消灭。

所以,我向编辑部提出停笔的打算,同时留下日渐年迈的双亲,独自混入纷乱的城市。

在那期间,我既想寻求黑暗的居所却又犹疑不决(这时候我正视到对黑暗的渴望),就这样过了几年孤独的日子。已不是“月群观音”的我。用好几个身份活了下来。大抵上我自称为“艺术家”,没人对于奇怪的事情抱持存疑的态度。

*

我没有真的停笔。

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继续写作,但挂的不是“月群”这个名字。

举凡文学杂志上缺了一角的短篇小说、毫无特色的短文或过了截稿日期的专栏,我皆可模仿原著记者们的文体大书特书——然后银行户头随时有酬劳进帐。该庆幸我是独自生活的男人呢,或生来就缺乏自尊?如此荒诞不经的行为,却让我获得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喜欢书写,所以未曾中断过。文章何其有幸变成白花花的钞票,应该没有怨言了。

有一天自己的作品将一文不值,而那样的未来真的会降临在我身上吗?总觉得将来的的生活就是那样没错,又或者这根本不是我所盼望的?现在的我期待领会兴趣和魅力,获得信赖与无所忧虑。

那是过去、是历史。

死去的人生前遗留下来的东西。

约翰在“God”里的怨怼(当然,如今我已经不可能用相同的感觉听那首歌),以及血脉相连的人类。

究竟是什么造就现在的我?

原因再明确不过就是那天傍晚的杀人案。

那件案子说到底该怎么解释?

当时成天盯着报纸和新闻报导的群众老早渐渐遗忘。不,本来当初也没有人真正看透一切,因为触及事实的人事后都变成惨不忍睹的尸体,即使是现在正在写书的我在那时撞见犯案现场,至今从没想过真想就近在眼前。

*

我正在撰写私小说(注1)。

这么一本只为了喜欢拿着比在白纸上又走的自己、从以前到现在风格一致的笔记,却在偶然间记录下某件匪夷所思的事实。在此同时,又读到其他惨绝人寰的杀人案始末,更进一步浮现第三个诡异事件的前兆。

我该从哪个面向撰述一篇侦探小说呢?

或许那正是我逃不出她手掌心的最好证明。

*

3.

“你还是有在写吧?”

姐姐站在后院对侧问道,埋首于稿纸的我抬起头。

“‘或许逃不出’?”

“不要念出来啦。”我用白纸把字遮住。

“别担心,我站在这儿又看不清楚。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难道是特地过来看我吗?”

“那是什么?谁又要帮你出版了吗?”

她对我的招呼不理不睬,直指桌上的稿件。我一阵苦笑。

“还没有买家啦。”

“是喔?我看你很乐在其中嘛。”

刻意站在远处,和文章保持距离的姐姐。如此地善解人意,却也代表着无尽的残酷。

“你猜会大卖吗?”

“你认为没有买家,销售数字会凭空跑出来吗?”

“说得也是。”我的回答让姐姐笑得很开怀,她看着空中说:“你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了呢,害我有点担心。”

“放弃”我以细微到别人听不出来的声音喃喃说着。

“不过看起来好像又没有,你还是继续写着小说呀。该不会因为之前得过奖,就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吧?”

“并不是,你讲话很毒耶。”这次我放大音量回答。

“不管多么失望,说放弃的也不会是我。你应该很清楚才是。”接着我煞有其事地说:“现在的我可以平平静静过着安分的生活。”

“安分的生活?就凭你这个样子?”

“虽然称不上十分满足,可是还过得去。我的心情比想像中还要轻松,而且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是吗?结果你还是作着跟以前一样的事情。既然没有买家,为什么要写?”

(不要问那么扫兴的事情啦)

我心里暗暗抱怨着。

“这除了纸笔,的确没有可以赖以为生的工具。总之我才刚开始动笔,不想提那种事。”

“一个人生活很辛苦喔。”

姐姐大剌剌地走近书桌。

“明明以前连想都不会想的不是吗?还有,在学校的时候是谁教你这样讲话?还是你独立之后学会的?”

“我见到了这世上我不想看见的事,想法和说法也跟着改变。”

“你在说谎吧?”她说:“不过借口倒是学了不少。还‘这世上’呢。没错,扭曲孩子梦想的总是‘世界’——即所谓的‘’现实。”

“没有扭曲,只是去迎合这个世界的样子。”

我慢慢站起身,平静地回答。如果一不小心泄漏我的表情,肯定骗不过她。

“对我来说,这已经算是了不起的能力。我不认为自己层次变低,这么做很好,现在的我,可以一整天坐着工作。”

“就算是碰都不想碰的杂志报导?”

“无所谓。这表示我什么都写得出来,而且还能糊口。”

尽管有些沾沾自喜,报酬却不是多么好看的数字。

“姐,既然都看过我写的东西,有空记得来好好分辨吧。”

“我早就知道啰。”

姐姐穿着一双希腊风的绑带凉鞋,踏上阶梯。老旧的建材吱吱作响。

“无论换了风格或没有挂名,我一下子就看出来是你写的。早在你白费心思苦撑之前,我就能辨识你的文章啰。”

“白费心思吗”我苦笑着,然后想到有话可以反击。“那又怎么样?这表示你偷看过我的笔记对吗?”

“唔?哎呀被发现了吗?”

“多少有注意到可是,居然觉得蛮丢脸的”

她微笑注视着面红耳赤、正在傻笑的我。

“喂,”姐姐提高语气问着。“你还是想杀了我吗?”

“?”

这是目前为止“月群观音”的著作里没有触及而且无声无息的一个命题。尽管没被揭穿,却在我的旧笔记本各处留下用橡皮擦或者直接涂黑的证据。

恐怕

那也是我现在最重要的命题。不想和任何人共有,只需要自己一个人永远摸索的难题。

“你那时突然从我身边消失对不对?”

“嗯,没错。咦那样子你也生气啰?”

“那时候我好难过,哭了好久一直哭唷。正因为对象是你,我才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我坦白地说:“姐,难道你是逃走的吗?因为以为我会杀了你?”

“哈哈,你的问题真怪。”她的笑容带着困惑。“我想问的事情,你竟然先反问我,不是很奇怪吗?”

“咦?”

“这种时候我该先给答案吗?如果你听到我说的话,回答也会跟着改变对不对?”

“是有可能。”我低头看着地面,“不过,就算问的和我一样,你爱怎么回答都可以呀。不会太奸诈吗?”

“唔已经能跟我平起平坐地说话了喽?”

姐姐露出意外的表情走上阳台。

“才长大了了一点,却像个浑身汗臭的大人,炫耀成熟的样子?”

“你不是也很喜欢男人的魅力吗?”

“我很讨厌,所以不要那样跟我说话。”

“好啦,对不起。”

不讲理的我也尝到尴尬的感受。

“可是我们一直都没见面关系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我希望和姐很普通的说话,我想问你,那时是不是偷看了我的笔记本?”

“你会痛恨那些日子吗?讨厌和我住在同个屋檐下?”

“”

我无法回答,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

姐姐的鞋跟在地板上发出“叩叩叩”的声音。

*

和黑褐色的斑驳建筑极不协调的阳台。

色调虽然柔和,却感受不到一丝气派,因为空间实在过分开放。这样的格局,好像一个从汪洋大海归乡的老船员才有的低级品味。听说这座面向后院的阳台是前屋主亲手打造的,我无意怀疑他的品味,但怀疑对方是否有一眼望见整个庭院的好眼力话虽如此,我总是选择在这里工作。

因为

“又到了Southberry树结果的时候耶。”

姐姐站在阳台上,一如既往地眺望狭小后院里的一棵果树。

“不只闻得到香味,站在这儿还能看见一整棵树呢。”

“嗯”

没错

我之所以选择住在这种晦暗巷道底、令人毛骨悚然的房子,除了希望消失在人群面前,还有别的原因。

这座阳台、这处庭院,以及伫立在此的一棵Southberry树。

“好久没吃了唷。”

“什么?”

“果酱。”

姐姐把我推倒在椅子上,从斜上方盯着我看。

“Southberry的果酱呀,Southberry做的呢。”

*

“Southberry。”

一棵初夏时绽放花朵、到了这个时节结成硕大的果实的落叶树。

美其名为“莓”,果实的颜色和味道也的确类似,却不属于草莓等所属的蔷薇科。二是非常挺拔的大树。我记得应该有个正式的名称才对

不过,大家都把树上的果实唤作Southberry。

Southberry同时具备强烈的酸味与独特的甘甜,而且花朵的芳香会持续飘散在室内久久不散。正因为冠了“South”这个单字,也许表示树种来自南方,但我也不甚清楚。

果实最大的特色,恐怕是外表那诱人的红色。

仿佛隐藏着成熟却恰到好处、上帝赋予女体的重要部分,独特的红色。

老街庭院角落也有一颗同样的树,说不定依然挺立。小时候还经常攀上枝头扭下拳头大小、果皮颇厚的果实来大咬一口。家人会把摘下来的果实放进葡萄酒跟一般食用酒精里腌溃,或是用蜂蜜熬煮,做成一罐罐的水果酒和果酱。

因为那样一棵树而决定居所,莫非仍无法切断对家的渴求?难道不知不觉中,名为乡愁的替代品已蚀入我的内心?

内心灰暗的我,处在气氛大相径庭的露天阳台写着小说。,怎么也说不上坦然。

我不过是想看看如往常的Southberry树罢了。

*

“你做了是吧。”

“什么?”

姐姐慢慢逼近,像是想闻闻我脸上的味道。

“我是说‘果酱’。”

“嗯嗯,有。”我点点头,正襟危坐。不保持些距离的话,想说的话会被姐姐的鼻息掩盖。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摘了后院Southberry书的果子做成果酱。

“你怎么知道?”我问:“像我这样从来不会认真做菜的一个人,有可能大费周章的弄果酱吗?”

“会呀。嗯,如果没做,会很害怕的。到了晚上就会孤单一个人睡也睡不着;不知不觉感到孤独的可怕,然后总是走去树下找果子,对吗?就这样无法成眠,日复一日”

“还真清楚。”

“对啊,我就是知道。”

“你躲在哪里看的?”

“任何地方。就算什么也不看。姐姐也会知道你的所有事情。”

“所有的事?”

“对,所有的事。”

“这样的话,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觉喽?”

她只是嗤嗤笑着继续刚才关于晚上的话题。

“独自一人的夜晚,那种感觉真的很恐怖对不对?进入梦乡后,作了噩梦也没人过来救你。”

“我无所谓。”

“希望身边随便哪个人在也好,或是就算我消失了也没差?”

“”

她站着俯视我,表情愈发兴致盎然,喉咙深处发出细微的声音。

“如果是恐怖的梦”

“我挪了挪身子,觉得自己的处境尴尬。”

“我受够了。”

移动椅子,木制的地板一阵“嘎——”的摩擦声。

“梦见夫在半空的床突然掉了下来,梦见一大群飞蛾啃咬着你,梦见吸着滑溜溜的鱼的内脏,梦见从小讨厌的人居然超越了你,还梦见死去的朋友和你一起坐在书桌前”我小心翼翼防范姐姐的眼神。“就是因为这些梦,我才不会没东西好写。要是喜欢的话拿走好了。”

“才不要。”

究竟有没有注意到我正在严加戒备?只见她依旧笑容满面。

“打算把噩梦、死去的友人重逢和荒谬可笑的情节写进书中的神经质小鬼,在枕头旁边写满笔记。自从夏目漱石的《梦十夜》以后,晚上写出来的东西都一样毫无新意。”

“姐姐也厌倦梦了吗?还是没做过梦?”

“梦是虚构、脱离现实的。”多么令人怀念的口气。“你不知道吗?愈作梦之会让脑袋不正常唷。”

“唔,是吗?”

毫无根据、却又毛骨悚然的警告。像是到了夜晚,母亲哄小孩上床睡觉,体内竟不知不觉跑出心魔。

“要不要喝茶?”

说着,姐姐随即擅自走进屋里。回过头,我看见她直接前往厨房的身影。

*

4.

“你以后真的打算一个人生活下去喔?”

姐弟俩好久没这样渡过午后时光。

话虽如此,这里的后院昏暗到不行,和幽雅的下午茶完全沾不上边。厨房里搁着没用的锡兰茶有股霉味,眼看嗜血的杀人行为就要开始。

我们身上没有任何光线。这样的场景点缀着两个人,可说再明显不过。

姐姐拎着铝制马克杯晃啊晃的。那时我的漱口杯,根本配不上拿来喝茶。

“因为姐姐从没泡过茶。”

我把茶注满至绿色小巧的麦森瓷器(注2)里。

“不是成组的吗?”

“买的时候只要了一个。”

“唔?”

她只是鼻子发出轻微怀疑。或许我的回答有些勉强,但她似乎也没兴趣追问下去。

垂下肩膀,姐姐的长发随风飘逸。正门前的马路想必洋溢着诗般秋意的午后吧。

“这茶之前也打开来喝过,后来放着没去理,味道变得很复杂,已经在发酵了。”

“你还是老样子,连喝个茶都要推敲半天吗?”

姐姐挖了一小匙果酱落进红茶。

哐啷哐啷绕这杯子打转的银汤匙碰撞着马可杯,形成微妙的韵律。宛如锡兰的民族音乐。

“职业病喔。”

才喝了茶,却更加口渴。

“因为梦里头老是出现。”

“所以才说是职业病呀。”

我不肯认输。“为了写文章特别去查别的资料常留在脑中挥之不去。我很难去记得什么或忘记什么。所以,变成现在这样”

不说了,像个白痴一样。为了罐红茶在争辩,我真的很无聊。

“懂得忘记才是幸福的呀,好可怜唷。”姐姐苦笑。

“茶具一套,汤匙一支,餐巾纸和玻璃杯全部落单,只有准备自己的份。”

“我这样就可以了。”

从以前到现在,这说词每每向对方重复着,毫无长进。

“就算维持步调站在大马路上完成的我的作品也不会有人走过来,只要有人肯看我的故事就够了;做个别人看完一次就丢的作家也可行。干脆维持现状,要是写了什么不朽名著并且一夕成名,肯定会想继续赖活在这世上吧。”

“你不也得过奖吗?”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能忍耐。”

视线转移向他处,我回答。

当时在学校里有位完全不把羞耻当作一回事,如同甲壳动物般的女生(早记不得她的名字)吸引着大家的目光。然而,自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避雷针消失了。

“话说回来”

姐姐好像也在思考着同一件事。

“不晓得哪个把你送上文坛的女孩子人在哪里?难道我变成唯一能开心看你写故事的人喔?”

“你很开心吗?”

我装出无奈的笑容。

“不是什么拼命活下去的生存之道喔。”

“你已经够努力了,不是吗?”

“会吗?”

这次我真的笑了出来。

总算和遍寻不着的姐姐重逢,还聊起我的那位“避雷针”人间蒸发的话题。当下重回往日气氛。我觉得有些可笑。

对了,那个骄纵的女孩已消失在世上。

我有这种预感。

*

我不时对姐姐摇摇头。想告诉她,我们该找个有阳光还有黄昏造访,不像这里暗无天日的地方住下一起生活。

“早在我们出生以前,靠着前人的庇荫就能安稳享乐的年代已经结束。”

“没关系,我并不想当什么创意先驱。只要能够吃得饱,有钱赚就够了。”

姐姐露出忧郁的神情,体内放荡不羁的本质呼之欲出。

“那是你一直在做的梦喔,小心变得不正常。”

“梦?我的梦?”

“梦通常和现实相反。当来到大脑接近甦醒的睡眠阶段,人们总会将自己的记忆颠倒错乱成为影像,那就是‘梦’。”

“我知道啊。”

“无论身体睡得多沉,大脑新皮质不会休息。如果用脑过度,会造成脑细胞大量死亡。因此常常做梦的人老得比较快。”

“唔什么?一天到晚想个不停的大脑,是自由基(注3)的最爱喔。自由基偷偷躲在其中,然后用”

姐姐把汤匙放进果酱里搅和。

“比果酱还要黏呼呼的东西裹住大脑,导致胞细胞接二连三死亡。遭到扼杀的脑细胞变成灰色稠状物,像牛油般丧失作用,只有一个惨字可以形容。”

“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哪里都行。”姐姐浅笑着。“重点是梦做太多头脑会坏掉。”

我加入笑声的行列,同时觉得自己正在嘲笑某人。

“不停作梦的人,多半带给别人浪漫的印象,不过事实上大大相反,他们比普通人更早老化,提前交出人生的棒子。”

姐姐故意将果酱拿近脸颊,看起来简直是精神饱满的少女。

“果酱做得好好吃。”

“是吗?”

“呵呵,不停作梦的天才,换句话说就是个过度成熟的小孩子,脑袋都被红色黏黏的东西整个包住然后死亡了呢。”

“真不想再想下去。”

“呵呵。”

搅动果酱的她,难掩无情的阴沉。

“爸爸知道你那么会作果酱的话,一定很高兴。”

“谁晓得”我抬头看着天花板。罗马式建筑为基调的墙面,上头恣意展开的雕饰,如今愈发的纯洁。

“家里的事,我”

“想忘了吗?”

“很恶劣的一对姐弟对吗?假装什么坏事都没做,才是真的恶劣。”

我死命克制自己,心神不宁地摆弄面前的空杯子。往事一一浮现。

“好怀念唷——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事情吧?”

当时。

就连姐姐初次夺取的吻。是的,也在那样的树下。

*

5.

“呃”

心跳加速地张开眼睛,姐姐的脸贴近我的面前。

空气中飘散着异样的香气,迎风飘动的乌黑秀发仿佛布幕般覆盖住我和她。

姐姐的呼吸不疾不徐,但我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全脸发红,尤其是嘴唇部位热得不得了。

“给你”

红色,姐姐红润欲滴的嘴唇微微开启。那样的红色,是令人呼吸困难的甘甜。

“弟弟夺走了我的初吻——”

心跳加速,她居然说出那种话。

“我、我们是一家人况且好朋友互相之间亲来亲去也很普通啊姐?”

“那是在国外。”

*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明白那只是她的玩笑话。在此之前,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做出来的事——或者是说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一直陷在姐姐少女时代的圈套和阴谋里而不自知。

*

“你很讨厌跟我接吻吗?”

“”我拼命摇头。

对陷入红色甜蜜的我而言,她的疑问无疑是种酷刑。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会回答对姐姐一点意思都没有。

“所以是不讨厌喽?”

“”

扑通扑通。

发不出声音的我只有猛点头。曾有段日子,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那么拼命,不过那件事情之后,姐姐从面前消失,我才体会到这样的反应并不愚蠢。

“一般的男生”

姐姐故意更靠近只能奋力睁着双眼的我,周围沐浴着少女特有的甜美气息。

“怎么能喜欢上自己的姐姐呢?你该不会是疯了吧?”

*

已经忘了确切的内容,但当初她脱口而出且意有所指的话语所带给我的冲击仍历历在目。我硬生生地受到打击,仍决定不对她说出“我讨厌你”,这是为什么呢?

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说不出口吧。

*

之后没过多久我就被姐姐侵犯了。

我们的游戏脱离正规,超出寻常道德的领域。尽管过程不正常不健全,其中的演变确是自然而然。

我喜欢姐姐。

我的心意从未改变,我爱她,而且也相信姐姐爱着身为弟弟的我。只不过我的态度暧昧低调,姐姐则是激烈而灸热。

那时刚好来到思春期的年纪,也隐约发觉那是“不能发生的情感”,因此只要看着姐姐乌黑亮丽的头发便觉得心满意足。

但就在某一天,这样的平衡彻底崩坏。

一名少女出现在我的眼前。

*

还住在家里的时候,我是个除了家人合用人以外无法开口和他人说话的小孩,更别提有什么女生或男生朋友,觉得任何人际关系都没有必要(知道现在,这样的个性还是没变)。

会跟她认识,只是因为邮差把该送到隔壁的信,不小心投到我家来的缘故。

隔壁这栋房子长久以来无人居住,最近才搬来一家人。邮差大概是不小心记错了门牌号码。

起初发现错误的人是我。我想叫家人拿过去,姐姐却不准我这么做。

真是坏心眼的姐姐。

她告诉我,既然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就有拿去的义务。她很清楚我的个性,正因为如此才希望我走到隔壁。她一定想看看我是怎么叫未曾碰面的邻居出来,肯定是招呼也不打地交出信件,最后羞着脸跑回家吧。

无论如何,一封信使我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心。

*

站在隔壁邻居门前,我按下电铃。

“谁呀?”

是个稚嫩的女声。

“请问是哪位?”

“啊,呃。我、我是”

打算口齿清晰地表明身份还有前来打扰的理由,慌忙中瞄见这栋房子的新主人名叫草薙。

“请问有什么事吗?”

屋内走出一位年纪看起来比我还小的女孩。她偏着头微笑。

“这、这是寄到我家的”

“你说信是吗?好像投错了家呢。”

“好像是”我尽力描述前因后果,并将信件递给女孩。

“谢谢你特地送过来。请等一等,我这就请房子的主人出来。”

“什么?不用了!”

我一个劲地摇头,太过惊吓的缘故,回绝的口气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看在眼里的女孩嗤嗤地笑着。

“你是隔壁的邻居对吗?别客气唷。或者改天我请我家主人过去道谢也没问题。”

“咦?什么?”当时的我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因为女孩的微笑?

老实听从女孩的回应,我站在门口等候这家主人出现。在一阵沉默间,无暇考虑逃回家的念头。

走出门口的草薙先生蓄着白发与白色胡子,看上去是位和蔼的绅士。

*

没想到后来居然和这对亲切的老夫妻有了交集。

虽然我很高兴和他们结识,但更重要的是我遇见生命中重要的人物,进一步认识了哪位开始帮我开门的女孩并成为朋友。

女孩叫做小枫。

她并非草薙她并非先生的孙女,也没有亲戚关系。小枫是草薙小枫是家的女佣,但事实上,她是这对富有却迟迟没有孩子的夫妇名义上的“女儿”。或许办理程序上出了些问题,草薙夫妇尚未让小枫成为养女,不过他们早已对小枫如视己出。

“对了,”心想还希望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情时,草薙时,先生开口。“不嫌弃的话,和我们家小枫做朋友好吗?”

我仍记得当时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心情兴奋得不得了。就在那天,我和小枫变成了朋友。

*

觉得害怕出门的自己很丢脸。

我并没有变得动不动精神百倍地跑出去逛逛,只有跟小枫见面的时候,我才有跨出家门的勇气。

每天她来找我的时候一定是下午最寂寞难耐的时候。对于和小枫并肩走过的街道,我不会感到恐惧。不,害怕还是有的,但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战胜恐惧的冒险犯难精神。

不可思议。

正因为面对巨大的恐怖,两个人穿越的街道简直是一处崭新世界。

身在宽敞且井然有序的市街,人来人往中,小枫总是紧紧握住我的手。

那时应是我一生仅有的时光——尽管懵懵懂懂,总没有他人依赖的我,不知不觉中竟也获得超越“友情”的感受。

每当思乡的情绪涌上心头,总是想起她的小手传来全心全意的小小力量。

*

那段日子才没过多久,我就被姐姐侵犯了。

*

7.

在浴室里,姐姐侵犯了我。

若要有明确的理由,可以说和之前一样、不过是种游戏的延伸。

总而言之,姐弟俩重复着超乎寻常的游戏,跨越了一般道德的领域。即使那不正常,却这样顺理成章。

那天只有几位年纪较老的佣人在家。

二楼有间专为我们姐弟打造的浴室,里头的小窗望出去刚好是院子里的Southberry树。

姐姐用力旋开莲蓬头,关上浴室门,我和我的声音无处可逃。尽管一天天有了大人的样子,我却极度厌恶对女性有任何粗暴的行为。或许来自父亲的身教,所以连个像样的抵抗方式也没有。试图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无法理解的行为加上冲击和恐惧阵阵袭来,我近乎疯狂地想要抓住父亲理想中“坚毅男人”的形象。

姐姐不费吹灰之力便剥开我的衣服。她没有动粗,力道非常柔和。虽然已成往事,但我很清楚那般温柔却充满掠夺性的动作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

如此流畅顺利,宛如长年流经河床的温水,或冒汗的白色墙壁表面顺势而下的水滴,滑溜又温和。迷惘中,无从分清楚衣服或肌肤的触感。断断续续的意识——印象中自己一丝不挂。依稀记得当姐姐脱去我身上最后的束缚时,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害羞得感到无地自容。

姐姐的脸上挂着微笑,她没有脱下衣服,直接朝我逼近。多么好整以暇,料到我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自头上淋下的温水浸湿她的衣服,美好的曲线原形毕露。虽不是赤裸的肌肤,半透明的衣料透出的粉红色去透露出奢华的放纵,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模样。充满光泽湿润头发黏液般地披散垂落;肌肤也好、衣服也罢,我的视线完全不见物质上的分界。

合而为一,全部融为一体。

水、白色墙壁、瓷砖地板、黑色长发、白色洋装,以及她的身体——

姐姐存在于实体和液体之间。他站在我面前,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身影,姐姐就是我的世界。

“哈哈”

流洩不止的流水在对我笑。

从融化蜡烛般的肢体深处细致的手臂;那只手十分肯定地抚摸我的脸颊。

我打了冷颤,脸颊的部分却是异常的炙热。

不一会儿时间,原本仅隔着白色蒸汽的姐姐的身体,已经靠近到能够感受彼此体温的距离。

“——”看见她开口说着话但是听不清楚,大概在呼唤我的名字。那样子的举动对我来说是种酷刑,我绝对不会允许失去自己,无论处在何种状况、即使是多么可怕的噩梦或悲惨至极的姿态,我都要保持清醒,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会在白天的浴室中被亲姐姐侵犯、失去清纯的惨白少年,肯定只有我。

当人们无法转移视线的时候,究竟是见到了什么呢?我的目光没办法从姐姐身上离开。

她步步逼近,将嘴唇叠合在我的唇上复杂的情绪在体内纠缠不清,姐姐抱住了我。她的手指攀爬在我露出的锁骨,以免享受着不规则的韵律,指尖描绘这肋骨的曲线,好不容易抵达未成熟的乳头。

“哇啊!”

我既羞愧又懊恼,不禁流下泪来。而那样的眼泪,姐姐也不肯放过。在眼泪落至脸颊之前,他用赤红的舌尖全数带走。

连一滴水也无法脱离她的掌控。

嘴唇离开的那一刹那,她的美丽无懈可击,残酷地刻画在记忆深处。我感受着那样的美丽并任由摆布;沉溺在她的世界,完全失去知觉。未臻成熟的渴求告诉自己那是纯粹的欢愉。

直到最后我仍无法全盘否定自己处在犯罪现场,但那也是一个男孩断送肉体的结束。

“明明还是个孩子真的失去理智了喔?”

姐姐的手指终究来到“不可碰触的地方”。我第一次发现身体的变化,只见她轻握住凸起的部位,接着

“那女孩明明喜欢的是你呀嗯?”

在我耳边——不断地低语——

我走到了尽头。

这一天,这里,这一瞬间。

我的“纯真”到了尽头。

*

后来没有特别值得大书特书之处。

不过是贪恋着姐姐长久以来压抑的欲望,并且用身体去迎合这位让我献出第一次的女性。我们互相探索、丑态百出。

两具充满渴望的年幼胴体之间,我见到的还是窗户那一头的Southberry树。

强风吹拂着树木沙沙作响,仿佛意味深长地看向我。

尽情耻笑着我们人类。

*

傍晚,走到餐桌前就定位。

我至今仍有把握佣人们和当天晚上返家的双亲对于我和姐姐的事情并不知情,姐姐比往常更加优雅地用汤匙将食物送进口中,他们不可能窥探得到我和她之间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感。

姐姐毫不避讳。

对于几乎没有知觉的大人们——父亲、母亲以及年迈的佣人们,她没有刻意隐瞒。

当她含住汤匙,伸长的颈脖暴露出若干红色斑点。那是粉红色肌肤遭到啃食而残留下的温柔证据。

只有我一个人搜索着出路,试图从成为证据的“红色”污名逃脱。

*

关于那次事件,若硬要提及其他特出之处,也只能说那是我的第一次。

在我遇见霍桑(注4)之前的往事。

*

8.

我看见了。

*

后来,我们的行为持续着。随着场所的改变,两个人的情绪到达顶点,也因此得知彼此的癖好,

入秋以来依旧炎热的那一天,就在庭院的角落、Southberry树荫下,姐姐照例对我做着那件事。

我倚在树干边,下半身的衣服全给她脱了下来。姐姐握住那个部位来回套弄,就在露出窃笑的同时,她微微张嘴。

“啊”

姐姐挑动着舌尖,不时戳向高涨的部位。

为什么我没办法控制身体的变化?打从体内冒出热气的我,总为那种事情烦恼。由于姐姐理智、粗暴且幼稚的举动,我眼睁睁看着白色的液体窜出。

通常她会含住液体,当着我的面吐出来。那天的她却在喷发的瞬间移开,故意让“那个东西”在半空中飞舞。

黏液沾到姐姐的脸庞。

还有我最喜欢的黑发、白色的洋装,以及她的笑脸。

*

小枫目睹了一切。

*

为什么她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家的院子?

就在心中景象完全走样的那个夏天,我才恍然大悟。九月炎热的午后,在那个染上血红色的场景里,我意识到姐姐脸上浮现利刃般的微笑。

*

小枫美丽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看着正面红耳赤、不知羞耻赤裸着苍白下半身的我。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出现,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等回过神来小枫早已消失踪影。

如果我不顾面子追上小枫(或许追上了只会让事态更严重),说不定我往后的人生将大大不同。

当然,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自始自终,我的全部就属于姐姐一人。所以,那并非“掠夺”姐姐是爱我的。

姐姐没有夺去什么,而是我承受了姐姐的“爱”。

*

从此以后,我没有去找过小枫。尽管她多次在我家门外徘徊,我却再也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然后,她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午后寂寞难耐的时光。

在那傍晚的庭院里,我失去非常重要的东西。

*

9.

某一天,姐姐忽然消失在我眼前。

同时在九月酷热的那个傍晚,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好像从来不存在似地销声匿迹。

我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消失得那么彻底。

所以我选择等待,一味地企盼她的归来。

*

10.

“我在那棵Southberry树下等了你好久。”

“所以那才是你真正想写的故事喽?”

姐姐不怀好意试探,但我没有多余的心思谈笑以对。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可是你却把我抛弃在这里不管怎么等都没有消息。所以,我才”

“怨恨吗?”

“”

“你恨我吗?”

“没错。”

我口气冷淡地回答,和姐姐交换了眼神。

“下次再遇到的话,我绝对要杀了你。我是认真的,我一直”

那阵子我在树荫下唯一听的曲子是约翰列侬的“God”;而这个时候,我想起自己拿着笔面对白色稿纸。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姐姐的表情认真起来,专注地看着我。

“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吗?为什么要假装?”

“”

她低头看着我。

“把我变成这样的不就是姐姐吗?我”

避开视线的我嘴角歪斜。我刻意偏过头不去看她,并露出她不知情的邪恶表情。

面对越来越沉默的她,我一字一句道出埋藏心中的念头。

“我想和姐姐一起下地狱才会一直等待着”

“所以你到处寻找Southberry树吗?为了这个才离开家?”

“姐姐要跟我去地狱!我是怎么在黑暗中硬撑过来的?难道不懂这次是轮到你无处可逃吗?”

我总是在逃跑的时候,看见另一端姐姐朦胧的身影;却又在抵达的时候,什么也没看见。假如我坐在无止尽的路上赖着不走,她的样子会从我和墙壁之间出现,然后所有退路都消失了。

除了前往地狱的狭路,人生中随处可见类似的情况发生。

“是吗?你找到方法了喔嗯?好厉害呀”

转瞬间,姐姐懊悔似地咬牙切齿,低头恶狠狠盯着我看——不过那也只是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化做一股透明的空气。

“就算是这样,你满足了吗?”

我发觉姐姐扬起的眼神,像是回到少女时代充满恶魔的色彩——彻底摧毁的颜色。

“在我看来,你不过是希望受到夸奖才假装大人的嘴脸。正因为丧失‘男孩’的纯真,这回才以‘男人’的面目示人。怎么样?我们现在靠那么近,是不是还怕我会左右你的思考呢?”

“你说什么?”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又要毁了我”

早已失去、没有留下任何珍贵东西的我?

“毁了你?”姐姐一脸不可置信。“是吗?你是这样想的?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有双看不见的手还是继续改造你?”

“感觉到了吗?你明白了吧,从那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拜你所赐呀!”

“你不也偷看了我的日记?也算是报复了吧?”

“不对,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去哪里。”

“我们果然是姐弟,半斤八两呢。”

“不对、不对!我坚决否定。”

“我只想找到你!无论在哪里,我都要追到你!不管去到什么地方,我都要把你叫回来!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你偷看了我的私人笔记总是事实没错吧?”

“我根本不知道。”

我别开眼神开始狡辩。两个人的立场完全逆转。

“笔记里居然有那样的世界——”

*

从我有记忆以来,姐姐一支拥有那本红色笔记。

笔记已脱离“日记”或“随笔”的范畴,只能勉强做“记录”,字里行间的派络不明;内容当然也有用简单易懂的日记形式叙述,不过一旁又潦草写着令人难以理解的单字或短句。

在那混乱的文字当中,我瞄见自己的名字。

*

“——不是只用‘观察’两个字就能解决。在笔记里,我活生生地存在、成长、恋爱、失去理智——然后”

“然后呢?我可没有写到你的未来喔。”

那是对我的预言。

曾几何时,那本小小的红色笔记本已有我的存在。乍看之下毫无章法可言的文字,拣选出我出现的若干场景后,完整的故事就此产生——一篇以亲弟弟为题的短文。

当时只是天真地以为自己解开了某种暗号。姐姐对弟弟观察入微并写成故事,对我来说是何等的喜悦。于是擅自把她的归期和笔记里的内容联想在一起,费尽心思将心情陈述在稿纸上。

姐姐留下的故事的布局,以及为了看着我出糗,不惜扭曲事实、充满谜团的片段,到我国中为止都确实地发生了。我的未来被这本笔记清清楚楚地记载下来,如今能做的只有寻求真正的自我,所有的一切遭人摧毁殆尽。

“全和姐姐所写的一样。我不懂为什么你看得见我的未来,就算不懂也无所谓了。”

“呵呵”姐姐笑着。“我又没有超能力。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不过是你乖乖按照我心血来潮写的东西走,对吗?假如错看的不是你,而是其他人,他们也只是会变成第二个、第三个你罢了。”

“那么老套的把戏,会让你满足吗?”

我谨慎地、透视对方的心理做出回答。

“不。对于活在姐姐剧本里的人来说,那是一种预言。”

“你还真能说耶,这种理由也想得出来?”

*

预言。那本笔记里,我看见为爱千疮百孔的自己成为平凡大人的“遭遇”,独自度过“无人知晓的时间”,等待与疯狂进行最后的接触,直到永别的那一刻。

在此我将笔记里角色全部置换成为第一人称的“我”,改写以精神小说的形态。这是我第二部长篇作品——敷衍了事的梗概加上自成一格的文体。结果给人戴上“剽窃”的帽子。

尽管如此,我真的打算将这股混沌的红色永远关在沉甸甸的精装书皮里。

之后的作品也和那件事情相关——我“撰写”了不少文章,实际上称为“创作”的,却是编辑或宣传部的人硬塞给我的东西。他们都曾拥有热烈燃烧的青春年代,没有罪恶感。然而,红色的阴影并不因为持续的书写和出版失去踪迹,反而更加显著,徒增我的痛苦。

这就是我不曾间断剽窃的真相。

我窃取的东西是姐姐红色的世界观和精神,那些东西传达给我的讯息仿佛历史回应般不具意义。

心中的罪恶一点也没有抹去,我不过在那样的内容里任人摆布。想来那样血红的纯粹和残酷无法模仿或再次出现,和封印起来没来没两样。

就在承认事实的瞬间,我也失去处罚的权利。

我坦白罪行。无奈既已失效的今天,我的自白如同烟灰般空虚。

*

“你累了对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收起笑容,专注的盯着我看。

“还有什么不可原谅?都已经拥有非常成功的人生不是吗?”

“我又没有任何要求!可是没有办法。除了这样我别无选择”

“看你,又在乱说了你工作过头了啦。”

假使那本笔记本不存在,我的画的确令人百思不解。但是,身为红色笔记本的拥有人,她不可能不懂我的意思。

“不要失去了自我。今天的你完全造就于过去的作为。”

“我都明白可是我彻彻底底欺骗了文坛、也欺骗了读者。这样的念头一直在心里打转,不明就里地对自己产生期待——我认真考虑过要靠自己开拓一条逃离预言的道路——”

“又是‘预言’?”

姐姐不是真不懂,而在装傻。

“你好像非常痛恨那本笔记耶,有哪些事情超出‘预言’的范围?”

“超出范围?”我不禁放声大喊。“从你这位作者的眼睛看过去,你认为是出乎预料之外?”

“该怎么回答好呢?”面无表情的她将目光移至阳台地面上。

“我在经过各种抵抗而停下脚步回顾后,发现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人上当受骗。每个人都比我聪明几百倍,只有我独自待在小框框里玩弄着把戏,就算解开谜底还是一样无趣。”

“”

“大家感兴趣的并非临时凑合应付的虚构,而是我本身就是个‘现实’。”

“”

“结果,我向姐姐的世界迈进了一步”

“你”

“咦?”

姐姐突然打破沉默,我直觉地抬起头。

“老实说想要结束了对吗?”

我不敢相信她说了这句话,不带些许怜悯。

“想选择快活点的方式不是吗?”

“快活的不是说过了吗?现在的我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这样就很满足了,真的。第一,那时我自愿的——”

说着说着,我露出无奈的笑容。

“没有什么可以结束的。”眼前的姐姐没了微笑。话说回来,红色的小笔记本到底被我丢到哪儿去了?

“真的什么也不剩”

苦笑僵在脸上。

“只有一具躯壳。我很清楚,就是觉得空空的”

“然后呢?”像是洩了气的皮球,姐姐缓缓提出疑问。“那就是你决定离开光明世界的理由?”

“明知故问”

口中苦涩的茶叶像沙子一样既非固体亦非液体。

“什么样的故事情节都无所谓,真的可是没想到你居然假装看不见。”

“没办法呀,谁叫我不在你身边。”

我不去理会姐姐的强辩。

“我从没收到任何人的欺骗。可是,姐姐你”

“什么?”

“只有姐姐不同。你利用那本笔记,把我骗得团团转。”

“你希望我说什么?”

“什么样的借口你才满意?”

“需要借口的人是你才对吧?”

“让我变得需要借口的人不正是你吗?”

两个人无视于姐弟关系,目不转睛凝视彼此。那一刻,我们各自激烈的争取优势。终于。

“我懂了。”姐姐静静地摇头。“嗯,没错。我很了解你的确无法变成现在以外的样子。我在专属的本子上,用自己才晓得的方式全数记录下来,希望总有一天你能明白。”

“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长久以来,我总算得到多年追寻的自白。在这场有姐姐和潜伏在红色笔记的故事中大获全胜,但是,即使赢了

“你打算锲而不舍?想离开我的身边?”

即使赢了

“你到底,对我,对我的笔记有什么企图?”

“希望姐、姐姐彻底消失”

在支吾其词之下——

我战胜了姐姐红色的不可思议。虽然获胜了,但是。

难道是因为过度漫长的等待,怎么居然记不起最初的企图?

“你究竟想要什么?真相?虚构?包装完好的现实?已经可有可无了对吗?”

“已经?”

我感受到一股阴郁的力量。

在我面前,姐姐缜密包围住自红色脱逃的我,然后又生成出更大的圈套。在红色的世界里,对我来说是预言的东西,确是姐姐引诱他人进入迷宫的必要功能。

“你该醒醒了。”

她盯着我不放,想看看我如何解开迷题。

“从梦中甦醒的自己,彻头彻尾改变的自己,变成某种行为不能者?”

“改变”

“拼命去寻找任何能够成理由、可看做是理由,以及就算栽赃嫁祸也毫无怨言的事物。”

“你说我在寻找?”

“例如聪明的读者有眼光的编辑?你的责任转嫁在他们眼中却是赞美。对了是一种‘新潮流’?或是‘流行’?”

“流行?”

我对那再基本不过的单字感到无力。

“追求是件坏事吗?很肤浅?但是我能写,而且躲在人群中安然无恙。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纯文学作家,而是为了生存需要金钱来源的人。”

姐姐并没有因为我的回答露出嫌恶的表情。

“流行本身就很肤浅。每个人只保有各自认同的部分。理所当然该利用殆尽”

她的语气一度缓和下来。

“你说我追求的就是这些?”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些什么?”

等我说完,姐姐异常认真地问着。

“不过,你有资格谈‘新潮流’吗?”

“资格?”

被质问了。在这种时机,目前所有美丽的词藻都派不上用场。

“天才还是庸俗?全能还是无能?你了解唯一真理的世界不存在,进而追求流动的新天地。嗯?反正都已经发现了,索性松了一口气,老实承认自己的空虚对吗?允许随波逐流的自己?”

她突然将食指放在唇上。

“找到朋友了没?”

“”

我真想好好回答。结果姐姐用食指压住我的嘴。

“好肤浅呀。打算掩饰过去,继续走下去?决定对不可原谅的自己宽大一些?没有了我,你这孩子什么也办不到,只能走向毁灭。”

(不是我自愿的)

如果我能任意驱使姐姐细致的手指,或许我会那么回答。可是我找不到能解释眼前迎向毁灭的好理由。沉默对我有好处吗?

“你的脚步任人践踏,奋力一搏的只有你一个人。况且战争早在很久以前结束了。”

“”

“怎么了?没注意到吗?”

姐姐的手指依然押着我的嘴唇。她的口气像在倾盘大雨的日子里,发现没有项圈、骨瘦如柴的野狗。不对,说不定一模一样。落不停的雨中,我就是那只不知所措的狗。

我究竟有何凭依,崇拜哪个偶像,才写得下去?因为喜欢而写?该怎么解释?我创造了什么,才能苟活到现在?

“也许,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姐姐念念有词。

“听见脚步声了没?”

姐姐闭上双眼,侧耳倾听。

“失去区别‘革命’与‘恐怖行动’的孩子们,可是打从生下来就懂得战争为何物、杀戮是什么情况。你还要当多久的失败者才满意?我告诉你,他们的字典里没有‘俘虏’的概念。”

“你、你在说什么”

“你大可放弃抵抗,直接死在他们手里,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

当姐姐的表情变得冷漠的那一刻,我听见了脚步声。流沙、滚动的齿轮、倾斜的太阳、绕行不止的明月。

“惨不忍睹。不痛不痒、只有像踩在碎石子上的触感,多么微不足道的毁灭。那是最适合你的死法。”

姐姐探出水蛭般的舌头,舔拭干枯的唇瓣。

“不受历史或英雄人物的牵绊,也不打算效法;不奢求祖先的庇荫。这些对你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道理是吧?”

“每个年代都有各成一格的理论。”

“难道你想和他们和平共处?”

姐姐大笑。过于美好的形象,使我像小时候一样恐惧不已。

“把传统视为‘守旧’并不屑一顾,却照样阅读文学、写得出东西,甚至延续到后代的子子孙孙,变成时代下豢养的私人军队?”

“那种事情我不在乎。”

“啊哈,你又说谎了。”

像赌场上一眼看穿对手牌面的姐姐,剖析我说的话,将我的心赤裸裸地暴露在外。

“但我不认为以谎言为生的你是个不值得信赖的人。”

她笑得很开怀。

“因为没有人被你骗了呀。爸爸、妈妈,还有读者们居然把你的作品看成一种欺骗,你真的好可怜唷。结果是我的谎言骗了他们,而你,只是按照我的说法延续谎言的人。”

“那是我不是故意要”

“骗子。”姐姐皱了皱眉,很快又恢复笑容。“其实你根本不在意什么流行不流行。害怕围绕在枕边的脚步声,在黑暗中,你独自感受恐惧和不安的层层压迫,扭曲本意,借口说是‘迎合这世上应有的样子’,捏造出主动的自己。”

“不对!姐姐说的不是真的!胡说!”

姐姐起身,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黑色凤蝶,和我保持距离。

“我太了解你了。”

姐姐玩着文字游戏,撩拨着我的心情。

“你不想多说,是吗?因为大家都以为你是个年轻的修道者?”

大家——并非读者或编辑,而是对我有错误认识的傻瓜,还遭到她偷偷的讪笑。

被抛下的人,就连追逐群众时也常落单。一个人往往拥有最大的感受,不带任何迷惑。

傻瓜。

“你不愿追逐‘流行’,想要能闪就闪;但又害怕因为跟不上时代,心目中美好世界弃你于不顾,所以缺乏主见,也不指望什么主导,就算赖着往日的丰功伟绩不妨也无所谓。”

那是孤单的傻瓜。

“要不要我说出你的真面目?”

姐姐像对着不懂世事的幼儿问话——脱口而出的是残酷的现实。

“你是没搭上快车的权威主义者(注5),呵呵呵。”

“姐?”

“你自己说过‘什么都没有’的呀,还有‘已经什么也’”

姐姐更加喜形于色。

“那是什么?口头禅?真心话?意思都差不多吧?”

“好残忍的说法真无情”

“残忍?”姐姐语带责难,却用意外的神情注视着我。“哪里残忍?到头来你不就是需要我的肯定吗?让我看见你的作为,而且轻而易举的被全盘否定。他人再怎么认同你,你也没办法满足”

“因为,”我试着辩解,却没有用处。“因为我喜欢姐姐。”

“所以希望从我的口中说出对你的认同对吗?你以为自己愈是孤独无助,我伸出的援手会愈温暖。可怜的孩子,你一点都没变”

才说完,她的笑容便从脸上消失。

“快说说看!一次也好,用你的方式讲出来!”她这么对我说:“说你希望得到认同!不论多么夸张的理由,周围的声音又会如何改变,你渴望无条件的认同和无止尽的爱。快说!”

“说了又怎么样?”我垮着一张脸回答。

“如果我说了,你真的会点头吗?真的会认同我吗?我不是出现在那本红色笔记里的角色?”

“呵呵呵好怪的小孩。”

面对咄咄逼人的我,姐姐冷笑。

“其实,你说的‘红色笔记’并不存在唷。”

“什么?”

有东西开始崩坏、瓦解。我的未来、目前的存在,还有过去。

“所以呀,”姐姐笑了,脸部线条柔和。“所以我不点头,不会对你点头。点头的话,只会让你更看重自己,然后又躲进另一个黑暗。无论写得再多,一旦恐惧起‘新潮流’的脚步声,你终究回到我的怀抱。”

“我”

为了这一瞬间,我应该站出来说句话。然而姐姐连那样短暂的时间都剥夺走了。她使出了杀手锏。

“一切都结束了。”

*

自从那年九月酷热的午后、Southberry树荫下以来、好久没看见这么乐不可支的姐姐。

“事情很简单对吧?”她说:“想必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对吧?”

姐姐偏着头问着,就和那天一样

“那本‘红色笔记’里是怎么写的呢?”

“”

“哎呀,你忘了吗?”

我只好回答。

“绝对要努力下去。”

“没错。”姐姐大大地点头。

简直和那天一样

“‘时代’你和不得不面对的敌人正面交锋,并且梦见人生中仅有一次的胜利。”

和当时一样美的不可方物。多么美丽,简直是

“尽管周围的人看不出来,但只因为如此不切实际的梦境,你挫败了。”

那简直

“只有你自己窥见内心并不存在任何能够决胜的因素。”

简直

“一切都结束了喔。”

简直像个恶魔。

(黑暗中)

已经几年了?

“这双手”

到底过了几年?

“我不会让这双手”

领悟到生命随着纸笔吹起熄灯号?

“在新生命诞生以前,我不会让这双手”

钻研该种技术,反复试验失败的缘故?

“在新生命诞生以前,我不会让这双手停下来!”

追本溯源,“生命”是何物?“现实”又是什么情况?因为意识到和我背对背坐着、日以继夜提出问题的“另一个我”?

“我不会停手!”

到底已经过了多少年啊?

“笔给折断了。算起来这究竟是第几支坏掉的笔呀?”

(黑暗中)

*

“一切都结束了喔。”

姐姐告诉我的结论。

压迫和解放杂沓而至,我只有哭泣。因为我知道那是正确的答案。

*

11.

“好好休息吧。没人会多说半句话的,他们无权干涉。”

“姐?”

“你该做的都做了喔。从此以后和普通人一样好好的休息就够了。”

诺大的泪啪答啪答落下,浸湿了地板。

“明明只是红色或透明的分别,为什么眼泪会令人看不起呢?”

忘记是什么时候,我自以为是写下的短篇。但那并不能正视自己的词句。

“随你的心意永远的沉睡吧。一切总有结束的时候。你已完成任务,做了够多任意对待生命的事。可以了,安息吧。”

“是吗”我涰泣着。眼窝的泪水眼看就要恣意喷出,一脸愁云惨雾。“我可以那么自由吗?”

“来,告诉姐姐,你现在想要什么呢?”

姐姐的右手攀上我的喉头;火红的颜色,比世界上任何的果酱都来得鲜艳。

“财富、权力、地位、名声?还是爱情?、恋人、热情?”

她机械式地列举常人共同的欲望,同时也是对我的疑问。

好残忍。她明明知道游戏规则,曾经失去的东西不可能到手,太残酷了。

“该不会”

姐姐的微笑毫不留情地扩大?

“安定、圆满、‘家庭’?”

“啊啊”

她夺去我的所有,去又同时全数施舍给我除了呐喊,我无话可说。

(我)

扪心自问。

(那样的价值究竟存在于值得信赖的世界?抑或处于扭曲之中?在阴影笼罩下,我)

“你真的想要那些吗?”

那名受到恶魔诱惑的智者叫什么名字?

难道未曾找出拯救自己的方法?

除了接纳诱惑,说不定还有别的方法。只需要一颗追求真理的心认清恶魔惯用的伎俩罢了。

无论如何,我的“现在”

“好可怜唷。世上半途而废的事情何其多,像你这样的孩子才会迷失方向。那么微小的‘希望’”

“不要”

我低语着,这个答案连自己都不敢肯定。

“我不要,或许吧。”

算是果断吗?怎么自己的胸口像是开了一个大洞。

即使如此,应该有凉爽的风吹拂过来,却丝毫没有感觉。

残留下来的泥泞不堪阻塞胸口。莫非我已走到人生的尽头?或者是我太过拼命、认真、热衷,所以才落得更悲惨的下场,自顾自怜只是让我坠入更黑暗的深渊。

无视礼教所获取的快乐,前方会是多么宽广的世界等待着我?我的期待应该是被允许的

“呵呵,好孩子”

心满意足的姐姐搂住我,并摸摸我的头。和那时候一样。

我早该发现。在可预料的未来,若明白前方有道沉重锈蚀的门扉阻断去向,可在过去便先追求街道和生存的空间,为什么还要一味莽撞地抹杀过去呢?

途中通往解脱的门扉一定还存在着。对于毫无知觉、不顾一切往前走的我而言,没错,全是无用的东西。朝向一无是处的目标迈进,使我失去姐姐后唯一的终点。

可是,姐姐出现了。我奇迹似的再度得到选择的权利。

接着,红色的嘴唇——

“姐”

这个吻让我明白自己像死人一样冰冷。姐姐的嘴唇对我来说热得发烫。

“好了吗?”姐姐轻声细语。

仿佛死神站在明天将离开人世的老人枕边,那么、那么的温柔。

“姐,难道你?”我抬起头、红着脸问。“你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

“对呀,为了给你。”

能给予的。

我的欲望。

“来,要不要自己说说看?你真正想要什么?”

“我”

我想要的是

手中始终握住折断的鹅毛笔,我的

那些一一加入的脚步声,只是踩过去,我的

“‘死’。”

我说出来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鲜艳欲滴的红唇在面前蠢动。

“”

“什么呢?”

“请你消失吧!”

“这样才对很好喔”

话还没说完,姐姐先给了我热烈拥抱。

美丽的红色爪子极自然的抓向我的喉咙。皮开肉绽的深处,五根锐利的工具入侵活命用的器官。我无法思考,只感到浓稠的红色黏液充满我的头盖骨。

“害怕吗?”

“”

“可是,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嗯。”

"你是我最重视的弟弟的,只属于我一个人!"

姐姐接着在我冻僵的唇上,印下即火热又深沉、征服者专用的深红色的吻。

“这么暧昧不清的结尾有用吗?”

“什么?”

我发觉身后的异象。

不,不只是我的错觉!

*

砰!

“咳咳可恶?”

“姐?”

冷不防猛咳一阵的姐姐,凄厉的视线环顾四周。

“你、你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什么?”

姐姐她。

“啊、呃啊!”

红色弹孔不偏不倚落在姐姐胸前正中央。她立刻倒卧在地,伤口冒出白烟。

好熟悉的味道,是硝烟!

“痛吗?”

“你!”

遭到射击的姐姐恶狠狠地瞪着我身后看。

“‘教授’,这是枪杀沃格夫(注6)法官的手枪喔。”

顺着背后传来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

“啊?”

我不禁失声。

那个人——如同曾经在傍晚时分交错而过,有股相当亲切与怀念的诡异感觉——是位一袭白色洋装,头戴凉爽草帽的少女。

*

12.

“教授?什么教授?我是‘教授’?”

“要不然是谁?”

回过神,少女手中的枪支已不见踪影。

“会受到枪伤,表示你就是‘教授’。”

“姐?”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猜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是侦探,侦探追缉的对象,只有‘教授’而已。”

听见少女如此回答的姐姐,用邪恶的目光看着我。

“你,难道不是说没有人要买你的原稿?”

“什、什么?”

“居然还没放弃写侦探小说?”

“是我今天写的文章?”

“你果然写了对不对?”姐姐歇里底斯地尖叫。“写那种东西是要给谁看?竟然愚蠢到为了钱”

“不、不是。”

正准备解释的时候,一阵狂风吹近阳台。

“什么?”

狂风卷去书桌上的原稿,白色半透明的旋风混杂着不知名的红色飞沫。突如其来的状况全发生在狭小的阳台上。

漩涡中,我看见横卧在地的红色人体旁屹立着白色的风。姐姐似乎有所顾忌的叮嘱着我不放。

“不是的,姐姐!不是这样。那是非买品!”

我站在飞舞的白纸之间,像个表演杂耍的小丑;我不顾一切地辩解,却抓不住任何一张稿纸。

“就算没有人看、也赚不到钱,我还是会继续写下去。”

“你说什么?”

狂风继续吹着,时而像晚霞、时而又变成白墙,躺在另一面的她咒骂着。

“无耻!”

“咦!”

我的身体因为她的口气瞬间僵直。

“你从前就是这样!光会作梦一点、一点羞耻心也没有!你这废物快醒醒啊!烂人!烂人!烂人!烂人!你这烂人!”

姐姐无情痛骂哭丧着脸的我。

“‘只有自己的故事’?对日后写作的人有什么用?啊。你这畜生!下流的蛆虫!你的故事很精彩吗?谁会喜欢那种东西?自以为很了不起吗?”

我笨拙地捕捉飞伞的原稿,在狭隘的阳台中寻求庇护。

“变态的自恋狂!低级!无能!”

姐姐站起身,红色的躯体迎面而来。

“要钱是吗”

再度从口中吐出鲜血。纯白的空间里,鲜血像盛开的花朵。

“呼啊啊快不行了吗?”

最后包围住她的一丝邪恶褪去。

“金钱名誉你只为了能满足自己的对象写作明明能改头换面,为什么?怎么都没进步呢?为了不切实际的梦想头破血流?”

“说梦想未免也”

可是,可是

“只会逃避!”

双手接住自胸口泊泊流出的血液,姐姐摇摇欲坠站着。

“原来天真的人是我?不管多么悲惨,也不会改变现状。胆小如鼠的人类”

不再目露凶光的姐姐,眼中剩下纯粹的悲哀。

“姐?”

“杀了我吧。”

低语着。

刹那间。

咻!

“呜哇!”

“呼哈喝啊!”

她的身体前倾,口中吐出比之前还要大量的血液。姐姐的背后插着一支箭。

我急忙冲过去抱住她。不过几秒钟时间,濒临死亡的她似乎又看见了什么。

“到底是谁?”

抬起头,自称是侦探的少女手中握着和弓箭一样的陈旧的弓。

“帽子搜集狂(注7)”

我反射性地说出这个字。

“不对。”

她摇摇头。

“这是主教用来射知更鸟罗宾的弓箭(注8)”

“还真的有‘侦探’的样子装得真像,畜生”

臂弯中的姐姐痛苦地骂道。她笑了,不可思议地笑了。

“我的死期完了”

叩叩叩。

我听见脚步声,反应激烈。少女接连两次攻击姐姐,还毫无防备地走上前。一身雪白的侦探。

将姐姐轻放在地上,我转而看着少女。

“你是谁?”

“我?”

少女停下脚步,似乎对我的质问感到意外。

“你从哪里来的?是强盗吗?”

“不是。”

“要钱的话,我把钞票放在厨房的红茶罐里,全部拿去都可以!求你帮我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来!等车来了你再走!我不会告诉警察的,求你救救我姐姐”

“我不是强盗,我什么都不要。”

“我、我口袋里头有枪!你最好照我的话去做”

“不要这样。”

冷静的少女压制住我的声势。

“我知道你是谁,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吗?”

“你认识我?”

“嗯。”

“怎么可能”

却在下一秒,我发现了。

我拼命捡回来的原稿中说明了一切。

“难道?”

一想到这里,我将手中的几张稿纸胡乱摊在桌上。解答出现了。侦探的影子,从故事途中探出头来。

“你说你是‘侦探’?是我创造出来的‘侦探’?”

“没错。”

少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承认那个“虚构”。

“我为了追捕凶杀案的犯人‘教授’而来。”

“凶杀案?”

“后院。看得见Southberry树的一株小盆栽。”

“哼?”

身后冷不防传来声音。

是姐姐。

“蒙上薄雾、照不到阳光的后院,临时搭建的阳台,和一棵Southberry树你看见了什么?”

“我的房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呀”

又是Southberry树。

“是吗?既然是个作家,好好想想吧?”

躺在地上的姐姐咳出声来。

“这种场景不正是座舞台吗?没有半个演员,却为了歌颂高上精神而使出浑身解数的舞台剧。”

“舞台”

只有在今天意识到阳台是幻象的我总算和少女有相同感想,因此无法对她的说词置之不理。

“我说的没错吧这个地方向来是破绽百出的剧本和高层次精神表现所共同失序演出的场景。所谓的虚构,不外乎是织造谎言而来,反而没有设限对吗?如同心理阴暗的角落。”

“这是虚构?谎言?”

我仍旧对少女没有设防,径自蹲在姐姐身边。

“若要问我为什么,我想你是清楚的。人类害怕黑暗,害怕独自处在无人的地方往深渊底下看。”

“这是捏造的?舞台剧?还是一场恶梦?姐,不是真的对不对?”

我硬是挤出笑容,质问着姐姐。

“啊,是我疯了!对了!那些对有碍精神的小说和电影害得连自己也变成故事里的角色。”

“不。”

但是,面前奄奄一息的姐姐摇头否认。

“是现实没错。”

“怎么会?”

“看过‘红色笔记’的内容吧?接下来你会把我杀了在这个世界这是既定事实,没办法改变一切早在之前就已经结束”

然后

“都是你的错对吗?”

“我做了什么?”

“不管怎么逃避,都只能在这个空间之内,你能逃到哪里去呢?”

内心怎么否认,或祈求截然不同的结果,仍无法阻止从姐姐胸口冒出的甜腻的烟雾和果酱。现在的姐姐看起来更加甜美了。

“我爱你。”

我的过去总是一片鲜红。

只有红色红色红色红色红色红色红色红色红色红色,红色的Southberry果酱。

所以。

所以

所以、所以!

“我爱你——我爱你——因为我爱你!”

所以,我拿起折断的鹅毛笔,使尽全力朝“教授”的右眼刺下去。

*

“好残忍”

我念念有词,不让别人听见。

姐姐说的绝对不是真的。很久很久以前,姐姐就对我撒了谎。在她眼中,我是特别的,所以我老是受骗,直到发现为止。

这个谎言,也是姐姐喜爱的恶作剧——一种成人式的戏谑。事件绝对在构想之初便有了轮廓,而且成长地过分庞大。

原来在开头的描述里,我已准备好杀人的工具

多么锐利的刀子。

*

13.

(哭泣。)

我拿刀杀死了姐姐,这位世上我挚爱的女性。

(还在哭。)

我的手停不下来。

戳刺!

“好残忍”

豆大的泪水布满双颊,令我焦躁不堪。激动的眼泪却丝毫不觉温热。我知道那全是谎言。

戳刺!

“‘教授’姐,你太残忍了”

牙齿打着寒颤。

“妈的”

喀嚓

“竟然。”

我失去理智咒骂着。

“竟然耍我”

喀嚓!

喀嚓!

喀嚓!

我放声大吼。

“竟然要我杀了你!”

嘶吼。嘶吼嘶吼嘶吼嘶吼嘶吼嘶吼嘶吼。

我大声哭泣呐喊着。

但是,我注意到了,不,是回想起来不对,其实从头到尾我都很清楚。

早在很久之前,我挚爱的姐姐已在花京院区遭人杀害,离开人世。

姐姐为何离去,以及事情的真相,我全了然于心。

“呼呼”

将满身是血的“教授”搁在地上,我喘着气。

自首吧,至少看在遭到着双手残害的人份上。我都明白,尽管明白,我依旧深爱着姐姐。我甘愿承受任何假象,沦落为卑鄙无耻的禽兽也在所不惜。

如同智者浮士德(Faust)无所畏惧的受到恶魔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的诱惑。

*

“弟”

躺在身边的姐姐,连话也说不清楚。只有深爱她的我才能听懂。

“我知道我知道杀我的凶手犯下连续少女杀人案的杀人魔是谁。”

“不要再说了别说了!”

啜泣的我呐喊。

“求求你不要说了”

姐姐想要告诉我的事情一定很重要吧。可是,我不要那样的“现实”。那只是让戏谑步向更深层悲哀的一个“现象”。

“呵”

姐姐勉强挤出笑容。

“教授”开心地笑了。

然后,两个人同时说出同一句话。

“真是胆小鬼一个。”

*

14——

灰暗中。

我长久等待俄末带来的诱惑。

从头到尾、全盘皆知的故事,这就是我所撰写的故事。

只是单纯地为了受骗,继续我的写作生涯。

应该是这样才对

*

15.

掉了不少眼。

持续哭了好一阵子。

望着阳台地板,我不愿抬起头。

现在的我认为再多的作为都无济于事,并不想面对,但自称侦探的少女欲言又止的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起死回生’喔。”

现在听话的人只剩下一个,她大概是想说给我听吧。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尽管把话说清楚,少女依然故我。这个曾在某处听过的声音,令我没来由地无法忍受。

“你也知道的呀,就是那个大英帝国名侦探福尔摩斯(Holmes)的例子。”

白衣少女打着侦探的名号,突如其来开始这个话题。

“他曾死过一次。”

“你是说‘最后一案’(TheAdventureoftheFinalProblem)?在来亨巴赫瀑布(ReichenbachFall)?”

“他现在还活着,住在伦敦西北区贝克街221号B;不过伦敦在一九三零年代有过大规模的土地区划重整,和目前的住址有点差异。”

“快停下来!我不想听”

“你很崇拜福尔摩斯的。”

“姐姐、死了你、你怎么能”

我啜泣着,口气十分严厉。我打定主意这么面对她。

“福尔摩斯也死了啊。”

少女回我一句。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若有似无的感情,让我发火也没办法。

说实在话,我不想面对一个虚幻的对象。很想把她关进不远处的小教堂。然而,内心深处某个暧昧又冷静的部分使我无法下手。在这里,我看见一道——或许是最后一道通往光明的道路。

“‘起死回生’?只不过是从已结束生命的灵魂当中,随便不负责任的把那些人再硬拉回这个世界就叫做‘起死回生?’”

“苏格兰的灵魂学家柯南.道尔(ArthurConanDoyle)正是因为起死回生真的可行,才会继续创作出不朽的作品。”

“道尔?灵魂学家?那种东西!”

我不屑的咒骂着伟大作家,最后更无法克制的把憋在心里的话全吐出来。

“啊,我知道了!我们努力活在世上直到身心俱疲,好不容易得以掌握自我,到头来别个时空居然有个毫无关联的‘灵魂’独自存在?那么活在当下的我们又算什么?”

“要是道尔先生的话不足以采信,‘起死回生’就不可能实现。福尔摩斯的‘起死回生’,是基于道尔先生的理论利用巫术所产生的后果。”

“巫术?”

“道尔先生除了是学者、医生、作家,还是位少见的巫师。”

“咦?”

话题进展到带有疯狂的色彩,我的恐惧也日益加深,甚至认为那是通往姐姐身边的捷径。

“我知道了,我听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我抬起头,影响眼前诡异的情况,仿佛即将被来自魔界的凶手击毙。

天空。

一整片天空蚀果子般的红色,我看见从落透出苍白。即使不复记忆,不知不觉间,我和侦探在暗红的天色下交谈。当时,我们甚至吐出同一句话。

“道尔的小说中,超乎常理的情节凌驾了科学本身。”

这样的季节,这样日落的时刻,这样的天空底下。我完全重复着一样的举动。

名为“现在”的时间,说不定是哪个人在放映室错放了捲盘,跑过的场景才会重复出现,像走味的安哲罗普斯(注9)的电影。观赏一部时间很长的电影,发觉曾经在某个地方看过一样的画。

没人知道究竟看过了没,因为片子只会一直往前走。

对,就是这种感觉,这种傍晚时分的感觉。然后也在那个时候说了。

“人会随着时间改变。”

朋友会如何看待那么主张的我呢?到现在我还想得出来吗?

“‘起死回生’的方法不局限在英雄身上。”

少女又回答跟文回答一样。我依旧仰望天空。面对着少女,我心中还是有许多待解的疑问。

“假如说。巫术真的让福尔摩斯从瀑布底下生还,那么根据同样的道理,也能让作者笔下的‘教授’活过来。”

少女像透视我蜷曲的背,望向躺在阳台上的“教授”。

“都能用在福尔摩斯身上了,对你来说不可能没效,因为两者道理是相同的。”

“怎么可能?”

“对‘教授’来说,这不是奇迹,她的灵魂跟我一样,都是巫师笔下因果循环所产生的必然结果。”

“那是?”

我缓缓起身,虽然慢的不像话,却也是种反射动作。如今我的肉体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因为我写了过时的侦探小说?”

“没关系的。”

少女开口。

“那是你该做的。”

“可是我不是什么巫师,也没热衷过巫术。”

“微小的误解。”

“什么?”

“些微的错误认知导致悲剧。”

白色的洋装在我的面前随风飘逸;傍晚的风吹动着不合时宜的麦秆。

“最近都没人在写‘名侦探’的故事吧?也可说是生命受到假象驱使的作家变少了。”

“受到假象驱使?”

“曾几何时,‘潮流’无法经过的时代阴暗处,侦探小说家们催生出各式各样的‘名侦探’,并让他们大放异彩。”

“曾几何时?”

她究竟要讲到什么时候?我又会在什么时候被杀。我心里想着,决定出言挑拨。

“无聊,那不过是老掉牙的记忆!”

我当然希望一切趁早结束,但也不只是出于挪揄。姐姐——“教授”的理由遭受不必要的绝对世界观打击,我无法认同少女说的任何一句话。

但是,我明明可以更客观地看自己才是。

我总是背对着一般人的世界,看着前方、装作看不见他人伸出的手。现在也是一样。难道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没注意过吗?”

少女又盯着我看,瞳孔是纯粹的黑色。

“假设侦探小说家一生中平均会创造出一百个‘侦探’。”

一百个?会不会太乐观了点?

光是严阵以待对方过来的子弹就让我无力。

少女说不定是个疯狂的学生。戏谑的窥探自己的内心,深渊里躺着“时代”凄惨的残骸。而目击到从稿纸一跃而出的,正是在下这位狂人。

白费时间在一百多篇的侦探小说,简直是加快自我毁灭的速度;那是“理智”和“疯狂”互相搅和、开发崭新物质的程序。不管“理智”也好,“疯狂”也罢,两者皆不逊色,如同洪水猛兽。

“那么想的话这种颠覆的理论是可以成立的。懂吗?”

“颠覆?”

“换句话说,一个侦探小说家之死代表一百个‘侦探’的死亡。”

“什么?”我的脸部表情抽搐。“一百个人的死亡?”

“趁母体生产前加以破坏,腹中的生命不就消失了嘛。”

“话是没错”

我心不敢情不愿的点点头,心里不时浮现看过的科幻电影;未来世界的革命家在生命终结之际,将残酷的杀手从过去移动到现代,再趁敌对领袖出生前加以迫害的故事。

这种歪理未免

“如同名侦探早已了然于心的宿命般的存在,以时间的形态在现实连结,威胁作家的生命,它们奋力抵抗失去意义的存在价值。”

“那是现在的?”

“针对侦探小说的内容,那些从虚构世界前来的杀人魔,我们称之为‘教授’。”

“可是!”

我提高了音量。在子弹前,隐隐约约有个想法。我曾经渴望着她。

“怎么会?为什么要以姐姐的模样出现来杀我呢?”

我悲伤极了,不禁啜泣起来。

“太残忍了,就算是以杀人魔的角色出现根本没办法抵抗”

“你的姐姐并不是真正的‘教授’,创造出那种形象的人是你喔。”

“啊?”

我冷酷的意念变成一把利刃,狠狠朝我胸口戳去。

“我也和‘教授’一样,在现实中没有原因和结果、没有既定存在的形象。”

“原因和结果?什么意思?跟我们姐弟有什么关系?”

“在你心里的‘教授’始终和侦探势不两立。是净化后的恶,掺杂残酷的炙热。具备最精纯的‘幻灭’、恶意的宠儿,因此,藉由那样的显现”

“你要我相信那种说法”

我哀伤地喃喃自语。只能喃喃自语。

“我心目中‘绝对的恶’居然只是姐姐的样子?”

“不是什么‘绝对的恶’,她和我是同一种人。”

“和你一样?和‘侦探’一样?”

“不幸的谬误。”白衣少女反复地说:“他们那群‘教授’没办法事先了解事情的脉络。”

“脉络”

“创造一百个‘侦探’的侦探小说家,同样也具备生产一百个‘教授’的能力。”

“创造‘教授’”恶意?我也是那样吗?”

“是的。”少女点头。

“就存在本质上,‘教授’的意识在正义倾颓当下灰飞湮灭。所以他们不知道自己变成好对手,对死而复生也不知情。”

“被击垮的人的悲哀?无论是哪个时代,任何一位‘教授’都是那样?”

“谬误,理念的歪斜;倾覆,勇气不幸的改观。”

少女默记似地低语,接着明快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超越时空、无法探究的喔。”

*

“理解是另外一回事,你姐姐就是你从小那个偷偷种下恶意的人。”

“我知道。”

我只能低语,带着哀戚和悔恨。像面对即将染红的天空低头谢罪。

“那种作法我只知道只有姐姐会用那种作法逼我去死。我都知道”

落日里,弃恶魔而选择死神的我,是否能获得红色天空的原谅?

“你是不是没办法认同‘教授’的形象单纯是为了看你吃尽苦头?”

“不是吗?”

“嗯。”

“要不然呢?”

说完,我别过头不去看她,却无法遏制爆发的怒意。

“要不然有什么理由?我姐究竟是谁?‘教授’?不是‘教授’?请你记住,我也看到了!她是‘教授’没错!除了‘教授’,还会有谁?”

“你的亲姐姐。”

“不对,你骗人!”

我怒吼着。深爱姐姐的我有义务发出不平之鸣,驳倒对方的言论。

“因为她是‘教授’!因为是取走我生命的‘教授’所以才死了不是吗?你我也?”

当我发觉将导出令人无法置信的结果,我对未来感到恐惧。

“这个世界只有你能帮助你姐姐复活。”

“复活?”

我颤抖着身体问:“换句话说我也是巫师?”

“不。”少女摇头否认我这个已经让步的问题。

“现实里到处都是巫师。”

“嗯我姐姐的朋友、我的父母、我家的佣人,还有学校里的朋友”

“但办得到的只有你。”少女强去我的话,斩钉截铁地说:“只有你办得到。你的双亲、朋友、其他认识的人都不可能。”

“‘证据’呢?”

我怯怯的看着少女。

“话说回来,你是‘侦探’?”

“对。”

“所以你能证明我叫出来的那个人是真正的姐姐?”我痛苦地低喃。“像侦探小说一样总觉得还是蛮有趣的”

“伤痕?”

侦探开口。简单的两个字,道尽犯罪证明。

“姿态、性格、思想以及对美的见解。我不敢肯定其他人有没有办法捏造,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刻画在体内的伤痕只有你能办到。”

“啊?”

我不禁失声。

没错,我留下了意料之外的证据。

“居然想掩饰那样的证据你真狡猾”

说完,我微微笑出声,还带着些许怯懦。

*

16.

“揭下来怎么办?”

我毫不在意的吐露心声。

“我该怎么做才好?继续写下去会看到什么?除了生命一点一滴流逝,我没有任何感想”

我勾勒不出未来的模样。

“要写的话,就继续值得相信的事吧。”

“‘相信’?相信什么?”

“能支持你走下去的事。相信自己比任何事情来得重要。如果不信任自己,去相信朋友吧;不相信别人的话,去相信上帝好了;要是连上帝都无法相信,就去相信拥有的财产、名誉吧。这就是结论。”

“相信”

我念念有词。

“我还是不懂。从以前到现在,我相信了太多事情。”

“嗯。”

“不过就是没办法相信自己。认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转而相信读者的热情,接着相信驱使人们写书的动机‘金钱’我想相信,却”

我努力克制情绪。心中接二连三出现企图传递给他人的讯息,苦无发洩的出口,一天天在体内膨胀。那些是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怨灵,甘愿躲藏在心底幽暗的角落。

透不进阳光的昏暗房间。滚烫的红茶。打开就出现阴影的阳台。僵硬的床铺和冰冷的床单。不见客人坐过的沙发,虚构的阳台,

后院。

夕阳。

红色。

甜美的果酱。四笔三万元的交易数字;没有见过面便直接任意搜刮财物的国家;以月为单位、三心两意的人们;人群、群众;脚步声日渐壮大的另一面

“我想知道”

我说。

“我想相信人呀”

“这样啊。”

少女率直地点点头。缺乏表情的脸,在我眼中却有种寂寞的感觉。

“所以Southberry果酱之于我”

“变相的卡缪(AlbertCamus,1913-1960)。”

少女向我表明。

“那种说法还能通用唷。”

“但我还是自由之身,黑暗将我彻底抛弃,没有人会来追我。”

“你无须担心。”

白衣少女回答。侦探因为追查凶手才有存在价值。

“世界上并没有完美的犯罪。”

少女取而代之的是不合身份的言论。

“那是Southberry树吗?”

“啊?嗯,没错。”

少女轻轻闭上双眼,然后深呼吸。

“好香的味道我能过去看看吗?”

“Southberry树?你说Southberry树?难道你也?”

“什么?”

“难道一个我创造出来的角色,也对那棵树有特别的感想?”

“不行吗?”

面对我的询问,少女满是不解的表情。

“咦?”

刹那间,我被虚无飘渺的形象戳了一下。接着

“不,没关系,去吧,闻闻香味什么的都行。”

“谢谢。”

白衣少女点头道谢,步下阶梯。

“不一起过来吗?”

少女回头看着全身沾满血迹的我。白色的身影伫立在陈旧的后院,只有她黑色的瞳孔愈发的清晰。

“知道了。”

说完,我转过身。

散落在木质地板上数不清的原稿;我的姐姐横躺在地,被白色的纸张轻轻包围。

“走吧”

接着,我背对着她,这位我在世上最重视的女性。少女走去后院,朝着表皮光滑的大树前行。

走向那棵象征开端、见证发生在我们身上冗长的杀人事件的Southberry树下。

*

17.

“还蛮不错嘛。”

和不合时宜的清爽少女比肩而站,我抬头看着树梢。

“无论做什么,究竟是梦境还是别的陷入短暂的疯狂也是有趣的?还一整天和自己创造出来的角色站在一起说话。”

“其实很寂寞对吗?”

身旁的少女斜眼看着我。

“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你不是孤单一个人的。”

“什么?”

“大家都在你身边。”

“大家?”

少女仿佛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口气,令我十分在意。该怎么说呢,实在非常怀念。但对我来说,她口中的‘大家’又是哪个人的代名词?

太多人的身影在我心里来来去去。那些和我有过交集的、摇晃的身影。

“在你晦涩的故事里,每个人都陷在迷惘之中。”

傍晚的风吹着她的裙摆,少女静静地独白。

“将来也不会有所改变,面对下去吧。”

“面对迷惘?”

“迷题本身。”

“迷题吗?”

我仰望视野被切割呈方形的天空的一角;自己仿佛是被橘红色天空弃置于陈旧屋宇的孩子。Southberry树的枝头探向那般孤绝的深红色天空。

“我还是觉得很可惜,还没有人看过我为了兴趣写的侦探小说。”

“嗯。”

“假如能躲在黑暗,脱离文字与生活、为自己而写,我想就可以继续”

我咳了几声,多么无奈的回答。

“但那不可能,我还得活下去。”

“也是。”

少女——我笔下的侦探,什么也不想地点点头。

“可是属于我们的冒险并不就此,会一直持续下去。”

“那是什么?就算改变生存方式,还是可能走进别的黑暗里?”

“天晓得。”少女不带诚意地回覆。“总之我还不会消失。”

少女总认为建筑在街道上的房子已不复存在,只是站在小小的院阶梯旁、上上下下跳跃,冲着我哼唱不成调的曲子。

“我在那个记录里,那个预言。”

“”

“什么?”

“啊?没事。”

不知所措的我面向天空,隐藏自己的表情。

在阳光照不进的抽屉,若干故事情节奔驰,支持着这样一个没用的我。

*

“我不能这么做吗?”

我静下心来,半开玩笑地问身边的幻影。

“我创造了什么样的生命?”

才问完,立刻觉得不好意思。

“创作来自作者的智慧是种不被允许、似是而非的言论?知道将来会写出什么东西”

“世上没有纯粹的悖论。”

“什么?”

“到头来还是一样。一旦你心中萌生怎样的概念,便会产生那样的人物群像。创作证明你正让想像发光。”

“可是知道是件好事吗?还是应该等待想法自然而然涌现?”

“还要重蹈覆辙?”

少女这回十分不满。

“刚才不是还坦然接受‘教授’的存在。”

“我哪有接受?虽然我不太了解科幻小说,但‘未来’应该是很容易改变的了吧。”

“‘未来’等同于‘过去’。你所谓的时间是线性的捕捉。这是你的着眼点,我也没办法?”

“时间什么意思?请你不要把话题扯远了。”

“在最终形态不变的前提下,‘过去’和‘未来’的因果关系相同。时空是空间和纯量的接合,因此时间不受前后观念束缚。闵可夫斯基(HermannMinkowski,1864-1909)等人曾率先提出此种概念。”

“物理学或近代哲学都不是我的专攻,我要听的不是充满藉口的诡辩说词。”

“诡辩本来就是充满藉口的。”

“等等等一下”

一手造就从现实世界的内心衍生而成的虚构世界的我,极力制止滔滔不绝的少女。

“好,我相信你,不再提棘手的问题。总之,你能告诉我关于以未来作品的事?”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我放弃理性的争论,少女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她不慌不忙,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

“不会有事的。”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书的时候从最后一章看起,犯了侦探小说迷的大忌。

*

红色的树荫下,白衣少女坐在我身边告诉我许多事情。包括一些只有我会知道的过去的作品,以及我无从得知、接下来将创作的作品。

关于未来的故事——真不知但是想不开还是无可救药的偏执,尽是些名侦探活跃的错误时代的小说,或者其他变相的作品。

变相作品,例如已超过人类理解范围的超常现象为背景的侦探小说。我对超常现象也不十分了解,不过我确实想用自己的笔触撰写那类体制外的题材。往后的日子里我还不间断地阅读罗夫克拉夫特(LovecraftH.P.,1890-1937)(注10)的作品。忘记了吗?我的人生并没有想象中的忙碌。

“只要你活着的一天,总会想得起来。”

“这样啊”

侦探看穿了我的心思,那样回答我。

我完全缺乏那种自信,低头不语。只要想起她的话,心想倒也有几分证据,反而觉得有点可笑。

“在你最后一部作品当中,其中一位‘侦探’会成为女刑警。而你为了描写她的世界观才得以生存下去喔。”

“什么?”

少女居然轻而易举地说出我未来人生中最重大的事件。我还像个犹豫要不要翻开刚从旧书摊买回来的小说的家伙,惴惴不安地聆听。

我们果然不正常。

*

“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未来的事情却像过去的回忆一样。”

即使深爱的女性才死在我的手下,在狭小的天空地下,我却和创造出来的形象沉溺于关于未来的话题。

“不去在意欧几里得提倡的几何学观念的话,一切就再平凡也不过喽。”

我不太明白少女的意思。

“今天真是我打算认真写侦探小说的契机吗?写了又没有人看。我已经累到不想迎合大众的口味。身边更没有那种想拿书给他看的对象。我的朋友都死了。就算这样还是要写吗?”

“天晓得。”

“又来了?”

少女孩子似地偏着头,面对她的举动,我忍不住抗议。

“连你都不知道的话,表示根本没有你口中说的那种未来。我的故事只是空想吗?”

“并不是,我的确存在的呀。”

“所以你应该能回答我对吧?”

“我不确定今天的对话是种契机。”

“你的意思是”

凝结的汗水从脸颊低落。

“那份原稿。”

少女直指阳台上四散的稿件,姐姐宛如被鲜花簇拥的奥菲莉雅(Ophelia),沉沉睡去。

“我想一定是过分单纯、没什么内容的故事。不过,万物皆由基本的单纯组成。”

“那份原稿怎么样了?”

“那份原稿将带领你前往正确的栖身之处。你并非在我的唆使下提笔,而是本身单纯的创作驱力让你完成作品。”

“单纯的创作驱力?或许吧。但那不过是把我乏人问津的创作换成好听的说法、一种借口罢了。”

“现在事情变得跟自己有关,就那么严格唷?”

少女微笑着。

“我没有严格。就算把自甘堕落正当化,我的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如此而已。”

少女突然沉默了一阵。

“你会把稿子捡回来吗?还是任由风吹走它们?”

“啊?”

少女完全不理会刚才的话题。我忍不住抬高音量。

“我当然会捡回来”

话说到一半,我停了下来。

如果要继续把故事完成,我不得不揭下包覆住姐姐的白色原稿。

(不对,她是“教授”,不是姐姐!)

我的内心拼命呐喊。

(幻影说过了!躺在那边的人是“教授”!)

“还没写完吗?”

少女问道,她是从那个故事诞生的侦探。

“常有的事,没差。”

“”

一连串的不可思议。

截至目前为止,任意撰写的故事是一不公开为原则,我可以选择继续写。但如今是基于不公开为前提的结果,决定放弃一篇故事。

(啊,原来如此。)

我略有所悟。

无论是“再也没有想写的题材”这种大话,对外声明封笔不写,创作不受禁锢的幽暗角落里的灵魂的文章,我还是能依照我的意思做出决定;和文字、财富以及名声同等重要。

多么令人哀伤。形影不离。像是毛姆(注12)(MaughamW.Somerset,1874-1965)。

失去的六便士。

然后,一切终将结束。

总是这样,当你发现一件事情,另一件也将步入终点。

“教授”曾那样的把我从头到尾看清楚,有不少领会。而在这一瞬间,名侦探在我还来不及问到名字之前即将消失。我仿佛处在漫长的无意识里。

“名字”

“什么?”

“名字是什么?我还没帮那个故事里的侦探取名字。”

“对喔。”

“有名字的话请告诉我。”

“那是作者的工作,还是你已经厌倦了?”

“不,总之万一我没写到攻击‘教授’的话,未来又是如何?到那时候,你的名字?”

“唔”侦探摆出傻气的模样,接着给出答案。

*

18.

事情没有理由,结果就是那样。甚至自己也无法理解,只是

“怎么哭了呢?”

少女说:“真是爱哭鬼。”

“不是”

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下。

“姐。”

溢出眼眶,流至脸颊,掉落地面。

我念念有词。

“啊,是啊。”

我站起来。得趁风再度降临前,过去捡我的稿子。

那是我的工作呀,有什么好迷惘的?

我朝着颠倒错乱似的阳台走去。

“全部捡回来整理好然后重做一只鹅毛笔”

“要开始了吗?”

我略感不安地往前,少女走在我的身边。

“没办法呀,只能那么做了。到头来,我早就决定好自己的方向对吗?根本找不到逃走的路。”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的话,那我也无权干涉。”

话才说完,少女冷不防又接了一句。

“只是!”

“什么?”

少女露出之前所没有的犹豫表情。

“只是什么啦?”

“只是从今以后,当你失去了什么,觉得寂寞将你团团包围,请拿起你的笔,试着面对稿纸看看。”

“你是要我专心创作,冲淡哀伤的气氛吗?”

“不,那是无聊的精神论。”

少女摇摇头。

“我最痛恨的自负。”

“唔?”

这回轮到我站在她的旁边观察着。

“要不然呢?拿起笔的话,又会发生其他巫师之类的奇迹?”

“不是奇迹,是必然的结果。”

少女似乎不肯让步,煞有其事地予以纠正。

“失去不过是种错觉;在看得见时间的幻象中,那也是最常出现的圈套。全都出现在未来。”

“未来?”

“在永不止息的故事里。迷失自我的人们、残破不堪的心,和无法挽回的梦想,一切的一切都出现在那里。它们或许变了样子,但绝非虚无缥缈的灵魂,是确确实实的存在。”

“失去的东西”

“‘失去’和‘存在的消灭’不同。失去好比尚未铺陈文字的空白稿纸。我要说的是那种状态。当文字出现的那一刻,‘存在’便开始启动。”

“我听不太懂而且,我不认为你的说法正确。”

我没多作思考,直接回答少女。她面有难色。

“那是因为时间错置的结果,一种错觉罢了。至于时间为什么要玩那种把戏,我也不知道喽。”

少女微微低头,又很快抬起头来。

“不过。每个人都活在当下喔,活在故事里。唯有书写一途会增加生命的数值。”

她究竟想说什么?我又该怎么回答。实在不想扯回对生命感到疑惑的话题。所以,我佯装词穷。

“然后就能活着吗那种方法”

“你发现了吗?”

“可是?无论多么离经叛道,依旧遵循着正确的道路?”

“会怎么样呢?”

少女模仿着我,偏着头装傻。

“我只是要告诉你,如果不受欧几里德学说的蒙蔽,你可以更自在地操纵假象。”

“假象?假象虚幻的人影不真实的世界虚拟世界什么也没有的空间可是,那种人生得的到认同吗?”

“认同?才一下子的时间。”

“果然”

我挤出笑容。

“从你提笔创造我们开始,就破了戒。只不过”

“只有我在状况之外是吗?”

我抢去少女接下来要说的话。

“自我意识真的必须吗?连解答都混沌不清了。”

Southberry树下,虚构的少女白色洋装跟黑色的影子令人目眩神迷,在微风中留下残影。我的心里闪过一个预感。

“是你吧。”

“什么?”

我走上阳台。

*

握住沾满血迹的小道削出一支鹅毛笔;笔尖吸满墨水,在纸上跳跃。文字与符号相互牵连或融为一体。串连片段织造出一篇作品。

回过神,发现笔下的墨色是激动的鲜红。

决定好该做的事。我在崭新的空白稿纸上,巨细无遗的描绘出的人物,总是若干简单的集合体。

白色的肌肤,接近动笔时的白。纯白,色彩是α(Alpha),光泽是Ω(Omega),最初也是最后的纯白。

那么眼睛和头发呢?我该用什么符号来表记黑色?怎么样描述才能让读者理解?

少女的声音并不稚嫩,却带着些许恶作剧的口气。

最后,为了不让黑白失序,红润的嘴唇绝对必要。

颜色当然和鲜血一样,如同小刀上沾满的色彩。那是Southberry的红色。

“是认真的吗?”

倚着阳台栏杆、倍感舒适的少女问我。

“你可以试试看。”

“你受得了吗?”

面对少女暧昧的询问,我没有吭气。

我的作品以灵魂为主轴贯穿全篇,我狙击“教授们的生命,而侦探对他们穷追不舍。”

“这一定是种惩罚。想逃避现实,最后却怎么也逃不出那个事件。”

“有觉悟了?”

“也有自信吧。”

说着,少女开口。

“我要追喽?”

她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那是‘侦探’的任务对吧。”

“没错。”

面无表情的少女点点头。多为难的立场。

“不会再发生类似今天的失败。我创造出追查罪犯的‘侦探’,同时也造就了‘教授’。尽管以后还是有迷惘的时候”

仅剩不多的胆怯在内心翻搅。不过。

“将来,我会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我的语气充满喜悦。

“永不分开,不会再失去她。”

“嗯。”少女没有露出特别疑惑的神情,淡淡地低语。

“追赶的人和被追赶的人。”

“对喔。”

我点点头。总算也有值得点头的事。

“原来如此。总之,两个人站在同一平面,当岁月流逝,总有一天会看到相同的事物。”

“嗯。”

少女点点头。

“两者的轮廓明明一直近在眼前。”

“结果一八九一年五月四日、在瑞士来亨巴赫瀑布上演决斗到进化的过程,终究是一场空啊。”

“对于‘失去’不完整的认知,好比透过时间看见的海市蜃楼。”

“‘新潮流’也是。还有那些在深夜步行的脚步声?”

“我们太过相信时间了。”

侦探说的话和“教授”一样。

“那些事情和你无关。部队,和任何人都扯不上关系。只要时间不死,‘潮流’依然如新。”

我低着头笑了笑。

“连你也没办法抓住我。正因为外头世界的‘潮流’中有太多优秀的侦探,哪可能动不动就狎弄我一下?”

我干笑两声。并非刻意,只是张嘴笑着。喉咙干涩带来的痛楚,意外地令人神清气爽。非常奇妙的感受。

原来我并没有停止哭泣,流着泪而且笑着。

*

“拿去吧。”

我打开抽屉。

好怀念。

伸手取出一颗熟透的Southberry果实,交给白衣少女。

“不知道你会带到哪里去。”

“谢谢”

少女注视着手中的东西,不太自然地微笑。她紧握双手。

“好怀念喔。”

那一瞬间、温柔的嗓音。

“啊”

想到了没?

那一瞬间,双眼透出慈悲的光辉。我真真切切地看见、听见,也感受到了。

“咦”

为什么脑中浮现不出那样鲜明的记忆?

侦探。

跃出稿纸的假象。

少女白色的洋装、白色的草帽,还有她的笑脸。

为什么?

“怎么了?”

侦探问。

“咦?什么?”

就在困惑的转眼之间。

“想到什么了吗?”

那个午后最寂寞难耐的时光,少女

“啊?”

我发出呻吟,少女突然搭上我的肩。

“什么?”

名为侦探的少女若有所失地望着我,似乎对自己的身份感到迷惑。情况没有持续太久,我抱着她的肩膀、哽咽哭泣。

“谢谢”

说出长久以来没能说的话。

“谢谢,对不起原谅我逃走了我是个胆小鬼对不起。”

接着。

“谢谢”

这或许是我对她“最初的谢意”,少女也回应了我。

“我也要和你说谢谢”

我领受了她的谢意。少女放开我的手。

“我也很喜欢Southberry,要好好照顾它喔。”

*

影像再度错乱的时刻,世界并没有多大改变。

“怎么了?”侦探问。

捲盘上的影片,在数秒以前开始转动起来。

“不,算了”我回答:“没事嗯,没事。这样就好了。”

如今,我不想抹去留下的血液和泪水。眼泪和喜悦之间,我只是按着少女的手。

“没事了喔这样就好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维持现状直到永远

谁也无法肯定世界的模样。偶然发生的连续行为,影像也不见得往前播送。姐姐也说过,记录未来的“红色笔记本”并不存在。

心仍像是一团煮糊的胶质,没有确定的形态。但我决定振作。

按照那名少女的指示,遵循和我息息相关的“因果关系”。面对着侦探,我鼓起勇气。

“继续写吧。”

“好!我再也不相信披头士了!”

*

“什么?”

约翰列侬痛苦低吟的彼岸传来某个人的声音。我抬起头,却不见半个人影。没有任何残留的物体,例如某位年轻女性惨死的尸体。

只有我独自昏睡在阳台的椅子上。

手里是白色的稿纸、鹅毛和一把小刀。被鲜红的Southberry树遮蔽的天空下,小刀仿佛给染上了血液的色彩。

*

“写吧”

握住刚完成的鹅毛笔、吸满墨水;墨色仍是没有彩度的惨黑。将揉成一团的稿纸摊平在桌上。

“我得继续才行。”

接着一如往常面对虚构的世界。

夕阳西下。

幸好外头的风不大。

趁天色还没还没暗到需要开灯之前,我坐在桌前,完成故事大纲。

这本侦探小说,主角当然是侦探。

我笔下的侦探特别优秀。

埋下若干伏笔,却也不拖泥带水。表面上以最低的限度尽量扩展诡异的情节。

将珍藏多年的熏红鱼端出来吧!就算手中的地图复杂难解,也能轻易穿梭。

遗留哥特式建筑的古老街道,房子临近湖泊,夜晚总是云雾缭绕,从战前便流传下来的不祥传说;物质上的密室与精神层面的密室,密室里发生的连续杀人案;犯人手中易碎的美少女们,掌握关键证据之后惨死在凶手刀下,死法通常都不怎么唯美。

连续杀人的目的为何?觊觎名门望族的壮观财产?跨越时代的怨恨?或者狂人缜密的行动,只是以杀人为乐?

谁是凶手?

优秀的侦探的对手,必须是个程度相当、冷血又罪大恶极的人物。我的笔下是否有这么一个举世无双的角色,献给同样高明的侦探?

无论在哪个世界用了哪种技巧,我愿承诺为各位带来最棒的敌手。

*

这篇故事,这篇崭新的虚构作品,我决定以本名示人,亲自交去出版社。

准备要写出侦探的名字时,我停下手中的笔,闭上双眼。

“姐”

我,小说家“月群观音”,本名原田。

*

主角“侦探”——那位白衣少女,继承了我的本名,以及死于凶杀案的姐姐的名字。

原田观音子。(HaradaMineko)。

*

无论书中出现任何“教授”的身影,我不会让笔下年轻的侦探们追杀过去。总有一天,侦探将解开一连串的迷题,和真正的凶手展开对决。我期待侦探造访的到来。

那些侦探会以我深爱女性的形象出现。

啊,我虚构出的侦探们,去追查真凶的下落吧。

我在这里。

不再选择消失,因为我不孤独。

所以我应该能一直写到对决的那一刻吧。

一定会的。

*

“TheDreamisover——”约翰列侬如此呐喊。

对着“上帝”如此呐喊着。

*

“落日西沉熙熙攘攘的斜坡上,身穿白色洋装的少女拉着裙摆、急急忙忙地向下奔跑。她正赶往巴黎市区的街”

(从某侦探小说节录下的一段话)

*

注1私小说:二十世纪日本文学的一种形式或体裁,其特点为采取自我暴露的叙述法,通常以作者为中心人物。

注2麦森瓷器(Meissenporcelain)“德国德勒斯登附近的麦森瓷器厂制造的瓷器,该是欧洲第一家制造真正硬质湿粘土瓷器的工厂。

注3自由基(radical):只含有一个以上不成对电子的分子,相当不安定而具有攻击性,自由基除了会攻击体内细胞,还具有连锁反应的扩大特性。为造成许多疾病的主因。

注4霍桑(HawthorneNathaniel,1804-1864):美国小说家。大学时期便写出第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它最著名的作品是长篇小说,特别是《红字》(TheScarletLetter)和《七角楼》(TheHouseofsevengables,1851)。

注5权威主义(Authotitarianism):一种政府形式,或一种鼓吹这种政府的理论与民主政府相对立。权威主义主张社会要服从统治者,而社会不必要决定什么。

注6劳伦斯?沃格夫?(LawrenceWargrave):阿加莎?克里斯蒂著名作品《一个也不留》(AndThenTherewereNone)中的角色之一。

注7帽子搜集狂(TheMadHatter):约翰?狄克森?卡于于一九九三年出版的推理小说《帽子搜集狂事件》。

注8主教与知更鸟:S.S范达因《主教杀人事件》中的故事。

注9安哲罗普罗斯(TheoAngelopoulos,1935-):一九三五年出生于雅典。一九六八年开始拍片,完成首部二十三分钟二十三分钟的短片《传送》。以《流浪艺人》获得费比西奖,声名大噪。声名大噪。

注10洛夫克拉夫特(LovecraftH.P.,1890-1937):美国短篇小说家,生于罗德岛的普罗维登斯。因体弱多病,再出生地度过了一生。善于写恐怖故事善于写恐怖故事,但其作品几乎都在身后才发表。其故事集《局外人与其他》(TheOutsiderandOthers)于一九三九年问世。

注11奥菲莉雅(Ophelia):莎士比亚笔下的悲剧“哈姆莱特”中出现的一位女性,是哈姆莱特的爱人。

注12毛姆(MaughamW.Somerset,1874-1965):英国作家。一八九七年出版第一部恐怖小说《兰贝斯的丽莎》(Lizaoflambeth)。他的成名作多为短篇小说,其中一些被拍成电影,如《四重唱》(Quarter,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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