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上出现第三个不来上学的家伙,是在上学期才开始不到两个月的时候。
不熟悉的班级中,混杂著陌生人跟早就混熟的朋友,确定新的势力版图前,班上往往是最混乱的时期。前两个没来上学的人,还没重新编班时就已经不来学校,对我来说是很虚幻的同班同学。严格说起来,立原留美奈才是我们班第一个拒绝上课的学生。听说全日本的国中有五十万个这样的例子,一点也不稀奇。
我对留美奈的印象,停留在她的眼睛很大很会动,可是我又联想到便利商店和远食广告,我们月岛国中绝对不可能出现像加藤爱或上原多香子那样的美少女。
留美奈的眼神并没有闪闪发亮的感觉,比较像是被拋弃的花栗鼠或土拨鼠,害怕天敌黄鼠狼或猫头鹰随时来袭时,那种胆颤心惊的眼神。她很娇小,大概一百五十公分高。印象中她的胸部很大,但好像只是我的误解,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还没开始发育的女生。我想班上其他人都像我一样,认为她称得上是第七或第八名可爱的女生。
五月中的某个星期二,我下了课正要离开学校正门。这天跟往常一样,都会找淳、阿大和直人一起回家。设计学校校门的建筑师,好像是个高第迷,他把校门表面,设计成彷佛健美选手身上肌肉般,凹凸不平的恶心模样—平整的水泥墙面内,嵌著每个学生的陶板画,画的内容很无聊,不是花就是动物,还有线上游戏里会出现的东西。
我书包里有要给立原留美奈的班级通讯录和功课讲义。学校规定每周两次,班上要派出一名牺牲者,送东西到拒绝上课的同学家。更倒楣的是,留美奈家的公寓,好死不死就在我家隔壁。
我们穿越清澄通,悠闲地沿柳树树荫往溪仲通前进。这条路一到中午,就会传来文字烧的香味。阿大发出浑厚的声音:
「没办法啊,谁叫你和立原都是中忍,跟我这种下忍的人没关系啦!」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大家会把《少年Jump》中最受欢迎的火影忍者级数,套用在班上同学家的经济情况上。或许与靠近日本第一繁华街道银座有关,在月岛,家家户户贫富差距奇大。所谓的中忍,指的是我、留美奈和淳,那种住在隅田川沿岸、中等价位公寓,或是改建过的旧式平房家庭,我们的爸爸都是白领阶级的上班族。
「能不能请你不要分中忍还是下忍的好不好?我爸妈只是刚好比较有钱,总觉得被你们排挤了。」戴著一顶科罗拉多落矶队棒球帽,试图遮掩头发因病变白的直人说。
直人头上的棒球帽是今年过年他们全家去北美滑雪时所买回来的纪念品,说起来他绝对是我们之中的上忍。耸立在大川端River City附近的Skylight Tower,泡沫经济时,房价会飙到三亿元以上。淳眼睛往上看著我,别有用心地笑出声来。
「真的没办法跟人家比啦!直人家一个月的大楼管理费,等于阿大他们家三个月的生活费。忍者的世界可是很残酷的。」
「不过,如果是懂得忍耐的忍者,应该都没有差别吧?」直人耸耸肩。
「也是。」淳和阿大异口同声回答。
上忍也好、下忍也罢,国中生处处受限的程度都是一样。
我们到底得服从主人的命令多久?忍耐的世界里,自由是一种奢侈吗?直人举起手向我们告别,右转到西仲通,骑楼间的狭小天空前方,伫立著彷佛可以瞭望未来的摩天大厦。阿大闷不吭声地消失在夹在两家文字烧店的小巷。连小轿车也无法通过的潮湿巷弄深处,还留著几栋泰半无人居住的长屋。因为文字烧的烟雾熏得窗户都变了颜色的阿大家,也是其中一户。
近来十年,月岛一下子成为文字烧的集散地,超过一百家的店铺在此经营。很难想像有人会为了吃那种东西,特地过来这里。在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那只不过是放学回家路上,用五十块就能吃到的零嘴。
淳跟我懒懒地往隅田川堤防晃过去,月岛东南西北都围著水泥,住在这里的人好像也因此特别喜欢花花草草。每户人家前面不是摆著盆栽,就是从筑地市场捡鱼贩不要的保丽龙箱拿来种花——三色堇、罂粟、波斯菊和虎耳草等。不像正统精致的花园,这附近处处可见的花草,随著靠海却毫无大海味道的阵阵海风,摇晃不已。
「明天见,送作业的事情就拜托你啦!」
走到靠近堤防边的道路,我和淳在三丁目的住宅街互道再见。淳不高的背影,在往前走了十几公尺就立刻看不清楚。我无奈地叹气,独自走在左右都是房子的路上,不久便看到贴著白色磁砖的建筑物。
「月岛河畔」,立原留美奈的家到了。进了大门,公寓一楼是停车场和公寓入口。对于走进一栋不是自己家的地方,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穿过旋转门,我有些僵硬地横越管理室的小窗,接著寻找大楼信箱。自动上锁的公寓门口右手边转角、稍嫌昏暗的日光灯底下,是一整面住户信箱。我从背包里抽出讲义,确定她家在几号。一一〇四号,最上面一排的第一个信箱。将A4讲义对折,谨惯地投进信箱里。
还记得第一次送完功课,我飞也似地跑回家。
第二次在那周的礼拜五,一个天气晴朗、小小炎热的傍晚。我直接脱掉制服,剩下一件短袖T恤,和之前一样,放学后的第一站就是留美奈家。这次很快锁定信箱,拿著讲义,伸手正准备投进上面贴有立原家门牌的的信箱时,我立刻倒退,侧身对著它。
奇怪,怎么投不进去,难道是里面塞著厚厚的邮购型录吗?我用手推了推,信箱的掀盖仍然不为所动。我慌了手脚,心想,才不要把那个女生的讲义带回家。后来我只得移动到楼层对讲机,按下她家号码。四个红色数字浮在萤幕上,门铃同时作响,我静静地等候回应。
「这是立原家。」
对讲机传来年轻的声音,会是留美奈的妈妈吗?我装成一副乖宝宝的声音。
「我是北川,是留美奈的同班同学。本来想把讲义放在你们家信箱,可是里面好像已经满了。请问我该怎么做?」
对讲机斜上方有个塑胶方框,我猜那里面一定藏著监视摄影机的镜头。我盯著黑色的方框看,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活泼。
「原来是你啊,可以帮我送上来吗?」
立原留美奈的声音,门也应声开启。
「留美奈吗?为什么我一定得送到你家去啦?」
「又没关系,快点上来。」
我推开面前的玻璃门进去,里头的候梯间安静得要命,好像没人住在这栋公寓里。我搭了其中一台电梯,上到十一楼。从长廊望出去,看得见一条灰色带子似的东京湾,跟著按下留美奈家的电铃。
「……」
对讲机传来像是练习腹式呼吸般的喘息,我开始担心了。
「留美奈,你还好吧?」
「嗯,我没事。对不起,能不能把东西放在门口就好?我还是没办法见人……真的对不起。」
刚才明明很开怀的声音,下一刻马上消失了。我面向嵌在磁砖外墙上的不锈钢门,看到一个将人排拒在外的结实门锁。
「我知道了。」
我蹲下来,把讲义塞进门缝。
「对不起,北川……」她喘著气,隔了一下子又说:「可是,请你……下次还是要来喔……」
「好。」
说完,我离开对讲机,走进电梯时,我望著留美奈家,只看到装订好的讲义,被十一楼的风吹得卷了起来。
第三次前往「月岛河畔」,走到信箱前,我的手机响了。手机铃声是我从iMode网站上下载的aiko新歌。挖出背包里的手机,我接了起来。
「北川……」
留美奈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我问内藤的。上来好吗?」
淳居然背著我把号码告诉她,根本违反规定。他欠我一顿!玻璃门开启,我搭乘电梯来到十一楼,跟留美奈维持通话状态。
「你直接进来吧,门没锁。」
我停在走廊上。
「什么,你叫我进你家?」
「对。上次跟爸妈说了你的事,他们要我好好谢谢你。」
很快到了,一一〇四号。我犹豫著该不该进门。
「拜托,又没什么。如果你妈在,我会很紧张的。」
耳边传来笑声。
「我爸妈都有工作,白天不在家。你不要担心啦,直接进来吧!我帮你准备了蛋糕。」
「打扰了。」我缓缓打开门,门后是一般公寓常见的狭小玄关。
双脚踩进铺著地砖的水泥地,埋在地上的照明便自动点亮。天花板上的灯光像是庭园中的踏脚石,错落地打在狭长的走道上。我看到尽头格子纹路的门,留美奈并没有站在那里。
「直走进来。」
我脱下球鞋,提心吊胆地走过没有人的走廊。手机里确实听得见她的声音,却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好像第一次拜访别人家,竟没有人在般。我轻轻地打开通往屋里的门,右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左边则是包含餐桌的宽敞客厅,至少有七坪多,摆著两套L型的两人及三人咖啡色沙发。沙发组对角线一百公分左右的地方,有台投影式电视机;沙发前方的茶几上,则已经放好蛋糕和热腾腾的咖啡。
手机里的声音轻快。
「我最喜欢的Tops巧克力蛋糕喔。北川,你不用管我,先吃吧!」
站在没人的客厅里,觉得自己很蠢。我把背包放在地上再坐下。
「留美奈,你在哪里啊?」
我盯著客厅里唯一看得见的一扇门说。和墙壁相同的白色房门,上面贴了留美奈的罗马拼音,跟楼下信箱的字体一样。她没有回答,我继续说:
「客厅里白色房门那间,是你的房间对吗?我都已经坐在你家客厅了,总可以出来一下吧?」
我站在白色门前,听到留美奈慌张的声音。
「绝对不行。我有锁门,打不开的。不要管我,去吃你的蛋糕啦!」
她的态度很坚决,我只好拿起叉子进攻蛋糕的一角。夕阳透过蕾丝窗帘照进屋里深处。渐渐坠落的太阳像快超过保存期限的蛋黄,浮在隅田川对岸、筑地和银座之间。我很快地解决蛋糕,最后再一口气喝光咖啡。我对著手机说话。
「谢谢你的招待,很好吃。我把讲义放在桌上,帮我跟阿姨问好。」
「不要那么赶嘛!我一整天都没跟其他人说到话,聊一下天又不会怎么样。」
才站起来的我又回到座位上。聊天当然没问题,可是我跟她有共同的话题吗?
「班上同学好吗?」留美奈问。
「嗯,大概吧!」
我这么回答她,事实上我也搞不清楚。除了几个固定在一起的朋友,班上大部分的同学,简直跟偶尔会在地下铁遇到的乘客没两样,和留美奈的关连一样少之又少。我听到她在叹气。
「……我,超讨厌自己的名字。小学的时候,同学都嘲笑我的名字像车站旁百货公司的名字。」
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新宿LUMINE(注3)。
「嗯,真的有点怪。」
「我也很讨厌自己。」
留美奈没继续说下去,我只听见啜泣的声音。她在哭吗?我默默地等她开口。
「我长得不可爱,也不聪明,又胖……你知道吗?有时候晚上睡不著,到了早上,发现空气都变成白色的耶,等太阳照进来又很快消失了。」
那是春天的朝霞。我想不只留美奈,大部分的国中生,就算是我也曾经一晚没睡。我的眼前浮现白色的萤幕,遮去彷佛固定在填海地上如桩子般的清晨公寓。
「我最大的梦想……希望像那样子不被人发现,不知不觉消失在世界上……J
怀抱如朝霞般被太阳融化的梦。我还来不及反应,留美奈已经换了话题。前一秒才觉得她兴奋过头,现在竟哭了起来。她突如其来脱口而出的念头,我心里除了发毛,竟还感到有些耀眼。
「北川,你有梦想吗?」
我无言以对。
「我也不知道,应该就在某个地方吧,不过我还没找到。」
会有找到的一天吗?我觉得一阵不安,沉默不语。
「对不起,突然问奇怪的问题。」
「没关系。」
「你还会来吗?」
「嗯,这段时间刚好轮到我,星期五会再过来。」
「以后可以继续听我说话吗?一下下就好。」
「嗯。」
切断手机。狭长的走道恢复平静,我离开留美奈家,走在没人经过的走廊上,一度还以为自己去某个医院探病,正准备回家。
接下来四次送东西到留美奈家的模式,大都相同。泡芙、果汁香味的波萝面包、起司蛋糕……她放在餐桌上的点心不太一样,但每次我都是快速解决后,跟她在不同的空间里,用手机简短交谈。有时彼此间的气氛凝重,但大部分聊的是学校,或是电视、漫画等无聊的话题。
两个礼拜后,事情起了变化。那天为了搜集选定主题的资料(我选的是明治中期,关于月岛的建筑历史),下课先去月岛图书馆。之后再绕到留美奈家时,已经比平常去的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下著雨的天空明显转暗。
「对不起,我今天晚到了。」
我对著手机道歉,同时往客厅移动,看到桌上有两个餐盘和两个纸杯;一盘是点缀鲜奶油的甘那许蛋糕,另一盘则放了两根Calorie Mate饼乾和十颗左右的药丸,旁边的饮料是水果牛奶,耳边传来留美奈的声音:
「我想都已经晚上了,就一起吃晚餐吧!我在减肥,所以晚上不吃东西。」
「晚餐只吃Calorie Mate喔?l
「对啊,还有维他命、钙片跟含有铁质的药丸。」
凝视偌大餐盘的空白部分,我听见房门开启的声音,还有门口传来留美奈羞涩的嗓音。
「我还没减肥成功,你不要一直看喔。」
我瞪大眼睛,拚命掩饰惊吓的表情。之前脸圆圆的留美奈,现在瘦了一大圈,眼睛四周的皮肤几乎贴著眼球,看过去凹陷了两个洞;肩膀单薄而且窄小,T恤好像晾在衣架上,毫无生气可言。牛仔裤上系著皮带,腰细到只有铝制球棒的前面部分。我慌张地移开视线,坐到位子上。
留美奈动作迅速地拿起电视机前面的遥控器,按下开关。晚间新闻正在报导大特价的商店,无论什么商品一律半价。留美奈的体重大概就像半价商品,减了足足一半的体重。
开著电视,我松了口气,因为总算有个能让我转移注意力的地方。留美奈坐在我右边。我绝对不是故意要看她,然而她伸在餐桌上的手臂、关节,像是不锈钢管组装而成,表面还布满青色的血管。
「没什么内容耶。」
说著,留美奈按去电视的音量,外头的雨声传进屋里。我们盯著电视,各自解决餐盘的食物。平均一根饼乾花了留美奈十五分钟时间。
「你看起来很瘦耶,什么时候开始减肥的?」先吃完蛋糕的我问。
留美奈开心地笑了笑。她一笑,脖子上的青筋跟著拉扯,一路裂到耳后。
「应该在没去上学以后吧!反正以后还是会回学校,所以就在想,这段时间可以做些什么。」
「这样啊……」
像头苦于牙周病的牛,她快速吞下另一根饼乾,又喝了一口果汁牛奶,服下所有药丸。留美奈看著我笑,总觉得她的眼睛跟牙齿也跟著晃动,语气则异常兴奋。
「很快就会到我的目标二十五公斤啰,还要继续努力。今天能见到你,我好开心喔。你知道吗?你第一次送东西来我家的时候,我走出阳台看你唷。那个信箱打不开,是因为我用瞬间胶封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却接了连我也吓一大跳的话。
「现在外面下雨,下次要不要出去走走?」
留美奈眉间的皱纹之深,不像一个平凡的国中生。
「嗯,最近都没有出门耶。不过有人陪的话应该没问题。」
看完新闻,我回到就在隔壁的自己家。
我没办法跟淳、阿大还有直人提起留美奈的事。当然,留美奈的爸妈、我的家人,以及班导也不清楚。如果跑去问淳,他或许会告诉我一些厌食症的症状,但我不喜欢那种偷偷打探别人秘密的感觉。留美奈好像有点喜欢我,我也觉得她那样子突然瘦下来,跟生病没有关系。出去散步可能没用,但老是关在房间里心情上又很闷,还是换个环境好了。
接下来的星期二,我先回家换掉制服。窄版的牛仔裤配上深蓝色长袖上衣,再套一件灰色羽毛背心。口袋里塞著手机和等一下要给留美奈的讲义,我小跑步来到「月岛河畔」。时间还早,留美奈却已经准备好晚餐。她吃的是补充营养跟饱足感的白色Calorie Mate,我的盘子里则是肉桂卷。
我们并肩而坐,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视。我的嘴像碎渣机似地解决肉桂卷,然后看看隔壁那位的餐盘,白色的盘子里还有一根。
「我可以吃吃看吗?」
她点点头,我拿起Calorie Mate折了一半,放进口里,起司的味道很快扩散开来。留美奈吃了剩下半根,喝水吞了药丸后站起来。
「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她消失在白色房门之后,接著五分钟的时间,我看著没有声音的电视,广告像是一出出上演的默剧。
「好看吗?」
留美奈的声音。打开门,没有重量的女孩站在门后一步,双手背在身后站著。交织著浅蓝色和绿色条纹、充满夏天风味的洋装,像无风的天气里一面动也不动的旗子,极度安分地裹住身体;无袖和宽广的领口设计露出凹陷的锁骨,彷佛能盛装大量的水分。留美奈害羞地笑著,表情相当愉快。
「昨天我达到二十五公斤的目标耶,终于穿得下这件洋装了。」
「还不错呀!」我并没有打算顺著她的话说,却又别过头吐了一句。
留美奈是否注意到我在脸红呢?
漫步在隅田川,傍晚的风缓缓地追赶过我们。
「我已经一个月没离开房间了。外头有风耶。」
留美奈的裙襬随风摇曳,我从她的双腿间可以看见步道上铺的石板。
「想去哪里吗?」
月岛到处是住宅区和文字烧店,反而没有几家咖啡厅。远食店的话,只有地铁出入口前的麦当劳。去那里好像会遇到熟人,太危险了。我烦恼何去何从,而这时留美奈开口。
「风吹起来好温暖,而且我也很久没出来,随便逛逛就好了。」
所以我们很自然地朝大海前进。穿越清澄通,走过朝汐运河上的大桥。从月岛往下来到晴海,街道的密度越来越小,站在桥上看到太阳沉没二十分钟后,东边的天空瞬间一片开阔。半颗月亮像是贴在藏青色的玻璃板上。留美奈在桥隆起的地方停下脚步,我看著她细小的脖子。
「我们说不定就像月亮一样。像太阳发光发亮的其实是大人,我们只是沾到他们的光芒。什么也不会,没办法做决定。鸟不生蛋的星球。唉,难得两个人能够散散步,我却不知道在说什么,真的很讨厌自己。」
靠在栏杆上,我探出头看向水面。运河因为夕阳西下,映出一块阴影。
「我也不太喜欢自己,但我们不可能永远只是国中生。有一天,我跟你会变得不一样。因为太阳的反射就能发出那么美丽的光芒,当个月亮也不错啊!」
水面上的月亮起伏不定,我抬起头,接触到留美奈认真的眼神。
「北川,你能改变我吗?」
我不懂她的意思,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留美奈的双眼吸去月岛的街道、桥梁、运河跟天空。那双眼睛放大成为整个世界。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一晃神,留美奈露出生气的表情往前走,我赶紧追上去。
我们跨越四线道的产业道路。水泥厂的围墙沿著步道,延伸得好远好远,我们不久来到尽头一座狭长的公园,那里是小时候常来玩耍的春海桥公园。几十公尺以外都还看得见街灯,我们附近却暗得可以。走进无人的公园,选了一张照不到光的长椅坐下。我无法把留美奈当成陌生人一样,毫不在乎地转头面对她。她的声音沙哑。
「北川,你可以彻底破坏我、改变我喔。」
留美奈靠在我的肩上。轻巧的头颅,让我的神经全部集中到肩膀去。她的头发有些味道,却是我第一次感到汗水的气味也可以那么好闻。两个人身体僵硬,谁也不敢动。我慢慢地伸出左手,抱住留美奈像是轻木般窄小的肩头,这样的姿势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我们吻在一起,不是由谁主动的,只是自然而然的吻。我想我永远忘不了女生柔软的嘴唇。滑润的舌尖在我嘴里翻搅,我的初吻充满Calorie Mate的起司味道。
留美奈离开我的怀抱。
「我们去那里吧!」
从掉漆的长椅站起,我们朝草地走去,双脚踩在草丛发出宪宪奉奉的声音,前方的树枝好像很久没人修剪,恣意生长。留美奈横躺在草地上闭起眼睛,暗绿色草地衬著条纹洋装真的很美。裙襬掀起了一角,露出半截大腿。我坐在一旁,握住她的手。
「草地有点潮湿,可是躺下来的感觉很好喔。」
我侧躺在留美奈身边,看过去是没有星星却明亮的夜空。那么接近地面的地方仍然有风吹过,枝叶随风摇摆。留美奈回握住我的手,我来到她的上面。
我们试了好几种办法,最后一事无成。一方面留美奈觉得很痛,另一方面也许我已经很满足刚才那个吻。后来我们拍去身上的泥土跟草层,站了起来。夜晚的天空完全变成深蓝色,我们牵著彼此的手走出公园。
「突然觉得好饿喔。」留美奈说。
「我也觉得好渴。」
我们从晴海返回月岛。回去的路上再度横越朝汐桥,这次我们没有停留。前方漆黑的道路上,浮出便利商店看板的光芒。
「要去看看吗?」
我问著,留美奈开心地点头,率先跑了出去。我搞不懂哪里有趣,却也边笑边追上她的脚步。我先来到店门口,但留美奈却抢先一步走进店里。
商店里非常明亮,熟食区的食物好像也闪闪发光。留美奈著魔似地盯住冷藏柜,提起放在收银台旁的购物篮,左一个右一个往里头放。泡芙、磅蛋糕,原味和巧克力口味的布丁各一、果酱奶油面包,还有牛角可颂三明治。
吃的东西足足装满两个塑胶袋,就这样提回「月岛河畔」。在十一楼的走廊上,留美奈把袋子递给我,一脸困扰。
「该怎么办咧。明明没有食欲,刚才在便利商店里却买得很高兴,然后现在又觉得饿到头有点晕。」
「又没关系。我要回去了,今天很开心。」
「嗯,星期五见。」
留美奈回到空荡荡的家。我帮她关上门,目送她走进去。从走廊折回电梯途中,我看见黑色的东京湾横在一座座耀眼的大厦间。就算风中没有一丝海洋的气息,海边盖起一栋又一栋水泥建筑,我们学习爱人的方式应该离海洋不远。
老实说,那天晚上我一边想著留美奈,就自慰了两次。虽说这样好像很了不起,但是我已经完全虚脱了。
送件的工作又持续了一个月。大概是那天的情况出乎预料之外,我们之间暂时没有其他举动。听说隔壁班某某某已经到达C阶段,我跟留美奈好像太快了。
放学回家路上,我照常拿著讲义来到「月岛河畔」。这次留美奈准备的是比平常多出三倍的点心山。海绵、蜂蜜蛋糕,还有上面一堆覆盆莓果酱的奶油派。留美奈没有拿出饼乾或维他命,她说要吃柔软又香甜的东西。
学期快结束前,留美奈回到学校。她说一个人去上课会害怕,所以那天我先在隅田川旁的步道等她。七月的天空让平常看起来灰蒙蒙的,水面也稍微透出亮光。眺望对岸高楼耸立空中形成的轮廓、宛如曼哈顿的风景时,留美奈叫住我。
「北川,等很久了吗?」
穿著制服的留美奈从堤防斜坡上的楼梯走下来。夏天的短袖制服,钮扣之间微微地绽开,我看见里面还有一件T恤。裙子的腰围看起来很紧,没有移动的余地。已经没办法从留美奈的大腿间,看到后面的景色。
她的体重完全回升,也可以说回升过了头。她现在的样子比那天夜里大了两倍,和丹尼斯罗德曼强劲的反弹球一样。
就像我在留美奈瘦的时候没有说话,现在她胖了我也没说什么。身高一百五十公分的她已经很娇小,一旦体重超过五十公斤,看起来就圆圆的。留美奈提著书包的手交握在背后,看著自己的脚尖。
「真的没关系吗?班上的人会不会觉得我是怪胎?」
我默默地迈出脚步。第一次和她一起上学,我好像也很紧张,话都说不出来。我走在留美奈前方两公尺处,走在早晨的街道上。
那群死党每次都在西仲通转角等我,这天连爱迟到的阿大也出现了。转角离他家不到几十公尺,他还是气喘如牛的样子,抓起绕在脖子的毛巾正在擦汗。淳注意到走在我后面的留美奈,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抢先一步说话:
「立原今天会去上课。」
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什么嘛,是立原啊!我以为阿大穿裙子咧。」
身后的留美奈有些畏缩,幸好直人破除冷场。
「来吧,好久没出现了耶。我们走。」
我们往学校方向慢条斯理地走著。淳、阿大和直人聊得很开心,我则因为不时注意留美奈,并不多话。偶尔回头看见留美奈把书包抱在胸前,头低低地跟著我们。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多,就快要到学校了吧!接近学校时,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感到很不安。
(不说不行……不说不行。)
我还没告诉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关于留美奈的事。转弯经过转角的面包店,耀眼的天空下,仿高第的学校大门就在眼前。我站在原地不动,鼓起勇气叫住他们。当时说不定双脚还在发抖。
「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三个人被我认真的口气吓到,转过身来。等留美奈走到旁边,我继续说下去。
「我跟立原在一起了。」
「真的假的。」
淳立刻回了我一句,阿大嘴巴开得好大,直人害羞地往别的地方看。其他同样穿著月岛国中制服的人无视于我们的存在,一个个擦身而过。
「快说,什么时候在一起的?」阿大从惊吓中恢复。
我一五一十告诉他们,因为之前送讲义的关系,跟留美奈聊了一下,不知不觉就在一起了。我满脸通红,但留美奈好像无所谓的样子,很自然地站在身旁,还不时露出微笑。淳最后开口:
「我懂了。立原就跟我们一起进教室吧!」
接下来我们什么也没说,趁老师还没来之前溜进教室。留美奈也不再和我保持距离。
事情发生在午休时间。午餐结束后,老师便回到教职员办公室,班上的气氛好不容易轻松许多。早上上课的时候,留美奈还没有异状。大家并不太理会好久没露脸的留美奈,也许只是不感兴趣。
外面天气很好,班上一半的男生跑出去踢足球,教室立刻一片安静。我们这群聚集在淳的座位边,聊著没营养的东西。国中生的生活原本就很没营养。有时候我会回头看看独自坐在墙边的留美奈,结果阿大把他的肥手搭在我肩膀上,痛是不痛,但觉得很烦。
「阿大,不要靠过来啦!很油耶。」
说著,我伸手推了阿大背后一下。摊开手,发现自己的力道奠强。以笑闹的表情看向留美奈,发现她怪怪的,圆圆的背在发抖。那个时候的留美奈突然看了过来,短发像把撑开的雨伞,凌乱的浏海间透露求助的眼神,死命地盯著我看。
然后,她看似悲壮地偏过头去,只是一个非常微小的角度,我想其他人都没发现。我跟她再度面对面的时候,她的右手伸进书包,拿出来的是巨形泡芙。学校禁止我们带点心。留美奈用力扯开包装,把泡芙塞进嘴里,分成三口解决大人拳头般大小的泡芙。吃完第一个,马上又拿出第二个、第三个巨形泡芙,黑色书包顿时像百宝袋一样。
慢慢地,教室里的说话声消失,每个人的视线都转移到狼吞虎咽的留美奈身上。
看著看著,她的桌上已经出现六个泡芙袋子,班上弥漫一股泡芙的甜味。吃完泡芙的她,终于有空看看周围的人。她面带胆怯地抬头,迎面而来的是班上同学的眼神,冷漠如冰在冷冻库里的针。留美奈环顾四周,最后停在我的脸上,嘴角还有泡芙的奶油,哭丧著脸对我惨笑。这时我的心情跟留美奈一样,可以的话真想立刻消失。
(我真的很讨厌自己。)
我彷佛听见留美奈这么说著。
接下来,留美奈在午休时间犯下第二次致命的错误。一阵像是下水道管线里污水呼噜呼噜流动的声音传来。留美奈一脸茫然,就在下一秒,她张开嘴,六个泡芙从我第一次接吻的嘴中,一鼓作气地喷出来,嘴巴外面简直像有一台抽水马达。桌上的透明塑胶袋立刻被呕吐物压扁。男生憋住气,好几个女生尖叫连连,场面混乱,我则留在原地僵硬不动。
变成定格画面的教室里,第一个有动作的人是阿大。他抽下脖子上的毛巾,迅速走到留美奈面前。
「立原,你还好吧?我有时候吃太多,肚子也会怪怪的。」
阿大一面说,一面用毛巾随便抹去她嘴边的残余物。留美奈没有抗拒,失魂落魄地看我。她红著眼睛,大概快哭了。直人抓起体育服跑到留美奈旁边,先盖住吐出来的泡芙,快速地全部擦起来,在书桌上方俐落地裹成一团。
「这应该可燃吧?」
将袖子打结,直人拿起一团体育服走出教室。淳的手放在我肩上。
「你去跟老师说,赶快送她回家啦!」
我回头看著淳,他故意耸肩点头,好像在模仿最近很红的DJ。
「谢啦!」
「不谢。还有,记得跟她说明天早上西仲通见,一起上学。」
我看著淳,他故意把头别向校园中庭。我感动到无法用言语形容。淳说的话,阿大和直人的举动,给我这个胆小鬼不少勇气。我再也不迷惑了。我站起来走向留美奈,提著她的书包一起离开教室。回家路上留美奈已经没在哭了。送她回到家,等她洗好澡换好衣服,我才跟她提起淳要我转达的话。
留美奈并没有放声大哭,不过听完之后,还是小哭了一下。我整整迟到五个小时才进教室,但那些都是小事。
隔天早上,我们在老地方见面,再一起去学校,留美奈当然也在其中。她似乎习惯了每天上课的生活,身材还是像艘小型渡轮,横过水面时总会激起波浪。但是我不在乎。反正抱著瘦瘦的留美奈和胖胖的留美奈,感觉好像同时跟两个女生交往,不管二十五公斤或五十公斤的她,我都喜欢。
注3 LUMINE:留美奈的罗马拼音是Lum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