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下楼,目的地是理化实验室。胸前抱著一叠投影片,嘴里小声哼唱前不久「岚」帮某连续剧唱的主题曲。旋律很轻快,我也忍不住跟著蹦蹦跳跳。
好心情或许也因为五月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楼梯间,那是没有海潮味、属于东京的海风。其实没发生什么好事,但总会有突然极度开心的时候,就算连袜子的款式和颜色,都要受到学校规定的国中生也一样。
以为四下无人,索性放声大唱,冶不防后面冲来一个声音。
「『木更津猫眼』的主题曲对吧,你也有看喔。」
我赶紧住嘴,回头往上看。抓著木头把手下楼的人,正是本班的问题人物关本让,他有一头违反校规的狼人头(注4)。每次老师检查我们的头发,他都会狡辩那是自然卷。除了不想管事的导师,班上没人相信他说的是真话。阿让缩起头,装出助跑的动作,一次跨两格楼梯下来,然后过度装熟地搭住我的肩膀。
「你喜欢流行音乐啊,还喜欢哪些歌手?」
脑中浮出几个乐团的名字,嘴里吐出来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都还好,只不过最近太常听到这首歌。」
阿让好像没注意到我的态度很冷淡,继续嘻皮笑脸。
「请期待下星期三喔。我已经在拟当天要播放的音乐。我所挑的可都是时下年轻人票选出来的人气歌曲喔。」
新学期一开始的选举,阿让自告奋勇要当播放股长,原因是「我以后想当艺人!所以想多知道广播的事情。」大家听著他说话,脸色很臭,却也没有理由反对。没人捧场的播放股长选举,连举手表决都跳过,直接由阿让当选。
走音播放股长像电视上异常兴奋的搞笑艺人,大声唱起「岚」的歌(而且还配上动作)。我想叫他停止,可是又没胆阻止这类自得其乐的家伙,只好放慢脚步,慢慢地拉开自己和阿让的距离。我并不想让班上其他人认为我跟他是朋友。
「唱这首歌的时候,RAP跟旋律和不在一起。下次我们一起在教室唱给大家听好不好?」播放股长回头说。
我仰著头觉得快受够了,但还是敷衍地笑一笑,摇摇头。
「我才不要。我又唱得不好,而且不敢站在大家面前表演啦!」
阿让一脸遗憾。
「是喔,我是觉得偶尔前面有几个客人无所谓。」
眼睛左右扫过一遍,确定没有别人,我对著那头卷毛开口:
「喂,你真的想当艺人喔?」
抬头看向我的播放委员瞬间眼睛闪闪发光,很像小狗露出舌头看著主人的样子。
「嗯,我不想永远待在月岛这块填海地。总有一天,我要站在东京的中心,为所有日本人带来欢笑和感动。」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为全日本人做些什么,其他国中生应该也跟我一样吧?虽然觉得他似乎兴奋过了头,瞎扯的程度却又有种莫名的魅力。
「到底哪里是东京的中心啊?l
阿让停下来,自信满满地回答我的问题。
「台场、赤坂、麴町……」
我不懂阿让的意思,只见他用RAP的口气继续:
「……芝公园、涩谷、六本木。」
迟钝的我终于搞清楚了。
「那些地方都有电视台喔?」
阿让露出得意的微笑。
「没错。东京的中心都有电视台,聚集所有人目光的地方就是中心。日本的中心,在那电视台镁光灯的前方啊!」
我应该回答一声「这样喔」,但保持沉默不语。阿让继续他走调的RAP。抵达理化教室时,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组别。阿让很乾脆地离开,让我松了一口气。
新学期开始一个月,我跟阿让的关系仍然有点像朋友,又有点不像。他在班上跟女生混得很熟,可是男生全都跟他保持距离。我能了解他们非常希望那种又唱又跳又爱演,想朝搞笑界发展赢得大家注意的那种人,最好赶快消失。
因为,那种角色,看起来真的很烦啊!
星期三早上最后一堂课结束,阿让对我使眼色,然后神采飞扬地走出教室。这礼拜负责营养午餐的阿大看了大喊:
「拜托,哲郎,你变成那家伙的朋友了?」
我赶快摇头否认,绝对不是这样。
「上次理化课的时候讲了一下话而已。」
淳用眼镜里的冰冷眼神看著我。
「那家伙说了什么?」
「今天广播的内容是RAP特别节目,他会挑很棒的曲子,要我敬请期待。」我勉强说出实话。
结果我反而像是为算不上朋友的阿让辩护。教室中接近四十个人手里拿著白色餐盘,排队领午餐。今天是奶油培根义大利面、芝麻叶菊苣沙拉和香草烤鸡。最近的菜色,比附近咖啡馆端出来的东西还要义大利风。
大概吃超过了一半,黑板上方的扩音器送出韦瓦第的「四季」。每个人都知道,一旦出现这首春之协奏曲,表示校内广播即将开始。
「嗨,各位月岛国中的朋友,你们正在品尝美味的午餐吗?我是今天的DJ关本『B-BOY』(注5)让,要为各位带来日本的RAP特别节目。」
他的声音像坏掉录音带发出的噪音。拿起叉子胡乱搅动盘子里的奶油培根义大利面,我觉得很糗。阿大嘴里塞满鸡肉开口问道:
「『B』是笨蛋(baga)的那个『B』吗? 」
教室里的人此起彼落地发出冷笑,那感觉好像是,幸好阿让没说出来是哪一班的人,总算能保住班上的名誉般。播放股长继续自己爽:
「废话不多说,立刻播放今天的第一首歌,King Ghidorah的『Unstoppable』。这首算是关本的主题曲喔。不管别人怎么说,都阻止不了我们。」
手中的叉子差一点要掉进充满奶油的餐盘里。说话的时候一面叫著自己的名字,像「早安少女组」才会做的事。随著节奏起伏,King Ghidorah带著嘶吼的嗓音开始RAP。
阿让的介绍结束,班上终于散发出安定下来的气氛。阿大首先发难。
「谁可以劝劝那家伙啊?」
「因为他的关系,班上的气氛实在很糟。」
淳附和阿大的看法。平常不太批评的直人也发表意见:
「为什么关本会让大家这么浮躁啊?」
淳回头看直人。
「这表示他根本没那个能力嘛!明明想当个搞笑艺人,却搞不清楚自己做过头,也不去观察周围的看法。这种没能力又爱臭屁的人最白目。」
我没有说话,不过淳的意思我很明白。大部分的国中生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茫然。身上不仅背负著升学压力,整个社会对我们来说,就像一座巨大的监牢。阿让的反应迟钝,反而使得班上同学很不安。
扩音器里King Ghidorah的曲子变调。每个人默默地吃著午餐,教室里的气氛反而因为轻快的节奏越来越沉重。节目播放间穿插歌曲介绍,接下来是mach25和Kick the Can Crew的歌。听著听著,我发现阿让播的歌,跟排行榜上选出来的差不多,每一首大家都很熟,也都是热门的单曲。很快的,二十五分钟的播放时间只剩下五分钟。阿让到最后还是自己爽:
「到了要跟各位说再见的时候。最后一首歌,岚的『A Day in Our Life』。」
阿大说话了。
「搞什么,结果最后一首居然是杰尼斯的歌。」
更夸张的发言从广播室传到月岛国中所有的教室。
「RAP就是关本『B-BOY』让。大家一起唱吧!」
前奏响起,像极了伴唱带的音乐。不久,英文烂透的阿让,用惯有的拼音方式,荒腔走板地唱起来,而且还在段落间穿插非常不搭的叫喊声,例如「喔耶」、「check it out」还有叫嚣。此时,本班的气氛首度抵达零下冰点。
淳和阿大一致认为,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么冷的校内广播。虽然没寻求其他人的意见,我想那就代表班上全体的看法。平常班上很多人都很有意见,一旦事情跟阿让有关,就变得完全没有异议。
可以的话,甚至希望他离开本班,最理想的情况是卸下国中生的责任。身在民主的教室,没有讨厌鬼的容身之处。
当天放学,我正在鞋箱旁边换鞋子,阿让从背后叫住我,我不耐烦地回头。
又了天的歌怎么样?很棒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点头敷衍。阿让似乎把这种举动当成很棒的回应,开心地看著我。
「下次播歌的时候,我们一起唱给大家听。你唱得很好啊!我们来个超属的清唱吧?只要我们两个联手,全校女生铁定会冲来教室看。」
我赶紧摇头拒绝。
「你能不能放过我啊,你先搞清楚别人对你的看法可以吗?」
「喂,哲郎,你跟阿让在说什么啊?」先走到校园的淳帮了我一把。
「我现在就过去。」
来不及穿好运动鞋,直接拖著步伐走出去。阿让还一脸无奈地站在鞋箱旁。
「下星期我还有别的想法,敬请期待喔。」他在我身后说。
打死也不要出现在他下次的节目构想里,我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向淳。
阿让的新企划隔周的礼拜一就出炉了,一大张海报贴在教室后头的软木告示板上。
「大胃王大逃杀」
很符合阿让夸张的个性,而且再度抄袭电视节目的名字。用超粗紫色麦克笔写的标题下方,标明寻找挑战者。能打败冠军阿让的人,将获得三千块钱奖金。
「我不懂为什么阿让是冠军。」双手交叉胸前的阿大瞪著海报。
阿大看起来很不服气。讲起吃跟体重两件事,他绝对有过人的自信,我也觉得理所当然。
「趁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一下阿让,对你来说他根本不算什么。」
我暗自比较阿大和阿让的身材。阿让并不高,也没有很胖,跟阿大比起来体重差了五十公斤,身高也少了二十五公分。班上明明有阿大这一号人物,他还敢自称是冠军。
「话说回来,『大逃杀』这三个字根本就用错了。很明显是一对一的比赛啊!」直人小声地说。
「我不知道阿让心里在想什么,如果他只是要制造效果就算了。阿大,给他好看吧!」淳耸耸肩。
阿大拍拍胸脯说了一句「交给我吧」!他的胸部跟隔壁班图书股长一样,又大又会动,自信满满。阿让真的不要紧吗?不知为什么,我担心的不是好朋友阿大,而是那个死路一条的播放股长。
班上很顺利地产生跟阿让对战的人,个人觉得非常合理。除了阿大以外,没有人愿意向阿让挑战。起初有几个男生为了三千块的奖金举手,到后来知道阿大的决心,都早早弃权。
比赛的时间订在下星期三中午。全班每人提供一片午餐发的吐司,并且收集发剩下的面包。阿大和阿让的书桌并在教室中央,两个人都面对观众摆出预备动作。他们面前各叠了二十五片吐司,咖啡色的吐司墙高度大约四十公分。这样看过去,突然觉得普通的吐司变得好厚好厚,就算叠在体型壮硕的阿大面前,也快高到他眉毛的位置。
即使是身材压倒性获胜的对手,阿让仍旧一脸平常心,很像电视节目中,年轻演员出来比赛谁的食量大般。他的眉毛看起来很整齐,一定昨天晚上修过吧?班上其他人停下手边的筷子,屏气凝神地注意这场对决。大家为此还拿钱下赌注,当然要专心看比赛才行。预估阿大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问题不在于谁赢,而是阿大究竟能赢过多少。有人觉得至少相差十片吐司。赌阿让会赢的人只有小猫两三只,我就是少数之一。我的赌注是脚踏车杂志一个月份和五百块钱。淳说我赌得太大,但看见阿让很有自信的样子,或许也认为阿让会全力以赴吧!
身为裁判的淳中指扶住眼镜。
「比赛时间二十分钟,只准喝三杯牛奶。吃最多片的人就赢了。」
阿让和阿大点点头。
「预备……开始!」
阿让看了看周围的人,喝下一口牛奶,用很普通的速度吃起第一片吐司,不见他放快速度。阿大转头看到这样的播放股长,拿下三片吐司卷成咖啡罐的样子,像个压缩马达般把卷好的吐司罐塞进嘴巴,速度惊人。
三片吐司只花了他一分半钟。阿大喝了一小口牛奶,表情严肃地又拿了三片吐司。结果,还是只用了九十秒。
「好像很快就分出胜负了啊!」直人偷偷在我耳边说。
我默默点头。当阿大解决六片吐司时,阿让还没吃完第二片。这哪是大胃王应该有的速度。
一下字就看出来谁输谁赢,班上兴奋的情绪很快转变成无趣,像上次中午播放RAP的时候一样,死气沉沉。阿让只会出一张嘴,为了成为瞩目的焦点,随便想个有趣或可笑的活动。多么自私的演艺界志向者。眼看就要分出胜负,心情越来越低落。而且一直盯著别人吃东西,本来就会越看越无趣。看著电视上的旅游节目,过度浓妆艳抹的女明星在某个温泉饭店吃著像小山一样的晚餐,难道不觉得那样的人生很悲哀吗?
十五分钟后的结果在预料之内。阿大大获全胜!挑战者吃了二十五片,阿让只吃完四片半,差距二十片以上,完全是刚才预测值的两倍多。我的五百块飞了。阿大一副赢得理所当然的表情。他看向身旁输了还挂著笑容的阿让。
「现在立刻给我交出三千块。」
阿让拿出皮夹,掀开上面的魔鬼毡,抽出皱皱的千元钞票。阿大快速地抄走桌上的钱,但阿让露出没什么好难过的样子。
「下次要不要来比喝可乐?l
阿大看起来快被惹毛了,像赶苍蝇似地挥动著手。
「什么时候我都奉陪啊,不过奖金要变成一万。就算这样,你到底有没有心要比赛啊?好好练习一下再来找我啦!」
教室恢复往常的状态。有人开始聊天,好像不是很在乎阿让在大胃王比赛的输赢为何。淳早早分配完赌金。阿让离开还叠著二十片吐司的书桌,走到我旁边耸耸肩。
「我好像不太适合操劳的工作。北川,比赛是不是很有趣呢?」
我摇摇头。怎么跟阿让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摇头。
「根本就不算比赛,那种东西满足不了观众。」
「或许吧!」阿让歪著头。
「既然知道就不要办些无聊的活动。」
我带著埋怨的口气说。阿让没有立刻回答,双手交握在胸前一阵子。
「我懂了。下次我会准备好再行动。」
「还有下次?你还要玩?」我吓呆了。
阿让手指把玩著他的狼人头。
「嗯。我还有别的想法。但下次我会照你的话做,等练习好了再告诉大家。」
目瞪口呆,我无话可说。结果阿让有些害羞地眼睛往上看著我。
「虽然我想你应该不会答应,还是想问你要不要一起计画下一个活动?」
我丢出一句「绝对不可能」,走出没有阿让的教室。
接下来将近半个月,阿让非常安分。他既没有播RAP,也没举办无意义的大胃王比赛。没有奇怪活动可办的阿让,在班上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学生。书念不好,体育也比人差。他讲的笑话只有自己理解,别人都觉得很冷。他是一群普通国中男生中的其中一个。
五月底,阿让这家伙发表第三次活动内容。某天早上,我走进教室就发现阿让披著一件斗篷之类的衣服站在讲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横写了「阴阳师」三个大字。这时候,好几个同学聚集到他前面。
「这次又想干嘛?」
反正又是模仿电视上骗人的把戏,我还是依照惯例问一下。阿让从讲台桌上拿起一样东西,在我面前晃了晃。早上的教室充满阳光,金属发出闪闪的光芒。他手上是去餐厅吃饭会用到的大尺寸汤匙和叉子。
「这次我练习了很久。我要运用阴阳师的念力,把汤匙折弯给你们看。」
说著,他握住一根汤匙,并且拿给周围的同学确认。这名男子双手握住汤匙,试图用力弯曲握柄,很有分量的餐具一动也不动。阿让拿汤匙敲敲讲台桌边缘。
「你们看,我没有作假。」
接著,阿让嘴里念念有词,开始摩擦汤匙柄。他这么做好像没效,几分钟过后,一些人受够他平淡的演出,远离讲桌。即使如此,我们的播放股长仍继续将念力传送到汤匙上。
我有点可怜他,不想再看下去,所以跟直人打屁起来。离第一堂课只剩下五分钟,戴著黑色手套的阴阳师还是非常努力。
上课铃响。阿让站在讲台上喘气,而国文老师已经快走进教室。他看著微微弯曲的汤匙大叫:
「你们看,汤匙弯了。」
汤匙的确有点低头。
「太好了。阿让,你赶快回座位吧!」淳说。
阿让把讲桌上的餐具包在黑色斗篷里,慌慌张张地回到座位。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了这一幕,但比起电视上耸动的表演,折弯汤匙的把戏,真是无聊到一个极点。阿让坐在位子上,一边涂著睫毛膏,一边大喊:
「今天放学,我会继续刚才的表演。不管是汤匙或是叉子,我都能把它折弯,大家要留下来看喔。」
老师正好从前门走进教室。她是个从学校毕业两年、看起来像家教的女老师。没人回答阿让,他说的话漂浮在空气中,而我的心情也跟著不上不下。
当天放学,阿让再度披上黑色斗篷和手套,地点从讲台变成靠窗的位置。窗外天气不错,五月蓝色的天空非常宽阔。朝汐运河对面的地上,窜出好几栋高楼大厦。看起来很像科幻小说里的未来都市,但其实那附近的公园是我们从小到大玩耍的地方。
闲闲没事的同学站在阿让桌前,我、淳、阿大和直人也在。阿让拿出书包里的汤匙和叉子,数一数至少有十几支。他把餐具分给留下来的人。
「我现在要把念力传送给你们,大家一起来挑战阴阳道吧!」
怎么想我都认为折弯汤匙是超能力,跟阴阳师扯不上关系。阴阳师是负责驱除恶灵,使用式神才对吧?我想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清楚,但看到过度热衷的阿让,才没有开口反驳。淳转趄手中的汤匙。
「超能力就算了,你这种……」淳露出困扰的表情,看向四周。「这种活动,以后还会继续下去吗?」
阿让笑得很开心。
「嗯,只要能带给大家快乐就好。好,要开始啰。」
阿让天真地搓起汤匙。留下来五分钟好了,看完教室墙上的时钟,我注视手上的叉子,开始用大拇指搓热它。十名左右的国中生,放学后待在教室摩擦金属。从窗外吹来春天的风,让身体痒了起来。
五分钟过去,念力传送时间延后十分钟。结果普通,有两个男生、一个女生折弯了他们手上的汤匙或叉子。但是成就感薄弱,因为折弯汤匙这种事情实在太普通了。
阿大把没折弯的餐具丢回阿让桌上。
「阿让的念力好像对我没用。」
淳在阿让面前挥挥弯曲的叉子。
「我的折成这样。就算你没把念力传给我,这种程度我以前就办得到。」
没错。偶尔有钱有闲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会去家庭餐厅,淳一无聊就会表演折汤匙。他说汤匙或叉子光靠人类的意念,简简单单就能折弯,并非像上千吨的挤压机,一天可以制造出上千台的车体那样有多余的能力,不用大惊小怪。凭国中生超能力运作的工厂绝对很有趣,但不可能实现。
「原来大家都可以喔。」
阿让握著跟早上一样微弯的汤匙,满是遗憾的表情。
「这两个礼拜,我从早到晚都很努力练习耶。」
他那双像是试镜再度失败的悲惨目光,瞥了我一眼。其中一个男同学说话了。
「阿让,你还是有其他能力对吧?属于你自己的超能力啊,阴阳师!」
播放股长的表情瞬间转变,咬牙切齿地大叫:
「我会。我会飞。」
我听见许多叹气声。
「唉,居然说出来了。」阿大喃喃自语。
班上男生开始拍手鼓噪。
「飞,飞,飞!」
声音越来越大,加上女生简直变成大合唱。我目不转睛地看著阿让。阿让的表情一下子害羞,一下子又生气,只有嘴角的笑容一直持续。最后,他举起双手。
「飞,飞,飞。」
坚定的眼神,阿让跟大家叫嚣起来。他站起来,伸出右手。
「关本让,准备要飞了!」
他笑了一笑,又看了我一眼。阿让推开桌椅,奔出教室。我急急忙忙追上去。
我们二年级的教室在三楼。月岛国中的校舍共有四层楼。阿让晃动著黑色斗篷,在走廊上助跑,目标似乎是校舍两端的楼梯。
「等一等,阿让!」
我追赶在后面大吼,阿让没有回头。其他同学也追了过来。
「那家伙要干嘛?」淳问。
没有人回答。焦躁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当我们跑到三楼楼梯口时,阿让正在楼梯间。我一口气跨两格阶梯,赶到楼梯间时再抓住扶手转身往四楼冲刺。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
阿让手撑住四楼窗户边,毫不犹豫地轻巧跨过栏杆。窗户正对著五月晴朗到有点呆的天空,黑色斗篷少年失去重心往下坠。乘著轻轻柔柔的风,阿让好像赶到非常舒畅地,任风吹著斗篷和狼人头发尾微微飘动。追上我的其他人不禁大喊:
「危险,快停下来!」
阿让困惑地笑著,瞥向站在四楼的我们,彷佛正为困在地上的我们哀悼。披著斗篷的播放委员,就这样跟著地球上所有的物体行动,服从万有引力的法则——
阿让跳楼了。
「阿大,快去找老师来。」淳大喊。
站在原地、身体僵硬的我,因为淳的这句话好不容易动了起来。我赶紧爬到四楼窗户上,探出头看。娇小的阿让倒在树丛里,周围早已围了一堆人。
「阿让,你没事吧?」
他大概是昏了过去,动也不动。几分钟后,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
之后,我们完全被困住。我们每个人都得接受两名老师的盘问,我只能不断重复说过的话。盘问途中,导师的手机响起,他接起来小声说话并带著叹息,看起来像是没有干劲的上班族。被我们戏称为上班族的导师讲完电话转头看著我。
「关本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双腿伤得很严重。」
「这样喔。」我说。我了解他说的话,不过上班族关心的,好像是自己带的班是不是遇到「欺负事件」。我进一步解释起放学后班上的活动——阴阳师弯汤匙秀。我的说明可以说非常详细,老师却完全不了解。
「其实跟欺负没关系。整个活动都由阿让一手策划,在场的人也是自愿的。」最后我说。
「那为什么关本要从四楼跳下去?l
刚才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所以老实说出我的看法。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阿让突然想飞。」
上班族歪头听著我的说词。我想起阿让从教室飞奔出去,脸上还带著笑容。那时候的阿让,真的认为自己会飞吧!
不只是我或阿让,每个国中生或多或少觉得能完成某些事情。虽然他错了,虽然最后还是坠到现实的地面上,但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办得到。
我觉得他没有错。就算想法太天真,比起牛顿定律,他更相信自己的信念。
上班族完全无法理解,那也没办法。我知道那叫做失去理智,但是有时候我们就是想做一些疯狂的事。
月岛国中发生的阿让跳楼事件,引来不小风波。地方上的教育委员会或警察煞有介事地跑来学校关切,校长还把全校学生集合到体育馆,很表面地劝导大家尊重生命的重要。
毕竟是自己带的班出问题,上班族比平常花更多的时间开班会。大部分的同学应该都很疑惑吧?阿让住院,大家还是不懂他为什么跳楼。正因为没人想过从四楼跳下去,「尊重生命」这几个字好像薄薄的面纸,微不足道。
阿让跳楼的隔一个星期,我独自去医院看他。猜想他待在医院会很无聊,先去附近便利商店买了几本杂志给他。医院位在隅田川对岸的圣路加国际医院,我从小就在那里看病。
我直接穿过像是饭店大厅的挂号处,搭上电梯往阿让的个人病房前进。这家医院的价位稍微高了一点,不过所有病房都是能确保病人隐私的单人房。
我盯著病房门口上方类似轮船会有的圆形窗户,然后敲三下门。
「请进。」
传来阿让精神饱满的回应。我推开拉门走进房间。阿让双脚里著石膏,半躺在铝制病床上。我从便利商店的白色塑胶袋里拿出杂志放在边桌,再坐到一旁的沙发上,阿让的两只脚好像都骨折了。
「没关系,已经不痛了。」阿让一如往常,露出困惑的笑容点点头。「我没事,痛的话吃药就好了。」
「喔。」
我看著阿让,原来奠有人看起来好像浮在半空中五公分。尽管他的脚踝打著厚厚一层石膏,但仍像是从白色病床上浮起来的样子。
「那时候我吓死了,赶快跑去找你。」
阿让点点头,笑著没有说话。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跳下去。」
照进病房的阳光有些刺眼,阿让眯起眼睛望著窗外一排行道树。
「突然觉得一切变得好麻烦,管他去死。会不会飞都已经无所谓,哪种结果都好。大概是一种大不了死掉算了的感觉吧!」
我说不出话来。阿让微笑著继续。
「可是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会飞。时间一下子变得好长好长,我浮在四楼窗户外面。」
「也许吧。我站在楼梯间看,心想你该不会员的会飞。说不定你真的有超能力,能在空中飘浮几秒钟。」
阿让听完我的话笑了开来,又突然严肃起来。
「你可能听说过,我没有爸爸。他在我念幼稚园的时候跳楼死了。所以当我听见大家拚命叫我飞,那一刻我真希望跟我爸一样跳下去。」
阿让的笑容茫然,眼睛里堆著泪水。我知道他没有爸爸,但现在才知道自杀这件事。
可是不对啊,我记得某一次学校办活动,还看过阿让的爸爸。
「可能是我看错了,不过我记得你爸之前有来过学校。」我提心吊胆地问。
病床上的阿让吐吐舌头。
「哎呦,原来你知道啊!我爸跟我妈是真的离婚了,自杀事件是我编的。昨天晚上我在NHK看到很悲惨的纪录片。」
「所以你觉得你爸死了。」我大笑。
阿让不管到了哪里还是阿让。跳一次或两次楼,都改变不了这位播放股长的个陛。
「你不用叫我北川了啦,跟大家一样叫我哲郎就好。」我说。
阿让开心地拚命点头。
「喂,哲郎。我们两个一起唱『岚』的歌好不好啦。下学期回到班上,我还是会出来选播放股长,好好地播歌给大家听。」
「我死也不要。」
我们笑了起来。
我跟阿让聊了一下,然后离开病房。来到停放脚踏车的地方牵走脚踏车,跨上蓝色横杆,慢慢骑在隅田川旁的步道。像铅块一样静止不动的河面,仍然映照著与上个礼拜相同、晴朗到有点呆的五月天空。
骑车经过佃大桥,我低头看著那层薄薄的蓝色萤幕。许多国中生快快乐乐地浮在空中,摆出各自的姿势。有人躺著、有人撑著脸颊,还有人翘著脚。
阿让、淳、阿大和直人也在,当然也有我。
你懂吗?对国中生来说,飞翔其实很简单。
注4 狼人头;年轻人时兴用发胶将头发抓成爆炸状,看起来就像是发怒的狼人。
注5 B-Boy:随节奏跳起街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