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来临前的一个礼拜,天气像是失调的恒温器般异常炎热。温度每天在三十三度到三十五度之间,居高不下。月岛身为浮在东京湾的一块填海地,毫无疑问、百分之百不是柏油路就是水泥地,所以炙热的感受更加明显。
我们是平底锅上的爆米花,为了寻找一丝丝凉意,骑著脚踏车在月岛街头穿梭。尚未适应酷热天气的身体,即便不像阿大那么臃肿,但身上还是会油腻腻的。
然而今年的情况有些转变。一到夏天总像只被卡车辗过的猫、彻底向炎热天气举白旗的淳,看起来特别有精神。每次我们扯些无聊笑话,永远用再冷淡不过的口吻戳破残忍现实的淳,现在却在佃大桥上说什么「夏天的夕阳好漂亮」之类的话,当场让我、直人还有阿大傻眼。淳靠在沾了一些灰尘的栏杆旁,仰望耸立于佃岛的高楼。眼镜镜片映照出塔上玻璃透出的部分灯光,以及玫瑰色玻璃上的阴惨天空。阵阵海风吹得淳的浏海微微飘动,剩下的三个人什么话也没说,望著夏天傍晚千变万化的云朵。
回想起来,他理所当然会出现那样的举动,毕竟那是十四岁的淳,刚开始萌芽的崭新恋情。无论晴天雨天、乌云密布,甚至半空中掉下腐烂的死鱼,他都会觉得很美。我想各位看了之后,肯定跟淳有一样的想法。
「腐烂的鱼好美啊!」
所以,这次来聊聊淳的恋情吧。其中的过程有些闪闪发光,有些臭气冲天,综合起来真像一条美丽又腐烂的鱼。
不过,爱情好像就是那么回事。
那天,我们四个人待在月岛区民活动中心一楼大厅,而不是三楼图书馆。一楼往里头走就是区公所,大厅里摆著一组沙发和好大一台电视。室内的冷气开得很强,好几个无所事事的老人整天坐在电视机前面消磨时间。
至于为什么不在图书馆而跑到大厅来,那是因为图书馆不能用手机。淳不知所以然地硬是要待在可以接电话的地方。坐在区公所里特有的黑色塑胶沙发,四个人像躲进冷冻库避难的企鹅,轻松愉快地瘫在座位上,一面观看电视介绍中央区的观光名胜节目,大概就是浅渍市(注6)、十返舍一九(注7)的墓碑,还有水神祭之类的活动或地点。看电视的时候,只见淳拿著手机开开关关,再不然就是使用所向无敌的拇指快速输入传简讯(淳拇指的动作只比光速慢一点点)。如果对方回传讯息,就站起来走到有点远的柱子旁边专心盯著手机萤幕。
这几个动作重复了好几次,时间也已经来到下午四点多。突然,从淳的手机流出由「爱之歌」电影主题曲改编、充满和弦音色的铃声。淳说他最近借了这部电影回家看,觉得不错。他瞥了萤幕一眼又跳了起来,手机凑进耳边,快步走向白色磁砖柱子。阿大目送著淳瘦瘦的身影。
「你们会不会觉得淳这小子最近怪怪的啊?」
直人甩甩已经接近一半都是银色的头发表示同意,他患有早衰症。
「嗯,我有同感。老是心不在焉,很怪。」
「该不会瞒著我们什么吧?」
「肯定是女人。」阿大说话从不拖泥带水。他面无表情地看著电视继续。「要不要问问看?虽然搞不清楚是怎样的女人,他也不应该瞒著啊。我们之间怎么能有秘密。」
阿大像听到冷笑话地咧嘴一笑,直人则有些坐立难安。
「我想淳等到事情顺利,一定会告诉我们。」
我站起来伸伸懒腰,有种全身充满干劲的感觉。
「我们瞒著淳去调查那个人的事情怎么样?反正现在很无聊,对吧?」我对瘫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说。
彷佛石头丢进平静的水面,阿大的表情开始变化。
「听起来很刺激,满有趣的嘛,走吧!」
我点点头,两个人的视线移到直人身上。他似乎很犹豫,用细小的声音回答:
「如果淳跟对方不顺利的话……」
淳刚好回来了。他依序看过我们的脸,开口说话:
「你们在讲什么啦,一定又是没搞头的计画吧?抱歉我要先走了,家里有急事。」
「可是,淳……」
直人话说到一半,阿大慌忙插嘴。
「没关系没关系,有事就快走,你们家的人在等吧?」
阿大不怀好意地笑著,并且用手肘顶了直人的肚子一下。看来爱情是一种绝症。平常这么做作的举动,绝对逃不过淳的眼睛,但现在的他只顾著道歉。
「真的对不起。那我先闪了。」
伸出右手向我们告别,淳迅速转身离去。直到psychedelic图案的T恤跨出玻璃自动门越走越远,按捺不住的三个人,在安静的区民活动中心的大厅狂奔。
初夏午后四点炙热依旧。太阳丝毫没从天空正上方移开。趁著淳去牵车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站在大厅左右开启的自动门不远处,这里已没有强劲冷气吹送、彷佛热过头的玻璃温室。早已汗流浃背的阿大,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著额头。
「希望淳不要去太远的地方。在这种天气下骑车,我大概能减掉一半的体重吧!」
「刚才淳不是说要回家吗?」直人还是一副困扰的样子。
我蹲下来,往满是灰尘的玻璃门偷看。
「一定是骗人的。哪个国中生因为玩到一半被迫回家,还会那么开心?淳绝对是跟刚才打电话给他的人见面。」
淳跨上红色脚踏车,往清澄通骑去。我们牵出各自的脚踏车,等绿灯一亮,加速往前追赶。
骑过十字路口,淳沿著一排梧桐行道树骑向西仲通。这个时候,各家文字烧店忙著开店。淳的家是派出所拐角再过去的地方,他却没有转弯,直往月岛车站方向。
「我就知道他怪怪的。」落后的阿大大喊。
此刻的直人也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炯炯有神。跨坐在和轻型脚踏车同等级的越野车上,他回头望著我跟阿大。
「跟踪别人满刺激的耶。」
我点点头,继续用力踩著踏板前进。淳滑行穿越绿灯,轮我们骑到十字路口。梅雨来临前夕,十字路口的热空气乾燥而且轻盈。
淳好像完全没发觉有人在后面跟踪。红色脚踏车继续像穿越充满泥泞的沟渠一般,经过座落于佃岛的老旧民家,骑进佃公园。那座公园是我们这群人讨论事情的场所。从堤防上看过去,观光船或小型游艇往返于隅田川。
「淳到底要去哪里啊?」直人不解地问。
染井吉野樱茂密的枝叶上方,正是好几栋摩天大楼,合称River City21。停在那么靠近的地方,抬头看顶楼都会感到脖子酸痛不已,还不一定看得见天空。五十几楼的建筑,虽然知道出自人们之手,却有种历史开始之前,它们已经伫立在此的错觉。玻璃帷幕、铝框以及坚固的水泥外墙,隔绝夏天的暑气,划分隅田川和晴海运河。
淳在Skyline Tower前面下车,将脚踏车牢牢锁在公园栏杆上。在这种高级地段,也是会有人偷车。我们躲在树丛瞄著淳。
「直人家不是在这里吗?淳这家伙该不会交了一个住在这里的有钱大小姐啊?」
淳走进价值非凡的摩天大楼。我们迟疑二十秒,追了上去。
入口处的地板铺著绿色和白色相间的大理石,看起来好像市中心的高级饭店。大厅中央为挑高的天井,光线和风贯穿建筑物主体,像是来到教堂一般。光线自空中垂直洒下,周围静得吓人。
弯腰面向电梯门厅旁的门铃,淳使用他超快的拇指按下四个数字的房间号码,然后凑近盘面上的对讲机说了一句话,玻璃电梯门迅速开启,他就这样消失在电梯中。
「他好像常常来耶。我们快跟上吧!」
说著,躲在大厅柱子背后的我们加快脚步。直人拿出钥匙,熟练地插进门铃上的孔,阿大站在门前踱步等著门开。门一开,我们赶紧跑到电梯门厅。这里共有四座电梯,白天的时候总是小猫两三只。眼前速度最快的一座,正往摩天大楼内部向上冲刺,数字一下子来到三十九。
「可见淳要见的人住在三十九楼。」阿大说。
「怎么办?我们不要再跟了好不好?」直人很不安。
我盯著楼层显示萤幕。
「也是,放弃吧!」
只见阿大脸部表情抽搐。无人的电梯门厅里,阿大不满的声音有如在KTV唱歌时的回响,不过这里的声音当然是高级得多。
「我们直接在大厅等好了,反正晚餐以前再回去就可以了。」我听著自己的回声说。
阿大恢复平常的表情。
「这家伙员幸福啊!」
直人无奈地点头。
「淳会了解我们为什么这么做的。」我又加了一句。
「好,就在这里等吧!」直人爽快答应。
阿大开心地拍拍胸脯,他的胸部像电视上的巨乳偶像频频摇晃。
「就这么决定。每次都是淳在整我们,今天要好好报仇啦!现在既然没办法回家,乾脆先去便利商店买点东西吧,我好渴喔。」
结果,三个人走进River City的高档便利商店,买了果汁和漫画,站在大厅角落。这里实在太安静了,没办法大声嚷嚷。比起这种高级又高大的房子,我还是喜欢我家那样的住家。
淳再次现身在自动门前时,已经接近晚上六点。他看到我们,一副「啊,糟了!」的表情。在本班里算得上顶级聪明的淳,戴著眼镜一边摇头一边走向大厅。
「原来被发现了啊!」
阿大耸耸肩。
「老是盯著手机不放,谁都觉得有鬼好不好。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啊?美女?大胸部?还是有钱人?」
这次轮到淳耸肩。
「全部猜错。待在这里不好,我们出去吧!」
淳担心地左顾右盼,尤其注意我们身后的入口,
「为什么不好?约会已经结束了吧?」我问。
淳伸出中指抬了抬镜架。
「她老公可能快回来了。那个人不知道我的存在。」
此刻我们三个人不知作何反应,好像被切断了电源。当人类处在极度惊讶的情况,好像什么也做不了。阿大隔了不久才开口:
「人妻喔?太夸张了。我愿意一辈子跟随你啦!」
「先出去再说。」
提心吊胆的淳,领著我们离开一百二十公尺高的大楼。
佃公园堤防有上下两层,下层比较靠近水面。不希望大人发现的时候,我们会选择没什么人在的下层。那天我们也是急急忙忙地走下去。可以听见水声的长椅上,淳坐在中间,隔壁是直人,我跟阿大则坐在地上。
「可是,为什么要跟人妻在一起啊?」阿大忍不住问。
「最近的片子也很流行人妻吧!她们看起来都很厉害,好像可以学到不少的东西……」淳不好意思地说。
话说到一半,淳拿出放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按了几个键。我们伸长脖子看著彩色萤幕,小小的萤幕上闪烁一串紫色文字。
「大家一起来体验不伦!铃铃俱乐部。」
淳切断i-mode连线,叹了一口气。
「这是我发现专门寻找不伦的网站,只要先缴三个月会费,平均下来大概每个月一千五,网站就会送上一堆女人的e-mail。」
直人的脸看起来好像打从心底感到惊讶,话说得支支吾吾。
「你说的女人,全都已经结婚了吗?」
「大概一半是骗人的吧,不过剩下的全是人妻。会认识玲美也是因为她家离我家最近,想说先写写e-mail试试看。刚开始两个人还只是讨论西仲通哪边的文字烧很好吃之类的话题。」
阿大坐在被阳光烧得有些发烫的地上扭动身体,可能有点坐不住吧。靠近隅田川河口的宽广水面吹来阵阵晚风,十分凉爽。
「好好喔,所以你现在爱跟人妻怎么样就怎么样。」
淳远望对岸的筑地和新富町一带参差不齐的天际线。
「并没有,我还没下手。」
「但对方是欲求不满的人妻耶!」
淳瞥了阿大一眼,然后看著我,那是一双恳求了解的眼神。
「阿大,你看太多跟人妻有关的A片了啦!说什么人妻都是欲求不满,跟谁上床都行,这种谣言跟《东京体育报》里的新闻一样靠不住。要是真的话或许很夸张,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从她常写e-mail给我就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淳说。
「什么意思?」我问。
「每个人总有某方面的烦恼,怀疑现在是不是做这样的自己就好,为了未知的明天想破头。愉快的不伦俱乐部里,到处充满这种女人。虽然每个人烦恼的事情不同,但区区一个国中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淳的口气好像有些愤慨。远处传来沉重的引擎声,拖船缓缓驶入隅田川。这时候,直人怯生生地开口:
「那个……叫做玲美的人,她又有什么问题呢?」
淳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小。
「她老公好像平常很温柔体贴,不过却会习惯性地对她暴力相向,一个礼拜两次左右。甚至,她老公还不是用手,而是拿衣架或电视遥控器打她。玲美说她家今年已经换了三支遥控器了。」
原本满心期待人妻专门网站会有什么令人眼红心跳的好事,情绪顿时急速冷却。淳又叹了好大一口气。
「可是我还在念国中,不能帮上玲美什么忙。有时候常做白日梦,例如国中毕业就去找工作,跟她一起生活,但现实不允许,我也没有东西可以给她。我能做的只有写些鼓励的话,或像今天去她家喝茶,听她诉苦。玲美没办法告诉朋友,她老公会对她动粗。」
「跟我爸一样啊!在别人面前一副老实样,在家却会为了一点点小事就抓狂。淳,既然你都清楚,还要跟她继续下去吗?」阿大说。
淳无力的眼神看著我们。
「如果尝到甜头,或许我还能抱著期待写信给下一个人,可是那个人让你看见她最虚弱的时候,我怎么可能说放就放。阿大,你应该了解吧?」
阿大踢翻铺在路上的石板,仰望太阳西下的天空。
「好啦,我懂。可恶,我懂啦!」
我来到阿大身边,眼睛回避著淳,说出难以启齿的疑问:
「你真的喜欢那个人吗?」
淳的声音痉挛似地微微颤抖。我没有看他,但说不定他正在哭泣。
「我也不知道,根本没办法思考。」
大家陷入沉默。距离不到五十公分的岸边,传来河水流动的声音。遮去大半天空、一座座耸入云霄的高楼,渐渐灯火通明。六点半,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拖著脚步回去牵车。我们各自回家等开饭。
隔天,没人提起那件柏拉图式的爱情。淳一如往常盯著手机萤幕看,不然就在写信,不过我们并没有亏他。好歹也分得出来什么时候可以开玩笑,什么时候又该闭嘴。
时间过了一个礼拜,浇熄东京暑气的梅雨季节来临,厚重的云层和阴雨连绵的天气,持续著每一天。不知不觉间已经考完期末考(淳嘴巴上说他不能思考,考起试来成绩还不是一样很好),只剩下等待暑假到来。
人烟稀少的放学路上,经过西仲通骑楼时淳开口说道:
「我告诉玲美你们的事,她说想请你们吃东西。你们今天要跟我来吗?」
我们对看了几眼。外面下著雨,也没别的事好做。
「我都可以。哲郎呢?」
我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可以啊,我去。要去就一起去啰。直人,你也会去吧?」
直人也点头答应。淳马上拿出手机传了一封信。我发呆盯著尽头的大厦,顶楼几乎已经隐没在低矮云层中。在那座高塔里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很难想像在那理会吃到纳豆、凉拌豆腐或炸鸡之类的食物。
「那先各自回家,四点在大厅集合。」淳的声音开朗。
换上便服的我们搭上电梯来到三十九楼。一出电梯,面对是贯穿建筑主体的天井,阿大握著扶手往下看。
「超高的耶。」
我也跟阿大一样沿著扶手看下去,看不清楚下头遥远入口处的地砖花纹。
「往这里。」
淳走在我们前面,长长的走廊上是一扇扇规格统一的窗户和铁门。空间里安静到不像有人居住,倒像一间高科技、无人管理的监狱。
「到了。」
淳停下脚步。三九〇八号门上的门牌刻著「泽井」两个字。淳按下门铃,金属门屝立刻开启。
「你好,打扰了。」
打完招呼,我们走了进去。玄关上站著一个娇小女人,很瘦,但外表不错。之前淳说她已经三十四岁,但亲眼看到觉得年轻许多,说只有二十岁也不夸张。靴型牛仔裤搭配简单的挖袖背心,还套了一件薄衬衫。头发的颜色是偏红的咖啡色,发梢看起来很轻盈,是那种很自然的鬈发。待在屋里的她却戴著一副黑框深色墨镜。淳最后走进玄关,见到对方的模样,脸色凝重。
「玲美,你不要紧吧?」
她刻意别过脸。
「嗯,没事。大家快请进。」
穿过走廊来到客厅旁的餐厅,正面刚好是一大扇窗户,外头布满灰色云层。这里至少有十坪大,尽管摆了整组白色木制桌椅,仍剩下许多空间。四个人并肩坐在一起。
玲美端来刚打好的果汁,还有苦甜巧克力配上水果瑞士卷。蛋糕吃起来不会太甜,非常美味。聊著没什么内容的学校话题,阿大很快表示还要再来一块。
餐桌上只有淳闷闷不乐,好像为了某事感到焦躁。
「哇,你也住这栋大楼呀!」玲美看著直人。
不知道为什么,直人红起脸来。
「嗯,我住在五楼,面对西南边。」
「所以跟我家的位置不一样,是面海的啰。那……」
这时候,淳突然开口:
「玲美,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所有对话就此打住。她叹了好大一口气,取下墨镜。
「反正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所以也没什么关系了。」
我注视著对面的玲美,左眼一片红肿;眼白部分充血,瞳孔就像是浮在血里。眼睛周围的红黑色淤青还没褪去。
「昨天晚上他打了我,理由很可笑,我根本不愿再去想起。对不起,你们今天特地过来,却看到我这种样子。」
我们低头盯著地板,无法直视玲美的脸。她大概也察觉我们的举动,戴回墨镜,恢复刚才开朗的口气。
「别去想这个,聊些开心的事好吗?淳老是告诉我班上没一个女生能看,你们觉得有可爱的吗?」
之后,阿大、直人加上我,拚了命说些有趣的事,回想起来甚至不记得说了什么,只知道绝对以开心为主。我们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但淳还是垮著脸,朝著天花板的某一点看。
待在玲美家大约一个小时。平常去看牙医,也很难在诊疗台待上一个小时呀!淳说他还有话要跟玲美讲,要我们先走,我们便拖著疲惫的身体离开SkylineTower。
室外因为下雨,湿度百分百,然而伞下的空气比起屋里凉爽太多了。
同一周的星期六,淳表示有话要说。我们四个人约好在区民活动中心一楼大厅集合。等全员到齐,淳平静地说:
「玲美的老公知道我跟玲美的事了。」
我忍不住失声大叫:
「你说什么?」
好几个老人皱著眉头往我们这里看,我也管不了这么多。淳很冷静。过了一会儿,他抬了抬眼镜。
「小声点。一半也是因为我故意要他发现的吧!」
阿大睁大眼睛,声音小到只剩下气音。
「为什么?你不想跟玲美继续下去吗?」
「话是没错,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所以故意趁她老公在家的时候打电话过去,或是传e-mail。」
直人的担忧全写在脸上。
「结果她老公说什么?」
淳勉强挤出微笑。
「他叫我明天过去一趟。我有事要拜托你们。」
「好啊,你说什么我就做。」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仍不假思索回答。
淳依序看著我们三人的脸。
「阿大和哲郎能陪我一起去吗?我打算当面把话说清楚。直人,你跟玲美住在同一栋大楼,要是我这里进行的不顺利,可能波及到你,所以你留在大厅,有事的话,请你负责对外联络好吗?」
直人心有不满地点头。阿大拍拍胸脯。
「交给我们啦。虽然搞不清楚对方是怎么样的人,我可不准任何人伤害你。」
淳摇摇头。
「我要你们来不是为了揍人,而是需要人证。我、玲美、还有她老公三个人,全是关系人吧。我认为其他人在的话,比较能就事论事。」
决定好星期天碰头的时间和一些细节,我们在区民活动中心解散。雨仍下个没停,我的心情跌到谷底。十四岁的我第一次要出面调解朋友的不伦,而且对方听说是任职著名企业的家暴男。这些内容不可能出现在NHK「国中生日记」那种清新节目里。
隔天依然乌云密布,但没有下雨。淳、阿大和我,分秒不差地在下午雨点按下三九〇八号的门铃。是男人开的门。他穿著白色休闲衫,个子不高,看不出来是个会打老婆的人。两只眼睛咕噜咕噜地转著,有点国字脸,我还以为看到一只鱼脸人身的怪物。
玲美的老公见到阿大,脸色瞬间严肃起来。阿大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体重也早已破百。这个男人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如果需要第三者在场的话,一个人就够了吧?这个大块头给我站在门外等。」
男人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尖锐。阿大正想回以颜色时,淳抢先一步说话:
「我明白了。阿大,对不起,你先在外面等我好吗?」
淳的眼神平静,令阿大招架不住。
「有事打手机给我。」说完,阿大离开玄关。
「上来吧!」
男人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屋里走。我们脱下球鞋,沿著走廊来到客厅。餐桌一角的玲美,看起来好瘦小。男人站在窗边,背对著我们。
「你们是月岛国中的学生吧?最近的学校到底怎么教学生的?才国中二年级居然沉迷不伦网站。请你们坐在那里。」
淳跟我站在客厅中央,他首度开口。
「我不坐,站在这里就好。你太太不也上了不伦网站,逼她走到这一步的人,不就是你吗?」
安静到听得见冷气运转声的屋内,淳的声音更加清脆响亮。男人回过头。
「你说什么?我是她的丈夫,你抢了我的老婆。我可是能跟你的父母索赔喔!」
淳完全不受威胁,抬头挺胸,双手交握放在前面。就算他是个菁英分子,想要跟淳强词夺理也不容易,淳今天已经有十足的心理准备。
「请便。到时候我会在法庭上说出你对玲美施暴的经过。虽然我喜欢玲美,但也只不过是她可以商量的对象,没有人会相信国中生会勾引你的老婆,我跟她连手都没有牵过。可耻的人是你才对。」
「你说什么……」
男人突然大吼,发出水壶沸腾般不知所云的声响。他离开窗边,直挺挺地往淳的方向前进,抓住淳的衣领前后猛烈摇晃。淳毫不畏惧地与男人正面相对。
「你错了。」
「你这家伙!」
男人朝淳的脸颊挥出右拳,发出硬碰硬的声响。淳依然抬头挺胸不为所动。他看了我一眼,我懂他是要我沉住气,不要冲动。
但是,我的体内早已因为恐怖和愤怒交杂而变得激动,奔腾的情绪一拥而上。
「当你揍人的同时,也会失去重要的人。你完全做错了。」淳无所畏惧地说,左脸已经红肿。
「混帐!」
男人气喘吁吁,双手又一把抓住淳。淳往后退了好几步,却很快地回到原位,挺起胸膛。
「别耍我……」
男人对准淳的腹部,再度挥出右拳。淳压著肚子弯下腰,不一会儿又站直。
「你再怎么揍,也无法让我死心。」
再下去淳要挨第三拳了,我暗自数算。假如那家伙还要攻击淳,我会不顾一切跑去掩护。男人作势要扑上前去,声音兴奋且沙哑。
「要不要试试看,到底会不会死心啊?」
男人试图扭住淳的右手,当我正要上前阻止时,玲美从餐桌旁冲向客厅墙壁。
「停止,给我住手!」
玲美的手伸向墙上对讲机,男人吓了一跳。
「玲美,你想怎样?」
「住手。我也不认同你的行为。」
「少开玩笑了,干嘛学这些小鬼说话。」
男人加重手的力道。淳咬著下唇,忍痛不发出声音。
玲美按下对讲机上的红色按钮。一瞬间,屋里和门外走廊同时飨起刺耳的警铃声,高耸的大楼此刻似乎因为警铃而摇摇欲坠。对讲机另一端杂音不断,有人焦急应答。
「这里是警卫室,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紧?」
玲美对著墙壁大喊。
「我按错钮了,请关掉警报器。」
几秒后,魔音穿脑似的警铃猛然停止,连耳朵也无法一时适应突如其来的宁静。玲美的食指触碰红色按钮不放。
「你再打淳的话,我就再按一次请警卫过来。你给我住手!」
男人放下淳的手腕,居然声泪俱下。
「等等,我不打了。这小鬼说得没错,你对我真的很重要。对不起,我以后绝不再犯。」
玲美的语气转为开朗。
「太晚了。我到现在才清醒过来。我选择跟你在一起并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我太害怕,才提不起勇气离开,我不认同你的行为。哲郎,你过来帮我守著按钮。给我十五分钟,我去整理行李。」
我代替玲美,负责守住按钮。最初的五分钟,男人哭哭啼啼地跟在玲美身边解释;接下来的五分钟握拳狂打自己的头和胸口,嘴边重复说著「都是这家伙的错、都是他的错」。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男人自残所发出的声音吧?最后五分钟,男人垂头丧气地坐在灰色窗前,脸部表情呆滞。
玲美拿出两个手提袋,装好化妆品跟换洗衣服,对著男人的背影说了声再见。
我和淳迅速离开这间屋子。电梯里,玲美的情绪很激动。
「七年来办不到的事情,今天竟然只花了三十分钟解决。真的是天下无难事喔。」
淳舔舔嘴唇,看著我笑。
「嗯。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别人揍耶。虽然刚开始很惊吓,但一点都不觉得痛。」
玲美紧紧抱住淳。淳的表情十分开心,但并没有回抱玲美。
阿大和直人守在大厅。直人一看到淳脸上的伤,满脸担心。
「没事吧?被揍得满惨的耶。」
「你的脸被搞成这样,那家伙又是什么情况?」阿大问。
淳看起来真的被揍得不轻,却仍微笑以对。
「他没受伤,不过这里大概比我的伤还严重吧!」
淳修长的指尖指向胸口。结果,我们四个人护送玲美到月岛车站。她打算先回老家冰川台,再慢慢思考以后的事。我们在车站前的便利商店买了咖啡,举杯庆祝。路上,直人不停追问淳在面对玲美老公时的情形。傍晚,厚重云层的缝隙间,这块填海地上方,瞬间出现一片薄幕似的光线。
约好隔天星期一学校见,我们挥手告别。面对明天还会见面的朋友大喊再见,好像有点矫情,但也没什么不好。
再听到后续消息时已是暑假的时候。游完泳,回家路上闲晃到区民活动中心一楼。一边摊在沙发上,一边听淳告诉我们。
「玲美好像跟那男的离婚了,协调的事情交给律师全权处理,完全不想再见到他。她说自从那天看到那个男人这样对我,自己才恍然大悟,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处在这种状态。只要提起勇气面对,根本不用怕那种男人。」
阿大从沙发上坐起。
「你跟玲美之间已经没有阻碍啦,到底能不能顺利在一起啊?」
淳露出失落的表情摇摇头。
「我们两个相差二十岁,很难有结果吧。玲美告诉我,就算有个可爱的男朋友还不错,毕竟不是男人呀!」
说这句话的时候,淳的语气竟透露些许满足。直人好像也注意到了,戳戳淳的肩膀。
「你们进展到哪个阶段啊?」
淳不著痕迹地掀开刚复原的伤口。
「很深的A吧!你们知道吗?人妻的嘴唇超柔软,舌头也很会动喔。」
阿大听完淳的形容,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手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直人则红起脸来。至于我的反应大致上跟阿大差不多。这么一来,淳绝对要帮我们出饮料钱不可。
注6 浅渍市(bettaraichi)——柬京都中央区日本桥大传马町一带的路上,每年十月十九日晚上举行的活动。
注7 十返舍一九:Jippen Syaikku(1765-1831),江户后期剧作家,本名重田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