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从游泳池爬上岸来,身上的皮肤会对冰凉的水有反应吗?如同面对三十五度的炎热天气,不过等同北部地方夏天的模样罢了。身上像是只穿了件未经漂白的毛衣,一面离开月岛国中校门,一面感受到白色开襟衬衫碰触到皮肤的灼热感。还没到中午,太阳已经来到天空正中央。柏油路上是几具矮小却真实存在的倒影,淳、阿大、直人还有我,一共四个人,似乎能听见黑影传来烧焦的声音。最胖的影子开始拿出毛巾擦汗。
「我们赶快去Sunkus(注8)吧,我快溶化了。」
「你是雪人哦?一整天里有半天晒在阳光底下,体重跟著减半。」
淳嘲笑著。他每次都绕著肥胖两个字打转,发挥贱嘴的功力。没人反对阿大的提议。身体冷却后,不太有乾渴的感觉,但是游完泳喝的饮料,冰凉到连牙根都会刺刺的。
跨过朝汐运河,一路往清澄通前进。月岛车站里,手扶梯的出口旁,又开了一家新的便利商店。我们都会到这里大口吃著美味的冰淇淋或剉冰,而且每次都会在商店面前空间宽广且种满行道树的人行道旁逗留。
直接坐在营养不良的择树下,嘴里喝著饮料,身上吹著自隅田川而来的热风。身穿某所私立国中制服的美少女经过眼前,加上淳一针见血的笑话,这样的夏天午后简直是棒呆了。
走进拥挤的店里,还有人站在书报架前看免钱的杂志。我们各自买好东西,走出店外,像是围著榉树般席地而坐。我盯著直人手上的饮料。
「你能喝这个吗?」
直人手里并非健怡可乐,是医生禁止他喝的普通可口可乐,而且还是零点五公升保特瓶装。对于患有糖尿病的直人而言,绝对是不能碰的饮料。直人满不在乎地别过脸。
「没关系。游泳完后的可乐,说什么也戒不掉。我决定等一下回家不吃下午茶的蛋糕。」
简单来说,直人家很有钱,家住在佃岛的超高大厦。跟朋友玩耍后回到家的下午,美丽的妈妈会帮他煮一壶热奶茶。
「什么跟什么,我家零食永远是三时的家庭号仙贝咧。」
「别那么贪心,仙贝已经很棒了,你把仙贝剥一半沾酱油试试看。反正你跟英式下午茶无缘啦!」
淳打断阿大的话,眼镜里的两只锐利眼睛不层地看著他。就算不锐利,看起来还是一样冷酷。阿大没理会淳,握住一公升的麒麟柠檬汽水,垂直瓶身往嘴里送,有如畅通水管般的气势。
「不要讲到我的病嘛,说些轻松的事吧!」直人说。
擦擦嘴巴,阿大点头。
「一年真的过得好快,又快到烟火晚会了。去年才刚上国中,现在已经国二哩。」
淳和我互看一眼。八月第二个礼拜六,附近的晴海码头将举办东京湾烟火晚会。前半个暑假的重头戏,就是这个众集东京一半人潮的烟火晚会。以彩虹大桥为背景,八十分钟毫无间断施放星火或尺玉(注9),声光效果十足。
「今年不知道抢不抢得到那边的头等座位。最近谁去看过了吗?」
淳看著我们,但没人吭声。
「傍晚天气好像会变凉快,要不要去看看?哲郎、淳,你们没问题吧?直人,你呢?」阿大问。看来有些担心很容易疲倦的直人。
「那我等一下回家吃完饭会早点睡午觉,你们出发前打电话给我吧!响一声挂掉就好,然后我会直接下去找你们。」
「Got it!」
阿大模仿电视台宣传活动里耳熟能详的台词。已经快接近十二点,四个人家里应该都准备好午餐。我突然有种奇妙的想法涌上来,认为各自家中的午餐菜色大不相同。全日本的家庭各自开饭,数千万种类不同、媲美天文学的午餐。
站起身,拍去制服裤子上沾的灰尘,把保特瓶丢到指定的垃圾桶,再懒懒散散地晃到十字路口。
「那是什么东西?」
说著,我指指十字路口转角的电线杆。钉在水泥电线杆、凹凸不平又脏兮兮的的告示板上贴了一张白纸。大概经过无数日晒,白纸右下角已经掀起。淳跟我走近电线杆,盯著A4尺寸白纸里的内容。
寻人启事
赤坂一真(Akasaka Kazuma,六十一一岁)
身高体重:不到一百七十公分、五十二公斤。
失踪前穿的衣服:格子睡衣,外加白色睡袍,穿了一双夹脚拖鞋。
昨日有人目击他在筑地国立癌症中心前乘坐计程车,之后在月岛车
站附近下车。因身体状况欠佳,若不尽快接受治疗,很可能有生命
危险。如有任何线索,请立即致电,时间均可。
最后一行共有两支刻意加粗字体的联络电话。寻人启事下方有一张半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照片,应该是在病房拍摄,冲洗出来直接贴在寻人启事单上,然后大量影印。
照片拍得不怎么样,看过去跟漫画一样非白即黑,完全看不清楚以窗户为背景的脸庞长什么样子。头发像小鸡身上的胎毛,稀疏得可以,背后朦胧的光线围绕著光秃秃的头颅。淳这时候开口:
「唉,还真的留电话了。一定会被恶作剧电话灌爆。」
认真看过寻人启事的直人回过头,语气有些激动。
「我比你们更了解医院里的事,很多病人在那里自杀或是逃走。我能体会这个人的心情,希望快要死的时候不要待在医院那种水泥壳子里,而是可以留在自己想去的地方。」
直人的话,彷佛逃亡病人死前的最后告白,现场的气氛似乎严肃过了头。
「说得也是。都夏天了,还是外头的感觉比较好。」阿大嚼著口香糖说。
「烟火晚会也快到了。『啪』地一声来得快,去得也快。」淳轻描淡写地回应。
我们这群里只要有人认奠起来,其他人很自然地启动「过分认真很白目」的语气,将气氛导回正常状态,好比一艘有著搞笑外表的急救船,救起载浮载沉的直人。
路灯一亮,我们穿越清澄通,手仅举到跟肩膀同高默默告别。因为天气很热,加上傍晚又要见面,我们并没有很认真地说再见。我看著他们伸出没被晒到的手掌正面,然后拖著疲惫的身躯各自回家。
其实我觉得那不是真的累,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
快要五点的时候,我的手机响起。下楼走到隅田川堤防后方的停车场,牵出我的脚踏车。淳的脚踏车和阿大的淑女车已在堤防口等候。即使到了傍晚,还是觉得气温超过三十度,只有日照的角度改变,迎面而来的风依旧炙热如中午。
「天气那么热,直人那家伙没事吧?」
阿大把脚张开一百三十度,跨坐在降到最低的座椅上。
「没关系啦!不要太去注意他身体的情况比较好。」
拿出短裤口袋里的手机,按下代表直人的快速键。待铃声响了一下,再快速挂断电话。
「离吃晚饭只剩下一点时间,我们快走吧!」
三台脚踏车并列骑在不常走的隅田川沿岸。经过头顶上的高架铁路,从月岛跨进佃岛,景色立即变得很复古。历经数百年、斜挂在佃煮屋门前大型遮雨布般的布帘招牌,住吉神社的鸟居和俭朴的正殿。河上停滞不前的一整排船屋,是黑色河水上的青春痘,产生巨大的突起。常常有电视台的外景队,前来这块东京里的江户地带取景。
爬上佃公园的斜坡,穿出两旁樱花树筑起的隧道,便是一栋栋高楼耸立的高级住宅区。那里无论是地上铺的石头,或是路旁的护栏,全都经过设计,属于宁静祥和的社区。
三个人站在Skylight Tower一楼看起来十分高档的家庭餐厅门口等直人。直人骑著同款TREK脚踏车,自四十楼屋顶搭乘电梯来到光线充足的门口。虽然同个款式,他的脚踏车车身全是碳纤维,前后轮都有碟煞。轻型脚踏车的价钱、比赛专用的车体。门口的玻璃自动门左右开启,传来直人细小的声音。
「等很久了吗?」
这么热的天气,他身上的长袖风衣跟鸭舌帽显得与季节不符。大家默默装著没事,面向清澄通骑去。
「我也很讨厌自己穿得像球童一样。」
直人还是发现我们的表情。带头的淳把变速器往上拨了一格。
「没差。室外的紫外线很毒,在游泳池的时候你还不是穿著衣服游。」
我们选择骑在阴凉的地方。最近大江户线的工程总算告一段落,清澄通恢复以往的平静。两旁不像银座般尽是走在流行尖端的商店,而是酒馆、理发店和旧书店之类恒久不变的老店。并排骑在至少四、五公尺宽步道的四个人之间,钻过柏油路上吹拂著宛如文字烧铁板散发出来的热风——比体温还要高的风。
「妈的,好热。」阿大抱怨。
淳用力踩著踏板,加快速度。
「虽然热得要死,但感觉很爽。如果这条路有一千公里远就好了。」
「对啊。学校跟生病都好像做梦一样,现在骑在风里才是真的。」鸭舌帽檐下的直人说。
我想起之前老爸推荐我看的一本书。我骑脚踏车,所以我存在。其实书里真正的意义再简单不过。笛卡儿在他的作品里写得更简单。
我们的目的地在清澄通底端,距离目前所在位置约二点五公里处。骑过月岛桥,经过胜哄的警察局,就在填海地尽头的丰海水产码头附近。虽然东京湾烟火晚会,在晴海码头的海上举行,但每年看热闹的观光客太多,没入场券根本进不去。烟火结束的时候,连脚踏车都骑不了。人行道挤满人潮跟摊贩,马路到处是疏导交通的路障跟塞成一团的车子,根本看不见地面。所以每次我们都会跑去丰海町,隔著朝汐运河看对岸的烟火。那边距离晴海码头不到四、五百公尺,烟火看得一清二楚。倒映海上的星光,好像光辉灿烂的瀑布由上往下降,是非常特别的景象。
我们在并列一排冷冻仓库的冶清街角,寻找去年淳在那里设置的头等座位。
「还是老样子嘛!」
淳的手攀著塑胶外层剥落的金属铁网。网子的另一头是工厂的腹地,和人一般高的杂草丛生。
「哪里是入口啊?」
阿大东张西望。除了呈弧形排列的冷冻仓库,附近一个影子也没有。
「没关系,去年我有做记号。」
淳沿著网子前进。我们把脚踏车锁在离这儿有点远的地方后再跟上去。大伙找了一下,发现挂在铁网上生锈的小锁。
「在这里。」
淳确认好路况,球鞋踩进草丛。这附近长满野草,只有这块网子底下的地面像凹了一个大洞。
「走过去看看吧!」
说完,淳蹲下来往里头钻,阿大正准备接在淳之后。
「你每次都很慢,走最后啦!现在还是白天,说不定会有人过来。」蹲在地上的淳说。
结果我是第二个。低头凑进地面,整个肺好像充斥著野草的味道。我屏住呼吸,钻过铁网前进。一心想著赶快穿过这鬼地方,我跌跌撞撞地爬出草丛围成的绿色地毯,探出头来,淳看著我笑。
「你看起来好像怕水沾到脸的小鬼。」
怎么嘲笑我都无所谓。其实我有点幻想自己身在科幻电影中,穿过异次元。上半身探出草丛外,我赶紧把脚抽离。蹲著穿过栅栏后的感觉很差。直人将帽子塞在牛仔裤口袋,和阿大一起前进。淳依然站在最前面,这回挑战的是穿过杂草丛林。
那里是一家大工厂后面的空地。穿过网子的破洞,一旁是不知作何使用的不锈钢材料、金属废弃物以及汽油桶。脚下的碎石子被油污染黑,像是裹了层青苔的土粒。我们慢慢地接近空旷的工厂。
「跟我爸说得一样,很不景气啊!」
阿大拿毛巾擦拭被汗水洗过似的脸庞。远处的确有机械运转的声音,但说不上是很有活力的工厂。到处散布的器材,看起来很草率。
「对我们来说,不景气才好呀。」
说著,淳轻巧地跨过横在水泥墙面旁、和腰部一般高的栅栏,走进逃生梯。我们跟在后面悄悄地行动。大约来到三楼的位置,抵达观看烟火的绝佳位置。阿大一一看著我们,放低音量。
「我们打赌看谁先冲到上面的楼梯间,等一下回去就能喝可乐怎样?第一名爱喝多少就喝多少喔。」
我们发出气音大喊,你推我挤地奔上楼。
那时候其实是我最早到。阿大太重,淳个子太小而且跨步距离超短,直人脚力有限,所以就由各项条件平均的我获胜。双手往后、模仿洛基的姿势一口气跳两格楼梯,就在这个时候,我居然看见两个白色塑胶袋飘过来。楼梯间角落放著还算新的袋子。惨了,这里好像有人,我立刻全身起鸡皮疙瘩。半路紧急煞车,在后面追赶的淳撞了过来。
「你在干嘛?挡到路了。」
就在下一秒,淳好像也注意到了,闭上嘴从我身后望向楼梯间。阿大和直人喘著气追赶在后。楼梯间的死角传来嘶哑的嗓音。
「你们不是工厂的人吧?」
不是斥责的口气。没有责怪,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回过头。阿大和直人似乎已随时准备好往后逃。我看著淳,他点点头。我蹑手蹑脚地连续踏上两格楼梯,让眼睛的位置跟楼梯间平行。三坪大小的空间进入眼帘,浮著油污的地上叠了好几片工业用的保丽龙,大概到我们膝盖的位置。去年我们就是用这个代替垫子,铺在地上看烟火。
瘦弱的男人横躺在保丽龙垫上,穿了一件白色睡袍。他好像很吃力地抬起头看著我们。面对面的瞬间,我发现他是那张寻人启事要找的、从医院逃走的癌症末期病患。那个人低下头,似乎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调皮的小鬼啊……我在这里休息,你们能不能过去那里安静一点?」
「您是赤坂先生对吗?您的家人很担心您,在月岛路上贴著寻人启事喔。您是不是从医院逃出来的?」直人站在最后面问。
套著脱鞋的双脚微微颤抖,赤坂先生撑起上半身。我惊讶地看著他湿润的眼眶,像是刚从游泳池爬上来、点完眼药水的双眼。
「你们都知道啊!」
站在第一线的我代表大家点头。
「这么说也许太多管闲事,不过您是不是回去医院比较好?」
赤坂先生沉默了一阵,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我们。他的眼神很奇特,彷佛是越过我们,眺望夏天的晚霞与东京湾平静的海面,又好像望进自己的头脑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地上的电线、水泥楼梯,或是塑胶袋。我不是人,而是存在于这个地方的某种物体。
赤坂先生将手伸进睡袍胸口的口袋。
「我看得见以后的事。医生的治疗,跟为了使病人心安而施予的粗暴行为没有两样,儿子们只会站在走廊外偷偷咒骂我。那不是我该回去的地方。」
慢条斯理、不带一丝无奈的口气,赤坂先生说完话后露出了微笑。
「跟我交换个条件好吗?」
说著,赤坂先生拿出口袋里的红色皮夹。
「我想我快死了,所以带了不少钱。」
赤坂先生骨瘦如柴的手指打开皮夹翻找,抽出四张一万块钞票。
「如果你们不说出我在哪里,这些钱就给你们……不然你们帮我买点东西过来,我可以再多给你们一点。怎么样?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们就当作为了实现一个病人最后的愿望,接下这个临时的工作好吗?」
我转过头,四个人不安地你看我我看你。
「我们要讨论一下,请等一等。」淳说。
我们走下一层楼左右的阶梯,坐在阶梯上。
「见死不救的工作太夸张了。」直人小声地说。
「可是,一万块耶!我们也不用干嘛,不要说出去就好了。这家伙真慷慨。而且,是欧吉桑的愿望吧!」
对于还不能打工的国中生而言,一万块的确是很大一笔钱,足足是我两个月的零用钱。
「这不是重点。」淳说。
「什么意思?」我问。
「他的家人到处贴寻人启事找他,假如打电话说我们找到病人,至少会有一笔谢礼,说不定比刚才的钱还多喔。」
阿大露出充满佩服的表情。
「不愧是淳耶!那要谁来打电话?」
阿大说完,胡乱掏出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淳阻止了他。
「问题就在这里。既然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有钱拿,应该要仔细想想,两种可能以外的其他情况才对。那个人穿著睡衣都能从医院逃出去,我想他一定有别的苦衷。」
「直人,你常去医院,比我们都了解里头的情况对吗?住院的感觉是什么?」我试图询问一直闷不吭声的直人。
鸭舌帽下的直人脸色凝重。
「我不会跟著你们起哄的。我能理解那个人的感受,而且他不像我还有救。如果我们打电话过去,他的家人就不会担心,也能解决医院那边的情况。可是这样做的话,又会牺牲掉那人剩下不多的自由,还有一个人度过的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伫立在狭窄河道对面的东芝大厦灯火通明,百合鸥和首都高羽田线的高架桥,像是高档奢华的玩具,延伸至无限远处,扩展到海另一边的街道,那是座无忧无虑、如梦似幻的城市。那里也有类似赤坂先生的人存在吗?死前宁可孤独一个人。
「结果大人面对自己的人生,还不是处处妥协?不管以后面对到什么,都尽力完成吧!」淳说。
「现在要怎么办?」我盯住淳没有表情的眼神。
「烟火晚会前,那个人是自由的,但也不会放著他不管。等烟火晚会结束,我们就通知他的家人。你们觉得呢?顺利的话或许会拿到两份谢礼。阿大,你没意见吧?」
淳的脑筋动得员快,我完全对他刮目相看。从麻烦事中抽丝剥茧、衡量利害关系,最后俐落地提出解决方法。总而言之,他很聪明。但淳也因此常感到一股无人体会的寂寞感。
「了解!」直人跟阿大异口同声。
就这样,我们走回金主身边。
「后天……是东京湾烟火晚会啊!」
赤坂先生侧躺著说。我们讲起去年发现这个秘密楼梯间的事情跟烟火晚会。直人和我坐在保丽龙垫附近,淳和阿大则靠在扶手旁的墙边。赤坂先生有时候看起来很困,但重点时刻又不忘张开眼睛、适时做出回应。全新的一万块钞票,眼看就快要掉进我们的口袋。
对岸高楼群上方仍有些光亮,然而海上的天空已经一片漆黑。跟我们聊天的赤坂先生面露疲态,令直人有些担心。
「后天下午我们还会再过来,您需要什么东西吗?我们等一下就去买。」
看了看身边的保特瓶跟塑胶袋,赤坂先生开口:
「不了。我没有胃口,水也还够喝。我已经不想抽菸或喝酒了。」
「请问……我听说那种病会让身体很痛,您不要紧吗?」淳小心翼翼地问。
淳没有说出病名,关于这点我也很好奇。赤坂先生瘦归瘦,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他像在忍受病痛。他的表情呆滞,却又带著某种幸福感。
「你们不用担心。」
说著,赤坂先生把手伸进睡袍的胸前口袋。
「我身上有医院开的吗啡,一次吃一点二公克,一天吃个两次就不会痛。要是没了那种药,根本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跟你们说话。对不起,你们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好吗?我今天很开心,好久没聊到病情或遗产以外的话题了。」
我们对著躺在保丽龙垫上、眼角湿润的赤坂先生点点头,离开楼梯间。
隔天持续著热死人不偿命的天气。七月中的温度计虽然还不至于到破表的地步,早上一过九点以后,确是货真价实的烈日当空。吃完午饭,我们立刻到佃公园集合。在清澄通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饭团、凉面、冰淇淋、巧克力,还有成人杂志跟饮料,前往少有人烟的工厂。为什么能这么做?因为经费够用。
看到三包塞满东西的塑胶袋,只见赤坂先生微微一笑。
「你们买那么多东西过来也是浪费,帮我解决掉吧!」
买来的东西当中,他只喝了一罐运动饮料。虽然才刚吃完午饭,我们还是很饿,国中生永远处于饥饿状态。四个人像横扫大街小巷垃圾袋的清洁车,大口大口吃起来。这种时候,阿大是众所瞩目的焦点。嘴里塞满金枪鱼沙拉口味的饭团,一边灌进可乐,接著又是一口泡菜凉面、一口抹茶冰淇淋。阿大面前很快有座空塑胶袋跟空瓶空罐堆成的小山。赤坂先生看著我们吃,脸上的表情津津有味。看别人吃东西居然会快乐,真是怪,大概是止痛药的效果太好了吧?
一个半小时左右,我们起身准备回家。赤坂先生难掩失望表情。
「你们帮我把上面那些袋子丢了好吗?随便找个公园的垃圾桶丢就好。」
「好。」
直人率先行动,跳上几个阶梯去捡塑胶袋。袋子里有好几球哈密瓜大小、用报纸裹起来的硬块。直人提著塑胶袋回到楼梯间,我闻到一股类似夏天公厕发出来的臭味。
「抱歉,得好好谢谢你才行。」
直人害羞地笑了。
「不客气。不用给我钱喔!因为我也常住院,也会担心您想上厕所的时候该怎么办。您的身体还好吗?」
「我没事。最近什么也没吃,体重越来越轻了。再过不久,大概会被风吹走吧……」赤坂先生望向楼梯间扶手对面的辽阔天空。「总觉得自己能飘在那样的天空里呀!」
说著,赤坂先生对我们微笑。也许是臭氧层破洞、紫外线变多,又或者亚热带的气候本来就是这样,这段时间里,东京夏季的天空,像极了南边度假胜地拍摄的广告场景,是不合杂质的蓝。我看看赤坂先生,又看看天空。无法理解为什么天上的蓝会使人流泪,但直人的反应比我还要直接。他低头看著自己身上的黑色长袖T恤,流下了眼泪。
「不要这样说,还要……」
我知道直人接下来想说什么,他希望赤坂先生要更坚强地活下去。直人才说出几个字,似乎立刻发觉那样说也无济于事。
「还要……还需要什么吗?什么都可以喔,我们会帮您准备的。」
赤坂先生勉强抬起头,又躺回保丽龙垫上。
「谢谢,可是我已经没什么东西想要了。」
阿大拿著毛巾擦脸。淳垂下呈满泪水的双眼。
直人提起装满排泄物的塑胶袋,像提著战利品似地带头走下逃生梯。
烟火晚会当天早上起床便觉得心情特别不一样。我做了一件以前远足前也不会做的事。我走到七楼的房间窗户,确认隅田川对面、银座上空的天气,有几片小小的云朵飘浮著。夏天的早晨天气异常晴朗的话,下午通常会很惨。看样子,今天将会是极度适合施放烟火的大晴天。
星期六游泳池没有开放,我们总有点坐立不安。一方面想到期待已久的烟火快要开始,另一方面也担心赤坂先生的身体情况,以至于心情的起伏从未停止。
四人集合在佃公园一座江户时代复刻灯塔纪念碑时,已经傍晚五点,天色还是很亮。月岛车站周边,到处是身穿浴衣的年轻女孩,佃大桥已出现人潮,整个町喧闹不已。阿大、淳还有我,三个人站在脚踏车前面,眺望隅田川河口。河川给人的印象多半是安静,但东京的河川不太一样。平日每十分钟都会传来引擎声,其实还满吵的。特别是烟火晚会的时候,水上巴士和小行游船穿梭其中,多到需要进行交通管制。
迟到的直人从后面叫住我们。
「我来了。去之前先讨论赤坂先生的事情吧!」
三个人看著戴了另一顶帽子的直人。
「晚上我们就陪他好好看烟火。我想今天的救护车会忙翻,明天一早我再找个电话亭打一一九。这样可以吧?」淳说。
「不联络他的家人吗?」阿大问。
「赤坂先生好像不想见到他们,不要再想钱的事了。」
阿大点点头。
「好。既然决定好了,我们就开开心心地过去吧,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烟火晚会耶。脸色太难看的话,给赤坂老伯看到也不好。喂,直人,开心一点,要笑啦!烟火都被你弄湿了。」
直人揉揉眼睛,破涕为笑。
我们绕了一点路。每个人都想把赤坂先生给的钱花个精光。清澄通沿路的摊贩早早开始营业,我们沿路买到手软。炒面、奶油马铃薯、烤花枝、大阪烧、膨糖、糖苹果、棉花糖、剉冰、弹珠汽水和瓜拿那汽水。路上也有几家贩卖二手电视游戏的摊子,淳蹲在纸箱前面翻找,买了超多一块三百元的第一代Sega Saturn主机专用恶搞游戏。
带了比昨天更多的食物抵达秘密楼梯间,时间已接近七点。从楼梯间往外看,漆黑的天空下,晴海码头公园人山人海。带头打破沉默的是阿大。
「晚安。期待已久的烟火晚会就快要开始啰。赤坂先生,要不要吃点东西?」
阿大肥厚的双手将零嘴放在面前。赤坂先生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可是笑容有点勉强。
「您还好吗?」直人担心地问。
赤坂先生凝视楼梯间的水泥天花板,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就快到啦,我知道没剩几天了。」转过头,看著我们买来的零食。「唔,好怀念。我想吃膨糖,能不能分成小块给我?」
直人飞身到膨糖前面,掰碎后递入他口中。赤坂先生闭上眼睛,嘴里嚼著焦糖碎片。
「好甜喔,小时候一点都不觉得呢!你常住院,该了解我的话吧……」
说著,赤坂先生边抖著身体,边撑起上半身,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直人立刻扶住他。
「最后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连续剧上那些快死的人,通常不都是手足无措吗?其实不对。我看过许多病痛缠身的人,太了解了。」
淳目不转睛地看著赤坂先生。
「难道您是医生?」
赤坂先生这回真的笑了。
「没错。我是个不懂得注重身体健康的医生。我看过的病患,大部分早有觉悟,面对亲人怀抱感激之情,抬头挺胸地迎向另一段旅程。他们几乎不是有钱有名的人。我总怀疑自己能不能像他们一样,结果当死亡降临在我身上的时候,却是用这样的形式面对。」
一枚大型烟火射向夜空,接著传来轰然巨响。楼梯间角落顿时大放光明;恢复漆黑时,欢声雷动的声响依旧持续不坠。我背对烟火,看著赤坂先生。一个接一个打上天际的烟火,五颜六色的光芒,照亮他瘦弱的脸庞。
「事到如今,在你们面前逞强也是多余,也没那必要再勉强下去。我希望不要麻烦到任何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结束。能在最后遇见你们,看到那么盛大的烟火,我心存感激,谢谢你们。」
赤坂先生向我们道谢,但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做。第一次为了别人对我说谢谢而哭泣。淳、阿大跟直人绝对也跟我一样。擦去脸上的泪水,烟火晚会仍进行著。当盛开的烟花伴随海风成为烟雾的时候,天空仍清楚地留有残影。视觉暂留的情况下,另一发烟火又散了开来。东京湾的夜空彷佛白昼。
这个世界也像烟火一样吧?某个人消失在世界上,当大家还记得他的名字时,又有新的生命诞生。然后,世界在喧闹中带著愚蠢继续运转。之后我们五个人默默地看著烟火。瞬间消逝的火花,产生莫名的力量,让平常多话的我们沉默下来。
东京湾烟火晚会结束后,我们又在楼梯间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嘴巴上说要等人
潮散去再走,其实觉得这时候离开赤坂先生不太妥当。时间超过九点半,听见赤坂先生睡去的呼吸声,我们终于蹑手蹑脚地往下走。
站在工厂里的铁丝网前,直人叫了一声,翻著牛仔裤口袋。
「糟了,我忘了拿手机。你们先去牵脚踏车,我去拿手机。」
不待我们开口,直人独自沿著货舱往里面走。我们目送他跑上逃生梯,接著钻进网子下面,爬出冷冻仓库群的街道。
没几分钟,直人就回到锁脚踏车的地方,手里是最新款的i-mode。
「找到了。」
「赤坂先生怎样?」淳若无其事地问。
「跟刚才一样啊!」
淳心事重重地点点头,跨上脚踏车。骑乘在烟火晚会结束后的喧闹中,我们朝著月岛前进。
隔天早上,四个人又相约见面。八点半,吃完早餐就出门的大家,约在月岛车站前的Sunkus集合。旁边刚好有公用电话,淳理所当然将成为打电话叫救护车的那个人。
接通电话,淳像是按照反覆练习的说词,冷静地开口:
「丰海町大仓工厂逃生梯内的楼梯间,有一名重症病患,请立刻前往救援。」
再次报上确切地址跟工厂名字,淳挂上电话。这么做应该不会暴露我们的身分吧?只要淳出马,任何事情都能处理得迅速确实。走出电话亭,淳叫住我们。
「我们去见赤坂先生最后一面吧!救护车跟脚踏车的比赛耶。」
我们赶紧跨上车,火速奔驰在早上的清澄通。之前从来没骑得那么快过,随著速度慢慢增加,胸口竟非常苦闷。或许我的心情更希望能早一步抵达目的地。
救护车赶来之前,我们已经来到工厂里头。五分钟后,三名身穿蓝色制服的救护人员通过铁丝网和杂草,抬著担架上楼。过了不久,救护人员走下楼梯,撑出身体对留在地面的人员打了一个叉。不对,赤坂先生好像不见了。楼下的人员转开无线电。
「发现疑似病患留下的痕迹,但人已经不见了。」
工厂四周陆陆续续前来一些人。淳转头望向直人。
「直人,你昨天跟赤坂先生说什么?」
直人的双眼充血,但不像是在哭。
「我想了一整晚,我不会后悔。昨天我回去楼梯间是为了要告诉赤坂先生,我们会叫救护车过来。我希望他至少有权力选择最后想待的地方,这样做比较好对不对?」
没有人抱怨。太阳下山以前,我们骑著车在丰海町和胜哄打转,寻找赤坂先生的下落。身上就算已经流了五公吨汗水,阿大也没有半句怨言。
赤坂先生的遗体被人发现时,已经是烟火晚会两天后的星期一。
一位晨跑的老人发现穿著睡衣的男子倒卧丰海运动公园外、朝汐运河旁的树丛里,立刻打电话通知月岛警察局。
由于之前警方已经掌握近来失踪人口的情况,很快确定这名男子就是赤坂先生,当天便联络了赤坂先生的家属,遗体暂放筑地的某家医院。
光是坐起来都很吃力的赤坂先生,真的很难想像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运动公园。从楼梯间到那里的直线距离,少说有三百公尺以上。然而选择不在楼梯间静待生命结束,我想正是赤坂先生的作风。如果待在那里,既造成工厂的困扰,警方看到塑胶袋之类的东西,也会发觉有人暗中接济,说不定还会找上我们。
在不带给任何人困扰的情况下,选择自己最后的容身之处。大多数的人抬头挺胸迎向另一个旅程。如今,我已不太记得赤坂先生的模样,他的话却像烟火施放后留下的残影,停留在我的心里。
自从救护车来过后,工厂的人把铁丝网底下的坑洞补了起来。我们用零用钱买的花,只好放在挂在网子上那把生锈小锁的下面。
白色的雏菊花束旁边,是直人独自寻找、最后在日本桥水天宫举办庆典时买到的膨糖。
注8:Sunkus:日本连锁便利商店名。
注9:尺玉:日文读音为shakudama,直径三十公分、重十一点二五公斤的烟火。发射高度约二百五十公尺,绽放时的直径约三百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