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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十五岁的旅程

走廊传来脚步声。我们赶紧收起摊在桌上的A书,一脚踹进白色皮革沙发底下。淳拿趄系在钥匙环上的雷射笔,指向墙上贴著的房总半岛地图。从夜市买来的五百元香港制雷射笔,发射出去的光线聚集成一个红点,缓缓地在长方形月岛填海地的上方打转。

「第一天就要骑八十公里到木更津,太难了啦!」直人故意朝走廊喊话。

东京湾沿岸歪斜的半圆形路线,在地图上呈现代表街道的粉红色。淳扶正脸上的眼镜。

「义大利环车赛平均一天骑一百六十公里耶。他是受过训练的狠角色,不过我们只要骑一半的长度,应该没问题吧?」

阿大拿起一片银座曙的仙贝,吃得起劲。

「直人家真的很有钱,帮我们准备银座的高级点心耶。哪像我家,买的都是家庭号零嘴。」

走廊上一阵敲门声,直人妈妈开门走了进来。

「我帮你们重新装了一壶茶,你们讨论得很热烈唷。」

直人妈妈将茶壶放在和沙发同色的茶几边上,然后抬头看著地图。

「看起来好像很远。直人,吃饭的话没问题吗? 」

直人一脸不耐烦。

「千叶又不是国外。我们可以自己弄来吃,再不然到处都是便利商店啊。我们打算沿著滨海公路骑。」

「我很会做菜,为了直人的身体著想,我也想了几种菜色。我们只去三天,您不要担心。」为了让直人妈妈放心,淳说了这些话。

三个人当中成绩最棒、最受直人妈妈喜爱的淳,害羞地笑了笑。他简直可以去当购物频道主持人,再烂的商品他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卖到全日本的家庭主妇手中。

「够了吧?你快点出去啦!」

直人带刺的口气说著,直人妈妈一面说好,一面离开房间。拖鞋和走廊地毯的摩擦声逐渐远离,大伙绷紧的背部瞬间获得释放,瘫了下来。罹患韦耳纳式症候群的直人,除了早发性糖尿病,还有高血压,咸的辣的都不能碰。他拿了一片摆在桌上的仙贝,放进布满皱纹的嘴边咬了一半。

「快被我妈烦死了。以前我最喜欢吃这个耶。阿大,另一半麻烦你了。」

直人动动灵活的手腕,将酱油口味的仙贝作势投进阿大张开的大嘴。好棒的投篮姿势,阿大用嘴巴接住。

「谢啦!」

阿大眼睛看也不看,手直接伸进沙发底下抄出内容尽是fashion health、土耳其浴以及脱衣舞秀等A书。这期特集是「性爱天堂新宿」,封面的按摩女郎大胆裸露肩上飞马座刺青和可观的G罩杯。我们成功完成这次A书的不在场证明。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若有所思地眺望阳台外的风景。本来我们决定好要来趟单车之旅。三月的春假里,我们决定要往返房总半岛最南端与白滨,来一越没有大人保护的旅行。

然而好几次在直人家开的作战会议中,不知道谁先开的口,整个旅行完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挥著青春的汗水,奔驰在房总Flower Line,不太像我们的风格。与其规划那么健康的旅行,乾脆在某个险恶街头一窥成人的世界。不知不觉,我们的结论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舍弃白滨露营区,我们要混进新宿中央公园的游民当中,搭帐棚住在那里。嗯,看起来的确惊险刺激许多。

铝制栏杆外,东京湾泛著一层有如锅子底部的光泽。天气没有十分晴朗,却也不会乌云密布,是个总觉得有点蠢的春日黄昏。这时候,阿大开口:

「喂,这次旅行,我们每个人都要讲个从没说过的秘密怎么样?」

阿大翻到杂志里介绍东京Date Club那一页,穿内衣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用手蒙住眼睛。

「我可以。淳呢?」直人间。

淳厚厚的镜片下,不带感情的眼神毫无动静。

「我也可以。哲郎你呢?」

我有什么秘密没说吗?我心想。我跟阿大、直人还有淳不同,是个一无是处(没有体重没有生病也没有脑袋)的普通十四岁男生。

「收到,我会好好想想。」

说著,内心事先确认头脑里可以装进什么。

「明天早上七点在佃公园集合。」

「好期待唷!」直人演了起来。

一想到大家要背著家人去新宿玩个三天,连我也满心期待起来。雷射笔的光线来到阿大打开的A书,星条旗胸罩下方的红点频频晃动。

「我喜欢这种金发大胸部的型。明天要很早出发,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我跟直人点点头。阿大一把抓起嫌仓雕点心盘里剩下的仙贝,塞满连身工作裤胸口的口袋。

「我带回去给我弟吃。」

三个人排成一列通过走廊出了客厅,跟直人妈妈说再见。仅仅十几秒,高速电梯载著我们从一百公尺高的摩天大楼回到地面。

出发当天,天气依旧不好不坏,白皑皑的云层中射下几道温暖的光线,落在地面上的影子轮廓不明。佃公园里染井吉野樱的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嫩芽,离开花还有一段时间。

四台脚踏车齐众隅田川堤防上的步道。懒洋洋没有动静的河面,发出河水蒸发的细碎声响。对岸的筑地以及银座大楼群仍浸在早晨灰色的薄暮中。淳看了一眼手表。

「七点了,我们走吧!」

淳的口气冷淡平铺,一点也不紧张。阿大听了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直人说了声「嗯。」我则是率先踩下踏板,沿著下坡路段往前骑。这附近离市区颇近,距离上班尖峰时段还有一个小时以上。月岛的早晨十分宁静。

迎著和缓的春风,我们穿梭在文字烧店并列的西仲通。小钢珠店、卖碳烤的、杂货店和精品店,店家大门深锁。商店街里不甚宽敞的单行道上,脚踏车并成两列前进。穿过横跨运河的拱桥,前方便是胜哄。

我们在遇到第一条大路的时候右转,这一带已经开始塞车。工程车和卡车填满胜哄桥之前的上坡车道,缓慢移动的车辆连结成一面会动的城墙。对我们这种从小生活在填海地的人而言,跨越隅田川实在意义非凡,因为代表从人工岛屿前往陆地,象徽从东京的边陲地带往中心聚集。扛最多行李的阿大,在爬坡道的时候早已汗流浃背。

「可恶,累死我了。」

拿起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额前汗水,阿大用单手控制龙头,看起来摇摇欲坠。脚踏车是阿大爸爸死前为阿大订制的。我和淳没有调整变速器,一口气直接往上冲,然后停在嘎嘎作响、颇有历史的桥边等著其他两位骑上来。流汗的背后吹来上桥之前感受不到的海风,立刻感受到一股清凉。淳一只脚跨在栏杆上。

「真不敢相信,以前这座桥每天都会打开。」

淳说得没错。货车通过时,左右晃动的桥中央有一道缝隙,从缝隙往下看是绿色的水面。以前只要警铃响起、号志灯一变换,这座桥一天之内会开阖好几次,成七十度角,我想一定很壮观。

「第一个休息站要在哪里?」追上来的阿大气喘如牛。

「趁尖峰前穿过银座好了,我们到四谷休息。阿大,走啰!」

淳有朝气地说著。一行人穿越电影布景似的胜哄桥。虽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刚开始实践一件事情的时候,会觉得身体里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尽管最终的结果多半出入意表,却在结束的同时依旧满心期待下一次又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天早上,绿色的隅田川、心旷神恰的海风、天空的云层里不时透出阳光,市区在清晨薄暮中律动。

我们一面坚著右手边长得像清真寺的筑地本院寺,以及左手边的中央批发市场,沿著晴海通前进。此时市场的人们已经开始一天的工作,出入的车辆很多。晴海通是我们每次跑去银座玩的必经之路,不过那天早上这一带比起平日更加生气蓬勃。该怎么说呢,到处有人站著驾驶小型拖车般的卸货工具,拖著满载的鱼获像水黾一样各处穿梭。

穿越筑地,横过跨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的陆桥往东银座前行。经过华而不实的歌舞祭座建筑,我们抵达银座。早上的银座没有购物人潮,而是充斥通勤的上班族。一整排精品店外的街道非常整洁,四个人骑车经过残留水渍的路面,溅起小小水花。偶尔露脸的太阳为晴海通上黯淡的招牌打上耀眼的光芒。不管再怎么拥挤,废气搞得空气污浊的要命,我还是认为大都市比较棒。比起身旁都是绿色植物,我就是喜欢骑在两旁全是商店的街上。

印象中,银座往日比谷的路上,只有成排的办公大楼。从路口看得见对面皇居的护城河还有充满绿意的日比谷公园,总算有远离银座的感受。停在红灯前擦汗的阿大发言。

「天啊,好累喔。四谷还很远吧?」

随时注意绿灯亮起,淳稍微调整脚尖放在踏板的位置。

「接下来的两公里比刚才胜哄桥那段还要难骑,都是上坡。我们尽全力冲刺吧!」

待绿灯一亮,直人和淳带头往前冲,我跟阿大吊车尾。护城河旁边的步道是绝佳的脚踏车路线;直到樱田门以前没有任何爬坡道,可以眺望右边水面,悠闲地踩著踏板。左手边路上的行车速度,简直跟首都高速公路没两样,没事还是不要看比较好。我回过头看著阿大。

「你还好吗?累的话,我去告诉淳让大家休息。」

阿大整个人像瘫在水蓝色脚踏车上,驼著背继续骑。

「没关系,越累越来劲。」

阿大一面说话,汗水一面从他的双下巴滴下来。他看著我笑嘻嘻的,这就是我的好伙伴阿大。我把后轮变速器往下调两段,奋力往前骑。

好景不长。樱田门前方、三宅坂到半藏门之间的坡道,真是有够难骑。不知何故,在日比谷路上伸手可及的护城河,到了这里越来越遥远。水面的位置一直没变,道路沿著皇居起伏,还有不少惊险的斜面。平常不太出汗的我,也立刻学阿大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淳跟直人也是。落后不少距离的阿大叫住我。

「哲郎,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面对从坡道吹下的风,阿大大喊。

「一定是中午要吃什么吧!」

「不对。我在想回去再经过这里,我不要踩踏板,直接滑下去。」

我笑了。脚踏车真是非常方便的交通工具,遇到逆风或上坡战斗力就减弱,不过要是遇到下坡,那种感觉是比上坡爽几十倍。从半藏门回日比谷,或许真的像阿大说的,不用踩踏板就能直接到底。

通过三宅坂,斜对面是了无新意、像积木堆起来的最高法院。我们继续依著皇,居旁的上坡前进;沿路往护城河看,里头淤积的水简直跟洗毛笔的水没两样。骑完大半上坡的淳跟直人,停在东京FM附近稍做休息。将脚踏车斜倚著栏杆,坐到步道旁的草地上。他们朝著我挥挥手。

「快一点。我们要继续骑啰。」

他们没在开玩笑。我甩开阿大,绷紧身体握住把手,使劲踩著踏板。听说最骇人的纪录是,仅仅十三公里的路程中爬了一千两百公尺的高度,就算经过斜率最高达百分之二十的路面,他依旧老神在在。不管是什么东西的世界第一,根本可以直接跟怪物划上等号。从日比谷到半藏门,我至少死命骑了五十公尺。在春天的阳光跟和风中骑著脚踏车,全身肌肉左右交互运作慢慢地往上爬。我突然好想笑。

用功读书、念高中、出社会和恋爱问题,平常不会挂在口中、令人不安的事,此刻却想随著大笑全部拋在脑后。我气喘如牛,像个马拉松选手用鼻子吸气、嘴巴吐气,还自顾自地笑得开怀。护城河对岸看来鲜少有人整顿的绿意,像座原始丛林,再过去的霞之关,连绵的政府机构是镶著玻璃的巨大骰子。当春天降临这世界,我身处其中;眼前每种事物都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能做的只有像疯子一样放声大笑。

结果,我到底怎么了?

我骑著车来到淳跟直人休息的地方,直接将脚踏车倒在草坪。脱掉风衣绑在腰间,取下挂在脚踏车上的水壶。出门前我才装了一堆冰块进去。举起水壶垂直向下,脸朝天空。张开眼,云层中仍能窥见晴空。瀑布般倾泄而下美味又冰凉的感受。大概补充了半公升的水之后,我倒在草坪上。

阿大赶到的时候,大家站起来热烈拍手欢迎。他像个得奖人般煞有介事地致谢,还用夸张的肢体动作要我们别再拍手。

「谢谢各位。至少让我先休息一下。」

说著,阿大打开水壶就往头上浇,他也倒进草坪。

从半藏门开始,大伙一鼓作气往西边的新宿通骑。距离四谷剩下一公里的路程,轻松到边骑还可以边哼歌。早上的尖峰时间来临,不过人行道颇为宽广,我们得以避开通勤的人群顺利向前。

经过四谷见附,我们走进第一眼看到的家庭餐厅提前解决早餐,选了最便宜的套餐。靠街道的窗户外,一向繁华的商业区毫不避讳地在面前开展。直人一口气喝下冰水。

「我们好像笨蛋喔。搭电车二、三十分钟就会到的新宿,居然花了加倍的力气过来。」

阿大咬著嘴里的冰块,发出喀啦的声音。

「对啊。好像跟之前出去玩的时候差不多。」

义式汉堡上桌,大家立刻停止说话。从清晨五点半到现在,吃下的第一口食物,好吃到一个极点。这家店的午餐时间白饭无限量供应,平常食量小的直人也吃了两碗。阿大把汉堡切成五块,一块配一碗白饭;汉堡没了,把盐洒在饭上吞下去。典型会造成餐厅困扰的客人。

因为还不到中午,店里没什么生意。我们续了好几杯咖啡和冰水,足足休息了三十分钟。酒足饭饱离开餐厅,街道的气氛总算转换成中午的模样。淳盯著口袋地图。

「再骑一下就到新宿了,我们慢慢来吧!这附近人多红绿灯也多,急急忙忙也不见得会省时间。」

跨坐在椅垫上,我试著想起从四谷乘坐丸之内线会经过几站才到新宿。丸之内线刚好位在我们正下方、新宿通地下。四谷三丁目、新宿御苑前、新宿三丁目、新宿。不管从哪一站坐起,这些站名听起来只给人「离新宿很近」的印象。

新宿御苑之后,街景慢慢从办公大楼变成百货公司或电影院之类的热闹商圈,路面从方形水泥砖变成白色大理石;不只单纯为了照明的街灯仿造复古油灯,玻璃外层加盖伞型灯罩,别具特色。

平常日中午,新宿的人潮和周末的时候相比毫不逊色。虽然还不至于到人挤人的地步,但来到伊势丹和纪伊国屋面前,不管你的脚踏车性能多棒,最快也不过就跟路上挽手漫步的情侣一样。我们把车停在Studio Alta大型液晶萤幕下方,照相留念。我们的行为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但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也不见得能这么做。

直人拿出新买的六百万画素数位单眼相机帮我们照相,背景是各自等待约会对象的男女。这种感觉好像参加校外教学。我们轮番担任摄影,完成四张照片。头顶上的萤幕,放著塔摩利跟固定班底上演完已经玩过几百万遍的「节奏游戏」。淳远眺布朗运动(注11)般川流不息的新宿东口广场,跨上脚踏车。

「闹区真的很有趣,每个人好像不惜浪费时间,炫耀自己多有钱似的。」

「还有炫耀自己多受欢迎。」阿大接著说。

这里的人很会打扮,看得出来似乎拥有自由也很富裕。他们的专长就是掩饰外表。

我们穿过国铁栅栏来到西口。光是铁路地下化就让新宿呈现完全不同的面貌。脚踏车行经西新宿的商业大楼群,有种陷入「魔戒」场景的错觉。

支撑东京数十根坚固柱子的脚下,意外的是有块绿色区域,我们彷佛走进一座别具规模的公园;沿途人数不像歌舞伎町或南口众多,整个气氛非常优雅。我们在长得像外太空基地的都厅前面下车拍照。

「要不要去看看今天晚上的露营区?」

阿大说著,又跨上天蓝色脚踏车。穿过都厅的第一和第二厅舍之间,横越公园通。西新宿的商业大楼在我们身后,浓密的绿树迎面而来。我们抵达接下来两晚的住宿地点——新宿中央公园。这里的公园不像新宿御苑范围那么广大,但到了晚上依然门户大开,不受任何限制。

我们首先骑著脚踏车绕长方形公园一圈。中央公园南北长五百公尺、东西宽三百公尺,已经算是很大的公园。园区里座落著圆形广场、区民美术馆,神社旁还有喷水池。当然我们也仔细确认有几间厕所。树丛里到处可见搭著蓝色防水布的纸箱。所以要是在公园扎营的话,应该也没有问题。

绕行第二圈时,我们在雄野神社后面发现好地方,便直接去探险。沿著十二社通骑了一会儿,看见7-11和ampm两间便利商店;继续往青梅通骑大约一百尺还发现叫做梅月汤的澡堂。我们在高楼大厦中的澡堂前拍照留念,并且互相击掌欢呼。原本担心的住宿地点似乎没多大问题,现在也不用担心洗澡跟吃饭的事情。接下来只要拚命玩上两天半就好。

公园里头来往的人不多,所以我们穿越马路把车停在公园外头的人行道旁。四辆脚踏车每两辆用钢索锁缠住,再用大锁绑在栏杆上。阿大的脚踏车是他爸留下的遗物,他非常小心谨惯地把车上锁。

各自卸下后座的行李,包括大型双置物袋和小型腰包。男生三天两夜的旅行,能带的东西不多。帐棚也只是五人用的简易款式,才五公斤左右。

「找个地方放行李吧!」

我们点点头,面对两排榉树踏出脚步。我们走到十二社通前面靠近澡堂的地方,把行李锁进置物箱,这样总算轻松许多。解决脚踏车跟行李的去处,四个人站在新宿边陲地带面面相观。

「喂,我们真的挺坏的耶。」阿大笑嘻嘻地说。

我再看一遍大家的样子。过大的风衣配上工作裤,腰间系著长长的钥匙炼,看起来像是十几岁的嘻哈族群。直人甩甩掺杂白色的头发,比了一个「YA」的V字手势。

「耶,我们是Super Band!」

我也像电流从手指留到全身似地开始痉挛。这是我最近学会的触电舞。

「真的很酷。」

「小鬼。」淳泼冷水总结。他把手插进口袋,驼著背、沿著路树前进。

返回中央公园途中,直人最先开口。

「我请你们去喝茶好不好?」

「我赞成,反正口很渴。不过,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店吗?」阿大问。

「嗯,知道。那家气氛很不错,我觉得很适合坐下来讨论我们的计画。」直人害羞地说。

淳看了直人一眼。

「我也可以。」

「那就这么决定,跟我来吧!」

我们跟在直人身后,穿过中央公园。喷水池附近的樱花接近盛开,赏花的位置没剩下几个。个人认为老早用坐垫占位置根本就是犯规,跟你去偷占迪士尼游行场所的行为一样。为什么全日本都充斥著先抢先赢的观念?这样玩乐的时候人与人之间,不就会很容易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吗?

穿过公园,往街道对面看过去,又是另一群高楼大厦。约两层楼高突出建筑物之外的门廊,墙上嵌著不甚明显的英文「Park Hyatt Tokyo」。阿大望著已经陷入云雾中的尖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该不会是这里吧?」

「没错,之前想说转换一下心情,我爸妈就带我来住这里了。回家的时候还到西口的电器街买游戏软体。」直人悠闲地走上斜坡。

我望向淳,淳耸耸肩。

「反正剩下的两天半是贫穷之旅,先好好奢侈一下也不错。」

修长的门口男侍者笑容可掬地为我们开门。进入大门,我很自然留意到走路的样子。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不管怎么走都不会发出声音,可是脚尖落下的那一刻感觉很特别。我们搭乘专用电梯直接来到四十一楼;电梯门开启,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由得吓一跳。

正面青翠茂密的竹林沐浴在阳光底下,光线正是从金字塔模样的玻璃屋顶洒了下来。三面都有延伸到天花板的大块落地窗,新宿的街景和天空一览无遗。

「座位在这里。都已经来到新宿了,所以很想带你们来看看这边的风景。」直人说。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质地柔软的沙发是单人座,一共四张。白天的大厅十分安静。侍者走过来递上菜单。阿大打开一看,叹了口气。

「一杯咖啡就要一千五百块。直人,真的没关系吗?」

直人点点头,拿出钱包里的卡片,闪闪发光。那是他们家族用的金卡。我跟阿大点了冰咖啡,淳喝的是冰巧克力,直人则点了一杯新鲜果汁。侍者端上饮料,我们总算能仔细眺望窗外的景色。

遥远的下方,目光所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房子。向无尽远处望去,名为东京、不具形体的街道半强迫似地尽收眼底。

「真的很棒。直人的家也这么高,所以老是从高处看整个世界。」淳说。

淳随便讲两句都觉得他话中带刺。直人摇摇头,少年白的头发跟著晃动。他似乎想要辩解。

「话是没错,但我爸妈有钱并不是我的错,一个国中生也没办法决定住在哪里啊。」

阿大喝光冰咖啡,向直人确认。

「直人,这里的咖啡不能续杯喔?我家很穷,所以觉得你这样很好啊。有钱总比没钱好。」

直人耸耸肩。大概只有因为头发花白、看起来还满有威严的直人,适合在这种地方耸肩。

「这里不能续杯耶!等一下该怎么办?」

「到处玩玩吧。待过这里以后,好像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直人口气僵硬地说。

我们的话题好像走调了。淳跟我一样,都是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饭店,说不定很紧张。

「不过,要是人在房总半岛的话,现在可能还在十六号公路上,等著被废气熏死。」我扮演起打圆场的角色。

阿大双手好整以暇地摆在沙发上。

「对啊,来新宿果然是对的。可是我觉得这里待久了很无聊,如果不能续杯就走吧!我还是觉得罐装咖啡比高档货好喝。」

大伙好像都赞成阿大的意见。匆匆解决杯里剩下的饮料,搭上速度惊人的电梯,回到新宿的路上。

第一天下午就在到处闲逛中结束。我们跑到歌舞伎町的游乐场玩(淳玩射击,阿大玩格斗,直人则是节奏游戏。我并不是很喜欢打电动,所以站在旁边看),还去南口的手创馆买了晚上会用到的电池跟露营用具。

这样的旅行和平常星期天外出差不多,差别在于地点并非银座、有乐町,而是新宿。大都市的巷弄里还嗅得出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刺激味道。对我们这种新宿的初学者而言,已经心满意足。

最初发现那间店的是阿大。大概位于手创馆往纪伊国书店方向,途中的一条狭小巷道里。复古咖啡店旁有一座往下的楼梯,门口的看板大剌剌写著「成人专区」,下方还有几排小字,注明店内贩售漫画、录影带、DVD、模型等等。难道会是一间色情超级市场?

「喂,我们特地跑来新宿一趟,要不要下去看看?」

直人不安地指指看板。

「可是,上面写说未满十八岁不能进去耶。」

淳倒是老神在在。

「你看起来像个老人,阿大又长得那个巨大,应该进得去。问题是我跟哲郎。」

淳很矮,而我活脱脱就是国二学生。

「人家也是要做生意啊,应该不会对我们怎样吧?而且店里有卖漫画,大不了到时候直接离开就好。」

淳走向灯光刺眼的楼梯,停在看板面前回过头。

「阿大跟直人先进去,再来是我,哲郎走最后。」

四个人列队走下楼梯,尽可能不去看墙壁上A片女演员的海报。我们好像角色扮演游戏里的人物。这里异常明亮,跟游戏场不同,充满了色情的气氛。

我觉得自己在下楼的时候双脚发抖。如果要我一个人下去,打死我也不肯。走在最前面的阿大好像跟我一样,总觉得他布满肥肉跟脂肪的背部,因为紧张有点畏畏缩缩。

成人专区的内部和之前的楼梯,同样灯火通明。靠墙的置物架上全是漫画或录影带,那样的气氛更浓厚了。店内正面的陈列架上摆著刚上市的写员集和DVD,光是封面就令人血脉贲张;其中还有脸颊残留精液的微笑美少女。

陈列架旁的柜台,站著像工读生的店员,朝我们看了一眼,然后闷不吭声地移开视线。

「你们看,果然没问题。」淳说。

阿大拿起包装完好的写真集,翻到封底看。

「来都来了,每个人买样东西当纪念吧!」

我们默默点头,接下来居然各自解散。本来还打算举起手臂喊一下口号,不过身在小猫两三只的安静室内,还是放弃比较好。我边走边浏览一整排色情杂志。这里贩卖的东西,像冒著冷汗跑到住家附近书店偷偷买下的成人杂志,夸张的程度让我想买了拔腿就跑。

我了解每个人口味不同。每本杂志的封面标题都十分吓人,也非常一针见血,简直是为了各个特殊癖好者所设计的。不过,另外一些里头专门是五十几岁死了老公的女人,到底会有谁要买啊?

看完杂志区,继续向DVD和录影带区进攻。其中也有不少有趣的内容,可是旅行途中买到手也没用。这种片子要是大家一起观赏的话,实在很没意思。

每样商品都吸引我的注意,眼睛看得有点累。沿著墙壁继续往前,我看到一个玻璃柜放在那里,各式各样组合完成的模型,有条不紊地摆放其中。玻璃柜另一面是一面镜子,可以藉此观察到模型背后的样子。漫画或游戏软体里的角色穿著高中制服、护士服或水手服,当然也有紧身上衣和全裸上阵。每一款造型的女生都有一头飘逸、颜色多变的头发,占全脸三分之一的大眼睛,以及气球般的胸部。

直人来到我身边。

「我想买这个耶!」

直人蹲在地上看得出神。那是医院病床上躺著一名平胸少女的场景组:手腕、双脚还有头部都包著绷带,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几可乱真。少女躺在床上打点滴,栩栩如生。

「还不错啊!」

我看了看价钱。六万九千八百元。我讶异地看著直人,直人回我一个羞怯的眼神。

「我想直接刷卡。既然要留作纪念,我觉得买模型比买杂志好。」

这个世界昙是不公平。我走回书架,寻找清纯女高中生的写员集。

才在店里待了大约十五分钟,却好像有两个钟头之久。四个人各自捧著战利品,步上明亮的楼梯。外头大楼之间的巷子比店里还暗。面对刚才下楼经过的火辣海报,此刻已经没有感觉。跟色情沾上边的东西,果然是越看越习惯。

「我们找地方看看好不好?」阿大一脸兴奋。

直人左顾右盼。巷口KTV门口摆著一个小时一百块的看板。

「那边。」

不等直人指示,阿大和淳已经朝那家店前进。

四个人站在柜台前,没什么干劲的店员打开同一层楼的包厢放我们进去。包厢和刚才的成人专卖店有天坏之别。又小又暗,还跟外头的巷子一样潮湿。我们点了四杯鸟龙茶,等店员一出去,立刻从没印店名的可疑纸袋中拿出战利品。

首先展示的是淳。一本厚重如点歌本的杂志躺在桌上。本班考试第一名的淳非常得意。

「各位,你们应该都记得我喜欢外国女人,这本书实在很经典。内容集合了近三十年美国A片女演员,甚至还有珍妮佛、威尔斯等人喔。」

三个人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淳说的这些名字,我们一个也没听过。不过,淳的兴趣果真与众不同,居然会去国外网站搜寻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经十分活跃的女演员。淳大致翻阅了辞典,没人想看。

「怪人的收藏先到此为止,轮到我了。」阿大拿出薄薄的一本写真集。「最近一直很爱巨乳,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种小孩子。」

「可是你不是喜欢小池荣子吗?」淳提高嗓门。

阿大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拿著封面递到淳的面前。女孩身穿深蓝色泳衣,胸部小到只知道大概长在哪里。

「那是以前,现在我喜欢胸部小的,最好看得见肋骨。」

「因为你自己是肥猪吧?」

看来,阿大罗莉塔风格的泳装写真集也没有引起回响。我不想在直人端出场景组之后拿出我买的写真集,索性趁直人正准备拿出纸袋里的东西时,先丢出我的。没人点歌的萤幕上播放著看似廉价的海边风景。淳挪开我的写真集。

「不用看了。反正你只喜欢看普通可爱的女生脱衣服。直人赶快把场景组拿出来吧!」

直人满是皱纹的手指捧著压克力箱放在桌上,表情有些困惑。

「其实场景组里的女生没有特别性感,可是她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很真实,我看了一眼就觉得不能丢下她。一个人留在那间店的玻璃柜里,太可怜了。」

阿大凑近压克力箱左看右看。

「你的油不要沾到上面。」淳说。

我也跟阿大一样,仔细端详这座奇怪的场景组。包著绷带的脸仅露出双眼,眼神特别悲伤,我能体会直人为什么那么在意。阿大拿起箱子偏著头,看见女孩的裸体。

「肚脐这边做得很好耶。直人,你常常住院,下次带她一起去好了。」

平常不会在意这些玩笑的我们,此刻却马上意识到直人的病。直人或许是我们四个人当中第一个离开世界的人吧?韦耳纳式症候群患者,平均寿命是三十几岁,或许直人正在人生的折返点上。

阿大拍手吶喊,一年前他在佃公园里也做过这种动作。

「我们不要管那间成人专卖店啦!来个终极挑战如何?」

「哪种终极啊?你又在想什么?」淳的口气比往常开朗许多。他不仅头脑聪明,心思还很敏锐。

阿大拍拍胸脯,胸部的脂肪成波浪状晃动。

「我们不是预习过A书了吗?新宿区公所后面的巷子里有脱衣舞秀喔!都快要傍晚了,把这个当作今晚最后一个活动吧!」

我觉得有点害怕,倒不反对。

「入场券要多少啊?」

阿大歪著头,下巴一侧跑出三层肥肉。

「我记得没错的话是五千块。可是你想想,我们四个人里,谁也没看过女人的那里吧?反正都来了,大家一起去体验一下嘛!很棒的纪念对吧?」

淳坐立不安似地用脚打著拍子。

「这个建议很好,的确能制造超棒的回忆。我在网路上看过几百个人的,可是看得再多也引发不了任何想像。能看见不是液晶萤幕上的样子,好神奇呀!」

总之少数服从多数,经历成人专卖店的洗礼,我们决定去看那场所谓的终极表演。四个人无不小心翼翼地捧著战利品,想到等一下即将成为活色生香的目击者,我们的心情像是被狱卒带到死刑台的犯人。

大家都一副没事的样子,其实打从心底害怕起来。才十四岁就看见女人的那里。如果遭到天谴,例如被车撞或得到绝症之类的该怎么办?

表演场地是外观看起来很普通的中层公寓,位在某条狭窄单行道转角、墙上贴著红色磁砖。直到发现路边摆了一个灯箱,我们才明白原来里面表演的是脱衣舞。几个路过的男性停下脚步,端详玻璃柜中舞者的名字和照片。电线恣意穿梭的新宿后街上空,染上一层惨淡暮色。

这次不用往下走,场地入口在二楼。淳抱著必死决心点点头,四个人依照刚才的顺序爬上磁砖楼梯。阿大的声音比平常小很多。

「全票一张。」

小窗口里的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阿大,拿了钱,撕了一张票给他。

耶,第一个人安全通过。接下来的直人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中年人看也不看矮个子的淳一眼,直接撕票给他。轮到我买票,中年人困扰地摇摇头,但全票已经放在窗口。

「唉,我了解你的心情啦。今天一看完就要乖乖回家喔。」

我拚命点头,走进玻璃门敞开的场地。用五千块交换而来的入场券,简直是我的宝贝。一进去遇到的是不甚宽敞的大厅。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独自坐在红色椅子上抽菸。

先进去的三个人胆战心惊,身体僵硬。对面传来阵阵的强烈节奏,阿大按住松弛的胸口。

「看完这场表演,就算明天回去我也甘愿。」

淳神经紧绷地点点头。

「好,我们走吧!不要走散了喔。」

踏进这里的心情,跟搏命搭乘太空梭没有两样。舞台上类似电影院的双层布幕掀起,观众席一片漆黑。舞台上灯光四射,舞者首先把脚举到头顶,她的身上只裹了一层薄纱。虽然跟全裸差不多,但我们至少距离舞台十公尺远,根本看不到那里。

淳一边推推眼镜,一边扯著嗓子试图盖过音乐。

「喂,你们有没有看清楚啊?」

阿大伸伸懒腰,视线全力集中前方。

「有看到脸和胸部,可是看不到那里。」

为了更接近舞台,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能站著看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来看脱衣舞的人都非常安静,没看见任何大吵大闹的观众,似乎和一般美国A片里演的情况截然不同。其中也有人丢东西上去,或看著舞者扭动身躯时一边用脚打拍子,不过看起来好像是台上那些女孩们的常客。

之后陆陆续续不同的舞者轮番上阵。平均一个人跳三首曲子,跳到最后衣服也脱光了,然后退出后台。舞者们高矮胖瘦各有不同;有些跳得很棒,但也有人站著不动,摆明要让台下的人看个够。总之种类繁多。

可是舞台上灯光太强,每名舞者的皮肤看起来都像会反光的塑胶,只看得清楚整个人的形体。我们再往舞台前方移动,无奈仍对不准她们的那里。舞台灯光彷佛变成天然马赛克,看到的形体都很朦胧,或许真的不适合大家一起观察。

一个小时过后,舞者在台上绕行一圈,震耳欲聋的音响,配上刺眼的光线,我们的耳朵和眼睛越来越疲惫。

我戳戳身旁的淳,在他耳边大叫:

「要不要走了?」

疲倦的脸庞对我点点头。淳拍拍前座的阿大。阿大的T恤早已沾满汗水。闷热的室内,冷气没有发挥应有的效用。

「哲郎问我们要不要走了?」

阿大回过头,比起拍照的手势。

「我们去拍照留念。」

场内好像有提供快照服务。舞者们结束表演后,拿著即可拍返回舞台。一张五百块的裸体照片提供客人带回家做纪念。阿大对著拿相机绕场的女孩举起手。

「这里,这里。」

舞者接过阿大手中的五百块,然后将相机递给阿大。她看起来大概才二十出头,听说还拍了几支A片。女孩张开白色吊袜带的双腿,阿大打算照下她的全身,女孩的手却挡住相机。她露出职业性的笑容,单手遮脸。

「帅哥,不要照我的脸喔。」

接过相机的是淳。淳照完后交给我,但我摇摇头没有接下。直人则是一副不需要照片的表情。那种照片,的确没办法直接放在家里。

步出表演场地,天色已黑。新宿街道处处亮著灯光,表示正式进入黑夜。阿大看了好几遍照片,笑得开怀。

「好可爱喔,好像叫芹泽零吧?我也想变成她的忠实观众。」

淳瞄了自己照的照片一眼,立刻塞进裤袋。

「去吃晚餐吧!总觉得今天累翻了。」

四个人意识到入夜后潜在的危险,刻意避开歌舞伎町,从靖国通走。大排长龙的车阵,像一条闪烁红光的河川,遭到前方国铁铁路吞噬。位于新宿西口的摩天大楼,一面从窗内透出光线,一面奋力往天空延伸。拖著沉重的脚步,迈向我们临时的窝——新宿中央公园。

当天晚上,我们跑到十二社通附近的家庭餐厅解决晚餐,再去寄物柜取出盥洗用具,往梅月汤前进。看脱衣舞秀的时候,我们四个人都起了生理变化,所以到了澡堂,大家保持微妙的距离冲澡,就连跳进浴池的时候,彼此也没有靠得太近。洗完澡,我们走去便利商店买齐东西,回到公园的时候已经十一点。

我们在雄野神社外围的树丛中扎营。这附近没有路灯,但距离游民的地盘不算太近。我们曾经拿著八角型Dunlop帐棚在隅田川旁的空地练习好几递,因此这次扎营才花了十分钟。我们抱著睡袋进帐棚,四个人中间点著一盏装电池的露营灯。夜晚的公园非常安静,偶尔会听见远处传来的脚踏车声。

直人指著塑胶袋里的东西。

「真有这种人吗?」

淳倒在睡袋上,翻开A片女演员辞典。

「嗯,小说里不是都说,游民的地盘意识很强吗?说不定半夜就有人来找我们。所以我们还是准备一点东西当作见面礼比较好。」

塑胶袋里装著各种口味的饭团共三十颗和两大瓶两公升装的麦茶。大家原本想在第一个晚上好好聊天,然后隔天睡晚一点,不过骑脚踏车带来的疲惫,以及面对大人世界的紧张感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十二点不到,我像是被人揍昏似地躺平,其他三个人的情况应该也一样。从澡堂出来之后,我们已经疲倦到连说话都嫌累。

隔天一早,帐棚外窸窸窣窣的树叶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黄绿色的帐棚大放光明,我离开睡袋,直人向我说早安。

「什么嘛,昨天根本没有人来。」

我瞪著原封不动的塑胶袋。因为口渴,直接开了一瓶麦茶。冰凉的口感真不错。

「我去厕所。」

说完,我走出帐棚,来到清晨六点的公园。三月底的空气还十分寒冷。途中看到几个牵狗散步的路人,除此之外,充满凉意的早晨中,公园仍旧十分安静。我开始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居然夜宿东京市中心。我心里不禁出现问号。爸妈到现在一定还认为,我们在木更津滨海公园露营吧?

在公园里上完厕所,扭开饮水机洗把脸再返回帐棚。

「哲郎,过来帮我啦!」

阿大一副没睡饱的样子。大家都已经起床,便开始拆起帐棚。为了走避巡逻的员警或游民占地的纷争,淳建议我们不到最后一刻不搭帐棚,可是隔天要尽可能提早拔营。

折好帐棚,我们移动至喷水池广场。坐在照得到阳光的长椅上,四个人吃起送不出去的饭团。阿大一下子解决四颗,但袋子里还剩下很多。走去置物柜放东西的途中,直人提著塑胶袋,走到一处搭著蓝色建筑用防水布的纸箱面前。

「打扰了。」

年约五十、不太友善的男人,黝黑的脸庞盯著直人。

「这些给你们吃。」

男人一只手掀起防水布,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向直人。男人伸出戴著骯脏军用手套的手,接过塑胶袋。男人与塑胶袋皆以飞快的速度,消失在蓝色防水布下。淳耸耸肩。

「他好像不太喜欢饭团。」

真的很难消磨中午之前的这段时间。我终于明白只要早起,那一天就会过得特别漫长。而且现在也不能在房间里滚来滚去或看电视。

在咖啡店吃完附水煮蛋的早餐,我们来到新宿KOMA剧院附近的保龄球馆,进行早上的保龄球活动。打完保龄球的那个早上,竟没来由地有些凄凉。我们还去了几栋附设观景台的大楼,但怎么样也比不上昨天饭店楼上的观景餐厅。

午餐时间则来到新宿三丁目的旋转寿司店。阿大一个人就吃了将近二十盘,剩下的三个人不过也才各吃六、七盘。新宿旅行的第二天天气晴朗,但风很大。春天的风还算温和,吹在身上并不会太冷。

吃饱喝足后,我们走到南旦局岛屋的木制平台,找了张椅子坐下。隔著国铁庞大的铁路,眺坚高耸的建筑物,还打了一下瞌睡。睡饱了,张开眼睛又看见伫立于晴朗的三月天空中、闪闪发光的摩天大楼。新宿可以跟我家附近的佃公园并列为最适合睡午的地方,那感觉就好像在东京睡午觉。

刚睡醒的我们分散在平台各处,打电话跟家人报平安。道人以外的三个人花了三十秒解决。不过才三天两夜不在家,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三大,我们提早在Shakey's吃完比萨,往歌舞伎町后街前进。不加理会沿路发传单的人,漫步在小吃街上。住商混杂的公寓地下楼门口,闪烁著一块霓红招牌「JUICE」,我在音乐杂志上会看过这家酒吧。喜欢听音乐的我,希望来到新宿,无论如何都能进去一间酒吧坐坐。

走下昏暗的楼梯,在柜台付了钱进去。这里的消费不到昨天看脱衣舞秀的一半。店里的女服务生在我们的指甲上盖了象徵入场的印章;进入昏暗的空间后,手上只剩下粉红色的萤光图案。随处可见的萤光英文字浮现黑暗中。

我们已经来到酒吧里,但好像因为时间还早,没有人在舞池跳舞。DJ播放著耳熟能详的古典灵魂乐。不愧是专业的设备,比我家CD音响的音质好上几十倍。低音鼓配上贝斯的声音,让人不自觉地想跟随音乐摇摆。

「我们去换饮料吧!」淳在我耳边大吼。

到吧台可以凭入场券兑换气泡水。等一下跳舞绝对会搞得满头大汗,普通的水滋味反而最棒。我们选择坐在往下可以看到舞池的位置,目前有几个女孩正在那里,她们像柔软的海草般扭动身躯。大尺寸牛仔裤和运动型棉裤上方,不是合身短袖就是坦克背心,女孩们的装扮对我们来说都差不多。顶著编织黑人头的造型,随chopper bass震撼的重低音起舞。和脱衣舞秀相比,我还是比较喜欢这里。慢慢喝下气泡水,我的身体像浸在温泉里一样轻松自在,随意摇摆。

二十分钟左右,舞池里陆续涌进人潮。我戳戳阿大的腰,对他大叫:

「我们去跳舞吧!」

阿大点点头跳下椅子。我用眼神示意淳和直人要不要一起,结果他们挥挥手要我们先去。阿大跟我站在巨大的音箱面前摆动起来。我跳得并不好,可是随著强大音压起舞的感觉真不错。我认为人类的躯壳像装满水的袋子,而此刻身体里原本停滞的水,肯定正摇晃不已吧!我像个白痴一样张著嘴笑,一面继续跳舞。阿大的舞姿如同改良的传统舞蹈,每个动作有棱有角,脂肪随之荡漾。

刚被叫住的时候,我以为不是在叫我。

「喂,你从哪里来的?哪所高中?」

过度惊讶的我还来不及反应,金发女孩又问了一次。

「你念哪所高中?」

女孩白色T恤的胸口,挂著心形莱茵石项炼。我低著头看著贴身短裤下的脚踝。身上还套了一件粉红色外套的她,表情十分开朗。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阿大大声开口。

「R高中。」

那是一所有名的私立男校,一所无论阿大或我都很难考进的学校。

「哇,很厉害啊。我来自我介绍一下。」

她推著另外一个女生来到我们面前。第二个女生不像第一个那么活泼,看起来很害羞,穿著牛仔迷你裙跟短版双排扣外套,里头敞开的扣领条纹衬衫,露出白皙的胸口。

「她是由奈,我叫纱矢。你们呢?」

阿大欣喜若狂地戳著我的胸部。

「他是哲郎,我叫阿大。我们正在旅行。」

纱矢听完阿大的话,突然脸色一变。

「那你们住在哪里呢?」

阿大看看我。我含糊带过,因为实在说不出口我们在公园里搭帐棚。

「我不能说。我们跟著其他两个朋友一起旅行。」

「等一下记得介绍给我们认识喔。」纱矢甩动马尾大叫。

我点点头,然后回到舞池。那个叫做由奈的女孩,露出难为情的样子继续跳舞。外表虽然内向,但我认为她其实是很大姊头的那种女孩。阿大的态度让我起了疑心,他好像很在意由奈,却故意不往由奈的方向看。

趁场上的DJ换人,我和阿大带著两个女生回到座位。淳满脸笑容,直人却吃惊地睁大眼睛,以为是我主动找人搭讪。我们又重新介绍一次彼此。阿大靠近淳和直人身边讲悄悄话,应该在讲刚才那个高中的谎言。

「我跟由奈也是在旅行喔。」

纱矢的言行有些不自在,阿大却完全没放在眼里。

「那不是一样嘛!我们住在月岛,你们从哪里来呢?」

「代官山。」

两个女孩微微点头。我望著纱矢的T恤。酒吧里灯光昏暗,我还是看见她的衣服好像穿了好几天。淳对著我,用下巴示意要我过去。

「哲郎,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离开座位,跟著淳来到走廊底的男厕。关上门,好不容易将音乐阻隔在外。淳面对镜子,我站在他身后。

「你不觉得那两个女的有点怪?」

「嗯,是满奇怪的。」我对著镜子点点头。

「而且坐我隔壁叫纱矢的,她身上有怪味。」

刚才还一起跳舞,我竟没有发觉。

「怎样的怪味?」

淳摘下眼镜整理发型。

「很像水煮蛋混香水的味道,还有很重的汗味。」

我皱起眉。如果淳没说错,那么味道真的会很重。

「她们很可爱,不聊个几句又太浪费了,可是还是要小心一点。我们走吧,离开太久的话,对方会起疑心的。」

我和淳一同离开厕所,走进和工地敲打声没两样的嘈杂音乐中。

之后的两个小时,我们过得很愉快。毕竟在这种地方,有女生在跟没女生的差别很大。我们来回跳了好几次舞,不跳舞的时候就在聊电影或音乐。我还喜欢看书,但我苦无机会聊到这方面的兴趣。因为现在真的很少人会看书,看书这种兴趣,已经落伍了吧?我觉得看书比打电动有趣,以后再怎么样也会持续看下去。

回过神才发觉过了三个小时。聊著聊著,我的脑袋里已列出下次去二手书店时要买的C D清单。快要十点了,酒吧的气氛正炙热,DJ不著痕迹地播放新旧曲子,煽动客人上去跳舞。飘浮在空气中的灰尘,以及跳舞的男女因为昏暗灯光的缘故,折射出绿色的光芒。

不知道是我第几次回到座位上休息,直人趁这个机会开口。

「走吧,我想洗澡睡觉了。」

阿大依依不舍地望向还在跳舞的两个女孩。

「难得情况还不错。由奈好可爱,我去跟她们说再见。」

我们三个人先离开座位往出口前进,结果阿大带著两个女生,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

「等等我啦,她们有话要说。」

娇小的纱矢努力保持微笑,衣领敞开的胸口渗出汗水。我这才闻到刚才淳说的那种怪味。由奈站在一旁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我们离家出走四天了。如果睡在咖啡厅或家庭餐厅会被赶出去;虽然跟陌生男人走的话可以住进旅馆,又怕对方想对我们怎么样。」

纱矢的眼睛往上看著我们,双手紧握,接著又眨眨眼。

「我们可以借住在你们那边吗?反正你们是国中生嘛。跟著学校出来玩,等一下也要回去饭店对吧?」

惨了。我们和两个女生保持距离,围成一圈讨论起来。

「怎么办?那个帐棚还塞得下两个人吗?」淳说。

阿大爱怜地望著由奈。

「可是她们今天晚上没地方住啊。」

「那两个人好像四天没洗澡了,先带她们去梅月汤吧!」直人大声提出意见。

我们四个人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最后发言的那位,他说的话就是结论。

「那我们老实跟她们说,我们没住在饭店而是睡在公园,她们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住。」我说。

阿大开心地点点头。

「就这么决定了喔。」

淳跟我回到两个女生面前,我靠近纱矢耳边。

「我们四个瞒著爸妈跑来公园露营,本来计画要去房总半岛的露营区。帐棚里可能不太好睡,早晨的时候也可能比较冷,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们走吧!」

纱矢跳了起来。

「所以我们可以去住啰?」

另一个比较漂亮的女孩,面无表情地默默点头。

离开酒吧,迎接我们的是另一种明亮的新宿,比白天的街道更加耀眼夺目。六个人沿著靖国通朝澡堂方向前进。打开置物柜取出盥洗用具,纱矢和由奈不禁发出赞叹。

「哇,你们准备得好齐全。」

个人觉得什么东西都没带就离开家,才叫做有问题。阿大和直人拿著多出来的毛巾,分别递给由奈与纱矢。淳站在男女有别的鞋箱面前。

「三十分钟后我们在这里集合。」

纱矢看了看手表,又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外加甜腻声音撒娇,但我认为她们这招对我们这种年纪还小的国中生没什么用。

「我们有四天没洗澡了,能不能一个小时之后再集合。」

淳还来不及回答,阿大已经拍胸脯保证。这次阿大的胸部并没有晃动的很厉害。一定是因为有女生在,才刻意挺起胸口的吧?

「当然可以,你们慢慢洗。我们洗好会先去搭帐棚。」

一行人钻进中央公园的帐棚时,已经快要午夜十二点。直人交出最保暖的睡袋给她们当棉被盖。剩下三个人的睡袋也摊开变成垫被,多的则盖在身上。外面其实颇有寒意,但澡堂的热水对我们来说有点热过头,晚上睡觉还挤在一起,应该不至于会冷。阿大竟然脱掉风衣跟衬衫,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知道了,一定是爸妈很啰唆。」阿大问。

我们以露营灯为中心围成一圈,每个人的脸都透著绿光,像幽灵一样有气无力。纱矢突然笑了出来。

「哈哈哈,没事没事。」

「怎么会没事。」

一直没开口的由奈,第一次发言。盯著露营灯的侧脸,彷佛一只受了伤不肯离开巢穴的小动物。

「我爸已经死了,剩下我妈跟我妹。不过家人也有相处上的问题。我妹跟我妈处得很好,可是我完全做不到,从小我就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妈。」

说完,由奈看著纱矢微微一笑。卸妆后的她,看起来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我觉得现在的由奈漂亮多了。

「纱矢,对不起喔,把你拖下水。」

娇小的女孩流著眼泪点点头。纱矢倔强的表情跟在酒吧的时候差不多,而现在表现出来的是对朋友的关心。阿大很单纯,他驼著背,希望让由奈知道他能够体会。

「我家的情况跟你家有点像。年初的时候我爸死了,请先不要问我原因。那时候我真的松了一口气,他会无缘无故揍人,是个很糟糕的爸爸。因为发生这件事情,我决定要去读夜间部,继续念书。我弟的头脑比我好,赚钱的事交给我才是对的。」

阿大第一次说出这些想法,我吓了一跳。阿大轮流看著淳、直人还有我。

「每个人的家庭,都有不同程度的问题。」淳说。

我不太清楚我家或淳家有没有问题,但我还是跟著大家默默点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而且我们家可能真的有大问题。爸妈可以巧妙隐瞒问题,或者过了一天又发生新的问题。一想到这里,心里不禁浮现爸妈的脸。我爸妈感情很好,这几天我不在家,今天晚上他们一定跑去外面吃饭了。

「睡吧!」

两天下来的疲劳,直人脸上的皱纹彷佛加深不少。关上露营灯,帐棚屋顶映出树的影子。

「谢谢你们。害你们那么麻烦,对不起喔。」

由奈在黑暗中说出口。那是大伙睡前最后的一句话。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全亮。帐棚里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好像正在翻动淳的腰包,我看到对方的长发,那个人是由奈。她拿出好几张纸钞,接著轻轻拉开我的背包拉炼。

我翻身抓住她的手腕,由奈叫了一声,动也不动。我示意她去帐棚外谈谈。我蹑手蹑脚地掀开帐棚出去,她跟在后面。离开帐棚,我跟她坐在清晨布满露水的长椅上。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很缺钱吗? 」

「对。」由奈老实地点点头。

一群小鸟飞离它们栖身的树木,张开翅膀像一面摊开的旗子,在新宿上空盘旋。我叹出的气变成白色。

「为什么?」

由奈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身体往前倾。迷你裙底下穿著阿大的运动裤,但好像还是很冷,手脚都在发抖。

「我可能怀孕了。」

长椅后面传来阿大的声音。

「真的吗?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她的头更低了。我甚至觉得她快要缩成跟小婴儿一样。由奈冷笑了两声说:

「去年圣诞节,我也离家出走了几天。当时我喝醉了,搞不清楚到底跟几个人做过,所以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就算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住在哪里。」

阿大坐在由奈身边,脱下风衣披在她身上。看到阿大这么温柔对待,由奈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她哭了出来。

「对不起,你们帮了这么多忙,我还要偷你们的钱。可是我真的没办法。那个已经三个月没来了,我不知道验孕棒多少钱,自己身上也没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对不起。」

她一边哭一边交给我从淳那边偷来的两千块。我从自己的钱包抽出一千块放回她的手上,阿大也出了一千块。

「没关系吗?」

阿大笑著点点头。天空中的鸟叫声,比路上脚踏车经过的声音还要吵杂。高楼背后,太阳从东方地平线升起。

「其实我早就醒了,可是没跟过来。如果换做直人,他绝对会出一万块喔。」

由奈破涕为笑。

「以后要怎么办?」阿大问。

「等纱矢起来,我们一起陪由奈去药房好了。乾脆也跟直人说好了,多一个人凑钱买验孕棒。」

我们三个人在原地看了一下早晨的太阳。抬头望著渐渐恢复生气的天色,太阳已经完全露出脸来。呼吸时让喉头感到微凉的清新空气,从深红色蜕变成亮黄色的太阳,光线照射下展露绝佳线条的摩天大楼。无须言语确认,只是静待美好的早晨来临。我几乎快忘了脱衣舞秀的舞台长什么样子,但至今仍记得那天早上的黎明。

在Studio Alta大楼背后的家庭餐厅里,四个人等待两个女生的消息。我退给淳一千块,再跟直人要了一千块,加起来总共四千块。我不知道验孕棒的价钱,不过这样的钱,应该绰绰有余。

纱矢和由奈回来前,我们不知道续了多少没味道的咖啡。两个女生站在我们面前,拿出一盒类似体温计大小的验孕棒。这种情况下,纱矢还是一派乐天。

「你们看,用大家的钱买回来的验孕棒。」

「不要这样啦,很丢脸耶。」

由奈说完,拉起纱矢的手往厕所里走。接下来的十分钟如同两天般漫长。淳、直人还有我都坐立不安,阿大僵著上半身,拿著汤匙敲著桌角。

「很吵耶,不要敲啦!」

阿大放下汤匙,这次改为身体前后摇动。他的双手交握在胸口,像是想找人打架似地瞪著半空中。纱矢静静地走回来,坐进位子。她的表情颓丧,半句话也没说。

即使阿大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摇头。

由奈站在我们面前,一只手放在桌上。脸色苍白的她,连迷你裙下的双腿也失去血色。

「真好笑,觉得自己好像生了很严重的病。是阳性。回去的话,那个人会说什么呢?一定跟以前一样,把我当成笨蛋吧,骂我自贬身价、自作自受。可是喜欢一个人,有价钱高低的分别吗?难道大家都是商品吗?」

由奈毫不掩饰地流下眼泪,也没注意到店里其他人投来的眼光。她一边哭,一边握紧拳头,好像在忍耐些什么。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她像是接下来要找某个人决斗般。阿大从狭小的座位上站起来。

「呃,不管你要不要生下小孩,让我帮助你好吗?我明天春天就毕业了,可以去找工作。」

他到底在说什么?看著阿大,我们三个人只能目瞪口呆。刚才他说的话,好像又跟表白有点差别。更何况就算毕了业,他也才十四岁。店里其他客人的目光立刻移到阿大身上。

「那个,其实是我害死我爸的。我们家一下子全变了样。或许是我太多管闲事,可是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破坏一个家庭原本的样子。要是你真的没办法跟你妈一起生活,我也愿意帮你建立另一个新的家庭。这是我刚才等你过来的时候,突然想要跟你说的话。」

我能理解说出这番话需要多大的勇气。想要抗争的由奈,体内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地消失,苍白脸孔恢复少女般的红润。

「阿大,谢谢你。今天我会回家,跟那个人谈谈看。」

阿大红著脸坐下,一口气灌了三杯冰开水。他突然慌慌张张地拿出腰包里的原子笔,在纸巾上写下手机号码,递给由奈。她堆起微笑,接下湿纸巾。

「保持联络喔。」

「超棒的画面耶!阿大万岁!」

纱矢擦著泪水大喊,她真的很爱哭。我一半惊讶,一半感动地看著。才十四岁就愿意当别人孩子的爸爸,阿大心里到底作何感想?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瞬间长大成人的好友脸庞。

中午以前我们送两个女生到新宿车站。直人嚷著,她们住代官山的话,直接坐地下铁就好了,然而淳拍拍直人的肩膀,要他不要再问。两个人买的是总武线往龟户的车票,到车站还要花十分钟坐公车才会到家。

阿大想跟她们一起去,被我阻止下来。才认识半天就要去见对方父母,未免也太快了。黄色火车驶进月台,纱矢向我们道谢。

「我们在家附近的高中念书,目前高一,比你们大两岁。你们这些国中生都很赞喔。」

我完全不懂她说的「赞」是什么意思。看向娇小的纱矢之前,我看著同样娇小的淳。淳那么聪明,一定知道纱矢的意思。

「我欠大家一份情。阿大,谢谢。以后不管多么难过,我也会想到有你站在我这边,我真的会跟你联络。」由奈对我们大喊。

和下车人潮擦身而过的两个女生上了车。不久,月台发出铃声,火车门关闭。玻璃窗里,由奈比著电话的手势;纱矢靠近脸颊比出V字形,像是拍大头贴时露出的表情。

电车驶出月台,留下前来新宿打拚的人潮。阿大哭丧著脸。

「啊,真的走了。」

「我们也准备回家吧!」淳走上通往南口的阶梯。

为什么旅行时总觉得去的时间好漫长,回家的时候却又那么快呢?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来回的距离也没变,花的时间也一样,但心里就是感觉少了一半。

我们拿出澡堂前面置物柜里的行李。回到中央公园,打开锁了三天的钢索锁,把行李固定在后。在春天应有的和缓天气下,骑著脚踏车穿梭在西口大厦群间的道路上。

踏板很轻,心情也还不错。虽然不见得全是快乐的事,但我们按照原订计画在公园露营,也尝试了一点属于大人们的危险世界。骑著脚踏车持续在新宿通游走,我们停在最初到过、位在四谷的家庭餐厅吃一顿迟来的午餐。

那天我们点的午餐是奶油烩牛肉,阿大觉得上次点的义式汉堡分量比较够。结果,他还不是多吃了三碗饭。看来阿大的食欲,并未因为她们的离去有丝毫减少。

车行至半藏门,大伙比赛不踩踏板谁可以滑最远。皇居绿树浓密,护城河还是一样混浊。我们迎著风,坐在脚踏车上张开脚,顺著斜坡往下滑。

第一名是阿大。阿大技巧纯熟地不靠踏板,一路滑到日比谷的十字路口。他的体重在上坡的时候造成阻力,下坡却变成助力。可不能小看惯性定律。

骑到银座,已经有种回到自己熟悉街道的感受。穿过下午涌现购物人潮的晴海通,陆续经过和光、三越以及歌舞伎座。我就是喜欢这样的街道——每个人无不精心打扮,走起路来有点装模作样。横越胜哄桥,太阳西斜,金色的隅田川下游蜿蜒流动著。

一行人来到清澄通路口,直人紧急煞车。

「对了,我们不是讲好,旅行途中一人要说一个秘密。」

我完全忘记那件事。A书、脱衣舞秀、酒吧……这些大人的游戏,已经把我们搞得很惨。淳看看手表。

「现在回去的话,离晚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呢?」

大家好像不想一下子说再见。

「骑去晴海码头公园好不好?我们可以在那边讲秘密。只要在晚饭之前回家就好了吧?」阿大笑著说。

淳看了我一眼。

「没问题。」

说著,脚踏车笔直朝向晴海通,而我思考著等一下要说什么秘密。

晴海码头公园是一座有船只停泊的大型公园,只有在烟火晚会的时候才会人满为患。码头从填海地直接面对西边伸出海面,在这里可以清楚看见落在东京湾上的夕阳,堪称东京绝佳的落日景点。不过那天偏巧不巧有云层,一瞬间天空像布满粉红色的烟雾,就在不清楚何时日落的情况下,海天同时进入黑夜。这时候,天空或海平面都是同一种颜色,航向海面的船只,陷入灰冷的色调里。

眺望栏杆那头没有海潮味的东京湾,我们坐在草坪上。大腿肌肉拜三天以来的旅程所赐,状况极佳。直人躺在草坪上。

「秘密喔。嗯,从我开始说好了。可是我想大家都知道我的秘密。」

直人侧躺著,目光一一带过淳、阿大还有我。没有人看著直人。至少,我没办法直视已经看开生死的他。

「白天的时候还好,只要跟大家在一起,我就能忘记早衰症的事。可是晚上很难熬。特别是当糖尿病之类的症状,让我的身体很不舒服时,我都会吃了药就早早上床睡觉,但结果总是会在半夜突然醒来。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惨。」

直人抬头看著灰暗天空,淡淡地继续说道:

「不知道大家听不听得见地球每天自转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我最怕那种声音了。因为我的地球自转速度,比大家快三倍。这些话我从来没跟爸妈说过。」

「现在还是听得见吗?」淳小声地问。

直人笑著抬头看天空。

「现在听不见了。你们拥有让地球慢下来的力量,每次跟你们在一起,我都好开心。」

话中断了一会儿。风吹过来,爱怎么躺就怎么躺的草坪上,矮小的草随风摆动。

「那这次轮到我啰。」

淳双手垫在后头,跟直人一样望向布满云层,却依旧明亮的东京夜空。

「我的秘密大概是,为什么我老是冷冰冰的吧!」

身为本班第一名的淳,无论我们发生什么困难,也不会轻易丢出线索。这句话真不像他的作风。我们静静地等待他的下一句话,淳突然笑了。

「我知道我很会念书。不管有没有考试,我都觉得学习本身就很有趣。不过我常常在想,事情会不会太顺利了点,这种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个骗子。」淳抓起一把草往外丢。「这样下去,我会考进不错的高中或大学,进入一流的公司工作,我的人生充满别人的称赞。而我又在哪里呢?我是不是欺骗了周围的人在过生活呢?有时候想著想著还会失眠哩。」

「就算你这么想,考试前你还不是可以念得下去。」阿大语带嘲讽。

淳和直人并肩躺著。

「没错。每个人都会因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而感到开心吧!我的头脑好,应该是父母亲的遗传,我的兴趣就是念书。反正我已经知道,自己会无聊过一生了。」

大家都有各自的烦恼。我听了两个人的秘密之后,内心依然犹豫,该讲什么好。我真的有可以对朋友倾诉的困扰或秘密吗?毕竟我的身心,都是货员价实的十四岁。

沉默中,阿大开口说道:

「刚刚我突然说想帮助由奈的时候,你们都吓了一跳吧!」

「老实说我也觉得很怪,哪有一个国三生肯当别人小孩的爸爸啊!」我回答。

阿大好像认为我的反应更怪,笑笑地看著我。

「所以我说你是个小鬼啊。我最害怕的还是我爸,我爸死了以后,我看了好多关于亲子的书。每本书上都说,会打小孩的父母亲,几乎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常挨打。家庭暴力是有关连的。那以后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跟喜欢的人结婚生小孩,我也会像我爸一样打我的小孩吗?还是我也会被自己的小孩杀死呢?」

我把手放在阿大肩上,拚命想阻止他。阿大,不要一个人走得那么远呀!可是,阿大很坚强。浑圆的脸颊,浮出钢铁般的笑容。

「跟我说实话没关系。如果专家是对的,我会揍小孩,而我的小孩也会想杀了我对吧?要怎么样才可以切断这样的关连?我要怎么做才能更坚强?这几天旅行,我想的都是这些事。所以当我听到由奈可能怀孕的时候,觉得刚好是一个机会。乾脆在思考以前做了再说。与其越想越害怕,还不如做了再说。至少那个小孩身上没有流著我和我爸的血。」阿大哭了。「我害怕我自己,害怕未来。我怕我这双手亲手摧毁我最喜欢的东西,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还有我的小孩。」

雄壮的后背不停地颤抖。没有人能够回答。最糟的时机下,轮到我要说出秘密。我要说的不是关于我这个人。我真的是再普通、再平凡不过的国中生。可是听了他们三个人的话,我也有话要说。我看著阿大。

「就算心里永远都有这种念头,你也不会变成怪物。你可能觉得痛苦或不安,但我相信你一定没问题。难过的时候,你还有我们,还有那些专家。你敢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表现在我们面前,这才是真正的勇敢,对吧?你很棒,可是没必要什么事情都要担在盾上。一个人觉得太累的时候,就去依赖别人。」

说完,我的思绪居然非常清晰。虽然没有像预言家一样的预知能力,我却能用百分之百肯定的语气对阿大说话。

「你绝对会幸福的,你以后的小孩也是。那个关连早就被你切断了,接下来要靠你慢慢去感受。我想你爸也会了解。」

躺在草坪上的淳插嘴:

「会吃、体脂肪高,还很色,可是还是有优点啦!要不然,我们四个人就不会变成朋友了。」

阿大擦乾眼泪,也躺了下去。他面对天空。

「谢谢你们。发生了那种事,但你们还是跟之前一样找我出去。我可能永远没办法在你们三个人面前抬起头吧!」

「对啊。我们还一起看过女人的那里不是吗?那是永远无法消除的污点哩。」直人也难得说了笑话。

阿大摸摸口袋,确认他的宝贝照片还在不在。四个人在昏暗的大海与天空之中,哈哈大笑。

「哲郎,最后轮到你了吧!赶快说来听听。」直人说。

我望向横躺著、十四岁的三个人。你们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我害怕改变。我怕哪天大家都变了,忘记我们四个人会在这里做的事情。我们都会长大对吧?然后出社会遇到很多事,说不定还认为现在这样的作法,像个白痴,只是国中生的游戏,大家都是什么也不懂的小鬼。不过就算是那样,我们也要记得想起现在的事。有些事情该变,但也有些事情维持原样才是好的。」

「说得也对。」淳在一旁答腔。

我笑笑地看著淳。淳嘴角衔著草、双手枕在脑后,俐落的短发随风飘逸。

「从今以后,当我们快要不行的时候,要记得想起今天的事。那时候的四个大好人。想起自己最精彩的人生,是有你们在的这一段日子。不要忘记现在的软弱与不安,这样的话一定可以……」

说到这里,我词穷了。直人竟然接了下去:

「可是这样会不会觉得活下去没什么意义啊?」

我点点头,天空完全陷入漆黑。

「或许吧。但如果我们能这么想,不管遇到多么大的困难都可以忍受。好比打电动的时候,活下去度过最难熬的时期,就能闯关成功啊。」

淳站了起来,拍去沾在裤子上的枯草。

「虽然你说的话没头没脑,不过还真神奇耶……」

阿大也起身,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跟泪水。

「怎样啦?」

「我说,虽然好像有点胡说八道,可是我知道你说得很对,一定是这样没错。现在的我们不就是彼此依靠吗?好啦,该回家了。」

直人往停放脚踏车的地方前进。

「我买的那个模型,还是不能带回家耶。谁要帮我保管?」

「我、我。」淳和阿大立刻举手。

我们骑著脚踏车,在昏暗的公园里排成一列,夜晚足以吓到人的风,轻轻吹向我们身后。撂下看谁最先骑到黎明桥的赌注,开始一如往常的竞赛。

十五分钟后,我们将各自回家,并且说声「明天见」吧!

无论什么时候,对著隔天还会见面的朋友说再见,真的很开心。

注11:布朗运动:Brownian movement,悬浮微粒不间断的无规则运动。一八二七年英国植物学家布朗(R.Brown)首先在水中的花粉粒中观察到此现象。爱因斯坦于一九〇五年加以解释为——水中悬浮物质受到溶液中受热扰动的分子无规律碰撞的结果。它提供了对物质原子论的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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