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小千的歌岛千草,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谎话,她常常对我说「喜欢」。
我爱你、喜欢,是最高级的友爱言语。
即使小千对我那么说,当时的我还不太了解「喜欢」的意思,就算解释给我听,也无法理解。
那时正好是父母开始攻击我的时候,我变得有点不相信人,以为原本一脸温柔的人,也会突然脸色大变来伤害我,抱着错误的观念。
所以我无法响应小千的「喜欢」。
当然,小千那句话,应该是受到当时小学里流行的「告白游戏」影响,是没有特别深厚情感的无心之言吧。
不过小千对我说「喜欢」是事实,我无视了这件事也是事实。
升上国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虽然小千不再对我说「喜欢」,我们的关系仍然没有改变,彼此认定是好朋友。
只不过,当时小千虽然出乎意料地挺受欢迎的,不管被任何人告白,她都以「有其他喜欢的人」为由拒绝。
班上有一段时间谣传着那个人会不会是经常和小千一起的我,不过小千否认了,她装傻地笑称「我喜欢的是幽灵啦。」
进入同一所高中,愈来愈喜欢幽灵的小千,变得愈来愈交不到一般朋友,总是一个人。
不过她和我的关系还是没有改变,好到甚至被班上同学误会「你们是不是情侣?」
还有些家伙真的以为我们是情人的关系,明明不是那样。
在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无法接受小千的纯情的我,无法真正相信别人的我,根本没有那个资格的说。
到今天我还在思考。对我而言,歌岛千草这个女孩到底算什么?
我觉得她很重要、只是无来由地喜欢她、一直在我身旁的好闭友,小千。
我对小千的感觉,大概从小学时代起就没有确定。
然而,今后就算不想,我也必须做出决定。
我已经陷入争取时间也没有用的地步。
一切,已经,太迟了。
在秋季中旬,校园里的树木不知不觉间,到了开始参杂红叶的时分。
我痛殴了一些人。
有男有女,总共大概五个。
当然啦,由于我那时气到抓狂,五感没有正常运作,所以这个数字可能不正确,不过那种事根本不重要,我只是毫不留情地攻击敌人。
顺着狂暴的情绪挥拳。
可能有用脚踹吧。
地点是没有什么人的体育馆后方。
到处看得到终年枯萎的,看不出真面目的枯木,长着湿浓浓的青苔,是个令人讨厌的地方。
这里很偏僻,一般人没有特别的事不会经过,只有在一年一次校内大扫除时,会有运气差的班级被派来打扫,再来恐怕只有幽灵才会经常出现。
地面覆盖了满鼠的青苔,杂草也长得很茂盛。
明明没有下雨,那一带却滴着露水,弄得制服衣袖黏黏的,让人非常不快。
小千倒在那里。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她倒在那里。
一开始没有意识,小千昏倒了。
我走近摇动她的肩膀,她才终于半张开眼,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喃喃自语着什么。
通常不会有人注意到体育馆后方。
不过,若是从农业区的通学路线过来,只要注意看就可以看得到。
早上当我漫不经心地来上学时,听到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危险警讯,正当我惊讶地四处张望,看到了最糟的景象。
首先,我感到很奇怪,有好几个学生在平常应该没有人的体育馆后方。
接下来,我认出他们全部的脸,这意味着他们是同班同学。
最后,我看到小千倒在他们的中间。
即使从远处看,也能确知她失去了意识。
172173然后,同学们非但没有关心倒在地上的她,还一眛笑着,也是显而易见。
不如说他们看起来好像很愉快,骄傲地俯视着小千。
小千。
什么东西在我的内心爆发了。
像岩浆喷出、像地狱泄洪般,爆发了以往未曾感觉到的邪恶力量。
紧迫感充满我的全身,身体不可思议的敏捷。
我从农业区的门全速冲进校内,穿过校园跑往体育馆。
中途虽然差点撞到好几个在做晨间练习的足球社社员,依旧视而不见地一昧狂奔。
目标当然是体育馆后方。
小千的旁边。
同学们看到我上气接不上下气地冲进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小千虽然也常这样笑,可是这群家伙的笑脸更阴险、更扭曲。
让人火大的傻笑。
宛如讨人厌的猫的笑脸。
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我在他们还没解释前,就袭击他们了,我想一定是做了我的脑袋无法理解的事吧。
没必要听笨蛋解释他们的优劣游戏。
我可以推测出来。
那是愚蠢的人常有的行为,攻击自以为比自己差劲、比自己弱势、阶级比自己低的对象。
从中产生自己优于任何人的错觉,以撞得短暂的安心,是猿猴的暴力行为。
在学历社会的沉重压力下,学生总是积压了许多压力,总是在寻求籽解那个压力的发泄口。
看起来只像是精神不正常的歌岛千草,就成了绝佳的猎物吧
可是啊,你们说小千哪里比你们差了?不论是人格、智能、性情、人性、容姿、态度,小千的位置都明显地比你们高许多吧,只不过小千看得到幽灵。
这样根本不构成她成为被施暴目标的理由。
你们这些低俗的人吨,没有权利轻视嘲笑小千!
同学们看着情绪激昂的我,大概是直没搞清是状况,他们互看对方嗤嗤地笑着。
真可恨,我为什么会这么不快?你们不知道吧,连一样重要东西也没有的你们,不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吧。
我也不要你们明白。
我摇了摇小千的肩膀,然后转头看向他们,站起身。
小千。
你们攻击了小千吶。
你们攻击了小千吶!
有意思,这是什么感觉,原来释放出情感是这么痛快的事,以前对任何事都拚命压抑的自己简直像个傻瓜。
发泄吧!撒吧!剃吧!地狱在今天解禁了。
这是给在平静家庭中,舒舒服服长大的少爷小姐们的特别课外教学。
我来教你们疼痛!教你们真正暴力的滋味!教你们受害者的心情!哭喊吧!诅咒老天爷吧!不需要理解,只要痛苦,只要感觉疼痛就够了!
没见过地狱的天真家伙,我来教你们蛮横不讲理的,受害者所承受的疼痛。
我应该有吶喊吧。
理性完全消失了。
我先揍了离我最近的女同学的脸。
响起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那是曾经听过,让耳朵很不舒服的声音,八成是骨头碎掉的声音。
女同学发出尖叫后倒在地上,满脸是血。
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流血了吧,她一脸呆滞,或者可以说,像鸽子误食竹枪的豆弹般惊讶的表情,我从正面踹了她那愚蠢的脸。
因激动而疯狂的我变成了魔鬼。
同情心、罪恶感全都抛出大气层了。
让女同学沉默后,我又继续攻击。
由于这些家伙并不习惯战斗,只会榨取单方面的优越感,一旦被攻击就真的很脆弱。
我抓起躺在附近生满青苔的石头,挥向戴眼镜的男同学头部。
咚,我的手震了一下。
硬物撞到硬物的感觉。
头部有些凹陷,翻了白眼的男同学倒下。
这样就两个人了。
尖叫声爆发。
我把手上的石头扔向不停尖叫吵闹的咖啡色头发女同学。
因为没对准,石头用力砸到她的胸口后,落在地上。
明明想扔她的脸的说。
咖啡色头壁的她大惊小怪地直喊
「好痛,好痛。」
你不知道吗?被打就是会痛啦,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就对小千施暴吗?我的脑袋被虚幻的感觉支配着。
一昧地憎恨。
一昧地厌恶。
或许这就是所谓杀意的东西吧。
我用穿着鞋子的脚,踩烂在地上挣扎的咖啡色头发女同学的脸,抬头看向剩下的两人。
我一抬起脚,橡胶鞋底插了好几根她断掉的牙齿,因为太恶心了,我就在地上磨擦弄掉它。
然后展开对剩余敌人的攻击。
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两边。
我似乎完全还原成野兽了,没有对他们施暴时的记忆。
只有拳头和脚骨隐隐作痛。
不知为何,林田的话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地回响着。
——你就算揍他们,也救不了歌岛。
——当然也救不了你自己。
——只会让拳头白白疼痛罢了。
林田,你说的没错。
我的行为一点意义也没有。
可是我无法不揍他们。
我大口喘息,瘫坐在到处倒着同学的体育馆后方,心想着,如果那个诗人看到我现在这副可笑的模样,不知道会说什么。
——可怜啊。愚蠢啊。真是没救了呢。
我看到了冷笑的林田。
那当然是错觉,那家伙已经死了。
而且,如果是林田,一定会说出更犀利的话吧。
好痛,我在做什么啊。
「哈哈——」
突然觉得可笑,而笑了出来。
我看着沾着别人的血的拳头。
我已经在某处失败了,我是从何时开始崩溃的呢?
用油漆涂抹故障的人格再钉上板子,虽然以往想办法蒙骗过来了,那也似乎将在今天结束。
伪装的面具已经撕下了。
我打算在最后看看小千,而朝她所在的方向抬头望去。
对班上同学施暴的我,一定得离开学校吧,学校这个地方是不能原谅暴力的。
我马上会被驱逐。
超乎想象的失落感,猛烈地把我逼到绝境。
我还是小孩子,人生历练还不足,也没有依靠。
所以我一而再地做错了。
选择错误。
小千倚着体育馆墙壁支撑体重,摇摇晃晃地站着。
我若无其事地打算走过去扶她,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满身是血。
我维持着手伸向小千的姿势,无法踏出脚步。
小千踉跄地,放开扶着墙壁的手,慢慢走近我。
彷佛精疲力竭般,疲惫地面无表情。
「小猿。」
小千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四肢无力,眼看就要倒下去了。
我无法安慰她,也不能搂着她的肩,只是向后退。
「啊……」
小千的脸上混着悲怆的神色。
不知为何,我心想「糟了」。
小千缓缓放下伸向我的手,低下头,同样稍稍往后退。
我们之间确实产生了隔阀,那确实让双方痛苦着。
我们从何时开始做错了呢。
我们从何时开始太迟了呢。
「小猿,那个。」
小千虽然露出稍稍强打起精神的表情,却用没有霸气的口吻说着。
我曾经看过那个表情。
就是小千最早先跟我讲怪谈时,确信她自己喜欢的话题,一定也能让我听了会高兴的那个表情。
想办法要让我高兴的表情。
用很有小千作风的错误方式。
「在小猿的身边,有小猿的妈妈的幽灵唷!」歌岛千草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然后,她指着小猿笑着说『和你爸爸一个样呢』。」
我的脑中再次染成一片空白。
然后我说出了致命的话。
「哪有什么幽灵!小千为什么老是这样说谎!」
我一吼完,就后悔了。
明明只有我应该相信她的。
我因为一时的情绪激动,背叛了小千。
歌岛千草惨白着脸,当场跌坐在地上。
那副模样和林回很像。
卧轨自杀前的。
当天放学后,该说是不出所料还是什么呢,我被叫去教师室。
只是,我原本预测会突然拿到退学单,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闹那么大,导师先是对我训话。
那是包含了道德及启蒙的精辟训话,不过话中频频出现「我的责任——」这种暗摘自我保护意味的话,让人很不愉快。
结果,这个中年老师只是说出「竟敢挑战我的责任,你这家伙——」这种极端自我的积怨,其他则用肤浅的一般伦理观念搪塞,激烈而无用的训话。
林田自杀的骚动也还没告一段落,老师大概也筋疲力竭了吧。
他露出「别再出什么麻烦事了」的表情。
话说回来,这个人八成——也是没有体验过非寻常地活到这把年纪吧。
所以他不能了解我的心情,就像我们人类无法了解幽灵的心情一样。
老师花了一个小时左右,无意义地吹嘘着空洞的主张,然后大概是舒畅了,突然一转为公式化的态度拿了一张纸给我,那是停学单。
我好像是停学处分。随便将必要事项填入那份残酷文件,就从一切罪行中解放了,总觉得非常没意思。
人生不会那么容易骤变。
寻常是像盘石般的东西。
我不由得感到扫兴,一边想着干脆利用停学时去打工消临时间之类的,一进步出教师室。
这时候的我,还没有余力思考未来,仍逃避着寻常早已粉碎的事实。
我无来由地确信,不管是明天还是后天,都能永远像这样,和小千两个人无所事事地活下去。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决定维持内心的平静,先不去思考讨厌的事。
虽然察觉到自己在沙漠里,却看着绿洲的海市蜃楼。
因为,如果不那样做就会崩溃。
因为非常害怕到想叫出声。
其实我在这个时候已经察觉到了。
不需要林田说。
一切都太迟了。
停不下来的,不只是小千。
即使眼前有地狱,我也变得无法停下来了。当然也无法回头。
我没有办法战胜命运。
无力到极点的我,只好一直假装没有看到现实。
小千,已经,不行了。
我也,一定没有未来。
我们幸福的日子宣告结束。
然而不愿承认这点的我,仍像个笨蛋似的反刍着寻常。
「对了,必须告诉武藤学姊,我暂时不能去社团。」
独自一人,我穿过县立香奈菱高中的楼梯口。
由于差不多过了没有参加社团的一般学生的放学时间,所以楼梯口没有半个人。
我们学校原本就不太重视社团活动,我想应该有将近一半的学生没参加社团吧。
所以,操场也没什么人,只有足球社社员精力充沛地追逐着白球。
吶喊声。
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远方有吹奏乐社在演奏「狮子王」,与它对抗的琴曲同好会则在演奏「小美人鱼」
无奈琴无法赢过管乐器的力量,人鱼公主被狮子吃掉了。
世界今天也很平静。
那个平静彷佛某个遥远的,异世界的光景般映入我的眼帘,那一定是因为我早已被脱序的世界吞噬了,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我慌忙地摇摇头,告诉自己要坚强,无意义地发出脚步声走着。
没多久,我来到田径队练习的第二操场。
「咦?」
奇怪。
怎么了,第二操场看起来怪怪的。
很嘈杂——应该说是感觉很不寻常。
和平常不一样,响着不和谐的奇怪声音。
究竟是怎么回事。真希望别再这样了。
够了,为什么要再次破坏我的寻常。
我的人生确实很像迭迭乐,像木条被一根一根抽出般慢慢地、慢慢地毁坏,可是不需要像真的迭迭乐般一次全部瓦解吧?我被想哭的冲动驱使。
太没道理了。
我紧紧抓住挂在肩上的书包,进入第二操场。
第二操场的大小是位于校舍正面的第一操场的一半,地上铺满人工草皮。
问围围着高度不致于攀爬不过去的铁丝网,平时入口的门会锁上巨锁。
田径社多半是在第二操场练习。
这个操场虽然不算大,由于是纵长形状,对田径社而言是非常合适的练习场。
麻烦的是偶尔会有猫侵入。
在那个第二操场差不多中心的位置,武藤学姊孤立着。
真可谓四面楚歌。
除了学姊之外的二年级生全都怒视着学姊。
田径社社员分成两边,好像在争执什么。
应该说感觉像是集体欺负学姊。
什么啊。
我抱着不好的预感,走近弥漫着险恶气氛的那群人。
学姊和其他人都拚命在争论,好像没有发现我。
我发现在一字排开站着的正义假面战队——二年级学长姊后面,有个表情有些不知所措的熟面孔站在那里,便试着问他。
「在田,什么事?」
我拍了他的肩膀,穿着运动服的那个男生受惊吓地转过身。
他是邀我进田径社的罪魁祸首,同班同学。
在田爱实——有个像女生名字的他,是个看起来很瘦弱的小个子眼镜男,明明运动一点也不在行却进田径社,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久、久野,不得了了。」
在田爱实用独特的抑扬声调说。
我们小声地交谈着。
「看也知道。」
「也是啦。
根本就不是练习的时候呢,闹得天翻地覆。
久野,你最近没来社团可能不知道,最近一直这样,武藤学姊和其他学长们对峙,总觉得气氛很紧张。」
「为什么?」
「你还间为什么,这样讲虽然不好,几乎都是你害的。」
「我?」
什么嘛。
什么意思啊。
在田看着一脸不可思议似的我,深深叹了气。
「我说啊,你也知道社里的学长们,很重视规则啦、纪律啦,可是你却破坏了一条条的社规,一再做出学长们最讨厌的无故缺席,还完全不当一回事。
好像就是这点让他们看不顺眼,其中一个学长提出要你强制退社,可是武藤学姊却说『只不过是那种程度的理由,不能要求社员退社。』轻易地拒绝了呢。
于是宿怨爆发。武藤学姊的发言好像被认为是对学长们所崇拜的规则或纪律的挑战——应该说是亵溃吧。
神经质的学长们好像非常气愤,不只是你,他们唠叨着也要把学姊驱逐出社,提出很多无理的要求。」
「真无聊。」
我不禁说出了真话。
真的很无聊。
什么嘛,高中生竟然是这么幼稚的生物吗。
有够蠢的。
我忘了惊讶,直接觉得佩服。
武藤学姊一定很困扰吧,竟然得跟那种任性缠人的小孩子们相处。
「然后变成现在的状况?」
「好像还有很多别的原因呢,其他学长姊和武藤学姊不同,不是没有才能吗,好像也有嫉妒之类的感情混在里面呢。
他们大概想把学姊赶出社团后,自己来当头吧。
还传了很多没有根据的诗谤中伤,让人听不下去呢。
像是——你那样包庇久野是不是喜欢他——之类的,根本是小学生的口角。
可是我们一年级生如果违背学长的话,之后就恐怖了,所以没办法说什么,我想大家内心一定很惊讶吧。」
我没有听完在田说的话。
没空理这场闹剧。
我仍然抓着肩上的书包,推开嘟嘟嚷嚷大发牢骚的学长们,站在武藤学姊的前面。
学姊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
「唷,小猿。」
「请不要叫我小猿。」
我不由得模仿了小千曾经说过的话。
「能叫我小猿的,只有小千。」
「久野!」
背后传来尖锐的声音,我一边觉得麻烦一边转过身。
看不出谁是谁,高耸着肩的学长姊们,彷佛当我是仇人般地瞪着我。
「久野!你啊,无故缺席好几天,真的有心要做吗?嘎?有你这种随便的家伙在,让大家很困扰啦!你知道吗?」
「学长才是。」
我已经开始厌恶一切事物了。
我想应该是近乎自暴自弃。
既然崩溃到这个地步,再崩溃下去也不会有改变。
不管瓦碟要变成石粒、变成砂或是随风飞扬都一样,干我什么事。
随便你们怎么便啦!我用冷漠的眼神,姑且看着站在分不出谁是谁的,那群学长最前面的家伙说。
「你知道,你的这种态度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吗?」
「什么?」
学长露出吃惊的表情。
盛气凌人,一昧畅所欲言的人,一旦被反驳就会变得很弱,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想。
学长和站在旁边的学长偷偷在讨论什么,似乎无法理解我说的话。
这些人还真是幼稚。
那一瞬间,田径部这个存在,在我心中突然变成没价值的东西。
我冲动地宣告。
「我在今天退出社园,这样就没问题了吧。请你们别再做这种无聊的军队游戏,赶快重新开始练习吧。一年级生觉得很困扰。」
「等一下,我们不是在讲这种事吧!」
不然是在讲哪种事啊。
只想着如何欺悔弱者的幼稚学长姊们,请告诉我啊。
「久野。」
扯、扯。
我用挑衅的眼神瞪着学姊们,有东西从后面拉扯我的制服下摆。
我越过肩膀转头一看,武藤学姊一脸悲伤似地抓住我的制服。
「不行啦,说不通的。」
「学姊。」
「对不起,让你有不愉快的回忆。久野,对不起喔。」
为什么是你在道歉?
「学姊?」
学姊微微一笑,直视惊慌失措的其他家伙。
按着露出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毅然的表情,威风凛凛地宣告。
「我也在今天退社。以往谢谢大家了。」
铃虫之类的在鸣叫。
突然放晴的天空里,一朵浮云也没有,话虽如此,这里毕竟也算是都市,无法见到满天的繁星。
现在太阳仍离地平线很近,拖拖拉拉赖着不走,月亮及星星的光芒,也因而显得黯淡,好像坏掉的天象仪一般。
就算奉承也无法说成幻想般的,雅致的黄昏时分。
我坐在武藤学姊身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天空。
我们坐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漆了新奇缤纷色彩的秋千上。
我穿着制服,武藤学姊则还是穿着运动服,吱吱地荡着秋千发呆。
武藤学姊到刚刚之前都还在哭泣。
静静地,静静地流着泪。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可是总觉得那个气氛很难出声问她,便什么也不说出口。
因为学姊表现出好像要我陪在身旁的态度,我才一直坐在她旁边。
尽管心中觉得有很多事情不思考不行,我的思考回路机能暂时停止,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什么也不想思考。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和学姊连一句话也没说,原本在公园玩耍的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回去了。
推着婴儿车的妈妈也不见了。
大家都离去的公园,只剩下莫名的寂寥,枯叶沙沙作响。
虽然不太清楚我们这个样子过了多久时间,一回神,太阳已经完全西沉,附近大楼走廊亮起了一闪又一闪的灯光。
因为一直没有动,身体有些冰冷。
不过我不打算动。
在学姊旁边感觉很舒服,所以我不想动。
即使没有交谈,没有动作,无形中,我们彼此慰藉,咀嚼着安静的时光。
好久没有这么安心了。
自从小千看得见幽灵后,我的精神就没有放松的时候。
我再一次注意到这件事。
曾几何时,在小千的身旁,让我变得如此疲惫。
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竟然在与小千分开的地方获得平静。
我看着学姊。
学姊也看着我。
视线,交错。
「」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对方一会见。
受到朦胧的月光反射,学姊含泪的眼睛闪烁着迷蒙。
我单纯地看得入神。
好像会被吸进去般的眼睛。
突然,学姊将视线移开。
吱——秋千的声音响起。
「我从以前。」
学姊轻声说。
我也将视线转回前方,用鞋尖拨弄泥土。
「就挺机灵的。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上,任何事情都能妥善完成,这一直是我自傲的地方。
念书也还可以、运动也还可以,虽然不能强势的大展长才,倒还可以八面玲珑地轻松面对一切。」
学姊用没有活力的声音喃喃说着。
我连应声附和都做不到。
「八面玲珑,对,就是八面玲珑。是会被任何人抱持好感的人。
当然啦,那也是我为了能让别人一直喜欢我,而演出来的。我非常了解,扮演哪一种人格会让人喜欢。
所以我没有固定的人格,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我,只有一堆虚假的我。」
学姊有如独白般地说着。
「太愚蠢了。使用大量的面具,演出大量的角色,在克服各式舞台的过程中,我迷失了真正的我。
面具下是一片平坦,连眼睛、鼻子、嘴巴都没有——如同我的名字一样的『白』。就连现在说话的人,也不确定是不是我。」
呵呵,学姊自嘲地笑了。
「如此平板单调的我,第一次找到能让我热衷的事,就是田径。
一开始加入是为了打发时间,渐渐迷上了以后真的觉得很开心,发自内心——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真正的我的内心,感到愉快、幸福、喜欢。
只有在田径社时,我才能做回我自己。不是别人,是原原本本的武藤白。」
学姊为什么要说这些事呢?一直独自对抗许多「自己」的她,打算传达给我什么?
精疲力尽的学姊打算告诉完全崩溃的学弟什么事呢?迟钝的我无法了解。
我只看过坚强,且总是面带严肃的学姊,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眼前这个渺小可怜,情绪不安定的学姊比平常更为亲近。
脱下漂亮羽翼的天便和我一样是人类,静静流着泪的学姊,是到处都看得到的普通女孩子。
恐怖的印象已飞到九霄云外。
「那些也在今天结束,我退出了田径社。」
「为什么?」我真心地问。
「要退出呢?既然你那么喜欢的话。」
「为什么呢……」
学姊眯着眼睛望向异常地有些迷蒙的月色。
「我想大概是厌烦了吧。我只想练习田径,不想和其他人一样……玩青春游戏、军队游戏。
这只是在挖苦啦,最终,我想,其实是我不适合搞体育系的人际关系。
要是平常的我,管它是社团活动,还是军队游戏都能马上适应才是,不过唯独对田径我无法这么做。
只有和田径有关的事,我才会任性,变得个人主义,真正的我应该就是『那样』吧。
所以,我和在无关田径的事上絮絮明明的其他人步调不合只是这样,所以我才退出的。没有太深的理由。」
「你不难过吗?」
「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武藤学姊用不稳定的语调小声地喊着。
我之前没发现到,学姊的手紧抓运动服,身体微微地颤抖。
她给我的印象一向很豁达,其实她也还只个高中生罢了,没有成熟到能全部看开。
「我觉得好不甘心,好无奈喔,可恶——我也会想,为什么我得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退出田径社?
不是我退出,那些脑袋装海绵的家伙全部退出不就好了!虽然会这么想,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有其他更好的做法吗?
只要有我在,那些人一定会纠缠不清地来找我吵。我不打算忍受那种不好的感觉,继续待在社团。真是,为什么会这样乱七八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学姊碰一声地站起来。
我吓了一跳看着她。
然后,学姊突然飞越过秋千的栏杆,开始在狭小的公园里猛烈地狂奔。
荒唐的速度。
第一次看到跑这么快的人。
接着学姊全力助跑到砂堆后朝空中一跃,刷——地扬起砂土着地,又绕着国继续奔跑。
我惊讶地看着那样的学姊。
学姊像匹疯马般就这样全力来回奔跑了好一会儿,在月光的反射下,白色运动服彷佛妖精的羽翼般闪闪发亮。
武藤白就这样狂奔到厌倦为止,然后气也不喘地折回来,再次跃身跳过秋千的栏杆。
学姊在我面前着地,露出爽朗的笑容。
「啊,嗯,可能是太烦躁了,突然想跑一跑。」
「怪人。」
「啰嗦……不过啊,这种烦躁的感觉,短期内不会消失吧。」
学姊一脸无趣地说,转了转肩膀关节。
我能了解学姊的心情。
连我也还感到很气愤。
我依然坐在秋千上,看着不知怎么地做起柔软体操的学姊,问道。
「学姊,你今后要怎么办?」
「嗯……可怎么办呢。」
学姊皱眉深思。
不过很快就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姑且,暂时当个问人啰。现在开始用功的话,也许可以考进还不错的大学。
田径也是,就算只有一个人,或许也还是能继续下去。应该没有不加入社团就不能练习田径的道理。
发表完积极的言论,学姊走近了我。
「那你,要怎么办呢?」
「怎么办。」
我,今后,该怎么办呢。
彷佛别人的事般,我试着思考自己的将来。
停学的一个月,暂且先去打工什么的存些钱,希望今后也能和以往一样悠闲,一边住在桥下一过去上学。
反正我对社团活动也没什么留恋。
「没什么好怎么办,就和以前一样。」
「果然。你真是我行我素呢。」
武藤学姊咯咯地笑着。
算我行我素吗?第一次被别人这么说。
我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早在很早以前就丧失了理解这种事的兴趣。
「」
武藤学姊用怜爱的眼神看着怅然若失的我,没多久,仿佛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连开场白也没有就说了奇怪的话。
「喂,久野,你愿意和我交往吗(注1)?」
嘎?我没有听懂意思,目不转睛地盯着学姊的脸。
「要去哪里?」
「不是要去哪里,不是那样啦,嗯——」
学姊的表情非常认真。
「你愿意当我男朋友吗?」
「你在说笑吗?」
「不是说笑,我是认真的。」
她的脸确实很认真。
不,不对。
我脑中一片混乱。
不知道意思、不知道原因、不知道理由、不知道目的。
武藤学姊现在做的事是爱的告白,可是我无法理解。
总觉得很像受骗了。
在高兴或不高兴之前,我先想到的是我是不是被骗了。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问她。
「我不懂。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学姊听完,露出有些强硬的表情。
「有什么关系啊?我就是喜欢上你了嘛!没办法呀。而且,这不是突然,自从某一天和你在走廊上讲话后,我就一直有稍稍这么想。
你和我不同,拥有坚定的『自我』。对于使用种种面貌,随意渡过人生的我来说,那样的久野非常耀眼——」
学姊用真诚的口吻说。
不是开玩笑的。
这让我更混乱,狼狈。
作梦也没想到学姊是这样看待我的。
而且我才没有什么坚定的「自我」,只是没有灵巧到能够扮演其他人格罢了。
虽然我非常想这样告诉学姊,可是,此时的我已经被学姊的话动摇了。
对一切事物,甚至于对小千也变得几乎无法相信,不再觉得她重要的我,武藤学姊对这样的我说着喜欢,她的存在深深感动了我。
而且我并不讨厌学姊,甚至还对她有好感。
无聊的田径社也因为她变得挺愉快的,像今天,两人一起的这一小段时间不知带给了我多大的慰藉。
学姊,武藤白。
爱这个女孩,能拯救无药可救的我吗?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我觉得那样好像也不错。
我已经累到精疲力尽。
身心承受着比死亡更激烈的疲惫感。
未来没有希望,只是模糊不清的黑暗,甚至连与唯一的依靠——小千的联系也快断线的我,非常渴望「重要的东西」。
我打算把学姊当作第二个小千。
打算拾弃崩溃的小千,夺回幸福的寻常。
多么愚昧的人,我到底差劲到什么地步?为什么只为自己着想?我对小千的感情难道是如此冷淡,如此空虚的东西吗?只要有替代品就能轻易抛开?
学姊她,静静地、柔软地抱住全身紧绷的我。
像要解放我的邪恶般,非常温柔地抱住我。
我最后一次被别人拥抱,是什么时候呢?我从何时起不再拥抱别人了?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我变得只有在攻击,或是被攻击时才和别人接触?
母亲拿直伞揍我的画面、父亲单手将啤酒瓶扔向我的画面、被我施暴的同班同学的画面、触碰我的父母的手,总是带着恨意。
我被别人触碰的理由,都只是单纯的迫害冲动。
和小千也是从好久以前就连手也不牵了。
对这样的我。
无药可救的我。
武藤白拥抱了我。
好幸福。
非常,幸福。
「久野。」
学姊她,用紧张得有些颤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临睡说。
「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虽然我自己也曾想过这样会不会很怪,嘿嘿——不过,我还是喜欢久野。」
那是安静而微小的声音。
因为她是在我耳边说的,所以我听得很清楚。
变得只听得到学姊的声音。
变得只看得到学姊的模样。
世界充满了武藤白。
让人想打临般舒服,我不禁流下了泪。
「学姊。」
「嗯。」
「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人。」
「」
「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我可以的话,我愿意成为退出社团的学姊,用来打发时间的道具。」
「那是OK的意思吗?」
学姊露出暧昧的表情。
我是非常卑微的人。
我要成为武藤白的情人。
尽管在今天以前想都没想过——那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
「不过,可以吗?歌岛呢?现在才间是有点晚啦。」
「小千不是情人,是朋友。」
「是喔,那——」
「我要当学姊的情人。」
再见,小千。
最后我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出乎意料地我没有感到心痛。
有可能只是因为迟钝吧。
「那么,你不要叫我『学姊』。」
武藤学姊说着,幸福似地微笑了。
「久野,要不要接吻?」
「为什么?」
「情侣就是这样。」
「嗯。」
我没有特别拒绝。
没想到,竟然要和学姊做这种事。
在无人的见童公园的秋千上。
接受铃虫的鸣声祝福。
我和学姊接吻了,彷佛时间暂停,如同「仲夏夜之梦」般的吻。(注2)
心跳声槽杂不己,思绪化成了雪景,几乎什么都分不清楚了,那是会让人激动到颤抖的东西。
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
「呜哇。」
武藤白离开我的脸,连耳根都红了地,害羞地笑着。
「总觉得好奇怪,好像在作梦。」
「同感。」
我们相视而笑。
说着非常奇怪的对话,尽管感觉上和社会一般情侣还差得很远,却也莫名幸福,真希望时间能停止。
虽然时间真正停止,是在这之后不久。
发出锵——的声响。
我们被突然响起的奇怪声音吓到,看向音源。
总觉得心跳得很快。
一股像被什么东西压制,像小虫飞来飞去般,不好的感觉。
然后,我看了。
竟然看了。
我根本不该看。
在公园外围的窄柏油路上。
以大厦为背景。
歌岛千草站在那里。
带着悲怆的神情,歌岛千草站在那里。
有个似曾相识的东西掉在她脚边。
从图案花俏的便当布巾里掉出来的是红色便当盒,内容物撒了步道一地,状况凄惨。
刚才那个像什么东西坏掉的声响,原来是便当盒掉落的声音。
我因为一时无法理解事态,还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武藤白也凝视着小千,完全陷入沉默。
小千张大了眼,嘴巴阖成一字形,呆立在那里不动。
时间停止了。
老天爷是坏心眼。
一切都流向了最坏的方向。
我看着那个便当就懂了。
小千她,今天也打算去找应该在桥下饥寒交迫的我,想把便当交给我。
小千从以前就是这样的家伙,就算没有拜托她,只要我有困难她就会来帮助我,是最棒的朋友。
对,是朋友。
可是。
应该是朋友的小千,一看到我和武藤相拥,就完全出神了。
小千露出「不敢相信,怎么有这种蠢事」般的表惰,思绪完全停止地呆站在路中央。
扎成一束的麻花辫随风摇动着。
小千站在距离稍远的地方动也不动一下,脸上像作恶梦般渐渐失去表情,直盯着我们。
我们不是朋友吗?为何要用那种——不知该说是失去,还是绝望的空洞眼神看着这边。
骗人的吧。
小千,原来你是「那样」吗?一直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我岂不是太残酷、太差劲了。
「小千。」
我小声地喊她。
那个声音实在太小声了,无法传到她那里,随风消逝了。
真的。
我是从何时开始做错了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小千突然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吓了一跳而颤抖着,总觉得好像被痛骂了,好像被责备了。
无所谓道理,一股罪恶感涌上心头。
歌岛千草幽暗的眼睛里,没有光亮,没有希望。
小千笑了一阵子后,刷地变得面无表情。
我咯咯咯咯地颤抖着,武藤白也一脸苍白。
这里是分界线的上方,是两个世界的连接点,公园外是幽灵的世界,现在,小千已经走向那里了。
最后的联系断了。
十年以上的羁绊也消失了。
「———」
最后,小千用传不到这里的音量说了什么。
尽管听不到声音,我还是想办法从嘴形推测到了。
「祝你幸褔,久野悠斗。」
虽然没什么好自傲的,我这个人一次也没有幸见过奇迹的存在。
总是只能照着既定的人生走,遇到「就是现在!」的时候,也没有出现拯救我的英雄。
我不相信什么灵异现象、神秘体验、命运,而且只要看到我父母就能马上学到没有神明这件事。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不可思议的事,二十一世纪的日本,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早已不存在于宇宙尽头。
在这个社会里,幽灵、妖怪、妖精等被贬为喜欢怪东西的人的娱乐,连小朋友也认为幽灵是眼睛的错觉而毫不畏惧地谈论。
幻想只存在于电玩、漫画、电影、小说等虚构的舞台上,在一眨眼间被剥夺了神秘性的现实里,思想家大喊着上帝已死。
确实是那样没错,现实中已经没有让怪奇事物进入的空隙了。
连神明也被驳倒为共同幻想、妄想的产物、一种概念,现在狼狙到连一点点神性也无法保有,只能屈于战争的种子。
街道各个角落皆灯火通明,所有乡下小镇都铺了柏油或混凝土,幽灵及妖怪失去了住所。
曾有某个博学多闻的人解释鬼火其实是瞬化氢(注3),是尸体里面合的磷(注4)燃烧,所以没有人相信灵魂的存在,大家对于理科课堂教人体是蛋白质之类的都很同意。
由于名为科学的剑斩断了所有怪谈,在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的现代社会中,就算去西藏内地修行,也只能获得寒冷。
没有奇迹、没有怪奇事物、没有幻想、没有神秘,当然也没有幽灵,没有妖怪,没有神明,没有灵魂。
尽管我们这么决定,且去剖析不可思议以求安心,实际上,超出人类理解范圆的奇妙事物却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这个人一次也没有幸见过奇迹这种存在,而且我抱持的论点是就算没有那种东西,平凡的人生也挺开心的。
我认为将连续剧,或是怪奇事物带入日常生活中的同学很愚虫,至于对人体不温柔的脱序生活,就算在地狱尽头,我也不想遭遇。
然而我现在却在怪奇、幻想、神秘的中心。
我非常不想遇上这种事,可是与我的意志无阱,奇迹就在这里发生了。
说但在的,我的心底其质并不相信小千看得见幽灵。
苔地藏王那时附在武藤自身上的事,我也以为是什么巧合,或是她事先串通好的恶作剧。
连小千在那之后的奇怪模样,我也以为是终于分不出妄想及现实的小千的独角戏。
利用这个机会我就直说了,我真的那么认为。
就算没有自觉,我八成是那样认为的。
我在内心深处瞧不起小千,否定幽灵的存在。
对不起,小千,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能相信你。
对不起,我没能帮助你。
对不起,我没能发现你的心情。
我真的很惹人厌,是最差劲的青梅竹马。
我到了错失良机的现在,才后悔。
应该有更多我可以为小千做的事吧?如果我采取了什么不同行动,搞不好就能救小千了?
这样想虽然没有用——可是我,无法不这么想。
无法不后悔。
为什么没能救小千。
「小千」
我喊着。县立香奈菱高中,在那个楼梯口的旁边,在连接住宅区的西门。
正确地说是大门旁边的樱花树根部。
更正确地说,是在食人樱的根部。
我抱住倒在地上的小千的肩膀,反复呼喊她的名字。
「小千。」
呼喊得不到响应。
那是当然的。
在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怪奇的中心,歌岛千草气绝了。
暗着眼、舍弃身体的她,已经开始失去生物的体温。
真的像是睡着了般,感觉很安祥的,已逝的容颜。
完全不知道死因,不过,小千已经不在这里。
没有心跳,呼吸也早就停止了。
小千的灵魂已经没有留在这个身体里。
大概是被樱花吃掉了吧——我不合常理地这么想。
因为我看到,在并列于高中北门前,已完全凋零的樱花树中,只有小千倒下的位置旁边的樱花开满了花朵。
诡异的夜樱,像生命般飘渺,一边一让纷飞的落樱飞向世界,一边漂亮地绽放着。
小千,死了。
食人樱,开花了。
那么——
小千一定消失了吧。
她的灵魂被樱花吞临了。
我和武藤白追着从公园跑开的小千,在暗夜的城镇里绕着。
我不由得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气氛。
不出我所料,小千在高中的楼梯口旁结束了生命。
发现横躺在地上没有血色的她时,我以为我的心跳停止了。
虽然稍稍有预感,歌岛千草的死给了我无止尽的冲击。
所以,我哭了。
我抱着小千的肩,在满开的樱花树下,全身颤抖地哭着。
歌岛千草。
小千。
一直在我身遍,不断给我希望的、最重要的朋友。
从小时候就彼此疼惜,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絮成一束的浅咖啡色麻花辫。
今天穿着休间的便服。
虽然不具特色,却也没有缺点的脸蛋。
香水昧随着生命一起消失了。
和她一起渡过的岁月,和她一起生活的回忆,猛烈地打在我的身上,我止不住泪水。
涌起了无力感、倦怠感、绝望感。
伤心到快要反胃。
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小千她,死了。
去了非常远的地方。
小千出发到遥远的彼方,两边重蛊的另一个世界了。
——不对。
不是那样。
我知道不是那样。
小千的灵魂被食人樱吞噬了。
小千真的感到绝望。
厌恶一切,抛开所有的事物,小千回归到无的状态了。
完全地消失。
在来世也无法见到她。
我永远,无法向她道歉。
残酷的事实贯穿了我。
我就这样抽抽噎噎地哭着。
散开的头发遮住了小千的表情。
不会再张开的双眸。
遍遍地半间的嘴。
变得冰冷的身体。
忽明忽暗。
我感到晕眩。
这一就是现实吗?有这种现质吗?小千死了。
小千死了!我浑身发冷。
发出呜咽。
记忆浮现。
我被过去踩脏。
看不到未来。
什么是明天。
哪有这种世界啊。
没有小千的世界,哪还有明天啊。
小千已经不会笑了。
小千已经不会动了。
小千已经死了。
小千死了。
「小猿。」
响起令人惊讶、可笑到极点,轻柔的声音。
我猛然回头。
视线前方站着武藤白。
她看似愉快地笑着。
「啊哈哈。」
明明说过不要叫我小猿的。
拜托你别做那种难以分辨的模仿。
我有那么滑稽吗?笑什么?有什么事那么开心啊。
有什么事那么可笑啊。
「小猿,你不知道吗?」
「———。」
那时。
在我体内被称作神经的东西。
产生了作用。
汗毛竖起,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血液蒸发。
脑袋受到震撼。
难。
道。
是。
「是我唷,小猿。」
那一瞬间,我闻到了便宜泡泡糖的香水味。
武藤白的头发沙沙作响地随风摇曳着。
夜空里的月亮一闪一闪地闪烁。
樱花花瓣在飞舞。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发抖。
思考停止了。
理解浮上脑海。
不是道理,也不是本能,恐怕是我的灵魂理解了吧。
「小——千——」
真的。
小千她。
总是会做一些一我无法预料的事。
只要想到不寻常的恶作剧,就会马上拿我当试验品。
真是个让人难以相信的讨厌家伙。
她一点都没变。
从带我到壁橱里讲怪谈的那个幼儿园生时代开始,她一点也没成长嘛。
小千。
小千你这大笨蛋。
你连死后也无法改变吗?不知在哪里什么失败了。
世界一定会溃决。
我的寻常一定会崩塌。
就算这样她也不会改变。
被称为小千的歌岛千草,轻轻拥抱了拥坐在地上的我,彷佛在确认什么似的,给了我深长的吻。
樱花渲染了视野。
我为小千着迷。
她看着发楞的我,简直像小学生似的,嘻嘻地笑着。
注1/迭迭乐(Jenga):一种游戏,轮流从堆高的木条里抽出一条木条放到最上层,弄倒的人输。
注2/交往:日文的「付き合う」除了『交往』外,还有『陪著』的意思。
注3/仲夏夜之梦(TheMidsummerNight’sDream):莎翁名剧。
注4/磷化氢(Phosphine)化学元素。磷化氢在空气中能自燃。
注5/磷:化学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