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008年6月
小花与旧相机
我的男人缓缓地撑起偷来的雨伞朝我定来,夜幕比黄昏稍早一步降临在晚上六点过后的银座并木通。他脚下的旧皮鞋肆意践踏柏油路上闪烁的水洼,不顾自己被溅湿,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将偷来的伞撑向靠在店面橱窗前躲雨的我。明明是个偷伞贼,流畅的动作却宛如没落贵族般优雅,我不禁觉得那道身影美丽至极。
「恭喜妳要结婚了,小花。」
男子将我纳入伞下,揽着我的肩膀说道。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含糊应了一声,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方才男子从路上朝此约定地点走过来时,那道甚是高挑的削瘦身影。任其生长的头发散于肩上摇晃,尽管不再年轻,体态却依旧良好,让人看不出男子身上穿的是廉价劣质西装,也浑然不觉他是今年将届四十岁,而且无所事事的无业男性。不知是今天第几次的骤雨,从暮色苍茫的天空浙浙沥沥落下,男子静静地仰望着天空,接着在画廊入口处的伞架中,抽出一把与四十岁男人极为不搭的碎花红伞,以优雅的动作撑开伞后继续向前走。当他发现躲雨的我,脸上于是露出了一丝微笑。几经风霜的皮肤上有着皱纹,眼睛下方的层层皱褶更是多到错愕的地步。名为小花、现年二十四岁的我,泛起了一股对陈旧事物的轻蔑,遂而带着无法言喻的怜爱及些许鄙夷的两方情感,以如哭似笑的表情迎向男子。我暂借躲雨的店面,是总店位于意大利、品牌深受我喜爱的银座旗舰店,该店的新款手提包现正挟在我的手臂下。欣喜等待穷酸年长男性靠近的自己,彷佛被橱窗内琳琅满目的名牌商品斥责,我的内心顿时感觉到阵阵紊乱。
「恭喜妳要结婚了,小花。」
「谢谢你,淳悟……你刚刚偷了一把伞吧?」
面对我的指责,男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的皮鞋湿透,肩头也开始被雨势渐强的斗大雨滴打湿,淳悟完全不顾自己,直将雨伞撑在我这边。无论是发梢仔细上过卷的咖啡色长发、及膝波浪裙或皮制手提包,只为了不让那任何一样宝物被雨淋湿。顷刻间,眼前的淳悟独自被雨水逐渐浸透,我则悄悄从他眼下堆满皱纹的微笑脸庞上栘开目光。陈旧而徒有优雅的落魄男人身上,这十五年来始终散发出一股霪雨霏霏的潮湿气味,那是这个男人的体臭。
「因为我不能让妳淋湿,小花。」
低沉的嗓音像是感觉有趣似地微微颤抖。我们在伞下肩并着肩,一同走在昏暗的并木通上。
每次抬头望向他的脸,内心便会黯然一沉,但只要肩膀相互轻轻触碰,身体便会径自感到喜悦:
然而这份喜悦并非此时此刻所感受到的,彷佛是从遥远的过去所传来的一滩怪异泡沫。再一次,两人的肩膀轻轻碰在一起。以前我个子矮小,和他站在一块儿时,就连头顶也不及他的肩膀。转眼间,时光便飞逝而去。
我俩犹如漫无目标的人们,始终并肩漫步着。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两人像这样定着开始令我有种今后也仍相同的感觉……明明在今晚就要结束了。
由于淳悟没作任何表示,我便轻声低语。,「明天要结婚,如果今天晚上感冒就太悲惨了。」
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低沉而颤抖。
「是啊。」
「我不就得顶着一张大红脸,流着鼻水穿上结婚礼服。」
「呵呵。」
「……你笑什么嘛,你就只有凡事都能从中取乐的本领而已。」
「呵!」
「真是的,一直笑个不停,淳悟老是这样。」
淳悟的眼睛下方泛出皱纹,再次静静地微笑。我也试着扬起嘴角,对他浅浅地笑了笑。
两人自此都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在雨势增强的并木通上。我毫发未湿,男子则一身湿淋淋。
偷来的红色雨伞以夸张的角度倾向一边,随着脚步的晃动,一路顽强地持续守护着我。
由于长年生活在一块儿,我和我的男人现在几乎不太交谈。大概早在六、七年前,我便已度过充满好奇心与兴奋的纯真时期,如今只剩下纠缠而近似情爱的感受,仿佛信仰似地坚信着此人是自己的唯一。,然而,对于既不信神佛也没有家庭,如此一无所有的我而言,却是无论如何都需要的东西。不知从何时起,我对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依赖,最后终究是离不开他了。
尽管下着雨,黄昏时刻的并木通仍挤满熙熙攘攘的人潮,我们一路上与好几对看似恩爱的男女擦肩而过,其中有多少人能够相信,现在身旁同行的人会是自己的唯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定也有着他们各自的遭遇吧,在我的眼里,每个人都看似愉快地走在雨中赶往目的地。
终于来到我和未婚夫相约的餐厅前。为了避免我沾湿,淳悟小心翌翼翼地收起伞,我趁这时丢下他迅速走进店内。这是一间有着耀眼白墙面的宽阔餐厅,尾崎美郎早已独自坐在里头的餐席。
他是我明天即将要嫁的人,矮小的他身穿精致西装的姿态,给人一种教养良好的印象,十分地干净清爽。他看看手表并微微蹙起眉,看那模样显然是注意到我们来迟了。随后跟上的淳悟搭着我的肩膀,以像是强忍偷笑的声音说:
「尾崎老弟。」
美郎拾起原本俯视手表的头望向我们,随即展开笑容说:
「岳父!啊,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碰上什么意外呢。」
「小花一向不会准时赴约,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明明淳悟自己也迟到,我不禁耸了耸肩。我一坐到美郎对面的座位上,淳悟便以自然流畅的动作坐到我的旁边,肩膀又再次相触。我最喜欢的那股雨水气味随之窜进鼻腔,身体又擅自为男人的气息而喜悦,我不禁皱眉并悄悄低下头去。
「我真的很庆幸能邀请到岳父出席我们的喜宴,因为小花那边没有其它亲戚,而我这边不管是家族或公司都有一大票人……」
面对开口说话的美郎,淳悟百无聊赖地望向截然不同的方向,随口附和着他。
腐野淳悟是我的养父,他在十五年前收养我并一手带大,那眶今已相当久远,是属于时空彼端的记忆了。我们当时并不住在东京,而是住在别的城镇,直到某一天才开始一起生活。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震灾一夕之间骤失亲人,淳悟虽然只是我的远亲,却透过繁杂的手续收养了我,正式成为我的养父。八年前,也就是淳悟三十二岁的时候,我们搬到了东京;如今我已二十四岁,即将在明天结婚。
曾几何时我已长大成人,回过头才发现,快要和当年与自己相遇的养父同岁了。腐野淳悟那时候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收养一名形同累赘的小学生?我自认从小对养父的心思瞭若指掌,但长大之后却一点都不明白。随着时间推移,过去那个年轻的淳悟就越像是个谜,仿佛沉入水匠般朦胧,一味地离我远去。对于淳悟这个男人过去所做过的抉择,或是今后将采取的行动,我可以说是一概毫无头绪。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这位散发出雨水气味的养父,的的确确是我的男人。
在美郎自然明快的带动下,我们气氛融洽地交谈着,菜肴也一一送上桌,鱼肉与蔬菜如艺术品般精巧地盛放在白色盘子正中央。美郎笑着说:「要我一个大男人独自抚养小女孩,我肯定做不来,而且男人又有工作在身,是自己的亲骨肉或许还会死命苦撑……不过,我还是无法想象。」
听见这些话,淳悟缓缓地扬起单边脸颊,看起来像是在笑,但又或许不是。包裹在便宜黑色西装裤下的长腿,从椅子上直直地伸往地面,宛如拉长的人影。有时候,男侍者会绊到他的脚而差点跌倒,而淳悟每次都会不禁暗自窃喜偷笑。
「不,因为我闲着没事。」
「……闲着没事?」
淳悟的回答似乎超出美郎的预期,他忍不住目瞪口呆地反问。
「闲到迷迷糊糊收养了陌生的孩子,总之当时的我无所事事。」
「怎么可能,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不可能会无所事事吧?」
「就是有这种人,那种生活足尾崎老弟你这种男人无法想象的,我只是二十五岁那年闲得发慌,就只是这样而已。对吧,小花?」
说谎,我愕然地轻耸了耸肩。淳悟之后便默不作声,只是让肩膀靠过来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侧脸。我的身体深处再度涌现怪异的泡沫,兀自翻腾鼓噪不已。
他从每天忙碌的工作中抽空出席我的家长会,笨拙地为我准备小巧的便当、替我洗衣服,看我无精打采就会慌了手脚,被闷进他原本逍遥自在的独居住处的小小外来客折腾得晕头转向,回忆起过去那个年轻男人的脸庞,我不禁悄然一笑。对二十五岁的青年而言,九岁的小女孩堪称恶魔。在他费尽心力将我抚育成人的那段岁月,是他人生中最劳碌的时期吧。如果问他想不想重回那段时光,他想必会苦笑地摇摇头。
「我想你可能会觉得意外,不过这个人其实很温柔。以前相当勤劳,是子女理想的监护人……
是真的喔。」
我语带嘲讽地喃喃说道。遥远的过去化为漆黑的波浪,与近乎仇恨的晦暗思绪一同复苏。淳悟低下头后扬起单边脸颊窃笑,那是坏男人的笑法。他用刀子粗鲁地切着肉,彷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不过,这样倒是不会无聊。」
「我想那时候一定很辛苦,但是淳悟看起来似乎满愉快的,对我更是疼爱有加,所以我最喜欢爸爸了。」
「当年在那座小镇上,小花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我也只剩下年幼的妳作伴,收养妳之后更让我体认到血浓于水,所以我才会一反常态那么努力,而且还乐此不疲。」
「是这样啊……」
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听着,回答的声音却微微颤动。
餐厅内有相当多的客人,嘈杂的人声中听不清楚彼此的声音。淳悟还是一如往常地注意看我用餐,观察我是否全部吃完或份量够不够。他默默地用黏腻的视线舔舐着我咀嚼食物的嘴。
隔壁桌这时传出一阵欢笑声。
而美郎终于切入正题,提起明天婚宴的事宜。
「先前我在电话中拜托过您,就是关于新娘在出嫁当天将娘家流传下来的旧物品、符合离开家门的新物品、向生活美满的人借来的物品以及蓝色物品这四样,据说将那些穿戴在身上便能得到幸福。这些物品被称为SomethingFour,虽然不是源自日本的习俗,可是我觉得很浪漫。」
「……浪漫。」
淳悟凝视着我的嘴唇,他忍住笑意用颤抖的声音回答。美郎目光闪烁地继续说:
「是的,您对新娘来说是一位很特别的人,所以我跟小花谈过,希望岳父能够准备某样物品过来。很抱歉在婚礼前夕的忙乱时期提出这个请求,因为婚宴筹备比想象中来得忙碌,也必须顾及亲属和公司方面,而小花又对细节不感兴趣。」
「你是指SomethingOld,SomethingNew,SomethingBorrowed,SomethingBlue吧。」
淳悟那自酒杯栘开的唇边浮现一抹嘲讽。从他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看来,我十分清楚这是他态度即将丕变的前兆。当我察觉他正要说出什么不妥的话而感到惶恐之际,美郎的手机忽然响起,于是他礼貌地离开座位,淳悟则将干薄的唇办凑近我的耳畔。
他的低沉嗓音听起来有不同于年轻时的些微嘶哑,并且透露出一股冷酷。
「……SomethingOld,什么鬼东西,我是觉得很无聊啦,但是我还是有准备好带来,就是这个。」
他伸手探进西装口袋,不以为意地拿出某样东西随意一扔,只见一个四方形的银色物体重重摔落餐桌,那是一台古老的小型相机。「底片还放在里面喔,小花。」伴随着他沉声的低语,我不由地发出短促的惊呼。
「淳悟……你居然还留着那种东西!」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碰触,教人不觉得是刚从口袋中取出来的冰凉自然地吸上指腹。彷佛被埋在北方大地的厚雪下结冻成冰,带着一股潮湿的凉意。
淳悟冷冷地说……「虽然不是我们的,可是我们抛下所有的一切逃走,唯有的旧东西就这个了吧?」
「原来的主人已经死了……」
「我知道。」
「………」
淳悟凝神观察着陷入沉默的我,人类应有的表情从那双眼眸中消失,宛如无底深洞一般。他缓缓地张开薄唇,用沙哑的声音低语……「因为杀掉了。」
「是啊……既然如此你还带这种东西过来,是存心找我麻烦吧。」
淳悟露出讥讽的笑容,挪挪下颚指向相机。
「可是这相机代表我……不也代表着妳吗?」
我的手再次迟疑地伸往相机,先前所感觉到如寒冰般令人战栗的凉意已经消失。当我一把紧握住相机时,淳悟陡然站起身,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附近桌位的客人全都望向我们这里,而我的眼眶正慢慢地渗出泪水。
——相机是以前死去的那名老人所有,剩下的底片应该拍下了老人生前最后目击到的杀人犯身影。淳悟到底为什么能够如此无动于哀?经过了八年的岁月,我好不容易才能够忘记那件恐怖的事情。
在我失神的期间,淳悟已经默默地离开,我的泪水也在美郎讲完电话回来前止住。我一心只想挥别长久以来那段无可挣扎的黑暗生活,在试图回复正常人生的同时,与合适的对象结婚并掌握住真正的幸福。我不愿被不堪回首的过去禁锢,不愿尚未绽放便告枯萎,因为我还年轻。
我咬紧牙根,强忍住即将脱口的呜咽,然后硬逼自己堆起笑脸。
「咦,岳父人呢?」
「刚刚回去了,他好像很忙。」
由于知道淳悟现在没有工作,美郎因而浮现略微不解的神情,但是他没有再深入追究。他很清楚养父对我而言是个负担,而且美郎和淳悟的生长环境、性情相差甚远,美郎似乎认命地将我的养父当成不能理解的人予以宽待。他尽可能地用开朗的声音说:
「这样啊,好可惜啊。」
「是呀,真是可惜。」
「我还想多听一些关于妳小时候的事情呢,毕竟只有淳悟才知道。」
我的脸逐渐蒙上阴影,过去的鲜明记忆在脑海里复苏,遽然问,胸口宛如被巨大手掌狠狠揪住般地难受。美郎则担心地直觊着我无端陷入沉默的脸庞,然后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对了,妳拿到东西了吗?」
「喔,你说SomethingOld?有啊,不过这是秘密。」
「你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吗?我知道啦。那么,我们也离开吧。」
我和美郎一同步出餐厅。待在室内时没有发觉,一定到外头才发现雨势比之前更为猛烈,简直就是暴雨。雨水在柏油路上如河水般流动,浓沉的夜空甚至漆黑到令人感觉不祥。那颜色与其说是天空,更像是沉潜在我的记忆深处,过往熟悉的夜晚海面般无底的极尽黑暗。我又再次回想起刚刚在约定地点那里,不顾皮鞋被溅湿,缓步走向我的男人。,任由雨打在自己身上,一心只将伞撑向我的淳悟。他十五年来始终如此,看看现在也还是一样,即使外头下着倾盆大雨,先前偷来的红伞仍好端端地留在餐厅外的伞架上。满满的深色伞堆中,唯有该处显得鲜艳,就像有朵艳红如血的花盛开一般。那个男人是淋着雨回去的啊,从他轻率对待自己这点看来,还算是个有可取之处的人,然而就糟糕这点来说,他从以前便是个中高手。
那个男人。
我的男人。
我的养父,同时亦是罪人。
——我们各自撑开自己的伞,稍微拉开距离免得两把伞相撞,接着急促地迈开步伐。美郎一边朝出租车招手,一边愉快地喃喃自语。
「女孩子和父亲的感觉真好。」
「咦?」
「我从以前就觉得女孩子和父亲之间就像是一对情人的关系,不过因为我是男生,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在我想着要怎么回话而陷入沉默的同时,正巧一辆出租车过来,我踉呛地坐进车内。
「代我向岳父问好,明天见。」美郎说完挥了挥手。
随后出租车便向前驶离。
透过出租车的窗户,我茫然地望着因狂风暴雨而逐渐染灰的荒川河岸。不久前还处身在银座的喧嚣之中,来到这附近却有股不像在同一个东京的寂寥感。说到东京都足立区,是我十六岁那年和养父一同搬过来的城镇,这里的天空总是笼罩着浅灰色,连空地的杂单也呈现暗浊的色调,随着干涩的风儿摆荡。由于紧邻东京拘留所,可以看见该处直挺耸立的水泥墙面。
我撑起不晓得属于谁的红伞走下出租车,公寓外扁塌阶梯的第一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三根竹轮随意放在那里。此栋有着银梦庄这个如玩笑般的名字、老旧而微倾的二层楼公寓,除了我们以外,住户就只剩下一位独居老太太及一对韩国夫妇,其余的客房在这五年来都是空置。我且局跟鞋踢开竹轮并爬上阶梯,喀、喀、喀……响亮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竹轮是淳悟心血来潮时准备给附近野猫吃的,天气好的话,没多久就会不见了,但是像这种狂风暴雨,想必野猫也不会出来活动吧。领我回去收养的淳悟,对野猫也格外温柔。我咬紧牙根将涌上心头的怜爱之情吞回,我必须离开他了。
在玄关前收伞的时候,我注意到门旁的双槽洗衣机正隆隆作响,这种下雨天的晚上淳悟似乎还在洗衣服。我边叹气边打开门,并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进到昏暗房间里,前方是厨房及相对的六帖大房间,里面还有一间四帖半的房问。,那房间曾经是我们两人的寝室,现在则变成是我专用的。六帖那间的窗户大敞,淳悟坐在窗沿上,身上穿着无袖汗衫和一件皱巴巴的裤子。由于体型削瘦,腰际的线条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他将长腿伸放在榻榻米上,抬头仰望夜空,细细的指尖把玩着点燃的香烟。明明下着这么大的雨,月亮仍旧露出脸来,明亮地照耀着淳悟的侧脸。「我回来了。」
「……反正小花在家也能见到我啊。」
「咦?」
「我是不清楚什么SomethingOld,但在家里就可以拿给妳了不是吗?是那个男的故意叫我去那种餐厅的吧。」
「他是想顺便问候你啊,那个人莫名地注重礼数。」
「不,他是个蠢蛋。」
淳悟用嘲笑般的讨厌口吻说道。
窗外持续传来郁闷的雨声。我侧眼一瞥,只见淳悟瞇起细长的双眼怔怔地望向壁橱那里。那扇微脏的拉门内藏着我们的罪行,这八年来一次都没有被打开过。
淳悟叼着香烟,边吸了一口边慢慢闭上眼睛,两只精瘦手臂上的肌肉微微抖动。
我捡起丢在六帖房间里的西装外套,用衣架挂在门楣上。从这里看得见里头的四帖半房间内堆放着我的行李箱,我已经将行李全打包好了,就只等明天搬定。发现西装上湿答答的,我于是蹙起眉头。
「吶,你有没有感冒?」
「我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感冒了。」
细长的手指将香烟随手一扔,闪着星火的烟蒂就这么落至窗外。
「淳悟看起来是很强壮,但也已经不年轻了啊。」
我极力以冰冷的语气说完,旋即转过身背对淳悟。当我将手伸向自天花板垂下的灯绳想打开电灯时,赫然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雨水气味。我被那股气味包围,整个人就这么僵在原地。
淳悟从背后抱住我,鼻子探入发中,抱我的方式就和以前相同。我身体深处开始涌现大量泡沫,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厌恶感愈发加深。「……那妳就来温暖我吧。」低沉的嗓音这么说着,嗯心感与晕眩让我感觉快要站不住。我已经受够这样了,真的已经受够了……然而不知从何处……
心底的远程冒出了疼惜,「淳悟……」我不禁低喃。只要呼喊他的名字,我就会被俘虏。在他修长的手臂中转过身,面对着他将手掌贴上这名疲惫男人的后颈皱纹。
我离不开他。
我想待在他身边。
我非离开他不可。
但是,我做得到吗……
他的鼻子抵着我的额头,我缓缓地扬起脸,在漆黑之中与他视线相对。淳悟有着一双与昔日相同的细长黑眸,在我内心的厌恶感不禁又更加深了。我不要,我讨厌这一切,然而就是因为这股厌恶我才得以抽身;当我因此而安心的瞬间,双唇已被掠夺,内心对这名年迈男性的情感又再度满溢。
两人继而倒在榻杨米上,就这样一动也不懂地互拥良久。男人犹如雨水般潮湿的体臭,此时更显浓厚。削瘦的躯体干枯而全身粗糙,再加上身材高挑,不禁让人联想到一条无事可作只好盘绕的蛇。两人不时地相吻,当嘴唇分离后,又同时叹出一口气。我如今对这已经没有欲望,不会再比这更进一步了。很久以前,我曾有某段时期将这个男人的欲望当成自己的义务履行。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淳悟明明是大人,却像纠缠不休的公狗般烦人:水远没有结束的一刻。不过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如今只残留下那股气味与唇办。
「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宛如细蛇般缠绕在我身上的淳悟,倏地如此轻声低喃,「咦?」我不由地回了一声。抬起头,意外迎上他温柔的微笑。
「我究竟该怎么办?事到如今要离开我。」
真的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抱着同样的疑问注视淳悟,并且缓缓移动身体,明明不愿分开却硬将自己从淳悟的怀中抽离。我起身打开灯,听见他在呼唤我的名字而回过头,只见淳悟仍旧躺在地上,脸上露出平稳却又状似揶揄的奇妙表情。
「我爱妳,小花。」
我咬紧了嘴唇。明明就没有特地主动说过那种话,却只在这样的夜晚,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玄关外头,洗衣机传来喀搭喀搭、喀搭喀搭的笨重声响。
「在这世上爱妳的男人只有我,而且我们之间有血缘相连,是其它男人强求不来的。」
「可是,就算没有男人爱我也无所谓,女人只要日子安稳就能好好活下去。」
「……你在说谎吧。」
他似乎打从心底不相信我的话,径自发出冷淡的笑声。
「怎么可能有那种女人。」
我为了逃避那阵笑声,于是打开玄关大门。在落雨纷飞中,拿起纠结的湿衣服放进脱水槽里:我和淳悟两人的衣服及内衣裤,宛如藤蔓般牢牢缠绕一块儿。
淳悟近三年来都没有工作。尽管之前还有上班,但彷佛长久饱受强风吹袭而终于倒下似地,从某天开始他便再也不去公司了。我以派遣员工的身分在企业上班,实际收入约有二十万日币左右,而因为淳悟也不浪费,纯粹只是待在家里,两人勉强还过得去。早先十多年因为我还小,所以淳悟外出工作抚养我,现在可以说只是默默地交换职务而已。但是,我若将他一个人留在此处,这个人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呢……
当我伫立在原地俯视开始脱水的洗衣机时,隔壁的大门乍然开启,那位韩国太太走了出来,她的长发拢成一束,不悦地瞪起细长的眼睛。虽然语言不通,她仍交互指着我和洗衣机说些什么。当我心想她可能是抱怨夜深了还这么吵时,女人忽然气急败坏地抓住我的肩膀,我被她出乎意料的强劲力量吓到,不由地往后退,而这时淳悟像一道飘怱的影子窜出,他一看见女人抓着我的肩膀,便反射性地举起细瘦的手掴了女人一个耳光。那女人当场放声尖叫,淳悟则揽住我的肩膀,轻蔑地直盯着她。淳悟能保护我的安心感和对这个人的恐惧,两方情绪如同浪潮般袭向我。
女人带着厌恶的表情回去屋内,淳悟也转身背对我。
即使受到美郎的帮助、在结婚后离开这个地方,我或许也无法过得顺遂吧。我一面想着一面取出脱完水的衣物,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淳悟突然殴打邻居,而我受到这种恶狠手法的保护,却还开心不已。我捧着两人打结的湿衣服和内衣裤,暗自咬住下唇。
我并不暸解何谓普通的生活,像是重视家人,或结识异性并爱上对方的感觉。与朋友之间谈论到恋爱方面的话题,我总会配合旁人以巧妙掩饰,直到长大成人也始终不了解一般常态。这都得归咎于我的男人吧,因为一切大概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抱着洗奸的衣物回到房间,看见淳悟正在厨房里。
他头也不回地小声说……「刚刚只吃那一点东西,肚子饿了吧。」他的声音听来既温柔又沉稳,彷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咚、咚、咚,一阵熟悉的切菜声传来。我没有回答,只是让视线离开那看似落魄却又带着一丝优雅的高挑背影。我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着夜间新闻。「怎么打不开……」听见从厨房传来的喃喃自语,我不禁心想他或许又要发作了,果不其然,随后便响起淳悟将瓶子摔向厨房墙壁的撞击声。
嘟嘟囔嚷的自语,以及瓶子的破碎声。
我抱着膝盖,假装听不见地紧盯着电视,仿佛回到小时候一样。淳悟的精神比当年更加脆弱,光是打不开瓶盖这件事,他大概就得花上一段时间去调整情绪。因为以前的我个子矮小,这种时候便会成为淳悟的护身符,像是一个大型人偶般被他紧紧拥在怀中。不过,最近淳悟已经不再这么做了,他渐渐习惯在情绪恢复平稳前先拉开彼此的距离,然后转过身背对我。
等到新闻播完,我偷偷看向厨房,淳悟则一副没事的样子继续做菜,翻炒食物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
夜色深沉,两人躺进一床棉被里入睡。窗外的雨已见停歇,月色随着夜晚加深。我被淳悟修长的手臂和双脚紧密抱住,这是最后一晚,我们之间已无情欲存在,过去那个宛如一只幼稚公狗的淳悟早巳消失得无影踪,只剩下不见撒娇、甚至有些寂寞的这个男性气味。耳畔传来熟悉的沉静鼻息,我试着悄声低喃,而发出来的声音是沙哑的。
「爸爸??」
「……怎样?」
应该已经睡着的淳悟缓缓睁开眼睛,细长的双眸温柔地包围着我,不带血色的薄唇勾起调皮的微笑,眼睛下方也出现大量皱纹。「爸爸。」我再次轻喊了二声,「到底怎么了?」他笑了出来。我的泪水滚滚落下,在棉被里紧紧抱住养父,干燥的削瘦身躯,每处摸起来都瘪硬而粗糙。
淳悟张开嘴巴,伸出丑陋的长舌头舔舐我的脸颊,抹去泪水。因为被淳悟如此舔着而感觉心安,我便一直默默地哭泣着。他长长的舌头,就像一只调皮的公狗,我不断地喊着爸爸、爸爸,最后淳悟不再响应,只是无声地来回舔着我的脸。炙热的舌尖、唾液的味道,紧紧相拥时仍是那股孤寂的雨水气味,爸爸、爸爸。
隔天一早天气已经放晴,锵——荒川河岸远远传来响亮的击球声。巡逻车的鸣笛声、乌鸦的哑声啼叫,以及外国人经过公寓正下方时,那熟悉却不明白的飞快说话声。我彷佛被那些声音摇醒,打算起身离开被窝。养父紧箍的瘦长手臂和双脚迟迟不肯离开我的身体,一拉开他的手臂,脚就跟着缠上来。尽管瘦归瘦,但男人的身体对我来说还满沉重的。,他接着又用脚毛磨蹭我,我顿时涌上一股战栗而连忙想挣脱,淳悟却发出像高中生的轻快笑声,随后蓦地放松力道。我像是全身瘫软一样站不稳,最后在榻榻米上爬着离开六帖房。一进入浴室,我便立刻褪下所有的衣服,从浴槽中舀了一瓢隔夜冷水兜头泼下。想要好好梳洗全身,但就算想洗干净,却因为冷水带着微温,反而让我有种更加肮脏的感觉。擦拭身体并吹干头发后,穿上了衣服。因为今天会有专业的化妆师替我上妆,所以我几乎是脂粉末施。回到六帖房,发现淳悟还躺在被窝里,我便选好西装、白衬衫和领带后悬挂于门楣,接着悄声开口说道:
「你要在十一点以前赶来喔。」
「……谁要去啊,傻瓜。」
这样我就会变成孤儿。」
我玩笑般地说着,他回答的语气却冷漠得吓人。
「妳本来就是孤儿啊。」
「……是这样说没错。」
他从棉被中伸出干瘦的左手缓缓摆动,简直就像是有人自暴自弃地摇着残破尸体的手臂。
「……我会去参加,我会去的。」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回答。于是,我喀拉喀拉地拖着放在四帖半房里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我一出门不禁心想……这简直就像个天大的谎言。外头的空气清新澄净,倾盆大雨过后的隔日清晨,河川飘来一股浑浊的水气。这不是真的……我居然有办法一个人从这间房间走出来。长久受囚禁于此,现在却像是去散步般轻易地就出来了。
喀、喀、喀、喀……高跟鞋发出响亮的声音,一阵温润的风儿像是在抚摸我的脸颊般吹过。
走下阶梯,昨天晚上放的竹轮仍好端端地散落在原地。一见到此状,回去吧……我似乎听见从某处傅来这样的呼唤。回去吧……回去吧……
我拖着行李箱,逃跑似地快步离开。几只乌鸦展翅降落在一旁的路上,并发出刺耳的鸣叫声,柏油路上不吉利地拉长了几道乌鸦的小小黑影。温湿的风又再度吹起,在烈阳高照之下,我不禁感到些微发晕。
我坐上出租车,前往举行婚礼的明治纪念馆,沿路缓缓行经原宿车站前。现在是周末上午,一大群各自打扮时髦的青少年穿梭而过。我回想起刚搬来东京时,曾经和朋友一起到这条街上买东西。在遥远的过去,我也有身为高中生的时光。出租车开过热闹喧哗的车站前,来到了明治纪念馆。因为我已经迟到,在没有心理准备下急急忙忙地开始梳妆换衣。在结婚典礼当天,孑然一身前来的新娘似乎很少见,已经被不少人这么问起:「您一个人来吗?」
「家人晚一点就到。」
「……晚一点是吗?」
「嗯……」
我在回答的时候,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自己是在等待养父、我的男人,抑或是那个奇诡怪异的不明生物。我换上了白无垢,起身时因头顶的重量而感觉一阵晕眩,于是有人从两旁搀扶着我,摇摇晃晃地前往休息室。美郎与其亲属已经全都到场,美郎注意到我发青的脸色,于是带着笑容走到了我身边。
「紧张吗?」
「思,是啊。」
「呃,淳悟先生呢?」
「他没有跟我一起过来,不过我出门前有提醒他要在十一点前到。」
美郎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我抬头望向挂在墙壁上的大圆钟,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此时响起一阵轻咳。
声音来自美郎的父亲,他是一位发丝斑白、年纪相当于我和美郎双亲的男性。体格健壮,威严持重,营养充分的每吋皮肤显得光滑通透。他在美郎任职的企业母公司担任要职,五十多岁正值事业巅峰,身旁年纪相近的美郎母亲也是一位气质高雅的女性。
即使超过了举办神前式的十一点三十分,淳悟依然没有现身,我只是坐在椅子上神情茫然地等待爸爸。美郎的父亲站起身,到场内角落和儿子不知在小声商量些什么。过了半晌,两人略显犹豫地同时望向我,父子俩表情和举止的相似程度令人不禁要屏息。我忍不住露出虚弱的笑容,啊,这两个人真的是父子,血缘相系的人果然极为相似。
我蓦然想起在遥远的从前,消失于怒海彼端的双亲与兄妹,胸口因而感觉一阵闷痛:心情顿时变得非常糟。我很少想起那些人的事,因为这么久的时间以来,对我来说,我的家人就只有淳悟一个。
美郎定了过来,语带歉意地小声说道……「小花,不好意思,已经没办法再等下去了,能不能先开始呢?」
「咦?可是、可是……爸爸还没有来。」
我吓了一跳并惊慌地回答,美郎见状便以为难的表情望向父亲,美郎的父亲则摇了摇头。由于婚礼的费用全由对方支付,「可是,我……」我反对的声音自然也就渐渐小了下来。
「我们接着还有其它安排,让别人等太久就不好了。」
「可是……」
美郎的亲属及会场的人们不发一语地望着我们交谈。我从小总是提醒自己要随时保持冷静,尽量不要去惹人注目,然而却偏偏在这时相当地不安,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在感觉到周围宾客像是赞成美郎的气氛,我慌了手脚,发出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尖锐叫声「淳悟没来我就不结婚!」
「小花……」
「因为爸爸没有来呀!我哪里、哪里都不能去……」
我的叫声显得很不成熟,简直有如一名国小女童,散发出古怪的幼稚。从休息室的四面八方投来一道道责备的目光,让我更加彷徨无助,脑中也一片空白。即使会让细心涂抹的红艳唇膏花掉,我仍然紧咬住嘴唇。身体明明已是大人,我却像是迷路的孩子般,连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也分不清楚了。只是想赶快回家,想回到爸爸身旁。
正当美郎欲开口说服我之际,美郎的母亲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美郎,我们再等一会儿吧,毕竟只有我们这边的亲属在场也实在不好。这样可以吧,小花,妳就放轻松一点。」
我双唇颤抖地抬眼揪着美郎和他母亲,然后点了点头。回头望向美郎的父亲,他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慨然点头应予。
接着又过了几分钟,美郎的父亲坐在椅子上开始不耐烦地抖动膝盖的这时,大门安静地缓慢开启。定廊上鲜红的地毯映入我低垂的视线中,看见了穿着一双旧皮鞋的男性双脚,我顶着头上的重量,紧张惶恐地抬起头。
淳悟冷淡地站在该处,胡须末刮,头发也凌乱地垂散至肩头,身上同样穿着昨晚那套黑色廉价西装;尽管西装微皱,唯有衬衫像从送洗处拿回来般莫名地笔挺。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打领带的模样,浑身散发出许久末穿上正式服装的人所特有的异常逸遢气息。近来日渐消瘦的修长双脚,不经意地隐没于西装之下。
「岳父……」美郎喃喃念道。淳悟兴致索然地说……「咦,迟到了啊?」
「不、是的,但您不用放在心上。」
淳悟看见我身穿白无垢的模样,遂而扬起单边脸颊苦笑。工作人员急忙赶来,边呼喊:「新郎、新娘」,边看向我们并露出一脸不解的神色,来回打量着淳悟和美郎。「我是父亲。」淳悟一脸无趣地表示,「……啊。」工作人员不禁如此轻呼出声。
我们和美郎的亲属一同步行在走廊上,我偷偷看向那位应该已经见多了形形色色男女的女性工作人员,对方也正偷瞄着我。剎那间,她对我微微露出一抹狡诈笑容,或许我也正以同样的表情回望着她。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美郎和家人们在走廊上快步前进,慢慢拉开了和我们的距离。我身旁只剩下双手插在裤袋里的淳悟,他配合我的步伐走着,犹如我小时候那样,一双长脚无用武之地,只是放慢速度行走。
走着走着,内心彷佛渐渐回到孩童时期。我和养父就像这样被世间遗弃,至今始终是两人单独并肩走来。从我九岁一直到二十四岁的今天,从未改变。如今定在这条铺有红地毯的走廊上,也只有我们两人彷佛快被时间的洪流抛下。此时美郎转过身,不时地瞄着手表等我们跟上。
「小花。」淳悟忽然小声地喊我。
「怎么了?」
「小花。」
「怎么样啦?」
「……小花。」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会来的。」
「……」
「我尽量不做出让妳伤心难过的事情。妳想想看,我不是一向如此吗?」
尽量啊,我在口中重复着这句话,喉咙也开始感觉干渴,这个人果然还是老样子。内心感觉哑然的同时,一股不想离开爸爸身边的心情涌上,宛如不祥的乌云般弥漫开来。从令人怀念的九岁那年盛夏开始,那股感觉就像是寄宿在我体内的丑陋病原细菌,永无治愈之日。纵使我想逃,那股感觉从未在内心的任何角落消失过。
有道风突然自走廊上吹来,明明现在身处室内,不可能会有风吹动的。那是一道虚幻之风,从遥远的过去将记忆带来。过去一幕幕的灰暗光景,窜进我因为不安而颤抖的胸口。
幸福的每一天、两人共度的许多秘密时光、在窗外晨霭中闪闪发亮的银色相机,以及老人那张皱纹横生,因悲伤而扭曲的脸庞。
那起事件的记忆陡然间再次被唤醒,我不由地发出不成声的悲鸣。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厨房地板的男人躯体、一双瞪大的眼睛、窗外传来的蝉鸣声,还有养父呆站在原地的阴沉侧脸。夕阳光线让人感觉刺眼,而男人所流出的血液散发出一股陈年铁锈的腥臭。外头开始降起雨,我们互相紧拥对方,两人陷溺在蔓延如夜海般广大的罪恶感中。不愿再次忆起,然而记忆却恍如昨日般鲜明地在脑海中复苏。
那道虚幻之风持续吹拂,我踏着蹒跚的脚步前进,就要来到鲜红走廊的尽头。
淳悟贴近我的耳畔低语,嗓音阴窒而闷沉。
「好长一段呢,小花,比想象中还要来得漫长。」
「嗯……」
「我们一起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啊……」
我脚步踉呛,彷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一般。
忐忑地抬起头,淳悟的侧脸宛如那年夏天的夕阳,蒙上了悒郁的阴影。他以低沉的声音抛下一句话:
「妳就忘了我吧。」
「你在说什么啊,淳悟,我才不会忘了你……」
我感到不安,双脚也不听使唤。我站在原地不动以免自己摔倒,淳悟低俯下身,像从前那样将自己的鼻子压上我的鼻子,宛如一只大型动物在嬉闹。我的内心又径自回到了孩童时期,忍不住轻喊了一声:「爸爸。」「怎么了,小花?」他回答的声音相当温柔。养父的声音与气味包围着我,身体因为喜悦而开始颤抖。倘若现在时间能够静止该有多好,我真的哪里都不想去了,为什么时问不静止下来啊?
我再次拖着缓慢的脚步往前行,终于到了走廊尽头。
好不容易要开始举行神前式,淳悟和美郎的父亲并排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是新娘的父亲,反而像是站在壮年男子身旁的不肖儿子。这两名可以明显看出在社会上成败地位的男性,让他们站在一起甚至会让人感觉残酷。美郎的父亲充满着身为社会中坚份子的自负,不仅身材结实,皮肤色泽也好得出奇。站在一旁的淳悟明显就是一副佣懒无力的邋遢德性,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却暗暗为那独自一人的颓废而失神,我的男人果然落魄而美丽。场内开始奏起雅乐,我们进行三二九度交杯酒仪式并交换戒指。因为我几乎将所有事宜,甚至连婚宴都交由新郎处理,所以不清楚一切该怎么进行,偏偏视线却又直望向淳悟。每当被美郎小声提醒,只会机械化地慌忙照做。
神前式结束后便举行婚宴,宾客几乎全是美郎的亲属和公司的人,以及学生时期的朋友等等。我这边除了养父,还有短大和职场上认识的几位友人。美郎任职的企业颇负盛名,我一邀请朋友,她们便抱着说不定会有美好邂逅的心情,欣喜地前来参加,于是就凑成了一桌华丽耀眼的新娘友人。这一桌仿佛是个五彩缤纷的玩具箱,将寂寥隐没于其中。
我从等待淳悟时发出尖叫声那刻开始,脑中一直处于恍惚状态。欢闹声听来相隔遥远,我光是微笑坐在那里便已耗尽心力。中途到了换礼服时间离开会场,当我为了更换礼服而褪下和服、重新上妆之时,这才突然回过神。眼泪不知为何就像是溃堤股一发不可收拾,整张脸都哭花了,无论怎么用手帕反复按着双眼,依然止不住泪水。工作人员见状大惊失色,为了安抚我想将新郎找来,却被我哭着制止。我焦急地心想,绝对不要让他看见这么难看的模样。工作人员询问要不要找朋友过来,我依旧摇头,坐在镜子前像个孩子般啜泣。工作人员最后只好硬拉着养父将他带过来,门扇安静地打开,在淳悟闲散走进来的瞬间,我的眼泪戛然而止。
一个包裹在黑色西装下的削瘦身体。
我透过镜子悄悄地仰望他,只见淳悟举起一只手向我示意,然后随便地靠着墙面低下头。嘴上叼若细瘦手指所夹的香烟,再以廉价打火机点燃,彷佛叹息般地缓缓吐了一口烟之后,怱而看向我。「妳在哭什么?」
我感觉难为情,只是默默地回以笑容。淳悟见状于是苦笑说:
「妳小时候不是很少哭吗?总是闷不吭声地忍耐着。」
「爸爸,我结婚的话,死掉就不能和爸爸葬在同个坟里吧?我们化为白骨之后就得分离了。」
「妳到底在说什么啊?」
淳悟笑了出来,宛如回到过去那个毫无阴霾的开朗笑声。他的眼下堆起皱纹,僵硬的表情变得柔和、温暖而放松。
「反正我们有血缘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别放意。」
「我不想和爸爸分开,可是却又不得不离开,只要活在世上就得面对。」
「那是当然的啊,我一开始就很清楚妳以后会嫁到别的地方去。小花,所谓的亲子啊……」
淳悟用嘴角衔若香烟,细聋呢喃着。温暖笑容的余韵仍残留在他的侧脸上,然而那双眼睛却已不同于往昔,留下岁月的痕迹,变得混浊黯淡。
「亲子就是总有一天会分离的。」
「为什么,我们又不是动物。」
「不,是动物……我和妳……」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拭去泪水并擤擤鼻子,抱歉地表示自己已经没事,再次请发型师过来。淳悟像是感觉滑稽似地笑着,透过镜子一直观察着我们。我重新梳拢头发,然后换上礼服。
礼服是我精心挑选出的一套自腰部蓬展开来、后背镂空的公主线高腰款式,我也相当喜爱戴在头上的银制发冠,以及在开敞胸前闪耀的珠宝。褪下和服后仅剩内衣裤,在束紧腰线的同时穿上紧身的礼服。抬起头透过镜子瞄了一眼,只见淳悟正以细瘦的手指把玩着香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他那双瞇细的眼睛带着呵护般的温柔,令我无法继续直视,因而移开了视线。
工作人员没有对淳悟做出任何表示,彷佛谁也不存在似的继续替我换礼服,一旦我渗出泪水,便默默地替我擦拭脸颊。我倾耳注意养父从身后所传来的声音,喀沙、喀沙、喀沙……光是站在那里就可以听到干硬的声响。养父只要一笑,眼下便会泛起皱纹。他不发声响地走近我,丑陋衰老的气息伴随而来。总是派不上用场的一双长脚、雨水的气味、冷淡的声音、悲惨的日子,即使受到岁月摧残依然不减的莫名优雅,还有爸爸身上的强烈气息。这十五年来两人相依为命,在后半的八年沦为躲藏的罪人,喀沙、喀沙、喀沙……那是我们之间的羁绊所发出的声音。
换好一袭雪白的结婚礼服,我手持捧花站了起来,淳悟粗鲁地将香烟捻熄。
他忽然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俯视着我。
「妳啊,真的要离开了吧。」
「爸爸真是的,现在还说这些。」
我虚弱地笑着。淳悟沉吟了一会儿,继而喃喃抛出一句话。
「……哼,妳要去哪就去哪吧。」
「嗯!」
我大声回应,正欲从低着头的淳悟旁边经过,因为手腕猛然被紧紧抓住而停下脚步。当我意识到时,已经又身在淳悟硬梆梆的怀里。每个人都对这一幕视若无睹,「时间差不多了……」打开房门走进来的女性引领人员同样将话吞了回去,不发一语地等着我们。
淳悟在我的耳畔轻语,我因为那句话而十分开心,并且以雀跃的声音回答:「爸爸,这是当然的啊……」宛如嘲讽般的低哑嗓音,震动着我的耳垂。
「我们会一直奔逃,无论是在一起或分开都不会改变。今后,我们两人也将继续逃下去……」
我也以颤抖的声音呢喃:
「嗯……没错,为了生存所以要逃……」
「是啊……」
片刻过后,我们依依不舍地慢慢分开。我握紧捧花,浑身发抖地步出走廊,背后又再度传来淳悟点燃香烟的微弱声响。
婚宴顺利地进行,我们依序将蜡烛点燃并合切蛋糕。轮到新郎与新娘的友人上台致词,全场响起平稳的掌声。终于,用餐时间也即将接近尾声,新郎新娘的双亲站在墙边一字排开,「咦,那是小花的爸爸吗?好年轻喔。」朋友之间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传进我的耳里,一股骄傲之情顿时油然而生,我总是因为对这个人的藐视、骄傲、怜爱、怨恨而忙乱打转。在新郎父亲致词期间,淳悟将重心移到单脚上,以茫然的神情看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一副叛逆且上了年纪的不良少年站姿。我发现比起致词的男人,每位客人似乎更在意淳悟的奇妙存在感而频频看若他。
新郎父亲的致词大致是在表明,会温柔守护两位年轻人离家自立,今后也请各位多多关照指教。我低着头愣愣地听着致词,内容听起来太过正常,彷佛是从一个普通世界传来的声音,我明明曾如此强烈渴望成为那个世界的一份子,现在却觉得像是离自己相当遥远的淡薄幻想。
接着最后,新娘将朗诵写给父亲的信,这是美郎所提出的建议。我和美郎一起踩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淳悟的面前。
我倏地冷静下来,方才仿佛回到孩童般不安定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自信宛如涨潮般逐渐充满体内。
淳悟交迭起他那细长的手臂,摆出讥笑似的姿势看着我。别闹了,他以彷佛这么说的表情暗暗窃笑。
看见那张脸庞,我的手已经不再颤抖。我慢慢地打开信纸,开始读信。
「我在……」
我有点被自己经由麦克风传出的声音吓到,如同在暗夜中哭泣的声音,渗出的同时亦扩散王全场。美郎为了打气而牵起我的手,轻轻地拍打手背。我看着淳悟,他依然一脸「妳别闹了」的表情。我看见那个表情莫名地觉得可笑,于是轻吸了一口气继续读下去。
「我在……九岁的时候失去了家人。」
这句话在朋友那桌引起了一阵小骚动,我听见好几个娇柔的嗓音说「我从来都不知道」。没错,虽然我的朋友不少,但我从不对他人敞开心防,极力避免谈到自己的事情。始终刻意不引人注目,只是带着笑容,扮演聆听对方说话的角色生活王今。
「那是一九九三年夏天的事。」
我觉得无所谓,因为我有爸爸,不需要其它人。
「我遭逢震灾,失去了双亲、哥哥及妹妹,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身体逐渐腐败的恶心臭味又再次回到鼻腔内,那是来自家人的味道……会场一片沉寂,唯有强烈的灯光投射在我身上。
「原本是该由亲戚收留我,但当时正处泡沫经济崩坏后,家家户户都相当艰苦的时期。可是,却有一位亲戚愿意收留我,从此以后我便和养父两人相依为命。刚认识养父那年,他和现在的我年纪差不多,才二十五岁,或许本来有结婚的计划,但最后依然孤家寡人一手拉拔我长大。试着去了解年幼孤独的我,并打从心底接纳我的人只有爸爸,生活总是以我为优先考虑。如果能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他的那份温柔,将是我身为女儿最大的喜悦。现在他是我真正唯一的家人,离开父亲出嫁让我相当寂寞。
这十五年来像是永远,却又像是一眨眼的时光,谢……」
无论是奇迹般的美好瞬间、教人只能撇开目光的丑陋作为、自以为正确的行动或草率做出的决定,这一切都只属于我们父女。然而,那些将变成停滞不前的过去。
因为我即将抛下一切。
「谢……谢……」
感谢说到一半,发现这个词不适合用在我们身上后,又将话咽了回去。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彷佛叹息般轻声说道:
「再见……」
我低下头,全场响起如雷的掌声。我微微拾起头,淳悟依旧是一脸「别闹了」的表情,我看着那副表情觉得滑稽,不禁轻笑出声。淳悟也猛然仰身大笑,一派轻松地单手接过我战战兢兢递给他的花束。
当我将系着粉红色缎带的花束递给他时,淳悟突然看起来苍老许多。皮肤干燥,身体更加消瘦,身高顿时矮了一截。落魄而优雅的气息如同云开雾散般消失无踪,仿佛是他让自己从男人转化成老头子。我寻找着原本应该在花束另一端的我的男人,爸爸却先迅速移开目光。掌声变得更加热烈,喀沙、喀沙、喀沙……我似乎又远远听见踩踏枯叶所发出的声音。
爸爸?
婚宴过后,我们一行人去到餐厅继续第二场聚会,少掉老年人只剩年轻人的空间,气氛顿时热络了起来。我换上轻便礼服和美郎一同出席,朋友们发出欢呼声迎接我们。新郎的朋友个个满带有良奸的自信,是一群气质和美郎相似几近无可分辨的男上们。,而我的姊妹淘则都顶着一头华美卷发,身穿淡色洋装或礼服,手上拿着名牌包,举凡饰品到鞋子丝毫不马虎,彷佛从服装杂志定出来的一群人,总之就是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们。他们无论谁和谁站在一起,很快便自然地融洽相处,总之就是气质登对的年轻男女。在昏暗的灯光下,男侍者端了饮料过来。在场唯一不年轻的就只有那位男侍者,那名和养父年纪相当的男子,以敏捷利落的动作在大厅内穿梭。当他一声不响地经过我身旁时,背脊顿时窜起一阵寒意。那是一股不祥之气,仿佛在说:「小姑娘啊,别高兴得太早。二识我不禁胆怯不已。我因为害怕而堆起笑容,以平静的微笑和定过来租顺我的朋友们欢谈。我必须开开心心地抛开一切。
「你们蜜月旅行要去哪里?」
「好像是斐济。」
听见我的回答,朋友顿时哈哈大笑。
「什么好像,小花,不是妳自己挑的吗?」
「不是,是美郎说想要去。」
「……这么说来,婚宴还有这问餐厅都是尾崎先生挑的呢。真奇怪,一般来说不是相反吗?若是我的话就会有一大堆要求,因为是自己一生难得的婚礼呀。」
我淡淡地笑了笑,那种笑法神似养父只扬起单边脸颊时,冰冷而带着讽刺的笑容,我因而慌忙低下头。陡然感觉到理应不在此处的养父气息,不禁打了个冷颤。朋友则讶异地探头看着我。
「小花,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没事。」
我到底为什么没有做出任何要求??我一边想着一边对朋友微微笑。
明明在养父百般呵护下,如同一朵花捧在手心般养育,我却很难将自己看为重要地活下去。
很快就想一把推开自己,不顾自己的死活。,无论是自己的身体、内心或是命运,我一直觉得即使随意糟蹋也无所谓。脆弱的时候,甚至会觉得死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明明结婚了,内心某处却是自暴自弃的。我羡慕美郎稳定的生活方式。渴望效仿他的开朗想法和轻视他在平凡安稳的养育下所拥有的幸福,这两种思绪同时存在于我心里。
「小花……原来妳没有妈妈,我一直都不晓得。我以前不是常向妳说自己妈妈的事情吗?说我们的感情很要好什么的。虽然小花总是微笑地听我说,现在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没有那回事,妳们母女俩的感情真好,我听得很开心呢。」
「不过,我也很羡慕妳有一位那么年轻的爸爸。我家的爸爸根本是个老头子了,高中时我们父女俩走在一起,甚至被人说看起来是在援助交际呢,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跟爸爸出门了,只会和妈妈一起。」
「我能够体会。」
「虽然爸爸超沮丧的,但我在家里还是跟他很奸喔。所以,刚刚我觉得你有那么年轻的爸爸直(好,只是……只是……」
朋友低下头,为了该不该开口而考虑了一会儿,接着她抬起头正视着我的脸,尽管踌躇,却还是以明确的语气表示……「小花的爸爸好像有些可怕呢?」
「……呵呵。」
我不由地轻笑出声。
美郎走近我的座位,向我的朋友亲切问好。「在聊什么?」由于他这么问,我一开口回答……「……淳悟。」,只见美郎的神色微微一沉。
「啊,尾崎先生,你是在吃醋吧?因为小花和爸爸之问有很紧密的连结。」
「……我不会吃醋,我们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好,小花,妳会吃醋吗?」
「完全不会。」
「看吧。」
美郎开心地笑着,此时侍者静静地经过我们身旁,随之飘来一股大人的呛鼻气味,盛年不再的男人身上散发着暴力性的颓废。餐厅内人声逐渐鼎沸,甚至到了彼此听不见对方声音的地步。
我邀请的朋友是花时间慎重挑选出来的女性,即使在场有众多条件良好的单身男性,她们也不会俗气地焦急寻找对象,个个都以冷静如薄绸般的演技淡淡应对。我从提包里拿出淳悟交给我的那台相机,SomethingOld……底片依旧留在剩下三张可照的状态。因为相机已经十分老旧,我心想不晓得还能不能照,一时兴起便将镜头对准餐厅按下了快门,喀擦一声,闪光灯亮起,我惊讶地一跃而起,仰着身子发出和养父一样的干涩笑声。
这台相机还能拍照,即使持有人早已死去,即使已经过了八年。
之后我再度环顾餐厅,每位耀眼的年轻男女看起来都十分登对。在我和美郎去蜜月旅行的期间,如果他们私下有连络的话,说不定又会诞生像我们这样的情侣。我将相机收回提包内,暗自希望所有人都能像我和美郎一样顺利就奸了。此时我的背脊倏地发凉,又是那位侍者从我的身旁经过。别高兴得太早……我低下头想要忽略那股气息。
已经不要紧了,我现在很冷静,不用再担心会突然问像是孩子般陷入不安。不要紧,那个不再年轻的可怕男人、那股湿润的温柔,已经再也抓不住我了。我要远离过去,将一切全都忘记,我能够顺利做到的。
在逐渐增强的吵杂声中,我加深了脸上紧绷的笑容。
隔天一早,我们前往成田机场,就这么开始了蜜月旅行。虽然提议去斐济的人是美郎,但其实我也满心期待。飞机抵达遥远的南太平洋上空,碧绿的海洋仿佛是染成鲜艳色彩的鹅绒布般无边无际地延展开来。沿海而建的小木屋以鲜花与巧克力精心布置成华丽的蜜月套房。美郎欣喜雀跃地逐一检视并发出赞叹,我则倚靠在小木屋墙边,一一微笑响应美郎的话语。
好累人。
终于,燃烧般的火红夕阳渐渐没入南太平洋前所未见的清晰水平线。南方的海洋甚至连气味闻起来都不一样,干爽澄净,连海水的香气也带着甘甜。我坐在沙发上,失神地眺望闪耀绚烂光彩的夕阳,此时美郎坐到一旁看着我。
「怎么了?」
「没事,要放轻松享受喔。」
「是啊……我会放松到忘我的。」
「今后后也请多多指教,小花。」
「……嗯。」
坐在同张沙发上的我和美郎之间隔着不小的距离,尽管大人坐不下,但这拉开的空间足以容纳下一名孩子。美郎以平静的表情眺望着海面。
因为是这个人才让我决定结婚的。
像他这种男人不会有让人感觉绝望的纠缠,也不会带来窒息的压迫感,我或许可以从中找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甚至是重生。我对他不带一丝不祥之气的年轻生命感到安心。可以的话,我想变成一个正常人,不是慢慢年华老去、逐渐变成没用的人,而是好好建立一个家庭,生儿育女,孕育未来:换言之,我想要生活方式转为平凡而积极。这么一来,也可以重新涂改我那沉重的过去,以那样的方式让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然而,像现在这样呆坐在如此灿烂明亮的地方,在我自己的那一部分!从未见过也从未曾碰触过的灵魂某处,正悠悠地死去,我甚王可以感觉其在颤抖的同时急速腐化。
我望着碧绿色的海面回忆超过去。
过去那面海,和眼前的海是截然不同的颜色。
(我不会忘记的……)再一次,来自过去的风吹起。从遥远的从前传来的寂寞声音,乘着风在我耳里复苏。
(我不会忘记的,小花,那件事我不会忘记的——)惨死在冬天大海中的那名老人,他悲痛的喊叫聋随风吹进我的内心深处。我顿时感到不安,手掌按住耳朵不去听。
(妳不明白,妳!——)那个声音不知为何透露着温柔,我彷佛是被干瘪的手掌轻柔抚着背般,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温暖满溢。
(妳现在仍旧是个孩子啊——)早在很久以前被我抛弃的那片雪白冰寒大地的幻影,以一股惊人的重量压上心坎,令我不住打哆嗦。
真的想要重生吗?没有想要变得幸福吗?即使是长大成人的现在,仍然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想法,一日勉强自己去思考,脑袋便会白茫一片,身体也连带变得疲倦。我睁开和养父甚为相似的细长双眼,瞪祝着近在咫尺的海面。南国的大海和记忆中那夜空般漆黑的海洋不同,波光粼粼炫目而耀眼,海浪声和潮水气味也显得芬芳。我屏息凝望,来自过去的风,终究像足被闪耀着碧绿色光芒的香甜波浪卷走般消失远去。
即便是和养父分开,我的心底仍然不断涌现那股乌黑的憎恨。今后到底会有谁愿意为我夺走体内满满的恨意呢……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只有潋机海浪打上岸又退回。
之后无论是游玩观光或是待在小木屋时,美郎都相当愉快,我们过着恬静的时光。曾一度因为要打电话给父亲而有些紧张,但挂上电话之后,我们再度开心地讨论起隔天的行程,时间的流逝也格外缓慢。
——在这小木屋住了四晚后,我们踏上返家的旅程。最后一天我又坐在同张沙发上眺望海面,来自过去的那道风已经不再吹起,也没再听见老人诡异又悲伤的声音。眼见观光胜地的海面闪耀着缤纷色彩,我既不害伯也不受吸引,连一丁点都没有。
美郎一径地收拾着行李,整理房间。
「说到南太平洋……」
我眺望着碧绿色的耀眼海面喃喃自语。「什么?」美郎转过头来。
「南太平洋被世人喻为这个世上的乐园,景色的确是美丽又令人赞赏……」
「嗯。」
「可是,我总觉得这片海看起来很愚昧。」
「咦?」
不知不觉中,我又像淳悟那样扬起单边脸颊,露出带有嘲讽的笑容。美郎不可思议地反问:
「……小花,妳是将这边的海和哪里的比较?」
原本想要开口回答,随即又作罢。我从手提包里拿出那台相机,像作为回答似地拍下这幕太过绚烂的景色。
脑海中浮现的,是小时候每天所看见有着蓝黑色光芒的大海。那片大海彷佛是拥有意识的庞大黑色怪物将我吞噬,送我回我的男人身旁。那片海,有着令人怀念的幽暗朦胧夜景。虽然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然而将我们紧紧相连的大海、冰寒的大地,也将永远长存于该处吧。自始王终都在,从今以后也会一直存在。海面上,灰色的海浪亦不断翻涌起伏着吧。
我已经不会再回头,不再回想过往的事情,不会再被束缚。我重复地如此告诉自己并站起身,拿好行李箱。
在美郎老家附近的目白,我们租了一间全新的三房公寓做为新居,里头有着宽敞的饭厅与寝室,以及各自的单人房。墙壁洁白光亮,家具与家电用品如同摆设于样品屋内的东西,全是品味高雅的上等家具。一打开窗户,外头林木绿意随风沙沙摇荡。
美郎回国隔天便开始忙于公事,我则因为已辞去工作,待在家里不是下厨就是计划邀请朋友参加家庭派对。
这一天,我的手机收到奇怪的留言。是一名和我没有交集、自称银梦庄房东的男子所留的言。无论是支付房租,或是商量修缮事宜,房东从以前就都是找养父处理。
「腐野先生还有一部分尚未处理的行李,所以我就拨打了他留在联络栏的这支电话,我会再次联络妳。」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又重听了好几次那通留言。我回拨来电显示上的号码,但是没有人接听。养父自从辞掉工作后就没再使用手机了,公寓也没有市内电话,我没办法只奸拨打某个号码。我是第一次拨打这号码,号码的主人是一位年纪超过三十五岁、名为小町的女性,她是我多年前的旧识,也是我尽可能不想见到的人。
拨是拨通了,却没有人接听电话。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略施脂粉,换好衣服出门。此刻正值黄昏时分,我从目白的车站搭山手线,再于上野站换车,内心越来越是沉重。
我侧眼望着荒川混浊的水流,快步走在从十六岁开始便已相当熟悉的那条必经之路。脑海中,浮现出养父两手提着超商购物袋的削瘦背影。即便买了再多的东西,那个人总是不会让我帮忙拿。晚间,两人漫无目的地散步,我一边想着好像会有鬼怪出现一边在河岸四处走动,抬头一看,天空中出现了淡淡星光。这是我高中时候的事了。接着,我想起以前下班快步走回家时,看见叼着香烟坐在长椅上的养父,他露出疲惫不堪的空洞侧脸,茫茫然地仰望天际。淳悟,我喊了一声便跑上前。
越是接近这个地方越贴近回忆,我开始害怕地想着,要再次见到养父了。内心因为不安而躁动,尽管感觉沉重,脚步却不知为何渐渐加快。一抵达银梦庄,曾经作为我们住处的门微微敞开。我毅然决然爬上阶梯,高跟鞋发出响亮的声音,喀、喀、喀、喀……我站在门前忐忑不安地握住门把。
一口气打开房门。
夕阳余晖自六帖房里打开的窗户照射而来,刺眼得数人眼前一片昏花,在我眨眼的剎那间,整个人呆立在原地,我发现窗帘已经不见了。缓缓脱下鞋后,我走进屋内。
桌子不见,冰箱、餐具柜、老旧衣橱,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房间如所述般已变成空壳,只有原先摆着衣橱的该处榻榻米颜色很新,题不出住在里面的人才刚离开不久。
我看向厨房,空无一物的流理台安静地摆着一束花,我还心想这束花的颜色怎么那么枯黄,却发现无论是花朵、叶子、或是根茎都已腐烂,唯有粉红色的缎带沐浴在落日下鲜明闪动。我一走近流理台,便闻到该处弥漫着具草腥味的浓厚臭味。我曾经看过那条缎带,是我在婚宴最后递给养父的花束。花茎和叶子腐烂得不成样,绿色与褐色交混,花办也褪去色泽凋零枯萎。带有草腥味,如同泥泞般的腐臭逐渐浓烈。这是家人的味道……忽然问,我想起递出这束花时,养父那突然问整个人干枯,莫名地像是变了一个人的姿态。腐烂花朵发出的沉窒臭味令我难以忍受,整个脑袋感觉微微闷痛。
我远远就听见快步爬上阶梯的脚步声,接着注意到有人出现在玄关。
「腐野花小姐?」
是一名女人的声音,低沉而微微颇抖。那是曾经听过的声音,我回过头瞪向女人。
她比最后一次见到时更加臃肿。玄关前站着一位体型庞大到令人觉得无法定进门的壮硕中年女性,过去那双圆溜溜的杏眼被囤积的赘肉挤压,细得只剩一条线。脸颊红润,毛孔粗大,一头烫着过时发尾小卷的长发披散在背后,身上穿着朴素的黑裙及黑鞋。
「……小町小姐。」
我开口喊道。
她是我久别多年的旧识,是唯一知道我和养父逃到东京前的事情的人。我从小时候就很讨厌这位阿姨,对方也很讨厌我,明明身为大人却不会隐藏自己的感受。从那之后已经过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而小町小姐是一位年轻又漂亮的女性,如今立场整个相反过来,我现在年轻又有几分姿色,小町小姐却变成丑陋得吓人。只是当两人四眼相对,我便知道我们依旧互相讨厌着对方。
我微微一笑。
「我已经不是腐野花了,我刚结婚,现在叫做尾崎花。」
「恭喜。」
「……我刚刚有打电话给妳。」
「是啊,所以我才会过来。」
随着身材定样,小盯小姐的声音不知为何也变得低沉。以前的声音既性感又甜腻,现在却瞬间会议人误以为是男人的声音。小町小姐像是在压抑情感似的,以平板的声音继续说道……「妳以后也要过得幸福喔,因为妳还年轻。」
两人沉默相望,最后是我先投降,恍如挥动白旗般悄声说……「小町小姐,淳悟他到底去哪里了?也没有看见行李,而且……我才刚刚度完蜜月回来,什么部没有听说。」
我留意着不让脸上的微笑消失,同时如此开口询问。只见小町小姐赘肉横生的脸变得扭曲,看似愤恨地抬头望着我。在我小的时候,因为觉得我是可怜的孤儿,她经常用那种眼神俯视我。
然而在我已成为大人的现在,我不想再被这种女人同情。我敛起微笑,厉色地瞪视着她,于是小町小姐也不再藏起憎恶与鄙视,同样也回瞪着我。
小叮小姐高高竖起肥肿的丑陋食指指向天际。看见那个奇怪的姿势,我不禁耍笑出来。公寓外头,小孩子们似乎在河岸打棒球,锵……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附近还有乌鸦数度啼叫。小町小姐就以这样的姿势语带嘲讽地说:
「还能去哪里,他已经死了。」
「什么?谁?」
「淳悟。」
小町小姐笑了出来,囤积在下巴的肥肉阵阵晃动。
「我接到拜托我处理后事的电话,一来到这里,才发现家具已经全都清空,那个人是死在这里的。全部都是我一个人处理的,我没有联络妳是因为我知道妳去度蜜月,觉得告诉妳未免也太残忍了。」
我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看见我的脸色骤变,小盯小姐则仿佛更加愉快一般,满脸的肥肉抖动地笑着。
「死了?」
「是啊,不然那个男人还能怎么办?他已经没在工作,甚至连妳都离开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吧。」
「死了?」
「是啊,那个男人还真是奇怪。又不是真的已经到了那种年纪了,最近见到他却总是一副衰老的模样。」
我将发颤的手伸进散发腐臭味的花束里,朽烂如同污泥般的花茎黏附在我的手上。小町小姐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飞快地说道:「我从以前就觉得他早已是具尸体。是因为有妳的存在,才像为了保护妳而继续运作的一具强尸。他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妳过去是和尸体生活喔。真笨,拜托妳也早点发现嘛。」当我仔细端详小町小姐得意地说个不停的脸庞时,随即便发现到她其实足在说谎。
花束的腐臭味越来越强烈,开始笼罩我的身体。
「他以前不是那样的男人,明明是非常开朗的人,却因为妳的缘故,整个人变了一个样……」
小盯小姐的呢喃声渐渐离我远去,我的内心再次浮现手机里的不祥留言。「腐野先生还有一部分尚未处理的行李……」我发出短促的惊呼,脚步踉呛地冲到了六帖房,伸手摸向八年来一次都没打开过、埋藏着我和养父罪行的壁橱,然后一口气推开拉门。
我闭起眼睛。
夕阳仿佛想硬将我紧闭的双眼撬开似地,视线逐渐渲染成一片眩目的金黄色。
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壁橱内空空如也,丑陋的三夹板围着四边,处处可见发黑的痕迹,还闻到一股发霉般的干燥臭味。我呆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腐野淳悟已经将那东西丢掉了。
他是在处理完之后才消失的。
我安下心来,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继而以指甲刮着杨米,同时发出不知所云的微弱呻吟声,色彩斑斓的长指甲逐渐磨损断裂。
可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竞已不在人世。
打开手提袋,从中取出二口尘封已久的小型相机,底片只剩下最后一张可以拍。一想到不知何时才会拿出来冲洗,不禁哑然失笑。我发出干涩的笑声,随兴拍下了这间早已空荡荡的房间,再将相机收回手提袋里,踉踉舱舱地站起身。
屋内一处四帖半的角落,搁置着我遗留下的小柜子与几只箱子。,管理员指的应该就是这些物品吧。
喀唦、喀渺、喀唦……
一阖上眼帘,又再次闻到过去在这房间里逐年苍老的养父那股气息。曾几何时,我对那个人衍生出一股奇妙的力量,他怎样都离不开我身边。前尘往事已不复记忆,为何会演变至此,我也茫然不解。
不过,我对于现在的淳悟倒是多少有些了解。我们俩始终逃避着同样的过去,奸几年来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栖身在如小舟狭窄的屋内。那件不堪的往事,就连身为多年旧识的小盯小姐也不知情,除了我与父亲以外,没有人知道。
即使淳悟离开我一个人也不会死的吧,我也是一样。当时……在八年前的冬天,我们不是为了寻死,而是为了活下来才会逃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我此谁都还要清楚,那个人的生命至今仍然顽强。
而且,倘若真的要死也不会在这里,理当是会回去那片汪洋吧。淳悟是不会独自一人死在东京这种地方。为了不再经历离别,这一次他会回到他们身边——会回到真正的家人那里吧。我不禁忆起多年前,时常经过的那座山边墓地的寂寥景象。淳悟的双亲长眠在冷冰冰的白色坟墓底下,婆娑光影从层层叶缝问洒落,淳悟衔着一支烟,侧脸凝神彷佛瞪视着墓碑般黯然。
此时传来有人走下外头楼梯的脚步声。我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光着脚冲到了玄关,看见小叮小姐疾步走下阶梯的庞大背影,我随即飞也似地追了上去。由于光着脚,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乌鸦急冲而下,近身发出啼叫并掠过我。我一抓住小町小姐的衣领,她发出了低呼。
「说什么他已经死了是骗人的吧?我不是小孩子了,小町小姐,不要骗我。」
「好痛!快住手,小花。」
看见她丑陋的脸上渐渐显露出动摇的神色,我更加确信那果然是谎言。叫无聊的女人编造无趣的谎言,我内心对养父的愤怒如野火燎原般迅速蔓烧。
「为什么要说谎?」
「我才没有,很痛,快放开我。」
「妳这个骗子,淳悟是不会死在这种地方的。妳以为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生活几年啊,我很清楚的……好,那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给我看证据呀,骗子,妳这个骗子!」
「……就叫妳放开我。」
小町小姐的声音更加低沉。我加重手上的力道,小町小姐也转过身抓住了我的手腕。女人之间根深蒂固的憎恨相冲击,我忽然间一跃而起,用自己的体重压上小町小姐的身躯,两人都飞了出去,滚落至楼梯下方,就在淳悟放食物喂野猫的那一阶。因为有小叮小姐作为肉垫,我毫发无伤,重重摔到柏油路上的小町小姐则发出含糊的惨叫。
「都是、因为……他说之后任由我处理啊,那我就问他,说你死了奸吗,那丫头一定会哭的喔,他听完只是笑着说怎样都好,随我高兴。之后,他就叼着烟散漫离开了。可能是回去那里,或者是逃到更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啊。」
我不由地安静了下来,小盯小姐便以一副胜利者的口吻说:
「最后他说,随便妳怎样都好。」
我回答的声音相当沉窒。
「……死老太婆。」
「死小鬼,没教养的一面全出来了,妳以后可得多留心,奸不容易才嫁了一个金龟婿。话说回来,妳还满厉害的嘛。」
「闭嘴。」
「不过啊,小花,淳悟一定是希望妳将他看成已经死了,别再去打扰他。一定是想从妳身边消失吧,妳看。」
小町小姐按着腰并痛楚地皱起眉头,她伸手指向公寓二楼。房门开着没关,那是我和爸爸的房间,现在已几乎没什么东西,一片冷寂空荡。
「像是一直窝在这种地方,」
她接着直指我因憎恨而扭曲的脸庞。
「还有收留像妳这种无趣小孩,甚至因为养育小孩而白白断送人生的这些事,」
她指着天上,神情愉快地低喃:
「……全部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才不会消失呢。」
我像孩子似地瑟瑟发抖,发出不安的声音。我并不是对着眼前的小町小姐,而是对在这世上某处破了一个洞的生命之穴低喃:
「因为,爸爸说过……不要忘了他的。」
婚宴当天,我哭着换上礼服的时候,淳悟在我耳畔低声说:「不要忘了我。」我是这么回答的:「爸爸,这是当然的啊。」淳悟低沉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垂,那是我们两人最后一次交谈。
最近这一阵子以来,我每天都想着要离开那个人,甚至痛苦到难以呼吸。再一次地,从过去吹来的那道温润之风又起,宛如玩具般的小小巡逻船被漆黑大海淹没的幻影再次浮现于内心。就像在暴风雨中出航的那艘船,淳悟从初识那天历经了十五年的岁月,终于从我面前消失。
这次是真的不会再见到面了吧。
不可能会那样,我咬紧嘴唇低喃。那个人是不可能会离我而去的,因为我们的心灵和肉体是无可分割的。
因为直到现在,我们仍旧是一起逃亡着,没有任何改变。
淳悟那天的声音再次萦绕于耳。
(我们会一直奔逃,无论是在一起或分开都不会改变。今后,我们两人也将继续逃下去……》没错,是的,我不断重复念着,脚步不稳地站起身。我心想着,就以那些话作为支持,度过往后的人生吧。独自一人,不被任何人所爱,不让人了解自己的内心,只是安稳地生活。
那片蓝黑的海色,宛如恶梦般地在脑海中扩散。
那件事还未过时效,明明觉得已经度过恍如永远的时间,仔细一算,才好不容易过了八年而已。每当我察觉这件事,便会一直感到坐立难安。然而,淳悟也在某处活在同样的恐惧之中。淳悟已经逃得远远了吗?只身回到那片土地了吗?或者他仍然藏身在我附近呢?我无从得知,不过,那个人一定是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某处。光凭这一点便能成为我的依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度过往后的漫长余生。
正打算离开之际,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带着满腔恨意朝小町小姐的身体狠狠地踹下一脚,小盯小姐发出了哀号。这是我第一次对人使用暴力。我听见远处传来微小的声音而抬起头,见到隔壁房的韩国太太露出脸正害怕地看着这里,她是被淳悟掌掴的那个女人。我就像那时的淳悟,毫不迟疑地刮了小町小姐一个耳光。听见她的惨叫,心头便涌出了暴虐之情。我听见内心逐渐枯竭的声音,喀沙、喀沙、喀沙……我用脚跟狠踩她的肚子,手掌不停地打着她的脸颊,陷入恐惧之中的小町小姐哭了出来。
淳悟存在我体内,应该离我远去的那股雨水气味飘散而出,那股气味和养育我长大的男人一模一样。失控时的淳悟,一定都是这种心情吧;犹如自己的感受般,我轻易就明白了。长大成人之后的我,不知不觉中变成和淳悟相似的人了。因为,我们之间血缘相系……一股喜悦和恍惚油然而生,顷刻间我觉得自己是比任何人都还要幸福的女人,宛如因手掌的温热而融化的雪花般缥缈,我再次坠入漆黑的绝望深渊。
啊……
爸爸……
爸爸不会忘记我们曾经相爱吧。如果从此以后不再见面,他也会好好记得我这个女人,这个破旧的沾血人偶吧。
爸爸……爸爸……
而我,往后究竟该从谁那里夺走什么而活呢?
我摇摇晃晃地爬上阶梯,隔壁女人连忙关紧房门。喜爱的粉红色高跟鞋掉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房间玄关处,我将高跟鞋穿上。一边检视折断的指甲及撕裂的丝袜,一边背着手提袋走下外头阶梯,阵阵脚步声响起。小町小姐倒在地上抚摸脸颊哭泣的硕大身体还在,我的脚步则稍微拐了一下。
缓缓踏出步伐,乌鸦再次急冲而下,发出尖锐的啼叫声。混浊的河川与灰暗的河岸绵延向前。在我的男人消失之后,我的道路远远无尽延伸而去。
夕阳光照渐渐微弱,天空笼罩在一片暗蓝之中,太阳已经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