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被称为月之子的少女,

在潺潺流水中起舞,

孤单无依的月之子呀,

在墓地的树荫中漂荡于梦境。

——KingCrimson《月之子Moonchild》

“红色警戒的发布仅限于第一级紧急事态,发布之后本机构的全面部署都进入特别防御模式,但若是遭遇到比此一‘红色警戒’更为紧急的危机时……”

——摘录自《月球表面设施的非常事态对应准则》

想不起来

“现在在这里的我是假的,弥生小姐。”

她总是对高中二年级的弥生说些不可思议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

“真正的我,在很久以前便已死去,因为试图反抗世界本身,做了坏事的报应。”

她露出微笑,笑得非常温柔沉稳,那样的笑容乍看之下与荒诞不经的言语一点也不相称,实际上却是极为协调,她的笑容予人的印象就是如此,但她的脸、她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的意思——是指前世这一类的吗?”

“不,不是那么浪漫的事,而是更直接的,比如说——对了,就像是在大量复制的过程中,混杂了一枚多余的东西——差不多像这样吧?”

“……?”

“我们本来是命运的失败作品,应该在世界的黑暗之中消失,但那是劣等品,是混杂在很久以前的复制作业中,再度跑出来的——”

她很愉快地笑着。

“原本被复制的,应该是只有表面,属于我这个人的情报本身而已——该称之为精神波长吗?可是却因为复制的再现度不小心太精细了,连我这个多余的因子都随之复苏。”

……真是不可思议。

我那时根本无法理解她的话中含意,却记得她所说的内容,偏偏却又想不起说出这些话的——那个女孩的一切。

“你也有梦吗?弥生小姐。”

她突然问我。

“呃、有是有——我是想过想当个作家,啊哈哈,不过只是在作梦而已,作梦。”

我边说边觉得不好意思,便笑着想把话题带过。

但她却丝毫不介意弥生的态度,仍然非常认真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有才能吗?”

“不、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啦,只是我从以前就很喜欢书——所以心想如果自己也能写书的话该有多好,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不过,你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写书?”

“嗯、是啊——我是这么希望。”

弥生犹豫地点点头,她却说了句奇妙的话。

“那是组合了你的过去与未来吧?”

“咦?”

“你至今所看过的书,这些读书经验和你现今的意志息息相关——也就是说,是你的过去在支撑着你的梦想。”

她露出淘气的神情。

“而你成为作家则是以后的事情,是发生在未来的事。所以梦就存在于过去与未来之间,不是吗?”

“嗯,也是——的确如此。”

弥生坦承地因对方说的话而感叹。

“所谓梦,就是因过去而成形,但实现于未来——梦只会存在于时间的流动之中。现在这一瞬间没有任何人能抓住梦想——当达成目标的同时,那就已经不是梦而是现实。人就像是在名为幻梦的门扉前,持续守望的夜巡者一般——”

她的声音舒展自然,清澈悦耳,让人光是听见就会陶醉其中。

“我们绝不会踏进门扉里,而只是一直站在门前,等待梦成为现实——但是对我来说似乎没有‘现实’,我已经快成为既不存在于过去也不存在于未来的东西。”

“咦?”

“我啊,如今将从这个虚假的,位于冰冷月亮上的停滞世界中消失,虽然我不清楚究竟是被防护赛布雷答当成系统错误消除掉,还是因为活到跟过去世界相同的岁数而死去。”

我想,那时她脸上露出了坦然无惧的锐利神情。

“——因为这次不是被死神所杀,所以我想不会连我这个‘梦’都消失,我这次绝不会让一切在途中结束。”

——为什么我连她纤细的呼吸都能清楚回忆,却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呢?

“对了,弥生小姐——我留给你一个忠告。”

她以温柔的语气对一脸迷惑的弥生说道。她的笑容非常不可思议,弥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谁能如此单纯而直接地,就只是在“笑”。

她接着往下说。

“就如同凝视着夜晚的黑暗一般,在内心的黑暗中绽放出紫堇吧。”

她以如清水般清澈见底的眼神,看着弥生点头。

“如果有一天你和你所生活的世界,发生了无法控制的事,你就念出这段咒文吧,一定会有很有趣的事发生的,一定——”

*

……那个美丽的女子留下的印象,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

但我却连她和我是什么关系也想不起来,仿佛那个人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

可是我的耳朵,却听得到那个声音——听得到那谈论着梦与时间的声音。

即使是现在也一样——

I蜘蛛的巢上/BlackCobweb

1

在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妙谷几乃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

“夏美小姐,你还在偷懒吗?”

几乃打来的电话还是一样突如其来,而且莫名其妙。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讽刺我吗?”

“哈哈,也就是说庄矢侦探事务所还是一样乏人问津啰?”

“不好意思哦,反正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外包调查员,跟身为畅销作家的你不一样呀。”

没错,妙谷几乃她的职业是小说家,听说她从十六岁就开始写小说,已经出了十几本书。可是她写的全是出成文库本的少女小说,因此虽然是畅销作家,在社会上的知名度却不高。所以她从来不摆架子,即使收入很高也不会瞧不起人,就算是我这样的小侦探也能轻松地和她闲聊。

“闹别扭可不适合英姿焕发的女侦探啊。”

“我说啊,像我们这种独立的私家侦探,基本上是从律师事务所的当事人那里,接一些像是诉讼案件调查啦偷偷跟踪搜集情报啦一类的,平常是专做这些既不起眼又琐碎的小案子,可不是去负责破案,哪来的英姿焕发?”

“那最近呢?连那些工作也没有?”

“……我不久前才刚结束一个有点麻烦的工作。”

“那现在很闲吧?”

“……是没错啦。”

我忍不住发出垂头丧气的声音。

“可、可是,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有人上门委托了。”

“我正要委托你。”

“……什么?”

“其实委托人不是我,不过你就当作是我委托的,接下这个工作吧?”

“这、这是什么意思?”

“总之,请你来我这儿一趟,我会请你吃午饭的。”

“……”

我很想拒绝她的邀请。

但悲哀的是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我这个月的确连吃午餐的钱都成问题。

据说几乃在女国高中生里非常受到欢迎,甚至常有她的书迷上门来和她倾诉心事,而几乃自己则说她也正好藉此研究读者的喜好为何,所以“也算是互相帮忙吧”。

而现在坐在她身旁的醒井弥生,似乎就是这样的读者之一。

她沉默不语,只是怯生生地望着我,我想她应该是对我心怀警戒,就转头看向几乃,几乃则点点头开口。

“放心吧弥生,她可是真正的侦探,她父亲本来是警察,后来自己开了一间侦探事务所,她就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不但很能干又是我的朋友,一定愿意仔细听你说的,无论——”

几乃瞥了我一眼,用食指将总是挂在鼻梁上的眼镜微微往上推——这是她的习惯——接着说道。

“无论你要说的话多么让人难以置信都一样。”

呜,我有点却步,房里的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奇妙。

这里是作家妙谷几乃的工作室,是一间比我的事务所还要大的公寓,屋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墙壁上纷乱地贴满形形色色的海报,里面有些是几乃作品的封面插图,还有一张却是夕阳下埃及金字塔的风景。

我们所坐的沙发周围也堆满了各种杂物,平时这种混乱还会酝酿出相当不错的感觉,但现在却由于一个位处中央沉默不语的少女,而使得一切都变得诡异难言。正当我有种周遭所有物体都将擅自站起来跳舞的错觉时,弥生开口了。

“……消失了。”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咦?”

“那个人——消失了。”

她说的非常小声,我几乎快听不见。

“是指失踪了吗?是哪一位呢?”

对我的回问,弥生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咦?”

“那个人到底是谁——我想不起来……”

她的声音细若蚊鸣。

“可是……那个人确实存在过,的确是……”

弥生再度沉默,我则莫名其妙,只好看着几乃,几乃以一副“你继续听嘛”的表情点点头,我只好无奈地接口。

“那个人——是男性、还是女性?”

我只能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可是弥生仍然只是摇头。

“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任何那个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据,真的什么也没有,学校里没有人转学,附近也没听说过。可是——就是不见了,那个人不见了……!”少女的脸上充满脆弱无助却又焦虑急迫的神情,她急切地说着。

虽然我还是不太明白,但简而言之就是——

有某个人从她身边消失。

而且那似乎是个很亲密的人。

至少,可以确定这个少女对那个人抱持着相当强烈的仰慕之情。

而那个人在不久前明明还在她身边。

现在那个人却突然消失,而且没有任何痕迹显示对方曾经存在过。

周围也没有任何人记得有这个人。

甚至连她自己也几乎无法回忆起那个人的名字与身影——

……大致来说就是如此吧,可是这么整理起来,这——

“……喂喂。”

我拉拉几乃的衣角,把她拉到书房角落,低声在她耳边问道。

“那个女孩是怎么了?”

“她说的话很有趣吧。”

几乃的眼睛在镜框的另一侧充满笑意。

“不是这种问题吧……那再怎么看,都是——都是妄想吧?”

“嗯,这也不无可能。”

几乃很干脆地承认。

“既然如此……”

我瞄了弥生一眼,低声继续说下去。

“你该带她到医院去比较好吧?”

“她很正常,至少我想无论医院怎么调查,都只会说她是个有些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第一她说话有条有理,并且也没有依自己的希望去扭曲现实,如果是一般的妄想症患者的话,应该会更有种‘我是与众不同’的感觉才是。”

“不,虽然你这么说——”

“而且问题不在那里,对夏美小姐你来说,最重要的是——”

注意我们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大声,我不由得慌张,而且弥生显然听到了,她站起身,一脸焦急地看着我。

“那个——我一定会付钱的!”

她紧张地说。

“……呃?”

我愕然地张大了嘴。

“她说会付钱呀,怎么办呢,女侦探?”

几乃满脸笑意地说。

“那个……你的意思是?”

“就是——我希望你能替我调查那个人的事!到底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人存在,还是因为……因为有什么秘密,而被弄不见了呢——我无论如何,都觉得那个人真的实际存在过!所以求求你!”

她哀求地说。

“你说会付钱,这——”

“当然,是以百万元为单位吧?”

几乃说道,弥生也跟着点头。

“是的,三百万元左右的话我还能想办法。”

“三——”

这真不是开玩笑的!这个数字相当于去年我们事务所扣除必要经费后的总收入。

我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几乃则耸耸肩膀,一派轻松地说。

“她是县议会议员的女儿。”

“她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是吗?”

“所以与其要让女儿变成医院的常客,她父母亲还宁可透过这个可疑的小小作家,偷偷委托私家侦探来处理这件事呀,你懂了吧?”

“不、不是吧?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

我以有些锐利的眼神凝视着弥生。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对你来说,那个不知能否称得上回忆的东西,应该是相当重要而真切的感情吧?可是现在却要用钱来解决——”

“不是这样的。”

弥生也以认真的表情回望着我。

“那个人的重要性,绝对不只是与我有关的层次,我想如果爸妈听到我这么说一定会责备我,可是那一点也不重要!我总觉得,如果那个人消失了,对这个世界而言,是非常严重的——非常严重的一件事情!”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里有着一种沉静,甚至可称得上是种觉悟,让我觉得这个少女绝对不是出于想逃避日常生活才轻率地说出这些话。

“唔……”

正当我沉默不语时,几乃却坏心地插口。

“你何必故作犹豫?我可是清楚得很。”

“什、什么?”

“事务所的房租——你已经有三个月没付了吧?”

“……”

我无话可说,却突然听到一个似乎很遥远,又仿佛近在身边的声音。

“受理由fs4.039传来的指令程式,正询问控制系统是否接受转移至检索模式——承认,委任代码1223698884——”

“——!”

我惊讶地环顾四周。

可是附近没有任何会发出这种声音的东西,是幻听——?

(可是,会有这种根本无法理解意义的幻听吗?)

“……”

我愕然地呆立当场。

“怎么了?”

几乃和弥生两个人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没、没事。”

我慌忙地摇摇头。

2

明明还是白昼,月亮却已经出现在半空中。

我和几乃一起前往弥生的学校,这所学校的校门口,装设了类似车站剪票口一样的自动系统,如果没有入校许可证就无法进入,所以我们必须先向管理员取得许可,但我们既然没有适当的理由,只好先站在离校门口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观望。

“你不去工作行吗?”

我问几乃,这个问题原则上还是该问的。

“啊啊,没关系没关系~因为截稿日是昨天嘛。”

“……你交稿了吗?”

她以哈哈大笑来回答我的问题。

“哎呀,这种事就别管它了!现在重要的是调查呀,调查。”

她的语气真是明朗得不得了。

“……”

我默默无言地在心中暗自同情她的责任编辑。

我叹了口气,再次开口问几乃。

“那么,除了那个醒井弥生小姐以外,你有没有认识谁也曾经说过:‘某个人’不见了?”

“这种事情,我只听她一个人说过。”

“也就是说,基本上没有任何线索——”

我无奈地观察着学校四周。

这所学校建在山中,周围有着丰富的绿意,学生们必须走上山坡进入学校,如果等到秋天,一定是枫红遍野。

我和几乃无所事事地在学校周遭闲晃,看到围绕着建筑物和操场的铁丝网有一个地方破了个洞,因为周遭的绿意掩盖,看起来并不明显。

“这里应该进得去吧。”

“算是个小门?一定有学生会用这里偷溜出去。”

我和几乃就从这个小门偷偷溜进校园内。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校园的角落。

“可是,进来要做什么?”

几乃问我,我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指着坐在校园角落的一个少女。

“……那个女孩怎么了?”

“她看起来不是很烦恼吗?而且感觉上与醒井小姐有点相似。”

“相似啊……”

我和几乃上下打量着那个少女。

她似乎正在看着校舍的顶楼,顶楼上没有任何人。

她只是凝视着校舍与天空,以及两者的交界线,然后叹了口气。

“午安。”

我自她背后开口打招呼,少女惊讶地回头。

“请、请问有什么事?”

“你好,这是我的名片。”

我递出一张名片。

“侦、侦探——?”

她讶异地眨眨眼睛。

“是的,我正在调查应该是念这所学校的某个人……可以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呃……”

那个少女望向几乃。

“你好,我是助手华生。”

几乃用食指抬起眼镜,半开玩笑地说。少女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说自己的名字叫久美子,也知道同年级里有个叫醒井弥生的女孩。

“消失的人吗?”

“是的,请问你有印象吗?”我问道。

久美子思索半晌才回答。

“这么说来,虽然不太一样,不过有个类似的。”她说道。“听说是从那里跳下来——”

“咦?”

“听说曾有个女孩从那里跳下来,没有人知道理由为何,是失恋了呢,还是已经对人生绝望了呢,或者是——”

我也顺着久美子的视线,看向校舍的顶楼。

那里站着一个人影,一名少女手扶栅栏站在那里。

那个身影看来非常寂寞哀伤,彷佛马上就会像我们刚才所提到的传闻一样,从顶楼一跃而下,令我不由得一阵心惊。

然后——我对上了那个少女的视线。

我们应该离得很远,但她却的确对着远方的我,露出了沉静的微笑。

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笑。

里面没有任何喜悦、客气、矜持等理由,就只是纯粹地在实现“微笑”这个词——是如此单纯的笑。

(……)

我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站在我身边的久美子以轻松的语调接着说。

“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啦。”

我有点惊讶,转头看着她。

“是、是这样吗?”

“嗯,因为那栋楼的顶楼根本就是上锁的,没有人可以进去。”

“咦?可是,现在那里不就——”

我再度将视线移回顶楼,但那里没有半个人影在。

那个少女突然地消失了。

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几乃看着我,疑惑地问。

“你怎么了?”

我这才回过神,赶紧摇摇头。

“没、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顶楼的门的确上了锁,紧紧地关着。

“……”

我问自己,难道刚才是看到幻觉吗——

但如果说那是幻觉——虽然她并非生气蓬勃,可是我却无法相信那令我心中产生违和感的少女,真的是我的脑袋所制造出来的幻觉——她有着莫名的存在感。

(关于自杀死亡的少女的谣言、吗……)

当我正站在紧闭的门扉前思考时:心跳猛地乱了一拍。

“——!”

我就像贫血晕倒似地,突然觉得意识开始由身体中抽离。

“你怎么了?”

几乃看着默不作声的我问。

我——

……打开门。

我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意义不明的冲动。

我想打开这扇紧闭的门扉,走到门的另一侧——我突然非常想这么做。

……用这双手,打开这扇门——

我用力握紧上了锁的门把,使劲地转动,我的手上青筋暴现,自肩膀到手腕都开始发抖。

……撬开这扇门,到外侧去——

“到外侧去……!”

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自言自语。

“喂、夏美小姐你是怎么了!”

听到几乃的声音,我才发现她握住了我的手。

“……啊”

我这才知道自己刚刚握紧了门把,用力大到弄疼了手。

“哇、哇哇!”

我赶紧离开门边。

“到、到底怎么回事啊?”

虽然几乃惊讶地这么问我,但我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受。

“不、这是……”

我无力地摇头。

“我突然有种非得走到门外不可的感觉……”

我努力解释,却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

外侧——所谓外侧指的到底是哪里?

是指这间校舍的顶楼吗?可是想去顶楼有很多方法,我根本不需要用蛮力硬开这扇门,可是那时我却无论如何,都想打开这扇“门”——这到底是为什么?

“等等,你该不会想说刚才被跳楼的少女的鬼魂给附身了吧?”

几乃一脸受不了地说,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反驳她。

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的情形……可是我却已经开始觉得,这个委托并非只是个要替忧郁的少女消除不安的单纯工作,而是个隐藏着致命性危机的重大事件。

3

我决定就像以往事件遇到瓶颈时一样,去征询已经退休的父亲的意见。

“有时候虽然是自杀,却会以病死或意外的方式处理掉。”

电话那一头的父亲这么说。

“可是爸爸,不管死因为何,都会提出死亡证明吧?”

“只要装作在人死前不久已经先搬家,所以改向新家的市公所提出死亡证明,在原居住地就只会留下户籍迁栘的纪录呀,迁移户口的人多得是,要掩饰并不困难。”

“唔~”

当了多年刑警的爸爸所说的话果然特别有份量。

“不过,这次是困难在周遭的人都不记得吧。”

“就是这样。”

虽然是在讲电话,我却压低了声音。

“爸爸,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真正不记得的只有委托人?”

“也就是说,其他人只是先套好话?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是件大事了。”

“我只是说有可能。”

我认为这件事可以有任何假设,虽然理由只有我的直觉,可是毕竟这个事件本来就暧昧不清,毫无着力点,如果不重视自己的直觉,很快就会不知如何是好而就此结束。

“假设委托人的记忆产生了混乱,原因又是什么?一般人有那么容易拿到能使记忆混乱的药物吗?”

“这个嘛,得视场所跟时期而定了,以一个退休警察来说我也不敢断定,不过我以前听说过,催眠暗示这种东西,是受术者的精神状态越不稳定时,越容易成功。”

“催眠暗示啊——”

听到这个词,我想起某个作家曾写过的一段话。那应该不是我自己买的书,而是在几乃那里为了打发时间,随手拿起来看的一本书,那上面写着……

“人类的精神构造,就像是用细丝连结着散落各地的点,是一种类似蜘蛛网的东西。因为切掉一条线也不会影响到整体,所以就算感情跟论理到处支离破碎,彼此毫下连贯,人们也不会发现。”

……书上是这么写的,虽然我想不起来那是哪个作家的哪一本书,但这些段落很自然地在我脑中浮现。

“而那些细丝,其实多半不是自己思考过后再接上去的,而几乎都是由常识或‘理所当然’这一类的外界事物所决定。的确,每个人或许都有其不同的经验或个性,但那些在人类的精神当中不过是一个一个的点,而将这些点连结成网的细丝,其实大多会形成差不多的形状。”

……我虽然想起这些话,但却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轻轻摇摇头,把注意力集中到跟父亲的对话上。

“不安定的精神状态——这倒是很符合委托人的情形。”

“而且这也不是病,也不会被医生诊断出来。”

“是啊,就算是被催眠了——”

我说到这里,又想到那段文章的后续。“而洗脑跟催眠这一类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人类只要继续活着,就是在既存的蜘蛛网上创造出自己,而那也就等同于自愿被这个社会洗脑。”

“就算是这样,看起来也跟平常的状态没什么两样吧。”

“也可以跟医生谈谈看,我可以介绍认识的医生。”

“嗯,可能必须拜托爸爸介绍,不过现在得先确认是不是真有个自杀的少女存在。”

“这才是问题吧。”

“是啊。”我边点头回答。

“可是,在这里必须注意的问题是,人类到目前为止从未创造过没有错误的社会,就是说这个蜘蛛网该采取何种形式,并没有正确的解答。吾等只能在虚伪的世界里,自己施加暂时能自圆其说的暗示,然后就此活下去。”

……边听着在脑海中反刍的这段话。

我挂掉电话,交抱双臂开始思索。

(……唔)

也许我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就算真的有个少女自杀,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既然弥生所感觉到的是“不久之前”,那件事应该会对全校学生留下不小的冲击,绝不可能只有弥生留下印象。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人能让全校学生都乖乖听命行事吧。

(若真有人能办得到,那岂不是神了?再不然就是……)

我突然惊觉,想起那本书里还有后续。

“如果结网的是蜘蛛,那么那只蜘蛛或许正在等待着猎物入网,猎物究竟是‘应该来临的理想社会’,还是完全下同的某些事物呢——”

(蜘蛛——?)

那个形象分外鲜明地在我脑中浮现,一个不断纺织出连接全世界人心的细丝,巨大而无形的蜘蛛幻影——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用力摇头,想把恶心的思考逐出思绪。

*

为什么?为什么这次的工作总让我想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藉着父亲的人脉,搜寻了一些警察的资料,但还是找不到任何那间学校过去曾发生过有人自杀或意外死亡一类的案例。

而那个传闻果然传得相当远,不只是学校内,这一带有不少人表示曾听说过类似的传闻。

那里一定有什么——我始终有这种感觉。

当我持续调查的时候,有一天早上,一个中年男性前来拜访我的事务所。

他给人彬彬有礼的印象,身上穿着高级却不起眼的西装,一眼望去就让人觉得他是个政治家的秘书。

那个男子走进我的事务所,毫无顾忌地东张西望,等他好好地打量了事务所内寒酸的装潢一番之后,便擅自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才报上姓名。

“我是在醒井先生那里负责管理事务的人。”

果然是秘书,我不禁觉得他看来也太名实相符了吧。但这位秘书先生毫不在意我的看法,继续往下说。

“我听说你受了大小姐的委托,四处调查?”

他连最起码的客套话也不说一句,就突然切入正题。

“没错。”

“我希望你能立刻停止这种行为。”

“你说什么?”

“我想你大概不清楚这些事,但下次的党内选举,现任的议员已经几乎确定不再寻求连任,也就是说,醒井先生将大有希望。”

秘书压低声调,以自认很有魄力的语气缓缓说道。

“这跟弥生小姐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很有关系。为了醒井先生,我们希望大小姐能暂时安分守己,毕竟一些空穴来风的怀疑是越早消除越好。”

“……”

我本来想说“这件事不至于造成丑闻”,但我心知肚明对方一定听不进去。这家伙不是来商量的,只是来单方面地宣告。

“大小姐原本预定付给你的谢礼、还有要给那个三流作家的仲介费用,我们会全额支付。但希望你以后就当作不曾发生过这件事。”

“几乃——妙谷她同意这件事吗?”

“那个女人似乎为了赶稿,不知道躲在哪里……我去问编辑部,他们也不告诉我。”

秘书一脸不悦地回答。我暗自窃笑:心想几乃大概是为了躲截稿期,连编辑部也不知道她人在何方吧。

“总之,实际上的调查定你负责的,所以这不成问题,而且像这种专门写无聊小说给小孩子看的作家,不管她说什么,其他人都不会多加理会。”

秘书以侮辱的语气说道。我呆呆地想,几乃如果在这里一定会揍他吧。

“这个社会上有许多复杂的联系,有些事即使表面上看来无关紧要,但却不知道会在哪里引发致命的危机,所以无论是再怎么小的可能性,都必须彻底驱除。”

听到秘书这么说,我小声地自言自语。

“那岂不是被束缚得动弹不得……”

人类这种生物,其实是被许许多多的线所缠绕着,我们连这些线究竟是从何而来,由哪只蜘蛛所吐都不知道,却被这些自己也不清楚本质为何的东西限制了行动……我一想到这里,脑海中就出现了某种类似幻听的声音。

“确认防火墙,接触逻辑程序,尝试突破。”

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但现在不是为了这个混乱的时候。

“……”

我沉默不语,秘书却自以为明白地点点头说“看来你明白了”。

“啊,我还有个问题——”

我举起手。

“能拿到钱是很好,可是要是有来路不明的钱流入我的事务所,我会不会被国税局盯上呀?”

秘书皱起眉头。

“你想说什么?”

“不,只是那个,就算要收钱,也得有个名义吧。”

“原来如此——你希望我们给你找其他的工作?”

秘书会心一笑。

“我是希望你们能把这件事处理成正当的委托,如何?”

“如果是这么一回事,我倒是有不少事要请——帮忙。”

哎呀呀,看来在选举中,秘密情报是永远不嫌多。

不过这种私底下的暗盘交易,要是被弥生和几乃知道的话,她们一定会责备我吧,但这也没办法,我确实需要工作,而且——

(现在最伤脑筋的,是我和弥生所属的这个醒井家的关系可不能断绝掉啊……)

我还没把最重要的事告诉弥生,“那件事”无论如何都要找机会告诉她。

*

事后,女侦探庄矢夏美曾经一度回想自己当时的判断,并深感疑惑。

当时她看来虽然毫无异样,但其实思考上明显地很不对劲。

那时的她,似乎是打算一方面接受这个秘书蛮横无理的建议,一方面又继续调查弥生和几乃的委托,但再怎么想这都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同时完美处理这两个不同的委托,而且她应该坚持职业侦探应有的态度,既然已经接受了委托,这个事件就只有委托人本身能取消,这深深关系到她工作上的信誉,可是她却——

她这时不知为何,一直想着蜘蛛的事,那是在这个阶段,她的精神所能联想到的全部。

*

她做了奇怪的梦。

(——可恶,还真难缠,怎么找都找不到侵入的路线。)

在月球表面从事地表活动时,长时间暴露在直射日光下是相当危险的事。

个人用战斗小艇就算卸下武装,改调整为单独侦察专用机,也无法弥补原本就不具备的持久度。如果外壳温度持续上升,小艇机能就会发生异状,导致反应速度下降。

(可是这个旧世纪的世界幻想——从如此紧复的设定看来,应该使用了相当大规模的共鸣器吧——这简直是超大型船等级的东西了,看来这果然就是传说中那个什么人类基础保存计划的共鸣区域没错。)

小艇内的操纵员因为身穿防护衣,所以感受不到温度变化,但反过来说,如果操纵员自己开始感受到温度变化的话,就代表机体已经过热到无可挽回的程度了。

(虽然想以气化燃烧散热素材的方式,来让机体降温——可是这一来就有被敌人发现的危险,我必须等到最后关头才能这么做。)

……在梦里,有某个人潜伏在某个地方寻找着某些东西,但虽然这是我自己做的梦,我却完全不懂那个人究竟是谁,又在找些什么呢。

(这到底是什么……?)

夏美满心疑惑地睁开眼,而当她完全清醒时,已经忘了自己所做过的梦。

*

我躺在床上的凉被里迟迟不想起身,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放心下下,却又想不起来。

(应该不是没睡好吧……?)

我摇摇头,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离开被窝。

今天一早就有工作要做。

那个秘书交给我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就是调查有关于醒井先生政敌的私生活。当然他身边防护严密,我也不能直接去找本人询问,只能从周边的蛛丝马迹下手,工作内容平凡无奇,对侦探来说也是相当普遍的工作。

不过我也不打算太认真,只要随便查查,在调查书上随便胡吹乱诌几句就成了,反正这不过是个徒具名义的工作。

(重点还是弥生小姐那边吧。)

我等到傍晚,便到她就读的那所学校去看看。

我从山上俯瞰山腰的校舍。

从这个角度便能清楚看到屋顶,屋顶上丝毫没有任何神秘感,更不是什么与异界的出入口,那上面摆了水塔和变电器,不过是个普通建筑物的一部分。

为什么我那时会对那个联系了上与下的门如此执着?实际在这里看清楚之后,自己也不明白当时的那种感觉。

(为什么那时会觉得非打开那扇门不可?)

我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只好下山走向校门口。

然后我倒吸了一口气,停下脚步。

因为——因为醒井弥生就正站在那里,看来她大概是从校舍里看到我正在走山路,就跑到门口来等我。

“……”

少女以锐利的眼神直视着我。

“呃……你好。”

我正想打招呼,她却立刻打断我

“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以责问的语气对我说。

“怎、怎么了?”

“我都知道了,你不会继续调查我的委托了!”

我内心也有点罪恶感,老实说真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哎,那是藉口啦,毕竟我不能当面违背你父亲的意思嘛?所以那时就想先瞒混过去,然后暗地里继续调查呀。”

“……”

弥生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仍旧瞪视着我。

“……话说得这么好听,但其实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吧?”

“不、不——这……”

“反正你也是为了钱吧?你根本就不是认真的,你只是想随便说说,然后哄骗我!”

弥生歇斯底里地喊着,我听着她的呐喊,察觉到自己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怒气。

(丝线——)

(这里也有,想绑住我的线——)

那种感觉令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就像是被某种东西附身了一样。

(想让我动弹不得——)

某种冰冷刺激的物体正从我的喉咙上涌,有种莫名的冲动从内在鞭策着我的身体。

“——‘哄骗’?”

我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开口说话。

“什么叫哄骗?——那弥生小姐,你又怎么说?难道你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毫无虚假’的?”

我的声音严厉且毫不留情,几乎让我怀疑那真的是自己的声音吗?

“咦?”

弥生似乎因为我的不对劲而有些害怕,但我不在乎她的恐惧,继续往下说。

“你真的这么想知道真相的话,就跟我来!”

我用力抢过她手上拿的学校大门用钥匙卡,带着她一起走进校园。

我刚才从上方俯瞰时确认过了,我知道除了打开在校舍里的那扇门以外,还有一条路能通到屋顶,在校舍后方还设有一个避难用的逃生梯。

“等、等等,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其实也听说过吧——有个少女从这屋顶上跳下去的传闻。”

听到我这么说,弥生愕然地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逃生梯口当然也上了锁,但是因为上方没有遮盖,只要越过栅栏就能轻易进入,我拉着弥生爬过栅栏,走上楼梯,最后终于到达屋顶。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有个女孩子跳楼了——”

夕阳西下,在昏暗的天空下弥生不安地问。

“你在找一个‘现在不见了,但却被当成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的人’对吧?”

我一边问弥生,一边却觉得自己的声音彷佛很遥远。

“是、是啊——”

“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人,——那种东西在这个世界其实根本不稀奇,比如说——比如说是我。”

我指着我自己。

“我——庄矢夏美这个存在,不过就只是个世界设定资料上的检索程式,之所以会从事侦探这个行业,也不过是为了把这个程式做得更逼真——”

……什么?

我——我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我根本无法理解自己所说出来的话意义为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且这整个世界其实根本不存在,这里是在名为赛布雷答的巨大机械中所创造出来的,跟现实世界一模一样的幻想世界——目的是为了……”

“……”

弥生也一脸茫然。

“为了让那些经由冷冻睡眠保管的人们,在冬眠期间不至于坠入永远的长眠,这个幻想世界让他们做了一个仍在现实中继续生活的梦——每个人都被赋予虚伪的名字和编造的身分。而且——”

我的手指被不属于我的意志所操控,直指着醒井弥生。

“你遗忘的那个人,则不过是在这个一切都设定为合理的世界里,所发生的一个意外的破绽。”

“……庄、庄矢小姐?”

弥生战战兢兢地想对我发问,但我却无法回答她。

因为某个人操纵了我的嘴巴,擅自代替我开口。

“我想只要跟这个女侦探庄矢夏美的意识取得共鸣的话,总有一天能遇上这个世界的破绽,虽然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来控制这个检索程式,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咦……?”

她的眼中映出了某个人的身影。

那虽然是我的脸,却并不是我。

那是一张非常锐利、充满了战意和残酷的脸,那是战争中的士兵的表情。

“这、这个世界……?”

这个有着我的脸,却已不再是我的人身上所散发出的压迫感让弥生害怕,那个人看到弥生的恐惧,更露出了狰狞的冷笑,缓缓抬起手。

“所以说,没有所谓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真实的、真正的世界——在‘那里’。”

那家伙手指指向夕阳西下的天空,而安详地浮在那天空上的是——月亮。

5

(这、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呀?)

我内心发出哀嚎。

所谓的变成生灵就是这种感觉吗……意识被切离我的身体,然后从旁边跑来另一个灵魂,侵占了我的身体吗?

(怎么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我内心的叫喊没有任何人听得到,原本应该属于我的身体依然擅自行动,朝着眼前的弥生步步进逼。

“人类失败了。”

那家伙沉静地对弥生说。

“人类在朝宇宙前进的途中,遇上了被称为虚空牙,至今仍无法解明其真面目的破坏现象,而被夺走了大部分的战力。少数幸存的人们不得不留在散落于太阳系各处的殖民站与卫星基地苟延残喘——没错,就像在这个月球表面生活的我们一样。”

那家伙边说边无奈地摇摇头。

“可是不管哪里都有笨蛋,我们明明拥有支配月球的正当权利,那些家伙竟然还想反抗我们,导致我们不得不向他们宣战。可是——有些‘人’远离这些纷争,偷偷地躲在一边。对!就是负责从事创造这个世界的‘计划’的那些机器们。”

“……”

弥生当然无法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只能因恐惧而颤抖,可是占据女侦探身体的这个人却根本不在意她的恐惧,继续往下说。

“这里是没有实体的世界——是防御赛布雷答所制造出的巨大梦境,为了让在设置于月球表面下的巨大设备中,进行冷冻睡眠的人们能继续生活的梦。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从过去的资料中所摘录出的累积资讯,所以只要能够操作资料库,就算是像这样——”

这一瞬间,周遭的环境出现了异样的变化,原本围绕着屋顶的栅栏,突然变成了巨大的银色墙壁,遮盖了四周。

“——这也办得到。”

弥生惊愕地看着已无路可逃的周围。

“本来这里是个防御严密的世界,只要进入内部,就几乎无法从里面得知外侧的资讯——可是,你这个侵入途径现在就摆在我眼前。”

“这、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怕得发抖,但弥生还是反问,那家伙似乎对弥生的反应很满意,他点点头回答。

“你所知道的那个消失的人,大概是由于跟这个世界的‘设定’不合,才被控制系统赛布雷答给消除了,关于‘那个’的记忆本来也应该从所有人类的脑海中消失才对——对梦里的人来说,控制这个梦的系统所做出的操作应该定绝对的,可是你却——你却实现了那个不可能。”

“咦——”

弥生一脸恍惚,不知是否听懂了眼前的人所说的话,但那家伙还是凝视着她继续说。

“所以,如果以你的精神作为突破点,就应该能取得更多这世界内部那些东西的资料,我能找到关于创造这个幻想世界所有机器的更多资讯,包括他们所在的正确位置、规模、战斗力的有无等等,我能找到所有的一切。”

那家伙满意地点着头。

“我虽然也已经进入这个世界的内部……但这只是透过DM型共鸣器的共鸣效果来连接,但你们的机器本体到底位于何处还不清楚。毕竟月球表面太大了。”

然后探出身子,逼近弥生。

“‘这里’是哪里?”

接着步步前进,逼问弥生。

‘这里’应该保存着巨大的资料和科学技术,甚至应该保存有名为相克涡动励振原理的特殊技术,这个技术在我们的月面都市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些可恶的家伙用什么‘人类文明的保护与冬眠’当藉口,在’这里’藏匿了数亿受精卵和负责保护受精卵的机器,’这里’到底在哪里?”

那家伙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长约三十尺的巨大长刀。

“我、我不知道……”

弥生拼命地摇头。

“你知道!”那家伙非常肯定地说。“你知道,不只是你,其实这个世界的‘真正的’的人每一个都知道,可是他们都没有发现自己身处在虚伪的世界里,发现这件事的——只有在这个梦里看出破绽的你而已。”

长刀的尖端轻轻刺着弥生的脸颊。

“啊、啊啊——”

她吓得牙齿不停打颤,但那家伙仍然沉静地低声询问。

“伸手指那个月亮。”

在这个被墙壁所封锁的世界里,只看到得到宛如被切取下来似的一小片天空,天空的中心漂浮着一个白色的月球。

“咦……?”

“你无须思索,也不必烦恼,只要随手一指月亮的某个部分就行了,你的潜意识一定会指出正确的答案!”

我的手用力揪住她的衣领,粗暴地拉起。

“——不、不要……!”

弥生痛苦地不断摇着头,就在那一刹那问。

——啪叽。

一个奇妙的破裂声在附近响起。

我的眼睛反射性地看向传来声音的方向。

眼前出现一个诡异的情景,刚刚还被突然出现的银色墙壁所包围的空间,现在却裂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而且,站在那个空洞的另一侧的人是——

“果然——你侵入了检索系统啊,入侵者。”那个身影沉静地开口。

我很熟悉开口说话的那个人,这是当然的,因为她就是一开始把这个事件介绍给我的人。

(几——几乃?)

据说失踪的少女小说家,妙谷几乃就站在那里。

几乃伸手指向弥生,弥生的身体便突然像是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

“停、停止时间?”

从我的嘴里发出惊讶的声音

“你是——”

我的嘴又擅自开始说话。

我愕然地看向几乃。

“对了——你就是那个‘四’吧?’

我的手放开一动也不动的弥生,我刚才握住的衣领还维持着被我握紧的样子,但那个部分的触感已经变得比铁还硬。

“在控制系统内设定为维修程式的第四代——”

“你竟然知道我,这真是太光荣了——”

几乃——不,刚才那家伙称呼的才是本名吧,“四”露出锐利的笑容,以优雅的动作拿下眼镜。

她拿下眼镜的瞬间,立刻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看起来就像是戏剧的镜头突然转换,或者更应该说是魔术师从斗蓬底下变出消失的人类,不,最好的形容是,那就如同蛹骤然羽化成蝴蝶,简而言之——

……她变身了。

她全身包裹在光辉灿烂的紧身衣中,头上戴着七彩缤纷,尾端突起的头巾似的东西,她身上挂满了装饰,那些装饰看起来就跟七夕许愿用的小纸条没两样,周围明明没有风却仍然摇曳生姿,感觉就像是……就像古早科幻漫画里出现的未来人打扮。

而她手上拿的定流线性造型的攻击武器,也就是“雷射枪”。

四将枪口对准我,扣下扳机。

“——!”

我的身体迅速地向后跳开,自己躲开了这一击。

在我躲开的同时,四跑到动也不动的弥生身边。她的手一碰到弥生的身体,周围立刻就出现一层像是透明泡泡般的保护层护住弥生。

四转过头,冷冷地瞪着我。

“你偷溜进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四冷静地问。

“那还用说吗?我们怎么可能坐视几乎可抵得上一艘密闭船的能源和技术不管,这个基础基地将由我们‘正统人类共同体’来接收,只要有了这些东西,以后我们在月球表面的优势就不可动摇了。”

虽然说得很得意,但我完全不懂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但四当然听得懂,她的表情非常严肃,以充满愤怒的眼神瞪着我

“……现在虚空牙都已经几乎制压住整个太阳系了……”

到此她都还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但终于爆发。

“你们人类为什么就是不能停止这些愚蠢的争斗!你们在做这种蠢事的时候,就不会想到现在都还为了保护人类而与虚空牙战斗的史塔斯克雷帕与班斯提尔夫,就不会感到羞耻吗?”

那是真正的愤怒,既不是歇斯底里,也不是为了威吓对方,而是正气凛然的愤怒。

(……呜呜。)

我虽然为她的魄力所震慑,但操纵我身体的入侵者显然毫无感觉。

“随你怎么说,现在虚空牙这种东西等于是‘灾难’的一种,对我们来说第一优先的事项是要打败眼前威胁我们权益的敌人。”

“你们就不能分一点自己的食物跟水给其他殖民站里饥寒交迫的人吗!”

“你不过是幻想世界里由机器所制造出来的虚拟人格,少说得这么伟大!”

被入侵者所操纵的我的身体举起长刀,朝着四射过去。

四既不闪也不躲。

她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挥动雷射枪,将朝自己飞来的武器瞬间蒸发。

但就在这一瞬间,入侵者立刻转过我的身体,意图逃走。

能逃到哪里去?

他逃走的方向是——对,就是隔开屋顶与下方楼梯的那扇门。

他用力撬开上锁的门,但门的那一侧是——

门的那一侧没有颜色。

大地映着白光,天空涂满黑色,那幅景象看来彷佛是将天与地颠倒一般。地平线没有丝毫模糊,清楚地层示着它的棱线,因为天空中别说是云了,连半点杂质也不存在,光线得以不受阻碍地直射地表。

这是——我想我的确认得这个景色,既不是在照片上看过,也不是曾看过这一类的资讯,但我就是知道。

(这就是——月球——)

6

(……)

我左右张望,但还是只看到反射着白光的、凹凸不平的大地,以及无限延展出黑暗的星空。看来像是地平线的那条黑色斜线,应该是代表再往前进就是黑夜的无日照地带吧。

因为没有空气,这里的一切事物看来都分外清晰,感觉就像是一幅黑白油画,还能清楚看出画家粗暴的下笔痕迹。

这里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也没有风,没有空气。

(空气……?)

我登时一惊,反射性地用手按住嘴,但我的确有正在呼吸的感觉。

(可是这里又没有空气——只是我自己心理上觉得在呼吸吧。)

毕竟我只是幻想中的存在,这么一想,我又突然察觉另一件事。

“……啊!”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应该是从穿过那扇门时起吧,那个操纵我的身体,被称做入侵者的家伙已经消失了。

“……”

可是我从今以后,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当我正默默苦思时,有个声音在身旁响起。

“想这么多也没有用唷?”

我转过头,发现是个和我一样虚幻的人影站在那里,是个女孩子。

“……你是谁?”

那个少女露出沉静的微笑,她笑得非常美,我记得以前曾看过这个笑容。

(啊啊——对了)

是那个时候——我曾以为是错觉,但又觉得自己确实看到的,那个少女。

“你其实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少女静静地说。

“是啊,你说得对——因为我一直在找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摇头。

“我已经没有名字了。”

“说得也是……这我也应该知道的。”

我叹了口气。

“所以你也和我一样,被踢出那个世界了吧。可是只有弥生小姐却还隐约记得你的事。”

听我这么说,那个少女露出了非常温柔的表情。

“弥生小姐并不是因为记得我,才努力想回忆起我的事,我想她一定只是想了解自己吧。”

她说的话令人费解,我在心中重新回想刚才听到的,四与入侵者的对话。

“弥生小姐——真正的弥生小姐其实被藏在这个月球,她被冷冻在一个叫做基础基地的秘密场所里,正在长久的睡眠之中吧?”

“如果从外界的眼光去看那个世界的人,就是如此吧。”

那个少女答道。

“在与虚空牙的战争中残存下来的人类后代,正在这月球表面自相残杀,他们不断地互相争夺资源与主导权,彼此都主张自己具有正当性,并且否定对方的存在。嗯——这种事已经持续了好几百年了。”

“为什么输了一次就放弃呢?他们为什么不团结一致对外战斗?”

我虽然提出异议,但她只定缓缓摇头。

“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类已经不再正视那太过庞大的敌人,转而将自己封闭在同族间的自相残杀里。但忧心于现状的人们创造了基础基地,在那里藏起了几千几万人的冷冻受精卵——他们是希望即使有一天,在月球上的人们真的彼此互相残杀到完全灭亡,人类也还能够存活下去。”

“受精卵……所以是这些受精卵的梦吗?”

“即使尚未出世,生命的本质还是不能永远停滞,还是必须有所变化。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由巨大的机器创造出梦中世界,让所有的灵魂能在那里生活。”

这个少女似乎知道所有的一切。

自天上俯视万物的样子就仿佛是——不,那个称呼似乎与她柔弱的姿态太不相称,而站在她身边的我……

“我……我到底是什么呢?”

我迷惘地自言自语。

“我不是人类,似乎只是机器里的一个检索程式,这简直是在愚弄我嘛,那我一直努力至今,去维持那问没什么生意上门的侦探事务所,这一切通通都是不存在的吗?”

我开始感到很生气。

“我啊,在爸爸病倒、开始考虑要不要关掉事务所的时候真的认真地烦恼了很久呢。后来决定继承爸爸的事业,可是一路走来也不顺利,真的是付出不少辛劳才有今天——可是现在却告诉我世界本身就是假的?”

我的怒气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转为沮丧和失望。

“那个入侵者,不知道到底是谁的敌人说我跟弥生小姐是这个世界的‘破绽’,我们根本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是该被排除的——这样想一想还真可笑。”

我觉得很悲哀。

我真的,非常非常地哀伤。

虽然我本来就觉得人生不能尽如人意,但没想到竟然严重到这种地步,我一直很天真地以为只要努力,就会有些收获。

可是真正的现实,就只有这个没有光彩的天空,相反射着刺眼光芒的苍白大地。

“一切都是假的,站在这里的我也是虚幻的,一定只是处理资讯的空间出了什么差就像是曲终人散后的余音而已。”

“……”

无名少女以极为沉稳的表情望着我

“你呢?你不难过吗?”

“我很难过。”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仍然温柔地微笑着,却给了我迅速的肯定。

“可是,如果像这样还有着心就代表悲伤——那么不悲伤又有什么意义呢?”

少女的声音是那么地安详,仿佛还能将根本没有声音的月球表面,变得更加沉寂平静。她的声音充满了确信,既没有烦恼也没有迷惘,只是澄澈地——在人的内心深处回响——

“……心?”

“对,心,难道你认为自己没有心吗?”

“可、可是——我是一个程式。”

“那又如何?”

她毫不留情地反驳我。

“无论你是不是由二进位法的复杂数据所构成,那对‘你’来说真有什么不同吗?”

“对……对‘我’来说?”

“不错——对‘你’而言。”

她望着我的眼神直接得就像是可以贯穿我的眼眸深处,但却完全不会令人感到冷淡,而充满了温柔。

“即使一切都是虚假,世界里也有一样东西是确实存在的,只有那是唯一而绝对的“真实”,绝非谎言,也不是梦境。”

“不错——那就是你感受到悲哀的心。只有你的心绝不会消失,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有心,对你来说就是世界消失的那一刻。即使周遭所有的人都否定你的心,那对你的世界也毫无意义。即使一切都是幻想,是空虚的梦境,无论在哪里,你那为此而唏嘘的心情也都是绝对的。只是,对我们而言真正决定性让人哀伤的,是所有人的真实都互不相同,我们的心各自擦身而过,彼此否定,让这个世界变得如此虚伪——”

她抬起头凝望着天空。

“‘拥有心’这件事——真的是非常悲伤。”

“……”

她说的话,我连一半也听不懂

即使如此——

她仍然露出了微笑。

但我还是知道,她比我更加地哀伤。

既没有理由,也不是为了掩饰,就只是微笑。

为什么,为什么她能露出如此的微笑呢?

“——看来……”

她仍然仰望着天空说道。

“看来你差不多该回去了。”

“咦?”

“那位四正在找寻你的轨迹——她正试着将被入侵者拖出外界的情报重新组合。”

“几、几乃?可是——”

就算我能再回到那个世界里,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是幻想啊。

“可是,你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吧?”

少女沉稳地说。

“既然接下了工作,就必须好好完成它,这才是身为一个侦探的职业道德吧?”

“工、工作——”

我仍然有些不明白,但似乎已经没有时间迷惘了。

我看向那个少女凝视的方向。

那里——只有那里有颜色。

混和了美丽的蓝色与各种色彩的月亮浮在空中……不,月亮是我所在的地方,所以那应该是——

想到这里时,我的意识已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拉扯而去。

“——还好、你还好吗?”

那个穿着未来服装的妙谷几乃,也就是fs4,039——“四”正站在我面前。

我仍旧站在那个屋顶上,可是四周已经没有银色的墙,只看得见宽广的昏暗天空。天空上的云动也不动,刚才那个人说是时间停止,所以一切才会维持原状吧。

“——我回来了。”我低声喃喃自语。

“程式的人格回到自己该存在的世界里。”

“是啊,我已经打败入侵者,把他扔出这个世界了。”

“他没有发现‘这里’的位置吧?”

“那家伙本来就是透过DM型共鸣器的精神波动部分产生共鸣而已,并没有直接接触到基地,以人类的说法就是‘有种奇妙的预感’的感觉吧,他只是透过你这个媒介的共鸣,才能闯入这个世界。”

虽然我还是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感觉已经无所谓了。

“预感——破绽的预感啊……”

我叹了口气。

“我这样一个没用的程式,会因此被消除吧。”

被那种敌人占据身体,这也太——怎么说,太不足以担当保护人类的重责大任吧,我心里这么想,但四却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

“不,没这回事唷?你的确尽到自己的本分了,夏美小姐。”

“咦?”

“像那种从外部以精神共鸣方式入侵这世界的人,你觉得他会选择附在谁身上?”

“……什么意思?难道……”

看着我愕然的神情,四微微一笑。

“就是这样,想调查别人、到处活动,试图找出事实也不会显得不自然——最适合的角色就是侦探,而我们早就想到这种可能了。”

“——我是引他们上钩的陷阱?”

说穿了就没什么大不了——其实我自己就是等猎物上门的蜘蛛丝?

“所以你才会想打开那扇门,因为那是为了将入侵者的精神赶到外界而设的陷阱。当然,和你精神同步的入侵者没发现这点。”

经四这么一解释,我更深刻地领悟到我的确是毫无选择权,所有的一切都是由周遭所决定的事项累积出来的结果,可是——

(那么,那个少女呢——从这个世界跳下去的那个少女,她究竟是什么?)

少女那不可思议的微笑又是被什么东西设定而成的—

我本来想问四,最后还是作罢。

因为我觉得四大概也不知道,甚至应该说,我觉得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都已经不再保有她的存在,并不是世界消除了她,而是她自己……

我沉默不语,四耸耸肩膀继续说道。

“嗯,不过我还是得稍微窜改一下你的记忆,总不能让你记得我这副打扮吧,抱歉啦。”

我只是微微地摇头,然后有些讽刺地回答。

“没关系啦,毕竟负责保护世界,而且还会变身的英雄不能被世人发现真面目嘛。”

四听着我的调侃,露出苦笑,然后低声地说出了她的真心话。

“话是这么说没错——也有点寂寞呢。”

但我只听到这里,意识就突然中断,宛如电脑重新启动一般——

*

——现在,我跟弥生小姐正站在黄昏时的校舍屋顶上,看着彼此。

“……啊。”

弥生的表情还是充满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可是我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些事情该告诉这个烦恼的少女。

那是什么呢?我的确在某个地方,遇到了某个人,我必须告诉她这件事。

我必须告诉她,你的心对你来说,正代表了全世界——

我边盘算着该怎么解释,这次真正地以我自己的话对她说。

“弥生小姐,你听过关于有个女孩子从这里跳下去的传闻吗?”

II在沉淀的雾中/CherryMist

1

(——可恶,就差一步了说)

代号“蜘蛛”的情报员,一边咒骂,拔掉了头部的精神感应连结器。

在最后的最后,那女人的精神竟然朝“这里是退路”的那道门冲了过去。不过,如果就那样待在原处,连我的精神也会遭到四破坏,要说别无选择也确实如此。反倒是没想到那个女侦探的人格资料竟然是陷阱——还以为纯粹就是人类的心。

(不,说不定她的确是人类,只是内心深处被洗脑——不管怎么样,战斗机活动的时间已经到了极限,只好暂时撤退。)

凭直觉来推断,蜘蛛与那个世界同步不到三小时。其实他已经在幻影世界里待超过一星期,那对他而言,等于是勉强配合以片断画面传送播放的世界。

时间流动是以相克涡动原理为基础的现象,也就是与该精神所属的涡动波长同调。然而相对于这里,梦中世界的时间几乎没有流动。恐怕在他脱离之后,女侦探及醒井弥生现在仍宛如静止画面地站在顶楼吧。蜘蛛试着连结,却有被时间逆流的感觉。他无法理解为何会这样。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想尽办法把那个超科技变成我们<正统人类共同体>的东西)

他所搭乘的月面活动用小型战斗机是单座式,座舱非常狭窄。

座舱内,有个奇怪的东西混杂在战斗用计量仪器及兵器操纵杆之中。

那东西浑圆而光滑,宛如手脚缩回的乌龟甲壳一般,不知该算是球形还是椭圆形。

其表面贴有类似检取波长用脑波仪般的线路,缆线到刚才为止还连接着蜘蛛的脑。

(只要有这个超文明遗物的共鸣器装置,今后应该还有机会与幻影世界接触。)

这个从在领土内发掘到的超光速战斗机夜巡者残骸中回收的装置,连军队也只有一个,是特别配给他的装置。既不能分析其构造,也无法分解及复制。

他是战场上颇具名气的王牌驾驶员之一,由于能力倍受信赖而获派这项任务。毕竟只要能够找到沉睡于某处的超科技保管库,他所属的军队肯定能凌驾其它势力。

他手伸向通讯机,耳机中只听得到严重的空中电波杂音。

“——呿。”

他轻轻咋舌。月面没有大气,所以太阳发出的电磁波会直接落下。一旦无线电不通时,就是完全不通。

不得已只好把隐藏于火山口的战斗机开出。藏匿至今已过了一段时间,他并不清楚周围目前的情况,但也只能这么做。

(赶紧返回基地吧,反正已经成功接触了。下次一定——)

正当他这么想时。

“不——你已经没有下次了。”

他感觉到有个平静的声音在某处响起。像耳语般的声音。

接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名少女伫立在战斗机前进的方向——她没有穿太空衣,直接露出脸部及身体。

(那、那是——什么!)

他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那名少女,但他无法再多做思考。

咚,才感觉到背后被顶了一下,名为蜘蛛的男人的意识已完全从世上消失。他搭乘的机械旋即爆炸,在瞬间四分五裂粉碎。

原来是从后方射来的冲击雷射,直接命中战斗机。

*

(那艘战斗机是怎么回事?)

六月条约连盟军的战车队,反射性地发动攻击后,思忖着对手的事。那兵器的确属于敌对势力之一的正统人类共同体,虽然不知道他单独行动的目的为何,判断阻止他应该不会有问题,便抢先下手。

他们其实另有任务在身,就是趁磁暴时穿过缓冲地带,突袭<静海>帝国军前线基地的作战行动。

月面目前总共有七个势力,各自都不是友好关系,彼此互相竞争。

然而抵达目的地的战车队,却在发动攻击前停了下来。

“队、队长……有异状,很奇怪。”

监视前方的士兵声音颤抖地报告。

“怎么?什么事?”

一被逼问,士兵语调更为慌张,战战兢兢回答:

“唔——出现了‘雾’……!”

“什、什么!”

全员愕然,赶紧解除隐形状态观察前方。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基地设施、驻守部队全被破坏殆尽,一片狼藉。

雾气弥漫。

这是凝结的水气飘散在空中,不过它们当然不像地球一样是天候变化。人类生存的地方一定会有水分,水分流出外部后,极小的水滴在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低重力下迟迟无法落下。没有风、也不会散开,只是长时间持续飘浮着。

月之雾。

那是“在这里生活的人消失了”的证明,对活在这个小天体中的人而言,是不祥的死亡象征。

“……这、这是怎么回事?”

队长茫然地喃喃道。

“全、全部灭亡了……”

“那种事我知道!问题是,为什么——”

就在他们陷入混乱时,那个已经来了。

在重力加速度加持下,从上空击出的硬质弹,贯穿战车车顶、压扁内部的人、破坏引擎后引爆。

连尖叫的时间也没有。

为了极秘任务而特别编制的突袭战车队,在目的地前方,连被什么攻击都不知道就毁灭了。

穿过位于虚空牙支配领域边缘的月球重力运转轨道,歌萨·穆军的机动降落部队从超过七千二百公尺的上空断然执行轰炸,达成任务。

虽说是部队,其实是由一架有人机以及仅三架追随它的无人机所组成的高机动战斗机小队。就是他们在一瞬间完全消灭了容纳超过三十名兵员的帝国军基地。

“……就这样继续下降。我要确认有没有残存的兵力。”

驾驶指挥机的古都子鲁洁司04身着太空衣,更突显了她的娇小纤细。而隔着防护帽面罩可见的脂粉末施脸蛋,只要是素昧平生的人应该都会认为她定十四、五岁的少女吧。

盯着仪器的那张脸,浮现出一丝苦涩。她在心中嘟嚷:

<……干嘛啊?竟然专程来送死——>

这时,操纵同伴机的人工智慧向她报告。

“——古都子,有机械群朝目标接近,应该是战车。从形态来看,似乎是六月条约连盟军的122式战车。”

不过,同时古都子也已确认该黑影。

“对每台战车发射四颗麦格那穿甲弹。”

古都子一边解除扳机的安全装置,语带平静地下令。

“集中瞄准引擎——发射。”

她面不改色,单方面地对既未注意到他们、也没有采取敌对行动的对手展开杀戮。

战车队一被炸得粉碎,其周围便啪地喷出新雾。

持续往下降的战斗机队,在逆喷射后,恍如在雾上滑行般飞起着地。

“分成二组,A组负责基地,B组负责战车。各自采警戒态势进行调查。”

遵从古都子的指令,战斗机张开步行脚,一边扫瞄战场残骸周边,到处走动。

“没有生命反应。”

“机械类完全停止,热量急速下降中,没有二次爆炸的征兆。”

“战车属于重装备,搭载隐形系统,还装有增加装甲。看来他们来这里的任务与我方相同。”

“违反协定呢——不过我们也一样就是了。”

她打开战斗机舱口,走到外面。

弥漫着雾。

雾带有淡淡的粉红色。

那是因为原本在士兵体内的液体与物体相混合了。

她很熟悉这个色调。

类似的风景她已经持续看了三百年。

(不过不是我亲眼目睹,大部分是从历代鲁洁司栘值来的记忆中得知的印象——)

古都子是歌萨·穆军引以为傲的高性能工兵复制开发作战成果当中,最优秀的士兵之一。

她不知道最早的原创古都子是怎么样的人,抱持什么样的梦想活着,因为她是复制品的复制再复制的复制——第七阶段的古都子。

古都子取出小型帮浦,举到头部上方大力挥动。周围的雾很快便被吸入连接帮浦的高压容器内。

这个行动并没有太深的理由,是她的兴趣,或者应该说成习惯。

收集弥漫于战场中的雾,回基地后再将它固态化,排列于能清楚看见地球的地方。

不是敌人也不是盟友。一旦变成雾就会相互混合,没有区别。

“…………”

做这件事时,古都子的表情并没有明显的变化。

吸到一定程度的量,她封住高压容器,将它收进太空衣口袋里。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个啊。”

用极细微的声音呢喃道,没有人听到。

2

古都子鲁洁司04接到的指令,严令其在攻击结束、收集完情报后立刻离开该基地。这并非为了占领而作战,似乎要做到不知道是谁攻击基地才最具意义。

(……不过)

派这个战车队来的六月条约连盟军那些家伙,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可是,

(他们根本就是白死呢。)

她看着战车队的残骸,在心中喃喃道。

(在完全不知道为何而战的情况下,就被我杀了——)

古都子本身又是为何而战呢。

一想到此,她感觉到总是让她坐立难安的事,而无所适从。自己当然是为了保护故乡不受其它阵营威胁而战,可是——

(可是——什么呢?)

她总是只想到这里,往下就变得混沌不清无法思索。

她心中一直有一个画面。

那是脸上挂着温柔笑容的少年的画面。

他的名字是歌萨·穆。是的,她所属的阵营便是取自那名少年的名字。

据说他是救世主。

他主张人类可以靠着团结一心与虚空牙共存,得到了许多人协助。却遭到畏惧其影响力坐大的权力者射杀,身受重伤濒临死亡。愤怒的人们为此起义,发动武装暴动革命,打倒了那些权力者。但是歌萨·穆已经复原无望,这样下去肯定会死,便将他以冷冻冬眠的方式保存起来。

据说他那时才十六岁。

为了迎接人类如愿再次取回治疗技术,让他复原的那一天,他沉睡着——一直以濒死状态沉睡到经过五百年以上的现在。

古都子她们负责守护他的身体,只要不能统合其它阵营、重新发现科学技术,他将永远无法苏醒。

(所以我在战斗——我和歌萨·穆相见的日子恐怕不会来临吧,因为我应该会在那之前战死。)

就算是那样也没关系,她想。她的前一任古都子、以及更早的古都子,一定也是相信这些人工智慧部属,虽然只是搭载于战斗机上的操纵装置零件,由于模型中植入了昔日活着的士兵的思考模式,会个别做出反应。

“这任务太简单啦!结果最危险的是抵达这个地方前,在地心引力轨道的航行呐。”

“作战就是这么回事。只要按照计划忠实执行,自然就会成功。”

“那也是因为是我们这个小队。如果没有实行古都子命令的决断力,也不会这么顺利唷。”

“在你们瞎扯的时候,机上的机动模式已经重定设定完成了吧?要开始移动啰。”

“了解!”

“了解。”

“了解了。”

古都子偶尔会想,或许它们和自己并没有根本上的不同。只是因为指挥宫机必须有人搭乘,彼此在战场中的机能几乎一样——甚至她自己反而少了耐久性。

脱离战场遗迹,部队在距离相当程度的位置停下。

“得知基地毁灭的帝国军差不多该到了呢。为了避免被发现,暂时采取隐形态势入凝固待机状态。”

古都子们将战斗机藏在月面的地底下,小心翼翼地以免扬起尘土。要是不埋起来,太阳光及地球光的严酷直射,会让他们的热度一下子上升超过数百度,因此若不是在地底下,根本无法长时间待机。

“要待机多久?”

“先三天。”

古都子根据过去的资料如此判断。

“设定为七十四小时待机。”

“命令是十二小时喔?”

“命令并没有预料到连盟军居然和我们展开同样攻击呢。”

听到古都子的回答,人工智慧不罢休地说:

“可是古都子,我们因为是机械要等多久都没问题,但你的生命维持系统有极限唷。”

“我会进入体温四十八分之一的假死状态,一旦感应到六·三等级的异状就叫醒我。”

“——我想你应该知道,苏醒率是一百三十分之一,有可能无法复活唷。”

对于这点,古都子果断地回答:

“可能性算高的了,就月面来说。”

“可、可是——”

“不想在移动中被发现、遭到击破的话,就乖乖遵从我的指示。”

“——了解。”

于是古都子进入了沉睡。

*

……我躺在柔软的床上,周围充斥着微光,风徐徐吹来。

身旁坐着一名美少年,他正用温柔的脸庞注视着我。

“嗨,累了吗?”

他用沉稳的口吻问我。

“累翻了呢……”

我老实说。

“因为你一直很努力呢。”

他点头,那双蓝眼仿佛透明的宝石。

“对啊,我一直很努力呢——毕竟拼战了三百年。”

我当然知道这是梦。是进入假死状态后,脑细胞的活动极端受限,存在于脑细胞膜之间的细微脉冲……怎么来着呢,总之,这是梦。是管理身体的机械让我看到,提高战斗意志的程式梦境。

而金发蓝眼的漂亮少年,当然就是迷人的歌萨·穆先生的化身。

“托你的福,我们维持住非常有利的战况唷。”

虽然得到歌萨先生的鼓励,其实我希望至少在假死状态时,能够沉睡不要作梦。

“不管怎么战斗,对手多达六个阵营的话,就算击溃一个,其它阵营也会挽回劣势重新再来;而在攻击他们的时候,先前的阵营又会复兴;原以为不会来的家伙也会在这时候攻过来,实在是没完没了啊。”

我嘀嘀咕咕地抱怨。这种事要不是在梦里根本说不出口。因为就算对方是人工智慧部属,也不能在战场上说出这种丧气话。

“辛苦了。”

歌萨先生柔声慰劳我。我继续说:

“与我共有记忆的同型高性能士兵,也已经战死了七百八十人。”

“有劳了。”

歌萨先生始终用平和的态度对我。

“虽然不至于有战死时的记忆,那会是什么感觉呢?死的时候。”

对于我的问题,歌萨先生点头回答:

“你是勇敢的士兵唷。”

回答的变化差不多开始失控了。我不在意地继续说:

“太空衣破洞、身体受伤、体液在零气压下一边沸腾一边流出,然后变成雾。那会很÷痛苦吗,或者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什么都来不及感觉?”

尽管我不再期待歌萨先生回答,他还是做出回应。

“这是很辛苦的工作,但是你完成了。”

“我也曾在高机动战斗时断过几根肋骨,曾因用力过度把臼齿咬碎、因血液不循环而全身痒到要抓狂。死亡比那些更痛苦吗?或者死了还比较轻松——”

“你很坚强,不输任何人。”

“不停地战斗、战斗:—胜利究竟代表什么,我还是不太了解呢。”

“那是很棒的事。”

“歌萨先生,我军获胜表示你会苏醒,到时候你会做什么呢?”

“这关系到名誉。”

“是要实现进行到一半的理想吗?创造出大家彼此欢笑,任何人都不需要痛苦的世界?”

“你一定做得到。”

“可是,那样的话,”

我微微苦笑。

“到那时,我已经不存在了,对吧。因为只会打仗、互相残杀的士兵,是你将要创造的世界所不需要的吧——”

“我们的确正一步一步,朝着胜利的日子接近。”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蠢。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没错吧?根本没有大家彼此欢笑,任何人都不需要痛苦的世界。”

歌萨先生突然说出奇妙的话。

“……咦?”

他对我的惊讶表情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歌萨·穆是笨蛋。就连可说是人类绝对大敌的虚空牙,他也相信只要取得沟通就能共存。可是……问题其实是,他自己没能与人类那一方顺利沟通。明明与虚空牙成功接触了——”

歌萨先生失望似地摇头。

“自从被他这么一闹,害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类接触,至今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说话的依然是那张美丽的容颜。

依然是平常那位鼓励我们的歌萨先生模样。

可是,这个梦——有点奇怪。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就在此时,发生了更大的异变。

咔喳,从我身后传来类似脚步声的东西。

我转过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那里站着另外一个人。

是一名少女。

与我的肉体年龄相仿,有着一头黑色飘逸长发的少女,正看着我和歌萨先生。

“你最好小心点唷。”

少女冷眼盯着歌萨先生,对我说道。

“这家伙想得到人类的情报。一不小心被这家伙碰触到内心,人类将不再是人类——对了,就像因为具有些许交感能力而崩溃的歌萨·穆。”

她——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印象。

仿佛清彻的水一般,安静而内敛,却有着非常坚定的意志——一双正直到骇人的眼睛。

“你是什……什么?”

听到我提出的笼统问题,美丽的少女说:

“说起来我算是那家伙的‘相反’唷。他因为充满‘死’而无法理解什么是心,一直欺负人类;我则是打算用心让‘死’合而为一。”

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在跟谁说话?”

这时候,歌萨先生问道。

“咦?”

“你突然转向后方,对着空无一物的方向讲话。”

“咦?”

我觉得更混乱了。

于是,黑发少女露出一副想笑的模样,

“那家伙无法感知到我啦。因为说起来,我只是‘心’。”

做了有说等于没说的说明。

“咦?呃……?”

我也只能茫然不知所措。

可是——总觉得,我理解到了一件事。

“歌萨先生,你该、该不会是——”

我声音颤抖地说,美少年一脸沉稳地听着。

“…………”

我一边害怕地发抖,想起了那个名字。

“该不会……?”

那对我们这些活在月球的人而言,只是遥远记忆中的创世神话概念。它竟然,出现在像我这种小兵面前……?

“不,这只是你的梦。”

歌萨先生温柔地说。

“只是——作为梦中化身的歌萨·穆,其精神型态为了这次的‘接近’产生了共鸣使得原本单调的机械反应产生误差唷。”

……他还是说着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

我求救似地看向黑发少女。

她的脸上也浮现出不输歌萨先生般温柔,且甜美的微笑。

“反正,总之——他是这么说的啦。”

少女点头,然后对我眨了眨眼说:

“‘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不能再睡了’——”

看着她那恶作剧的表情,我——

*

注入脑细胞的脉冲,使身体机能急速恢复,古都子鲁洁司04醒了。

因为突然加快先前流速极缓的血流,全身传来火辣辣的麻痹感,不过她没空理会这种事。

她瞄了一眼仪器,确认从她们进入待机状态至今,已经过了二十八小时。应该正好是帝国军的反攻部队抵达基地遗迹的时间。

“回报状况!”

古都于对人工智慧部属下令。自己会被强制唤醒,一定是因为发生了异状。

可是,她感觉心神不宁的原因不只是那样。

(总觉得——好像作了一场怪梦——)

处于冬眠状态时,脑细胞并未进行记忆的储存,所以她已经完全忘了梦境。即使如此,她还是有种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刺入的异样感触。

“古都子,在我们攻击的基地一带,有奇妙的光——”

是错觉吗,理应不会受到动摇的人工智慧的声音也像在颤抖。

“光……?”

从隐藏于地底下的机身,伸出潜望镜观察外面。

由于距离很远,影像相当模糊,但那种事一点影响也没有。

一目了然。

月面由于没有大气,照理说应该不会有任何气象现象——现在却闪耀着红绿色极光。

(什——什么,这是……!)

没有到过地球的古都子,当然不知道极光这东西。可是她至少能确定那是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极光并非只在空中移动。

每当光幕哗啦地流下时,地面的战车及工兵就像被卷起来似地浮在空中,然后——啊,这是怎么回事,宛如墨水滴在水面上,士兵们竟然在光幕中逐渐溶化了。

战车之类的机械,被看不见的巨手剥下装甲板,三两下就解体了。那景象宛如徒手剥开在月面也有养殖的食用贝类外壳,蛮横又残暴。

接着,战车里的人被抛出车外,包裹身体的太空衣在瞬时散成飞灰,身体则溶化得无影无踪。

(那是……怎么回事?)

一回神,我发现自己的臼齿正咯嗒咯嗒作响。

一股压倒性的恐惧感拥上心头,仿佛本能及体内的细胞叫我现在马上逃离这里。

“发、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什么!’

我嘶吼着声问部属。

“不知道——在那个东西出现的数秒钟前,有极微小的陨石掉落至基地邻近区域,然后——”

听到这个说明,古都子吓了一跳。

(陨石……?)

也就是说,那是来自宇宙的东西?

一提到存在于宇宙间的东西,只有一个可能性。

(难、难道——)

这个事实虽然叫人难以相信,但古都于认为在她内心深处早已知道这件事。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已在某个地方见过它,这只是确认作业。是啊,那就是……

“那、那是……”

古都子一边看着在望远镜瞄准器影像中晃动的极光,茫然地喃喃道。

“那是——‘虚空牙’!’

3

人类的天敌。

虚空牙被如此定义。

但是,自从上次它来袭至今已超过了五百年,对月面的人而言,它的存在就像是一则童话故事,没有真实感。

然而,不管他们是否忘记了它,事实上太阳系内大部分区域至今仍属于虚空牙的势力范围,人类想在当中穿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至于五百年来一次也没有遭到袭击的月面,它何时再攻击都不奇怪。

“唔、唔唔……”

理应是古都子鲁洁司04的敌人的帝国军军人,束手无策地一一遭到光幕蹂躏。

不知道是企图反击,或者只是陷入恐慌,炮弹零零星星地射向空中,却在接触到光幕时被尽数吸收。

“唔唔唔唔……”

古都子不停地颤抖,全身冒出冷汗。

我刚才也做了相同的事。从七千多公尺高的上空射击,完全没有受到对手反击单方面的杀戮。我也和它一样,是冷酷又没有慈悲心的杀人魔。

可是——可是……

“……唔唔、啊啊啊、喔喔……!”

可是,它不是那样的东西。那根本不是杀,只是——消失了。仿佛在说‘毫无存在意义,既然不知道人类这种家伙为何存在,直接把它处理掉’——那动作看起来随便且驾轻就熟。

那是——战斗吗?

那称得上战斗吗?

如果说那就是人类在史上遇到过的最强敌人,那么其它的战斗——与那些女孩共有相同长相及记忆的所有同型鲁洁司,不,现在在月面的所有士兵所做的事到底算什么?

如果威胁这玩意儿,是像那样毫不容情地排斥“生命”,那么所谓的“因为我方也可能被杀,杀掉对方是不得已的事”理论、那些被人类当作互相斗争原因的理由,不就只是任性天真吗——古都子现在领会到了这点。

一回神,古都子已奋力踩下战斗机的推进装置油门。

原本藏在地底的战斗机飞到外面,然后——朝着食人极光飞去。

“——古都子!”

人工智慧部属惊叫般地提出疑问。但古都子对它们大叫:

“你们快逃!”

“你说……什么?”

部属无法理解,逻辑回路发生了些微短路。

古都子自己,则基于单纯到可怕的冲动而采取了行动。

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又是基于什么理由变成那样,我完全不了解。

我是杀人魔。

即使如此,我在杀人时,内心某处总是抱着“就算被对方杀死也无可奈何”的觉悟及恐惧。但它完全没有这类感觉。

我饶不过它。

那种东西大剌剌地存在,是对所有“活着’的东西的冒渎,是侮辱。

天敌——

如果它是那样的存在,那就一定是了。

人类不得不与它对峙——不管是否会演变成战争,都必须面对它……

要是逃走或偷偷摸摸躲起来,会连自己的生存意义都失去吧。

我是士兵,是战士。

战士的本分是什么?

是拿东西威胁他人的存在吗?

那就是战斗。

所以她要与它战斗。

古都子现在想的就只有这个。

“太乱来了!恐怕任何攻击对它都没用唷!”

“回来!”

就算被这么说,古都子无法考虑撤退。因为她的确在某个地方听到了。

“他自己没能与人类那一方顺利沟通。明明与虚空牙成功接触了。”

……那些极光杀完这里的人之后的目的地,将是与她有关的地方——也就是救世主歌萨·穆被冷冻之处——她的故乡。

如果就这样放着它不管,极光肯定会朝那里去!

她展开战斗机的腿部,反覆地喷射推进、瞬间着地、跳跃——也就是咚咚咚地跳跃,不一会儿便逐渐接近目的地。

与沙沙的杂音同时,传来帝国军问往返的通讯。

“救命,救命——”

“怎、怎么射击都完全没效!”

“啊啊,克里斯遭到攻击……!”

“——快想办法啊!谁——谁啊,快帮他、快帮帮他啊……!”

“哇啊、哇啊啊、唔哇哇哇啊啊啊啊!”

啐,古都子微微咋舌,再次体认到实力悬殊的事态。

“冷静!天空中看得到的只是敌人的攻击,不是本尊!”

古都子调整周波数,切入帝国军的回线。

“说什、什么?你是谁!”

“我听到奇怪的声音?”

“刚才出声的是谁!说出识别码!”

听到最后那名像是队长的男人声音,古都子静静报上名字。

“我是歌萨·穆军的古都子鲁洁司04战斗大尉,现在正朝贵军接近中。”

“歌萨·穆军?”

传来愕然的声音,古都子不以为意。

“几分钟前应该有极微小的陨石掉到那一带!告诉我陨石的位置!”

“为、为什么歌萨·穆军会在这个缓冲区域?该不会袭击基地的是——”

“是又如何?”

古都子若无其事地答道。

“贵军现在的状况,与我们之间的战争有关吗?”

通讯另一端,传来倒抽一口气的气息。

“那、那么这果然……不是兵器攻击?”

“你认为现在在月球的人类,做得出这种东西?”

古都子在人类两字上说得特别用力。

“难道是虚、虚空——可是,怎么可能。”

一副无法相信的样子。古都子直截了当地说:

“不想相信就随你便——现在最重要的是对付眼前的威胁。”

“……唔。”

对方似乎被她冷静的气势压倒,哑口无言。

“陨石掉在哪里?”

古都子再次问道,帝国军虽然提心吊胆,还是把座标点告诉她。

古都子将战斗机的能量开到最大,飞向那个地点。

结果,原本在基地上空的极光,动作宛如在风中舞动的布一般,朝古都字的方向飘了过来。

(……来啦!)

古都子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果然是对的。

那道极光,只是在陨石附近的生物自动反射出来的。由于古都子现在来到比那些基地的人都靠近陨石的位置,所以极光才会转向这里。

那果然不是攻击什么的——对,那个光幕不过是感受装置。只是不了解生命这玩意儿的虚空牙,混乱且粗糙地在扫瞄人类罢了。

根本算不上敌人,至少虚空牙并未将月面的人类放在眼里。要说的话,这是不能好好发挥机能的东西带来的二次灾害。

然而不管是什么,它对古都子等人来说的确是致命性的。极光移向这里的速度,比战斗机的最高速度还快,而且愈来愈快——

古都子咬紧牙关,拼命用复合雷达侦查前方。

然后,总算发现地底下埋着一个不知是什么、也无法分析,大小仅三十公分左右的立方体。

(——是那个吗!)

不过既然无法分析,也就表示无法破坏——我方感受装置释放了一千五百条波长,它竟对每一个反射都没有变化,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从极光的速度来看,肯定会在战斗机抵达之前追上。

即使如此——古都子脸上没有丝毫恐惧。

有紧张及兴奋的感觉,但已不再害怕。

“——5、4、3……”

她小小声地念着数字的倒数。

一直瞪着显示目的地与敌人相对位置的仪表,一边测量着什么——虽然是瞬息的机会,这是她能做的最后手段。

极光已逼近到背后,这时她终于有了动作。

不再倒数到零——她在同一时间采取了行动。打开舱口,将手中的高压容器往外丢。

那是她用来收集被她杀害的人的生体组织飞散后,在遗迹上生成的“雾”的高压容器。

由于细胞组织等于是在瞬间被冷冻起来,那些还勉强介于“物体”与“生物”之间。

古都子朝高压容器射击。

内容物飞散,雾再度在月面上飘舞。

于是极光受到雾吸引,只有一瞬间从古都子乘坐的机体转移方向。

战斗机便趁那时候,直接从头部钻入埋着立方体的地面。接着再以整个机体破土而出,将地底下的东西丢到外面。

四溅的上堆中混杂着一样奇妙的东西。那东西闪耀着绚丽的彩虹色泽。

但是古都子的机体因硬撞大地而猛烈反弹,没有余力处理它。

立方体出现地表的同时,将在空中闪耀的极光吸入其中,然后一边不停旋转,改变了模样。

那形状——与古都子驾驶的战斗机一样,只不过全身闪烁着虹色光芒。

它的炮口一齐对着古都子的战斗机。

那一瞬间,古都子却——露出了微笑。

她的目的只是把立方体从地底取出来,之后就不关她的事。只要拿到外面,自然会有适当的东西紧随而来。

没错——虽然不知道那是虚空牙的碎片还是什么,既然它会掉在这里,就表示有什么东西让它掉下来;在这个太阳系里做得到这点的,就是唯一能与虚空牙对抗,总是赶到虚空牙出现的地方迎击,身为守护人类最后要塞,以超光速穿梭宇宙间的战斗机械——

人称它“夜巡者”。

“——!”

古都子当然——只看到它刹那间的身影。按理说能看到一瞬间都算是异常,因为不可能以捕捉光的器官——眼睛,来辨识动作比光速更快的东西。然而那时,当夜巡者用自己的武装臂刺穿“碎片”时,只有短短数秒,古都子的战斗机与夜巡者“班斯提尔夫”的相对速度,降到人类的感知域边缘——因而看见了它的模样。

该把它譬喻成什么呢?

整体与其说是机械更像生物,但不确定是植物还是动物;宛如枯萎老树、又活像是以蛇、虎、人、鱼等无数生物骨骼分解拼凑而成的超级巨大骨头工艺品,但终究只能形容它是——不像世界现存的所有东西,有着八只手的“怪物”。

就在它将自己的指甲插进彩色物体的下一瞬间

——碰!

敌人被消灭了。

人类在高度技术文明的最后所创造出的超级兵器,瞬时便将月面军队完全无法抗衡的对手粉身碎骨。

古都子乘坐的战斗机,也被爆炸的冲击震飞了。说起来就连夜巡者有没有感知到古都子的战斗机也很令人怀疑。古都子的机体,与无数岩石、剥落的月球表面一起弹到非常遥远的地方。

4

从相隔一段距离的后方观察她的情况,古都子的人工智慧部属们,当然完全无法感知到飞来破坏虚空牙后又立即飞走的夜巡者。

它们只知道,古都子一抵达陨石坠落的地点一带,那周围的地面就爆炸了,感受装置瞬间完全停止;待回复时,古都子已经不知被震到哪去了。

那之后,极光便未再出现。看来古都子的目的似乎达成了。

可是,古都子鲁洁司04本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办!”

“第一使命就是去救她!”

“可是,不知她被弹到哪里去了呢。”

这里是月球。

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就算是一点点力量,也会让物体飞得非常远。何况刚才的爆炸并不只一点点。

“古都子叫我们‘逃走’——”

“可是,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突然,在它们正在协商的档案通讯间,有“声音”插进来。

“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它们的逻辑回路旁低语。

对于这个资讯混乱的情况,它们脑中一片空白,陷入判断机能停止的状态。接着,它们开始扫瞄周围,明明其它感受装置什么也感知不到,不知为什么只有相当于“视觉”的摄影机镜头捕捉到了那个身影。简而言之,它们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皎白的月球砂漠上,伫立着一名少女。

宛如在地球上,头部连防护帽也没有戴,一身无防备装扮,却显得泰然自若。

有这种事吗?她那头黑色长发竟然在飘动。月面并没有风之类的东西……

“你们已经知道答案了。”

少女用平静的口吻,斩钉截铁说。

“……你说什么?”

“虽然你们有‘因为我们是机械’这类莫名其妙的顾虑,但不管是机械还是什么,你们是有‘心’的。”

“……什么?”

“而那颗心已经做出了决定——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你说——我们在烦、烦恼?”

“你们的心是以辅佐古都子为大前提制作而成—:你们知道它根据的是什么吗?”

“你们之所以想救她,并不是被命令的关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冲动、是深植于心的根本。”

她露出温和的微笑。

“因为设定为你们的人格雏型,是那个古都子鲁洁司04原始人类的血亲——父亲及兄弟。”

“……什么?我们并没有那种记录——”

人工智慧插嘴道,她不予理会地继续说:

“记忆或记录、经验或知识,那的确在人类下判断时占有有很大的重要性,但不光是那样——当一个人要对自己也不清楚的某件事做决定时,人的心才终于拥有其意义。心就是为此存在的——懂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清彻,且坚定不移。可是内容……

“——无法理解。”

“我想也是。”

呵呵,她恶作剧般地微笑。

“可是古都子鲁洁司04打算顺从自己的心,打开通往未来的门呢。你们要用什么态度对应呢。”

“当然——当然要救她。”

“不管人工智慧的雏型是什么,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

“救古都子这件事,优先于任何事。”

声音中已经没有迷惘。

于是,少女手臂往旁一伸,指着月面的某个方向。

那是背向太阳及地球的暗夜方向。

人工智慧将感受装置栘向那里。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然后,当它们再度将摄影机镜头转回来时,眼前已没有少女的身影。

忽然消失了。

“刚、刚才是怎么回事?”

“她的意思是,古都子在刚才指的——那个方向吧?”

“——怎么办?”

“只能去吧。”

它们的心,早已做出了决定。

*

全身隐隐作痛。

“……唔。”

撞伤及血液不流通造成的剧痛,使得古都子张开了眼。大概是机体故障,所有机能也跟着停摆。

古都子试着操作各种开关及操纵杆,毫无反应。彻底坏了。

“……啧。”

从七千多公尺上空摔下,幸而战斗机外壳被制造成能够承受坠落等冲击,即使被震飞还是获救了,可是——

古都子检查身上的太空衣,确认没有破洞,便打开舱门走到外面。

如同预期,一片黑暗。

(……被弹到暗夜这一侧了啊。)

天空中看得见繁星,此外什么也看不见,连哪里是地面也不清楚。

已经不必担心温度上升,反而要注意近乎零下一百五十度的超低温。一直不动的话马上就会结冻。

单单只是有没有太阳光照射的差别,就能让月面从灼热地狱一转为冷冻冻土。

古都子点亮太空衣的灯,侦查四周。

但想当然耳,四周只有一成不变的白色砂漠地表无止境地绵延,没有任何具特色的东西。这是死亡荒野。

“…………”

古都子轻轻叹息。即使盟机前来搭救,似乎也无法期待在自己还活着时被找到。

正当她心中一隅闪过服用自杀用药物的念头时,发现照明灯照亮的区域一角,有某个东西在动。

她吓了一跳,将照明移向那里。结果……

“唷,你好。”

有个奇妙的东西在那里,向她打招呼。

它那被照明灯照亮的外表足闪闪发亮的银白色,身高和古都子差不多,感觉很娇小。

相当于头部的部分,从侧面长出类似耳朵的长条棒状感受器官。古都子不知道它是什么,总觉得外型有点像兔子的拟人化。

(机器人……?)

只能这么想,可是为什么自立步行型机器人会落单在这种地方?

“怎么了,小姐?”

机器人用通讯回路询问古都子。

“那、那个……我是古都子。你是?”

她一回问,机器人做出微微行礼的动作,指着自己。

“我是西玛斯,基于探查月面的目的而被制作的地图行动机。”

颜面表情确实配合语气而改变,似乎是感情回路丰富的类型。

(更重要的是——这种精密度,该不会——)

古都子想到了一件事。

“你——是几年前制造的?”

听到这个问题,西玛斯微微耸肩。

“这个嘛——我只能说至少是在比你所属的军队成立时,还要早很多的时代被制造的。”

果然——古都子明白了。这个叫做西玛斯的机器人,是在人类尚未遇到虚空牙以前,充满希望的时代被制造出的高科技产物。

“……你在做什么?”

“我打算写书呢。”

西玛斯马上回答。

“……什么?”

古都子无法理解它说的话。什么是书?在植入她体内的记忆中,到处都没有将纸束装订成册的“书”的概念。看到她的模样,西玛斯说:

“那就换个说法,我在制作地图。”

“地图?”

“那是我的使命。当然,只要看看从上空拍摄的影像,就能测量出地形及距离啦。不过,为了制作有助于人类实际行走或以车子代步时的地图,还是要实际走过才行呢。所以我才会像这样一直在月球散步。”

经过的时间或许有几百年——不,说不定长达千年。

看到古都子那副痴呆样,西玛斯露出像在笑的表情。

“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做那种事也没有用吧,月面已经陷入战乱风暴中,没有人会悠哉地去野餐。就算做出那种地图也没有用’,对吧?可是呀,真的是那样吗?”

“咦?什么意思?”

古都子回问,西玛斯没有回答,它将地面的沙堆成堆后开始放入口中。唏沙唏沙地咀嚼,看起来像在吃它。

接着按下位于腹部位置的几个装置钮,结果有个棒状的东西从它口中吐出,是卷起来的一张纸。

“——拿去。”

古都子打开交给她的那卷纸,发现是一张地图。上面画着箭头。

“只要朝那个方向前进,就能与你的救援队会合唷。”

西玛斯笑嘻嘻地说。

“咦?”

“可惜我不能跟你去,你的战斗机上好像只剩紧急推进器还能使用,应该勉强到得了会合的地点。”

“等、等一下——”

古都子出声喊它,西玛斯不以为意地一边挥手说“再见啰”,快步走进黑暗中。

古都子盯着手中的地图。这个似乎是用沙子合成的材质,宛如丝绸般光滑。

在现在这个终日争战的月世界,应该不需要这种漂亮的印刷品吧。可是……

她想起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

“看得到的只是敌人的攻击,不是本尊!”

我们现在或许只是因为深信敌军会攻击过来而战,然而如果认真去思考如何弄清楚对方的真面目,或许会发现迥然不同的路……

她听从西玛斯的意见,自机体拆下紧急推进器,装置于太空衣上。因为只能用一次,一旦搞错方向就完了,还好现在有地图。

她依然牢牢记得自己企图与虚空牙战斗的那份勇气,而她记得的这些事,可以传下去给与她同型的其它鲁洁司。

“回去后……来场革命好了。”

她的嘴角浮现微笑,用力拉了推进器的开放式操纵杆。

随着爆炸烟雾四起,古都子鲁洁司04朝月面的黑空飞去。

*

……另外几乎同时刻,有一架残骸掉落在离刚才的战场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

被改造为侦察机的战斗机,遭到一道冲击雷射破坏,碎成四分五裂。

机体开了一个大洞,已毫无生命迹象。

原本搭乘在机上的情报员“蜘蛛”变成雾气消散,至今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这个毫无生命迹象的地方,现在——产生了一阵摇晃。

才想说空间发生痉挛,产生类似抽筋的扭曲,那里便闪现出一道虹色光芒。

虹色就那样渐渐变大——化成了人型。

“…………”

它的外型是——人称“歌萨·穆”,昔日唯一成功与深渊之敌交流的人类姿态。

有着那名少年身影的东西,缓缓将手伸向机体残骸,摸索了一会儿。

不久便拉出一样东西。

那是宛如缩着四肢的乌龟甲壳一般,不知该算是球形还是椭圆形,浑圆而光滑的东西。

人们称之为共鸣器,其功用是使精神与幻影世界同调。

“…………”

虹色人型,将那个光滑的东西拿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III在寒冷的月下/WhiteUnderground

1

西玛斯是为探索月球表面而制作的机器人。

它的体内安装了能够贮存太阳光并转换成能量的自动装置,因而得以半永久性地在月面活动。

因为前提是月亮及太阳持续存在,所以不可能是“永久”。

创造出西玛斯的是位女性科学家——明贺耶博士。她同时也是开发出赛布雷答内的维修程式“四”系列的天才人物。

对她而言,制作西玛斯显然是打发时间的游戏。

“听好喔?西玛斯,人生是一场游戏喔。你的使命是到处去看存在于月面的各种东西,把它记录起来——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做得很有趣才行。”

她一边制造西玛斯,一边对机器的人工头脑说这些话“教育”它。

“比方说就算只是一颗小石头,不要光看着它,要去思考它的由来——这颗石头是从宇宙掉下来的吗?还是谁丢在这里的?它有什么背景呢?诸如此类的——所谓月面,基本上是处于静止状态,没有任何变化的世界~可是西玛斯,你必须在那里找到故事。”

她工作时总是一边哼歌。那是个相克涡动励振原理确立,宇宙开发刚起步的时代,真可谓是人类的黄金时代。

“你要把月面当作游乐场,到处徘徊是你的工作。人类正在做的那些艰难又麻烦的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然后,这个嘛——”

她突然看向远方。

“我不知道你调查完整个月面会是在几千——不,几万年之后,等那个任务结束后,西玛斯,你就写书吧。”

“书?”

身体还没有制造完成的西玛斯,以头颅模样回问博士。

“对,是书。我会帮你加装用月球的沙制作纸张的机能,你要把发现到的种种趣事记下来做成书。嗯,一定可以写出有趣的东西呢。”

“可是博士,到时候博七还活着吗?”

“这个嘛,说不定会靠冷冻冬眠活着,不过正常的话应该已经死了。可是没关系唷,就算那时候人类都死光了,西玛斯,至少要把你写的书留给这个世界。”

那时候,她露出带点落寞的神情。

“人类就连来到宇宙,也依然维持着愚蠢的军备——比方说超光速战斗机夜巡者,要是人类用那种不得了的东西相互残杀,这个世界一下子就会灭亡呢。”

西玛斯不太了解那方面的事,因为战斗系统并未植入它的逻辑回路中。

“你去做你的工作就好了,西玛斯。你写书这件事,说不定会成为人类出生到这个世界的理由呢。”

说完,博士微微一笑。

……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候的判断还是太天真了;在那之后,人类遭到虚空牙侵袭,被逼到顾不了自相残杀的绝对危机。

话虽如此,在连那种绝境也被遗忘了的月面,残存下来的人类似乎仍然继续互相残杀,不过那些事与西玛斯没什么关系。西玛斯的工作是总有一天要写书,人类所作所为充其量只是必须写入书中的其中一件事。

因为这样,从西玛斯开始在月面流浪,至今已过了相当漫长的岁月,然而这个工作才做了一半。

所以西玛斯今天也继续在月面散步。

偶尔,西玛斯会遇到人类。大多是迷了路,不知道现在位置的士兵。西玛斯会运用一路走出来的知识,将地图交给他们。当中有人相信;有人以为自己看到幻觉、精神错乱而陷入恐慌;也有人明明毫无根据,却擅自认定西玛斯是敌人,对它展开攻击。然而不管对方做出什么反应,对西玛斯都没有多大影响,毕竟目前保留于月面的粗制退化科技兵器,是伤不了西玛斯的银白色皮肤。

今天当西玛斯也像往常一样到处溜达时,它发现地面开了一个大洞。

“……?”

这个洞没有火山口那么大,直径顶多三公尺左右,但是很深,形成阴影,看不见黑漆漆的底层。西玛斯心想,感觉倒像口“井”呢。只在月球活动的它当然没看过真的井,这只是从资料中得知的。

“这是什么洞呢?”

好一段时间,西玛斯一会儿从各个角度窥视洞内,一会儿用雷达侦测,但不管怎么试,还是不知道它有多深。

“唔……”

西玛斯有点犹豫。因为这里是暗夜的这一侧,加上从它最后一次沐浴在太阳光下,到现在已经过了三百小时。它体内的电池虽然制作成能维持五百小时,前提是不长时间持续走动,或是一直停住不动以免浪费能源。如果进到洞内后必须动得很激烈,有可能会耗尽储备能源。要是机能在没有日光射入的洞里停止,自己将再也不能动。

“唔……可是,不管了。”

最后,西玛斯毫不在意地跳入洞中。

眼前立刻变成一片漆黑,西玛斯很快将感受装置眼转换成无光视状态,看得见洞内壁面了。

“喔?”

西玛斯立刻察觉到异状。

如果洞壁表面是被陨石或流弹炸开,未免凹凸不平了些。一般应该是非常光滑的断面,而且洞穴直径也宽窄不一。

“这是——唔?”

现在已经知道是这个原因造成电波乱反射,以致无法用雷达侦测出洞底位置,但这样一来,表示这是人工制造的洞穴。

就算如此,该怎么说——这做工太粗糙了。

感觉就像定当初挖得很急,以致洞壁凹凸不平,这是人类在月面进行工程时,几乎不可能产生的粗糙度。会这么说是因为月面没有空气,基础工程的马虎,会伴随着气密性不足的问题。

“可是又不像矿山呢……这一带没有特别贵重的矿物。”

西玛斯一边往下坠一边深思着,不久,它的长耳朵微微动了。

“哎呀,好像快到洞底了。”

距离已经缩短到雷达不受乱反射干扰的地方。

西玛斯启动逆喷射,轻轻降落洞底。以非常柔软的动作着地是西玛斯擅长的招数。

由洞底往上看,只看得到几颗星星,甚至看不见洞缘。里外都很暗。

“嗯,深约莫五百公尺吧?”

西玛斯就下坠速度及时问如此占算。月球地层与地球不同,底下没有岩浆,只有无止尽的冰冷硬块,就算再往下深入也一样。

“好啦——那这是什么洞穴呢?”

西玛斯环顾洞穴内部。

结果发现在凹凸不平的壁面上,有一个坑洞直接延伸成横挖的洞穴,不过位置略偏上方。西玛斯会察觉到,是因为西玛斯就算没有光线也能够感知东西;若是一般人或机械设备,大概就不会发现吧。

“总觉得有秘密的味道唷?”

西玛斯脸上相当于鼻子的部分,状似愉快地抽动着。西玛斯最喜欢秘密和谜语了。

它往上一跳,跳进坑洞。

这个横穴不怎么大,约与西玛斯矮小的身高差不多高。西玛斯弯下身走进洞穴中。

“……嗯?”

一跨步,西玛斯马上感觉到脚底奇妙的触感。它当然没有穿鞋子,可以说是打赤脚。那是在月球上鲜少感觉到,碎裂般的触感。

“这是什么?”

它用指尖抓了抓地面,放入口中分析。

知道那似乎是水份凝结而成的东西,也就是类似霜柱的东西。西玛斯虽然知道霜柱,却以为那是地球才会有的现象。

“……月面可能结霜吗?”

西玛斯绞尽脑汁地想,但当然不可能因此解开疑问,于是启动体内的<知性回路>装置。

“博士、博——士!我有点事想问你?”

西玛斯对着空无一物的空间呼喊,于是在它的视野偏上方位置,突然啪地一亮,浮现出宛如妖精般的立体影像。

“嗨;西玛斯!有什么不懂的事吗?”

那是貌似制作出西玛斯的那位博士少女时期的模样,但打扮得有些滑稽的形体。

虽然在西玛斯的视野中看得见,但它其实并未被投影到外界,而是存在西玛斯脑中,与视觉资讯一起构成的虚拟人格。装置于资料库内,在西玛斯思考困难的事时,以忠告人身分出现。

在西玛斯被创造的那个时代,为了避免赋予自立活动型人工智慧过多的知识及经验,法律规定资料库及思考回路必须像这样分开设置。这是害怕机器人进化得太“聪明”而超越人类所做的处置。

“博士,是这个啦。”

西玛斯指了指脚下。

“原来如此,和霜柱有点不同呢。这是水蒸汽通过洞穴中时,黏附在周围唷。”

“水蒸汽?”

“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一点一点不断地累积,最后形成类似霜柱的结晶。”

“这个水蒸汽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在这个洞穴的前方吗?”

西玛斯往洞穴的另一边探去,还是不知道里面的状况。

“…………”

妖精没有回答。

“博士,这是什么洞穴,你没有头绪吗?”

“难道是……”

妖精喃喃自语般地只说了这几个字,又马上陷入沉默。

“什么?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西玛斯对妖精的暧昧态度感到有些困惑。因为妖精一向都很干脆地说出知道的事,不知道时也会直截了当地说不知道,这是她身为资料库窗口的人格,基本上应该不会有“犹豫”才对。

“……不,现在还没办法说什么。你打算调查吗?”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西玛斯带点骄傲地说。

“胆子真大啊,你不是担心能源的残量吗?”

“那是另一回事。如果就那样停住了,表示我的人生只到那里为止。这点人类和机器人都一样唷。”

西玛斯如此说,一步一步不停朝横穴内走去。

洞穴的隧道非常长。

怎么走都看不到尽头。

途中经过几个转弯,由于这条路没有分歧,不致于迷失前进的方向。只需要一直往前走。

“我觉得霜柱愈来愈多了。”

西玛斯一边确认脚底触感如此低语道。进入横穴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四小时。

“这个,果然是从洞穴另一头喷过来的水蒸气吧?”

“嗯,是啊。”

妖精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和西玛斯一样不会疲劳,所以倒不是她嫌烦了的关系。

就这样又过了约莫五个小时,终于来到洞穴尽头。

结冰的情况更为严重,阻塞了洞穴。

“——是不是该回头了?”

妖精劝告,西玛斯摇头说“不行不行”。

叩扣,它敲了敲冰壁,确认厚度,接着——

“嘿唷!”

发出只有形式的助威声,朝冰壁啪地敲了下去。

尽管看起来不像多用力,西玛斯那由超文明科技制造的身体,产生的力量确实地将冰壁破坏了。

震动、冲击,以及经过极精密设定的力量使得冰壁崩塌,变成细小的粒子飞散开来。

冰壁的另一边,还有一层金属墙。

不过那面墙上有道大裂痕,裂痕的对面似乎是个宽广的空间。

“……好像是某种设施呢。”

西玛斯先触碰了那面墙。那是用超高度精链技术制造的特殊防御复合材质。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最近的军队所制造,而是在虚空牙来袭时或者是在那之后建造的东西。因为如果是那之前的东西,不可能没有输入以探查月面为主要目的的西玛斯的资料中。

妖精沉默不语。

墙壁上的裂缝并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似乎是原本的接合处裂开,形成一个裂缝。原因不明。

西玛斯越过裂缝,踏入里面的空间

由于实在太暗,加上空间过分宽敞,无光暗视装置根本起不了作用。西玛斯不得已只好解除暗视装置,瞄准宽敞的空间发射非实体型的低输出功率能源照明弹。

远处出现一个小光点,照亮了周围的景象。

看到眼前光景,西玛斯的逻辑回路停顿了一下。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嘴巴大开合不拢的状态。

妖精露出严肃的神色。过一会儿,西玛斯用困惑的口吻说:

“这里,是什么……?”

这里和月面一样,已经没有丝毫的空气残留。

四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霜,到处都结冻了。

在西玛斯的身旁,放置了一个细长的箱子。长度超过两公尺,宽度及高度约五十公分。

箱子已破损,相当于盖子的部分粉碎掉落箱中。恐怕是西玛斯刚才破坏冰壁时的冲击,使它崩塌了。

“…………”

西玛斯战战兢兢地往箱内瞧。

里面躺着一个……形状像是由球体及分枝的筒子组成的全白物体。成分几乎都是水分,再来就是由脂肪及蛋白质之类的成分构成的有机物。化学反应呈现完全静止状态,一切运作已然消失。

那是冷冻的人体。

要是将它解冻的话,红色鲜血及光滑的肌肤一定会恢复吧。不过它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只会就那样腐烂下去。

它的旁边也排列着同样的东西。

再旁边也排列着。

再旁边也排列着。

再旁边也排列着。

再旁边也——

无止尽的,无数相同的东西绵延不绝排列着

“……有几具呢?”

西玛斯提出最实在的疑问。光是它凭感受装置感知得到的部分,就有好几万具。

几万具被冷冻的人体,在没有日光照射的月球地底下并排成一长列。那副景象明明壮观到没有其它东西可以比拟,却无力到叫人惊讶。

无力感在这里不断蔓延——就算曾经有诗人站在这里,这个完全无法从风景中找到美感及价值的荒凉世界,也会轻易将他排除。

“……果然是这样呢。”

妖精喃喃说出这句话。

“博士你早就知道了吗?”

“是啊—!因为搭载了第一级机密防护程式,之前直不能说。不过现在既然清楚展现眼前,就不受限制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人类逃避严苛的现实世界,保存文明,准备在未来苏醒的基础工厂。被当作迈向未来的遗产保存库,是事先准备好的数样东西之一。”

妖精静静说。

“工厂?”

“对——是它的惨状。”

妖精感慨地摇摇头。

“大家都并排地睡着——”

“本来,在这里的人应该全都被冷冻保存,呵护管理到清醒的那一天呢——不过那已经是无法实现的梦。”

妖精环顾四周,仿佛自己也真的站在那里一样。

“这里已经没有运作了——”

“是坏了吗?”

“是啊。”

“为什么?不是应该做得很坚固吗?”

西玛斯确认过,这个被特殊防御复合材质保护的洞穴,结构就像巨蛋一样,耐压构造也很坚固。实际上也的确出现了裂缝,却未被来自上方的压力压垮。

“或许是发生某种故障而损坏,也可能只是被时光的流逝压垮了。或许是单纯地——经过非常非常长的时间,而那本身成了致命的原因。”

妖精用平静的口吻说。

“博士和这里有关吗?”

西玛斯问,然后有些困惑地补充道:

“我是指真正的博士,或者应该说还是人类时的博士。”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知道这地方的意义,一定是有关吧。否则没道理会留下档案。”

妖精做出耸肩般的动作。

“是要逃离人类彼此间的斗争吗——”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为了逃离虚空牙的攻击而躲藏起来的。”

西玛斯跨步走在这个位于地底下的冷冻墓地。

不管走到哪里,都充斥着死亡。状似沉睡的人们,没有一个人会再度清醒。

“总觉得很戚伤呢。”

西玛斯发出落寞的声音,思考着该怎么处理他们。这应该可以成为写书的题材,可是总觉得——不知该如何记录才好。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寂寞的景色呢。真的。”

西玛斯陷入机械也会有的沮丧,就在此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西玛斯那对活像是兔耳朵的复合感受装置,听到了不可能的声音。

……怦。

“咦?”

西玛斯刷地竖起长耳朵。

“有东西——在动喔?”

“什么?”

“虽然只是一刹那,刚才有动体反应。”

“……应该是先前打破冰壁时的余震吧?”

“不,不是那种声音——该怎么形容它呢。”

西玛斯静止不动地等了一会儿。

结果——

……怦。

又感知到鼓动声。

“这——不会错。虽然异常缓慢,这是人类心脏的鼓动!”

“可、可是不可能啊;—这里的机能已经完全停止了。”

“总之,去有反应的地方看看吧!”

西玛斯跳着朝那个地方移动。

那里有一具类似棺材的太空舱,外观与其它无数相同的东西完全一样。

然而与其它太空舱不同的是,其透明盖内侧并未结霜,里面充满带点青色的气体。

一名少女躺在其中。

……怦。

她闭着双眼,一脸苍白。尽管心跳掉到不到正常的数万分之一,只能勉强维持最小限度的生命活动,但这名少女——

“这个人还活着……活着耶——”

西玛斯感叹地说道。

3

“这真是太惊人了——”

妖精也惊呼道。

“为什么只有她还维持着生命?”

“她是最后一个人呢。”

西玛斯继续调查周遭,已经完全感知不到生命反应。

“果然只剩下这个人。”

西玛斯观察着眼前的太空舱。

舱体内建的能源装置勉强维持着运作,似乎是这东西让她活下来的。

“可是,为什么只有这个人——”

“答案似乎在这里呢。”

在妖精所指的前方,一条原本应该连接舱体的缆线断了。上面覆盖着一层白霜,底下有焦黑的痕迹,看来似乎是因为过热还是别的原因烧掉了。

“原来是发生故障——”

“所以备用装置才会启动。但那是紧急用装置,无法回复与中央系统的连结。真讽刺啊,托了烧掉的福,只有这条缆线没受中央系统停止影响,依然固定在原本的状态呢。”

妖精露出复杂的表情,大概是创造出西玛斯的科学家本身的感慨吧。以为制造了完美的东西,然而毁灭后遗留下来的唯一存在,却是因为故障而得以幸存下来。

少女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永远沉睡着。

她正在做什么样的梦呢,西玛斯心想……

“可是,这样下去的话,这个人迟早也会冻死吧。”

“虽然惋惜,这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呢。”

妖精悲伤地说。

“应该不能把她运到外面的世界,就算可以那么做,以月世界现有的科技,也无法让这名少女复活。”

“嗯……”

西玛斯站在这个巨大墓地中央,面对尚有一丝气息的少女陷入深思。然后说了“再多调查一下周围吧”,继续走了起来。

“你打算调查什么?我觉得这里只剩下绝望唷。”

尽管妖精这么说,西玛斯不以为意地咚咚咚跳来跳去。

接着,它来到一根大柱子前面,应该是这个巨蛋形状设施的中心位置。

“这里是?”

西玛斯仰望着柱子问。

“大概是主轴。这不是普通柱子,管理整个设施的防护赛布雷答一定在里面。虽然现在已经停止运转了。”

“防护赛布雷答是和我同类的人工智慧吗?”

“正确来说并不一样,层级差太多了。对方定能够计算恒星间航行轨道的东西,我想它比你聪明几亿倍唷。”

“不,我不是在说这个,而是基本的事啦。比方说构造、基础的思考模式之类的。”

“喔,如果是指这个的话,我想的确没有多大差别·因为你们都是使用传输资讯到虚渺空间磁场的希德域头脑。”

“果然。”

西玛斯点头,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我就在想应该是这样。”

“怎么了?”

妖精问道。于是,西玛斯手伸向柱子,沙沙沙地摸索。

霜纷纷落下。

“我是想,如果我遇上这种情况,一定会在完全‘死掉’前,预先在某个地方留下开关。”

“开关——你的意思是在机能完全停止前,主动关闭机能,只保留最低限度的最后力量?”

“嗯——”

仿佛在确认柱子内部,西玛斯继续用掌心贴着柱子。

“既然思考波动相同,我想只要把我的意识脉冲流入里面,就算只有一刹那,应该可以让这家伙醒过来哟。”

“你想利用共鸣现象,重新启动赛布雷答?”

妖精看看西玛斯又看看柱子,一副依然无法理解的样子。

“我认为它之所以停止运作,应该只是局部故障的关系。只要让其它部分动起来,自动修复机能一运作,就能复原吧。”

“但是,能源呢?哪里有足以让赛布雷答重新启动的能源?”

“这里不就有吗?”

说完,西玛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这下妖精真的慌了。

“等、等一下,你啊。我再说一次,防护赛布雷答和你的规模差太多了啦。你以为启动这么庞大的东西需要多少能源?”

“只要有个契机就好了,不是吗?该叫作最初的火种吗,如果只是这个程度的话,总会有办法啦。”

嗯,西玛斯点头。

“可是——你的能量所剩无几啦。”

“如果再去外面照太阳光、补充能量的话,这个人搞不好会在中途结冻。一定要现在做。”

西玛斯斩钉截铁说。

*

“对,拆下那边的缆线,从别的太空舱拿来完好的缆线换上。”

在妖精的指示下,西玛斯结束了将装有少女的太空舱直接连接柱子的作业。

“我知道你定认真的,我不会再阻止你了。”

妖精混着叹息声说。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呢。”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过是你体内的程式唷。我们是一心同体。”

听到妖精笑着如此说,西玛斯也展露出微笑。

是的——西玛斯也很清楚。

就算现在在这里救活这名少女,只有一个人存活的话,已无法达成保存人类的目的。

这个<计划>已经失败了。

这样救她还有意义吗?

西玛斯有自己的任务,这件事与创造它的目的毫无关系。

然而对西玛斯而言,当它思付着该如何将这件事写入未来要写的“书”中时,它认为只能这么做。

不想写别的事,是西玛斯的心情。光这样就充分构成理由了。

不过,西玛斯并非认为自己停止运作也无所谓,它心中多少期待会留下最小限度的能量。

“——结束了。”

西玛斯起身,抖落作业中沾在身上的霜。

朝柱子看去。

用以人类语言来说类似“凝视”的意识,注视应该存在于柱子内部的机械。透过感受装置仔细观察内部,但每一处都依然是静止不动的状态。

应该会在某处出现不自然的扭曲才对。

西玛斯确信,一定有在停止状态下无法使它产生作用,紧密锁住的地方。

接着,它终于在柱子与天花板相接处,察觉到极细微的不协调感。只有那里的温度比其它地方略低。西玛斯将自己的思考脉冲,集中射向冰冷世界中,最为冰冷的那个点。

刹那间,它的意识被弹到遥远的彼方。

——咻!

正当西玛斯感觉视点以飞快的速度移动时,下一瞬间,它的心已经不在结冻的巨蛋里,而是站在以前从未到过的奇妙场所。

“…………?”

西玛斯环顾四周。地面长满了某种绿色且细小脆弱的东西,天空还散发着蔚蓝光芒。对于习惯了经年笼罩在黑暗中的月面天空的西玛斯而言,这是很奇异的景象。

草原——

若要用名称形容它,就是这样的风景。尽管具有这个知识,西玛斯当然未曾离开月球,这是它第一次来到的地方。

另一个怪异之处就是西玛斯本身。它变成长满浓密的毛,身体柔软,有着血肉之躯的兔子。

“……这是怎么回事?”

西玛斯不停嗅着自己的体味。换作平常的话,嗅觉这东西不过是对飘散于月面中的微量粒子的分析,但在这里,那却是非常鲜明强烈的感觉。

它以血肉之躯咚咚咚地在那一带草原上跳来跳去。

真愉快啊。

空气轻抚身体的暖意,对西玛斯来说也是初次体验。

西玛斯当然知道这是幻觉世界,知道自己正处于赛布雷答原本让冷冻冬眠的人们看到梦世界的残景。

不管是到哪里景色都一样,天空中的太阳位置也没有丝毫变化。就世界设定来说实在太单调了,不过这只是依附于垂死机械记忆中的风景,也难怪会这样。

“……啊,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不小心玩得太开心了,西玛斯重振心情,开始观察周围。

必须找到开关。只要启动应该在某处的那个开关,整个赛布雷答应该就会苏醒。

它嗅遍那一带的味道。

发现地面的一角埋着某个奇妙的东西。那东西在周围只有土和草的世界里,给人格格不入的印象。

形状不知该算足球形还是椭圆形,表面非常光滑。

“这是——”

在西玛斯的记忆中,这是称为共鸣器的超文明产物。据说是集结了让人类成功进入宇宙的认识理论、相克涡动励振原理精髓而创造的东西。

“难道,这是……?”

西玛斯继续挖掘,将它拿了出来。

用两只前脚夹住,像在遮住光线似地高举着。

结果,它的表面映照出某个东西。

那是一名少女的身影。

“你——是谁?”

少女一听,脸上浮现不可思议的微笑,反问西玛斯:

“为什么?”

“咦?”

“为什么你想要启动这台可怜的机械?

“咦、那个……”

“这里很和谐呢,这个适合冰冷死亡之月的幽静世界。让它再次苏醒,直接面对残酷的现实,有多大的意义呢?”

总觉得她看起来像某人,又好像谁都不像。

“……呃,那个。”

西玛斯不太了解她说的话。

“告诉我太艰深的事,我也无法理解——不过,有一个人还活着呢,不救她不行。”

“存活等于获救吗?”

她心平气和地说。

“只要活下去幸福就在前方的想法,只限于世界充满喜悦的时候呢。这个冰冷冻结的月球,有那种东西吗?”

被这么一问,西玛斯更困惑了,它回答:

“因为——活着就是要玩乐对吧?既然这样,在哪里都找得到乐趣吧?”

语调听起来很悠然。

“有那么简单吗?”

她又问,但西玛斯还是困惑地说:

“活着是那么复杂的事吗?”

除此之外它没有别的意见。

“觉得痛苦就设法不痛苦,觉得无聊就找出有趣的事,活着不就是如此吗,我不觉得有那么复杂耶?”

少女的微笑中混入了不同于先前的表情。该怎么形容呢,就像站在要性子的孩子面前,母亲那夹杂着放弃与疼惜之情,像在说“真拿你没办法”的微笑。

然后她喃喃说道。

“心这玩意儿还真顽强啊。”

下一瞬间,西玛斯又被弹到遥远的地方,紧接着一股全身力量被抽光的感觉袭来,然后——耗尽动力。

4

巨蛋内部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震动。

原本停止运作的主轴,受到来自外部的共鸣波牵动而猛烈摇晃。强行流入的能源产生连锁反应,打开原本几乎全被封锁的积载空间入口,使储存在里面的资料重现。至于停止的原因,由于当时的档案消失了,将永远无法查明。尽管如此,这个巨大设施还是再次动了起来。

设施里,有个黑影没有运作地瘫坐着,那是有着长耳朵形状的兔型机器人。

用尽全部能量后,它的机能已完全停止,一动也不动。

但在它周围的东西,反而全都动了起来。

正当它心想,“震动愈来愈大,无数道光线射过巨蛋的外墙部分啊”,马上被一道炫目的闪光贯穿全身——

*

——一回过神,西玛斯的身体正一边旋转,朝高空上方飞去。

“——咦?”

西玛斯一边飞在暗空中,一边注视着光芒。由于全身沐浴在太阳光下,它感觉到用尽的能源开始逐渐获得补充。

……可定我为什么会飞在空中?

到刚才为止我应该是被关在地底下冻结的巨蛋里——正当它如此想时,它发现飞在空中的不只自己。

西玛斯的周遭塞满了闪闪发亮的小冰片。它正与那些小冰片一起飞。

西玛斯瞄了一眼下方,一切疑问迎刀而解。

一种闪亮的白色物体,正从它先前进入的洞穴中喷出。不只那个洞穴,它的周围并排有相同的圆形洞穴,可以观测到那些洞穴也在喷发。

洞穴正好在包围地底下巨蛋的位置。

“——原来如此啊。”

西玛斯懂了。之前还在想那个洞穴是什么,简单地说那就是“排气口”。

是为了在巨蛋内部发生异变时,将积聚于内部的不纯物释放到外部,而开凿的隧道。

进入洞穴时仍是夜晚的世界,不知不觉已经转变成太阳照射的白天。阳光中,冰片被喷出,在空中起舞。

“成功了吗?”

西玛斯一问,妖精便现身在它的肩膀一带,点头说:

“应该吧。”

“现在,内部应该正在分解巨蛋先前的构造,让它进化成新形态唷。为了能存活到更遥远的未来,对吧。它一定会在地底下移动着,现在已经不在这下面了。”

“那个女孩子没事吧。”

“既然现在只有那个少女是存活于那个世界的唯一人类,<设施>应该会专心地倾全力守护她唷。”

即使在说话的途中,西玛斯也在操控姿势,它重整姿势后轻盈地降落月面。

“或许只有那个少女正在做的梦,是人类彼此激烈斗争的月面上唯一的和平世界。”

西玛斯对妖精说的话点头表示同意,不过当它再抬头时,已经把这些艰深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哇!”

它发出感叹声。

在仰望的空中,喷出的冰片勾勒着各自的旋转轨道,边摇晃边轻柔地飘落地面。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唷。”

西玛斯在当中跳了起来。

“这是‘雪’——下‘雪’了耶!”

在兔子跳来跳去的上空,白雪无声地翩翩落下。

“月球偶尔也会下雪呢!你看!果然没错,任何地方都会像这样有许多好玩、美妙的事——”

西玛斯一边蹦蹦跳跳,突然想起必须把这件事告诉某个人,却“咦?”地陷入苦思。

“某个人——是谁呢?”

总觉得好像有谁在某个地方问了自己问题,却完全不记得是何时,在哪里发生的事。

“怎么了?”

妖精问,西玛斯摇头。

“没事。一定是错觉,或是梦——”

正要说下去,突然感觉到巨大黑影即将笼罩自己上空,便向后转。

那里有巨大的东西浮在空中。

翱翔的龙神背上,站着一个全身裹着铠甲的铁面人。

在雪中,人类守护神们展现出坚决的英勇气度,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似地,用锐利的眼神扫射四方。

“是超光速战斗机夜巡者,以及触星者史塔斯克雷帕——”

西玛斯与妖精目瞪口呆地仰望着这些超越者。

“……以绝对真空的宇宙为舞台,与虚空牙进行无止尽战斗的他们,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

“——那是月面探查机器人呢。”

站在夜巡者班斯提尔夫上面的超人史塔斯克雷帕,看着伫立于月球上的西玛斯喃喃道。

“那是古董。虽然贵重,是无害的东西。”

“不是那个……”

班斯提尔夫看也不看西玛斯一眼,继续扫瞄四周

“真的在这一带吗?”

铁面人对同伴夜巡者问道。

“这样的话,发信源就会在月球内部。”

“可是,我确实感知到……遭遇绝对危机的求救声。”

在巨大机械内部操纵着龙神的核心,倾听寻找应该听得到的微弱声音——

IV直到与梦一起消失/RainbowIntheDark

1

……总觉得我好像在做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人生彷佛是听命行事,明明走得和我所希望的略有不同,但我却不觉得有多大的分歧,该说是过得还算差强人意吧,但也绝非打从心底感到满足。就像是微微发烧,懒洋洋地直发呆,对我而言,活着就是这种感觉。

我强烈地觉得,在哪里走偏了一大步。

“那是因为你想要找到自己的人生唷,弥生小姐。”

“咦?”

“你之所以觉得与现在的世界格格不入,是因为你的心中有未来。它与累积在世界中的过去产生了摩擦——你的确有不满,但无法贴切地表现。”

她——明明就在我的面前,不知为什么,却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窥视我的眼睛——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眼神。

“因为还没有适当的辞句可以表现你的不满和不安呢。那种感觉还没有名字。所以你如果要弄明白它,就必须使用以往历史上没有人使用过的辞句。”

感觉她好像说了非常不得了的事。

可是就算被她这么说,我也不会退避三舍,反而想听更多她说的话、她的声音。

“没有人,使用过的辞句吗……”

我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我既然想当作家,就必须找到那种东西对吧。”

听到我自以为是的意见,她点头道:

“尚未存在的辞句、尚未存在的梦——找出这些单独存在也毫无力量的东西。这个世界的一切,就是由这些没有根据的东西推动的。是啊——”

我想,她这时候有露出微笑。

“那是无关这里是在冰冷的月球下,还是窄小的现实生活,都会窜入每个人心中,类似诅咒的东西。人们是这样称呼它的——”

她的笑容明明没有任何理由,却强烈撼动我的心,无法忘怀。

“——‘想像力’。”

……已经消失不见的她,真的不曾存在过吗?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恶梦。

*

我的名字是醒井弥生。

昔日的梦想是成为小说家,让大家阅读我写的书。

但由于我的父母是有钱人,父亲最近又刚当上县议员,似乎打算让我进入复杂又难懂的政治界。拜那样之赐,我逐渐变成自己不习惯的“大小姐”,周遭的人开始对我说“读或写那种像无聊漫画一样的小说也没用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某个地方褪了色。

就连一直对我很亲切的小说家妙谷几乃大师那里,也被嘱咐“最好不要太常去”,已经好一阵子没见面了。

(……那件事也一样)

透过大师请侦探调查“有印象却不存在于记忆中的少女”的事,好像也在暧昧不清的状态中被蒙混过去——没有下文。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

我的年龄也增加了。虽然只有一岁,我有时会觉得以前那种活力四射的心情似乎已经枯竭了。

虽然是考生的年纪,但我老早以前就确定保送入学了,感觉就像是冷眼旁观大家苦读

的模样。

现在是夏季即将结束,秋天正要开始的时节。

我即将遭遇到发生于梦与现实交界处的战争。

*

在一个万里晴空之日的傍晚时分,明月已高挂天边。

放学途中,我一个人漫无目地在街上闲逛。身上依然穿着制服,既不想被搭讪,也不打算买东西。只是没来由地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哪里,像回游的鱼一样不停地徘徊。

而就在这个时候。

有个人从我旁边经过。那一刹那我完全没有感觉,但在瞬时后,一股遭到雷击的感觉突然袭来。

(——是那个人……)

我直觉地这么想,没有理由。由于我本来就对她没有记忆,也就无从确认起,但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我正大叫“不会错”。

我跑了起来,追逐刚才的人影。

她的背影在人群中忽隐忽现,我拼命地追着那身影。

(啊啊,长得——)

我有些粗鲁地推开伫立于前方的人们。对方露骨地表现出困扰,就算何时被骂也不奇怪,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

(长得什么样子?你——)

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我知道你是谁,你的声音也深植我心中,但我却连你的长相及名字都不知道,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等——”

我在喧嚣的街上大叫。

“等一下!请等一下!”

可是声音似乎没有传达到她那里,她的背影愈来愈远。

不久后人潮不再拥挤,但此时已不见她的踪影了。

“啊啊——”

我顿时感到沮丧,就那样无力地朝那个方向慢慢走着,来到一个被树木包围的寂寥场所。

这里是儿童公园,并排着跷跷板和方格攀爬游戏组。

周围没有半个人。天色已暗,孩童们大概回家了吧。

“唉—!”

我没力地瘫坐到长椅上。

下意识地仰望天空。

月亮皎洁明亮得叫人惊讶。

然后,我发现里面有个黑色物体在飘。

(——咦?)

以为是眼里跑进了脏东西,用指尖揉了揉眼。

但黑色物体完全没有消失。

“……咦?”

黑色物体在空中呈螺旋状旋转。

“……咦咦?”

别说是消失了,甚至愈来愈大——

“…………咦咦咦!”

终于,那个黑色物体掉到我脚边的沙堆。

——咚!

发出震动,但声音并没有很大声。我吓了一跳,从长椅上弹起来。

“什、什什什——”

我只能说陷入沙堆中的黑色物体,就是个黑色物体。那是直径五十公分左右的球体,如果是——陨石的话,表面未免太光滑了。

球体表面咻咻咻地开始喷出烟雾。

“怎、怎么……?”

我战战兢兢地往后退,想要离开那里。

就在这时候,状似陨石的物体发生了戏剧性变化。

正觉得它出现裂痕时,暗黑色表层便像被吸进里面似地消失了。然而从底下现身的是——

“……咦?”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因为从那看似陨石的物体中,出现的竟是弯着身的人类。

身着银色服饰的那个人,是个有着一头金发——模样非常俊美的少年。

“——唔唔。”

他一边呻吟一边起身,朝我这里看来。那双眼睛呈现清澈的蓝色。

接着,他问了我奇怪的问题。

“……这里是地球吧?”

“嗯……”

我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从他的外貌以及出现方式来看,虽然觉得“难道是”,可是这样的话,未免……未免太夸张了。

“你听得懂吧?这样应该可以通才对啊。”

因为我没有回答,他继续问道。

“啊,那个……嗯,这里是日本。”

我茫然地回答。一边想着“这是什么整人节目啊”、“可是那种坠落方式实在不像戏法耶”,脑中转啊转地做着无谓的思考。于是他报上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歌萨·穆,是月世界里的居民。”

那模样看起来非常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喔……”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呆呆地附和道。

“你是‘人类’对吧?”

他又问了我奇怪的问题。

“呃、那个——”

正当我不知如何回答时,他的脸色一变,露出严肃的紧张之色。

然后他突然冲向我,大叫:

“快趴下!”

那一瞬间,一道闪光从我们正上方急速穿过。

“什——?”

我虽然被他推开跌在地上,还是清楚看见了。

不知从哪里发射过来的光线,打中公园的方格攀爬游戏设施,将那个铁棒组成的设施——

唰——

——转眼间消灭了。

“什、什什什——”

我大吃一惊,他拉起我的手大叫:

“这里太危险了!要逃啰!”

我们跑了起来。

失去判断力的我,只能听从他的指示。

光线继续向我们扫射,跷跷板及溜滑梯像被挖洞般,唰唰地遭到破坏。

我一边被他拉着逃,朝后方瞄了一眼。

从光线射来的方向,跳出一个人影。看到那一幕,我再度愕然。

身穿闪耀着彩虹色泽,类似紧身衣的服饰,头上披着同色头巾的她,长得非常像我认识的妙谷几乃大师。

(应该说……怎么看都是本人!)

可是,貌似几乃大师的她,手上拿着某种东西。

尖锐且呈金属色泽,尖端朝向这里的那个东西,有着……任何人看到都会说“那是光线枪吧”的形状。

“…………!”

貌似几乃大师的人,一确认到逃跑的我们,马上用那个武器攻击过来。

每当光线擦过身旁,包围公园的树木就一株株地被消灭。

“哇、哇哇哇……!”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可是再这样下去,我们肯定会被那个像几乃大师的人杀死。不知为何,即使处在这样的事态下,我感觉到的却是……

“之前似乎也遭遇过类似的情况。”

“好像曾经看过类似的眼神。”

这类奇妙的似曾相识感。

“要飞啰!”

他在我耳边说道。

“咦?”

我还来不及反问,他一把揽住我的腰挟在腋下,接着——奋力朝大地一踹。

下一瞬间,我们已飞跃在空中。

我感觉到月光扫过眼角,很快地我们就降落在不知是哪里的马路上,又再度腾空跳起。

(哎呀——我们在逃。)

等我回神时,已经是在反覆降落起跳于大楼屋顶或停车场七次左右时的事了。

来到非常偏远的郊外后,他终于把抱在手中的我放下。

“没事吧?”

他露出担忧的神色问我。

我凝视他的蓝眼睛。

“——你说你是歌萨·穆吧。”

“嗯,那是我的名字。”

“你不是——人类吗?”

这个世界不可能有像他那样,宛如蝗虫般跳来跳去的人类,也没有任何整人节目,设得出那种圈套。

“不,我是人类唷。至少是站在那一边。”

歌萨微微一笑说。漂亮的金发在月光中轻柔地摇动。

2

我和这个谜样人物歌萨·穆,暂且移动到可以隐身之处。我所知道的这类场所并不多,只想到建筑于山里,我就读的高中。

学校四周以高栏包围,校门口采用电子锁严密管理,不过他当然一跃就进去了。

夜晚的校园里没有任何人。或许有值班老师或警卫,但他们应该不会到校园角落的这个树丛阴暗处吧。

“请、请问?”

总算安顿下来,我有满腹疑问要问。最重要的是——

“歌萨·穆——你是谁?”

“这有点难说明,硬要说的话,就是未来人。”

“未、未来人?”

“这个说法其实并不正确就是了——因为在相克涡动励振原理中,时间的逆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该怎么说呢,姑且说这是一种幻影空间的相互干涉吧。对现在的你而言,我是活在未来世界的人类。”

“等、等一下,我连一个宇也听不懂耶?”

“嗯,我希望你冷静地听我说。”

他微微点头,如此说。

“这个世界是虚构的。”

“……什么?”

“这里是梦境。这整个世界是由名为防护赛布雷答的机械捏造出的伪装幻影所构成。”

照他的说法,据说人类在进入宇宙的途中,遭遇到名为虚空牙的敌人而败战:存活下来的人分散于太阳系各星球,当中逃到月球的人,在逐渐衰退的文明中对彼此开战。至于我所在的这个世界,是在月球中唯一以保护人类文明为目的,偷偷建造于地底下的秘密基地之中;那里冷冻保存着逃过战争的人类与文明知识,为了安定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做着活在过去世界中的梦……

我抬头望着夜空中闪亮的皎洁明月。总觉得它和以往所见的月亮不同,看起来活像个巨大怪物。

“…………”

歌萨对着楞楞仰望着天的我继续说:

“我正在寻找能让虚穿牙与人类共存的路。为此,我需要这里的设施。现在月世界的人老是在互相斗争,实在是无法如愿与其它智慧取得协调。可是只要使用隐藏于这个设施中的超文明,应该可以让月球上全体人类团结一心。”

“……怎么做。”

我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

“有个装置叫做共鸣器,现在被用来创造这个幻影世界。只要反过来使用,释放到外部,应该能让月球的人们直接听到我的心。”

“……你打算演讲?”

“透过发自心底的同感就能明白了。明白虚空牙其实没有恶意。”

“……没有吗?它是侵略者耶?”

“它们并非被设定为侵略者——只是对人类强行进入宇宙的事做出一定的反应罢了。这样的邂逅固然不幸,但还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总觉得——毫无真实感……”

我摇了摇混乱的脑袋。

他说这个世界是“幻梦”?

我们其实全都冷冻沉睡着,是机械让我们作梦?

这是什么情节啊?

若要把它当作妄想,我之前又经历过了异常体验,常识显然已经在我眼前瓦解了。可就算如此,这实在是——

“……对了。”

我提心吊胆地问。

“那个,关于刚才攻击我们的家伙,她和我认识的人很像——那是什么?”

“那一定就是她本人。那是守护这个世界的保护程式。因为我可说是这个世界的非法入侵者。”

“本人?——妙谷大师其实是作那身奇特打扮,天天与侵略者战斗吗?”

我想像那个画面,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快疯了。

“换作平常的话,他们这么做是正确的,可是我并没有要侵占这个设施,或是要把沉睡的技术用在自己的军队上,只是想借点力而已。但他们不愿意听,深信外来者都是只会持续丑陋战争的家伙。他们会这样想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正因为这样,我更要向月世界的人呼吁呢。”

歌萨·穆神色认真地说道。

(……!)

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感到愕然。

那双没有任何迟疑的坚强眼神,是我在以往的人生中从未见过的。

我一直以来的生活,总是会在某处混入扫兴的东西,就像在海边吃的炒面里会混入沙子一样。每一次我都会在心中皱眉,认为“没办法”而放弃。然而他的表情却连一丝丝无聊的挫折也没有,只为自己相信的东西,坦荡荡地活着——

(我——)

我不知道其它人如何,但至少我之前的人生,就算被人说是虚构,也的确无法反驳。

(我——至今到底做了什么?)

我突然领悟到这件事。

(老实说,我还足完全无法相信这种事——)

不过,反正我也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个人至少抱持着他所相信的真实。

“我、我去跟妙谷大师说说看。”

一回神,我已经脱口而出。

“咦?”

歌萨·穆看向我。

“这样做才对吧?妙谷大师是这个世界的那个……相当于管理者的立场对吧?那就好好跟她解释,让她了解,说不定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啦!”

我用兴奋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说。边说还想,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好管闲事的人了。即使如此,我的心情仍然压抑不下来。

“可是,那个显然是会发动攻击,强制排除障碍物的战斗程式唷。太危险了。说不定你自己也会被当作扰乱世界安定的因子而遭到消除。”

“就算被消除也——”

正当我想说“无所谓”时,突然心头一震。

(被消除……?)

总觉得——这句话刺进了我的内心深处。

难道说,从我记忆中消失的那个人,就是那样……?

看到我一脸茫然若失,歌萨露出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如果那个人是那样的话——”

“咦?”

“如果那个人是那样的话,我变成那样也没关系!”

几乎是用吼的。

对了……我是因为追着“那个人的身影”,才会遇到歌萨·穆。这会不会是那个人引导的呢?

“是啊,歌萨·穆!你在目标美好的事物这点上,一定和那个人一样。既然如此我、我——”

我拼命地抓着他。

“慢、慢着,弥生小姐。”

歌萨似乎慌了,手放在我的肩上将我推开。

“你的心意我很高兴,但你肯定也是支撑这个世界的人。外面世界的人固然重要,你也一样重要。等我们做的事结束后,你的记忆大概会被修正为没发生过什么事——”

“我不要那样……!”

我喃喃道,这次虽然压低了嗓音,却是非常用力。

“我不想再忘记了。那应该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啊,却要被当作没发生过,我已经受够那种事了!绝对不要……!”

我——我好像有点反常。

在我的心中没有什么事是正确的,唯独这份心情是确凿的“真实”。

歌萨用那双蓝色眼眸盯着这样的我。

“……我知道了,弥生小姐。那就请你协助我吧。”

“真的吗!”

我的心情顿时开朗了起来。

“嗯。虽然不能直接对应战斗程式,这个世界一定有一扇通往外面的‘门’,你只要帮我找它就好了。”

“……门?”

这件事——总觉得之前也曾听过。对了,我和名叫庄矢夏美的那个女侦探一起遭遇到类似情况,然后——

就在我回想到这里时。

眼前划过一道闪光,接着——

唰——

在响起讨厌的冲击声的同时,歌萨·穆的左臂从肩膀位置整个被削下,飞散了。

“……咦?”

我整个人愣住,歌萨的身体因反作用力而旋转,在我面前倒下。

“……啊。”

我立刻回过神来,转头向后看。

伫立在那里的是有着妙谷几乃容貌,一身未来人装束,手持光线枪的枪手。

“……啊啊。”

“让开,弥生小姐。”

那女人,用令人不寒而颤的声音冷冷地说。

我叉开双腿而站,挡在倒卧的歌萨·穆及那个女人之间。

“你定战、战斗……程式吗?”

我问。她点头,

“是啊。fs4,309——‘四’是我的名字。”

平静地答道。

“使命是排除掉世界的侵略者唷,就像在那里的那个。”

3

“……等、等一下!”

我在四的面前张开双臂,护着歌萨。

“你听、听我说!这个人——”

“你被骗了呢,弥生小姐。”

四的声音毫不容情。

“这家伙有一半被虚空牙侵蚀了。他已经是无法与人类共容的天敌啦。”

“不对!这个人与虚空牙产生了同感,所以——”

我紧紧抓住倒下的歌萨,他的身体发出微微颤抖。

“——唔、唔唔……”

那种颤抖方式并非来自疼痛或寒气,而是像电视发生电波异常,导致画面上下晃动时的摇法。与其说是生物式,反倒像是数位式……既然这个世界是由机械资料构筑而成,这该说是因为缺少该资料,而变得跳跃吗?

从消失的左肩位置,别说是流血了,断面上甚至没有肉体颜色,只有细长的灰影。

存在本身消失,就是这回事吗?

“弥生小姐,你不懂。”

四的枪口不偏不倚地指着我们。

“这个世界背后隐藏着多么残酷的事,——你的温柔或许很美,但那种同情在绝对真空的宇宙战场上是毫无帮助的唷。”

“可是、可是那样,和这个人想要‘改变’那些在月球上战斗的人有什么不同!”

我竭力地大吼。

才不是——不懂,我心想。我非常了解这种事,这和阻隔在我的人生前方的东西样。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

“你的心情摆第二。”

“你的心没有多大的意义。”

一直——

一直都是这样。我是被这样的世界所包围——

而就在我如此拼命的时候,

“……算了,弥生小姐……”

歌萨·穆微弱的声音在我的心中响起。

“我……只到这里了。你……已经,够了——”

他企图用仅存的右手推开我。

我突然对他的这个行为以及话语,感到非常恼火。

是啊——

眼前的问题,既不是在月世界展开的战争的不合理,也不是充斥绝对危机的宇宙空间里的残酷。

不是那些——而是我的心情。

就是这样——

假如我今后也会一直活在,与我的心毫无关系的世界,那将会是什么情况?

脑海中突然浮现“她”的身影。

“我啊,如今将从这个虚假的,位于冰冷月亮上的停滞世界中消失。”

她的确那么说过。那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她的“心”的容身之地吗?

如果是那样,我——我不也一样吗?

如果放弃了这个意志,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这个世界对我来说等于毫无价值……!

“…………”

我依然紧紧抓着歌萨·穆,身体和他一样痉挛似地不停颤抖。

“算、算了……你也会消失唷。”

歌萨试着要站起来,看来他的脚似乎还动。他挣开我,又打算像兔子一样跳开。

这时,我假装要抓住他,在他耳边悄声道:

“……‘门’在这个顶楼。”

是啊,不知为何我知道这件事。我之前曾经历过“门”打开,这个世界与外面世界相通的瞬间。不过那件事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或者该说是没有意识,但我就是知道。对——就和消失的她留下的印象一样。

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打开的话,它将只是把人逐到外界的陷阱:但若是在知情的情况下打开,应该可以藉由被丢出时的那股力量,让声音瞬时响彻外面的世界。

“咦?”

歌萨·穆惊讶地瞪大眼。

这个时候,我已经采取了行动。

将他用力推往反方向,然后间不容发地朝向枪口指着他的“四”冲去——

*

四晚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策。

太迟了。

她已经扣下扳机。当时由于弥生突然以身体猛烈撞来,导致射线偏离,光线直接……

(糟、糟了……!)

……贯穿弥生的身体。

胴体正中央开了个洞,少女的身体就那样被震开,弹到校园半空。

骨碌骨碌翻滚后停住,一动也不动。

“…………”

在少女面无表情朝向夜空的脸上,眼底没有丝毫光芒,空洞涣散。

“——可、可恶!”

尽管焦急,四还是欲将手中的武器——消去装置,再次对准歌萨·穆。

不过,歌萨·穆已经不在了。

他已经跃在空中。

在外面的月世界里,他是以革命为志的战士,不可能白白浪费弥生牺牲生命为他制造的机会。

他一口气升到顶楼,寻找弥生说的“门”。

(……是那个吗?)

眼前有一扇通住楼下的门,没时间犹豫了。他用仅存的右手伸向末上锁的门——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昔。

“你真的还有话必须传达吗?”

那声音感觉像在耳畔呢喃,歌萨·穆吓得回过头。

一名素未谋面的少女伫立在那里。

她有着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脸上浮现着匪夷所思,却耐人寻味的奇妙微笑。

“你——”

他正打算问“是谁”,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作整个停住了。不对,不只是他。包括渐渐飘远的白云、空气、甚至是校园里正赶向这里的四,周围的一切都像录影机画面的暂停一样,完全停顿了。

除了一个人——眼前的少女。

“我就是我。我的名字不管在过去还是未来,至今都不曾存在过。我是显现在这个世界不可能具现化之物体。”

她像在唱歌一样,用轻快而爽朗的声音说。

“你也一样呢,歌萨·穆。”

(什、什么——?)

动弹不得的歌萨心想。他的反应似乎直接传到了少女那里,她点点头。

“你是当年希望成为人类与非人类间的桥梁,那个可能性的残渣。可惜你并没有注意超越人类可能性的你本身也成了非人类——”

少女从正面盯着歌萨·穆。

歌萨无法移开视线。

(说什、什么……?)

“于是你失败了,如今那些压根不了解你想法的人,正用你的名义在外面世界残杀其他人类,你的确是失败了。然后——”

她脸上的笑容刷地消失,说道:

“——然后死了。”

(死了……?)

歌萨无法理解她说的话。

她面无表情地继续慢慢说着:

“人们虽然想把负伤的你冷冻保存起来,可惜在你的冷冻中,并没有连系着那个冷冻生命的梦。”

她失望似地摇摇头,但视线连一瞬也没有移开歌萨。

“所以你已经死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亡灵,以及以共鸣形式依附它的恶梦。”

(……)

歌萨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又继续说道:

“唉,你其实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在被你想拯救的人类杀害时,确实感觉到了——”

这时,她第一次将视线从歌萨身上移开,看向浮在空中的月亮。眼底浮现出彷佛看着远方——距离非常遥远的神色。

用那双——看着时好像会被吸进去,宛如深不见底的清澈流水般的眼睛静静说:

“——‘绝望’。”

这句话,宛如电击般贯穿歌萨·穆的胸口。

那时的感觉,在他心中清楚地苏醒,明明没有呼吸,一股喘不过气的沉重感却冲击着他的知觉。

她继续逼问。

“你开始觉得人类根本不值得救,只是一群‘蠢货’,最后……因他们而死——那样的亡灵真的有话必须呼吁、传达给人类吗?”

她将视线移回歌萨·穆身上。

那双锐利的眼神,彷佛射入了他的精神深处

“说什、什么……!”

他想抗辩。可是不等他说完,她便追问:

“你真的打心底原谅了杀害你的人类吗?”

歌萨无法回答。

“原谅并且让他们承认错误,你的心中还有昔日能引导那些人的‘理由’吗?你现在依然相信那个吗?”

在她的背后,闪耀的明月持续向他释放混浊白光。她看起来仿佛与那些寒光融为一体。

“不对,是你能相信吗?你相信你当年期望的人类与非人类的共存吗?即使人类连彼此之间也老是互相残杀,无法达成共识……?”

(…………唔唔唔…………!)

歌萨的精神开始颤动。

就像车子冲撞墙壁失了去路,继续剧烈空转一样。

于是,她的脸上恢复了微笑。

“——你认为你的行动,全是按照你的意志而为吗?”

(咦?)

“你不觉得你以为是自己想法的东西,有可能其实是受到外界干预的影响而产生的?”

(……你、在说什么啊)

歌萨脑中一片混乱,但她似乎完全不打算帮他消除混乱。

“我现在暂时没什么好说的。”

她半开玩笑地说道。

(什么?)

“问题只在于——你还有没有心唷。”

(什么意思?)

“你是亡灵,其实是无法做任何决定的立场,只是个受到借用歌萨·穆精神型式的恶梦左右的可怜人偶。可是……”

这时候,少女的身影开始缓缓晃动。

“可是,如果在这个情况下,你的亡灵还留有心的话——”

同一时间,周围原本停滞不动的世界,宛如齿轮渐渐咬合似地,慢慢动了起来。

“你应该至少还保有一个,必须去完成的‘心情’——”

说完,她的影像便消失在晃动中,世界再度动了起来。

(——哇!)

一回神,歌萨·穆发现自己再度站在‘门’前。

只要打开这扇‘门’,我应该就能和月世界的人们连成一心,听取他们的想法,并传达自己的想法。

(……可是,现在的我,真的有话必须传达给他们吗?)

总觉得自己心中一直有着不可动摇的确信,但那是从哪里来的呢?

(不对,我一直深信自己曾经掌握到真实。然而现在——)

当初让我产生同感的“对手”——如今我似乎已经成了死亡后的生命空壳,但是“对方”——又如何呢?

(难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对方有所同感、相互理解,但如果那个深信是出自对方的愿望,而对方的真正目标是完全不同的事——

如果他只是被利用了,那么打开这扇“门”的瞬间

“——”

他靠在“门”上的手僵住了。

指尖慢慢自把手上移开——

“……对不起,弥生小姐。”

就在他喃喃自语的时候,手持消除装置的四,已经从顶楼边缘探出身子,朝这里攻击。

他在最后想的是,他生前唯一留下的渺小却关键的决定,歌萨·穆——人类史上唯一周旋在人类与非人类间,抱持和平共存宏愿的救世主,他的灵魂在死后经过五百年以上的此时,终于将那个梦——

……放弃了。

4

四的零星攻击的确将歌萨·穆的头、身体、腿部——全身片甲不留地消灭了。

“——嗯……!”

然而四的表情却浮现出很深的怀疑。

明明把歌萨的身体整个消灭掉了,底下的影子却——还留着。

月光照射出的修长黑影,即使本尊已不在,还是像画在地面一样没有消失……

“什——”

就在四打算连同校舍一起轰掉这个异常黑影的一刹那,黑色一下子扩大了。

不一会儿,整个顶楼便笼罩在黑漆漆的黑暗中。

“这、这是……!”

四用消除装置发动攻击,但光线只是直接被吸入黑暗中,完全没有作用。

应该说——不只是光线,黑暗正不断消除其他东西。

“——失败了。”

声音从不知在何处的虚无中传来。

“——又失败了。<人心>那东西的线索又消失了。”

听到那声音,四感觉到可怕的寒气,身体直发抖。

黑暗在这段期间依然不断变大,吞噬半个学校,然后像滑下去似地,朝山脚下的街道边扩张一边移动。

四慌了,可是她不间断的攻击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在哪里——”

“在哪里?”

“心在哪里——”

“心到哪去了?”

“到哪里——”

黑暗柔软地蠕动着,渐渐吞噬了街道,以及当中的人群。

听不到尖叫声,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攻击。因为对他们来说,那是脱离世界逻辑的事态。然而这个超出常识之外的黑暗,却吞噬了他们身旁的人、然后是他们自己,将他们变成不曾存在过的东西。

那是宁静却残酷,世界末日渐渐扩大的景象。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久,四目击到黑暗中开始若隐若现地飘着某种有色物体。

色彩逐渐分成几色,很快便形成浮在黑暗中的极光。

已经不会错了。这种现象在过去人类企图前进宇宙时的记录中,有许多相关记载留下。这是——

“虚、虚空牙的攻击……!”

四手里拿的消除装置,充其量只是在这个幻影世界中用来消除档案的东西。那个极光,却是将一切存在全部吞噬——

“没、没办法——只好发布红色警戒!”

四下令发动比她更上位,等级更强的战斗程式。

那一瞬间,宛如将一滴深红色墨水滴入名为天空的水洼中,整个世界一下子染成了红色。

这是遇紧急状况时,由构成这个世界的防护赛布雷答,发动的系统最高级防御程序“红色警戒”。

其效力极大,原则上能重组世界本身结构,将入侵的侵略者立足点直接根除。

哔哔哔哔……!

响起奇妙的地鸣,红色世界本身化为红色攻击,企图涌入流动的黑暗。

正常的话,这样就能让该异物的轮廓,像被硫酸溶解一样,渐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

“在哪里。”

黑暗就那样在红色世界中向下流去,身体愈变愈大……

“没、没效……?”

四只能颤抖。

这下完全无计可施了。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哪里有足以对抗这个黑暗的力量……!

“啊,啊啊——”

无能为力,四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恶梦。

“在哪里……”

“在哪里……”

“心在哪里……”

在黑暗中移动的极光大肆蹂躏,使虚拟世界渐渐还原到虚无——

*

(…………)

胴体依然开着大洞,醒井弥生用静止的眼睛仰望染成红色的虚拟天空。就连弥生也很清楚,事态在无计可施的状态下,正任由绝望无止尽地扩散下去。

(…………可是)

我的确——听过。

我之前曾她说明过这类事态。

(可是……我——)

那是她心中不可动摇的经验。

在她无可取代的回忆中,曾出现这么一句话。

(她、她对我说——)

那天我们两人单独见面、聊天,当时只觉得听不太懂,也没特别仔细听,可是她告诉了我。

“对了,弥生小姐——我要留给你一个忠告。”

她露出温柔的微笑,用平静的口吻说了那件事。我当时红着脸,宛如聆听别人念自己喜欢的绘本的孩童,开心地听她说。

“当你或是你生存的这个世界,发生束手无策的事时,只要念出这段咒语,一定会发生非常有意思的事。”

对了,她说的一定就是现在这个情况。她果然是正确的。

“……喔。”

那是几乎没有空气流入喉咙,与其说沙哑,更像是从门缝透进来的风般微弱的声音,但弥生还是诚心、坚信地,将那段必须告诉世界的话,化成具有涵意的声音发出。

“就如同凝视着夜晚的黑暗一般,在内心的黑暗中绽放出紫堇吧。”

声音渐渐渗透到整个世界,隐藏于世界深处的琴线,当地一声响了。不只是身为一般程式的四,就连管理世界的防护赛布雷答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它是构成这个系统基础的超文明,事先设定于所有机械设计中的紧急回线解放钥匙。

“——发生在红色警戒发令下,仍无法解除的绝对危机。因此,本系统将在这里发出紫色警戒,请求感知到它的所有存在救援。”

沉睡的机械释出全部动力,将这个呼救散布至绝对真空的宇宙空间,并且释放出七色彩虹中位于红色外围的紫色光彩——

*

“——啊!”

四之所以发出惊叫,并非因为看到侵蚀她所处世界的黑暗终于站起来,变成宛如巨大人型的剪影。

她当然也被这个吓到了,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在它的更上空——那个被红色警戒染成红色,如今已毫无作用的空间。

——劈啪!

裂出青白色裂缝。

“那、那是——什么?”

裂缝不只一道,接二连三劈啪、劈啪地裂开,青白色线不断重叠,愈变愈大。

终于,它穿破欺瞒的红色天空,与青白色闪光一起冲入世界。

四只从档案上知道那个状似骨骼,不知是手还是脚,宛如长枪的巨大尖形物体。那些是能切开敌人的刀剑,也是能放出三十七种攻击的炮台,是一种连小行星大小的物体都能轻易击碎的东西——

“——超、超光速战斗机夜巡者的‘武装臂’……”

武装臂藉着具各式各样破坏力的<界面Buster>,现在正射穿了创造于这个机械中的幻影世界之疆界。

站在锐利尖端部位上的,则是生活于本太阳系圈中,其传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人类文明最后碉堡的超人——全身裹着钟甲,以铁面遮住脸上一切表情的那个男人——

“那是——‘触星者史塔斯克雷帕’……!”

“……好像赶上了呢。”

史塔斯克雷帕对同伴班斯提尔夫喃喃道,将视线移向在下方蠕动的黑暗人型。

“动作最好快一点,这个世界似乎失去了大量的安定性。”

班斯提尔夫透过武装臂传达意志。史塔斯克雷帕“嗯”点头同意。

“不会花太多时间啦。”

说时迟那时快,铁面人从武装臂一跃,就那样像坠落一般,朝在下方等待的巨大黑暗人型冲去。

而原本看似无法区别其它所有人的黑暗竟对铁面人做出了明确反应。才想说它的某个部位像嘴巴一样张大,突然发出

“……啪啪啪……!”

不知是咆哮还是破裂声的振动。

那波动化成攻击袭向铁面人。

铁面人在空中将手臂奋力一挥,弹开整个冲击。

是啊——这景象在外面世界并不罕见——可说近乎家常便饭地频繁发生。这就是虚空牙与太阳系圈内人类最后一个抵抗势力进行的“战斗”。

“……啪、啪啪——”

当黑暗人型准备再次释放波动时,铁面人已成功逼近它身旁。

“——喝!”

接着,他没有取出类似枪炮的武器,直接用拳头击向巨大剪影的脑门。

变化在一瞬间,那是关键且震撼力强的一击。

内部有极光摇动的黑暗,在史塔斯克雷帕触碰的同时,轻轻发出一声——

——啪嗒!

化成闪耀虹光的结晶,然后四分五裂。

*

——结束了。

倒在地上的弥生也目睹了这一幕。

黑影粉碎,下方的广大世界瞬时恢复原貌。

铁面人再次回到状似长枪的东西上,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世界。

火红色夜空逐渐恢复成原本的星空。

唉——可是,只有她胴体上的洞没有被填平,依然存在着。

原本朦胧的意识变得更不清晰。

她心想,我们为什么这么不顺利呢。

如果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幻不真实的,那么责任或许不在虚幻本身,而是在我们身上。

或者,想得太复杂才是不对呢。

我们总是做太多无谓的思索,所以才会在绕了一大圈冤枉路后,却到不了最重要的地方吧。

她……弥生在愈来愈朦胧的思绪中,想着那个完全记不起来的她。

对她而言,恐怕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绕道,那么——她想去哪里呢……

逐渐渗开的风景,在朦胧的视线中慢慢融化。

那里依然是,

(月亮,在星空中——)

5

……感觉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全身沉甸甸,脑袋懒懒的,感觉就像身体被四分五裂分散,没有连接在一起。最先知觉到的外界,是压在后脑勺下的那个要硬不硬的东西造成的头痛,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枕头不好导致血液循环迟缓。至于均等加压在全身的重量,只是因为盖着毛毯的关系。

“……”

我躺在床上,似乎躺了相当长的时间。

“…………”

周围一片白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转动着眼球,侦查四周。

白色装潢、白色天花板、朴素的照明灯,—连室内也挂着白色窗帘,这里怎么看都像在医院。

“…………”

这么说,睡在这里的我,就是在住院罗。但为何住院?从何时开始住院?我的记忆一片模糊,完全搞不清楚。

“……我”

应该叫做醒井弥生。

可是那代表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做了什么、想做什么呢

“我……是谁。”

我茫然地喃喃道,那声音非常微弱无力。

然而,当我四下游移的视线,捕捉到窗外——看得见的景象时,我的心震了一下。

完全暗下来的天空中,浮现着一轮皎洁明月。

“……!”

比充斥房里的“白色”还要耀眼,却有着比任何东西都暗的阴影。那里同时存在着黑暗及光明。

不知为何——我看着那个对比,一股纠住胸口般的感觉突然自体内涌出,难以控制。

“……”

这时,房门无预警地被打开,身着白衣的女性走了进来。她看着我说:

“哎呀,你醒啦?”

原来是这间医院的护士。

她像在说“好”似地对我点头,说:

“得快点通知你父母,他们一直等到刚才呢。”

走到我旁边。

“请问……?为什么,我会——”

我试着问。

“你不记得了吗?”

“……嗯。”

“也难怪啦。这是常有的事唷,没有出事时前后的记忆。”

她说我出了车祸。

据说是我在街上闲逛,不知为何走到市郊的公园,在那里被冲进公园的卡车撞了。

不过说是被撞,其实并非直接被卡车撞到,好像是被卡车撞坏的跷跷板还是方格攀爬游戏组的碎片打到了头,但这部分似乎不是很确定。

“伤势虽然不是很严重,不过因为你昏倒了,又是被打到头,才让你住院的。”

听完说明,我下意识地思忖,原来如此。

“原……原来逻辑是像这样吻合的啊。”

我喃喃说。护士一脸诧异地问:

“你说什么?”

被这么一问,我也吓了一跳。

……

……我在说什么呢?

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何会这么想?

可是我不打算对这个人说明,只回答:

“……没什么事。”

……后来我爸妈来了,一下说“你真的很不小心”、又说“就是因为晚上外出才会遇到这种事”把我臭骂了一顿,可是我有些心不在焉。

过一会儿,爸妈同时叹气,交换了一下眼色。我心想“怎么了”抬起头,父亲便说:

“……其实,今天收到你写的小说获得新人奖的通知。”

“……咦?”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老是说想当作家,那类作白日梦的话——原来你真的有在努力呢。”

妈妈眼中含着泪水,可是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我非常混乱。

这时,传来一个声音。

“那是真的唷,你得到近代小说新人奖中的评审特别奖呢。”

我一惊,看着走进病房的那个人。

那是妙谷几乃大师。

“…………”

我看着妙谷几乃大师,不知为何感到非常紧张。那种感觉就像是遇到想取我性命的敌人,可是戴着眼镜的几乃大师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会危害我。

“因为你爸妈来找我商量,我已经确认过了,的确是你的作品《在月球彼方相见》得奖了呢。你定在一年前投稿的。”

“…………”

“你忘了吗?因为审查过程比预计时间拖了半年以上,才会延迟公布。不过这是常有的事呢。”

“…………”

“嗯,虽然不是第一名而是特别奖,不过能得奖就厉害了。”

“…………”

我突然想起来。

那是描写一名跳楼自杀的少女,灵魂四处徘徊,出发到未来的月世界旅行,在那里遇到许多人类和宇宙人,集结了这类幻想概念的小说。是在父母开始念我“差不多该专心念书了”的时期,我认真写了许多作品卯起来投搞那时候的滥作之一。

“…………”

我将那个主角的名字——

(设定成她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难道?

啊啊,可能有这种事吗?

连自己写过都不记得的小说,只有出场人物的印象仍残留在脑海里——

“…………”

几乃大师和我爸妈又开始对我说话,我因为感到茫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

……于是,我成了小说家。

得奖的那篇作品因为太难懂,只有作品名称被刊在杂志上,实际发表并得以出道的是之后写的另一部作品。由于这部作品受到好评,我以早熟的女性作家之姿,突然出了名。

之后,我按照当初预定的计划进入保送的大学就读,也顺利地陆续发表作品,过着没有任何问题的顺遂人生。

即使如此,在我心中,一直有种奇妙的感觉纠结着。

我失败了。

在某个非常重要的事上失败了——且已无法挽回。这种心情一直存在某处,盘踞在脑中挥之不去。

“呼……”

那天,我刚结束与出版社的协商,独自走在暗黑的路上。

月亮出现在天空。

“呼——”

不知从几何起,我养成了一看到月亮就会叹气的习惯。

这次的协商,是因为我之前写的作品已累积到不少数量,出版社提出集结成册的计划。在我们讨论短篇小说的编排方式、是否加入新作等事时,我有种“啊,我真的渐渐成了小说家”的想法。协商后,说是当作小小的提前庆功,陪他们去喝了一摊,我有点醉了。我其实不太能喝,要是不在回家前醒酒,又要被爸妈骂了。他们虽然不反对我当小说家,但还是耳提面命要我不要因此染上不良玩乐。

“呼——”

我一边叹气,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街道。

路上行人愈来愈少,我心想“不会有危险吧”,但因为派出所就在旁边,便继续往前走。

脑袋有些迟顿。

“……书,要出了呢。”

我自言自语。那对我来说,也是多年的梦想成真,但我总觉得——

(……总觉得)

那时候,在我的脑海中,掠过了一段不可思议的话。

“所谓梦,就是因过去而成形,但实现于未来——梦只会存在于时间的流动之中。现在这一瞬间没有任何人能抓住梦想——当达成目标的同时,那就已经不是梦而是现实。人就像是在名为幻梦的门扉前,持续守望的夜巡者一般——”

是在哪里听到的呢……不对,这是我自己想到的话吗?

“……啊,啊。”

我再次仰望夜空中的月亮。

任何时候看它,它总是让我有种胸口纠结的感觉。

我不知道为什么。

无法分辨那是因为想不起来,还是原本就不知道。

“……啊——啊。”

我醉了,左右摇晃着不太清晰的脑袋,打算继续走。

这时候,在离我一小段距离的前方,她伫立在那里。

“……”

我倒抽了一口气,

感觉脑袋、身体一下子清醒了。

她——是她。

她的脸上浮现出沉稳、温柔、且平静的微笑。

“恭喜,你的作品即将集结成册呢。”

她对我说。

“你、你是……”

我的声音在颤抖。

终于见到了。

那个我一直在寻找,连确实形象也无法掌握的存在,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然而,我能说的却是——

“你是——我的妄想吗?”

我必须先问清楚这个。然而对于这个沉痛的问题,她只是微微一笑。

“现在在这里和你说话的我,只存在你的心中。你所写的书,也只存在正在阅读的人心中。一切都只存在人们心中,没有人能够逃离它呢。”

……依然说着不可思议的事。

“我问的不是这个……不是这种事。”

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笑得那样美丽呢?

你的周围一定净是层层堆叠的残酷幻灭以及绝望啊——

“——为什么?”

“答案在你心中。”

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咦?”地拾起头,她点头。

“你不知道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事。你今后也会一直寻找这个疑问的答案。对,就和世界上一切事物一样。”

“……我一定不会懂的。”

我摇头。

“我一定什么也不会懂,然后就那样结束的。”

“是吗?”

“是啊。”

我哭了起来。

“一定是那样的啦。”;

这是喝醉的幻觉?还是从隐藏于世界的黑暗中依稀可见的真实?这种事已经不重要我只觉得很难过。

我们都在追求梦想,但只在永远无法达成梦想的途中。那是让人非常非常感伤的事。

“悲伤是无可奈何的唷。”

她用平静,却坚定的声音说。

“悲伤是世界附带的真实。所以人们就算知道前方有悲伤等着,也只能前进。相信有一天,某个人能在未来冲破这里之外的某处。”

“可、可是……”

她对哭泣的我露出温柔的微笑,靠了过来。

“啊……”

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时,她把某样东西交在我手中。那双手的触感非常温暖、柔嫩宛如水一般光滑。那是她留给我的唯一触感。

“好好珍惜它。”

她在我耳边低语。

“咦……”

在我手中的是,形状像球形又像椭圆形,表面非常光滑的奇妙物体。

“这时……?”

“这是歌萨·穆所留下的来自未来的遗产——这个共鸣器正是在不久的将来,促使人类发现相克涡动励振原理,出发到绝对真空宇宙的东西喔。”

我无法理解她说的话。

“咦……?·”

我将视线落在手中的物体,这重量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当我再往上看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身影。

连影子也没有地消失了。

“……咦?……咦、咦?”

脑袋中的混乱又回来了。

现在是何时?

这里是哪里?

我存在的这里,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或者一切都只是“现在”?

“——唉唉……”

我抱着手中光滑的黑色物体,无奈地仰望夜空。

那里只有白浊色月亮,不变地同时拥有光亮与暗影。

VSImaginatorPartIV"TheNightWatchunderTheColdMoon"closed.

如果——

你和你的伙伴开始演奏不同于往昔的乐音,

你和我一定会在月球黑暗的那一侧邂逅吧。

平克佛洛伊德<月之暗面TheDarkSideOfTheMoon>

后记——比之月下世界,犹如梦幻之境

在那个著名的“罗密欧与茱丽叶”中,有一幕男人说“我向月亮发誓我的爱”,女人便回答类似“别向那种形状经常变化,不诚实的东西发誓”的剧情;但据说在英语圈(圣经之类的),则同时存在着“像月亮的存在般确实”的说法。月亮似乎就是这样的东西,时隐时现却存在感十足;然而人类没有太阳肯定无法生存,至于月亮,尽管细说起来也是有诸如与潮水消涨有关之类的影响,但对人类有何具体意义仍不明朗。我们可以发现在许多神话中,对于如何处置这个微妙存在显得相当头痛。要是它像星星一样一颗颗小小的也就罢了,但毕竟大家都知道高挂在空中的它有多大。虽然当时还没有这种概念,我总觉得以前人看月亮,想的多半是与“潜意识”领域有关的事吧。就像是将确实存在却不具形体之物,套入月亮这个具象中,作为这类事物的象征。

顺带一提,“潜意识”这个想法,是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间才被“发现”的;在那之前,人们其实并不知道他们有着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暧昧情绪。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因此大部分的人才会认真地以为“作恶梦是现实中实际将发生坏事的徵兆”,把潜意识通知表层意识“你累了”的单纯讯息,信以为是“我快死了”而去决斗,结果真的丧了命。我曾在阅读过去(百年以上)的小说时,对它的不合理之极感到惊讶,那或许就是因为不考虑潜意识,硬把不明就里的冲动当成悲剧,视为夸张的神启活恶魔诱惑所造成的,也有描写成月亮具有使人失常的作用的。我先在真的觉得,那是打算将自己心中的问题转嫁给外界,才硬拗说月光中潜藏着魔物。说什么狼人在满月时变身,男人本来就都是狼啊。

因此,虽然不知道想像及幻想是否真的存在,既然它们与存在感十足的月亮很相似,这就和照镜子是一样的吧。我们仰望月亮,升起“好美”或是“好阴森”之类的种种想法,然而月亮本身其实既不美也不阴森。它不过是冷却的矿物结块,那里已经没有地球或其他行星上有的活动。设法找出该意义的是我们的内心,月亮只是配合内心展露出各种面貌罢了。我们就连应该存在自己心中的东西,也要寄托于外界的有形物才能想像。想像力这东西,到头来不过是“发现”的能力,只是因为我们长期忽视理应存在眼前的东西,才会一直找不到吧。

人生算长还是短?那是因人而异的,一般往往认为权贵人士过着比一般人更充实、美好的人生,至于他们心中如何想也只有本人才知道。抬头仰望天空时,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月亮——将决定那个人的人生吧:然而不管他的思绪是哪一种形状,那都是不将想像寄托于月亮就无法以形体表现于世的东西,恐怕在人类历史上,还没有谁可以用明确的形状表现它吧。一切都如梦似幻,在那个人去世的同时飘渺地消失。在那里没有长短、伟大平庸之别,大家都站在同样的立场。

话说由于月球一直以同一面面向地球绕行,从这里永远看不到被称为夜世界的另一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过那只是月球背向地球,与太阳无关,所以另一侧还是有太阳光照射。也就是说不管定否为象征心中黑暗的月球暗侧,那里并非没有光芒。如果你问我那又如何,不,我没什么要说的啦。就这样。

(你喔,把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强加于别人乃至历史上是怎样啊)

(没办法啊,因为我真的不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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