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姐姐……”
柔柔的,有些颤抖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一个少女。她的手中抱着个布制的娃娃,由于年头太长,娃娃已经褪色,还有好几处缝补过的痕迹。不过现在又有地方破了,露出了里面的棉花。
“那儿有人……”想要继续说下去的少女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米瓦洛!”被称为爱丽丝的女孩迅速朝妹妹跑去,“怎么了?回家吧。”
爱丽丝站在强烈的阳光下,一边轻抚妹妹的背一边帮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滴。
但少女身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汗”。
米瓦洛虽然住在希望镇,却几乎无法晒太阳。
爱丽丝将目光从已经八岁,身体却依然像五岁的妹妹那惨白的皮肤上移开。
“我没事。姐姐,那边有人,你看,是靴子。”米瓦洛指着一个小小的坟墓。”嗯?啊,真的。”爱丽丝朝草丛望去,不禁皱起了眉头。在草丛中,的确能隐约看到一双男人的脚。
“是什么人?会不会是病倒的?”在这种贫穷的镇子上,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有两个人。啊,动了!”米瓦洛看到那双黑色的靴子缩进草丛中,害怕地躲在了姐姐身后。
“呜……”
“什么人?”爱丽丝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问道。接着,一个男人缓缓站了起来。
“呀啊!姐姐,是骨、骨头!”
“嘘。”爱丽丝将米瓦洛藏在身后,拼命地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奇怪的家伙。
在这种酷热的天气下,男人竟然穿着一身漆黑的衣服,而且还裹着披风。他头上戴的兽骨则是最令人无法理解的。
“那不是怪物。”
听到这句话,男人不禁笑出声来。
“怪物会说话。”
“对、对不起。”
“这里是什么地方?”男人一边观察周围,一边问道。
“……希望镇……卡尔比欧拉附近。”
“希望镇……”男人沉默着.略微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转过身,朝草丛里猛踢,“喂,快起来!你想睡到什么时候,白痴!”
“嗯?我说,你想干……等等,快住手,疼死了!裘达斯!”一边惨叫一边从草丛中爬起来的,是一个银发的男人。
“你这厮,有这么踢人的么。还有,这里是什么地方?咱们这是……”罗尼·迪那敏斯被强烈的阳光晒得有些晕,他眯起眼睛时,视线刚好碰到爱丽丝,“哦,是我喜欢的类型!”
爱丽丝一边颤抖着,一边向后退去:“希、希望镇。”
“嗯,希望镇。虽然你是小美女,但名字太怪了,怎么跟个镇子似的……”罗尼歪着头,上下打量着爱丽丝。
“这本来就是村子的名字……你刚才不是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罗尼笑笑:“什么啊。那你叫什么?我是罗尼,这是裘达斯。”
“……爱丽丝·彼纳尔……”爱丽丝小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感觉到姐姐紧张心情的米瓦洛突然大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过来,罗尼不禁回过头去。
“你们是干什么的?”,走过来一名年轻女性,长长的红发扎成了两股辫子。
“我们不是坏人,真的。我们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被传送在这里了……”
“传送到这里?你们的来头可真够奇怪的……”年轻女孩以强硬的目光盯着罗尼,然后将水果放到墓前.接着抚摸着边哭边咳嗽的米瓦洛的头。对爱丽丝说,“带她回家吧。待会儿我就把药送过去。”
“谢谢。总是受你照顾,都不知该说什么了……”爱丽丝礼貌地鞠了一躬。
“别客气。还是让米瓦洛早点儿睡觉吧.”
“嗯。”
爱丽丝牵着妹妹的手离开后,女孩插起腰,继续向罗尼等人说道:“我叫娜娜莉·富雷基。你们没给村里的人添什么麻烦吧?”
“怎么会!”罗尼拼命摇着头,“我们是被艾露莲传送到这里的,才刚刚醒来,添麻烦什么的……”
“也就是问出了爱丽丝的名字吧。”裘达斯冷冷地说道。
“少废话,裘达斯!你到底和谁是一伙的。对了,你叫娜娜莉?我是罗尼。”
娜娜莉叹口气“能不能说得简单点儿?我完全没听明白。被艾露莲传送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说啊。”罗尼正准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明白,却突然大叫起来,“啊啊啊!凯、凯伊路!裘达斯,凯伊路和莉亚拉呢?”
“谁知道。”裘达斯简短地回答道,“我从刚才起就发现他们俩不在这儿了。大概被传送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别的地方?哪儿!凯伊路他们没事吧!”
“不知道。”
“不是吧……”
看着满脸焦急的罗尼,娜娜莉不禁苦笑起来:“和朋友走散了?算了,你们先来我家吧,喝点儿什么清醒一下。”
裘达斯问正准备转身离开的娜娜莉:“这样好么?你是来扫墓的吧?”
“没关系,反正我会经常来。今天也是因为弄到了稀罕的水果才过来的。”
“是你爷爷的坟?”罗尼打量着墓碑,不经意地问道。
“不是。我弟弟的坟,他很久以前就生病离开了。”
“弟弟呀……虽然我不是亲哥哥,但那家伙要是出了什么事……呜……”
娜娜莉看着罗尼一副就要哭出来的表情,脸上露出了微笑。
(看来他不是坏人。)
这时,裘达斯就像要故意遮住娜娜莉的视线一样从她眼前走了过去。
(反而是这个叫裘达斯的家伙太古怪了。从刚才起脸上的表情就一直没变过……奇怪的家伙。)
娜娜莉看着裘达斯的背影,暗自想着。
“等等!你认识我家吗?喂,裘达斯!”
得到罗尼的示意后,她慌忙追了上去。
罗尼又一次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墓碑。
供奉的水果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仿佛早巳蔫了。
“喔,你们遇到了这么多事啊。”娜娜莉在自家厨房兼客厅的房间里,交叉着双手说道。
虽说是客厅,但其实屋子里连张桌子都没有.地上只铺着一块圆毯子,为了隔热,地面使用的全都是石材。
摆在毯子上的茶杯里有刚刚倒进去不久的茶水,现在还没有凉。
罗尼一边慢慢地喝着水,一边四处观察这间房子,里面缺少了一能让生活变得更舒适的家具。
找到你们的朋友之前,就待在我这里吧。不过,正如你们你们所见,这村子相当贫穷。就算孩子们也要干活,有时粮食还是不够吃。你们不介意吧?”
“我们得谢谢你。”罗尼诚恳地表示感谢后,又不禁好奇地问了一句,“能不能问个问题?我没什么恶意的。”
“问吧,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要住在这里?这附近是垃圾山吧?从历史角度来讲这地方的环境也不怎么样。还是说你们不想离开故乡?”
“不是那么回事。”娜娜莉立刻否定道,我原本不是这里的人,后来和生病的弟弟……路乌商量了一下,就决定搬到这里来住了。罗尼,你也应该知道一些,如果到白鹭城,就能过上富足、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我和路乌却选择了‘生活’在这里,即使贫穷也无所谓。就是这么回事。”
“……这里更有人情味吧。”
“没错。很多有同样想法的人都生活在希望镇.这里的人是为了‘生活’而劳动的。”
“是吗。”罗尼点点头,又偷偷看了眼裘达斯。
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娜娜莉说话,只是一个人抱着膝盖,呆呆地盯着毯子。
“娜娜莉,在家吗?”
突然,垂在门口的布帘摇晃起来,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看来“门”这种东西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存在的。
“哦,是彼纳尔呀。”娜娜莉站起身来,欢迎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他不过四十出头,头发却掉了不少,已经成了半秃。
(彼纳尔?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名字。)
罗尼歪着头,仔细想了想。
“不好意思,米瓦洛的药还没有弄好吗?”
“啊!”娜娜莉猛然反应过来,“对不起!今天有客人来了,我就把这事给忘了,本来还想马上给她送去呢。”
(对了,一定是那姐妹俩的爸爸。)
罗尼终于明白了。一想起爱丽丝那张可爱的脸,他就不禁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没事没事,别着急。每次都麻烦你去白鹭城给米瓦洛买药,真是不好意思。”
“别这么客气。我这也是为大家帮点儿忙嘛。不过……”娜娜莉从里屋拿出装着药的袋子,往里面看了看,脸上露出了吝惜的神情,“唉,这是最后一点儿了。这两天必须得再去一趟白鹭城。”
将袋子交给彼纳尔之后,娜娜莉无奈地笑了笑:“现在的船票也不便宜啊。”
“娜娜莉……”彼纳尔面带痛苦地接过药袋后,又叫了娜娜莉一声。
“嗯?”
“没、没什么。没事……”
娜娜莉愣了一下,接着又笑起来:“替我向米瓦洛问好。”
“嗯,谢谢。”彼纳尔正要出门,突然又回过头来,“对了,听爱丽丝说,这附近有色狼出没,你自己也小心点儿。”
“嗯?哦,好的。”
彼纳尔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罗尼和裘达斯,转身回家了。
“哼哼,色狼,是说谁呢?”娜娜莉笑呵呵地问罗尼。
“我、我怎么知道!我就问了问爱丽丝的名字。”
“要是遇到怪人,就算被问路也会觉得遭到了骚扰。”
听到裘达斯这种理智的分析,娜娜莉点了点头。
“别随便把人当成罪犯!”
娜娜莉边笑边看着罗尼大声叫唤,不一会儿又突然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跟你说也没用。”娜娜莉勉强地朝担心她的罗尼笑了笑。
“你刚才是不是提起船票了?”
裘达斯说完,娜娜莉环视了一下屋里:“嗯,家里已经没什么可变卖的了。”
“我看看。”罗尼站起身,擅自朝隔壁的房间偷窥。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头熊的皮,“哟哟,这不是有张熊皮嘛。把这东西卖了不就……”
“不行!”娜娜莉尖叫起来,“我很喜欢那东西,软软的可舒服了。”
“啥?”罗尼搔着头,“真搞不懂你这女人,这么热的地方还搞来块毛皮?像你这样的,就算是错了我也不会说的。”
“哼,我也用不着你说!”
两人的眼神突然针锋相对起来。
“什么东西能卖钱?”裘达斯问道。
“嗯?”
“怪物的尸体有用么?”
“有。”娜娜莉点点头,“不过只有长毛类的有用,能用在纺织品上。而且成本也不高。”
“知道了。那我去处理一下这事。”
“喔,你也有可取之处嘛。”娜娜莉走回到裘达斯所坐的毯子旁,“要我说,不如把你这面具也卖了吧。龙族在查利克和这附近都很稀少的,所以一定能卖个好价钱。”说完,她将手伸向了裘达斯的面具。
“住手!”
娜娜莉立刻慌张地把手收了回来。
“别碰我!”
“干,干什么呀……我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发这么大火么……”
面对突然火冒三丈的裘达斯,娜娜莉只好向罗尼求援。
但罗尼却只是沉默地耸了耸肩。
“我出去下。”娜娜莉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得去照顾孩于们,还要准备晚饭。”
“你要管这么多事?”罗尼惊讶地问。
“是啊,很奇怪吗?”
“不会……对不起,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所以一听你这么说,就有点儿怀念了。”
“是吗……不过我们这里可没有孤儿院那么高级的地方。”娜娜莉苦笑道,“大家都在大屋里等着呢,方便的话你们也来玩吧。那待会儿见。”
从小窗里射进来的阳光现在已经减弱了不少。
“啊……哟……”罗尼躺下来,“我想起露蒂阿姨了……”
“裘达斯,你不认识她吧。露蒂阿姨是凯伊路的妈妈……她漂亮、温柔又好强,是我心中憧憬的女性。”
“怎么?你不信?那下次我带你去克雷斯塔你就知道了。”
“我没兴趣。”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想来,露蒂阿姨和娜娜莉的遭遇挺像的。为什么我会对娜娜莉没兴趣?”罗尼坐起来,“露蒂阿姨的弟弟也死了。就在之前的神之眼骚乱中……不过她从来不和别人提起那件事……嗯?”
罗尼自顾自地说着。裘达斯突然站起身,想要离开房间。
“你去哪儿?”
“刚才不是说了,我要去打猎。不过我怀疑这种气候下究竟会不会有长毛类的。”
“你还真是守信啊,我对你刮目相看了。”罗尼呵呵地笑着,看到裘达斯真的离开后,也慌忙追了出去。
“喂,娜娜莉,在吗?”罗尼来不及擦去身上的汗水,便闯进了大屋的门厅。
“你是谁?”
“找姐姐有事吗?”
二三十个孩子拥过来,罗尼身后的裘达斯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阿姨,早上就有人来找姐姐了。”其中的一个孩子朝屋里大喊起来。
“谁愿意早上才回来啊!”罗尼苦笑道。
“是哪位?”一个正用围裙擦着手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
“不认识。他们拿了好多毛皮,一定是毛皮商人。”孩子们一边看着罗尼,一边笑起来。
“这些是拿给娜娜莉的。”罗尼将扛在肩上的毛皮扔到了地下。
“哎呀呀,好多毛皮啊!”这个被称为“阿姨”的妇女应该是负责照顾孩子们的,“这是长毛兽的皮吧?”
这些毛皮才刚刚从怪物身上剥下来不久,还带着血腥味,但阿姨却一点儿也不介意。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总之看到它毛长就打了。这么多应该够买船票的吧?”
“嗯,足够了。”阿姨打量着罗尼和裘达斯,接着笑道,“你们俩都进来吧。一整晚都在打猎,还没吃东西是吗?也没什么好招呼你们的,来吃早点吧。对了,娜娜莉回家去了。不过她一会儿还要过来。”
“是吗。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走吧,裘达斯。”
“你自己去吧,我就算……”
但裘达斯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群孩子便将他团团围了起来:“裘达斯!裘达斯!吃完饭陪我们玩。”
“玩怪物游戏!”
“罗尼也是怪物!”
罗尼和裘达斯就像被一群蚂蚁拖着的面包,被一群孩子拥进了屋里。
“噢?”
食堂的一张大桌子前,一个女孩正在摆放碗筷。罗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禁发出声来:“这不是爱丽丝嘛。”
“啊……”认出罗尼等人后,少女安静地垂下了眼皮。
“昨天对不起啊,吓到你了吧?”
罗尼道歉之后,少女慌忙抬起头来:“没有……”
“你妹妹呢?”
“……吃了娜娜莉给的药,现在正……在家睡觉。”
“是吗,昨天是你爸爸来拿药的吧?”罗尼问完,想起了和娜娜莉说话的彼纳尔。
不过他其实就是整件事的起因,所以后来他们才跑去打了一整晚的猎。这些罗尼差点儿忘得一千二净。
“你见到我爸爸了?”爱丽丝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紧张的神情,“他没说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说了这村子里有色狼……”
罗尼说完,爱丽丝的脸泛起了红,她慌忙朝厨房跑去。
“哦哦哦,害羞的时候更可爱了。”
裘达斯朝色眯眯的罗尼投去了鄙视的神情:“真迟钝,怨恨你的已经不止她一个人了。”
“什么?”
“怪物,觉悟吧!”
罗尼才刚张开嘴想说话,一个男孩就朝他的后脑勺敲了一棒子。
“疼死了!干什么啊?现在还没吃饭呢!”罗尼边叫唤边向那个逃跑的小子挥拳头,接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哼,自己好好想想吧,不然你的大脑都要退化了。”裘达斯轻轻叹口气,向门厅走去。
“喂,裘达斯,你要去哪儿!”
“哦,怪物要睡着了,好机会!”
“趁现在快把他的毒牙拔掉。”
罗尼被藏在他身后的孩子踢了一脚,不禁轻哼了一声:“你们这帮孩子,烦死人了!到现在还没人碰到过我的毒牙!怎么样,厉害吧?”
“任性的话要罚你打水。”
“把他的胡子拔掉!”
由于孩子们太吵闹,罗尼终于忍不住钻到了桌子下面。
(这帮孩子比迪那敏斯的孩子还调皮……)
直到阿姨把热气腾腾的汤端上来,罗尼都只能被孩子们戏弄。
“早,娜娜莉。”
正在缝补衣服的娜娜莉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针线:“是彼纳尔啊。”
走进来的是昨天才刚刚来过的男人。
“怎么了?米瓦洛的病又严重了?可是……药已经……”
“不是不是。”彼纳尔摆摆手,“我今天不是为药来的,而且那孩子现在睡得很好,所以我想现在来跟你说说。”
娜娜莉想,他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先坐吧。”
“不好意思。”彼纳尔坐下后,用双手捂住了脸。
“怎么了?有什么就说吧。”
“……我对不起你。”
“怎么了?”
彼纳尔将手拿开,一脸认真地看着娜娜莉:“我考虑很久了……请不要恨我。我们全家,要搬到白鹭城去了。”
“你说什么!”娜娜莉惊讶得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你现在还要到那里去……这里不是更有人情味吗?”
“没错。”彼纳尔点点头,“为了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我们全家搬到了这里。可是我妻子却因为贫困而病死了,现在米瓦洛的情况也糟透了。如果到白鹭城去,芙罗多娜教团会保证我们的生活,当然也会治好孩子的病。”
“彼纳尔,事情不是……”
“我们是为了‘生活’才到这里来的。如果现在生活不下去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面对这个露出自嘲笑容的男人,一时间娜娜莉竟然无言以对。
“身为人父,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米瓦洛离开我……她还那么小。当然,这件事我也告诉爱丽丝了。”
“是吗。”娜娜莉不禁自问,现在自己心里的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虽然听到彼纳尔的话她确实很吃惊,但迄今为止共同努力的邻居要搬走了,她却并没有受到什么打击。
“去哪儿是你的自由,就像我和路乌当年选择了这里一样。我不会说什么的。”
“有句话想问你……”彼纳尔摸了摸那半秃的头。有些害怕地开口问道,“也许不该问的,但……你有没有后悔过?”
“当然没有!”娜娜莉喊道。
“……那就好。我现在非常非常后悔。如果没有到这里来,我妻子的病一定能治好……”
“别说了。”娜娜莉小声嘟囔着,“白鹭城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也好,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我知道。以后我能弄到很多药,如果有需要,用不用找人给你捎来?”
“用不着。我自己会去弄的,所以你就不用操心了!”
“……”彼纳尔静静地等着娜娜莉再开口说下去,但最后他只好放弃,站起身孤独地离开了小屋。
“哦,对不起。”正往身上裹防晒用的布时,他和一个全身穿着漆黑衣服的年轻人撞在了一起。
(昨天我也碰见这个年轻人了,他是娜娜莉的客人吧。)
“没事。”年轻人简短地回应之后,便侧过身,给彼纳尔让出了路。
接着彼纳尔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里面的情况。不一会儿,他放开缠着布的手,转过身朝阳光强烈的门外走去。
树木在地面洒下了葱郁的影子。
被磨过的墓碑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你说是不是很可笑?我正发愣,突然就站起身,结果踩到了针。我慌忙闪开,又被线缠住,然后在原本就破烂的衣服上弄出了个更大的洞。本来还想缝好呢。结果给弄得更烂了,姐姐是不是很笨啊?”娜娜莉顿了顿,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呵呵笑起来。
“路乌,你要是长大了,一定比姐姐能干。”
太阳已经越过了最高点,从上午起,她就一直这样坐着,一动也不动。
突然鞋子和石子摩擦的声音传来,娜娜莉迟钝地回过头去:“原来是裘达斯啊。”
“在和你死去的弟弟说话?还真是异想天开。”
“别管我,”娜娜莉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裘达斯,“我昨晚一直在担心你们。”
“不回来的话至少也要说一声。”
“抱歉。我们在等待温度最低的时候。太热的话怪物的活动会……”
“嗯,刚才我来这儿之前去了大屋一趟,都听说了。”娜娜莉微微一笑,“你们竟然真的帮我去打猎了,谢谢。”
“不用客气,算不上什么大事。其实干剥皮这类的活,罗尼好像更辛苦些。”
“哦。”娜娜莉掸掸手,“听说罗尼在大屋里被孩子们折腾得厉害,你不用过去看看么?”
“为什么我要给那些孩子当保姆,无聊。”
“可是罗尼在做啊。”
“那是因为他太笨,没跑出来。”
娜娜莉不禁笑了起来:“罗尼确实不怎么精明。待会儿他肯定会跑来哭诉,说自己不想那么干。”说完,笑容又从她的嘴角消失了,“对了,你们好不容易帮我凑到钱,可我现在不用着急坐船了。”她装得若无其事,“彼纳尔一家要搬走了,以后药品会很充足,还能请到医生。”
裘达斯想起了在娜娜莉家门口撞到的那个男人。
“他曾经说过,要在这里奋斗下去,他不想让自己后悔。虽然这里的食物不足,但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不管是路死的时候,还是现在,或是将来!”
“……”
“为什么不说话?”娜娜莉恼火地问裘达斯。
“别把火发在我身上,又不关我的事。”
“真冷酷。”
“到底是谁冷酷?你以为这样就保护了你弟弟?”
“……什么?”娜娜莉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如果是我……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忍受,我也不在乎会牺牲什么……不管是怎样的痛苦,我都要忍受……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裘达斯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熟悉的面容。
同时,他又极度厌恶随便开口说话的自己。
“裘达斯,告诉我。”娜娜莉的声音颤抖着,“就算活着却感受不到一点儿人情味,也比死了强么?”
“我不知道,你应该自己去想。”
“我,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你的!”愤怒的娜娜莉突然站起身,抓住裘达斯的衣领,拼命摇着他,“你这小气鬼,快回答!”
“放手,你太野蛮了!”裘达斯轻而易举地拨开了娜娜莉的手。在他那瘦弱的身体里,藏着令人惊异的力量。
“啊……对不起。我有些失控了。”冷静下来后,她向裘达斯道了歉。
“没事。”
“裘达斯,你有没有失去过……亲人?”娜娜莉背对着裘达斯,一边轻抚着墓碑一边问。
“不知道。”
“在亲人之中,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是最特别的。尤其是比自己年纪小的弟弟妹妹,我经常想这些事。”
“……很痛苦?”
“不。”娜娜莉夸张地摇着头,“所以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只是一般而言……”
娜娜莉透过面具静静地看着裘达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接着她惊讶地发现,他的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裘达斯会笑?)
“假设有这样一个人,他假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感情。这家伙本以为一切都能进行得很顺利,但他却忽略了另一个规则……”
“什么规则?”
“必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变回真正的自己。”笑容从裘达斯的脸上消失了,“如果做不到……那些曾经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错误以及数不清的后悔在人生中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什么啊,你是说我吗?”
“我说过这只是一般而言了吧。”裘达斯甩开披风,转过身背对着基地,“我先回去了。天太热……我就多说了两句。忘了吧。”
“裘达斯……”娜娜莉呆呆地目送着全身被黑衣包裹的青年离开了。
(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孤独……)
接着,她叹口气,又跪在了路的墓碑前。
(乌路,姐姐没能保护好你……)
为了不去想这些,她每天都埋头苦干,辛勤劳动。
她教孩子们干活,并照顾着他们。
(虽然每次有什么事我都会来看你,但我真的能面对你吗?我没有欺骗过自己的感情吗……)
娜娜莉想起了早上彼纳尔的事。
虽然这个同伴就要搬到白鹭城了,可为什么她连愤怒都感觉不到?
爱丽丝将不再是爱丽丝,米瓦洛的名字也会被非人的番号所取代……
“假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感情吗……”不经意间,娜娜莉将双手按在了胸口。当感觉到心跳的声音时,她突然意识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藏着某种被严密封印了的东西。
恐怕那是由她自己长年累月编织而成的难以打破的茧。
(裘达斯……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娜娜莉暗想。
(“生活”和“保护”具有相同的意义……裘达斯以前是不是保护过什么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保护了最重要的人?)
“想不明白……那家伙从来不说他自己的事情。”
娜娜莉放开刚刚交叉在一起的双手,又一次将它们贴在胸前。这一次她感受到的,是茧正逐渐破壳时的不安。
她想像着潜藏起来的心正逐渐上浮,不禁紧张地闭上了双眼。
她又一次希望思维能够停止。
“路乌……路乌,路乌……”
娜娜莉靠在墓碑上,不停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
裘达斯回到娜娜莉家的客厅时,罗尼正四脚朝天地躺在毯子上。裘达斯用夏露狄耶的剑鞘戳了戳,他便躺在地上扭动起来,可怜巴巴地哀求:“啊呜!今天不行了……明天再说,拜托放过我吧。”
“哼,怎么了,怪物?”
听到这句话,罗尼突然猛地跳了起来:“裘达斯!你这厮去哪儿了?把我一个人丢给那帮孩子……疼死了……”他身上似乎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我才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
“哼……”
“不过你也不用那么乖地等着被孩子们打吧。还是你太笨了?”
“你还真会惹人生气啊。”罗尼盯着裘达斯,盘腿坐了下来。
“我只是觉得咱们最好去做该做的事情。”
“我可不会问什么是该做的。”罗尼朝前探探身子,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我知道,咱们必须去找凯伊路。而且现在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和莉亚拉在一起……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总之先去海德堡或者白鹭城吧。”
“嗯。”裘达斯坐到了罗尼的斜对面,“明早就出发。”
“赞成!在这村子里待着也不舒服。”
就在罗尼边揉手臂边大喊时,门厅传来了一些声响。
“我回来了!”娜娜莉神清气夾地走了进来,“哎呀,你们俩都回来啦。罗尼,谢谢你帮我弄到那些毛皮!”
她的手里还抱着一大堆蔬菜和肉:“今晚我请客,你们就等着吧。还有,多亏了你们,船票钱也凑足了。”
“娜娜莉,有件事……“罗尼打断了她。
“嗯?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很擅长做饭的。啊哈哈,热身运动。”
看着把手指掰得正响的娜娜莉,罗尼战战兢兢地开口道:“不是说做饭。不过那也挺让人不放心的……我是说,还是让我们去白鹭城吧。”
“啊?为什么?”娜娜莉上下打量着罗尼,接着有些兴奋地喊道,“你受伤啦?一会儿我帮你看看,明天就好好休息吧。等再过两三天我回来了,你们再出发吧。我会帮你们找回……是凯伊路和莉亚拉吧?啊哈哈哈。”
“喂,裘达斯……怎么办?”
罗尼小声问完,裘达斯叹了口气:“没办法,就在这里歇两天吧。”
他把目光从开朗得有些痛苦的娜娜莉身上移开了。
在白鹭城的三家药店买齐全部必需品后,娜娜莉终于能歇一歇了。
随着人流向前移动,巨大的芙罗多娜雕像映入眼帘。这是为庆祝女神降临而在城市中央建造起来的。虽然平时娜娜莉会把目光从雕像上移开,但今天的她却靠了过去。
(等等,让我想想……)
她在记忆中仔细搜寻着:“罗尼和裘达斯说他们是被艾露莲传送到希望镇的,让芙罗多娜女神降临的不也是艾露莲吗?这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抬起头仰望干净整洁的洁白雕像时,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娜娜莉身边擦了过去。
“快,要是赶不上诞生仪式就麻烦了。”
从耳边迅速飞过的这句话让娜娜莉皱起了眉头。
(诞生仪式?就是那个诡异的仪式么……)
被认为是神赐予的孩子在三岁之前都要在神团里长大。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只是以数字、字母被严格管理起来。那个诞生仪式就在史特雷兰兹大神殿里举行,前来礼拜、观光的人也可以参观。
娜娜莉去参观仪式,完全是出于偶然的心情。
看到仪式上那些极其生硬、不自然的东西,她的心情一定能放松不少,而且继续在希望镇生活下去的决心也更加不可动摇。她紧紧地抱着装满了藥品的袋子,朝大神殿走去。
神殿里充满了圣洁的白光。虽然已经来过几次,但那高高的球型天顶、透出一股庄严气氛的装饰却始终没有改变过。当然,这种庄严的气氛反而让娜娜莉感到不舒服。
仪式已经开始,一对夫妻和祭司正站在祭坛前。祭司手中抱着的刚刚出生的孩子正沉沉地睡着。
突然安静的神殿中传来一声尖叫:“什么!‘J一237’?这是名字?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娜娜莉站在最后排,寻找着声音的主人。
“太奇怪了,这也太奇怪了吧!”
祭司咳了一声,接着提醒少年注意保持安静。
(真难得,竟然会有人说出这么正确的话。)
娜娜莉很快便看到了少年的背影。他正一边不停挥着手,一边和身边的少女说着什么。
少年大概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在白光的映射下,他的头发正闪耀着金光。
(啊……)
娜娜莉在这群安静的人当中找到了惟一一个生机勃勃的男孩,不禁有点激动。
她心想,如果路乌还活着的话,应该和他差不多大……
(如果路乌看到这个仪式,会怎么想呢?他一定会和刚才那孩子一样,觉得这种事很怪吧……是吧,路乌……)
突然她又想到了裘达斯,但却猜不出他会有怎样的想法。
“骗人,怎么能这样……”少年又喊道,“三年啊!孩子才刚出生,可是三年都不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娜娜莉不禁笑出声来,下意识地从参加仪式的人群中穿了过去。
就像被命运指引了一般,她径直朝少年走去.
我清楚地记得希望镇入口处路的墓碑。少爷虽然表现出了不屑的态度,但其实他很在意的。
和娜娜莉·富雷基单独聊过天之后,少爷的心情变得很差。越是和娜娜莉说话,就越会把她和露蒂重叠。
在离开娜娜莉,回去的路上,我戏弄了少爷:“你真狡猾,自己说多了还怨是天气的错。”
“真废话,我讨厌那样的伪善。”
“哎呀哎呀,少爷把娜娜莉当成坏人了?”
少爷微微笑了。
“说漂亮话很简单。但那样的话,我活着的证明就会消失。”
“说的是啊。”我回答,“说起来,少爷是不是想继续作为里昂·马格那斯活下去?那样的话还能和露蒂生活在一起。”
少爷瞪了我一眼:“别问无聊的问题。”
接着他便将目光移开了。当然,我知道他还想继续活下去。
从某种角度来讲,少爷和娜娜莉的性格完全相反。
不过正因为不够坦率,少爷才是少爷。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被很多人误解。
对,哪怕是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