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4日 六
Sat. 4th October 1986
迎宾馆
我们四个小辈天南地北地聊了开来。毕竟我们这几个人里面不但有男有女,年代还横跨成年人、高中生与国小生,可说应有尽有。光是聊聊每个人周遭的事情,对其他三人来说都非常耐人寻味。
「我好像终于慢慢适应了。谁叫朱志香跟真里亚都长这么大,从六年前的模样根本没办法想象。老实说我还真觉得有点不认识你们,不过像这样聊着聊着,就知道你们的内涵根本跟以前一模一样啊。」
「这句话我要还给你。战人你还不是一样,都过了六年却一点都没变。不管个子长得再大,其实却还是个小孩子啊。」
「呜!真里亚也是小孩!真里亚也是小孩!」
「真里亚也不会一直都是小孩子喔?因为你会从小孩长成可爱的公主、这样一来你这洗衣板似的胸部,也很~快就会长得跟朱志香一样啰?你要答应我,到时候可要让我揉个够!」
「呜!我答应你!让你揉!」
「不、不行啦,真里亚!怎么可以答应这种事?不行不行不行!」
「呜?答应了就要给揉!真里亚会遵守约定!绝对会!呜!」
「真里亚,你真是个乖孩子……将来谁能当你的丈夫,一定幸福得不得了啊。」
「等等,你不要讲得好像很温馨,却偷偷把约定保留下来!真里亚,这个约定不算数!不算数!」
「呜。要取消约定?呜……」
「果然还是要战人也在,才会觉得我们这些小辈真的聚在一起了啊,这六年来真的好冷清。」
「……说得也是,之前都没有像这样胡闹。不过我倒是觉得之前这几年讲的话题很有建设性啊,像是面对未来的态度,还有应考、求职这些。」
「嘿嘿,那真是对不起你们啦!我一来就只会耍白痴打打闹闹!」
「可是真里亚觉得今年比较开心,呜呜!」
真里亚坦率的一句话,无疑替在场的每一个人说出了心声。
「是啊,我也有同感,今年最开心了。」
让治老哥摸摸真里亚的头,真里亚像只心情好的幼猫似的笑个不停……
「……打扰了,餐点已经准备好了。」
这时传来了几声低调的敲门声,以及同样低调的年轻女性说话声。朱志香很有精神地回答:
「纱音,进来吧!你还记得战人吧?」
朱志香从床上站起,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名年纪肯定跟我们差不了几岁的女佣人。
「好、好久不见了,战人少爷,我是纱音。我们六年没见了。」
纱音战战兢兢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深深一鞠躬。
「……啊啊!朱志香就让我吓了一跳,纱音更是不用说啊……你这可不是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儿了吗!」
「您……您过奖了,小的惶恐。」
「不过啊~这个岛上吃的东西是不是太营养了点啊?到底要吃什么,怎么锻炼,才会长出这么大的胸部啊!让我摸摸看你跟朱志香谁大!」
我双掌又开又合,流着口水逼过去……为了我的名誉与正义,我得加注几句话,我可不是得了什么不揉胸部就会导致颈部淋巴腺异常发痒而抓破皮的怪病,这纯粹是我特有的招牌沟通方式。
只要营造出像这样逼近女生的场面,不是十之八九都会挨上一巴掌吗?这种战人大爷原创的沟通技术,就是在追求这种滑稽的情境。
……不、不过怎么说呢,万一遇到十之八九以外的那一成,让我真的能摸到,当然是再幸运不过啦……嘻哈哈哈哈,不过我可没有指望能走到那一步!这时我的手已经来到只差一公分就要碰到纱音胸部的距离……却仍然没有遭到反击。
她应该知道自己面临什么处境,才会满脸通红地低着头,但她既不用双掌交叠在胸前,也没有抗拒地推开我或挡住胸部,完全不采取这类行动。
呜哦哦喂喂,这我可没料到啊!拜拜、拜托你赶快推开我好不好,这样下去我会真的摸到啊啊啊啊啊啊?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多亏朱志香在我后脑勺来了一记霸王肘,我真的好庆幸……
「呜喔喔喔喔喔喔,痛痛痛痛痛痛,朱志香,谢谢你啊啊啊啊~!」
「为为、为什么要谢我啊?」
「不不不,对不起啊,纱音,你的胸部太吸引人,害我差点被吸了过去……不过我手都伸到那么近,已经百分之百可以确定是色狼了吧?怎么可以不抗拒呢~!」
「……可、可是……战人少爷……是我们的贵宾……」
「我说你喔,就算是贵宾,色狼还是色狼!女生胸部半径十公分圈内都是防空识别区,要是有人入侵到两公分圈内,就是侵犯领空,一定要紧急出动迎击,赏对方一巴掌!」
「……这、这我做不到……!因为我们……是家具……」
她当然不想被摸……但既然客人要,她就想满足客人的需要,这种自我牺牲精神是多么高贵……这可比快绝种的朱鹭更需要保护啊……
「……没、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种保有献身美德的女生……我头都有点昏了……可是不行!不可以!我一脸色样逼过去!你就该赏我一巴掌!大叫变态,色狼!剧情就是要这样转才有看头!算我求你,赏我一巴掌!打得越响越好!一定要够响!」
「这……这个请求我不能答应,因为我是家具……可是如果是命令我就会听。因为这是我的职责。」
「啊哈哈,那下这个命令就由我来下吧。下次战人想摸你胸部,你就要甩他一巴掌反击,知道吗?」
让治老哥笑着这么说。
「……好、好的,我明白了,以后我会这么做。战人少爷,还请您多多包涵……」
纱音以优雅的动作朝我行礼,说出这样一番话,脸上的表情十分开朗。我竖起大拇指表示这样就对了。
「六年前我还觉得你只是佣人带来的孩子……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啊。今年是你第几年在这里服务啦?」
「是,托您的福,我已经在这里服务了十年。」
她是纱音……读音是「夏侬」。这名字也很夸张,完全不像日本人会取的。以前我还只是个小鬼头,对这个名字也没多想,但她尽管不是右代宫家的人,这命名品味却一样稀奇。
……想来应该是另外帮佣人取的名字吧……如果真是这样,也就可以解释刚刚在玫瑰园遇到的嘉音为什么会取成这样的名字了。
纱音从六岁就开始在这里服务,已经算是老资格的佣人。
她的容貌已经大不相同,让我没办法把她跟记忆中的模样接在一起,但六年前我们的确见过面。她内向的个性跟以前没有两样,却又多了这年纪的女生该有的魅力,尤其是胸部啊,胸部。
「战人,我们刚刚在庭园遇见的嘉音就是她的弟弟。」
「……也不是真的弟弟……可是他把我当姐姐一样尊敬……不知道他有没有对各位失礼?」
「哈哈,还是老样子啊。要是他态度可以再和善一点就好了,真是可惜。」
「……看来嘉音造成各位困扰了……非常对不起……」
「才没有什么困扰!同样身为男生,我很清楚他这年纪正敏感,态度差一点再自然不过了!」
「呜!真里亚也常常被说!被说态度不好!跟嘉音一样!呜!」
「嘻嘻……真里亚小姐才不会态度不好呢。」
「呜?真里亚想要一样……呜。」
「呃,你刚刚说午餐准备好了?」
「啊……是的,让治少爷。失礼了!……午餐已经准备完毕,我来带各位到大屋去。」
纱音重新形式化地行了个礼,恢复到值勤模式。我们体察到再跟她闲聊下去,反而会造成她工作上的困扰,于是也不再离题,乖乖站起。
「那我们就过去吧,大家肚子应该也饿了。」
「我想也是。有乡田先生在的时候,吃饭真的很令人期待。听说他曾经在有名的大饭店当过主厨,烹饪手艺相当了得啊!」
「喔?这可太令人期待了!真里亚,我们走!我们要像狗一样乱啃一通!」
「呜!像狗一样乱啃一通!」
「不行不行!战人都是在说笑,不可以把他的话都当真啦。好了,走吧走吧。」
我们就在纱音的带领下前往大屋。
我们再次从夹道欢迎的玫瑰园瑰丽风光中穿过,继续往前走,就慢慢看见右代宫宗家那充满魄力的大屋。
听说这栋屋子是大战刚结束不久时盖的,所以已经过了将近半世纪之久,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威严。但尽管外观豪华,建筑物本身已经十分老旧,听说空调等方面的设备都已经不太管用。
根据朱志香的说法,寒冬时从门窗缝隙灌进来的寒风最让人难受……偏偏不能拿暖桌之类的东西出来用。
一走进玄关,就看到一名老佣人迎接我们。连我也记得他,他是担任总管的源次,是这里资历最深的佣人。
「……战人少爷,好久不见了。」
源次一跟我目光交会,就以沉稳的声音对我打招呼。源次行礼的动作不如乡田先生那么优雅而洗炼,但朴拙中却充分表现出心意。
「源次伯,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你气色真好!」
「托您的福,我过得还算健朗……战人少爷您长得这么大了……有点像起老爷年轻时的模样了。」
「我跟爷爷会像?那我看爷爷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抢手吧,嘻、嘻、嘻!」
「……接下来由我代替纱音为各位领路,这边请。」
纱音深深一鞠躬,目送我们离开。比起这六年来成长到不像同一个人的年轻一辈,源次伯则与熊泽婆一样,跟我六年前记忆中的身影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停住了脚步。
源次伯是个非常沉默而正经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他是爷爷的左右手还是看护……换个角度来看,甚至可以说是爷爷的老婆。
听说他也真的比已经过世的奶奶更常随侍在爷爷身边。照朱志香的说法,爷爷对他比对任何血亲都更加信赖。
不过他在这里服务多久啦?我是没详细问过,但曾经听说过从这栋大屋盖好以来,他就已经待在这里了。
……这也就是说,他大半辈子都在这里服务……难怪爷爷那么信赖他。为了前往餐厅,我们在源次伯的领导下走过挑高的大厅。
……我注意到了一样六年前的记忆中所没有的事物。那是一幅非常大的女性肖像画,就挂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正面。这幅画的魄力让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由于我突然停步,害得跟在后面的真里亚整个人撞在我背上。
「呜?」
「……啊啊,对不起……朱志香,之前这里有这幅画吗?」
我朝挂在大厅的巨大肖像画一指,众人也跟着停下脚步。
「……啊啊……对喔,之前你还会来的时候,这幅画好像还没挂上去?是几年前开始有的啊……?」
「我记得……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从前年开始。」
「……您说得没错,老爷从很久以前就请画家作画,到前年四月才挂在那儿展示。」
「爷爷会特地请画家帮人画肖像画喔……」
肖像画上画着一位身穿优雅礼服,很有气质的女性,跟这栋洋房非常搭调。
……从画上看不出年纪,但她的眼神流露出几分犀利与坚强的意志力,给人年轻的印象,跟名画中常见的那种祥和的中年女性不太一样。
如果这名女性的头发是黑色,我多半会以为说不定画的就是过世已久的奶奶年轻时的模样。但画中的女性有着一头美丽的黄金色头发,容貌轮廓也不像是日本人。
「那……这位贵妇是谁啊?」
听到我问出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真里亚生怕别人以为她不知道答案似的大声回答。
「呜!真里亚知道!是蓓雅特莉琪!」
「蓓……蓓什么来着?」
「……蓓雅特莉琪,是魔女啊。战人以前没听他们说过吗?」
「魔女?等等……是这个岛的魔女?」
……之前我也提过,这六轩岛是个周长只有十公里左右的小岛,但只给右代宫家的人住,则显得十分广大。也因此,为了方便居住而经过整地的部分,就只有码头与大屋周围的部分,剩下的地方都跟这座岛还是无人岛时一样未经开发。
要理解没有路灯、电话或路人的广大森林有多么危险,就得先丢下都会里的常识。毕竟要是万一在森林深处掉到洞里扭伤脚,不管怎么大哭大闹,都不会有人来救。等到天黑了,这连一根电线杆都没有的森林还将完全笼罩在黑暗中。何况森林里也没有什么路标,非常容易迷路,昏暗的森林里更是连方向感都容易迷失。
到了现代,森林开始给人一种休闲的印象,但在还无法靠文明的光亮驱走黑夜的时代,森林对人类来说就与海洋一样,会从地理上阻隔文化,可说是陆地上的海洋。出海捕鱼的渔夫即使具备专业知识,仍然得面临生命危险;同样的,到森林狩猎的猎人也需要具备专业知识,生命也同样会受到威胁。
……要是小孩子跑进这么危险的森林,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
或许就是顾虑到这点,长辈……大概是奶奶,再不然就是爷爷自己,才会编出来这个故事,另外也有可能是这个岛上很久以前就有的传承……总之就是说森林里有着可怕的魔女,千万不可以进去。这六轩岛的鬼故事就是这么诞生的。
这就是六轩岛的魔女传说。所以在这个岛上说到魔女,指的都是那一大片未开发的森林。
说到这里,我就想到小时候在这栋大屋里过夜时,听大家说每到风雨打得窗户格格作响的夜晚,就表示森林里的魔女在找活祭品,让我怕得不得了……蓓雅特莉琪……?
……听让治老哥一提,我开始回忆起来,印象中还很小的时候,似乎真的有人跟我提过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可是我早就忘记那魔女传说里头的魔女,竟然还有个蓓雅特莉琪这么时髦的名字啊……是因为我们这些孙子孙女都不相信,爷爷才特地叫人画了这幅画吗?」
「……是爷爷自己妄想出来的魔女啦……到这幅画挂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分不清楚现实跟幻想了……对我们来说她只是想象中的魔女,但对爷爷来说她真的『待在』这个岛上……真的『在』。听说爷爷就是为了让我们懂得这点,才特地叫人画了她的画……哼,光想到都不知道有多不舒服。」
「……朱志香小姐……老爷非常看重这幅肖像画,还请您万万不可在老爷面前说这种话。」
「……我知道啦,就算你叫我讲我还不想讲咧。」
朱志香忿忿地对肖像书一瞥了一眼,随即别过头去,这时让治老哥对众人说道:
「……我们走吧,大家都在餐厅等我们呢。」
「呜!肚子饿了!」
……若说这个岛上由右代宫家管的只有极小一部分,剩下的未开发区域全都归她……归魔女蓓雅特莉琪主宰……
……这么说来,她才是这六轩岛真正的支配者。搭船来岛上途中,知道海上的镇守祠堂被落雷击毁时,我心中产生的那种觉得不对劲、不吉利的感觉,又微微苏醒过来。同时我也想起了当时熊泽婆正想讲些跟六轩岛有关但不太吉利的事情,却遭到朱志香阻止……我不知道她当时想说的是这个岛的什么事,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
……六轩岛的支配者不是右代宫家,而是魔女蓓雅特莉琪。
没错……因为这里是魔女之岛。
「战人!呜!好慢!」
回过神来一看,众人已经举步走向餐厅,我赶紧从后跟上……
我们来到餐厅前的对开式大门前,源次敲了敲门。
「……各位少爷与千金到了,失礼了……」
说着源次打开门,请我们进去。
装潢处处强调有钱的餐厅里,放着一张唯恐宾客看不懂地位高低顺序的超长餐桌,上一辈的人都已经按照地位高低就座。
「你们这些小鬼也太慢了,赶快坐下。」
臭老爸催我们就座。
长长的餐桌旁,就只有排给我们坐的几个位置空荡荡的,更加强调出迟到的感觉。餐桌上的首席是最靠里的位置,也就是一般所谓的寿星座,是爷爷专属的座位。
这个座位也是空的……看来他大概打算吊足我们的胃口,到最后才现身。
座位的次序是面向寿星座先左后右,地位越低的人,座位就离寿星座越远。
也既是说,离寿星座最近的第一排左席,也就是次席,是给第二代子女当中的长兄,也就是藏臼伯父坐的。
……伯父也一样还没来,座位还是空的。
而这个座位的对面,也就是第一排的右席,相当于第三席的位子,坐着第二代当中的长女绘羽姑姑。
第二排左席是第四席,坐着第二代当中排行第三的我家臭老爸留弗夫。他对面的第二排左席,也就是第五席,坐着第二代当中的么女楼座姑姑。
大家可能以为接下来的位子是分给老爸他们那一辈的配偶,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接下来的第三排左席,也就是第六席,是排给朱志香坐的。她对面是让治老哥,然后朱志香旁边的位子是我的,我对面则是真里亚。
一直排到我旁边的另一个座位,也就是第五排左席,相当于第十席的位子,才总算轮到夏妃伯母……她对面是秀吉姑丈。夏妃伯母隔壁的第六排,也就是离门口最近的左席,则是雾江姐的位子。
雾江姐对面的座位上也准备了餐具,但是没有人坐这个位子。从排序上来看,这个位子是排给楼座姑姑的丈夫……他人明明没有来,位子上却仍然备妥了餐具。
一般来说排座位时,对配偶也会给予仅次于同辈血亲的待遇,但右代宫家却有自己的一套排法。
……我想这多半是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吧。如果以这种只把女人当成生产工具的想法来排,自然会将直系子女的地位排在最高,其次是孙子孙女,没有血缘的配偶则排在最后。
……说来残酷,但照这种排法,哪怕奶奶还活着,她的地位也将比我还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前人说「女子三代无家」的那个年代所留下的影响,到现在都尚未完全磨灭。
以前我没想过这些问题,只觉得老爸可以跟亲兄弟姐妹坐在一起,我们小辈也是一样,这样聊起来比较热络,没什么不好,但到了现在这年纪,重新看看这样的座位排列,就觉得百感交集……
夏妃伯母嫁给宗家的长子,掌管整个家的家务事,是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却坐在我右边的座位……也就是说她的地位算起来还比我低了两席。
我猜不出伯母心中到底作何感想,所以先做了个对伯母道歉似的手势,这才坐到座位上。
「好久不见了,战人,你身高高了好多呢。」
夏妃伯母对我打起招呼,我赶忙回答。
「咦、啊,是啊!就是吃东西、吃东西,还有吃饭,不知不觉就长到这样了。」
「真不愧是男孩子,你身高有多少啦?」
「大概一百八十左右吧。不对,伯母你应该先吐槽说怎么我讲的三件事都是在吃好不好~!」
「咦?……啊啊,嘻嘻,对不起啰。」
伯母慢了半拍陪笑,但看来她似乎无法理解笑点在哪里。
她就是夏妃伯母,是第二代儿女当中长子的妻子,也就是我老爸的兄嫂,说是朱志香的母亲也许最好懂吧。
……这么说有点过意不去,其实我虽然不讨厌这位伯母,但也并不特别喜欢。她不太会跟小孩子打成一片,在我印象中总是一脸苦瓜脸,总是在跟老爸他们那一辈的人讲着一些艰涩的话题。
……而我实际上也真的没跟她讲过几句话,像刚刚我也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笑……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
餐具在餐桌上排得整整齐齐,却还没开始上菜。基本上都是要等首席到了才会开始用餐,也就是说只要爷爷不来,午餐就永违不会开动,连前菜都不会上。
也就是说,现在这餐厅中的沉默,其实是老爸他们饿着肚子在盼望爷爷赶快出现。
但我记忆中的爷爷,遇到用餐之类众人聚集的场合,都一定会准时出现……他这个人本来应该绝对不会迟到,害得其他人都已经到齐还得继续等他。
「爷爷好慢啊……我印象中的他明明很严格遵守时间啊。」
「啊啊,六年前也许是这样吧。最近可就不是了。应该说他根本就只顾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连聚餐都不会露脸。我本来还以为至少像今天这种日子,他总会配合一下——不过也好,我倒是觉得他别来还比较自在,吃起来比较开心~」
「朱志香!」
受到母亲夏妃伯母斥责,朱志香伸了伸舌头别开脸去……没办法,就乖乖等地主大爷大驾光临吧。朝时钟一看,指针眼看就要指到十二点二十分……
■金藏的书房
右代宫家宗家的老当家右代宫金藏,就待在自己的书房。时钟已经指到中午,但他仍然不起身。他戴着老花眼镜,接连堆起装订十分讲究的陈年书籍,埋头阅读其中的内容。
他看起来不像是读书读得浑然忘我,反而显现出一种仿佛连一分一秒都不肯浪费的焦躁感,又或者该是危机感。室内门窗紧闭,尘埃浓密,还混杂着散发出诡异异臭的药味,让空气极为浑浊。
而且这气味还带着几分甜味与沉闷。相信换做是有着正常嗅觉的人进到这个房间,第一件事肯定是打开窗户换气。这间书房的门从刚刚就一直发出敲门声,不时还掺杂着叫「爸爸」的声音。
金藏重重叹了口气,粗暴地合上手中的古书往桌上一摔,接着朝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敲门敲个不停的藏臼骂道。
「吵死人了!你这笨蛋还不住手!谁跟你说敲门就可以让门打开!我早把他钉上十字架了!你也想学他吗!」
「……爸爸,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家族会议啊,大家都已经在楼下等了,还请爸爸露个脸。」
藏臼隔着门想说服父亲……金藏老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甚至不愿意让家人进去,所以他才只能像这样从走廊上说话……
「不要管我!你说的大家是谁?是那群想把我从这里拖出去的家伙吗!是的话就把他们给杀了!把他们大卸八块丢进魔女的火炉当柴烧!然后尽管在火炉上架好锅子煮苦艾!要是这样还有人想把我从这里带出去,就灌他们喝这默示录里的苦水!剩下的就拿去泡酒!啊啊,源次在哪里!叫源次来!叫他准备苦艾魔酒!我听不见绿妖精的耳语!啊啊,源次在哪里!赶快给我叫源次来啊啊啊晌!」
……门前站着藏臼、南条以及源次,耐心等候不肯出房门的主人出现。
「唉……看来我惹爸爸生气了,我再喊下去也没用。」
藏臼一副拿他没辙的模样耸耸肩膀苦笑……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自己叫得动父亲,纯粹只是想在形式上尽一尽身为长子的责任,才跑来喊个几声。
「……金藏先生,你的儿子女儿,还有孙子孙女都来看你了……你又何妨出去露个脸呢……」
「少啰唆,给我闭嘴!南条,你这是在指使我吗!我叫的是源次,不是你!快点,马上叫他来!时间永远是有限的,天使都已经拿起号角了,你们这些笨羔羊为什么就是不懂!」
金藏一次又一次拿着古书往桌上摔,这吵闹的声响显然在表达他的不悦已经达到顶点。金藏放下老花眼镜,粗暴地起身,接着以一种仿佛在座无虚席的歌剧剧场又唱又说似的姿势,张开双手大吼: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有人来碍我的事!我明明愿意放弃一切,献出一切,只求一项回报!喔喔,蓓雅特莉琪,只要能再看上你的微笑一眼,我愿意夺走全世界的微笑献给你!喔喔喔,蝗虫军团之长啊,你们尽管去收割全世界的微笑,咳咳、咳咳咳咳!啊啊,这一切都太污秽,太恼人了!为什么我宝贵的一天还要受到打扰!咳~咳咳咳!咳咳咳!叫源次来!咳咳咳!」
「……完全听不懂他在吼什么,我看他多半已经疯了吧。」
「藏臼先生……这样说自己的父亲是不是太过火了点……」
「我老爸早就死了……现在待在这里面的,只是以前曾是我老爸的东西留下的幻觉。不管怎么说,既然他本人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我们也无能为力。」
「……金藏先生。」
书房内仍然不断传来咳嗽的声音……
「我回楼下去了……我没有理由继续让乡田自豪的午餐放到凉,毕竟对我们家这些亲戚来说,这可是这个家里少数还有点乐趣的事情啊……呼……」
藏臼转过身去,看了看手表,摆出一副为了早就知道会白费工夫的事情浪费时间而恼火的模样。
「源次伯……老爸大人找你,就麻烦你去应付他了。」
「……遵命。」
「南条医师,我们用餐去吧……在这里继续待下去,连味觉都会被这甜香搞到错乱。」
藏臼也不等南条回话,径自走下楼梯去了,源次则请南条也去用餐。南条看看藏臼走下楼梯的背影,又看看书房的门,深深叹了一口气。
「……抱歉了,源次兄,就拜托你了。」
「好的……请包在我身上。」
「尽量不要让他喝酒……他太容易成瘾了。」
「源次还没来吗!是有人阻挠源次吗!啊啊,源次在哪里,叫源次来!」
「好了……这里就请交给我吧。」
「……呜……抱歉了。」
南条微微一鞠躬,随即下了楼梯……源次目送他离开之后,敲了敲书房的门。
「……老爷,源次在这里。」
「是源次吗!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门外没有别人吧?」
「是,只有我在。」
书房里的金藏回到座位上,按下桌上一个古色古香的开关,接着发出的不是开门的声响,而是喀嚓一声听似开锁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上的锁传出沉重的开锁声。原来金藏深信家人企图弄乱他的书房。
再不然大概就是担心有人打开窗户试图帮书房换气之际,会导致宝贵的资料散得到处都是,这让他非常不愉快……如今金藏已经对自己的房间严密封锁,不让任何人得以未经自己许可就进来,将自己关进了这座自己打造出来的牢笼。
他最信赖的源次相对比较有机会获准入室,但也并非每次都进得来,一旦金藏心情不好,连他也得吃闭门羹……至于源次以外的人,金藏根本见都不见,顶多只能隔着门讲话,而且大多都不构成对话。
然而对于家人来说,这并不构成太大的问题。因为当老家督越来越难相处,把自己关在房里埋头进行来路不明的研究,谁也没有理由特地冒着被骂的风险去阻拦……
他们反而庆幸老家督把自己关在房里,把照顾他的责任全都丢给佣人,把他们自己也跟他隔离开来。
「源次,我很忙,帮我调一杯我常喝的那玩意。」
「……好的。」
源次走向书房角落,那里陈列着许多处处透着诡异的瓶子,仿佛在互相炫耀各自毒艳的色彩……这些瓶子里装的是酒,但放在这阴阳怪气的书房里,就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什么诡异的毒药。
书房里堆着大堆金藏到处收集来的奇异藏书。这些书籍全都是遭到查禁,再不然就是受到诅咒或封印的奇异古书或禁书。
然而如果称这些书为古书,金藏多半会气得大骂:「这叫魔法书!(Grimoire)」
书房内有着融成奇妙形体的蜡烛,还有无数多半在黑魔法中具有特定意义的物品。浑天仪上所记下的,也尽是一些让清楚当晚星空的人看了会大感纳闷的星座。
随手翻开的古书上所记载的每一幅插画不是有着宗教性的神秘色彩,就是描绘恶魔般的丑恶物体,再不然就是许许多多魔法阵的奇怪图形。
最严重的就是充斥在整间书房里的那种带着几分甜香的恶臭。凡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人,相信不只是视觉与嗅觉,整个人的感觉都会深深受到侵蚀而失去现实感……
源次就在这样的书房里,以熟练的动作准备金藏爱喝的酒。这些造型复杂的瓶子里所装的深绿色液体显得十分诡异,如果没听人说这是酒,多半根本不会想喝。
……源次在酒杯中注入少许这种液体,将方糖放到奇形怪状的汤匙上,再拿起水壶往方糖上倒。神奇的是当深绿色的液体淋上透明的水,就变得一片白浊……这样的景象给人一种仿佛酒与水之间起了化学反应似的错觉,更让人很难认知到这是酒。最后再加上金藏偏好的独特香料,调整口味。
……这种调法没有固定的酒谱。是源次根据金藏喝过以后的一喜一忧来判断调制成果的好坏,花了几十年岁月才培养出来的技术。源次将酒杯放到托盘上走向金藏,不知不觉间金藏已经在眺望窗外。
「……老爷请用。」
「不好意思……」
金藏已经恢复冷静,令人无法想象他先前还那样大吼大叫,放声嘶吼。他只是倾斜酒杯,从窗外俯瞰景色,背影就已经足以显示出威仪与知性。
源次动也不动地侍立在左后方,仿佛成了一张方便金藏随时放下酒杯的边桌。结果金藏眼睛仍然看着窗外,酒杯则往身后一递。酒杯里还剩下一口的分量。他的动作不是要放到源次所端的托盘上,而是要把杯子让给源次。
「……喝吧……朋友。」
「………………不敢当。」
「凭我跟你的交情,不必讲这些礼数……喝吧,朋友。」
「我恭敬不如从命。」
源次恭恭敬敬地接过酒杯,先微微倾斜酒杯轻轻一啜,接着整杯倒入口中。
「我一直在学着你调,就是调不出一样的滋味……还是你调的好喝。」
「……谢谢您的夸奖,全是老爷指导有方。」
「哼。」
金藏哼了一声,笑了笑这位忠臣明明听到自己吩咐不必多礼,却绝对不肯遵从。但这不是在嘲笑,而是在拿好友改不过来的习惯说笑。
「……我们都老啦,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数过自己的年纪了。」
「我能过到今天,全是拜老爷之赐。」
金藏轻轻一笑,仿佛在强调不必说这些客套话。
「……直到今天,你一直对我忠心耿耿……我的每一个儿女都说我是怪人,佣人也都怕我,一个个辞职……只有你到现在还在服侍我。」
「……不敢当。」
「……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的儿女全都是些只等着我的遗产落入他们手中的秃鹰。」
「………………」
「藏臼那个傻子花钱如流水,丢掉两枚金币来赚一枚金币,还敢夸口说他赚到了钱!绘羽视钱如命,她只把我当成鸡鸭看待!等我死了,她连骨头都打算拿来熬成高汤!留弗夫那个呆子只会玩女人!楼座还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种生下小孩!
朱志香无能又不学无术!让治没有男人该有的格局!战人是自己丢下右代宫家荣誉的笨蛋!真里亚我更是看了就恶心!为什么!为什么有右代宫家血统的人都这么无能!就没有一个人够格继承我创建的荣华吗!啊啊,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这是蓓雅特莉琪的诅咒!……哼,该死的黄金魔女,你以为这样就是在对我报仇?
想恨尽管恨个够!想逃尽管逃个够!我不会放过你,绝对不会!你是我的!你要永远待在我怀里!你是我整个生涯的一切!你要在我的鸟笼里,永远对我,永远只对我一个人歌唱!蓓雅特莉琪……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对我微笑……!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蓓雅特莉琪!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金藏咆哮了一阵又再度哽咽。源次放下托盘与酒杯,轻轻按摩主人的背。源次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因为这种情形已经不稀奇了。
「…………咳……嗯嗯……抱歉了,朋友。」
「………………」
先前那错乱似的发作平息后,金藏又恢复了平静……他说变就变的模样,简直像是一个身体里面同时住着发狂的金藏与平静的金藏两个人。
「因此……我下定了决心………………要我怠惰地发呆等死,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只要我还剩下最后一枚可以赌,我就要押在这些恶魔的轮盘上……魔法的力量大小,永远都取决于愿意赌上多少风险。日本自古流传的那种在丑时钉稻草人的咒术也是一样,就是得承担七天内都不能被人目击到仪式的风险,才能产生魔力。背负的风险越是艰巨,产生的魔力也就越强。神话中登场的种种奇迹,可说都是肩负着天文数字级的风险,在奇迹般的低机率下达成的惊人魔力结晶!摩西分开红海并不是靠上帝的奇迹,是因为被虐杀他们的军队逼到红海边走投无路的风险,才产生了那种奇迹的魔力!就算以同样的规模重复一件事,红海也不会再分开了。
因为有力量者的轮盘上有的格子比那由他与阿僧祇(注:梵语「nayuta」与「asamkya」,表示「多到没有数目可以计算」,两者分别对应10^112和10^104。)相乘起来还多,摩西却漂亮地抓出了只存在于其中一格的奇迹。这种能在天文数字级的低机率下赢得胜利的力量,这种抓住奇迹的运气,才是真正的魔力!要得到强大的魔力,就必须背负令人绝望的风险!没有魔力的人会说这根本不是赌博,是自暴自弃!但真正拥有魔力的人,却能抓住奇迹,成就神话!如果我有这份魔力!我应该就能抓住奇迹,实现我花费一生企求实现的愿望!」
金藏仰望窗外的天空,接着像是在对天上的人物诉说心声似地张开双手。
「如果!如果我有资格得到这份奇迹!……喔喔喔……蓓雅特莉琪……蓓雅特莉琪……就请你再让我看看你那令人怜爱的笑容一眼……哪怕历经多少岁月,你的脸庞从不曾在我心中消逝……我想看你微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给我的东西我全都还你!我把从那天以来得到的所有荣华富贵都还给你!财富、名誉、黄金我都不要!你给我的我全都还你!我唯一要的就是看你微笑啊!算我求你,蓓雅特莉琪!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疯癫似的吼声在不知不觉间转为嘶吼……随后又转为恸哭。金藏已经趴在地上,双手在地上乱抓。
源次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地低头看着主人恸哭。
■餐厅
藏臼伯父与医师南条一起来到餐厅,对众人宣告。
「各位好啊……我们大家长说他身体不舒服。难得大家一年一度聚集在这里,却不能跟各位一起用餐,他觉得非常遗憾……乡田,请你上菜吧。」
「遵命。那么请让我开始为各位送上今天的午餐。」
「……南条医师,爸爸的身体那么糟了吗?至少总可以露个脸吧?」
「绘羽小姐,他糟的不是身体,而是心情……这可就没办法开药治疗了。」
「喂喂,心情不好?又来啦?太扯了吧。我们可也是从秋天忙得要死的行程里抽空来给他请安,他却……」
「呵,这样不是很好吗?留弗夫,你已经请到安啦……还是说你肯代替我去说服心情不好的老爸,带他来这里?」
「……怎么可能?」
留弗夫耸了耸肩膀。
看上去他尽管痛骂老爸不合群,但如果不用见到老爸,却也觉得挺庆幸的。
「藏臼哥哥,你觉得爸爸的心情在晚餐前会好起来吗?」
「楼座,这种事我哪知道?想知道你就直接去问老爸吧……只是我觉得不去跟他说话,他的心情可能还好得比较快。」
「只有源次伯能让爷爷心情好起来啦,爸爸真是没出息,竟然让佣人去安抚自己的爸爸。」
朱志香自以为这句牢骚只有同辈听得见,但藏臼却也听在耳里:
「朱志香,废话就不用多说了。」
被骂的朱志香一脸闹别扭的表情撇开脸去。
「既然还会扯什么心情,我看他的病情也没那么糟吧?如果是说没精神也就算了,会说心情不好,至少就证明他精神还很正常啊。」
我这么一说,让治老哥就回答说:
「毕竟外公这个人就是格外有股不认输的狠劲啊……可是身体就未必跟得上了。从去年以来,医师就一直说他只能再活三个月……如果当初诊断没错,就表示外公是只凭着一口气撑到今天……我们该多关心他才对。」
大家长的座位还空着,午餐就这么开始……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物已经老迈,只凭自己一代就中兴右代宫家的光辉历史已经逐渐遭到淡忘。
再也没有人对空着这个位子开始用餐的情形觉得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