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5日 日 06:00
Sun.5th October 1986
钥匙选上的祭品
■迎宾馆佣人室
源次绑紧领结,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去。
雨点比昨晚小了一些……但厚重的雨云仍然不让朝阳露脸,根本看不见太阳的位置。
是个离神清气爽有十万八千里的阴暗早晨。
「……看来今天一整天雨都不会停啊。」
「源次总管,让您久等了。」
嘉音整理好仪容,从盥洗室走了出来。
他们刚值完大夜班又要值早班。按平时的班表很少会这么辛苦,但家族会议的这两天是特例。
当然要是这个台风今天还不离开,家族成员就会在岛上待到明天。嘉音心想最好还是做好这种班表还会持续两天的心理准备。
两人走出迎宾馆,打开雨伞。只一个晚上的风雨,就将玫瑰园摧残得面目全非。
为了迎接家族成员,他们花了好几天把玫瑰园整理得漂漂亮亮,要毁掉这样的景观却只需要一个晚上,让嘉音不由得叹了口气。
两人走向大屋,为的是与乡田会合,准备早餐。
乡田做事讲究,相信一定早就起床,开始准备他那有如玻璃工艺品般精巧而且风味绝妙的早餐。
两人走到大屋玄关前的屋檐下收起雨伞。源次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串好几把的钥匙,打开了玄关的锁。
六轩岛上只有右代宫家的房子,所以以前并没有上锁的习惯。
后来在夏妃的命令下,才改成从深夜到早晨必须上锁。
早上开锁的工作是由值早班的佣人负责。乡田起床后会立刻去准备早餐,所以今天由源次他们负责开门。
大屋内鸦雀无声,给人一种仿佛整栋屋子都还在沉睡的印象。
「……那我们就开始早班的工作吧。」
「好的。」
两人分头去拉开大屋内的窗帘。
……不拉开窗帘,就挥不去屋内的昏暗,会导致整栋屋子都仿佛还陷在昨天的黑夜之中。
嘉音对顺序掌握得十分娴熟,仿佛在画单笔画似的在屋内绕行,接二连三拉开各个地方的窗帘。
即使天气这么差,只要拉开窗帘,多少还是可以迎来早晨的感觉。
途中他从厨房前面经过……尽管还没闻到味道,心里却已经开始期待乡田自豪的料理会传出什么样的味道,感觉空着的胃都蠢蠢欲动。
「……早安?」
嘉音心想乡田应该正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早餐,想去打声招呼,却没看见乡田的身影。
厨房里光线很暗,别说窗帘,连抽风机都没开。炉火也同样关着,整个厨房还冷冰冰的,自然也看不到任何准备早餐的迹象。
——这种事当然不容发生,但说不定乡田真的睡过头了。
佣人也是人,有时难免起不来而迟到。
——万一发生这种情形,不要闹大事情害同僚出丑,而是若无其事地帮忙处理好,让主人根本不知道曾经出过这些问题,也是佣人应有的美德。
嘉音拿起装设在墙上的电话话筒,拨打佣人寝室的内线号码。
「……………………?」
……听不见那独特的机械式嘟嘟声。
嘉音挂回话筒再重新拿起,但还是听不见平常该有的机械声响。他试着重拨号码,但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说不定是昨晚的落雷造成了机械故障,导致内线电话损坏?
嘉音很清楚这栋大屋的设备已经十分老旧,很容易发生故障。他放弃打电话,直接跑向佣人寝室去叫乡田起床。
■夏妃的寝室
不知道自己睡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就只是茫然看着头上的天花板。
……夏妃的每一个早晨都是这样,在似醒非醒之间来临。她的睡眠总是很浅,得靠药物才能入眠——对夏妃来说,睡眠绝不是甜美的时光。
转头望去,外头还是一样下着大雨。
要不是感觉得到些许光亮,几乎会错以为昨晚还没过去……自己身为地主,不能比宾客晚起床。
夏妃鞭策摆不脱疲劳的身体,坐起上身。
只要待在这个房间里,就没有人会责怪她,头痛也不会变得更厉害……唯有这个房间,是她可以安息的空间。
一旦出了房间,就会回到要与丈夫的弟妹勾心斗角的世界。
……既然如此,要是能一直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夏妃发现自己有了这样的妄想,不由得苦笑。
——心想,这一来不就跟金藏一样了吗?
平常责备金藏不是,说他不应该不顾他们这些子女,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其实夏妃自己却很向往那样的生活,这是多么矛盾?
……夏妃轻轻摇摇头,唤醒一贯的头痛赶开了妄想。
正要走出房间而伸手去握门把,就碰到昨晚睡前挂在门把上的蝎子护身符。
……这个护身符是朱志香从真里亚手中拿来,后来转让给夏妃的。
记得朱志香说过这个护身符有避邪的效果,可以挂在门把上。
……说不定就是多亏了这个护身符,才至少让这个房间不用受到丈夫那群弟妹的瘴气侵袭。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今天早上心情也多少开朗了些。
「这是不是表示多亏朱志香……我才能够睡得安稳些?」
这时夏妃想起了一件事。没错,自己昨晚跟朱志香约好了,说既然收了她的护身符,就要把自己的护身符给她。
夏妃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一个从小就十分珍惜的老旧收纳盒。盒子里装着各式各样夏妃当年觉得有价值的小东西。
她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小的束口袋……打开来一看,里头装着一面直径十公分左右的小圆镜。这面镜子似乎年代相当久远,背面的装饰非常讲究,光看就觉得很有历史性的价值。
至少外观上远比塑料制的蝎子钥匙圈要来得灵验。
据说这面镜子是避邪的灵镜,是祖母在分配祖父遗物的时候特别送给自己的。自古以来人们就相信镜子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或许是镜子反射光线的模样,让人们相信它能够反射灾祸与恶意吧。
夏妃将镜子装回袋内。
……相信这个护身符送给朱志香应该够分量了。
刚把护身符收进怀里,就唐突地响起一阵敲门声。
「……我在。」
「夫人早安,我是源次。很抱歉一早就来打扰您。」
「……我马上来。什么事?」
佣人这么一大早就来,而且还是直接来到门前,这种情形以前从来没发生过。
……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例如准备早餐的过程发生致命的缺陷,在客人面前出洋相?
……夏妃想到接下来得去处理的问题,先叹了一口气……
一打开房门,源次就行了个最敬礼,又道了一声早安,夏妃形式上也回了一声。
「……早安,发生什么事了吗?」
「非常对不起……昨晚的落雷似乎造成电话故障。内线电话打不通,所以我才直接过来,还请夫人见谅。」
「内线电话打不通?这可麻烦了。有办法修理吗?」
「……很遗憾,不知道是哪里故障。我们打算日后再请业者来修理。」
「这也就表示在台风离开之前都没办法修理了……也就是说,宾客留在这里的期间都打不通了……会影响到招待吗?」
「……我们会尽力避免这样的情形发生。」
「很好……就请你们多费心,不要出洋相。」
夏妃多少松了一口气。她本以为是什么大问题,但如果只是电话故障,还远不如她所想的那么严重。
……只是大概免不了要听绘羽冷嘲热讽。
夏妃轻轻摇摇头。
「早餐准备得还顺利吗?」
「……这、我们找不到乡田,到现在还没有开始准备早餐。」
「你说什么?」
夏妃大感愤慨。对她来说,这件事比电话不通更严重。
但源次最先报告的却不是这件事。平常他做事一向稳当,为什么偏偏在亲戚来住的早上犯下这种错误……?
夏妃手按额头,用力摇摇头开口。
「我看多半是睡过头了吧。不管找谁都好,赶快找个人去准备早餐………………这——!」
夏妃走到走廊上,转身准备关好自己房间的门。
这时她看见的「东西」实在太令人不舒服,让她当场说不出话来。
……那是个恶心的景象,像是用手指沾上红黑色液体在门把上抓来抓去留下的痕迹,像是用双手沾满了血,在门与门把上乱碰一通……多半是有人恶作剧,想营造这样的感觉。
「这……这是哪来的恶作剧……真没品味!」
「……我也是来到这里才发现,晚点我们会清理干净。」
「……多、多半是没品味的客人在开玩笑吧……我很不愉快,真的很不愉快!」
到底是谁搞出这种幼稚又令人不愉快的恶作剧!夏妃心里大概有底,但心想自己终究没有证据,就算跑去逼问,也只会变成在唱独角戏。
想来还不如干脆装作没发现有这种恶作剧。
夏妃再次强调一定要清理干净,随即转身走向客厅。
■客厅
当夏妃与源次来到客厅,看到绘羽与秀吉已经待在里头。
「……各位早安。」
「夏妃嫂子早安。啊听说早餐也是由乡田下厨,让我的胃一大早就欢欣鼓舞啊,哇哈哈哈。」
「毕竟在宗家也就只有吃饭算是值得期待的事情了嘛,嘻嘻。」
「……绘羽小姑一大早心情就这么好,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夏妃以厌烦的表情,响应绘羽大清早就展开的较劲。
这时嘉音小跑步跑了进来。他先为了在屋内奔跑而对众位亲戚低头致歉,接着就靠到源次身边小声报告。
「……嘉音,还没找到乡田吗?」
「……非常抱歉,夫人,大屋跟迎宾馆我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
「他到底跑哪儿去了?总之现在先别管乡田,准备早餐才是正事。赶快想办法处理。」
「……遵命。」
嘉音朝源次瞥了一眼……看起来像是还有事情要报告,但不知道由他说出来是否妥当,所以在请示源次。
……源次点点头,于是他决定说出来。
「夫人,其实不只乡田……一爷也一样不见踪影。」
「外子不见了?」
「是。本来我打算在跟夫人报告之前,应该先去对一爷报告早餐还没开始准备,所以去寝室问安,但一爷不在里头。还有……留弗夫三爷夫妻与楼座四小姐也都不见踪影。」
「在迎宾馆跟大屋都找不到?」
「……是。在迎宾馆的客房里也找不到。」
当初听到只有乡田一个人不见的时候,还以为他不知道跑去哪里摸鱼了,但如果还有其他亲戚也都不在,想法也就多少乐观了些。
夏妃心想说不定昨晚的家族会议一谈就是一整晚,到现在还在继续。
也可能是谈到后来连屋里的空气都闷了起来,众人才会想去雨中散步,让脑袋冷静一下。
……藏臼的确很爱叫人去让脑袋冷静冷静。
乡田大概就是被叫去帮忙接待的吧。
乡田这个人不会忘记时间,他一定知道再不回来就会来不及准备早餐。但也许就连现在这当下,家族会议都还在继续开,让他实在没办法抽身。
……这种想象对夏妃来说非常有说服力。
夏妃想起自己今天早上醒来时,就曾陷入昨晚还没过去的错觉……现在知道这绝非错觉,不由得再次厌烦地叹了一口气,因为这群龌龊秃鹰争食金藏财产的盛宴还在继续。
「……我看他们多半还在庭园或海边之类的地方,谈遗产的事情谈得没完没了吧……总之得把乡田叫回来才行,不然早餐永远也准备不好。」
「这是怎么回事……大舅子他们还在讨论……!」
夏妃本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很小,却被秀吉听得清清楚楚,掌握住了状况。
「哥哥跟留弗夫也真能撑。至于楼座大概是因为还年轻吧?我们昨晚过了十二点就困得先上床休息,但记得当时哥哥他们的确还谈得很热烈……男人这种生物一头热的模样真是讨人厌。」
夏妃面无表情地嗤之以鼻。
「嘉音,去外头找找。找到乡田就叫他立刻回来准备早餐。」
「……遵命。」
「夏妃大嫂,他们可未必就是在外头啊,也说不定跑去爸爸的书房了啊。」
「……原来如此,这也有可能。虽然不知道是怎么谈到那个方向,但他们的确很有可能移到岳父的书房,跟岳父一起继续讨论啊。」
「……我无法想象公公会想找他们一起谈这种龌龊的话题。」
「哎哟,是喔?那就没办法了。不好意思,就请源次伯跟嘉音去外头找找吧。
照哥哥的个性,确实有可能提议要去外头散步,让脑袋冷静冷静,即使天气这么差也不例外呢。我去爸爸的书房问问,说不定他们人就在里头呢。」
「…………小姑你是客人,我们不能这样劳烦你。公公由我去找,毕竟早上也还没跟他请安。」
「唉哟,那就拜托你啰?不过我实在很怀疑你有没有机会跟爸爸请安呢。夏妃大嫂跟爸爸感情有那么好吗?」
「……我不敢说感情好不好,但我确定自己得到了足够的信任,才能成为右代宫家家督继承人的妻子。」
「那相信爸爸至少会肯回答你啰。我好想跟爸爸一起吃早餐,可以麻烦大嫂说服他务必下楼跟我们一起吃吗?……我们这些儿女似乎都惹爸爸讨厌了,但既然夏妃大嫂这么得爸爸信任,相信爸爸一定会听你的话呀……话都说得这么满,要是你说服不了爸爸,一个人下楼来……到时候你应该再也说不出自己得到爸爸信任了吧……?嘻嘻嘻!」
「…………我没有把握,但我会努力。」
夏妃不高兴地回嘴。
但既然知道金藏的脾气,夏妃实在完全没有把握能把他从书房带出来……相信绘羽也认定她一定没办法带金藏出来。
但明知如此,要是说自己办不到而让绘羽去,自己又会没有立足之地……
源次注意到这情形,隔着她的肩膀对她说。
「……夫人,如果不嫌弃,还请拿这个去。」
「这是——?」
源次拿出一把雕琢细致,闪着金色的钥匙递给夏妃。这是金藏书房的钥匙。
书房的门随时都以自动锁锁上,除非金藏允许来客入室,否则都不会开启。然而只有源次得到金藏破格的信赖,获准携带书房钥匙……
「可是,要是我用了这把钥匙,你也会受到责怪吧。」
「……老爷有时候睡得沉,根本听不见敲门声……而且只从门外讲话,恐怕很难说服老爷离开书房,还请夫人务必拿去用。」
「……源次——」
夏妃以往一直觉得源次直属于金藏,不把自己当主人,所以认定他是个冷漠的佣人,但看来自已得改变一下这样的认知了。
夏妃很想表达感谢的心意,但这时源次已经转过身去,与嘉音一起从走廊离开。
……但目送他们离开的夏妃背后,传来的却是嘲笑的语气。
「那就请大嫂一定要带爸爸下楼来啰?疼爱的媳妇都说话了,相信爸爸一定会听的。嘻嘻嘻。我们是客人,就在这儿敬候佳音了。」
「别说啦,绘羽,你说得太过火了。啊不好意思,岳父就麻烦夏妃嫂子了。」
夏妃不答话,踩着响亮的脚步声快步离开。
■迎宾馆/小辈的房间
昨晚闹得那么晚,自然没人起得来。
我、让治老哥与朱志香三个人,都在这间给我们小辈专用的房间床上呼呼大睡,但最先就寝的真里亚却很不合群,准时醒了过来。
「………………」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东张西望,发现三个表哥表姐都在呼呼大睡。
……接下来好一阵子,真里亚不得不好好思索到底怎么回事。接着发现自己没跟母亲在一起,立刻显得十分无助。
真里亚走出小辈用的房间,打算回自己母女过夜用的房间看看心她也不理会三人还在熟睡,发出砰一声响亮的关门声。
战人对这个声响起了反应,翻了个身,但并未醒来。
过了一会儿,真里亚又大声打开房门跑了回来。
「…………呜。」
她出去的时候还睡眼惺忪,回来时却已经换上不满的表情。接着她爬到离自己最近的战人床上,当成跳床蹦蹦跳跳地大喊。
「呜呜呜!起来啦!呜呜呜!」
「喔哇,怎么啦怎么啦?敌人打来了吗?战备人员紧急出动!」
确定我醒了以后,真里亚接着就跳到让治大哥床上,做出一样的举动。
就这样,我们三人迎来了一个非常美妙的早晨。
「谢谢你啊真里亚,你这么好心叫我们起床啊?一定是我们昨晚太晚睡,才会睡过头,所以你才好心叫我们起床对吧……不过如果你叫人的方法可以再委婉一点,应该就会更完美了……」
「让治老哥真的好成熟啊,我有够尊敬的……」
「都快七点了啊……的确是该起床了,呼啊啊啊。」
「呜!妈妈不见了!呜呜呜!」
「楼座姑姑不见了?不在房间里吗?会不会是已经起床,去了大屋那边?」
「不在!呜呜!呜!妈妈不在!呜呜呜!」
真里亚不高兴地呜呜叫。看起来不太像是因为找不到妈妈而寂寞,更像是觉得母亲没有待在应该在的地方,让她扑了个空而不高兴。
如果能以一句话告诉她楼座姑姑人在哪里,也许她就会满意,但不巧的是我们既然待在这里,根本就没有办法知道姑姑人在哪里。
「反正都要去吃早餐,我们就到大屋去吧。」
「也对。真里亚,我们一起去大屋吧?相信楼座姑姑一定也在那里。」
「呜?妈妈在大屋?那就过去。呜。」
「说得也是,就去大屋吧。我想爸妈他们应该已经过去了。」
真里亚不久前才发的脾气已经平息,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我们整理好仪容,就走出房间往大屋过去。
■金藏的书房
夏妃再次敲了敲书房的门,但没有回应。
……公公似乎还在休息,叫不醒——要是下楼去讲出这种话,绘羽肯定会牢牢抓住这个话柄大肆取笑。
而且即使不管绘羽,家族会议本来就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但昨天一整天金藏都关在房里,甚至不出来跟大家打声招呼,确实是个问题。
……即使是家督,不,正因为是家督,才更不能不露脸。
……自己有办法说服公公吗?夏妃下定决心,将源次借她的钥匙插了进去,打开房门……
开出的门缝立刻溢出一阵像是会侵蚀大脑似的浓厚甜香,即使早有觉悟,还是不由得皱起眉头。
夏妃心想金藏或许还在休息,于是静静地走进房内……结果映入夏妃眼帘的金藏早已醒来,正从窗户俯瞰屋外。
「您……您醒了吗?早安……」
「你怎么进来的?」
金藏保持背对她的姿势这么问。他的声音并不激愤,显得十分平静,让夏妃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他明明已经起床,却仍对那么大的敲门声置之不理,显然非常不高兴,所以夏妃还是无法放松。
「……非常对不起,是我拜托源次,跟他借来了书房的钥匙……」
「哦?是源次?…………既然我这个朋友认为值得,我可不能不听你说话。那……找我有什么事?」
「是、是的……早餐就快准备好了,希望公公务必出席。」
「早餐我在这里吃,像平常那样叫人送进来就行了。」
「可是公公……这是一年一度的家族会议,还请您务必露个脸。」
「……你是要我下楼去,一起讨论我死后要怎么让他们瓜分我的遗产?
可笑……这种事情还是别找我,你们自己谈个够吧。如果这就是家族会议,根本不值得我离开这个房间。我很忙,别理我。」
最后一句话当中蕴含了不容继续辩驳的狠劲。
夏妃感觉到要是继续说下去,真的会触怒金藏。被绘羽取笑说终究说服不了金藏固然令人恼火,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是吗……我明白了……大家多半会很遗憾,但我会把您的话带到。」
夏妃决定放弃。她默默行了个礼,打算趁金藏脾气发作之前离开。
这时金藏却对夏妃开了口。
……金藏说话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与平时判若两人。
「……夏妃,你嫁进右代宫家已经很多年了啊。」
「是、是的……有幸冠上右代宫这个姓,已经有许多年了。」
「……你可曾想念以前的家?」
「………………不曾……嫁人就是要舍弃娘家。我是右代宫夏妃,只有右代宫家才是我想念的家,才是我该回的家。」
这个说法绝非夸张,夏妃冠上右代宫的姓氏时就是抱着这样的决心。正因如此,知道这份决心连丈夫都不认同,徒然白忙一场,才会这么令她伤心。
「……如果藏臼是女的……你是他的丈夫……不、不说这个了。」
「公……公公,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妃大吃一惊……因为如果金藏刚刚这句话可以照字面解释……
……对于夏妃来说,这句话已经足以补报她至今的苦难而有余。
「………………只是老头子在说瞎话,忘了吧。」
金藏再次转过身去……他叫夏妃忘掉,但夏妃却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胸中一阵温暖……
「……公公……我夏妃虽然跟您没有血缘关系,却同样是您的女儿……右代宫家的名誉与荣耀……以及公公留下的一切……我夏妃都一定会保护到底……!」
「…………你没有资格佩戴单翼鹫鸟家徽……然而单翼鹫鸟却已经牢牢刻在你心中……那你就无疑是我们家族的一分子,是右代宫家荣耀的继承者……相信有人会拿你衣服上没有鹫鸟来取笑,但你不必放在心上……只有心中有鹫鸟的人,才是我真正的亲人…………如今我非常荣幸右代宫家能娶你进门……」
金藏只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整个人仍然背对夏妃。
但夏妃却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股已经忘记多年的热流涌上眼睛……
夏妃默默朝他的背影行礼,离开了书房……
■书房前
「——哎呀,你回来得正好,爸爸的情形怎么样?你去了这么久,我才跑上来看看。」
一走出书房,正好就看见绘羽爬楼梯上来,两人四目相对。绘羽认为夏妃未能说服金藏,一定十分沮丧,发出讽刺的窃笑。
但对现在的夏妃来说,这种轻薄的笑容根本侮蔑不了她。
……因为尽管她没资格在衣服上佩戴家徽……
……却获准在心中刻上家徽。
所以她平静而若无其事……却又秉持着保护右代宫宗家荣耀的人该有的威严,抬头挺胸说道。
「公公说不参加家族会议,他说对龌龊的议题没有兴趣。」
「你还说呢。既然说服不了爸爸,老实说出来不就好了。」
「……可悲。难怪公公会叹气。」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妃不回答。她挺着像金藏刚才那样堂堂正正的背影,走着楼梯下去。
绘羽不明白自己被藐视了,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来得及理解到夏妃突然变得自信满满。
但她仍然没有勇气去触怒金藏,不敢去敲书房的门,只能啐了一声,做出在门上抓了一把似的动作之后,跟着夏妃下楼。
「那、那哥哥他们在里面吗?你问过爸爸了吗?」
「……我没机会问,但他们不在书房里……公公也不可能容许外子他们进去谈那些龌龊的话题,所以他应该也不知道他们跑哪儿去了。我们就下楼去,等佣人找到人再说吧……今天的早餐会延迟,小姑要不要先喝个茶?」
「……不……不用了。」
看到夏妃回来之后与先前判若两人,让绘羽掩饰不住困惑。
说来令她不甘心,但夏妃那么胸有成竹,甚至散发出一种威仪。绘羽也抓不到什么把柄来讽刺,只能跟着回到客厅。
■客厅
当夏妃她们回到客厅,不只是秀吉,四名小辈与南条也都来会合了。
源次本来在和秀吉说话,看到夏妃回来,就对她报告现况。
「还找不到外子他们吗?」
「……是,非常抱歉……另外早餐已经由熊泽去负责准备,说还需要一点时间。」
看看时钟,现在已经过了早上八点。
原订的早餐时间是八点。本来光是没能准时备妥早餐,就已经有失待客之道了。
「……现在嘉音在外面找人……还有纱音也不见了。」
「连纱音也不见了?……受不了,外子到底带了多少人去散步?」
到底有多少人不见了?
不见的人数多到这个地步,就让人觉得藏臼他们是有好玩的事不让自己这些人参加,这种感觉非常不愉快。
看样子小辈们——尤其是真里亚——也都有着同样的想法。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像是忿忿地抗议母亲等人丢下他们不管,自己跑去吃好吃的东西。
其他几个小辈为了安抚真里亚,打开电视不断转台,想找出她会有兴趣的节目。
南条一边以幸福的表情看着小孩子们的举动,一边坐在沙发上看著书。相信一定是跟西洋棋有关的书。
这时传来一阵啪哒作响的奔跑声。听得出是一人份的脚步声,也就猜得出现身的人多半不是藏臼他们,而是嘉音一个人。
「…………夫人,请借一步说话。」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没找到吧。」
「非常对不起,还没……」
「够了,辛苦你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跑哪儿去了,但反正离不开这个岛。如果他们从昨晚就什么都没吃,相信现在肚子也都开始饿得咕咕叫,自己会回来的。
夏妃已经受够了,开始觉得也不必硬要把他们找出来。
「我要去厨房为各位贵宾准备茶水,一早就辛苦你们两位了。」
夏妃一松懈下来就开始头痛,就这么走出客厅。
……嘉音本想叫住她的背影,但夏妃三两下就离开了。看到嘉音这样,源次问说。
「……怎么了?还有事吗?」
「……是……我找不到一爷他们,可是……这个……」
嘉音说话吞吞吐吐。看样子虽然还是不清楚他们人去了哪里,但已经找到了也许有关的迹象。
绘羽与秀吉留意到他们两人的情形,跟着靠了过来。
相信他们一定发现到了嘉音的神色有异。
「怎么啦?嘉音,找到大舅子他们了吗?」
「……其实,是玫瑰园的仓库情形有点不正常。」
「…………情形不正常……什么意思?」
「……这,这个……该怎么说才好……」
嘉音再度欲言又止。
……这种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嘉音,让绘羽与秀吉也都觉得纳闷……
「怎么回事?哥哥他们不在仓库里吗?」
「不,我才正要去检查里面。我是回来拿钥匙的……可是……」
「情形我是不清楚,啊不过只要打开仓库查个清楚不就好了?这仓库的钥匙在哪里?」
「……在佣人室,我们马上去看看吧。」
听源次这么说,嘉音立刻跑向佣人室去拿钥匙。
源次说要去查探看看,就走出了客厅,但绘羽与秀吉也都跟了过来。
……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嘉音会那样欲言又止,真不知道他所谓「情形不正常」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外头还是一样下着大雨,但看来仍然敌不过他们对让嘉音说得这么吞吞吐吐的「情形」所产生的好奇心。
孩子们还看着电视大声闲聊,嘉音他们已经跑向玄关……
■玫瑰园~仓库前
玫瑰园的仓库,是用来放置各种整理庭园用的园艺用具。
建筑物本身绝对算不上漂亮。因此为了不妨碍美观,特意盖在玫瑰园角落不容易看见的地方。
四个人从前到后依序是嘉音、源次、绘羽与秀吉,他们撑着雨伞,跑步穿过玫瑰园。
穿过玫瑰园之后,来到一条一般欣赏玫瑰的访客不会踏入的管理用小径。
再跑过这条小径,就看到前方有一间仓库。
是一间已经很老旧的小库房,与完美的玫瑰园相较之下,外观实在太穷酸,让人一看就知道为什么要盖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
晚了嘉音他们一大段路的绘羽与秀吉也到了。
「吁……吁……啊嘉音你们跑得真快……我心脏都快爆炸了……」
「原来这种地方有仓库啊……等等……这这是什么东西……?」
看到嘉音所指的方向,绘羽当场说不出话来。
秀吉发现她情形不对劲,跟着朝嘉音指的方向看去,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仓库的入口是一道铁卷门……门上……
……现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什么嘉音会没办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看到的情形了。长年受到风雨摧残而显得十分肮脏的铁卷门上……有着一种黏腻的东西。
……那是一种令人恶心的红黑色……是液体?是黏液?还是有黏性的漆……而门上就用这种恶心的液体画成一个令人作呕,却又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图形。
雨水更淋得这些图形拖出多道往下流的轨迹,与鲜血从伤口流出的模样十分相似。
就别避讳特定字眼了吧……门上就是用一种状似血液的恶心红黑色液体……画成了一种暗示骇人事物的图形,或说记号。
图形有两个同心圆,内侧画着像是十字的图形。十字的上下左右四端都有拉宽,像是欧风的徽章图样。
而在这些图形线条之间,还密密麻麻写上了许多神秘的文字或记号……
「……啊这涂鸦也太没品味啦……这是什么?是所谓恶魔仪式,所谓魔法阵之类的玩意吗?」
也难怪秀吉会指着这画得像是有红黑色液体滴落的诡异图形,说出这样的比喻。
「这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
「……昨天下雨之前我来过这里,当时门上什么都没有。」
「…………在其他人看到之前清理掉吧。要是他们看到了,一定会觉得恶心……」
「也对……虽然只是小库房,但是这么恶心的涂鸦,一秒钟都不应该多留。」
「仓库里也有油漆,就先漆掉这个图形,改天等天气好再重新粉刷吧…………嗯……」
源次想起自己刚刚才看过用同样红黑色的液体画出来的涂鸦。
……记得那是在……没错,就是在夏妃的房门上看到的——
「嘉音,赶快把这涂鸦涂掉就回去吧?虽然只是仓库,但是知道娘家有这种涂鸦,真的让我很生气。」
「……是,我马上处理好。」
嘉音蹲在铁卷门前开了锁,接着用力一口气抬起铁卷门。
一阵刺耳的声响响遍四周,画有诡异图形的铁卷门慢慢被卷进门上的收纳箱。
……即使只是暂时,但不吉祥的东西从眼前消失,仍然让众人松了一口气……
■客厅
多亏找到适合小朋友看的节目,让真里亚的心情登时好了起来。
战人与朱志香不放过节目中任何一个可以吐槽的地方,聊得哈哈大笑,让治则从真里亚的观点陪她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南条坐在离他们稍远的沙发上,静静地看书消磨时间。
走廊传来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脚步声只有一人份……也就是说并不是刚才出去的嘉音他们四个了?
结果跑回来的是源次。源次一向认为连喘气都有违佣人的美德,竟然会跑得气喘吁吁,实在非常少见。
他多半是从外面一路跑回来的。只见他肩膀淋得全湿,与平常稳如泰山的风范大相径庭。
源次发现南条在跟自己对看,于是先默默点头行礼,才快步走向他身边。
「……南条医师,非常抱歉,要劳驾您立刻跑一趟。」
「发、发生什么事了……?」
源次在南条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南条立刻脸色大变。
南条不想让看电视看得正专心的孩子们注意到,放轻动作从沙发椅站起,接着两人轻手轻脚,快步走出客厅。
一走出客厅,正好撞见夏妃推着放了茶具的餐车过来。源次小声对夏妃说了几句话,夏妃也当场脸色大变,震惊不已。
……接着她立刻丢下餐车,三人一起跑向玄关……
让治注意到他们跑过玫瑰园。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源次伯、南条医师……那是夏妃舅妈吗?」
「怎么啦?老哥。」
「……可能出事了,他们看起来好慌张。」
朱志香与真里亚看到绘羽、秀吉与南条都在不知不觉间离开,餐车也被丢在客厅门口,自然会察觉到有事情发生。
「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我们去看看吧。只有我们被排挤也未免太没意思了啊,嘻、嘻、嘻。」
战人这句话莫名地显得格外不庄重。
……但看到大人们顾不得外头下着大雨奔跑的模样,也难免会觉得不安、会关心。
「……我们就去看看吧?我也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朱志香这句话并不逞强,替所有人说出了心情。
「喂真里亚,你要一起来,还是要看电视?」
「呜!真里亚要看电视!呜。」
「就我们三个去吧。真里亚,我们马上回来,你乖乖看电视等我们。」
「呜!」
等几个小辈来到外面,已经看不见先走的大人了。
但朱志香似乎已经从他们跑的方向,大概猜出要去哪里。
他们在朱志香的带领下,跑过被雨水淋湿的玫瑰园……
感觉风突然变强了……坏心眼的雷声更像昨晚一样响个不停。
感觉就像某种笼罩整个岛上的可怕事物有了意志,刻意不让他们往前进。
「朱志香,再过去有什么东西?」
「记得应该有一间放园艺用具的仓库。」
「去那种地方到底是有什么事啊……」
朱志香所说的仓库慢慢从前方出现。
大人们就在那儿。仓库的铁卷门已经打开,几个大人看似在里面翻找什么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夏妃一个人待在仓库外,连伞也不撑,背对他们低着头不动……除了刚刚出去的源次、南条与夏妃,比较早出来的嘉音、绘羽跟秀吉也都在这里,人数非常多,但气氛一点也不热闹。
夏妃一注意到孩子们跑来,立刻露出极其严厉的表情,张开双手跑向他们。
「不可以过来——回大屋去!」
……然而她的阻止是白费工夫……不,正因为夏妃阻挡,孩子们反而看到了她不想让他们看到的光景。
微弱的日光灯,照亮了铁卷门拉开的仓库内。里头有着……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朱志香撕裂丝绢似的尖叫声响彻四周。
……但那只是因为朱志香的尖叫最大声……其实战人与让治也都同样发出了惨叫……
绘羽也和夏妃一样张开双手,以极为严厉的表情对孩子们大吼。
「让治!赶快带他们回大屋去!快!马上!」
当夏妃张开双手时,他们还以为这是为了不让他们继续前进。
但现在绘羽张开双手,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她是为了不让孩子们看到身后的惨状。是出于母亲的用心。她想保护孩子们的眼睛与心灵,哪怕只多一只手遮住也好。
「……这是开什么玩笑啊……?」
这种廉价的景象,以往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在漫画、电视、动画或电影里,早就已经看到腻了——
也不过就是这种刺激性极强的影像,变成实际出现在眼前而已啊……!
只不过这样……啊啊啊啊,可是那件西装……那是臭老爸的西装啊……?我知道,这个是藏臼伯父……还有雾江姐跟楼座姑姑,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爸爸!爸爸!」
「不行!朱志香!不可以进去!不可以看!」
「爸爸,爸爸!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几乎全身都已经发生尸僵的情形……距离死亡时刻多半已经有六个小时以上——就毁损部分来看,死后遭到毁坏的可能性很高……不,没把握的话我不能说——我只是个小诊所的医生,验尸不是我的专长!」
南条医师的话让秀吉姑丈又怒又悲地大喊。
「……啊这是怎样?杀了人还不够……还做出这么惨无人道的事情!是恶魔,是恶魔干的!」
夏妃伯母与绘羽姑姑各自抱住朱志香与让治……所以只有我得以来到仓库的入口。
……啊啊……要是我也有哪个人可以抱住我……应该就不用把这糟糕透顶的光景烙印在脑海里了吧……
………………不对,不是这样……不是因为没有人可以抱住我,我才会在这里……是因为可以抱住我的人就在这里,我才会站在这里!
……朱志香说得没错,看样子这间仓库的确是用来放园艺用具的。
有除草机跟补充用的刀,有割草的镰刀,也有铁锤跟锯子这类木工工具……
还有堆起的盆栽盆与肥料袋。好几个人的尸体就跟这些杂物一样放在,不对,是被丢在地上!
看服装就认得出来……是我家的臭老爸、雾江姐。
……还有藏臼伯父跟楼座姑姑……再过去是乡田先生……还有?到底死了几个人……开什么玩笑,一只手都不够数啊,混账东西!
我不知道凶手是用了这些用在别的用途就会变得极为残忍的园艺用具,还是特地拿了残酷的工具来用。
……总之……滚落在地上的遗体,全都加上了令人惨不忍睹的「化妆」……这根本不是化妆……说是「耕耘脸孔」还比较贴切……!
他们的脸孔遭到粉碎,形成一种正常人即使死后都做不出来的表情……连眼睛跟鼻子的位置都分不出来。嘴倒是看得出在哪,因为一张嘴张得开开的,牙龈都露了出来!可是门牙都不见了,而且该遮住牙齿的脸颊也都变成一团烂泥,什么也遮不住!老爸明明是男的,平常还那么用心化妆,到头来根本就一点用也没有啊……!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老爸啊啊啊!我早就觉得你这家伙一定会下地狱啦!可是啊,也不用弄成这样吧?你明明就没有坏到得遭到这么惨的报应啊!所以雾江姐你也一样……就叫你不要跟这种烂男人来往了……没道理连你……连你都要遇上这么惨的事情啊……没有脸……没有脸啊……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战人,不可以看下去了。令尊令堂也不可能希望让你看到他们这种模样……!为了他们好……你不可以再看了!」
「所谓死者不都是会让人看到安详的睡脸吗!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脸啊,我老爸跟雾江姐根本就没有脸啊!我甚至连他们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都不知道啊!现在是怎样!是要我以后每次想起老爸他们,都只能想起这种像怪物一样烂成肉泥的脸是吗?那可棒透了,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用想起臭老爸那张贼笑的脸了!实在棒得不得了啊!可是啊,不必连雾江姐的脸都弄成这样吧……?她又不是坏人……虽然有时候她会让我火大……可是她对我来说就像个还挺帅气的老姐啊……哪有这样的……哪有这样的啦……!像藏臼伯父根本就还好啊!至少不是整张脸,只是侧面!至少还剩下半张脸啊!他还算好,还算好的啦!」
「不要说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朱志香不想听我乱讲话,用自己的尖叫填满自己的耳朵。
「……别说了,战人!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老哥,老哥!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根本顾不得自己已经几岁或是什么礼节……整个人跪了下去的同时,抓住老哥的身体嚎啕大哭。
简直就像由我代言在场所有人的哭声……像是由我代表在场所有人哭个不停……
「…………爸爸……死……倒在那里的,有藏臼舅舅,留弗夫舅舅、雾江舅妈,楼座阿姨,乡田先生……一共五个人……?」
「…………不对……是六个……这里……还有一个人……」
秀吉低头看着的这具遗体……碰巧放在大堆杂物后头,位于站在入口的让治看不见的死角。
所以让治看不出这是谁的遗体……
所以……让治不由得诅咒自己……诅咒起每次都只有最坏的想象会猜中的自己……!
「那……倒在爸爸脚下的……是纱……纱音……?」
「……对……是纱音。」
「…………」
让治不说话……他紧咬下唇,微微颤抖……
其实他满心想哭喊着跑向心上人的遗体。然而……在轻率地跑过去之前……他挤出最后一丝冷静,对父亲问了一个问题。
「…………纱音她……也跟藏臼舅舅他们……一样吗?」
「………………」
秀吉深深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才没能马上回答出来。
……不……他觉得对现在的让治来说,沉默才是唯一有着诚意与慈悲的回答。让治所问的是不是一样,意思就是遗体的情形是否和他们一样。
……既然秀吉不否认……就表示她的遗体也一样惨不忍睹。
「…………我可以……看看纱音吗……?」
「……………………不行……不可以。」
「……为什么……?爸爸你要知道……我再也看不到纱音的脸了啊……?为什么……我就不能看她最后一眼……?」
「你最后一次见到纱音,是在昨天吗?」
「……嗯。」
「是吗……?那纱音跟你道别的时候,让你看到的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很迷人的笑容。」
让治拿了戒指给她……明明心意已定,却又不知所措地腼腆起来……又觉得露出这样的表情很不好意思而跑掉——这些表情都历历在目地浮现在脑海中……
「…………是吗……那,纱音她……应该也希望在你心里留下的是这样的笑容……」
……秀吉低头看着脚下纱音的遗体……她也跟其他遗体一样令人惨不忍睹……头部被人从侧面敲碎,只剩下半张脸上还有表情。
……要是把她染满鲜血的半张脸擦干,不知道是不是就能看到她文静的笑容?……哪怕只有半张脸……
秀吉不由得用拍击似的力道遮住自己的双眼……这是多么残忍……既然都要敲碎,还不如整张脸都敲碎,这样至少还可以找藉口,说这只是别人穿了纱音的衣服,暂时蒙蔽让治的心。
但偏偏留下了半张脸!
这样亵渎遗体……而且还明白留下了这具遗体只能是纱音的事实!这是多么过分,多么残忍……
而在秀吉的脚边,还可以看到嘉音拼命想将纱音那只剩一半的表情牢牢记在心中。
……嘉音没有哭……他眼眶含泪,但并未流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其他人悲伤。
……他一向把在同一间孤儿院长大的纱音当成姐姐看待,失去纱音对他来说,肯定无异于失去血亲……
「……让治……啊纱音一定在对你说谢谢。她不想让你看到自己见不得人的模样……相信她一定……很感谢你忍着不看……」
「……我知道……我知道的,爸爸……我知道……」
让治靠到仓库外侧的墙上……无力地瘫坐下来。
「……爸爸……我有事拜托你。」
「什么事……」
「……请你帮我看看……纱音的手指上……是不是戴着戒指……」
「戒指……?……我看一下……」
秀吉蹲了下去……嘉音随即指了指纱音的一只手。
「…………啊啊……有。啊这是钻戒。不是碎钻,相当值钱……」
「这戒指…………她戴在哪只手,哪根手指上?」
「……我看看,是左手无名指……这样啊,原来纱音她订婚了啊。」
「…………让治,难不成你……」
「绘羽!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啊有男人对纱音保证要一辈子陪她走下去!她让一个男人说要给她幸福……这个人是谁不重要!能让一个男人说出这种话……不就是女人最大的幸福了吗……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拿到这个戒指,也不知道是谁送她的!可是……纱音就是拿到了戒指,而且,她接受对方的求婚,戴到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相信送她戒指的男人……一定也很高兴啊……」
在场的大多数人,多半都以为秀吉是被异常的事态搞得脑子一团乱,才会讲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然而听在真正知道让治与纱音之间是什么关系的人耳里……就完全懂得他说这段话的用意。
「…………是吗……谢谢你…………爸爸。」
让治站了起来。
尽管脸上还留着泪痕,但表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我们走吧,战人,朱志香……我们继续待在这里,也只会妨碍大人……」
「…………呜……也对……」
朱志香吸了吸鼻子,对一直拥抱自己的母亲露出已经不要紧的表情。
……接着当她转身面对让治,脸上已经恢复平常的表情。
……尽管她找不回笑容。
「……战人……你振作点……」
战人一直蹲在双亲的遗体前不动……
「………………不好意思……大哭了一场,我也冷静下来了……老爸一定在笑我……笑我说平常总是骂他该死,怎么只不过看到他死了就哭成这样……有什么办法……爸妈死了会哭,这种事情是写在基因里的啊……」
战人脸上也留着红红的泪痕,即使只是苦笑,但至少已经慢慢振作到能够强颜欢笑了。
「……嘉音,你也不可以继续待在这里,带孩子们回大屋去。」
夏妃不敢踏入仓库,一直站在外面淋雨……或许她也有她悲伤的方式,只是与战人不一样。
她自觉到丈夫死后,自己就得负起责任……于是她对嘉音下了这样的命令。
「…………遵命,夫人。」
嘉音立刻站起,转过身来……他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仿佛自己的心也跟纱音一起被杀了似的……没有半点生气。
如果是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奉命带领小辈们欣赏美丽的玫瑰园,或许他会走在最前面带路。
……但现在嘉音与他们并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都只是一群失去亲近的人而伤心……年纪也相近的小孩。夏妃目送孩子们离开后,对源次下达指示。
「……源次……立刻联络警方。虽然他们多半得等到台风过了才能来,不过至少应该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我明白了。我会用防灾用的无线电联络。」
听到他这么说,夏妃想起一件事。对了,是说今天电话故障了……?
但在离岛生活之中,电话故障是预料得到的问题,所以还另外准备了无线电。
……总之还是先联络警方寻求指示……其他的事情都等联络上了再说。
「……南条医师……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吗?」
「很遗憾……我无能为力……」
「……我明白了……源次,可以至少找些东西遮住外子他们的脸吗?让他们这个样子见人,对他们来说一定也是难耐的耻辱……」
「……遵命。」
源次拿起几条晾在仓库里的毛巾,绘羽立刻发出尖锐的叫声制止。
「慢着!等一下,这里是犯罪现场吧?那我们就不能擅自去动。虽然我们刚开始搞不清楚状况,直接踩了进来,可是如果盖上去,一定会妨碍警方办案啊。」
「………………」
夏妃以不悦的表情瞪着绘羽。
……客观上来说,绘羽说得没错,但想到他们死得这么凄惨,死后都不能留个全尸,夏妃竟然甚至不能让人帮他们遮住脸,就觉得至少也要瞪她一眼来抗议。
……然而绘羽所说的话极为冷静而且正确。这凄惨的状况绝非意外,而是需要侦办的案件……是有人杀了他们,是一起凶杀案。
那么他们就应该尽量保持现场的完整……必须尽可能协助警方,留下找出凶手所需的线索。
「……我也赞成绘羽小姐的意见……在警察来之前,我们应该尽量不要动到这里……」
听南条这么说,源次向夏妃请示。
「……夫人,要怎么做?」
「…………也对,我明白了。把这里关起来……还有为防万一,这里要另外多上一道锁。」
「……多上一道锁?」
「对……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铁卷门是锁上的……这也就表示凶手是用了铁卷门的钥匙上锁的。」
「的……的确是。那,啊打开这里的钥匙上应该也留下了凶手的指纹吧?」
「……应该可以提供给警方当证据,但是嘉音没有多想就直接拿来开了这里的锁,所以上面大概也会有嘉音的指纹。然后刚刚源次伯接过钥匙的时候,也是没戴手套就接了……我想应该当不了什么证据。」
「……我太不注意了……非常对不起……」
「源次伯,这仓库的锁,还有别把钥匙可以开吗?」
「……不,就只有这一把。」
「啊这也就是说,凶手是从佣人室拿出这把钥匙……用完以后还很有规矩地放回原位……?」
秀吉的话很有道理,仔细一想就觉得这样的情形不合常理。
为什么要特地把抢到的钥匙放回原位……?不,想得再深入一点,就会发现还有其他地方也不合理。一般而言凶手要藏尸体,都是为了让犯罪行为晚点被发现,争取时间远走高飞。
虽然实际的凶杀现场不见得就是这里,但既然在岛上杀了六个人,还搬进这间仓库,一般都会认为这是为了藏起尸体,让凶杀案没那么快被发现。
……然而铁卷门上所画的那种恶心魔法阵状涂鸦,却在在强调这里藏着尸体。
……虽然不是具体写出这个事实,但足足有六个人失踪,这里却有着这么显眼的涂鸦,而打开这里所需的钥匙还放回原位……简直无异于直接叫人来这里找尸体。
「……不管怎么说,只有这道凶手开关过的锁,实在靠不住。我说要多上一道锁,就是为了不让凶手继续在这个地方为所欲为。」
「我认为这个主意很好……我也赞成。」
源次在仓库内翻找了一阵,打开一个小盒子,拿出一个全新的锁头。
「请问钥匙要怎么办?」
「……我来保管,我会负责交给警方。」
钥匙从源次手上交到夏妃手里。
……这样一来,他们的尸体就会再次受到画有那个诡异魔法阵的铁卷门封印。
源次在铁卷门前蹲下,挂上新的锁头。
……有的铁卷门除了内建的锁,还可以加挂别的锁头,这里的铁卷门就属于这种类型。
仓库伫立在混着雷声的大雨中,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关上的铁卷门上,用像是鲜血的液体画出恶心的魔法阵,吞下了整整六具遗体。
……也许在夏妃心里,挂上这个锁最重要的目的并不是为警方保留完整现场……而是想永远封住这只骇人怪物的嘴,不让牠吞下更多牺牲者……
「……好了,我们走吧……南条医师,谢谢你特地跑这一趟……源次,赶快联络警方。」
「我回去立刻联络。」
大人们离开了仓库。
铁卷门上所画的骇人魔法阵吞下了六具遗体,图案还不时在闪电照耀下从黑暗中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