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转祸为福,结果又……
二之宫家的宅邸,是一间屋龄百年的古老洋房。
尽管在华美程度上有所收敛,扎实的做工令这栋房子到现在仍然完全堪用,它坐落于若宫町的小山丘上,那具分量的威容在当地可说是颇负盛名。虽说如此,一栋房子经过百年以后当然也会出毛病,纵使一次又一次的加以整修,出状况的几率依旧不小,这也是事实。
「不好意思,学姐,可以麻烦你做一件工作吗……?」
二之宫峻护吞吞吐吐地叫住了北条丽华,而他拜托的工作,是要丽华去修理最近不时会漏雨的屋顶。
「之后迟早得请业者过来作正式的修理,但我希望至少趁现在做些应急的处置。因为现在刚好分不出空,能拜托学姐帮这个忙吗?」
「修理屋顶?」
虽然丽华自负无所不能且多才多艺,毕竟仍是彻头彻尾的大小姐出身,木电工程方面的经验她实在不会有。究竟做不做得来呢——当她准备在脑里模拟时,峻护连忙挥手说:
「啊啊没事,我看还是不用了,我会自己处理。让学姐修理屋顶也太勉强了。」
「……你说什么?」
峻护的发言让丽华挑起了眉毛。因为那听起来就像在说「学姐哪有可能修理好屋顶嘛」。虽然他实际的意思是「像学姐这样的女性,不应该做修理屋顶这么危险的工作啦」。
「修理屋顶对吧?这工作我接下来了。这种简单的差事,我两三下就能做完给你看。」
「咦?呃……好的,我明白了。那就拜托学姐了。」
表情不高兴的丽华随即转了身,因此峻护也没办法多讲什么,结果他等于是顺水推舟地把工作交给了丽华。
(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他彻底了解本小姐到底有多少实力!)
千金小姐气嘟嘟地这么下了决心,总之一旦决定好方针,这名少女就会迅速采取行动。在脑中简略订定完修理的计划以后,她找齐必要的道具,立刻就爬上屋顶开始作业了。
修理进度便如同丽华排定的,在效率上简直不像外行人、然而屋顶的老朽状况却比想象的更严重。原本乐观预料能马上结束的作业一拖再拖,就在丽华开始有些焦虑时,天色突然变坏,没过多久令人联想到热带雨林的大雨便倾盆而下,眼看踏脚处越来越滑,于是——
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
「学姐对不起!」
近似惨叫的赔罪声响起,音量就像要传遍宽广洋房的各个角落。
行礼的二之宫峻护愧疚得只差没有整个人跪倒地上,而不悦地坐在椅子上接受道歉的则是北条丽华。
「都是因为我要学姐去修理屋顶……就算再怎么忙,我也应该多考量一下的……」
丽华受的伤是右手与左脚单纯骨折。伤到惯用的手与重心脚,对这位诸事繁忙的千金大小姐来说实在很惨痛,但如果想到这是不小心倒栽葱下屋顶的代价,大概也算便宜了。当然伤势完全没有危及生命,虽说是骨折,也只是出现几条裂痕的程度而已,照理说修养十多天就多少可以动了。
不过在责任感强的峻护看来,「只是有裂痕的程度」似乎并无法让他宽心。
「明明我也很清楚这是危险的工作,却一位学姐应该可以轻松办到,会发生意外完全是我的疏忽,真的很抱歉。」
从刚才峻护便不断自责。低声下气的台词仍在大放送。
「哼……」
另一方面,丽华正用没有打石膏的手把玩拐杖,一边则眼神阴恶地别着脸。她从刚才就完全不跟峻护对上目光。
但这并不是因为丽华在责怪峻护。事实刚好相反,身为千金小姐的心理,使她觉得自己没脸可以看峻护。
(本小姐接下工作时还说了那样的大话……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是时候受伤……)
丽华一直以为,修理屋顶这种程度的工作对她来说是没有难度的,事实也是如此,这次会以失败作结,单纯只是几种不幸的偶然刚好凑在一起罢了。不过,她产生的强烈责任感于峻护是在不同层面。何况丽华并没有办好心上人交付的工作,也难怪她会感到挫折了。
(原本还想露一手华丽的成果给他见识……结果本大小姐让他看到的,却是这副无能的德行……哎哟,真是笨死了,我怎么会这么笨。)
也因为丽华抱着这种想法,峻护的赔罪听起来反而像是责备,于是她的脸便越来越臭;而峻护看到丽华的反应,也跟着越来越低声下气,如此的恶性循环就这么成立于他们之间。
(倒不如说,这男的未免也太爱低头了、我看他大概是顾忌我的脸色,才会这么低声下气的,要是以为本小姐喜欢看那种脸,可就大错特错了。应该说我根本就没有在生气,他就不能机灵点察觉到吗……?)
当然,丽华也知道这种情况下要采取什么行动才对。只要摆个笑容,表示自己心里没有任何芥蒂,这样子就够了。但目前微妙的心理状态,却让千金小姐感到知易行难,更何况她只有在峻护面前会变得格外笨拙,要她放下身段,难度还比搭天鹅环游世界一周来得高。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她应该怎么应对呢?
表情为难的礼花别着脸思考,然后。
「……二之宫峻护,都是因为你推卸了没必要的杂务,本小姐才会受伤,这项罪过值得你死一万遍,但我并不是没有慈悲心的人。让我指示你免罪的方法吧,从今天起,你要担任本小姐的随从,随时在旁边协助,直到我伤势完全康复为止。以结果而言,你耽搁了本小姐身为北条财团下任领袖、以及神宫寺学园学生会长的职务,尽这点责任也是应该的,这样你没有意见吧?」
*
其实丽华下达前进指令时并不是认真的。
总而言之,当时峻护已经低声下气到那种程度,要是他的梯度又比对方更加低声下气,那么问题大概也没办法谈出个所以然来,再说视时间与场合而定,社会上也有靠惩处才容易让事态收拢的状况,这点是丽华从经验中学到的。简单来讲,她那时候只有考虑到怎么收拾场面才方便而已。
但是在隔天早上,当一如往常地醒来的千金大小姐准备起床时,却发现二之宫峻护恭恭敬敬站在眼前,也难怪她会嘴巴半张地僵住了。
「学姐早安!」
精神熠熠打招呼的他,表情宛如第一次站到老板面前的新进职员,「请下命令吧!」说完后他便站直不动,等待千金小姐开口的模样明显在紧张。
「……………………」
但就算峻护已经进入待命状态,;丽华也没办法反应,她连眼睛都眨不了,只能哑口无言地注视着目前的状况。该思考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脑袋,也变得一片空白、派不上用场,然而在她察觉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时——
「你——」
冲到破表的羞耻心计测值,让她破口大骂出来:
「你这没礼貌的加过给我出去——————————————!」
「对…对不起,我马上就出去!」
她看着峻护三步并作两步地消失在眼里,可是内心的混乱才刚攀到高峰。当随着脑袋慢慢理解方才发生了什么以后,脉搏与体温便无止尽上升,让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跳下床,直接在自己房间里绕起圈子。结果丽华在注意到自己脚骨折时又痛的叫出声音,只好拿起拐杖重新再房间绕圈说:
「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白痴,那男的在搞什么嘛!平常明明那么木头,为什么会趁别人有破绽的时候忽然这样闯进来?他就不能再细心一点吗?将这个之前他根本就应该用常识先想想嘛!哎哟,真是够白痴白痴白痴的!」
丽华脸红到耳朵都变得红通通,就在她捧着脸猛搔头,同时又仍凭情绪爆发地一句接一句骂下去的时候,敲门声「叩叩叩叩」响起了。
「呀哇!」
丽华整个人像踩到图钉似地跳起来,随后又急着整理衣着,慌张得像是要趁夜潜逃。
「小姐~你起床了吗~?」
靠声音察觉到对方是谁以后,丽华总算是多少冷静下来了。敲门的是保坂光流,在台面上台面下都小命于丽华的正宗随从。
等她披上外衣一开门,给人柴犬般印象的小个子少年,便带着一如往常的开朗表情劈头说道:
「啊……看样子二之宫已经来过了耶。小姐你这样不行啦,居然对他讲那么随便的话。」
「…………你指的是什么?」
保坂对还没进入状况的主人仔细解释:
「小姐昨天和二之宫说过,要他暂时担任随从之类的话吧?像他那样死正经有责任感强的人,一定会把小姐说的话当真,并且一五一十地照做啊。」
「怎——」
丽华顿时讲不出话。也就是说,那个死板的男生会厚脸皮地跑进女生卧室,都是因为她昨天说的话?
话虽如此,要是保坂所言属实,二之宫峻护就会名副其实地变成丽华的随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陪在旁边,如果让他像那样随时随地跟在身旁——丽华肯定会心跳加速过头,不到一天就身体机能失衡。
「真是的,连我都被波及了耶。二之宫还跑来求我传授他担任随从的心得,我只好熬夜从初步知识开始教……可是,怎么会,这样很困扰耶。他明明没必要认真看待那些话的,为什么……?」
「既然这样,请你跟二之宫说清楚吧。虽然我也跟他强调过好几次了,如果不是由小姐亲口直接告诉他,他好像都不会听呢。毕竟二之宫在某些怪怪的地方就是这么固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少年随从一边忍住呵欠,一边笑道:
「这是个机会喔,小姐。虽然说有限定时间,你还是可以把二之宫一直留在身边耶。想要做到这做那的,不是都可以随便你试吗?我看短时间内就让他照做吧。」
「什,等等,你说什么啊白痴——!」
「啊啊对不起,我讲的方式错了。简单来说是这样的,二之宫平时对小姐的言行态度,好像也不是没有反抗的调调,那么就趁这个机会尽情使唤他,给他个好看怎样呢?要取消他随从的职位是很简单,不过男的小姐掌握了他的生杀去留,在各方面稍微享用一下这种权利也不错喔。」
「享用……?」
「哎,一大早突然跑到主人的卧室待命,像这种冲过头的行为只要点个两句,他就不会再犯啦。要把二之宫舒舒服服地当随从来用,在调适上并没有多难吧?连这些都考虑进去,小姐你就尽情试用看看怎样?」
*
尽管保坂把话讲的很轻松,要是丽华简简单单就能接受那她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简单来说,二之宫是因为本小姐受伤在内疚……只要在这方面帮他打圆场,问题就能解决了吧。)
如此定下结论后,丽华勉强用不自由的手脚打理完仪容,离开了房间。
(不过要用拐杖来走路,还真不方便……)
更何况丽华现在连惯用的手都故障了。吃足苦头的她摇摇摆摆地通过走廊。打算直接走下楼梯——
「啊————」
丽华应该是运动神经超群的,却犯了个不合她本色的失误。拐杖一没用好,使她致命性地失去了平衡。
或许是自己在无意识之间,流露出不能自在使唤身体的焦虑吧——当丽华这么反省的刹那,眼看着硬邦邦的地板已经逼近眼前。
「哎呀。」
一阵轻轻柔柔、却又扎实有力的触感将丽华全身包裹住了。
「没事吧,学姐?」
就在眼前。
两人的姿势正是所谓「公主式抱法」的亚种衍生型。以外强壮的胳臂绕着丽华肩膀以及身体,牢牢地将她接稳。微热的体温。透露出关心神色、从极近距离忘来的清澈瞳孔。
「怎…………!」
转瞬间,宛如某种化学反应似地,丽华整张脸都红了。
她没有直接石化,还能像只躲避猎食者的小松鼠那样,迅速和峻护保持距离,多少也是记取经验而得到的成长——或许可以这样讲吧。
「怎…怎样啦!这是什么状况?为什么你出现的时机会这么刚好……?」
「没有啊,因为我现在是学姐随从嘛。」峻护若无其事地讲出不成理由的理由:「话说回来学姐,你的伤势果然不方便走路吧?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二十四小时陪在旁边当看护,学姐觉得怎么样?」
二十四小时?
让二之宫峻护一直陪在身边,片刻不离……?
千金小姐像想起那种情境,零点一秒后就开始猛摇头。要是被那样对待,她的精神力大概撑不过三十分钟。
「这样啊,我明白了。但学姐要是改变主意就请告诉我,不用客气。啊啊,还有这个是要交给学姐的。」
「…………?」
丽华接到手的是某种按钮,大小大约和火柴盒一样。
「身为随从,无论如何都必须依主人的需要随传随到,保坂学长是这样告诉我的。只要一按这个按钮,我随时随地都会赶到学姐身边。」
似乎是个相当方便的装置。
「那么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处理,先走了。」
峻护表情端正地行了礼,潇洒离开现场。
茫然目送他离开的丽华,表情就像在做白日梦。
「哎,二之宫还真是有模有样耶。」保坂疑似躲在旁边看到了事情经过,笑眯眯地冒出来说:「原本在那种情况下,是要由我潇洒登场拯救小姐的说。哎,他真的是说到做到,佩服佩服。」
「…………是这样吗?」
「顺带一提,二之宫有直接声明喔。『为了尽可能多赎一点罪』,随从基本的工作现在都交到他身上了。只会当电灯泡的我,这段时间会悠悠哉哉找地方打发。那小姐保重咯~」
「……………………」
千金小姐一脸傻眼地看着保坂从眼前溜走,然后继续走下楼梯。
她总觉得,事情正往奇妙的方向在发展。虽然他不是很懂,总而言之还是得设法处理这莫名其妙的状况……
尽管症状并不严重,丽华仍持续被轻微的混乱支配着。简直就像久久不退的轻微发烧似的。她拖着那微微的热度,走进饭厅。
当丽华坐到自己座位,准备用这个家特有的精致早餐时。
她总算发现了。惯用手被打了石膏重重捆起,不巧的是今天早餐又是以和式为主,摆在左上的并非汤匙叉子。
「筷子啊……」
脑袋茫茫然的丽华这么咕哝,然而她也没有多想,直接用左手拿起筷子。
但千金小姐即使再灵巧,也还不到左右开弓的程度。苦斗的她拼命想要夹菜,却一直不顺利。
「请用,学姐。」
认出了耳边的声音后,丽华傻傻地僵住了。
她无法了解接着出现在眼前的光景是什么意思,只好露出疑问的目光,动作笨拙地转向献身于极近距离的那名人物。
「我也想过要准备比较方便学姐的饭菜。」二之宫峻护满脸歉意地说:「可是想要同时顾及味道、外观和营养价值,怎么煮都会变成学姐吃起来不方便的彩色,不过今天的料理我很有自信,请你一定要多吃点。」
「……………………」
听峻护说了这么多,丽华还是不懂。
峻护的行动——拿筷子夹起饭菜,还用手扶着凑到了丽华嘴边。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不对,其实她懂。只是理性仍然在抗拒,要怎么说才好呢……承认这是现实的话,她会不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样的反应,到时那难堪的样子好像就近在眼前……
「来,学姐。请张开嘴巴,啊——」
这句话决定了事态。
瞬时间,丽华傻傻地脸红的像只煮熟的章鱼,勉强才东起转不过来的舌头说:
「你……你干嘛啊,白痴,在做什么啊。」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学姐惯用的手没办法动,吃饭时应该会很不方便。身为随从,协助主人吃饭也是当然的工作吧?今天我特地准备了营养丰富的菜色,请你多吃点,尽快让伤势康复吧。来,张开嘴巴,啊——」
「唔。」
办不到。绝对办不到。
面对门槛过高的要求,丽华的嘴紧闭得和贝壳一样。想逃的心理使她转过脸、绷紧了全身,简直像小孩正被人逼着吃讨厌的红萝卜似地。
峻护充满耐性地望着那样的丽华,然后他悄悄落下目光说:
「那个……学姐有什么不满意吗?我该不会造成你的困扰了吧……?」
「!」
丽华全力摇头。当然这是她反射性的动作。看心上人露出那种忠犬惹饲主不高兴时会有的无辜表情,她怎么也无法表现得不合意。
「这样啊,那太好了。」
峻护面色一改,整张脸开朗地秀出满分一百分的笑容。丽华在这时点已经全面投降了。
「好的,那么请张开嘴巴,啊——」
不可能再抵抗了。千金小姐闭着眼睛,静静张开双唇,略显客气地让食物的柔软触感入侵口中。
「怎么样?合胃口吗?」
丽华点头如捣蒜。由于「被二之宫峻护喂东西吃」的刺激太强烈,饭菜嚼在她嘴里头味道就像黏土一样。
「太好了,要添饭的话还有很多,请你尽管吃喔。早餐慢慢用没关系的——」
*
「唔唔……我心脏还是跳得好快……」
千金小姐用完人生中最花神经的一顿饭,脚步晃晃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她直接走向床铺,瘫倒似地一头趴上去,短时间内连动都没办法动,然后……
「不过……感觉并不坏,嗯,并不坏。」
毕竟是让那个二之宫峻护如此尽心尽意地来服侍自己。虽然这样的关系与丽华所希望的差了相当多,但他们的距离确实比平常大幅拉近了。
*
由于这样的缘故,北条丽华异与平日的日常生活开始了。
尽管丽华刚开始接连在峻护面前失态,但只要没遇到突然状况,她总还是有办法应付。
「要追究的话,二之宫峻护就是让本小姐受伤的原因。让他为我付出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时候反而要彻底使唤那个男的才是替他着想。」
只要靠这样的理论式武装自己,丽华就能用一如往常的高傲态度对待峻护,更可以接受他的好意,要求各式各样的事情。
话虽如此,她毕竟是北条丽华,在要求时也提不出多了不起的事,诸如「能帮我拿那边那支笔来吗?」或者「去帮我寄这份文件」,吩咐下去的内容大半是杂务。简而言之,那并没有从主人与随从的关系中踏出半步,但丽华的心情依然像是在云端似地。无论内情如何,峻护一直待在她身边。对她来说这样就够了。
「这次算是一个好机会喔。小姐你平时会有太拼命工作的毛病,短期间内里少做点工作怎样呢?」
由于保坂提醒得颇有道理,丽华决定在伤势康复前,先和财团的工作、学生会的工作、女仆的工作保持一定距离,于是她和峻护相处的时间也变长了。
但如此一来,有项挂念无论如何都会冒出头。那就是目前的状况「期间有限」。峻护终究是因为自己害丽华受伤的关系,才会对她呵护备至,只要伤一治好,这段关系也会跟着恢复原状,她和峻护的距离八成又会拉开。
要放开一度抓在手里的东西,任何人都会觉得可惜。随着日子过去,「能趁现在做的事情就要尽量做」的心理越渐强烈,让丽华变得比平时大胆。她开始主动做出「走路时一定要让她搭着肩膀」。「吃饭时固定要用喂的」等要求,把「因为你是本小姐的随从」这项名义活用到最大限度,使得峻护二十四小时都被绑在她身边。而峻护也发挥出憨直的本性,哪怕是再没道理的要求,一样也会配合。
然后事情是会越演越烈的。正因为峻护相当配合要求,丽华也一天比一天舍不得告别这意外到手的幸福状况,「能趁现在做的事情就要尽量做」的心理逐渐发展,演变成近似于强迫观念的想法,结果——
*
就在某一天,丽华伤势已经恢复良好,而主治大夫也挂保证对她表示「差不多可以拿掉石膏了」。
她的表情却变得比平时阴沉。
理由不为别的,要是她的伤就这样完全治好,和峻护的美满生活便会画下句点。
(哼……反正这终究是过度时期,从最初我就明白了。就算要挥别这种不实际的生活,我也不会有任何眷恋。)
尽管丽华尝试用独白安慰自己,现实的问题在于,她抵挡不了阵阵从心头涌上的寂寞。
干脆再骨折一次吧……就在丽华这样想不开的时候,她发现守在后头的峻护正摇摇晃晃地打着磕睡。
「二之宫峻护。二之宫峻护?」
「……………………咦?」
脑袋上摇下摆的峻护猛然睁开眼:
「啊啊对不起,我发呆了一下……」
「…………给我振作点。像你这样,要怎么当本小姐的随从啊。」
————像这样。
明明只要简单数落对方两句,也就够了。
这几天丽华堆在心里的疙瘩积了又积、积了又积。
她确实感觉到,自己从中获得了某种「灵光一现的感觉」。
那不是经过深思的想法,几乎是反射性地,宛如溺水者急着想揪住岸边的稻杆那般。
丽华决定顺着那种感觉走。
「…………受不了你,在主人身旁伺侯时,居然还会打磕睡。我看这只能解释成你精神太松懈了。还是说,你根本无心尽好自己的职责呢?」
「不,怎么会,哪有这种事!我都有认真——」
「那我重新和你确认吧。」
丽华语气强硬。简直像在控诉死刑犯似地。
「每日身肩重责的我,可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本小姐会受伤,并且被迫搁置这种繁忙的职务,难道原因不是出在你身上?而你对这件事感到自责,才会成为绝对服从本小姐的随从,打算借此洗脱罪过。这一点我没说错吧?」
「是……是的。没有错。」
峻护挺直被脊,像是新兵在接受魔鬼班长操练那般,规规矩矩地开口回答,额头猛冒汗的他,脸色与其说是生物,还更接近无机物。
「你说过会服从本小姐的话,而且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对吧?」
「是的,我确实说过。」
「那么——」
丽华知道自己嘴唇在发抖。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她停了一阵才又继续说道:
「那你就用行动证明给我看。」
说完,她对峻护招手。
峻护讶异了一瞬。
然后他照着指示行动,走到了丽华眼前。
「………………」
这种事情,要打住就必须趁现在——丽华心里有个忠告的声音。你想要的是这种形式的关系吗?知不知耻啊?也有声音这么指责她。
另一边还有这样的声音——到这个地步你还先退缩?煞有其事地讲了这么多,如果现在打住,你要怎么敷衍过去?假如这不是你想要的形式,那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又打算怎么去实现?反正你就是没那种胆量嘛。
夹在两种声音之间,丽华摇摆不定。然而这已经不是让她犹豫的时候了。在赶鸭子上架的局面下,她抱着从清水寺跳崖的觉悟,采取了接下来的行动。
就算天地逆转,她也没办法亲口讲出这项要求。
所以丽华只能静静闭上眼,微微噘起嘴唇。
「…………!」
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清楚感受到峻护动摇。同时那也可以证明,对方精确地明白了主人的想法。了解到自己已经涉足无法回头的领域,一股好似要让人窒息的紧张感扑向丽华全身。
一秒。
两秒。
时间流逝。有如行进于泥泽那般令人不耐,也像被人勒住脖子一点一点地折磨。
屏住呼吸的峻护不动,只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紧张与压力不输丽华。可以听见与急促呼吸一同传来的吞口水声音。
(我这样做——)
丽华在心中独白。
(没错,这只是对男仆人的一种消遣,非常贵族式的消遣。我不过是在逗这个木头男玩嘛,仅止如此而已。)
只顾闭着眼等待对方回应的这段时间,使丽华产生错觉,仿佛自己的身体正缓缓从指尖依序蒸发成烟雾。
这感觉简直像一个人孤孤单单被留在宇宙深渊中,正无声无息地逐渐溶入于虚无。
为了鼓舞快要气馁的心,丽华开始默念各种咒语。
(谁叫这男的伤了我,让我变成瑕疵品,所以他必须老老实实负起责任。虽然「瑕疵」这个字的意思用在这种地方可能根本不对,这时候也无所谓了啦!)
(这反而是本小姐给他的亲切。因为这男的犯了罪,就非得赎罪才可以。我只是帮忙他赎罪罢了。被他感谢才是应该的。我没有什么好内疚。)
(基本上都是这男的不好。谁叫他个性那么木头又迟钝,死板得简直像一座难攻不陷的要塞,让本小姐都变得有气无力了——可是他有时候还会搞暧昧,让人没办法死心。像这种罪孽深重男人,找遍三千世界也没有第二个。偶尔也要让他吃吃这种苦才公平。)
丽华自我辩解的说词,已经超越她平时转移责任那一套,进入内容支离破碎的境界了。
这就是她豁出去的程度。从闭上眼睛算起恐怕还没有经过三十秒。即使如此,她的状况也已经十足面临极限。
(拜托你——)
丽华在心中恳求。
不止眼睛,她连全身上下都绷紧,像是要含在嘴里喊出来似地。
拜托你,给我回应。
在我被压垮之前,快一点。
「啊…………」
缓缓地。
她感觉到对方有动静。
在形同永远的刹那中,眼前的男人正缓缓靠近。
「二之宫…峻护……」
她的心脏大概停止活动了。说不定连灵魂也是。
苦侯已久的瞬间终于即将来临。
接下来,只要把自己交给对方——
「…………咦,耶?」
悄悄地。
少年的身体,经过了打算接受一切的少女身旁,然后。
他一头倒在地上,发出轻得令人意外的『咚』一声。
「等等…………!」
刚从精神性僵直获得解放,丽华便连忙蹲下,察看起峻护的状况。
丽华倒抽了一口气。本来就在出汗的峻护,现在已经全身汗湿,原本有健康光泽的肌肤和指甲也都变成了土黄色。
「二之宫峻护,二之宫峻护!振作点,你到底怎么了?二之宫峻护!二之宫峻护!」
*
「——伤脑筋,没想到身体强壮的二之宫会虚弱到这种程度耶。」
保坂为失去意识的峻护做了该有的处置。
然后他面向主人,开口时不改平时的快活脸色:
「哎,似乎单纯是操劳过度而已,稍微休息一下应该就会恢复了……不过小姐,你下了会让他压力很大的命令对吧?我也不想问详细的内容就是了。」
「才没有……才没那种事……」
「话说回来,他都努力撑到现在了,结果却在最后的最后累垮。」
保坂耸肩继续说到道:
「毕竟他责任感就是这么强嘛,想着绝不能失败的强烈压力,对他来说大概太沉重了。小姐,你有把财团的工作交给二之宫处理对不对?不能连那些都叫他做啦。」
「可…可是他说过包在他身上,我才会或多或少将公文往来的工作交给他处理……」
「那就已经够辛苦了。」
傻眼的保坂又说明:
「倒不如说,一肩扛起北条财团的重责大任会有多吃力,小姐你好像意外地没有自觉耶。明明你平时常挂在自己嘴边的说……被托付这种重要的工作的一角,普通人当然会紧张的嘛。这也算是『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的一个例子吧。」
「…………」
「哎,被每天的随从工作这样一操,他是比平常要来得虚弱啦。二之宫意外地会摆扑克脸,所以不仔细注意是察觉不出来的,其实他是那种会拼命到极限的人喔。据说这种类型的人在察觉自己到极限时,通常已经累倒了。」
「…………唔。」
丽华咬住嘴唇。峻护原本就变得比较虚弱,而且已经濒临极限——她居然连这种事都没察觉到。
「可是——可是会变这样,二之宫峻护也有错嘛!」
她挤出所剩无几的力气反驳:
「没办法就说没办法,不行就说不行,只要告诉我就好了啊……只要他肯说,我也不会勉强他做那些事。这男的真的又木头又不懂得变通,太笨了……」
「嗯——这样讲有点过分耶。如果考虑到二之宫会这么逞强的理由。」
「你说……理由?」
「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他把小姐看得很重要啦。」
「…………!」
丽华感觉就像被闪电劈头打到。
「怎么会——才没有这种事,你乱讲。二之宫峻护怎么可能会……」
「是这样吗?但就算二之宫人再好,你觉得他会为了无所谓的人努力到这个地步吗?他会牺牲到因为操劳过度而累垮吗?」
哎,虽然也不知道二之宫的「看的很重要」是就哪种意义里看啦——保坂自顾自咕哝了这么一句,然后伸起懒腰发出「嗯~」的一声说:
「总之事情变这样了,总该让二之宫卸任啦,我也要正式回到随从的岗位才行。反正小姐明天就要拿掉石膏了,这样只是比预定的行程早了一点而已嘛。」
「…………」
「那我差不多该去收拾那些积了又积的随从工作啰,剩下的就交给小姐了。」
随从离开时留下了笑脸,而千金小姐在目送对方离开后,便将沉痛的脸庞转向峻护。
静静打呼的同居人——这名少年同时也是她追了十年的心上人。
「白痴……」
丽华紧紧揪住衣服胸口,几乎要哭出来地皱起脸。
「为什么就是这么笨……真的好笨……」
这是在说对方,或者在责备自己呢?
丽华自己也不知道,但她只是任凭感情所驱,声音微弱地持续说出责备的话语——或者感谢的话语。
*
隔天。
但丽华可喜可贺地拆了石膏,从即日起正式回到工作岗位时,她最先做的事情是——
到二之宫疗养的房间,告诉他某句话。
丽华小声敲了门,于是里头传来峻护回答「请进」的声音。
「我进去——了喔……?」
畏畏缩缩打开门以后,丽华看见峻护已经换完衣服,随时准备好离开房间的模样。
「啊,学姐!」峻护稍微睁大了眼睛,随即客气地说:「昨天真的很抱歉,在你面前失态了……我休息过一天,所以已经没问题了。今天起我会转换心情,重新投入随从的工作,请学姐多指教!」
「……不…不用了。」丽华亮出焕然一新的惯用手:「像你看到的,伤已经好了。照当初的约定,你已经不必再服侍我了。」
「咦?啊,真的耶。石膏已经拿掉了……恭喜学姐。但我还是想郑重跟学姐道歉。都是因为我出了自愿当随从的怪主意,才会带来这些麻烦……」
「才不——」
才不会。根本不会麻烦。要说的话,问题的根本在丽华自己不小心受伤。尽管如此,峻护仍主动要求当她的支柱。他做的事情是满分无缺陷的,没有该被人指指点点的地方。
有缺陷的——反而是丽华自己。
「……二之宫峻护,我有话想告诉你。」
「咦?啊,好的,是什么事呢?……」
过于紧张的丽华讲话变得又低沉又小声,而峻护对她的话产生反应,摆出了站直不动的架势。
罪恶感、内疚、以及羞耻的心理——这些想法混成了一团,让丽华的目光固定在峻护脚边,即使如此她还是靠着一股劲开口:
「我…我想告诉你……」
丽华想把口水咕噜吞下去,却发现喉咙早就变得干巴巴。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舌头则黏得像干掉的浆糊,没办法正常发挥功用,还能感觉到所有毛孔都流出了分不出是冷汗或者热汗的奇怪体液。
但即使如此,她仍不能就此打住。
经过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丽华下了决心,今天一定要说出口。
说出赔罪与感谢的话语。
在这之后,更要说出自己一直以来无法讲的话。
她决定,今天一定要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
这也是为了回报不顾身体、牺牲奉献到累垮倒下的二之宫峻护。
今天,她绝对,要告诉对方。
千金小姐又一次对自己宣布心意已决,深深吸进一口气。
「那…那个……学姐?」
「你给我安静。」
好,嘴巴勉强能动。所以拜托你安静一会,听本小姐把话说完,二之宫峻护。
丽华侧眼瞧了肩膀发颤的峻护,然后悄悄又一次深呼吸。
站直不动的峻护一面流汗,一面严肃地等待她开口。但丽华都自身难保了了,根本没多余的心思去留意对方。
「其…其实我对你——」
只要一松懈,丽华似乎就会感到头晕目眩。为了不让自己的心屈服,她用强而有力的目光直直盯着峻护。开始胆怯的肩膀阵整发抖。为了止住发抖,丽华在肩膀上施力,结果受刺激的肩膀反而抖得更严重了。为了压制下颤抖,她又用双手深深揪住肩膀,甚至连指头都陷了进去。鲜烈的亢奋涌向了加速鼓动的心脏。
「本…本小姐对你,呃——」
舌头像是被人下了麻药,一点都不灵光,想说的话就连百分之一也说不出。可是,她今天,今天一定得告诉对方。就算模样再怎么难堪,台词再怎么乏味,还是得确实传达出自己的心意。
快啊。
说出来吧!北条丽华。
机会就只有,现在。
「本小姐对你很…很有——」
「对不起—————————————————————!」
在决定性台词正要收尾的瞬间。
像在模仿应援团那般,峻护精力充沛地低头鞠躬,并且用接近怒吼的音量喊出了赔罪的话语。
「对不起,学姐!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我以为你伤好了之后就会原谅我,这样实在想得太肤浅了!」
「…咦?你…你在说什……」
「身为一名随从,我的工作能力太差了,对这点我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而且我也非常有自觉。到最后我还因为操劳过度而累垮,实在太难看了……这样会让学姐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既然如此,我打算诚心诚意地继续肩负起随从的职责,直到学姐原谅我为止。」
「…………」
这番话让丽华听得猛眨眼,只是一直盯着峻护看。有件事她并没发觉。
她刚才的模样——像是为了威吓对方而挺起的肩膀、紧皱眉头仰望的视线、断断续续又结结巴巴的台词、在极度紧张下染成红色的双颊,这些全都是她太过拼命的征状……但是依观点不同,也可以被解读成「强烈到极点的愤怒表现」。何况峻护还抱着害丽华受伤的内疚,只要多少对他的心理有所了解,自然不难想象他是怎么看待丽华的模样。
丽华犯下的错误,是误判了峻护的责任感之强以及罪恶感之强。虽然反过来讲,这也可以当成是他究竟把丽华看得多重要的佐证——不过在一生一世的决心被打碎、眼前变得一片黑的情况下,丽华并无法想到这一层。
「那个……学姐?你怎么了吗?」
「是吗……是这样吗……你给我来这招啊……」
千金小姐侧眼看了不安地出声关心的峻护,然后又再度低头,挤出仿佛由地底回荡而来的声音。少女原本就不算坦率、也不算灵光,虽然说这只是一场不幸的误解,但她好不容易的决心依然化成了泡沫。现在感情的指针不仅归零了,还往反方向大幅倾斜,会有这种结果大概也是难免的。
「呃……学姐?我讲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吗?呃,我并没有说谎或者夸大喔。什么事我都愿意做,直到学姐肯原谅我为止。只要是随从的工作的话。」
「呼嗯……是吗,是这样吗?那很好,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如你所愿吧。是啊,就这么决定吧。」
丽华幽幽地抬起头,被她的目光一扫到,峻护立刻石化了。那张脸恐怖得连古书记载的鬼女看到,都可能拔腿就跑。
「首先呢,就来重新锻炼你那软弱的精神与肉体吧。给我用双手做伏地挺身一万次、再换成单手一万次、然后用两手拇指再做一万次,所有指头都要轮一遍,总共五万次。这之后再请你表演个节目之类的,抚慰本小姐糟糕的心情。对了,就让你表演捞泥鳅舞应该不错。你可以绑着头巾摆一幅笨蛋脸,然后反复拿竹筛捞空气……实在是屈辱无比又让人满心期待的光景呢。」
「这……这样好像太狠了——」
「你有意见?」
「没有!」
「那赶快开始吧,本小姐会在这里严格把关,只要你打混一次,就要多做一万次,还不快点开始!」
*
「…………伤脑筋,结果还是变成这样了啊。」
躲起来观察两人发展的保坂耸耸肩,离开了现场。
「哎,与其让他们进展乱快地黏住一起凑成对,这样的关系搞不好还比较适合。好啦,接下来要怎么讨好小姐呢……?」
当经验老到的随从正苦恼该怎么帮菜鸟解围时,哀怨的伏地挺身报数也在二之宫家响起了——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