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变话 骏河恶魔 005-008

005

我刚才的说法,听起来像是那两位已经过世,但完全不是那样,我只是在说他们正常地从高中毕业而已。

他们毕业,我升上高三。如此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阿良良木学长从成绩层面来看很可能留级,最后是得到老师们恩赦,在出席天数这部分稍微放水。

严格来说,我觉得这是违反公平程序的违法行为,不过即使是那位光明正大的羽川学姊,看到他在教职员室跪地磕头的模样,似乎也终究没多说什么。

不只是火炎姊妹,学长家三兄妹真的都很喜欢跪地磕头。阿良良木学长美丽的磕头姿势,据说令老师们倒抽一口气,不过这是听羽川学姊说的,所以真相不明。

我并不是没发现自己讲话很夸张,但羽川学姊有时候也会将阿良良木学长的言行渲染得相当帅气,所以学姊的话只能听一半,否则会被骗。

老实说,羽川学姊应该不想被我这么说……至于羽川学姊及战场原学姊,当然是毫无问题就毕业(上个月才为她们举办一场小小的欢送会),所以我如今算是独自留在私立直江津高中。

不,我有许多同辈或晚辈朋友,不过经由「怪异」而加深交情(基于某种意义堪称「共犯」)的三位好友一下子全部离开,令我感到一种不同于悲伤的困惑心情。

若以一个词来形容,或许是扫兴,或是乾脆。

「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的心情,比我想像的还强烈。并不突然、也不霣撼,令我觉得「如此而已」的离别。左手是我非得继续隐藏的秘密,不过事实上,秘密这种东西只由一个人背负过于沉重。

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姊以及羽川学姊,他们知道我左手的状况、知道我做过什么事,而且依然愿意陪在我身旁,光是如此就令我心安。

不过就算这么说,即使我嘴里这么说……

「骏河,有成长就有变化,『不变的日常』不存在。如果真的存在,那种东西不是日常,是地狱。」

这也是那个人说过的话。

这种话再怎么样,也不应该说给接下来非得成长茁壮的孩子听,不过那个人不当我是孩子,所以无可奈何。

这么说来,充满回忆的补习班废墟烧毁好久了。不知何时,比起还是废墟时的景色,我更熟悉废墟烧毁后的景色。

回想起来的,是烧成焦土的景色。

这应该也是一种变化,以及一种日常吧。

无论如何,在今天,在四片九日的今天,我──神原骏河,升上三年级。

和国中时一样,成为孤单一人。

不过,当时的我抱持著「追随先毕业的战场原学姊报考直江津高中」这个明确的目标,现在的我却没有这种目标。

没有目标、没有目的。

所以,我没在遥远的未来注视战场原学姊,而是孤单一人就读高中。

「啊,骏河学姊,哈啰您好。」

……我不禁沉浸于自我陶醉的感慨,跑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时,一辆脚踏车跟在我身旁。

对喔。

虽然刚才说我是孤单一人,不过这么说来,还有这孩子。

不知为何,我完全漏掉这个人。

忘得乾乾净净。

不知为何。

「扇学弟,早安。」

我没放慢跑步速度,和身旁的一年级……不对,从今天起是二年级,总之和这名骑脚踏车上学的少年道早安。

他终究是骑脚踏车,所以能轻松和我并肩前进。不过要是我全速奔跑,我有自信能将菜篮脚踏车拋在身后。

总之,我已经三年级,年纪到了最高年级,终究该稳重一点,所以我不会在上学时全速奔跑。

而且我原本就不想冷漠对待这个亲切的学弟。

「骏河学姊好快。」

「倒也不会,大概会勉强在预备铃响时赶到。」

「不不不,我是说您脚程好快。」

「啊啊。」

我点头回应,看向身旁的少年。

他是在去年后半……我忘记正确时间是几月,转学来到直江津高中的学生,姓名是忍野扇。

忍野。

他似乎是那位忍野先生的亲人,实际上不得而知。阿良良木学长是那种个性,所以将这个传闻照单全收,但羽川学姊反而明显质疑。

难得看他们两人的见解差异这么大。不过,扇学弟该怎么说,存在感似乎不太稳定,想到这里,就觉得他们意见相左并非没道理。

……扇学弟?

学弟?

「咦?扇……学弟,记得你不是女学生吗?」

「嗯?骏河学姊,您在说什么?我从以前就是男生,从呱呱坠地长大至今一直是男生,连一瞬间都没变过。」

「是这样……吗?」

「是的。也不是现在世间正盛行的伪娘。」

「慢著,没你说的那么流行吧?」

我觉得始终只是小众风潮。

不过,人类生性容易只把自己所知的范围当成全世界。即使网路之类的工具看似让世界变辽阔,但世界只是变得更深,并没有变得更广,忘记这一点将会尝到苦头。

……我尝过苦头。

应该说,我曾经令人不忍正视。

该怎么说呢……

我将会像这样老是反省,并且一直活下去。我想到这里终究厌烦起来。

「嗯……不过,扇学弟确实是男生。抱歉抱歉,我有点误会。」

「啊哈哈,偶尔误会也无妨吧?若连一次过错都无法容忍,人生也太无聊了。」

「过错吗……」

过错。

我大幅挥动手臂,以大步伐的跑法奔跑,看著左手臂前后晃动的绷带,不由自主地重复扇学弟这个词。

「人生是连续的过错。」

「咦,没想到新学期第一天,骏河学姊就赐我这句不像您作风的消极箴言了。」

扇学弟在脚踏车上歪过脑袋。这样很危险。

想到这里,扇学弟以更快的速度踩踏板,原本以为他要超前先走,却是甩尾般整个掉头,从正面看著我。

看起来是挡住我的去路,但他反方向踩踏板,就这么倒著骑脚踏车,所以没妨碍我前进。

……等一下。

我没骑脚踏车所以不清楚,不过脚踏车这种交通工具,肯定没有设计成反踩踏板就能倒著骑吧?

又不是赛格威随意车。

即使是钟爱脚踏车的阿良良木学长(破坏他爱车的人就是我),记得也没用过这种古怪的方式骑车……

「这样不像是直江津高中的明星,率领弱小篮球社打进全国大赛的最大功臣神原骏河学姊。您反倒该说『人生是连续的成功』才对吧?」

「我哪说得出这么傲慢的话。那个家伙是谁?去叫那个人过来,我要说教。」

「居然要我去叫……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您。」

「不对。」

「明明是事实……」

「是过去的事实,很久以前的事。」我如此回应。

去年……不对,前年的这种荣耀,应该已经没人记得吧。身体出问题而退休的选手,注定会逐渐被世人忘记名字。

何况同学年的学生,也在前几天正式退出社团。

世代交替,前人逐渐被遗忘。

「过去吗……过去啊……听您这么说,我这种崇拜明星骏河学姊而就读直江津高中的学生会很失望。」

「骗人,原来你面不改色就说得出这种惊人谎言。你不是回家社吗?」

「是的,但我是回家社的王牌。」

「你凭什么成为王脾?」

「我三天就早退一次。」

「确实是王牌。」

和这家伙聊天很累。该说步调会被打乱吗……

想到这里,我回想起这正是阿良良木学长经常对我说的评语。

若是如此,我至今添了他不少麻烦。我事到如今才在反省。站在相同立场之后,我首度体会学长的想法。

晚点写封手机邮件道歉吧。

我很早就学会如何写手机邮件。

我也是会学习的人。

要是因为我是笨蛋,就觉得我不会学习,各位就大错特错。

话虽这么说,我认为扇学弟和我类型迥异。

到头来,这名少年和我学年不同,又没加入运动社团,我为什么变得像这样和他熟识交谈,我已经不记得了。这孩子不知不觉,就理所当然般位于我身旁。

回过神来就发现,他在我心中的立场,和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姊与羽川学姊他们差不多,而且极为自然。

正因如此,我感到不自然。

……不过也对,因为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姊与羽川学姊离开,才会只剩下我与这个孩子。

这样有点难受。或许比我独自一人还难受。

「嗯?骏河学姊,怎么了?」

「不,没事……」

我终究很难当著他的面,说出「和你共度校园生活很难受」这种话。

「这么说来,过错这个词,和『过去』同样有『过』这个字。换句话说,过去必须是一种过错吗?」

「…………」

我很想告诉他,「必须」这两个字不是这么用的,但我打消念头。我不愿意被当成爱挑晚辈语病而沾沾自喜的前辈。

不过,他询问字词意义的对话就已经误用字词,算是颇为强烈的自我矛盾。

「仔细想想,未来这个词,也和否定句的『尚未』同样有『未』这个字,难道人生无论是过去或未来,都只有消极可言吗?」

扇学弟这么说,并继续反向踩踏板,持续倒著骑车。脚踏车不像机车有后照镜,所以果然很危险。光看就令人提心吊胆。

虽然应该不可能,但我担心要是我一直跑,他就会一直像这样反向骑车,所以我缓缓停下脚步。

「唔喔,骏河学姊,怎么了?跑太久肚子痛?」

正如我的计画,扇学弟也煞车了。不是使用把手的煞车,是以鞋底摩擦地面。

他的每个行动都好危险,令人捏把冷汗。

「我的内脏没脆弱到跑个区区几公里就受创。」

我否定扇学弟的询问,就这么大步走起路。即使依然搞不懂那辆脚踏车的运作机制,但似乎无法慢速倒著骑,因此他一副不甘愿的样子倒转车头,以正常的骑车方式继续陪我前进。

这孩子看似别扭,其实很率直。

看似扭曲,其实是直线。

从我国中与高中时代带领运动社团的经验评定,他在现今时代的后辈之中,算是意外地易于驾驭的一类。

「从走路速度来计算,不会迟到吗?」

「我会在最后的斜坡冲刺,所以不要紧。」

「唔啊,请饶了我吧,这样只有我会迟到。我很不擅长骑上坡。」

「那你可以先走。」

「您真是的,只不过是迟到,我为什么非得放弃和全校学生崇拜的骏河学姊一起上学的荣誉?」

「我可不记得被你讨好过……我不是什么明星。」

「确实是明星。不对,或许形容成大师比较正确。」

「居然说大师……即使真是如此,也是往事。」

「您说得没错,您的领袖魅力或许没有全盛时期那么强……即使如此,至今依然有部分狂热粉丝继续声援骏河学姊。」

「如果是真的,我很感激……但我现在没打篮球,究竟要声援我什么?」

到头来,「狂热」这个词很恐怖。

我回想起自己害怕的那时候。

热中到发狂的那时候。

「明星光是活著就是明星,重点在于您存在于那里,并且闪闪发亮。」

「就说我不再闪亮了,是黯淡。」

「这样讲真是兜圈子……即使骏河学姊现在确实没有全国性的知名度,也完全是在地艺人喔。」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致力于在地打拚……扇学弟,你有事情找我吧?不然你不可能主动向我搭话。」

「哎呀……」

扇学弟眨了眨眼睛。

这孩子果然有点作戏过度的倾向,以装模作样的态度活在世间。

简单来说,像在刻意饰演某种「角色」,令我忐忑不安。

感觉像是被迫逐渐目睹自己讨厌的一面。

逐渐,却清楚目睹。

「骏河学姊,您这番话好冰冷,我还以为冻伤了。我没理由就不能找您说话?」

「唔~真要说的话,我比较不希望你是基于某种理由而找我说话。」

「哈哈哈,这番话很暖和。」

扇学弟笑著进入正题。

先是卖好大一个关子,接著突然以快到异常的速度切入正题,这是扇学弟独特的对话技术,而且确实令人联想到穿夏威夷衫的那个人。

「骏河学姊,您知道『恶魔大人』的传闻吗?」

恶魔大人?

006

我不想在新学期第一天就迟到(我不担心出席天数的问题,但我这个人没有无情到看见阿良良木学长最后那种形容为凄惨还不够的悲哀惨状还无动于衷),所以无论扇学弟怎么说,我还是在最后的上坡全力冲刺,随著预备铃声穿越校门。

扇学弟似乎真的不擅长爬坡,就这样被我扔在身后。总之先不提是否擅长,菜篮脚踏车本来就很重,应该不适合爬坡。

原本以为那辆车如同能倒著骑一样,也改造成便于爬坡,不过那位技师似乎没改装到这种程度。

我听著身后像是快哭出来的声音奔跑,并不是一点都不心痛,但我可没和他约好要一起上学。

何况以他的状况,我觉得再怎么样似乎都不会迟到。即使迟到,也肯定能以那种说话技巧蒙骗老师。

所以我换档了。

我的长处就是凡事切换得快。

原因果然在于我是笨蛋吧。

进入校舍前,我先到体育馆检视分班表,确认和谁同班、和谁不同班。嗯,以这种观点来看,今年的分班大致令人满意。

这么说来,虽然我至今很少想这种事,不过在分班的时候,是老师们一起商量决定的吗?比方说谁不能和谁同班,这个小团体不能放在同一班之类的。

好像歌谣《矢切渡船》的歌词。

不过,我也觉得这种分班工作似乎很有趣。

和新班级的新朋友玩「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分班」这个游戏吧。我如此心想,前往新教室。

三年级的教室。

形容成「好巧不巧」实在是夸张又装模作样,感觉像是硬要炒热连续剧的气氛,不过这间教室是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姊、羽川学姊去年使用的教室。

并不是没让我有所感触。

换言之,有所感触。

教室很冷清,看来大家还在体育馆任凭分班名单影响情绪。或许是还没切换心情面对新班级与新同学。

学长姊用的书桌是哪一张?不过应该不可能分辨得出来吧?抱持这个想法,缓缓在教室徘徊的我,发现一张书桌释放著强烈的个性。

具体来说,有张书桌以雕刻刀,深深刻上「阿良良木历」这几个字。我的天啊。

我差点无奈认为阿良良木学长是自我主张如此强烈的人没错,不过仔细想想,那个人到头来不可能带雕刻刀到学校。

换句话说,这应该是战场原学姊的书桌。

上课时,战场原学姊在桌面刻上爱人姓名打发时间。我轻易就想像得到这一幕,微微一笑。

微微一笑──总之,不能形容为会心一笑。

完全无法想像阿良良木学长发现这行刻字时是何种反应。我如此心想,坐在这个座位。

这是第一次来到的教室、第一次来到的班级,其实应该依照座号入座吧,不过这种事是由首先订下的规则来决定。

在这个场合,首先坐下的我订下的规则,是「坐自己喜欢的座位」。

思念著曾经崇拜的人或恋人,坐在这个人坐过的座位,感觉会为即将展开的新生活带来光明,却也给我某种依依不舍的感受。

「骏河早安~我们升上三年级终于同班了!」

我沉浸在这股无法言喻的感慨时,不知何时进入教室的日伞,坐在我前面。

日伞是我在篮球社的同届社员。

她去年是副队长,在我退休之后继任为队长。其实她始终坚称只是代理队长,但我到最后依然没复出,她就这样在不久之前退休。

所有人公认她是运动型女孩,但后来和周围众人一样,光荣成为升学学校考生的一员。

我?我当然也是考生。

要不是左手的问题,我并不是无法以篮球社时期的成绩保送就读体育大学,但我对外宣布左手报废,即使学校邀请入学也不得不拒绝。虽然是自作自受,但我想到接下来的求学生活就忧郁。

我不擅长用功。我是笨蛋。

何况我进入这所升学学校的最强动机,是为了追随战场原学姊。

「嗯,说得也是。」

我回应日伞那番话。

我和日伞是篮球社同届社员,精神层面的羁绊很强,但我们这次是首度同班。

两人在退出篮球社之后才终于同班,这种迟来的缘分令我觉得讽刺。

不对,没什么好讽刺吧?

很常见?

到头来,相同学年的学生们,大多未曾同班就毕业,所以应该没必要在述说时,硬是加入帅气的感觉。

「我从小学时代,到了重新分班的时期总是会忧郁,不过和骏河同班令我松了口气。」

「忧郁?为什么?」

「因为我很怕生。」

「这样啊……」

「我最怕的就是『和喜欢的人组成两人一队』。」

「为什么?可以和喜欢的人组成两人一队,是很开心的事吧?」

到头来,我不太觉得运动型的日伞怕生,不过这种自我认知容易和现实不同。

我认为的我,大概也和别人认为的我不一样。相对的,我觉得两种都不是正确的我。

各人对于「正确」的基准不同。

去年令我得知这个道理。

「不过,我真正忧郁的时期,是在重新分班约一个月后。」

「嗯?为什么?」

「因为会看见以前同班的好朋友,在别班和别人成为好朋友,因而落入窘境。」

「居然说落入窘境……」

「朋友结交到新的朋友,莫名会令我抗拒。朋友的朋友是敌人~」

日伞说完垂头丧气。

这种内心想到也很难说出口的话语,她却毫不在意就说出口,我认为这一点证明她果然是运动型女孩而且不怕生,但这番话应该是她毫不虚假的真心话。

一开始,我看见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的关系时,或许也是这种感觉。像这样听她用话语说明,我就很清楚这种感觉。

……总之,这是我的任性情感吧。

虽说如此,情感基本上都是任性的。

「日伞自己也会结交新朋友吧?」

「当然会。」她这么说。「不过,在今后的人生,也会反覆进行这种换班或换座位之类的事,明明没有决裂,却会和各式各样的人、和自己要好的人、喜欢的人、非常喜欢的人渐行渐远。我想到这里,与其说是变得忧郁,更像是心情陷入谷底。」

「嗯,确实。」

我点头回应日伞这番话。

这番话确实令人认同。

「人生总是不断换班与换座位。」

我和阿良良木学长或战场原学姊的关系,有种像是会永远持续下去的乐趣,不过别说永远,光是他们毕业,就无法以相同形式持续下去。

他们非得在新的地方,建立新的人际关系。相较于依然待在相同高中的我,姑且算是更确实会变成这样。

……阿良良木学长,比任何人都不擅长这种心态的切换。

他现在依然频繁寄手机邮件给我,而且一半以上是开黄腔。

我觉得开黄腔的原因大致在我这里,但那个人对我有些大胆的误解。

后来,新同学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班导在最后姗姗来迟进入教室,滔滔不绝传授应考心得之类的事。

就当成浪费掉一年的人生,努力用功吧。

老师大概是想博我们一笑,在说笑之间提到的这句话,当然令我回想起母亲。

「骏河,一起回家吧。」

日伞和她早早结交的一群新朋友(她绝对不怕生)如此邀约,但我郑重婉拒。

原因在于我非得前往某处,但我不能老实说出来,只好适度编个理由,说我非得买一本参考书之后回家。

我算是颇能面不改色地说谎,不会冒出什么罪恶感。

「什么?骏河真是的,把老师那番话照单全收?明明适度当成耳边风就好……」

「并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我比别人晚一步起跑,要是没能努力补回来,以我的成绩确实考不上大学。」

「啊~毕竟骏河是笨蛋。」

居然直言不讳。而且她不知为何知道这件事。

这明明是秘密!

顺带一提,日伞在学业方面很得要领,成绩还过得去。之前她说过,她的目标就是维持现状,考上还过得去的大学。

人生得过且过。

这是她的宗旨。

看她没把体育大学或企业球团列入生涯规划,代表她似乎将篮球当成「高中时代的回忆」。

不对,不只是她。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高中时代完全是制作回忆的时间。说穿了不只一年,而是整整浪费掉三年的人生。

没以这三年制作回忆,而是用来寻找自我的人,属于极少数派。我原本也自认是少数派的一员,不过看来并非如此,甚至没制作什么美好回忆,就要结束这三年。

哎,说真的。我至今这两年做了什么?

剩下的这一年,我将会怎么过?

「那么,明天见啰。」

「嗯……啊,对了,日伞。」

我开口询问。

为了以防万一,尽可能装作随口提及。

「你知道『恶魔大人』吗?」

「啊?」

我看到她的反应,认为她果然不晓得,也觉得自己问了无谓的问题。不过……

「为什么骏河这么乐观的女生知道这个传闻?」

她接著说出这句话。

007

「恶魔大人」听起来怪怪的。

为什么要以「大人」这种敬称,称呼应当受到诅咒的恶魔?虽说如此,恶魔单纯是和「神」对立的存在,既然这样,如同我们会将神称为神明大人,将恶魔称为恶魔大人,或许也还算合理。

而且恶魔的立场与地位确实高于人类,若有人主张直呼为恶魔很没礼貌,也是一点都没错。

总之,我听过各种说法之后,觉得对恶魔加上「大人」并不是基于敬意,纯粹只是诙谐之类的因素。

这很常见。

但我知道,这种平凡无奇的「玩笑」,容易招致惨痛的结果。

这似乎是直江津高中学生在玩的一种咒术。由于发生过千石小妹那件事,我对咒术这种字眼很敏感,但以扇学弟的说法,我或许有点反应过度。

传闻本身没什么罪过。

据说只要找「恶魔大人」商量困扰或烦恼,就绝对会帮忙解决。加上「绝对」这两个字,听起来反而太过虚假。

但无论听起来多么虚假,例如像贝木泥舟的诈骗行径那么假,我听到「恶魔」以及「会帮忙解决烦恼」这种字眼,即使除去千石小妹的事件,我也不得不受到震撼。

#因为这么一来,这个「恶魔大人」,或许是我。#

「即使是『绝对』,当然还有几个附加条件就是了。听说要是谘询内容太严重,『恶魔大人』就不会受理。」

扇学弟如此说明,语气和往常一样悠哉,对,感觉像是在闲扯无关紧要的事。

不过实际上,这种对话确实只是悠哉的闲扯。

对他来说是如此。

即使扇学弟知道我左手的事,知道我做过的事也一样。

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事情不是胡说八道。凡事在他面前都是闲扯。

「过不过分的基准,似乎是『拜托警察帮忙是否比较好』。」

这是怎样?

莫名地具体,应该说莫名地真实。

至少不是恶魔帮人类「实现愿望」时提出的条件。例如我,即使是自作自受,但我的一部分身体与灵魂已被夺走。

「那当然。因为这里提到的『恶魔大人』,似乎是具体又真实的人类。」

「人类……?」

「听说是高中生左右的女生。」

「……?换句话说,某处的女高中生假扮『恶魔』,为直江津高中的学生提供谘询服务?」

女高中生。

这样的话,就更像是我了。

「确实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是不是『假扮』就很难说。说不定是真的。」

扇学弟语带玄机这么说。

「……?她是具体又真实的人类吧?」

「没人规定具体又真实的人类不是恶魔吧?因为她『绝对』能解决烦恼。我不认为她只是一个亲切的人。」

「…………」

可以的话,我很想继续向扇学弟打听细节,但我就是不想对他露出「这个话题引我上钩」的感觉,所以我轻哼一声,假装不感兴趣地当成耳边风。

如果这是基于学姊的爱面子心态,我也太小家子气了,但扇学弟似乎洋溢著一股不便深入打听的气息,令人觉得继续问下去很不识趣。

想到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会无视于这股气息尽情问下去,就觉得自己果然无法和那位学长一样,心情因而消沉。

虽然这么说,无论日伞是否知道,我都打算自己展开行动。不过既然她知道这件事,代表扇学弟并非只是乱讲话捉弄我(我这么说有可能被批判为不相信他人,但他真的有乱讲话的前科)。

但依照日伞的说法,这个传闻不像扇学弟说得那么正面,甚至令我觉得是一种负面传闻。

听她的语气,积极的人不可能知道这个传闻。也就是说,只有消极的人知道这个传闻。

对,就像昔日那个消极的我。

……不过,人不可能只有积极的一面,也不可能只有消极的一面。任何人活在世间,都是有时候看著前方、有时候转身看后方,当然也会确认上下左右。

没错,「自我」或「个性」只是幻想。

要是没理解这个道理,将会因而尝到相应的苦头。就像我曾经将单方面的幻想、理想强加在战场原学姊身上,最后恼羞成怒而自讨苦吃。

而且重点在于当时也和「恶魔」有关。不过那是一个爱哭恶魔、低阶恶魔,即使不是百分百,也不像是足以加上「大人」这个称呼的伟大怪异。

日伞明显不太想聊这个话题。她和扇学弟不一样,是我推心置腹的好友,并不是不能找她深入追问,但终究得看时机与场合。要她在新班级的新朋友面前,说出她所知道关于恶魔的所有情报也很残酷,所以我回应「没有啦,只是阿良良木学长刚才寄的电子邮件提到这件事」适度敷衍。

「阿良良木学长?」「咦,神原刚才提到阿良良木学长?」「阿良良木学长是那个阿良良木学长?」「传说中的那位?」「传说中的阿良良木先生?」「传说中的阿良良木先生寄传说中的电子邮件?」「咦,怎么回事,神原和那位阿良良木学长是网路笔友?」「真的?」「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连远处的另一个女生小团体,都聚集过来造成大骚动。不只适度,甚至变成盛大地敷衍了……

唔~……

阿良良木学长的大名,到哪里都管用。

那个人才叫做明星,而且是超级巨星。

就像这样,我决定改天再侦讯日伞,以今天放学后的时间调查「恶魔大人」。或许我从新学期第一天就是不及格的考生,但后辈是看著前辈的背影成长。

即使无法完全效法。

008

「我也知道『恶魔大人』的传闻喔,耶~!我觉得月火差不多要出动了,正暗自发动引擎处于怠速待命状况。燃烧的正义一点都不环保!」

这是手机对话。

火怜开朗地这么说。应该说我完全没看过她不开朗的样子。

不过,原来如此。果然不是只限于直江津高中学生之间的传闻。

「所以骏河姊姊,您说『恶魔大人』怎么了?」

「不,没事……火怜妹妹,我想问一下,你知道怎样能见到『恶魔大人』吗?」

「这个嘛……」

像这样直截了当询问,对方或许会有所提防而完全不肯透露,但她像是一个完全不晓得怀疑为何物的纯真孩子,会讲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不只是口风不紧的等级。

我想得到必要的情报,却得到必要以上的情报,所以我讲这种话也不太对。不过绝对不能把秘密告诉这孩子,嗯。我现在这个想法就得保密。

「讲完了。所以是怎么回事?啊,难道骏河姊姊有事找『恶魔大人』商量?」

「不不不,怎么可能。」

我如此回答,但我曾经请「恶魔」实现愿望,这个回应有点不诚实。

不对,不是「有点」。是一点都不诚实。

我这么做,像是在利用尊敬我的晚辈女孩,罪恶感如同渣滓沉积在内心。

「这样啊,那就好。」

……她轻易就相信我。

彷佛放弃质疑的这种态度,出乎意料减轻我的罪恶感,令我觉得这孩子的直爽个性,应该是她国中时代就在镇上驰名、广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阿良良木家的基因真优秀。

「嗯,谢谢。那么火怜妹妹,火炎姊妹打算什么时候出动?」

「啊?不不不,骏河姊姊,火炎姊妹不再出动啰。」

我觉得要是在现场撞见会很糟糕,应该说会很尴尬,所以询问火怜这个问题,她却如此否定。

「因为,火炎姊妹前几天解散了。」

「……啊,对喔。」

确实如此。

到头来,阿良良木火怜、阿良良木月火姊妹组成的火炎姊妹,正式名称是「栂之木二中的火炎姊妹」,本年度升学之后,姊姊火怜从私立栂之木第二中学直升私立栂之木高中,因此这个称号蕴涵的前提不复存在。

记得上个月底,举办过一场盛大的解散会……我回想起阿良良木学长四处奔走收拾残局的样子。

学长抱怨直到最后的最后还为他添麻烦,看起来却也彷佛因为是最后的最后而落寞。或许是我自以为是的感伤吧。

「嗯,所以现在的栂之木二中,是月火独自以『月之烈火』的名义活动。」

「月之烈火……」

听起来莫名老土。就像是不成材战队。

如果我贸然批评这是不成材的战队,这个战队却真实存在,那就麻烦了,所以我没说出口。

「并不是哪方面有变化,而且也和以前一样是两人共同行动,但我们依然不再是火炎姊妹了。我想到这里,即使在现在的待命时间怠速空转,也会忽然就回过神来,回神之后不由自主地吓一跳。」

火怜这么说。

以一如往常毫不在乎的语气,说出令人深思的话语。

「这就是年纪大了吗?」

「我觉得这就是人生。」

我回忆著和日伞的对话,努力说出具备前辈风范的感想。

人生当中,换班与换座位就是一切。

除此之外,就是毕业。

「嗯,说得也是。人类没办法永远不变。像我昨天量身高也发现,我不知何时又长高了。」

「…………」

火怜,你又长高了?

现阶段看起来也已经超过一七五公分……

站在篮球的观点,好羡慕。

「总之等月火妹妹升上高中,就能成为『栂之木高中的火炎姊妹』吧?」

我嘴里这么说,心里明白这只是一时的安慰。

事实上,我就读清风国中时,和战场原学姊一起被称为「圣殿组合」,不过我后来进入直江津高中,再度和战场原学姊来往时,只剩阿良良木学长这样称呼我们。

总之,就是这样。

人际关系的每个时期,大概都有相应的称呼,这些称呼即使看似一直相连,肯定也不会延续吧。

看似水流,其实是细小水滴的聚合体,各自始终独立。同样的道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也不能硬是以相同的话语封锁。

「总之,虽然有点离题……」火怜继续说下去。「但这次和去年暑假那时候不一样。似乎没人真的因为这个传闻受害,所以月火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动。」

「这样啊……」

「只不过,居然自称恶魔提供谘询服务,从这种构想就可以确定这个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个『恶魔大人』,有没有可能是真正的恶魔?」

「啊?咦?啊哈哈!」

我这番话好像出乎火怜的意料,她先是愣住发出声音,接著放声大笑。

「真是的,骏河姊姊,您说这什么话,这个世界不可能有恶魔吧?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不会相信妖魔鬼怪啦!」

「…………」

嗯,或许吧。

既然是火怜,她这一生肯定和怪异无缘吧……相对的,我也知道依照现实状况,没人能保证这种事。

日伞也说过,我和「恶魔大人」扯上关系很奇怪。

任何人肯定都会这么说吧。即使是知道我左手秘密的阿良良木学长也一样。

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都认为我去年是「一时鬼迷心窍」向恶魔许愿──他们都如此认定。

然而,不是那样。

当时的我,确实毫不犹豫地向恶魔许愿。

依赖、奉承、服从……甚至侍奉。

「这个世界不可能有妖魔鬼怪喔,如果真的有,就是我哥哥吧。骏河姊姊,拜托听我说,我哥超扯的,上次他说『好闲喔,所以来玩吧~』半裸进我房间,然后忽然用指甲剪朝我的肌肤……」

「……这种事可以说给我听吗?」

不是兄妹之间的秘密吗?

就算要我听她说……

半裸?

指甲剪?

搞不懂这些词为什么会连在一起,连我也有点不敢领教。

指甲剪……

我刚才只是想到以剪刀代替指甲剪的点子就得意忘形,但听到她这番话就觉得是小巫见大巫。

「不过真的很神奇。曾经毫不讳言妹妹超烦,宣称不参加妹妹葬礼的那个哥哥,居然在我国中毕业之后,莫名地经常陪我玩。这也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

我由衷希望不是因为火怜从女国中生转变为女高中生。改天向月火打听阿良良木学长的动向吧。虽说如此,我还没和国三的她有太多交集。

真是的……

阿良良木学长总是提防我可能会对妹妹下手,不过他自己无论是长大还是毕业,无论改变还是没改变,似乎永远是阿良良木学长。我抱持和火怜相反的感想。

「算了。那么火怜妹妹,改天再来我家玩吧,到时候再好好聊这个话题。」

「哇,骏河姊姊居然这样邀请我,我好开心!」

「那就聊到这里吧。你在新环境也要多交朋友喔。」

我说出用不著叮咛的这番话,结束通话。

如今我会写手机邮件、会和普通人一样使用手机。火怜是阿良良木学长的妹妹,所以刚开始和她来往时有点紧张,如今也像这样毫不拘谨地交谈了。嗯。

我今后也会像这样,以各种不同的新刺激,逐渐改变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不变的日常不存在。日常就是像这样打造而成。

暂且不提这件事。

模仿阿良良木学长的说法,就是言归正传。

依照火怜提供的情报,见「恶魔大人」的方法有三种,预先准备的这三条路线不是平行式,是阶段式。也可以说是依照难易顺序。

假设以电玩概念分类为简易、普通、困难三个等级,最简单的是「信」。

在信纸亲笔写上想商量的事情,装入信封之后放在指定的地点。地点似乎依照状况各有不同,有时候是公园长椅上,有时候是车站置物柜。

这样就好。

要是这封信不知何时消失,代表「恶魔大人」接受谘商委托。反过来说,要是信一直位于该处,就代表这项委托很遗憾地没被受理。

我总觉得用这种方法商量烦恼很随便,不过这是简易模式,因此在所难免。

低风险低报酬,这是经济原则。

站在谘商者的角度,无须直接接触「恶魔大人」,反而也乐得轻松吧。

那普通模式是什么呢?是「电话」。比信件更进步、更深入的沟通手段。

在这种状况,即使是经过电话线路,依然会直接和「恶魔大人」对话,所以心情上的难度提升。但是相对的,无须太好的文笔也能倾诉心声。

即使说话结巴也无妨。不对,结巴反而更能传达烦恼的迫切度。

听说以保密号码打过去也行,如果想传达烦恼的严重性,比起简易模式更应该选择普通模式。至于谘商用的电话号码,似乎也会视情形而不同,总之都是手机号码。

对方的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像是以手帕盖住话筒般模糊不清,而且很少讲话,基于这个意义,严格来说不叫做交谈。对方只是出声附和或偶尔出言认同,至少不像一般的谘商师会主动提问。

换句话说,就像是单方面倾诉烦恼的留言电话。

在最后,对方会回应是否受理谘商内容。委托人讲很久之后却被拒绝时的心情,我只能以想像的方式揣摩,但因为对方是断然地、清楚地出声拒绝,比起难以确定是否受理的简易模式堪称亲切得多。

我听完普通模式的方法,觉得应该正如火怜所说,是人类打著「恶魔」的幌子干的好事。

使用的是电话,而且是手机。该怎么说,这个工具浅显易懂又真实,令我觉得和怪异无关。

没人规定人类不会是恶魔。

虽说如此,既然我无法清楚确定这一点,我事到如今也不能打退堂鼓。

至于最后的困难模式,各位听到现在应该也预料得到,就是直接和「恶魔大人」见面。想接触「恶魔大人」的我,当然采用最后这个选项。

「那么,今天去哪里见得到那个『恶魔大人』?」

「这个嘛……其实能不能见面,经常得碰运气。要是见不到面,就代表在这个时间点已经『不予受理』。」火怜预先声明之后,告诉我地点。「现在的话……」

不过,当我得知地点,我就堪称失去所有选项,只能说我丧失选择权。不晓得是否可以形容为巧合。

对方现在所在的地点,是补习班废墟……的遗址。

是充满回忆的那片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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