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变话 骏河恶魔 021-024

021

实际上,我的经历不有趣。

此外,我也无法断言自己清楚掌握那条左手的来历。因为正如贝木所说,无论那是「猴掌」还是「恶魔之手」,我只是从母亲那里继承那条手臂。

母亲。

若形容我是「卧烟的遗孤」,那么收藏在桐木盒子,像是乾燥木乃伊的那条破烂左手,就是唯一的遗物。

母亲遗留给我的东西,只有那条左手。

想到这里,我也会感到悲伤。

既然这样,乾脆别留给我任何东西比较舒坦。

骗徒贝木的怪异知识,或许是我母亲传授给他的,但母亲却没教导我任何事。

也没教导我如何使用猴掌。

如果我知道是那种道具,我应该不会使用……啊,不对,这是藉口。

我即使知道,应该也会使用。

我就是这种人。软弱的人。

何况我说母亲没教导我任何事,应该也是硬把责任推托给她。

她遗留的物品,确实只有那条可疑的手,但除此之外,她还遗留各种话语给我。

教导我活下去的箴言。

「不成药,便成毒。否则你只是普通的水。」

她如此教导过我,只是我完全没有活用她的教诲。

就只是任凭时光流逝,忘记这件事。

「是喔。『想跑得快』以及『想和最喜欢的学姊恢复昔日情谊』啊……真是纯朴的愿望,但也纯朴过头,堪称平凡。」

沼地听我说完,回以这样的感想。明明是主动要求我说,却回以堪称尖酸刻薄的感想。总之,我述说手臂经历的时候,没透露阿良良木学长是吸血鬼,所以精彩程度或许大打折扣。

就算这样,要是述说阿良良木学长与小忍的关系,我将会讲到天亮,何况我这个局外人不应该述说他们的关系。

只有阿良良木学长有资格述说。

沼地以他人的不幸为主食,不晓得在她眼中,阿良良木学长是否是美食。

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会如何应付这个无法言喻的褐发女生?

「我也听说过战场原小姐的事。清风国中的战场原小姐与羽川小姐,在其他学校也是名声响亮。」沼地继续说下去。「原来如此,战场原小姐曾经罹病啊,真辛苦。我也好想听战场原小姐的经历,不过能康复是最好的。」

……对,我这部分也是含糊带过。

战场原学姊惹上螃蟹怪异的事件,我当然不能告诉沼地,但沼地虽然出言不慎,虽然说出过分的感想,却像是把我「炫耀不幸」的陈述当成「美食」聆听。看到她那张放松的表情,就觉得我像是基于任性的理由说谎,莫名产生罪恶感。

我并不抗拒说谎,却觉得像是在诈骗。

昨天遇见的贝木泥舟,或许随时都抱持这种心情。

仔细想想,即使他是擅于骗人的人,但要是认定他总是不以为意地骗人,是一种粗鲁的定论。

同样的,即使沼地是搜集他人不幸的少女,即使她非常快乐、积极地做这种事,也不一定代表她总是不以为意地搜集。

我无从得知她的内心。

何况她不只搜集「不幸」,还搜集「恶魔」的部位,这究竟是基于何种理由?

「总之,战场原小姐的疾病,也是扔著不管就能以时间解决吧?与其说解决,或许还是得形容为『恢复』。」

「……错了。你刚才没听我说吗?我喜欢的这位学姊面临的这个问题,是现任学姊男友的某位学长解决的。我面临的问题,也是由这位学长解决。」

「是喔……原来如此。听你这么说,那个人的人格真了不起。世间居然有如此正直不阿的人,是最令我惊讶的事实。」

「…………」

听到她说学长正直不阿,我或许应该完全否认。

那个学长的个性随著年龄成长而失控,即使是号称舌粲莲花的我,如今也不可能帮他缓颊。和尊敬的学长产生时间上的隔阂,这个事态令我感到悲伤。

但我觉得,阿良良木学长直到最后都是阿良良木学长,至今也肯定如此。

……嗯,即使和妹妹的关系多么糜烂也一样。

「呵呵,不过神原选手,你果然喜欢女生更胜于男生。」

「『果然』是什么意思?」

「没有啦,我从以前就觉得你看队友或对手的眼神怪怪的。」

「在进行健全的篮球比赛时,我不会朝周围投以低俗视线。」

肯定如此。

我如此认为。

然而听她这么说,我也没什么自信……

或许是我美化了以前的记忆。毕竟在高中篮球队,也为日伞添了不少麻烦。

接下来尽量别提这种话题吧。

「我们来接吻吧?」

「噗!」

沼地忽然如此要求,使我不禁岔气,因为这正是我可能会讲的话。

「呵呵,比起粗鲁的男生,我同样比较喜欢女生。」

沼地说著以手脚撑地,爬行接近过来。她动作缓慢,我想逃随时能逃,我却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屁股像是黏在地上,甚至动弹不得。

这是定身术?为什么?

沼地像在欣赏我的反应,以更慢的速度接近我,并且终于和我交缠在一起,就这样把我压制在体育馆地上。

虽说是压制,但她身材娇小。

而且她受到石膏绷带束缚,无法自由驱动左脚与左手的关节。

单论臂力或肌力,我肯定远胜于她,因此我只要有心就能立刻挣脱。

即使她将全身压在我身上,我应该也能轻易挣脱,何况沼地虽然压在我身上,也像是担心压痛我,只是轻轻按住。

即使她缠住我,状况也毫无改变,我随时能逃走。

明明做得到,我却做不到。

「换句话说,你不想逃吧?」沼地在我身上这么说。「这种人真的很多。明明大多数的问题只要逃走就能解决,却觉得逃走就输了,这种人真的很多。贝木那个家伙应该会否定,但是就我看来,这种人只像是主动踏上不幸之路。」

「主动踏上……」

「篮球员也有这种人吧?如同主动迈向落败之路的家伙……那种朝著不幸狂奔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不是狂奔,是败逃吧?」我在沼地底下这么说。「曾经是消极篮球员的你应该很难理解,如今以搜集他人不幸为兴趣的你更不可能理解,这种人待在球场是为了寻求比胜负更重要的事物。」

「比胜负更重要?」

「或者是……寻求比幸或不幸更重要的事物吧……」

那我呢?我打篮球是为了寻求什么?

如同我刚才对沼地说的,我最初的动机,是收拾我向「恶魔之手」许愿的残局。

不知不觉就沉迷其中。

不过,我想我果然不是为了胜利而打球。

在沼地眼中,我这种作风果然像是「朝著不幸狂奔」吧?

如同败逃。

「明明逃走就不会输、逃走就不会不幸,要是逃不掉也能因而放弃吧?还是说,神原选手内心深处希望我强吻?」

「…………」

「你和我都很中性,但你不知为何,若要以攻受来区分,应该是受。说来有趣,学妹当成王子大人崇拜的你,却比任何人都具备少女情怀。他人的认知和自己的认知就像这样有所差异,但两者应该都不是真相。」

沼地这么说,并且露出妖艳的微笑,嘴唇缓缓凑向我。

「等、等一下……」

我光是翻身就能逃离沼地的束缚,但我的身体还是完全没有逃走的意思。

「可、可、可能有人会来……」

「不会有人来。」

「…………!」

慢著,就说等一下了。

我总是在各方面对阿良良木学长大言不惭,在理论方面也具备不少知识,但我在实战方面完全……

「啾。」

沼地轻吻我的脸颊,然后和接近我的时候完全相反,非常乾脆地远离我。

「失望了?」

「…………」

沼地以恶作剧的表情这么说,我完全没回话,像是确认般摸著被吻的脸颊,坐起上半身。

唔……被她捉弄了。

「总之健全一点吧,健全。我们是未来的主人翁,这种玩火行径得适可而止。」

沼地拿起旁边的球,将我留在原地,以右手运球跑向篮框,并且以包上石膏绷带的左脚起跳。

我还以为她在带球上篮,但她尝试的居然是灌篮。

在日本女高中生之中,本应只有我有办法灌篮,她却漂亮地、轻易地成功。

她的手,直接将球按进篮框。

「……街头篮球是吧,说得真好。这确实是在街头表演给人看的技术吧,和我心中的篮球本质大相径庭。」

篮球落地弹跳,沼地则是依然吊在篮框上。

「但是别忘了,街头表演精通到极致一样是艺术。神原选手,你讨厌灌篮是因为觉得这样很卑鄙吧?因为只有自己做得到旁人做不到的事,反而产生自卑感。过于优秀的天分反而成为重担。」

沼地这么说。

「重担」这两个字,我认为可以直接转译为「压力」或「不幸」。

或许到最后,沼地能把任何事当成不幸的理由,解释为不幸的原因。而且这种做法大致来说没错。

「……但国中时代的你,肯定没办法灌篮。『毒之沼地』这个煞有其事的称号,我是现在听日伞说才知道的,但『不跳的沼地』这称号,我之前就听过。」

不过,这原本是因为她的泥沼防守,能让防守对象失去跳跃的选项,沼地因而得到「禁跳的沼地」这个别名,「不跳的沼地」是以讹传讹,不代表她打球时完全「不跳」。即使如此,她也不可能会灌篮。

这不是漫画。

「哈哈哈,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被当成泥沼是吧?既然这样还不如叫我无底沼泽,我会比较舒坦。」

「何况,你是以那种脚……」

「对,以这种脚。」

她说到这里总算放开篮框落地。而且应该是故意的,居然当著我的面,以包著石膏绷带的左脚回到体育馆地面。

「总之这么一来,我完全接收你的不幸了。我这个『恶魔大人』已经完整接收。接下来你就无须在意,忘记『恶魔』左手的事情,笑咪咪幸福过生活吧。」

「……怎么可能。」

她说得颇为认真,换言之就是听起来抱持善意,但我无法轻易接受她这番话。

「那条手臂是我所背负罪孽的证明,我不能忍受它莫名其妙被抢走、被代理。」

阿良良木学长体内残留吸血鬼的因子。我觉得这是他罪孽的证明,是对小忍的亏欠与诚意。忍野先生说过,只要阿良良木学长有那个意思,他应该可以随时完全恢复为人类。

但他不会这么做吧。绝对不会。

所以,我也不会主动遗弃那条手臂。

「那是我的手。」

「错了,是恶魔之手。」

「若要这么说,你也已经不是『恶魔大人』。」

「既然这样,我只要自称『恶魔老大』之类的名字就好。而且以那个不祥成年人的说法,这是你母亲的东西,这只手没有任何一分一秒是你的手。」

沼地说完,将宽松运动服衣袖大幅往上卷,向我露出石膏绷带,朝左手使力。

瞬间,石膏绳带断了。

或许形容成「碎了」比较正确。

从里面出现的东西,与其说「果然」更该说「当然」,我完全不感惊讶,是那条我所熟悉,毛茸茸的动物左手。

「唔……?」

不对,虽然不感惊讶,虽然沼地左手化为恶魔之手不让我惊讶,我却觉得突兀。

因为我觉得那条手臂,比起我所知道的手臂……短了一截。

记得那条恶魔手臂和我同化时,是侵蚀我的身体到手肘部位,但是和沼地身体同化的这只手,顶多只到手腕。

变短了。

「为什么……?」

「神原选手,这是当然的吧?因为你的第一个愿望实现了,这条『恶魔之手』肯定在当时有所成长。记得你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嗯,这么说来也对,可是……」

「你当时被恶魔吃掉的部分灵魂,如今遗留在你体内,所以这条手臂恢复为原本的大小。」

「……第一个愿望的代价……还给我了?」

怎么可能,这简直乱七八糟。

那是和恶魔签下,难以撼动的契约,所以我被夺走的东西不可能拿得回来。

借用战场原学姊爱看的那部漫画说法,这样无视于等价交换的法则。难道是使用了贤者之石?

不对。

到头来,至今只是简单形容为「收藏家」、「搜集家」或「回收业者」之类的,但是「搜集恶魔的部位」究竟是什么意思?

「……沼地,差不多可以了吧?篮球社社员再怎么迟到也有极限。我已经依照约定说明那只手的来历,接下来换你了。」

我下定决心如此要求。

老实说,我随时都想离开。我很想不听沼地述说就回家读书准备考试,但我如今下定决心。

我决定奉陪到底。

不然我无法放下。尤其是这条左手。

「终于轮你说了。你这三年究竟发生什么事?你的人生发生什么事?你在这三年做了什么事?」

「……你认定承诺一定会实现的这种想法实在正经。承诺不是用来实现或反悔的东西,是用来逃避的东西。」

「这样和反悔有什么不一样?」

「和反悔不一样,只是拖延,约定本身将会因而失效。懂吗?人甚至可以逃离命运……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沼地说到这里,以恶魔左手抓住左脚的石膏绷带,当成普通绷带(不对,普通绷带也不会这样撕裂,真要说的话是当成卷筒卫生纸)由上而下撕裂。

「话说在前面,这不是什么故事,只像是一名篮球员失去选手生命、打上终止符之后,有些碍眼的后记。」

我理所当然早已明白。

左脚的石膏绷带底下,也是毛茸茸的恶魔肢体。

「先不提手的轮廓,像这样看到脚的轮廓就知道,比起猿猴果然更像恶魔吧?」

「不过,神原选手,我体内的恶魔,不只『如此』而已。」

022

「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单纯从三年前的地区大赛,从我失去左脚的那时候回忆往事,应该可以长话短说又浅显易懂,但如果要知道我的人生观,这样就有点求快不求好,何况我完全不认为用兵的重点是求快不求好……如你所知,我认为『简洁易懂』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事。神原选手,你也很清楚,我的作风就是尽可能使用『时间』这个对众人平等的概念。

何况,我不乐见你把那次的受伤当成一切的根源。那场意外当然断绝我的选手生命,我的人生堪称为之一变,但我在那之前就对『他人的不幸』感兴趣。

只是到如今,这是逆向思考。也可以说完全相反。

现在的我,为了寻找『比我不幸的人』,不惜成为『恶魔大人』或各种角色,专注进行这项活动,不过当时的我拿『幸福的自己』和『不幸的人』相比,总是抱持著纳闷的想法。

『我的天分为何如此优秀?』,『别人应该没这种天分吧?』,类似这样。啊,这里提到的天分,指的是运动细胞。

也可以形容成打球的天分。

不对……嗯,追根究柢,应该是『巧妙的步法』吧。

神原选手或许认为我是专攻篮球的运动员,这种观点也大致正确,但严格来说,出乎意料并非如此。总之,不如说这是因为我就读的小学没有篮球社。

你原本即使不是田径社员,似乎也是短跑出身,同样的,我小学时是足球选手。

当时我和男生们混在一起踢球玩,觉得球是朋友,一点都不恐怖。不过说穿了,这个朋友背叛了我。

朋友真恐怖。

没事,单纯是我做得太过火。现在这个时代或许稍微不同,但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女生混在男生群里踢足球,还能运球穿越所有人,这样当然会被讨厌。

这就是所谓的『Goal to Goal』,换成篮球就是『Coast to Coast』。

全校男生都讨厌我。男生讨厌我,就代表女生也讨厌我,换句话说,当时的我和全校为敌。

听起来很夸张?不过对于小学生来说,『没有自己人的学校』是最恐怖的来西,你不这么认为吗?就我刚才听你的陈述,你应该也有过这种经验。

不过,我在这种环境心想:『明明大家都拥有天分就不用讨厌我,为什么这个世界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天分?』哎,后来我就秉持这种想法,致力于隐藏天分。不再做『Goal to Goal』这种引人目光的事,专攻防守。真要说的话,这种做法造就了现在的我,造就了泥沼防守。

觉得天分是重担?嗯,我再怎么逞强否认,应该也包含这个要素。神原选手,你也一样吧?你似乎认为自己是努力型,但这是天大的误解,你始终只是让沉眠的天分开花结果。『努力』这种字眼,只是对不幸家伙的一种顾虑,像是『看,我们是因为努力而得到这种成果,我们和你们没有两样,只是稍微加把劲而已』,『我们并不是天生优秀或运气好而吃香』,换句话说,就是『请不要排挤我们』的意思。

拥有天分的人,非得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人类社会『棒打出头鸟』的传统活动,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天分的不幸凡人比较多。像是小学时代的我这种拥有天分的少数幸福人种,无论具备多好的天分,也会败在少数服从多数之下。

真恐怖。

拥有天分原本是幸福的事,但是基于这层意义,果然算是不幸吧。我能够像这样回顾往事,终究因为身处于『现在』。

当时的我,就只是纳闷于神的不讲理。不对,我或许从当时就不觉得那是神,而是恶魔。基于这层意义,我是感觉到恶魔的不讲理。

不过,恶魔不讲理是天经地义。

即使除去这一点,现实上,人们也是一出生就注定谁胜谁负,付出相同努力不会得到相同的成果,这是压倒性的现实,令人叹息不已。

某个男生队友说过将来的梦想。记得不是J联盟,是想在世界杯之类的大赛,以先发球员身分上场……好像是这样?嗯,这是很棒的梦想,但是旁听的我,知道这种梦想不可能实现。我心想我或许做得到,但你完全不可能。

当时我不只是心里这么想,还真的说出口,所以才被讨厌。升上小学高年级,我终究学习到祸从口出的道理。

与其说球是朋友,或许应该说球会挑朋友。不只足球,我认为篮球也一样。

我放弃足球,改打篮球的理由?不,没什么理由。只是我从小学毕业的时候,也同时从足球毕业罢了。

何况我也想试试其他运动。难得活在世间,只专注于单一领域很浪费吧?

收到体育保送入学的邀请时,我的回应是『如果不是足球而是篮球,我就接受邀请』。球探刚开始一副『这小鬼胡说什么?』的态度责备我,不过我展现天分约三小时后,他就回心转意。

我以篮球争取到保送名额之后,肯定有某处学生因而没受到推荐吧。当时我想到这里就心痛,觉得天分这种东西真是不讲理。

我在诸多运动项目选择篮球的理由……是什么?大概是因为足球是用脚的运动,所以我接下来想挑战用手打球的运动吧。要是国中有手球社,我或许会加入。

我说过我擅长步法吧?所以我想提高难度。

从简易模式提升到普通模式。

对,普通模式。篮球对我来说是普通难度……神原选手,别这样板著脸啦。既然不喜欢别人说你正经,就应该把这种程度的玩笑话当成耳边风。何况我就是因为以这种动机打篮球,才会遭报应失去左脚,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

我没反省,但我接受这个下场。

那场比赛,我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骗你的。毕竟是三年前的事,所以记忆变得稀薄。时间应该会帮忙解决。

什么?我宣称时间会帮忙解决所有烦恼,三年来却搜集不幸安慰自己,这样的我很矛盾?哈哈哈,或许吧。不过这种事不到洋洋得意指摘的程度,我不会因为这种批判而受创或退缩。

我也不认为自己一定正确。虽然同样不认为自己错误,但即使是错的,我也不会改变做法,人类就是在矛盾之中活下去。

或许应该说是在矛盾之中死去?而且死后也会继续矛盾。

矛盾始终是幼稚又不识趣的抓把柄行径。

总之,即使是正经的神原选手,迟早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何况明明没人比你还矛盾吧……不,当我没说。

我失言了。

好啦,回到三年前比赛的话题,不过在这之前,想知道我在那间学校的球队处于何种立场吗?

想像得到?这样啊,我想也是。毕竟名校球队变成我的一人球队。对,我当时的立场不算好。因为我明明怎么看都是球队的第一把交椅,背号却一直是十五号。真是的,体育社团的霸凌真阴险,所以我讨厌『健全的灵魂位于健全的肉体』这种标语。

说到这里,你或日伞选手都顺利融入球队吧?嗯,容我率直夸奖这一点。明明具备天分却可以和凡人相处融洽,我觉得很厉害。你是怎么谄媚才成功的?

我猜应该是开黄腔,饰演不讨人厌的小丑吧?因为大众讨厌健全的英雄。

就说别瞪我了。只是因为你要我说,我才诚实、率直地述说我的想法罢了。不然我也可以说谎啊?但你想听的应该不是谎言。难道你以为搜集不幸,甚至让恶魔上身的沼地蜡花,讲得出『佳话』给你听?

想听佳话,麻烦去看漫画或小说,书店里很多。

怎么了?我可以说下去?真的?那我继续说吧。

再来是我这条腿报废时的事。

当时是和哪一队比赛?我真的忘了。记得不是什么强敌,是平凡的球队。不过因为他们打倒我,正如字面所述让我倒下,得请他们之后打出好成绩才行。

啊?那队觉得必须为我的伤负责,在下一场比赛弃权?是喔……原来下一场预定和你的球队对打?这样啊,那应该是正确的情报吧,不过这是怎样?他们是笨蛋吗?搞不懂这种弃权想法从哪里来的。

害我这条腿报废的不是别人,是我。

医生诊断是疲劳性骨折。骨折的部位很要命。

主因与其说是运动过度,应该是缺乏事后的缓和运动。

这是怀抱、背负天分的家伙常见的下场。

所以只是凑巧在那场比赛达到极限,这个意外也可能发生在练习的时候,或是我在家里钻进暖桌懒散度日的时候。

嗯?我家暖桌整年都没收,不行吗?市面既然推出暖风扇,难道就不能推出冷桌吗?继无扇叶风扇之后,应该就是冷桌了,真想把这个点子兜售给企业,不晓得他们会出多少钱,好期待。

啊,抱歉,离题了。不对,或许出乎意料没离题。因为我身为忝居末座的王牌,在家里却懒散度口,因为我不珍惜神与恶魔赐给我的天分,他们才会按捺不住,收走我的天分。如此而已。

就像是『你不需要天分吧?那我收走了。』的感觉。

谁叫我从小学时代就老是仗著天分乱来。认为天分是重担的我,像是糟蹋般对待我的天分。啊?就像我这头褐发?哈哈,你讲得真妙。毕竟头发号称是女人的生命,是最重要的宝物。嗯,既然天赋异禀,就应该当成宝物珍惜才对。

不过,弃权是吧……

唔~总之,交战球队的选手在比赛中倒下,我能理解他们难免感到责任在身。不过他们其实佯装不知情,逃避责任就行了。

越软弱的家伙,活得越是正经。

不对,这种家伙不能形容为正经。要是真的感受到责任,应该会在我住院时前来道歉。正确来说,他们停留在不上不下的立场。

别误会,我并不是说我讨厌软弱的人,我反倒欣赏他们。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他们逃避,希望他们认为只是一个笨蛋摔伤,甚至希望他们嘲笑我。

如同『这里是笑点』这样。

神原选手,这是你真正误解的部分。你大概从我说的『逃避』这两个字,感受到负面又消极的印象,但你错了。

决定逃避也是需要勇气的行为。或许比战斗或面对更需要勇气。

……别认同我这种文字游戏啦。逃避当然是卑鄙的行为吧?不可能是具备勇气的行为。即使如此,还是应该包容这份卑鄙。

因为大家都活在真实世界。

如果是漫画角色,大概只要耍帅就行吧。漫画角色可以讨厌卑鄙、懦弱的行径。

不过,大家都活在真实世界。

总之基于这层意义,我应该说我做了对不起那个球队的事。因为我浪费天分,害他们在宝贵的国中时代,留下相当深刻的心理创伤。

不过,要是他们自行挖开伤口,就和我无关了。关我屁事。

虽然我说得这么无情,但要是他们找我谘商,我也会确实受理他们的不幸。话说回来,神原选手,你左手的伤是骗人的,所以或许不晓得,不过我疲劳性骨折住院之后,简直像是行尸走肉。

哎,我现在能像这样从容自在、大言不惭,是我搜集不幸的成果。

我也是人。会沮丧,也会消沉;会受伤,也会懊悔。

我抱持提高游戏难度的心态挑战篮球,但我失去之后才察觉我好喜欢篮球。

我体认到昔日糟蹋的天分,是无可取代的宝物;令我觉得沉重的天分,是我非常珍惜的柬西。

是的。即使在学校被讨厌,即使在球队再怎么被排挤,我都很幸福。

然后,我变得不幸。变成不幸又可怜的家伙。

好笑的是,至今和我对立的队友,或是视我为眼中钉的老师们莫名变得和善,还会来探视我。

甚至说出『至今很抱歉,害你逞强了』这种话。

天啊,我感动到哭喔。我和她们手牵手,相互道歉。

但她们离开医院之后,我开始纳闷,质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我确实很感动,但感动又能怎么样?

无论是否感动,我的左脚依然再也无法承受运动的负担,这个现实完全没变吧?

所以我退学了。甚至不想待在学校附近,请父母搬家。何况父亲原本就是为了让我就读那所国中,才会奋发搬到学校附近。

算是美妙的父爱吧?不过母亲很困扰就是了。

对了,母亲是在我左脚报废之后,唯一没温柔安慰我的人。

『你在搞什么,我不是吩咐过要更加注意身体吗?如今全部搞砸了。』记得是这样?这就是她当时对我说的话。

哈哈哈,母亲好坚强。

我这不是在挖苦喔。因为当时的我完全不想得到温柔的话语,而是希望受到强烈的斥责。

母亲以这种方式斥责,使我免于莫名地激发勇气,得以逃离。

不过在我搬走、逃离之前发生一件事,这件事成为我的兴趣,我的不良兴趣──『搜集不幸』的开端。

这件事源自一个来探视的队友。她指引我该走的路,我真的得感谢她。

她当然不是我的好友,完全不是。我之前甚至很少和她说话。

名字?我不记得。因为我和老师他们一样,以背号称呼队友。

记得她的名字很平凡,也好像不平凡……这种情报没有比较好吧?我也不会编个假名称呼她,这样会变得复杂。

来探病的访客对我表达同情之意,我总是在后来回神时感到茫然,但接受他们温柔话语的感觉还不错,所以那天她忽然独自造访病房时,我也很正常地感到开心,孰料她并不是来同情我的。

她是来找我商量事情。

她简单讲几句探病的话语之后,表示有事情想找我谈谈。

谘商内容算是女国中生的典型烦恼。就是班上的女生怎么样、喜欢的男生怎么样这种问题。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却清楚记得谘商内容,毕竟这是我的第零号收藏品。不过这牵涉到个人隐私,所以细节容我省略。

总之是女国中生的典型烦恼。

神原选手曾经是女国中生,你听我这么说应该有所想像,我只能说她商量的内容和你想像的大同小异。

但我比较希望神原选手想像我当时的心境。我虽说是自作自受却报废左脚,才十五岁就被迫颠覆接下来的人生,她怎么找我讲这种事?她究竟有何企图?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我原本以为她要说的事情攸关我的未来,但并非如此。哎,所以她要我怎么做?即使来找我谘商,至今专注于单一运动项目的我,不可能懂这种友情或爱情的事吧?何况单脚报废的我,不可能解决女国中生的典型烦恼。她选我谘商是最坏的选择吧?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但是,并非如此。

我依然以谘商员的身分,努力尽可能表现我的诚意,但我只能结结巴巴地回话,后来她在会客时间结束时离开。我内心愧疚于没能好好回应,觉得她大概不可能再来这间病房,导致当天晚上有点消沉,却没想到她隔天也来探望我。

不是探望,是来谘商。

然后,她和前一天一样冗长述说。我前晚抱持歉意,但是连续两天听她说这种和我完全无关的事,我难免不耐烦。

这女生确实有自己的难处,但我为什么非得顾虑她的烦恼?我明明光是顾虑自己的未来就没有余力……

我想到这里,一切的结都解了。都解开了。

她并没有找错谘商对象。这不是她最坏的选择,是最好的选择。

换句话说,她想找一个『明显比自己不幸、明显比自己倒楣』的人谘商。没错,例如我这种人生大概完蛋的人,她想找我这种人谘商。

正经的神原选手,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不,我不是在出题考你,证据就是我立刻就会告诉你答案。

换句话说,虽然她感到烦恼、感到困扰,却『不想被同情』。如同脚报废的我,对大家的温柔感到不耐烦。

她不希望别人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困扰的自己指点迷津,所以她选择的谘商对象,是理论上明显不如她的我,是背负著普通女国中生不可能背负之烦恼的我。

我能理解这种心理。

如同你饰演小丑得到队友支持,明星或是英雄必须有脱线的一面让大家瞧不起,否则不会得到众人接纳,这是相同的道理。挑伟人的毛病藉以沉浸于满足感,是十几岁青少年共通的心路历程。

我可以理解,却不表示我不会生气。与其说是对她生气,不如说对自己生气。真是的,沼地蜡花实在落魄,居然被自己记不住名字的队友瞧不起,选为应该不适任的谘商对象。

咦?问我为什么在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没对她生气?

因为她有一个很大的误会。我左脚报废,再也无法回到球场,还决定退学。她认定落入最底层的我,绝对不会瞧不起或同情她。

这是误会。

因为我听她说完,充分得到了抚慰。

他人的不幸甜如蜜。即使我左脚报废,这种甜蜜的味道也完全没变。『我的问题很严重,但也有其他人面对严重的问题』,这种想法疗愈我内心的伤,我觉得内心逐渐满足。

话说在前面,我直到察觉她的心态,才察觉我自己的这种心态,当时我自认算是很正经地陪她谘商。

天啊,人类真丑陋。互舔伤口,互比不幸。

但我察觉这件事之后,接下来就是快乐的时间。我从各种角度检讨如何最有效打听她的烦恼与难处,并且付诸执行。这个时代算是为『恶魔大人』打底吧。

我一边心想自己差劲透顶,一边啃食她的烦恼,觉得因而稍微得到救赎。

虽说如此,我也不能只当听众,所以我当天送她离开时,对她说:『我明白你所有烦恼了。』这不是谎言。接著我说:『我会帮你解决烦恼,你今后无须担心了。』这就是谎言了,弥天大谎。受伤住院、决定转学,不晓得今后何去何从的我,要如何为前一所学校的她解决烦恼?

这绝对不是为她著想而说的善意谎言。是我觉得已经听完她所有烦恼,她明天要是再来讲第三次终究很烦,才说这种任性的谎言。这是自我本位的谎言。

你就算责备我,我也很无奈。希望你别忘记,她这种行为很冒失,我原本将她轰出病房也不奇怪,所以这即使不是善意的谎言,或许也算是基于礼貌表达的关怀。

她当时露出诧异表情,但即使看起来不太释怀,依然说声『谢谢』离开病房。我不知道她在谢什么就是了。总之我虽然觉得稍微得到救赎,却还是在当晚进行无谓的反省,认为这种兴趣很差劲,今后别再做类似的事。

不久之后,我再度大吃一惊。记得在我即将出院时,她第三次造访我的病房。

这次她表情清新得像是心魔尽去,挂著满脸笑容向我道谢。

亢奋的她说话完全抓不到重点,我只知道她内心的烦恼似乎顺利解决。

她反覆说著『都是托你的福,谢谢!』这句话,但我当然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从早到晚躺在病床睡觉。

换句话说,这就是我所说『时间会解决问题』的浅显例子。当时她即使没将我说的话照单全收,至少也是半信半疑。她将烦恼托付给我,自己不再烦恼的这段时间,问题自己解决了。

班上的女生怎么样、喜欢的男生怎么样……总之,她的心态或许也随著时间流逝稍微醒悟吧。

无论如何,她心魔尽去。

或许也可以形容为『恶魔远离』吧?这也代表她的烦恼只留在我心中。

我回应『不用道谢,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请她离开。我这种态度,她或许当成谦虚的表现,但只是因为没烦恼的她再也派不上用场罢了。

我是这么想的。

神原选手,你也试著整理看看吧。

我将她的烦恼当成美食享用、聆听,并且得到疗愈。她至今依然瞧不起我,却毫不在意地找我商量烦恼,将烦恼托付给我之后摆脱烦恼,而且烦恼随著时间解决,就她看来是我帮忙解决的。

嗯,这样没有任何人困扰吧?

应该说,大家因而得救。

这叫做柏拉图最适性(Pareto optimality)还是纳许均衡(Nash equilibrium)?总之能够助人,我的伤也得以疗愈,这是一石二鸟,而且成本效益比极高。

所以我无须烦恼一晚,就立刻下定决心。我没有烦恼这种事的道德良心。以前或许存在的这种心理,已经和我的左脚一起报废。

我下定决心,以此当成我今后的生存价值。不对,这不是『生存价值』这种积极的心态,反而是身为运动员找到葬身之处的心态。对,所以我想以此为墓碑。

就这样,不幸的收藏家──名为沼地蜡花的不幸搜集家就此诞生。」

023

……聆听沼地述说的我,心情单方面越来越沉重。她说她聆听别人的不幸而得到疗愈,但我像这样聆听她的经历,丝毫没涌现这种想法。

感觉像是被塞了一个沉重的负荷。

无论她怎么说,我依然认为「聆听他人的不幸事迹为乐」是恶质、偏差的嗜好。

「炫耀不幸」与「爱听不幸」组合起来,确实构成比起一石二鸟更像一举两得的共生关系,但这种做法在世间应该行不通。

不对,行得通?

正因为行得通,她才会至今依然像这样继续搜集吧。

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出乎意料地行得通。

正因为她的想法正确,她才能将我的左手也纳为收藏品吧。

左手从动物的手恢复为人类的手,我确实开心到呜咽啜泣,但我觉得这完全是两回事。

不过,难道只是我希望这是两回事,其实是同一回事吗……

实际上,沼地所说的「她」确实因为沼地而得救。沼地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但光是倾听烦恼,让对方心情舒坦,应该就足以称为拯救。

然而,我实在无法接受。

我无法说她的做法错误,即使如此,我也实在无法承认她的做法正确。

何况……

「这段独白讲得真久……不过沼地选手,你还没说完吧?」

「嗯?」

沼地装傻般歪过脑袋的样子令我烦躁,但我忍住情绪,耐心推动话题。

「我知道你开始搜集不幸的契机与动机了。兼具乐趣与实际利益,甚至兼具救人效果,这个动机很了不起,要说我迷上你也行。」

「这种挖苦的说法,不像你的作风。」

「不过,你只说一半吧?」我无视于沼地的嘲讽说下去。「你不只搜集不幸,还开始搜集『恶魔部位』的契机,你还没告诉我。」

「我当然打算接著说下去,但我觉得在这之前应该中场休息,姑且给你几个选项比较好。」

「选项?」

总之,我就是讨厌她的语气与说法。

但我在另一方面感到诧异。为什么我对沼地如此火大?

而且为什么即使觉得火大,还想进一步和她打交道?

我对她究竟抱持何种看法?我又不是想讨回母亲留给我的猿猴左手……

用不著贝木吩咐,回收业者难得出现在我面前,把东西交给她不就好了?

只因为无法接受这种忽然从天而降的幸福,就探索沼地的隐私,这种行为是否能被容许?

「……你说的选项是什么意思?又要分成简易、普通与困难模式?要我选择你的叙述方式?」

「不对不对,在这种场合,我说的不是这种风趣的选项,单纯是你要不要继续听下去的二选一。」

沼地对我的烦躁情绪视若无睹,始终以自己的步调回应。悠哉回应。

不过,我只要听到这种语气,总觉得像在考验自己的忍耐力。

不对,与其说考验忍耐力,或许单纯是在考验我的体力。

和她说话很累。我感觉自己逐渐精疲力尽。

不过问我要不要继续听下去的二选一,当然不是基于这层意义吧。

实际上,沼地是这么说的。

「接下来真的是关于恶魔的事,我认为如果不用知道,或许别知道比较好,你也比较容易恢复为平凡的生活。比方说交朋友、谈恋爱、看书、玩手机就好。」

「……沼地,别闹了,做选择的不是我,是你。要对我说出一切?还是归还那条恶魔之手?你才应该是二选一。」

「喔喔,恐怖恐怖。」

我甚至隐含威胁的这番话,使得沼地假装吓得发抖。

看来她出乎意料能做出明显反应。

「那我继续述说我和恶魔的初识吧……话说在前面,只有这段不幸的经历,听过之后也无法成为慰藉。」

我轻声回应沼地这番话。

「事到如今,你无须强调这种事。」

024

「你真是个好奇宝宝,但你应该不想听我这么说吧……总之我即使这么说,也并不是无法理解你想知道一切真相的心情。

仔细想想,我也是第一次对别人讲这件事,不晓得是否能说得好。

不对,到目前为止的部分──关于我搜集不幸的契机,我并不是没对别人说过,但是关于恶魔的事,不是我不想说,是没人想听。

总之,多亏她在我住院时前来找我谘商,我后来开始『搜集不幸』。从我起步的时候,搜集机制就和『恶魔大人』类似,不过刚开始当然没那么洗炼。

我想想,最初是从身边的人开始搜集。退学前的那段时间,我先拿同学与学妹当白老鼠……啊,形容成『白老鼠』给人的印象很差,有点伪恶过头。我这种行径算是『谘商』,所以不应该使用这种骗徒般的说法。

或许该说幸运,最初找我商量的她,为我打下这个计画的根基。她将我三头六臂的活跃散播出去。天啊,她真的把我形容成三头六臂,『任何烦恼都绝对能解决』这种天花乱坠的宣传,这种堪称过度的标语,或许她正是始作俑者吧。

想到这里,就深刻觉得忘记她名字的我真是忘恩负义。

我丢脸至极。

不过,当时的我没余力感谢她。这里说的余力是心理上的余力。虽然现在可以像这样说得从容自在,但我当时颇为自暴自弃。

不,头发染成这种颜色,是过一阵子之后的事。不过神原选手,你抱持『褐发等于学坏』这种价值观,是怎么进军全国大赛的?全国大赛有很多类似的怪人吧?

总之我当时是那种心情,加上已经确定转学的学校,所以我把当时的收藏品当成顺手牵羊的收获,谘商手法也有点粗鲁。这是我的自我诊断。

当时我表现得有点丢脸,早知道应该更仔细搜集大家的不幸。毕竟再怎么说,我们依然有著同窗一场的缘分。

不过,我果然是经过那时候的『滥捕』,才完全确立自己的做法吧。

大家果然都亲切地找我商量。说到『果然』,只要对方明显比自己不幸,所有人都变得敢畅所欲言,随口就说出相当重要的秘密。

当时我还没熟练,所以也不小心背负了过于沉重的负担,这部分敬请见谅。

我不清楚她们之后的状况,但当我说『我受理这个烦恼了,我会帮忙解决,所以别担心』结朿谘商时,所有人都露出舒畅的表情,如同问题在那个时间点全部解决。说真的,最初的『她』放出的传闻应该很具说服力吧,如同魔法咒语。

真好笑。对我来说,这明明只是吃完饭说声『感谢招待』这种程度的意义。

说不定,我当时想过这或许只是我的误解。只是因为我当时住院,内心真的很软弱,才会觉得他人的不幸甜如蜜。在我出院,情绪平复到某种程度再陪他人谘商时,我觉得自己的心态或许会变得更严谨。

我不是乐于见到他人不幸的卑贱人种──当时我应该隐约这么想吧,现在回想起来很天真就是了。

不过,这种天真的想法,转眼之间就消失。

有人说受过伤的人能对他人温柔,知道痛楚的人能理解他人的痛楚,那是天大的谎言。在找我谘商的她们眼中,或许认为在学校受到排挤的我,因为腿受伤而洗心革面决定助人,但我别说洗心革面,甚至堪称落入更黑暗的一面。

我正是因为知道痛楚,而想知道他人的痛楚。不过只有我知道这件事,从局外人的观点,我只像是在陪同她们谘商,倾听她们的心声吧。

这就证明世间表里如一的事情不多。例如包绷带不一定代表受伤。若要说我从这件事得到什么教训……慢著,我这样好像在学那个骗徒说话。

啊,嗯。贝木和我的关系,我当然也会告诉你,放心吧,我不打算瞒骗。我不瞒骗、也不欺骗,事到如今我打算说出一切,因为我认为这是从你那里接收恶魔之手的费用。但如果你不想听,随时可以告诉我,不然我打算一直说下去。

我认识贝木是之后的事,总之从我转学之前,成为收藏家的时期继续说吧。当时我发现一个重点,就是不能贸然提出建议。我也是人,听到烦恼而觉得『明明这么做就能解决』的时候,偶尔会直接说出率直的想法,但她们在这种时候,反而会露出疑惑的表情。

或许该形容为不高兴的表情?

哎,虽然她们来找我商量事情,但我这个被她们瞧不起的不幸伤患,要是真的提出建议,应该会坏了她们的兴致。她们会忽然不肯多谈,我得费尽心力安妩。

总之,与其说『光是说出烦恼就会舒坦』,更像是单纯的『只是想说』吧。顺带一提,我也稍微做了一些功课,后来学会一种解决烦恼的方法,就是当成写日记那样,在纸上写下烦恼。

一直在脑中反覆思索没完没了又得不出结论的问题,内心才变得沉重,要是以某种形式取出来客观审视,出乎意料可以放下精神上的重担。

因为『思考』实际上只是在『回想』。如果以为只要不断思考,看似无计可施的烦恼也迟早可以解决,根本是一种幻想。人脑是电流反应,点子或构想这种东西只是一瞬间的火花,也就是灵光乍现罢了。

所谓的烦恼或思考,其实近似于浪费脑力。俗话说胡乱思考只是浪费时间,其实无论是何种思考都只是浪费时间。

放弃思考、别思考、停止思考,就是解决烦恼的方法。我经由这段时间的实验确信了这一点。

刚才也说到,我不知道她们之后的状况,完全不知道。我领悟到笨拙的建议或马后炮的帮腔只是反效果,甚至会害我失去神通力,所以我也没确定谘商效果。

不过,我至少可以断言,没人因为找我谘商导致事态恶化。碰到我真的觉得不妙的烦恼时,我会引介合适的谘商对象,这是我从当时就采取的一贯方针。

无论如何,实验成功了。非常成功。

我挂著丰收的表情,离开我待了将近三年的国中。不过我又经过一段时间,才正式以收藏家的身分开始行动。

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天大的隐情,其实很单纯,就是我得先努力复健。

受伤就得复健一辈子,漫画那种『哇,康复了!』的状况不会发生。咦,战场原小姐就是这样?那太好了。

但我没办法这样,在搬家之后每天前往复健医院。复健超难熬的,我还以为会死掉,甚至觉得死掉比较轻松。

即使想以他人的不幸安抚这份难熬情绪,但那里毕竟是医院,我没疯狂到在那种地方搜集他人的不幸。我说过吧?碰到过于不幸的事,我会敬而远之。

至于基准,我想想,如果是明显比我不幸的经历,我就不想听了。这方面的基准挺随便的,算是自由心证。

不过,没确实决定规则就无法行动,这一点真悲哀。即使我已经退休,但这或许是运动员的宿命吧。

我每天过著这种复健生活,后来几乎没在转学后的公立中学上过课就毕业。

没考高中。

我从小学时代就只专注于运动项目,完全没读书,从一开始就考不上任何高中,但我也确实找不到上高中的意义。所以正确来说,我是以自己的意志拒绝升学。

虽说如此,我也没就业。

我的左脚没有复原到能够工作,应该说一辈子无法复原。医生说我左脚的石膏绷带与这根拐杖会陪我一辈子,真是令我沮丧,嗯。

记得我就是在接到这个宣告时染褐发的。我觉得自己不再是运动员,而且自认是为了做造型而染发,但是就旁人看来,果然只像是学坏吧。

嗯,应该是学坏,是自暴自弃。

即使如此,那位医生还是建议我尽量别窝在家里,应该积极外出。这番话帮了我很大的忙,成为我进行『搜集活动』时,用在父母那边的好藉口。

就这样,『恶魔大人』的生意终于开张。当时不叫『恶魔大人』,但现在以其他名字称呼,听在神原选手耳里也很陌生,而且这确实是『恶魔大人』的前身。

首先我离开家乡。这里所说的家乡,是我搬家之后居住的地区,总之我是在自己的地盘外进行搜集活动。

以下也是我在实验阶段得到的教训,我认为别公开自己的身分比较好。谘商对象越是没有交集的局外人,越能轻松、安心地进行谘商。即使是再怎么认定不如自己而瞧不起的对象,也无法保证我的口风够紧。『远亲不如近邻』这句先人智慧的格言是对的,但是考量到万一,我觉得陪同谘商的对象应该挑选远邻。

嗯?以为我搬到附近的城镇?喂喂喂,当然不可能吧?要是我一直以这种乡下城镇当据点,即使再怎么频繁更换名称,也迟早有人查出是我一手主导。

『恶魔大人』的真面目别曝光比较好,这样可以增加神通力。其实正确来说应该是『恶魔通力』,但这样有点拗口。

何况看你的反应就知道,褐发在这种城镇应该显眼得不得了。

所以我不断改变活动地点。问我究竟搬到哪里?这部分饶过我吧,如果你想寄贺年卡给我,那还是免了。

顺带一提,我手机号码也换了。神原选手,话说在前面,这次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以及和你说话,所以你想说什么得趁今天的机会全说出来。

话说回来,神原选手,你从『离开家乡』这四个字,想像得到我的活动范围吗?以为顶多是在县内吧?你错了,我的活动范围遍及全日本。

北到北海道,南到冲绳。

我这三年走遍所有都道府县。哎,我身边的人大概认为,这是我出社会之前的寻找自我之旅吧。

或者是伤心之旅。

总之,相较于你从国中时代认识的那位羽川学姊,我这只是规模不大、丢脸至极又渺小的伤心之旅。不过我和她不同,具备明确的目的,我在这一点赢她。

哈哈,我听过羽川小姐的传闻喔,和你左手的传闻同样有名。我以这座城镇为据点的时候,打听到好几个怀念的名字。我这个人连队友或班导的名字都会忘记,却记得你、羽川小姐与战场原小姐。

也记得阿良良木历这个名字。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刚才装儍而已。

不过阿良良木历这个名字,我不是在以这里为据点时得知,是转学后得知的。我在致力于运动领域时没听过这个名字,换句话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别误会,他和这个话题无关。

回到正题吧。我的明确目的,当然是搜集不幸。既然要搜集,我就想搜集各种不同的类型,所以当然走遍全日本。其实如果做得到,我真的想和羽川小姐一样走遍全世界,但是很遗憾,我只懂日文,我在这方面赢不了聪明人。

啊?一边在全日本旅行一边搜集不幸,不是女高中生做得到的事?

就说了,我不是女高中生。

不过,我好几次差点被带到警局管训就是了。我说啊,人只要有钱与时间,大致上什么事都做得到喔。

没上高中,就会得到大量的时间。之所以无法离家,只是因为学校、职场与心爱的家人就在身边。人原本可以自由前往任何地方,只有宣称讨厌束缚的家伙,出乎意料想寻找定居之所。

钱?啊啊,没有啦,不是因为我在工作。虽然现在不痛,但刚开始旅行的时候,剧痛总是如影随形,我只是在强忍而已。

如今不痛的原因,你应该想像得到,我晚点再说明。简单来说,是因为我的左脚如今是恶魔的脚,我的伤基于这层意义算是痊愈。

与其说是痊愈,更应该形容为改变。

问我家是不是很有钱?不,我很感谢父母放任我乱跑,不过很遗憾,我家是中产阶级。神原选手,和你不一样。

嗯?你有钱是众所皆知的事喔。你住豪宅吧?不过你用钱的方法很笨,所以好像没人嫉妒你这一点。

这个世界对笨蛋与小丑很好。比起无视于法则的笨蛋,伟人犯罪时判刑比较重。『伟大的人连人格都要优秀』这种观点,明显超越贵族风范的范围才对。

健全的肉体不一定蕴含健全的灵魂,伟大的头脑果然也不一定蕴含伟大的灵魂。坦白说,答案是『保险』。

我的脚有投保,所谓的伤害保险。

我不晓得你就读的国中怎么样,但我的国中有这种制度。

这部分花了不少钱。虽然学费全免,但是非得付这笔投保金。我妈说的『搞砸』或许也包含这笔投资,但是这笔投资成为钜款进帐。

缴费投保的是家长,所以真要说的话,这是家长的钱,但他们没阻止我拿这笔钜款挥霍乱用,大概是没能阻止吧。

总之,这笔钱迟早也会用光,今后终究得想办法筹钱,但『恶魔大人』的资金来源不是别的,正是我的脚。

刚开始不顺利,但我逐渐学会如何在陌生城镇散播传闻、受理谘商。

这方面也有天分可言吗?我认为凡事都要靠天分,基于这种主张应该是如此,但或许只有这方面不同。负伤的野兽为了活下去而拚命,也可能影响到结果吧。

这是进化论。

失败、逃走、行迹败露、被抓、罪证曝光、道歉、欺骗、抵赖……我不断反覆这些行径,整理出自己的做法。

如你所知的做法。

讲到这里,聪明的神原选手,应该知道我如何认识贝木泥舟吧?对,我们是在某座城镇巧遇。

他的诈骗行动和我的搜集行动,在某些部分相似。我的行动并不是为了营利,但使用的手法相似到堪称商业伙伴吧。

话说在前面,我没肯定他的诈骗行径。他居然滥用咒术之类的知识,搜刮无辜人们的金钱,真是个坏蛋。

但你不能忘记,事实上也有人因而得救。

他的做法和我不同,一定会有人受害,这一点我不以为然,不过咒术对大部分的人无效。

记得你身边也实际有人受害?既然这样,我能理解你想生气的心情,即使如此,你还是姑且理解比较好。

全方位的邪恶不存在。

任何邪恶,都会拯救某些事物。

任何邪恶、任何恶魔都是如此。

反过来说,任何正义都会伤害某些事物。『世间无绝对』这句话,也意味著世间没有绝对的正义或邪恶。

战争促进重要发明、大灾难带来经济效应。从以前就是这样。『善恶』这个词其实应该直接替换为『得失』。

就算这么说,我和贝木并不是意气相投,只是在发生一点冲突之后,做出『交换情报以免今后再度不期而遇』的协定。

因为虽说是商业伙伴,他的做法会妨碍到我的做法,我的做法会妨碍他的做法。

别看他那样,他很明理。既然能以钱打动,就代表是个可以进行交易的对象。

好啦,我这时候除了认识贝木这个人,还知道了其他事情。你认为是什么?对,就是咒术──怪异。

贝木泥舟以专家身分告诉我,这个世界存在著怪异。不对,他自己不相信妖魔鬼怪,所以正确来说,他传授了『怪异存在于世间的说法』。

这件事成为之后的伏笔。成为我后来广为搜集『恶魔』的伏笔。

那是我当起收藏家多久之后的事?有在上学的神原选手或许不懂,如果不属于这种组织,日历就失去意义。周一、周日或周五,一月、二月或十二月都变得相同,如同只能以麦当劳的定例促销活动来感受季节,真要说的话颇具风情,具备现代风情。总之因为这样,我不晓得正确来说经过多久,也记不得了,但至少是一年之后吧。

我没为收藏品编号,所以完全不晓得那个女生是第几号收藏品。感觉当时应该超过一百人,而且不到两百人吧。

抱歉我说得很含糊,明明发誓说出真相,却说得很含糊。

但我可以确定一件事。那个女生──花鸟楼花,是我『恶魔收藏品』的第一号。她是就读当地学校的女高中生,我没问年纪,但应该比我年长。

嗯,我记得她的姓名。

这个名字给我强烈的印象,甚至忘记顾虑到隐私,不小心向你泄漏她的名字。总之,或许部分原因是她的名字发音和我一样是『Louka』,但不只如此。

其实楼花和蜡花差很多就是了,差距大到令我嫉妒。

不过,她抱持的烦恼,足以将这种无聊的嫉妒或羡慕全吹到九霄云外。

这是我必须说的事情,所以我会说,但拜托别外传,而且也不要追究花鸟的事,这攸关我的职业道德。这不是我的工作,所以再怎么泄漏,我都可以佯装不知情,但我也有自己的尊严。

就形容为某座城镇吧。我以某座城镇为据点,进行『恶魔大人』的活动时,花鸟出现在我面前。

我当时就使用简易、普通、困难三个阶段的过滤程序,她选择困难模式,直接来找我。知道我当时的想法吗?

没错……我心想『啊啊,这么一来,或许得从这座城镇收手了』。客人尽可能别选择困难模式比较好,因为烦恼越严重,无论是失败或成功解决,都越会留下祸根。即使是说谎,我面对某些烦恼,还是说不出『交给我吧』这种话。而且花鸟当时出现在我面前时,一副像是下过五次地狱的表情。

她看到我的左脚也毫无反应。我为了让谘商者敢于述说,刻意朝对方展示石膏绷带以及拐杖这两个『弱点』。

她恳切地说出『请救我……』这句话。不用说,我当时已经在思索要转介到警局还是儿童谘询中心,试图把整件事推出去。

但我内心的盘算在瞬间颠覆。

她制服裙子底下穿著运动裤,是宽松的运动裤,就像我现在这件。

我在冬天经常看女生这么穿,以为她也是其中一人,不过当时的季节是冬天吗?记得是冬末春初吧。无论如何,她不像是为了御寒而在裙子底下穿运动裤。她在我面前脱下运动裤。

你知道是什么状况吧?

她的脚,是恶魔之脚。

对,就是这只脚。毛茸茸又粗壮,装在女生身上过于失衡的这只脚。

但花鸟不是因为自己的脚变成这样而悲叹。

她说:『这只脚,擅自想杀害我的母亲。』

我接下来会大致述说她的状况,但麻烦当成耳边风,听过务必立刻忘记喔。她有一位互许终身的大学男友,到这里都算常见,不过她怀了这个人的孩子。到这里也算常见?后来家长当然非常反对,还要求堕胎,这应该也很常见吧。

感觉像是可以当成手机小说题材的常见状况,不过即使常见,也完全不表示不会以悲剧收场。

我?那还用说,我当然不敢领教,心想她居然找我谘商这种事。至今我也谘商过不少严重的问题,但这次首屈一指,而且无人能及。

既然这样,我或许应该转介到医院,但是用不著我这么说,她应该去过了……何况这件事不在我『几乎所有烦恼都能以时间解决』这条信念的保证范围。

怀孕不是能以时间解决的问题,反而会随著时间恶化。

老实说,我无计可施,想询问她为何向我表明这种重量级的烦恼,觉得这种事不该在我这种都市怪谈风格的谘商室表明……但如我刚才所说,到目前为止的『常见』状况,在她向我表明的烦恼之中,始终算是开场白。

她当然也不是一开始就循著传闻前来仰赖我,但她确实陷入绝境。她不想杀害新生命,却还不是能当妈妈的年纪,而且自己的母亲责备她,最重要的男友也不可靠。

所以,她找上恶魔帮忙。

如同你曾经向左手的木乃伊许愿,她向左脚的木乃伊许愿。

我忘记问她得到那种东西的历程。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难免有所疏漏。正因如此,我觉得这次绝对不能忘记问你这件事。总之,她好像提过那是父亲的遗物?她家是母女单亲家庭……呵呵,既然是单亲家庭,或许比父母双亡的你来得幸福,但我没清楚询问她父亲是否过世。虽然这么说,正因为是这种家庭环境,母亲才更加担心女儿,并且严厉斥责吧。

在这个世界,完全不晓得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

如同你的母亲是某种人物,她的父亲或许也是某种人物,但这只是推测。总之无论如何,她具备这样的素养,所以向恶魔许愿,然后成为恶魔。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个恶魔的真实身分,是以负面方式实现主人愿望的妖怪。花鸟抱持的烦恼,确实只要杀害母亲就能解决。虽然杀害男友或是胎儿也能解决,不过儿子原本就会诅咒父亲、女儿会憎恨母亲,记得这叫做『恋父情结』?或许也是因为她母亲位于最容易除掉的距离吧。

这部分有各种解释,不晓得哪种是正确答案,总之她向恶魔许愿,恶魔附身在花鸟的脚,试图以『除掉母亲』的方式实现她的愿望。

但是这项计画失败了。花鸟在夜晚成为恍神状态,不断猛踢睡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母亲,却没致她于死地。

因为她和神原选手的手不一样,强化的部位是脚。即使用恶魔之脚踢,也会因为踩得不够稳,不会造成太严重的伤。

基于这层意义,真没想到阿良良木先生能捡回一命。他该不会是不死之身吧?

她立刻知道害母亲住院的真凶是自己。毕竟追根究柢,这是她自己的愿望,何况伤害母亲的脚是动物的脚,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她终于进退两难。

无法实现愿望,脚将会永远那样;但要是想实现愿望,她将会亲自杀害母亲。或许自杀了断比较好,但这样也会害死肚子里的宝宝,而且她当然也不能找男友商量,她不希望男友看见她的脚。

于是,她来找我。

与其说是连一根稻草都想依赖,更像是自暴自弃吧。或者是连诅咒的小稻草人都想依赖。

不过,我大概明白她为何想依赖这种都市传说──依赖『恶魔大人』这一类的都市怪谈。先不提她怀孕的现实问题,关于恶魔的问题,应该最适合找我商量。

我当时并非自称『恶魔大人』,不过我经常必须营造类似的诡异气氛,她应该是受到这种阴暗气息吸引吧,如同受到捕蛾灯的引诱。

好啦,我再问相同的问题一次。你觉得我当时在想什么?我以『不幸搜集家』的身分听她说明烦恼之后,你觉得我当时在想什么?

……猜错了,而且完全落空。你明明是球队领导者,却意外地不懂人心。

我的想法是『想帮她』。

不是谎言,我这辈子第一次由衷想助人。

我明白你质疑的心情。我确实差劲透顶,搜集他人的不幸之后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扔著不管,我是以他人不幸抚慰自己伤痕的人。但你凭什么断言我想助人的这份心情是假的?

虽然不是老话重提,但大众喜欢伟人的丑闻。不过只要是稍微有点良知的人就可以理解,即使辉煌的经历有一道丢脸的伤,也不会害其他的丰功伟业都化为乌有。即使晚年行事疯狂,也不会抵销年轻时的荣誉。

同理可证,不良少年为弃犬撑伞时,我们不能否定他的心态。平常行恶的家伙稍微做点好事,会得到名胜于实的评价,这种理论确实正确,就算这样,不良少年无法扔下湿透小狗的心情,外人也不应该完全否定才对。

绝对善良的人不存在;绝对邪恶的人不存在。

即使帅气英雄的嗜好是搜集A书,即使众人憧憬的和风美女不擅长九九乘法,众人也不可能否定他们的一切吧?

人总是容易只看他人的其中一面做评论,但事情肯定没这么单纯。只有家长把孩子当孩子,只有孩子把家长当家长。个性会随著头衔改变、随著对方不同而改变。

而且,个性也会随著时间改变。

即使只是短短一瞬间,天使也可能附身在恶魔身上。

我是差劲透顶的人,不过换言之,我应该不只是差劲透顶而已。

我希望为花鸟做点事。如果可以代劳,我想代劳。

或许是因为名字发音相同而产生同理心?

由于我失败,所以希望她能振作?

不对。以这种计算方式划不来。我一心只想帮她,这是纯粹的侠义之心。

纯粹的侠义之心。我体内居然有这种东西。我无法否认对此最惊讶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不过就算这么说,你认为我做了什么?

我得到比他人更长的缓冲时间,自称宝物猎人。经过搜集活动,我逐渐熟知他人的不幸,但我知道的是不幸的种类,不是解决方法。何况她抱持的烦恼,无论是怀孕或是恶魔之脚,我拥有的收藏品都远远比不上。

我动员所有知识也无计可施。我只是在放任主义与溺爱的螺旋中长大,在和异性无缘的运动世界长大的人。我和她即使名字同音,至今走过的人生也相差甚远。

我拥有的任何话语,应该都对她不管用,无法传达给她吧。所以我没说任何话。

我说不出任何话。

所以,我拥抱她。

沼地蜡花拥抱花鸟楼花。

不发一语,拥抱她。

温柔拥抱?错了,是用力、用力、非常用力。

我觉得当时哭泣的人是我。即使是怀胎初期,其实也不应该那么用力抱孕妇,但我无法顾及这么多。

然后,我说了。

说不出任何话的我,在最后说出口的话语,是至今反覆无数次的话语。

『放心。』

『你的烦恼,我全部接收了。』

『我绝对会帮忙解决。』

『所以,你今后不用再担心任何事。』

我在她耳际,轻声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不只一次,而是反覆、反覆、反覆再反覆……我应该在哭。虽然很难看,但我肯定在哭。

老实说,我不晓得她对我是什么想法。就只是觉得恶心?有可能认为被我同情而感到不愉快。无论如何,她不久之后就离开。

她说,晚上睡著的话可能会袭击母亲,所以今晚也要熬夜。对,『也』要熬夜。人类哪可能好几个晚上都不睡觉?何况又不是白天睡觉就能阻止恶魔现身……无论如何,我只能默默目送她离开。

即使她离开,场中剩下我一个人,我的心情依然没平复。我想为她做点事,想协助她,这份心意差点令我著火。

我当然做不到任何事。

不过,我第一个念头是去见贝木泥舟。那个家伙虽然是骗徒,却自称捉鬼大师,或许他可以帮忙做点事,所以我立刻打手机给他。

他说:『很贵喔。』

我回答:『无妨。需要多少钱,我都肯出。』

很帅气吧?

不过实际上,我得以不用付钱给贝木。隔天早上,我为了搭电车见贝木而很早起床,并且在这时候发现一件事。

石膏绷带内侧──我的左脚,变成恶魔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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