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儿必定是魔王的后继者。
——我等〈蛇〉党中人,盼望多年的命运之子啊。
在昏暗的囚房中,许多佩戴着空白面具的长者们包围着年幼的神人。
神人无法挪动手脚,也无法任意转移视线焦点或开口说话。
……于是他明白了,这是一场梦。
做梦者能够自觉在做梦——这代表是典型的明晰梦。
但是,神人却无法凭自己的意志苏醒。
彷佛是有人伸长了手,意图要把他拖进意识深渊里似的。
——待此计划大功告成,便可一偿我等的夙愿。
——现阶段时机未到,尚不可让此儿与她接触。
——首先得先抹煞命运之子原本的心灵才行。
长者们交谈的话语声不断回荡在囚房里。
(住……住手!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从黑暗中蓦然伸出无数的手,遮蔽了神人的视线。
神人只觉一片漆黑——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赫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悬浮在一片无垠的幽冥之中。
像泥沼般具有黏性的黑暗聚合物,沉重地缠绕、束缚住他的四肢。
(……这是……怎么搞的?)
神人对身处的状况感到混乱。
以往也曾经做过几次〈教导院〉时代的恶梦,但却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暗黑之子啊,汝乃吾等之后继者。
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声音清晰可辨地直接回响在脑海中。
(……是谁……在对我说话……?)
这并非那群长者们的声音,而是更加异常的——非人之物所发出的声音。
——吾等皆为过去的〈魔王〉转生者,曾经与汝相同之存在。
随着说话声,无数的骷髅头逐渐从污泥般的幽冥中浮现出来。
(你是……!〈涅般德·罗亚〉!?)
最终呈现在神人面前的,是曾与蕾斯提亚一起行动的存在——诡谲邪异的黑骑士的面孔。
(……你说我和你是相同的存在?那是怎么一回事?)
神人心知这只是梦境,而眼前的怪物也只不过是由自己的心相蕴化出的幻影而已。
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问。
——沉眠于汝体内的〈魔王〉,不久即将被解放。
——届时汝将堕落成与吾等无异之存在,觉醒为有史以来最凶残的〈魔王〉。
(……听你放屁!我不会成为魔王,也不打算沦落成和你们一样的东西!)
神人拼命挤出模糊不清的话语,用力嘶吼道。
无数的涅般德·罗亚在黑暗中蠢动,接着群起发出讥笑声,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神人的意识也坠入了污泥般的的幽冥当中。
——神人,可以答应我吗?
在迷蒙的意识边陲,她的声音幽幽传入耳里。
——要是有一天我不再是我自己的时候,希望你能……
——希望你能杀了我。
(蕾斯……提亚……!)
◇
「啊……呼……呼啊……」
伴随着坠落到无底洞般的厌恶感,被梦魔所缚的神人醒了过来。
他的心脏异常地高速悸动着,浑身上下布满了睡着时流的冷汗。
堕入幽冥时肌肤上那股教人寒毛倒竖的触觉,还鲜明地残留着。
「……原来是场恶梦。自从转进学院后,已经很久没做过恶梦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会做恶梦或许是因为经历连番激战,让情绪太过高亢紧绷了也说不定。
这时——
「神人,您还好吗?」
头上冷不防地传来娇柔的说话声。
「……唔!?」
他吓得赶紧弹坐起来。
回头一看,神人发现一名楚楚可怜的兔女郎正端坐在自己身后。
银白发丝反射出璀璨光芒,一袭漆皮的冶艳衣裳紧紧包裹在宛如牛乳般白嫩的肌肤上。
仔细一瞧,纤纤玉腿上穿着网袜和高跟鞋;翘臀上还装饰着一团圆圆的尾巴。
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她头上高高翘起的一双兔子耳朵。
昔日曾经歼灭魔王的传说级剑精灵,现在正睁着一双带有神秘色彩的紫蓝色眼眸,直定定地凝视神人的眼睛。
「呃……现在是什么状况?」
即便是对这世间不太理解的神人,脑袋里还是有正确的认知。
……爱思特身上穿的是兔女郎的装扮。
令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自己的契约精灵会打扮成这副德性呢——?
「爱思特……你这是在干嘛?」
「是的,神人。我刚才在当您的靠枕。」
爱思特面无表情地点头回应道。
「靠枕?」
穿着全套兔女郎打扮的爱思特,仪态端正地并膝正坐在地上。
……神人这才察觉,自己原本直接睡在地上,可是头却不觉得痛。
「难道,是爱思特把大腿借给我当枕头吗?」
「是的,神人。因为我看您好像做了场恶梦。」
想必爱思特是发现神人正受梦魇所苦,基于担心过来察看;但又不忍心硬生生唤醒疲惫的神人,所以才让他睡在自己的大腿上吧。
「爱思特,谢谢你啦。」
神人抚弄她的头褒奖,爱思特很舒服似地眯起眼睛。
「喂……不对啊。那兔女郎装又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若被直接碰触到脚,我还是会害羞的,即使对象是神人您也不例外。」
爱思特摆着一张涨红的扑克脸,面无表情地嘟嚷道。
……神人这才领悟过来。眼前的剑精灵,基于某种不明因素,非常羞于让人看见自己赤裸的双脚;所以即便是大腿部分,直接让神人把头枕在上面还是会让她感到害臊,所以才会演变成从平常的过膝长袜改穿网袜的局面。'
「……那也用不着戴兔子耳朵吧?」
「是的。因为我想难得有机会,不如凑成全套。」
「喔……是喔,因为难得是吧?」
「是的。」
……算了算了。要是她全身赤裸、只穿着网袜的话,反而更教人伤脑筋。
「神人,我这身打扮……您不喜欢吗?」
爱思特头上的一对兔耳朵,似乎在表达不安情绪似地颤抖着。
「哪来的话!我、我觉得……很可爱喔!」
神人急忙出言抚慰她。
「……♪」
闻言,兔耳朵愉悦地弹了起来。
虽然爱思特本人还是一如往常地一脸冷漠,但从她头上戴的兔耳朵就能轻易判断出她的情绪。
(噢……这玩意儿挺方便的,应该考虑让爱思特一直戴着它。)
就在神人思量着这种带点玩笑的主意时——
「唔……奇怪了?」
他忽然察觉到一件事……穆亚不见了。
「爱思特,你知道穆亚跑哪去了吗?」
「我醒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
「咦……?」
神人连忙迅速往四周看了一遍。
只见祠堂里用来照明的精灵矿石之火,还绽放着明亮的光芒。
照这样判断,现在时间距离神人入睡并没有太久。
「那家伙,到底上哪儿去了?」
该不会独自离开祠堂外出了吧?就算穆亚身手再矫健,在失去能够使唤的军用精灵的前提下,擅闯〈废都〉实在太危险了。
——就在神人左顾右盼时,他的视线蓦地被某样东西吸引住了。
在他原本睡着的地方——头枕的地板附近霎时闪过一道光亮。
「这是……」
上前一看,发现一块小巧的红色矿石滚落在地面上。
那是一颗〈魔石〉,上头镶刻有代表〈炼狱使徒〉队的徽记——由火焰与蛇构成的图纹。
〈魔石〉被附加了一种特殊机制,所以参赛者必须随身携带着才行;要是〈魔石〉离开身体超过一段固定时间,就会强制性地对该选手发动〈传送〉魔术。
既然〈魔石〉被摆放在这里,表示穆亚是遵照自己的意思,主动退出〈精灵剑舞祭〉的赛事。
「穆亚……」
神人黯然沉吟,并伸手拾起她的〈魔石〉。
明明还有好多话想要和她促膝长谈——
「神人?」
「嗯……啊,我没事。」
神人点头回应,一边把〈魔石〉收到制服的口袋里。
(……穆亚,你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个有高尚情操的精灵使。)
就在此时,祠堂外传来一阵慌忙奔跑过来的脚步声。
「……怎么搞的?」
神人转身面对入口,警戒地摆出迎敌架势。
不过当他看清从夜幕中现身的人物,就立刻解除警备。
「神……神人同学!大事不好了!」
琳丝蕾慌慌张张地冲进祠堂里头。
或许是净身仪式进行到一半的关系,她那头淡金色的秀发还湿答答的。
「琳丝蕾?发生什么事啦?」
「公主殿下她在附近……呃,可以解释一下你们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飕飕飕飕飕飕飕……!
琳丝蕾把冷峻的视线往神人背后的方向投射。
可想而知,她视线聚焦的焦点就是全套兔女郎打扮的爱思特。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先……先别提这个,刚才你说什么大事不好啦?」神人连忙用问题搪塞,琳丝蕾才赫然想起原本的来意。
「公主殿下她在附近,正和〈龙皇骑士团〉的精灵使在交战!」
「什么!菲雅娜她……!?我知道了,马上就赶过去。」
神人起身握住爱思特的手说:
「爱思特,抱歉,才刚恢复力量就又马上要麻烦你了。」
「没关系,神人。我是您的剑,一切如您所愿。」
只见一双兔耳朵很有活力地翘了起来。
下一秒钟,爱思特便幻化成一柄璀璨的银白色长剑。
◇
「呼啊……呼……气死我了,那家伙真是纠缠不休。」
菲雅娜气喘吁吁地跑在遗迹的小径上,骤雨般的火球一波波朝她射来。
她一边在半毁的废墟间寻找藏身处,一边闪避盘旋在头顶上的飞龙的索敌行动。
「……唔!」
忽然间,从极近距离传来轰然地鸣,菲雅娜随即停下脚步。
接着她藏身其中的遗迹墙壁便冷不防地塌陷,扬起漫天尘土。
「怎……怎么回事?」
她隐匿在石柱后面,往小径上窥探。发现昏暗的夜色中,赫然出现一头巨大的陆行龙。使唤它的人和盘旋于半空中的飞龙精灵使一样,都是隶属于多拉古尼亚的龙骑士。
(这下糟糕了……)
菲雅娜再度隐身于石柱后方,懊恼地轻啮姆指。
这种陆行龙类型的暴龙精灵虽然不具备飞行能力,但却很擅长侦测猎物。
就算继续躲在这里,也会马上被它找出来;但是若莽撞地逃出遗迹外,又会被半空中的飞龙精灵使逮个正着。
菲雅娜如今无法使唤契约精灵,对她们而言,正是最佳的俎上肉。
(……用来遮蔽敌人视线的矿石还剩下三个。)
对方是赫赫有名的〈龙皇骑士团〉,她实在无法乐观地认为能利用这种耍小把戏的道具逃过敌人的追踪。
(我绝对不能在这里遭到淘汰……)
菲雅娜伸手碰触悬挂在腰间的那柄剑。
那是克蕾儿托付给她的暗之魔剑——〈贯穿真实之剑〉。
(……我对克蕾儿保证过,一定要把这把剑交到神人手上。)
她蹑手蹑脚地尽量不要制造出声响,小心翼翼地盘算冲出重围的时机。
不料,那个机会来得比预期中快得许多。
耳边飕飕响起斩裂大气的破空声。
瞬间,盘旋在半空中的飞龙精灵的翅膀突然被一刀两断!
飞龙精灵登时失速往下坠落。
驾驭暴龙精灵的骑士察觉情况有异,把目光焦点移向另一边。
(趁现在……!)
虽然菲雅娜无法掌握现在的局势发展,但她知道这种好机会不会再度降临了。
她从石柱后方纵身跃出,一鼓作气地往小径的另一边发足狂奔。
「你这家伙——!」
暴龙精灵使随即发现了菲雅娜。
同一时间,菲雅娜一口气扔出两块充当闪光弹的〈精灵矿石〉。
眩目的闪光迸射开来,在阗黑的夜幕上涂染出一片亮白。
「可恶……!」
趁此机会,菲雅娜再度隐身于梁柱后方。
她抬头仰望,发现半空中有两名骑士正短兵相接,谱着一曲激烈的剑舞。
双方的兵戎擦撞,发出频率高亢的金属声响;原来和只剩一边翅膀的飞龙精灵在空中缠斗的,正是菲雅娜非常熟识的一名少女。
「……艾莉丝!」
扎成马尾的秀发随风摇曳,还有那英凛挺拔的架势——不会错,那一定是她。
只见艾莉丝挥洒着手中的〈风翼之枪〉;打从方才发动奇袭开始,她就施展一连串的攻势,丝毫不给敌方喘息的机会。
这并非偶然撞见;艾莉丝是事先察觉菲雅娜的所在地,特地赶过来援救的。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什么!?」
刹那间,在盛怒下发狂的龙嘶吼咆哮,让地表也为之撼动。
地面上的暴龙精灵,开始破坏起菲雅娜藏身其中的遗迹石墙。
(糟糕……再这样下去,我会和遗迹一起被活埋!)
菲雅娜打定主意,在手掌中蕴化出光属性魔术,从梁柱后方纵身跃出。
具备夜视能力的龙精灵在眨眼间就掌握菲雅娜的所在地,并朝她突进,引起阵阵地鸣。
不过,菲雅娜却冷静地迳自咏唱起精灵魔术的咒语——
「渺小飘忽的精灵啊,在月夜舞蹈吧——〈妖精闪光〉!」
接着向朝自己莽进的暴龙精灵释放出无数的光球。
在昏暗的夜色中点亮照明的敌人,通常被视为最好得手的猎物——但若光源多到数不清的话,反而会看不清目标的存在。
菲雅娜趁着小巧的光球们乱无章法地随意舞动时,抓紧机会逃窜到小径旁的林地里。
「呼哈……呼……呼……」
她闯出蜿蜒曲折的小径,进入被诡异植物遮蔽的一块地方。
隐身在这里的话,即便是能滞空的飞龙精灵也难以发现自己。
(……咦?!)
霎时,菲雅娜察觉到一股不祥的气息,连忙停下脚步。
下一秒钟,耳畔传来破空声,视线前方蓦地掠过某种不知名的巨大物体。
砰咚——
伴随着沉甸甸的碎裂声,石砌的地面炸裂开来,菲雅娜的眼前赫然被凿挖出一个大洞。
「……呀啊!」
菲雅娜吓得愣在当场,一动也不敢动。
凝神一看,在地上凿出一个大坑的物体是——拖着一条长长锁链的巨大刺锤球。
「哦……?你这家伙直觉很灵敏嘛,竟然能躲过〈曙光碎锤〉的一击。」
拖着锁链的铁球被收回原处,发出一长串很有份量的金属拉扯声。
回头观望,发现一名少女正伫立在一堵半塌的石墙上。
来者是名身材娇小的少女,蓄着一头俐落整齐的茶色短发。
她用单手拉起铁球,傲然俯视菲雅娜。
少女身上穿的制式服装以红色为基调,饰有白色图纹。
「圣灵骑士团……」
菲雅娜绝望地从唇瓣间吐出低吟。
……好不容易逃到这里,没想到却又被另一组人马盯上。
「我是圣灵骑士团——〈钢铁雄狮〉麾下的亚妲·黎多。」
少女骄傲地自报名号后,灵活地甩动锁链叫道:
「——把你手上那把〈暗之魔剑〉交出来吧!」
巨大的刺锤铁球对准菲雅娜抛射而至——
(……呜!)
菲雅娜认命地闭上眼睛。刹那间——
高亢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夜幕中。
「……咦?」
菲雅娜不由得发出状况外的错愕声音。
「看样子,我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上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
那个人——手持璀璨耀眼的〈歼魔圣剑〉的少年,就站定在自己面前。
「神人!」
菲雅娜兴奋地瞠大了漆黑的眼眸。
◇
「……抱歉,让你久等了。」
神人回头说道。他正昂然而立,挺身保护倒卧在地的菲雅娜。
或许是在紧要关头勉强插手出招的关系,轻微的麻痹感反馈在挥剑弹开铁球的手上。
「神人……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菲雅娜问着,她脸上的表情里惊讶的成分大于安心。
「是琳丝蕾她们告诉我的。而且,我也有看到你掷出的精灵矿石释放的闪光。」
神人和琳丝蕾赶赴前线后,决定兵分二路搜寻菲雅娜的下落。
他在看见闪光后便急忙赶过来,看来当时下的判断是对的。
「风早神人……你就是击溃我师第二军团——〈淬银飞狼〉的精灵使吗?」
手持铁球的少女恶狠狠地睥睨神人。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圣灵骑士团〉的人啊。」
「我是亚妲·黎多,露米娜丝大人的左右手。」
少女甩弄拖着铁球的锁链,发出阵阵清亮的声响。
「立刻鸣金收兵的话我可以饶你一次。丑话说在前头,凭你的实力……打不赢我。」
神人耸耸肩叫阵。
虽然在与〈瓦罗卡尔〉一战中消耗的神威还没完全恢复,但对手只有一个人的话,他有稳操胜算的把握。节制地使用爱思特的力量,想必可以用剑舞战上好几分钟。
「恕我婉拒你的好意。〈圣灵骑士团〉是不会放任猎物从面前逃跑的!」
「……唔!」
亚妲·黎多高声叫嚣,接着对准神人掷出她的刺锤。
神人蹬地跃起,用宛若优雅舞蹈的步法穿梭在茂密林木间。
〈护界神·爱思特〉也在黑暗中拖曳出一条耀眼的残像。
铁链在黑夜里像条狡蛇般迂回窜行;置身于视野不佳的树林中,很难看穿那诡谲多变的轨道——不过,那是对一般水准的精灵使来说。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轨迹啊,根本比不上克蕾儿精妙的鞭技。)
神人在树林间自在穿梭,并在眨眼间看穿了锁链的行进方向。
他用尽数避开从四面八方胡乱袭来的锁链,挺身抢进伫立在石墙上的少女身边——
岂知亚妲·黎多竟微微地扬起嘴角。
(——糟糕,我想错了!)
神人恍然警醒,发现自己打错了如意算盘。
对方预设的目标并不是自己——
「男性精灵使,这就是你的致命弱点呀。」
摆荡在空中的锁链蓦地改变行进方向,绕过神人背后,笔直朝在地上观望剑舞的菲雅娜袭去。
「——菲雅娜!」
菲雅娜完全没有注意到敌袭,根本来不及闪躲——
神人把剑掷向空中,踢蹬树干掉转方向,将力量汇聚在腿部的肌肉上——纵身飞弹出去。这是在〈教导院〉习得的战斗技巧之一——〈迅雷〉。他电光火石地抢进菲雅娜身前,并且交叉双手手臂,硬生生接下铁球的正面攻击。
「……咕呜……咳……哈啊!」
神人承受全身几乎要四分五裂的冲击力,体内还传出骨头碎裂的异响。
「咕哇……!」
「——神人!」
看到神人单膝跪倒,菲雅娜连忙从背后抱住他的身体。
虽然已事先凝聚神威抵御,但是想用空手挡格精灵魔装的攻击果然还是很勉强。
(混帐……那颗铁球,根本就是高度具现的凶器。)
〈精灵剑舞祭〉并非可以无视于规则的厮杀比试,所以通常选手会将精灵魔装调整为低度具现的状态,尽量不直接伤害对方的肉体——
方才掷出的剑,在空中回旋了几圏后直插在神人面前。
神人一边呕出血块,一边用发抖的手握住〈歼魔圣剑〉的剑柄。
「……算我看走眼了。没想到堂堂神圣国家的骑士阁下,居然会使用这么卑鄙的伎俩。」
「抱歉,我还没有骄傲自恃到以为能用硬碰硬的方式击败你呢。」
骑士少女轻蔑地耍弄着收回手边的〈曙光碎锤〉,冷冷地做出宣言。
「而且……露米娜丝大人嘱咐给我们的任务,是破坏暗之魔剑——」
「魔剑……?你在说什——咳呜……!」
话还没说完,神人再度咳血。
(……状况不妙。)
额头上冒出冷汗,刚才那一击的威力似乎已伤及内脏。
「神人,你等着!我马上为你施展治愈魔术!」
「不用了……只怕,对方并不打算给我们喘口气的时间啊——」
「知道就好!」
亚妲·黎多高声喊道,随即掷出〈曙光碎锤〉。
神人无法闪避。因为对方的目标很明显的不是自己,而是菲雅娜。
「混……混帐!」
他用还能动作的单手抡起〈歼魔圣剑〉,一鼓作气地挥剑迎击。
神人横持剑身弹开沉甸甸的铁球。若倾尽全力的话,想以爱思特直接斩断铁球应该也不是难事,但以现在神人的伤势来说,光是弹开攻击就很勉强了。
「呵……用单手拼命?我倒想看看你能撑得了多久!」
「啧……丄
神人一边挥剑弹开再度袭来的铁球,一边咂舌叫苦。
……诚如对手所言,再这样下去,这场战斗形同往死胡同里走;只要对手紧咬着菲雅娜不放,自己就无法离开这里半步。
「菲雅娜,〈格奥基乌斯〉呢?怎么不——」
「我现在没办法召唤他出来呀!」
菲雅娜摇摇头回应神人的疑问。
(……罢了,想也知道。)
身陷窘境却没有召唤契约精灵出来,想必一定有无法召唤的苦衷。
若不是神威已经耗尽,就是精灵受到超越极限的伤害,现在还在恢复当中。
想要摆脱目前的危机,只有耐心等候和龙骑士交战中的艾莉丝她们过来支援。但是——
(……她们似乎也正陷入苦战当中呢。)
仔细聆听,便可听见远处传来细微的兵刃互击声。
两人的对手是长年角逐〈精灵剑舞祭〉的〈龙皇骑士团〉成员,而且打的是飞龙精灵使擅长的空中战。想必两人是卯足全力才好不容易和对方打成平手的吧。
此时实在无法期待她们能立即赶来支援。
——说时迟那时快,背后忽然传来树木被摧残折断的声响。
「……哇!这又是怎样!?」
回头一看,只见倾倒摧折的林木之间,出现了一头身形庞大的陆行龙!
「暴龙精灵……!」
「你这孽障是〈龙皇骑士团〉的猎物丨」
骑乘在巨龙背上的军装少女居高临下地睥睨神人,恶狠狠地叫阵:
「风早神人!你竟敢戏蔑蕾奥拉大人,简直罪该万死!」
「你在说什么啊!?」
「废话少说,给我乖乖伏诛吧!」
陆行龙发出骇人的咆哮,扬起巨大的前脚奋力踩下。
神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提剑防御,好不容易挡下这一击。岂知——
(唔呜……!这股蛮力也太夸张了吧!?)
舍弃飞行能力的暴龙精灵,取而代之得到的是压倒性的力量。
即使高强如神人,也无法光凭单手抵御它的攻击。
「……可恶——喝啊啊啊啊啊啊!」
最后神人把凝聚的神威从双脚释出,才好不容易站住脚步。
只是,再继续拉锯下去的话,连躲在他背后的菲雅娜都会一起被踩碎——
「蠢材。你该不会异想天开到想用蛮力扳倒擅于格斗的暴龙精灵吧!」
「咕呜……噫……」
暴龙精灵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声,并且把全身的重量都加诸在前爪上。神人的脚陷入地面,失去平衡屈膝跪倒。
(……呜,如果对方想靠蛮力压制的话——)
「喔喔喔喔喔喔!」
神人倾尽浑身的神威,灌注到〈歼魔圣剑〉之上。
只见剑身迸射出耀眼的闪光,剑光一闪,便把暴龙精灵坚硬的爪子斩断了。 「什么!?」
见状,龙骑士少女不禁乱了方寸。
(认输吧——!)
截断前爪后,神人打算顺势斩落暴龙精灵的首级。不料——
「神人,小心哪!」
刹那间,一记猛烈的扑击砸在神人的侧腹上,把他狠狠地甩了出去。
「咕哇……!」
上下颠倒的晕眩感——下一秒钟,他的身体便狠狠撞在石墙上。
「哼……感谢你拦下他的攻势啊。」
「可恶……的家伙……」
巨大的铁球深深凿打在神人的腹部。
「哦……真惊人。没想到你居然能承受得住〈曙光碎锤〉的直接攻击。」
「风早神人是我的猎物!你少妨碍我!」
「咦,我没听错吧?先插手攻击别人猎物的家伙,不是你吗?」
龙骑士怒气冲冲地叫嚣,亚妲·黎多则耸耸肩回呛。
「神人,你快振作点啊!神人……!」
……耳边传来菲雅娜的声音——模糊又难以辨识的说话声。
全身的力气好像瞬间被抽干似的,肋骨也断了好几根——
(……糟糕,我快……维持不住……意识……)
这时,他感觉有股温暖的光芒包覆在自己身上。
这应该是菲雅娜发动治愈系的精灵魔术产生的现象吧?但是由于神人的体质会排斥圣属性精灵魔术,所以效果犹如杯水车薪。
「菲……菲雅娜……你……快逃……」
「休想得逞——」
亚妲再度掷出铁球,再次杷神人往旁殴飞。
火星在眼前闪烁。被抛在半空中的神人意识渐趋迷蒙。
(……可、可恶……我岂能在这里——)
他在逐渐涂染成一片漆黑的意识边陲奋力伸长手臂。就在此时——
——醒过来吧,神人。
耳边竟传来了——朝思暮想的她的声音。
◇
(……咦?)
在脑中萦绕的声音感觉好舒服。到底是谁在对自己说话——
(……难道,是蕾斯提亚?)
神人微微睁开眼睛,登时感到强烈的剧痛在全身上下窜流。
「……人……神人……!」
被抛摔在地面上呈现仰躺姿势的神人,发现菲雅娜正俯看着自己拼命叫唤着。
那么,刚刚呼唤神人的那个声音,并不是蕾斯提亚……而是菲雅娜——?
(……不对。再怎么样我都不会听错,那是她的声音。)
神人环顾四方,迷惘地用视线渴求蕾斯提亚的身影。
——这时,他终于注意到了。
菲雅娜的腰际,悬挂着一柄刀剑。
(不会吧!?难道……那是〈贯穿真实之剑〉!?)
神人之所以没有立即察觉也是很正常的。
因为那柄魔剑的剑身比昏暗的夜色更加漆黑,所以其存在与黑暗融为一体了。
虽然外观有些微妙的出入,但是那无庸置疑地正是神人往昔曾经使用过的暗之魔剑。
(……奇怪,为什么蕾斯提亚在菲雅娜手上?)
在他脑中闪过这个疑惑的瞬间。
——一阵凄厉的痛楚骤然窜生。
那并非外伤引起的疼痛,而是近似头颅内部被切剖开的剧痛。
紧接着……
——神人……如果你需要足以守护重要事物的力量的话,就快醒来吧。
相同的声音再度回响起来。
蕾斯提亚的声音——不,应该说是和她很相像的声音,正在脑海深处对自己呢喃。
噗通、噗通——心跳急遽地鼓噪起来,全身的血液像是要沸腾一样。
——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沉睡在你体内,我可以帮助你解放那股力量。
(……怎么……回事……你到底……是谁……?)
脉搏的频率不断急速攀升。
神人感到血液滚烫,全身的肌肉不断抽搐,骨头也劈啪作响。
「咕呜……唔……吼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神人!?你怎么了——呀啊!」
神人仰天咆哮,接着冷不防地用力把身边的菲雅娜推开。
「菲雅……娜……快……离我……远一点……」
「神……人……?」
噗通、噗通——脉搏跳动的声音占满了思绪。
心跳声扯断理智,把神人的意识拉进黑暗当中。
——来吧,现在正是觉醒的时刻……〈魔王〉莲·阿休贝尔。
接着,那东西便苏醒了。
◇
「喔啊啊啊啊啊——」
从神人咽喉深处嘶喊出野兽般的咆哮声。
「什么!?」「怎么搞的!?」
看到他重心不稳地撑起身躯的模样,两名精灵使惊愕得瞠目结舌。
神人抡起〈歼魔圣剑〉,用失焦的眼神望向面前的暴龙精灵。
霎时,体积比神人大上好几倍的精灵,竟害怕地倒退了好几步。
「岂有此理!?身体伤成那样居然还能行动——」
龙骑士少女不敢置信地嘶声呐喊道。
在她连那惨叫般的话声未落之际——
神人在一瞬间拉近敌我距离,猛力挥出〈歼魔圣剑〉。
拥有庞大身躯的暴龙精灵只中了这一击,便不支颓倒在地。
它的身体被一刀两断地剖开,消逝在虚空中。
「……咦?」
骑乘在它背上的龙骑士被抛摔在地,错愕地呆坐着。
从她惊魂未定的表情看来,似乎还未能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
「……骗、骗人……不会吧?竟然用一击就把〈白垩暴龙〉给……」
神人提起璀璨的长剑,无视于她的存在迳自向前走去。
他垂着骨折的手臂迈步前行,脚步像幽鬼般飘忽不定。
(……这股力量……到底是什么?)
神人用脑中还能保持冷静的部分想厘出个头绪。
方才砍倒暴龙精灵的举动,毫无疑问是出自于自己的意志。
自己在破坏的欲望驱使之下,挥动着〈歼魔圣剑〉。
(我究竟……是怎么了……咕呜……!)
翻腾的血液与残存的理智背道而驰,一心渴望杀戮的快感。
「……你、你这家伙是怎么搞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石墙上的亚妲·黎多乱了方寸,声音不住颤抖着。
她脸上的表情明显地透露出恐惧的心境。
神人摇摇晃晃地掉转方向面对她,蹬地跳跃。
「噫——」
亚妲的五官因为害怕而扭曲。
「可恶、可恶……!给我下去啊啊啊啊啊啊!」
她掷出精灵魔装〈曙光碎锤〉攻击。
铁链在昏暗的夜空中交错乱舞。
只是,此刻链球错综复杂的攻击轨迹,在神人的眼中彷佛静物般清晰可辨。
他把神威灌注在脚尖加速前进——立足在交错乱舞的铁链上一口气冲向敌人。
见状,亚妲的脸庞不由得抽搐起来。眼前的光景令她无法置信——
「不、不要过来!呀啊啊啊啊啊!」
她陷入恐慌,开始胡乱挥舞锁链。
可惜一切的抵抗都无济于事,神人像是吸附在锁链上一样迅速贴近。
这是在〈教导院〉习得的特殊战斗步法——〈土蜘蛛〉。是把神威凝聚在脚底,让身体吸附在立足点上的战技。
但那原本是在通过狭隘的地形时使用的技巧,照理说并无法像这样在交错乱舞的锁链上飞驰;此般神技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神人纵身跳起,轻盈地站定在亚妲立足的石墙上。
「唔……唔呜……啊啊……」
亚妲·黎多脱手放开自己的精灵魔装,脱力地颓坐在原处。
神人抡起圣剑,把剑尖指向嘴巴一开一阖、惊愕得说不出话的少女。
——没错……用你的剑贯穿眼前的敌人吧。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强烈,清楚地回响在脑海里。
神人在难以抗拒的冲动驱使下,用发抖的手高高抡起长剑。
「呜喔……啊……喔喔喔……!」
(……不行!快……快住手……!)
神人维持高举长剑的姿势静止不动。
对手已经丢下武器、毫无反抗之力,本来不该挥剑砍伤这种对手的。但……
——毋须犹豫。因为……你是〈魔王〉呀。
——随心所欲地肆虐、随心所欲地侵略、随心所欲地破坏吧。
(……我……是魔王……)
头颅中的刺痛一波接着一波地折磨着他。
剧烈的头痛再度大举来犯。
她的声音萦绕盘旋在脑海中,把神人的理智涂染成一片漆黑。
「我……我是……唔呜……唔哇啊啊啊啊啊啊!」
神人猛然斩落〈歼魔圣剑〉。千钧一发之际……
——神人!
双手中握住的圣剑,蓦地没了重量。
「……啊!?」
神人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前扑倒。
在即将倒地之际支住他的,是位蓄有银白秀发的少女。
她用娇小的身躯温柔地抱住遍体鳞伤的神人。
柔顺的纤纤发丝轻轻掠过神人的脸颊。
「爱……思特……?」
神人用干渴的咽喉低声喃语她的名字。
同时,差点被黑暗吞噬的理智,也再度恢复清醒了。
「没事了,神人。没事了……」
爱思特紧紧从背后搂住神人,轻声耳语道。
而〈圣灵骑士团〉的亚妲·黎多,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斗的意志。
◇
无垠的黑暗中,没有半点声音——
受困其中的暗精灵少女,忽然感受到微弱的悸动。
(神人!?是你吗?你就在附近吗?)
——没错,她所期盼的人的确就近在咫尺。
无奈她的声音,已经无法传达给他了。
由双方缔结的精灵契约所构成的羁绊早已日渐消逝。即便此刻神人把变成魔剑的蕾斯提亚握在手中,也已经无济于事。
(神人,绝对不可以听信我的声音。我已经不再是——)
遗憾的是,不管用任何方法,她的话语都无法传递过去。
蕾斯提亚的悲叹逐渐被漆黑的幽冥吞噬,黯然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