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冲锋枪的年轻队员靠近雷恩斯普雷格。消防员使用的氧气面罩正挂在他的脖子上。由于他身穿黑色的防火服,男子的身影与浓浓的夜色融为一体,乍一看就像亡灵一般。
“附近好像没有幸存者。”
听到护卫的话,雷恩点了点头。
他放低拿着摄像机的手,轻轻踢开一块脚边的瓦砾碎片。
浣熊市的夜晚变得愈加黑暗起来。
从直升机上下来还不到一小时,就已经遭到无数次人类残骸的袭击。
城里的状况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十几倍。
到处都是火灾,说不定跟扩散的病毒比起来,因为这个而死的人还要更多。陷入恐慌中的居民们点燃了自己的住所,点燃了自己居住的城市。
也难怪——就连接受过专门训练,事先也已经被反复提醒这种地方有可能会出现什么东西的士兵,也难以掩饰内心的紧张。
我带着对科学的兴趣能够战胜恐惧的妄想,本打算意志坚定地来逮里探索一番。
但我的决心已经开始动摇了。想快回研究所洗个热水澡,想喝杯白兰地把这一切全都忘掉,甚至想弹弹吉他,大喊几声。这些就是我现如今的最大愿望。
不,还差一点儿……雷恩擦了擦从额头滴落的汗珠。
保护雷恩来到这里的年轻队员脸色铁青,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要是换做普通人的话,恐怕早就连步子都迈不开了吧。
“离核打击还有不到四个小时,接种的简易疫苗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不尽快离开的话就糟了。”
“啊,我知道。再给我三十分钟吧。”
雷恩说完再次从瓦砾堆的缝隙中往前走去,队员连忙跟上他,并排走在他身旁。“你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找什么啊?”
“你在直升机里也看到了吧,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那个小女孩,好像还没有被感染。”
雷恩想起了那个在街道上被感染者包围的少女,当时不顾一切下达攻击命令的正是他。随后雷恩便看到少女被人拉着离开了街道。
“那已经是一个小时前的事了……在这种状况下,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我至少想见见还活着的人,只要找到那条路就行,那样我就满足了。”
挂在雷恩腰间的便携式导航装置上是一幅浣熊市的地图。
“那条小路,方向绝对没有错。“
护卫紧咬嘴唇,再也没有说什么。
颤抖的手掌紧搌着挂在肩膀上的冲锋枪,这是他来到这个地点之前用来屠杀那些红色肉块的工具。那就是人类感染病毒后的模样。
两人一言不发地在瓦砾堆中前行。
之所以没有说话,可能都是相同的不安造成的。
也可能是因为距离直升机实在太远的恐惧,他们害怕忘记直升机所在的位置。要是驾驶员在两人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遭到袭击,或者是飞机被破坏,那么他们也就被遗弃在了这个地狱之中。
“所长,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实情。”
护卫突然停下脚步嘟嚷道。
“这和我们公司进行的研究究竟有没有关系?”
雷恩回身点了点头。
“虽然很残酷,但的确如此。这次的病毒泄露事件和我们研究所没有直接的联系。但也不能说是毫无关联。”
护卫慢慢把头转到一边。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冷静。这岂止是杀人啊……整个城市的人一个不剩地‘被破坏’了!他们现在连人类都不是!”
“当然,这是无法原谅的。我知道。”
雷恩抬起头,望着一幢所有窗玻璃全都被砸烂的超市上方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云彩布满了或横或竖的裂口,看上去就像另一块陆地一样。‘
“我当然也感到了震惊。只不过……该怎么说呢。”
由于大规模火灾的影响,城里到处都有强风吹过,空旷大厦的缝隙间更是狂风的漩涡。风_直缠绕着雷恩那长长的金发,翻来覆去地耍弄着它们。
两人再次沉默着迈开脚步。
皮靴踏在水泥街道上发出的脚步声在整条街上回荡。
即便希望渺茫,也希望在这座死城里找到活着的证明。这简单的渴望变成一股强大而坚定的力量,推动着雷恩继续往前走。
雷恩在纵贯整个视野的大厦缝隙间看到了一名倒地不起的女子,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发出了激动的震鸣。
——说不定……就是她。
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然后站住不动。
低头用手电的灯光一照,他这才发现女子尸体的衣服上满是血污,下半身几乎全都暴露在空气中。
光是想像之前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足以让人作呕。
女子脖子以上什么也没有。
她细细的手臂中环抱着一个婴儿的尸体。
婴儿的尸体同样没有头部。
就像是被这止不住的狂风带走了一般。
——不,不是那个姑娘……回头一看,紧跟在他身后的护卫无力地蹲坐在地上。
男子的身体间歇性地抖个不停。
“我不行了……该死的……长官,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雷恩按耐住自己想和他一起蹲下的情绪,盯着护卫背后的道路。
他一个人回到大路上站定。
“安布罗斯,你就待在这儿吧。我继续搜索幸存者。有什么事的话,用无线电联系我。”
之后他依靠导航装置的帮助在城市里徘徊,最后终于找到了。
那条雷恩探寻许久的街道已经变威了瓦砾四散的迷宫。
看到随处可见的人类尸体,雷恩斯普雷格心中一阵惶恐,赶紧关闭了摄像机的电源。
他把机器挂在腰上,紧紧握住冲锋枪的握柄。一想到人类的残骸随时都有可能从拐角处冲出来,他就不安地咽了口唾沫。
——就算被干掉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是一个允许自己感受到恐惧的人,我的命没有那种价值。
没走几步,他便听到了枪声。
好像是从他正要通过的一家小商店里传出来的。
雷恩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这幢破旧的建筑物。
“哈特莱茵古董店”。
招牌上是这样写的。他的胸口由于紧张而有些紧绷。
枪声好像是从店铺深处传来的。他勉强挪动双腿,朝房子背后绕去,同时尽可能地把脚步放轻。
他随即看到了一个像小温室一样的大棚。
雷恩走过去时脚下不小心一滑,连忙用手撑往地面。这让他的手套沾满了泥水。
“有人吗?”
他对着温室的深处大喊。里面郁积的空气粘着且厚重,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后就从未散去过的气味紧紧包围了他的鼻尖。
是尸臭。
黑暗的深处,一件在灯光照射下呈藏青色的外套让雷恩心跳加速。这一定就是他在直升机里看到的衣服。
——是那个姑娘。奇迹啊,我见到她了,我果然见到她了。我的预感是对的。
他准备慢慢走进温室里,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少女牵着另一名男子的手仰躺在床单上,那应该就是牵着她逃走的人。少年的身体表面已经开始出现红黑色的肿块,从外观来看和刚才曾经数次袭击过雷恩及其护卫的丧尸没有任何区别。他头部碎裂,血液和脑浆在床单上染出一个圆形。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断了气……
少女的身旁是一把手枪。
——因为害怕变异所以和爱人一起自杀了?
雷恩连忙走到两人身边,看到少女的胸口还在微微地上下起伏。
——太好了。
他在离少女极近的地方半跪下身子仔细观察,接着便僵在原地。
少女的皮肤已经开始出现感染T病毒的症状,一看便知现在救治她已经晚了。只要感染了这种病毒,无论采取怎样的手段,它在彻底亵渎、蹂躏宿主的生命之前是绝对不会停止活动的。
雷恩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脸颊,上面的鲜红色的肿泡让他浑身一震。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刚才的护卫——安布罗斯的大喊在脑中回荡起来。
“该死的……长官,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一张没有戴特制抗菌手套就无法触碰的脸。我们就是创造了这样的现实。
全白费了。
仔细一看,少女的下腹部微微隆起,显示出怀孕的迹象。雷恩在她身旁找到了一本日记,他随即用下巴和脖子把手电夹住,匆匆读了几行。这应该是少女的东西。
他抬头看看周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里应该是少女的温室,虽然完全不清楚她在这儿种什么,不过周围完全被泥土覆盖着,什么也长不出来。
雷恩想就这样坐在地上。
“谁……”
听到少女忽然开口提问,雷恩差点儿惊得跳起来。
少女睁开眼睛,用黑色的瞳孔盯着雷恩。
双眼因为手电的光而微闭着。
“你是谁?”
“雷恩,雷恩斯普雷格!我是来救你的!”
雷恩用极快的语速说道。
不过少女好像并没有听到他的话,脸颊微微一抖。
“我已经死了吧。”
“别轻易说什么死不死的。”
雷恩看着关上的日记本小声说道。
“我是来救你的。”
对方没有回答。横躺在床单上的少女已经闭上了双眼。雷恩感到胸口一阵悸动。
——怎么回事,她还有意识。
雷恩焦躁地在温室里踱着步,犹豫了大约五分钟后,他从腰间取下无线电。
“安布罗斯,安布罗斯回答我!”
刚才那名护卫的阴郁嗓音混杂在噪声中传了过来。
“怎么了,你在哪儿?核打击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我知道。我找到幸存者了。是那个女孩。麻烦你回直升机那里拿一副担架来,我要把她带走。”
安布罗斯的声音鼎得十分惊讶。
“她……没事吧?”
“已经被感染了……但是还活着。”
“和感染者接触不是被禁止的么……更别说带出去了。””虽然感染了病毒,但她还有意识,这是特殊韵病例,也是研究疫苗的素材。你就这样报告给公司,责任由我来负。没时间了,快!”
“明白……”
无线电就此中断。
雷恩随即回到床单旁。
少女微弱的呼吸还在继续。他怀揣祈祷一般的心情看着少女那已经被破坏的容颜,任由兴奋的想法在脑海中驰骋。
虽然只是推测,但这个姑娘也许就是具备某种免疫障碍的人。
免疫系统主动攻击自身构成要素的免疫障碍功能。也许跟怀孕有一定联系。
这也是雷恩通过大量研究得出的,对抗T病毒的研究结论。
——通过攻击自己的身体系统来延缓T癍毒的繁殖。
这就是雷恩开发疫苗的基本理念。
当病毒攻击“人体”这个复杂的系统并将其彻底破坏时,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就意味着身体的“死亡”。
但如果从更广阔的系统观念来看,病毒也只不过是进入人体这个化学工厂里的一个新型随机要素,并以此构成一种新秩序的“催化剂”而已。
人类之所以把这看作一种疾病,是因为我们对失去个体意识抱有严重的恐惧心理。
当T病毒攻击人类个体,并附着在这个系统中攻击人体时,原本的框架就会消失,一场世界范围内的新规划即将开始。
完成这种异变的人类意义说是经历了一场崭新的负进化。
但或许是因为这位少女的免疫功能具备阻碍自身变化的作用,所以她并没有进化。从而巧妙地躲过了已经将免疫系统改造的T病毒的攻击。
这当然是反论,一种奇迹般的现象的反论。
雷恩轻轻握着少女的手。
感觉小小的手掌就像快要和空气融为一体似的。人类实在太软弱了。
——我希望你活下去。
雷恩看着少女的外套,注意到了盛开在衣服下摆处的玫瑰刺绣。
十月四日零时十五分
VR房间
“不可以到外面去哦.卡尔梅恩。外面都是细菌。”
父亲从背后抱起艾米丽,笑着说。
那是几岁时发生的事昵?
能回忆起来的只有加利福尼亚炫目的阳光和阴暗的室内,对比十分强烈。
小艾米丽发现自己又一次逃跑失败,没能逃到户外去。
她随即用谁也听不到的细微声音咋了咋舌。
门外的椰子树随风摇摆。一个年轻的男孩骑着自行车从下面经过,头盔被阳光一照,反射出蓝色的光芒。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洛杉矶的闹市区,那个人山人海的地方去。周围全是反射着强光的办公楼。
一个充满了人们的呼吸和体温的地方。
艾米丽刚从持续了一个星期的发烧中恢复过来。对她的父母来说,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事。
但父母还不允许她到外面去。爸爸将艾米丽举起来,让她分开腿坐在自己脖子上。
“到爸爸的房间去。今天给你看个稀奇的好东西。”
砧宏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抽泣,现在正轻轻地打着鼾。
腰好疼——艾米丽已经蹲坐了一个小时以上。她抬起垂在两膝之间的头,慢慢睁开眼睛。
四名男女被困在十米见方的房间之中。.
屋子里热得让人无法忍受,充满了VR溶液、血液和汗液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脑子一片混乱。
这个房间是完全密封的,那么四个人在这样的空间里生活,究竟需要多少氧气呢?她很想仔细算一算,但大脑根本不听使唤。
房门另一边还在继续喷洒“玫瑰”疫苗。
“我想起来了。”艾米丽说,“卡尔梅恩就是我。”
“什么……你的脑子被热气蒸坏了吗?”躺在一旁的福克斯微微把眼睛睁开来,他的呼吸很平稳。作为应急措施而代替绷带绑在他腿上的那条手帕,已经被血液完全浸湿,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不——艾米丽摇了摇头。不过,说不定她的脑袋的确出了什么问题,呕吐感十分强烈。今晚还没有吃药。
那一天,父亲给她看的好像是一个老式的自动语言生成程序。这是一段曾经被她遗忘了许久的记忆——所以她才会在无意识中把研究所的系统命名为卡尔梅恩。
她想起了安。父母把她和艾米丽的印象重叠在一起,把她也叫做卡尔梅恩。想见见他们,想见见安,想把那小小的温暖抱在怀里。艾米丽还想起了放在房间桌上的那本《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我们到底得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塞尔费奇茫然地问道。此刻他正靠着房间角落的墙壁坐在地上。双眼充血,嘴角沾有白色泡沫。这个人精神已经到了极限,艾米丽想到。
——现在最好保存一些体力。
艾米丽把满是污泥和血迹的羽绒服垫在脑后,仰躺在地上。
天花板上有很多钢管,从中通过的压缩空气向四处放射着尖锐的金属噪音。那是毁灭的脚步声,正在不断朝这里靠近。如果那里也被破坏,那么这里面的所有人就全都完了。”问你件事可以吗?”艾米丽闭上眼睛,“把你带到玫瑰密封舱去的是雷恩吗?”
“啊。没错。是他叫我到这儿来的。”
“那为什么说是用这个进去的?”艾米丽从口袋里取出录音机给他看。
“那是突然想到的。”福克斯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那个时候我完全不知道雷恩的计划会是这样的,一直天真地以为事情应该还有转圜的可能。而且……”福克斯用下巴指了指塞尔费奇,”这个该死的混蛋的确想把玫瑰带走。”
“和我的交涉都是假装出来的?”塞尔费奇哼了一声。
“胡说八遵。”
“交涉?”被艾米丽这么一问,塞尔费奇把头转向一旁,沉默不语。
“艾米丽,理查德福克斯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是一个代号。有些企业在市场中变得过于强大,从而产生了脱离国家控制倾向,而专门制裁这种企业的集团拟人化之后的形象,就是‘理查德福克斯’。也是这个由许多人组成的组织在行动时采用的拟态个性。”
艾米丽点点头。
——所谓的“个性”,说不定本来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在这个世界上,有数不清的“个性”在徘徊,为了维持它们的秩序,又有数不清人在背后支撑着这一切。
原本个性和个人就不是平等的事物。
人想要将“个性”给予另外的人时,“组织”随之产生。
当人类这种生命系统单独存在时,是非常脆弱的。
免疫系统会通过排除来自外界的“外人来持续生产出“自我”。但当免疫系统受到T病毒的攻击并崩溃时,“自我”的界限就会变得极为模糊,连维持身为一个人类的意识都做不到,从而融入整个世界之中。
艾米丽想到了玫瑰。被散播到各处的病毒会剥夺我们身为人类的个体差异。玫瑰现如今变成了整个研究所。我们就在玫瑰体内,说不定只是构成“玫瑰”这个组织的一个要素而已。
“我化身为一只看不见的手不断搜寻企业的内幕,庞大无比但却没有黑幕的企业几乎是不存在的。我负责获取情报,组织负责将其泄露给大众传媒。用信息操纵市场.让公司在应当平静的时候平静,应该消亡的时候消亡。”“安布雷拉被视为危险的企业?”
“理由很充分。他们正打算把经营主体转移到欧洲去,而且为了处理浣熊市的意外甚至动用了核武器。美国不可能对这样的出卖无动于衷。”
“我一直以为安布雷拉就是美国。”
“事情没那么简单。安布雷拉当然不可能只是个制药公司,而是地地道道的兵器制造企业。应该已经渗入了政府的核心机构。所以上面才会对这种战略病毒连通疫苗一起迁往欧洲感到十分头疼。全球性干涉政策的平衡也会因此被破坏吧?病毒武器的疫苗开发无论何时也是最重要的事。随后我便以理查德福克斯的身份接受命令摸清‘玫瑰计划’,掌握安布雷拉的现状。然后夺走正在开发的疫苗,并以此为‘人质’。”
“夺走疫苗?”艾米丽问道。
“用来对付安布雷拉的政治材料。如果把疫苗交给假想敌国的话,那么T病毒的控制能力就将在瞬间化为乌有。这可是关系到公司生死存亡的关键问题。”
福克斯狠狠地瞪着塞尔费奇。
“就是这家伙,这家伙打算把疫苗抢走,然后以此为筹码跳槽到其他制药公司去。就像急着从沉船中逃走的老鼠一样。不过……这条船周围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塞尔费奇低声嘟嚷道。
“都是这家伙骗了我,是他让我相信有公司愿意出大价钱购买疫苗。我上了他的当。”
“就像你知道的,我和那个所长到过事故发生时的浣熊市。我是安布雷拉军队的一员,当时的任务是保护那家伙。然后我们便一起在地狱里穿行。为了不再发生那样的惨剧.我决心消灭安布雷拉。这是我们的……至少是我的目标。我作为来自安布雷拉的情报来源在网络上接触到了名为理查德福克斯的组织。之后我将浣熊市的毁灭经过作为谣言散布到市场上.让它的股价下跌,从经济上逼迫安布雷拉。另一方面雷恩回到研究所,照计划应该完成疫苗的研制。只要我把那东西公诸于世,T病毒的战略价值就几乎等于零。”
“但是,雷恩他并不是这样想的……”
“我也不知道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福克斯说道。
“那混蛋只不过是疯了而已。”塞尔费奇不屑地说道。
“怎么样都好。看来我们得死在这儿了。”
福克斯闭上眼睛,像是在仔细倾听从走廊传来的疫苗喷洒声。
“谁会死?”
砧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醒了过来,此刻正一脸茫然地擦着眼睛。
“哎,怎么还没停下来?”听到外面还有液体不断落下的响声,他颤抖着用两只手抱紧了膝盖。
艾米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头顶的钢管已经开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眼看就要到达承重的极限而断裂了。她深呼吸了几次,在心中念着女儿的名字。
——除了现在开始,没有别的办法。为了活下去。
艾米丽直起上半身说道。
“现在放弃还太早了。大家整理—下思绪好好想想。”
福克斯痛苦地抬起头看着她。
“啊。是啊。现在放弃还太早了。”
“最开始是莉娜米特福德出了事故。这是人为的?还是纯粹的意外?”
“是意外。”福克斯喃喃道,“我听雷恩提起的时候语气很意外。”艾米丽点点头继续说。
“然后是有病毒的牛。这是人为造成的,尤利西斯阿拉姆把它扔进了蓄水池。”
“所长说他是在进行VR试验的过程中被玫瑰侵蚀了。”
砧定着水槽说道。
“没错。”艾米丽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正是这样。所以.这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位于同一件事的延长线上。”
“什么意思?”塞尔费奇有气无力地问道。
“因为两个事件都是玫瑰以VR液体为媒介进行侵蚀后造成的。这对恋人用这台装置约会,其结果就是后来发生的两件事。”
塞尔费奇焦躁地晃晃脖子,然后抬手挠了挠他那颗秃头。
“两个小蠢货。他们以为这就只是一台机器么。这里又不是游乐园。简直是愚蠢。”
艾米丽无视塞尔费奇的咒骂接着说了下去。
“然后发生的是停电。关于这个你们有什么想法?”
“无论怎么想时机都太过完美了。生化危机发生,扩大,然后是那段奇怪的影像……”
砧低着头说道,下巴上随即堆起一圈肥肉。
“没错,也许就是在那次停电时占领了卡尔梅恩。它可以在切断电源之后一点一点地抹消现有系统,植入替代品。”
“当完全夺取系统之后就散布‘玫瑰’疫苗……但这是为什么7”
“为了收获。疫苗的目的就是吞噬病毒。”
“等等。‘玫瑰’不就仅仅是一种疫苗吗?怎么听着就像生物一样……”砧一脸铁青地问道。
“啊。”
——不断给予其虚拟现实的刺激,随后从中得到反馈电子信号的系统。这就是“玫瑰计划”的全貌。说不定就会以此制造一个只用虚拟刺激来构建自我世界的生物。它的感受将无限倾向于身体内部。如果这个研究所真如雷恩所说,全都被卷入了玫瑰的梦中的话……
“这个……”艾米丽靠近水槽,“说不定,我们能和玫瑰取得联系。”
三个人面带惊讶的表情,看着一脸兴奋的艾米丽走来走去。
“砧,站起来帮帮我。我接下来进行VR潜水。利用水槽入侵系统,夺回卡尔梅恩。如果能重新掌握空气控制功能,我们就可以从这儿逃出去了。“
砧眨了眨眼睛盯着她。
艾米丽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钢管,必须在它们断裂前完成这项工作。
“没有卡尔梅恩也能启动装置?”
“这台终端机和连接水槽的超级电脑是用局域网连接在一起的,不会受到外部系统的干扰。我认为不会有事。“
艾米丽转头看了看埋进墙壁里的几台超级电脑。
“砧,你负责操纵终端机,尽可能修复系统。找到卡尔梅恩的神经原侵入进去,我……”
她眯起眼睛看了看水槽。
“我到这个魔法箱里面去,试着终结她的幻想。”
艾米丽在水槽背后找到了VR专用橡胶实验服,衣服依然保持着她最后一次使用后挂在这里的样子。紧接着她在水槽背后把它换上。攀上竖梯以后,她用力打开了水槽的上盖。里面是满满一罐黄绿色的溶液。
艾米丽脑中充满了不安。
——莉娜米特福德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出事,我无法保证自己不变成她那样。最糟糕的是我有可能丧命其中。
这样一想,这池黄绿色的液体简直就像通往异界的入口一般。
抛开这样的不安,艾米丽继续埋头工作。她抽出水槽盏上的软管,接在实验服的插口上。
随着一声开关被打开的响声,溶液慢慢朝实验服中故意空出的空间流去。隔着一层橡胶让人感到十分冰凉。
艾米丽掀起护目镜,从水槽上往下看去。
说不定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现实世界。
环境还真是单调得可以,四周是水泥墙,头顶是钢管,全是毫无生气的无机物。
塞尔费奇坐在门口。一脸听天由命的表情。砧宏继续在终端机前操作。只有靠在墙边的福克斯正抬头望着她。或许是因为脚伤发作的关系,他的脸有些扭曲。
她想把现在看到的东西全都清楚地刻在脑海里,因为这些可能会变成让她对这个世界充满留恋的砝码。
“好。VR系统顺利启动。”
砧坐在终端机前喊道。
“真的决定要做吗?其实不去也可以啊。”
艾米丽重重地点了点头。
由于戴着氧气面罩,所以她没办法出声。只是用力竖起了右手的大拇指。
砧重新面对屏幕。
“请不要勉强自己。一感觉到异常就按紧急呼叫按钮。”
艾米丽深吸一口气,把护目镜放下来遮住眼睛。只听啵地一声轻响,它便和脸部轮廓紧密贴合在一起。艾米丽望着水面,抬起脚静静地跳进水槽中。
十月四日一时零分
VR装置/VR房间
一片漆黑。这是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暗。
最终,在遥远的彼方出现了一个小点,随后扩展成整个空间。艾米丽周围是夜幕笼罩下的危地马拉山地。
这是参照现实地形描绘出来的景观。
艾米丽眺望着这片由CG构成的原始森林。
这当然不可能和真实的物体一模一样。为了体现质感而覆盖在树木表面的贴图沿着3D建模在各处凸起,显得十分怪异。
不过伸手一摸,的的确确是树木的触感.而且还有林木的气味。
她现在必须往前走。这里的下部才是VR装置本来的面目,必须触碰到那个“黑匣子”。
艾米丽在手边的空间中假想出一个键盘。
由于戴着氧气面罩,所以她无法与外界有任何声音上的交流。而这个键盘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而准备的。艾米丽可以看到那个反射出绿色光芒的文字键盘——一个靠演算制造的虚拟输人设备。
她在上面敲击起来。
——没问题,一切正常。进入下一阶段。
耳边的扩音器里传出了砧宏那又尖又细的声音。
“明白。不过它的防守还真是严密啊。我虽然知道研究所里几乎所有的密码,但还是怎么都进不去。请再欣赏一会儿山地的景色。”
艾米丽苦苦地一笑。他还是真是个把违反规则当家常便饭的人。
——我可真是个不合格的主任。虽说我觉得自己原本就不适合当管理者。
她抬头一看,夜空中是一个大大的满月。
但那也是虚构的,那个月亮和现实中月球不一样,只是个距离地面非常近的人造光源。
——如果有人将这个假想世界当成是自己生活的惟一区域,那么对它来说,这个月亮不就是绕着地球转的卫星了吗?
不,不仅仅是月球。包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切物体,建模和贴图、声音和气味、感触,这些要素全都被它当成了真实存在的东西,被分割为不同的种类来识别。
如果,雷恩斯普雷格所说的,在虚拟现实的刺激下从这个模拟系统中产生了“生命”是可行的,那么那个“生命”——“玫瑰”究竟是带着怎样的感觉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呢?
艾米丽眺望着远处的山脉。
这个生物不知道那些山峰的另一边是加勒比海,它也不可能知道。在那里不断起伏的波浪可不是以现实为参照,光用虚拟技术就能再现出来的东西。
还是说……这个系统终究有一天能够即时模仿海洋上的波涛,将其在这里复制出来呢?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玫瑰就能知道大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类制造的无形巨像,终究有一天会回归到浪花中去吗?
想到这个与机械相连,在机械与生命的边境线上摇摆不定的柔弱生命体,艾米丽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哀。雷恩斯普雷格,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好,我找到了。怎么了主任,有什么变化吗?”
只见画面上的贴图开始掉落,由线条框架构成的森林开始成片成片地倒塌。
这是……
艾米丽停止在键盘上敲打,木然地看着四周。
她突然置身于地铁之中。
这……和影像里一样。
地铁里没有其他乘客,十分安静。她好像位于车头里。
脚下忽然传来一阵暖暖的触感,低头一看,是一只黑猫。
它朝后面的车厢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回头看着艾米丽。
黑色的尾巴在空中顺滑地舞动着,像是在说“跟我来”似的。
“怎么了?请回答。”
扩音器里又响起了砧的声音。艾米丽看着那只猫,继续敲打键盘。
——没问题。一切正常。
她的身体微微一抖,跟在猫后面向前走去。
——没问题。一切正常。
“哎?”
砧确认了艾米丽的回答后,在显示器上看到了一条奇怪的信号,不由得歪了歪脖子。除了从水槽发出的信号以外,还有来自其他接口的记录。也就是说还有人正从外部使用着这台机器。
“怎么了?”
站在砧身旁凝视着显示器的福克斯问道。
“啊,除了经由局域网与水槽相连的这台终端机以外,好像还有其他人登录了系统。”
“是雷恩斯普雷格吗?”
砧敲击着键盘,开始追踪信号的来源。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但结论却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源是研究所的全部五台服务器,还有玫瑰的密封舱。这可是大串线啊。”
他一脸震惊地看着福克斯。
“什么意思?”
“说不定这就是玫瑰。和卡尔梅恩一样,都是在网络上集结的信息集合体。”
“我在浣熊市见过真正的玫瑰。那是个人类少女。”福克斯说道。
“玫瑰不是指疫苗吗?”大门附近塞尔费奇喊道。
——网络信息集合体、人类少女、疫苗……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玫瑰。
砧宏用两只手抱住脑袋思考了一会儿。
——玫瑰的本体就是那些泥浆。你想想,人类的定义、头脑、身体、社会责任……
“原来如此。”砧兴奋地站了起来。从他的体重中解放出来的椅子随即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欢呼声。
——我们一直把它当成一个同时拥有头脑和身体等功能器官的东西,所以想不明白。但实际上玫瑰的头脑是网络信息集合体,具体形态是泥浆,然后具有对抗T病毒的功能,它是一个被分割开来的生命体。
“占领卡尔梅恩的不是所长,而是玫瑰本身。”
听着砧的自言自语,福克斯扬起了一侧的眉毛。
“它的思想就反应在这些VR影像上。因为这里,只有这里是她能够感觉到的世界。”
监视器的影像模式刚一切换。那里的景象就把两人吓了一跳。
这显然不是危地马拉的山区。而是地铁。
在疾驰的地铁列车中,艾米丽的视线缓缓向前移动。位于视野尽头的黑暗正被一片噪音疯狂地干扰着。
砧宏在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有多么急促后吓了一大跳。他赶紧把两只手放在胸口.拼命制止着不断变快的心跳。
——现在,我们即将触碰到这整个事件的核心了吗?
福克斯对着麦克风大喊起来。
“艾米丽兰,还有其他人进入了VR装置,现在很危险,最好暂时离开!”
砧吃惊地说。
“你在说什么。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真相了啊。”
“如果能从外部操作这台机器的话,那么就可以中断她的氧气供应,你明白吗?所以最好暂时退出—下。”
“但是……”
监视器上很快出现了艾米丽发回的信息。
一切顺利。我已经拿回了卡尔梅恩,你去试验一下。应该能调整空气控制系统。
福克斯和砧面面相觑。
砧连忙回到座位上敲打键盘,画面上出现了研究所里所有空气喷嘴的使用状况。
他试着输入了立即停止喷洒泥浆的命令。
从走廊上传来的水流声几乎在同时停止了。
这噪音还真是烦人。
艾米丽很想堵上自己的耳朵。但扩音器就在紧贴耳朵旁,直接向耳蜗发出声音,所以就算捂住耳朵也没用。只能转移注意力,不去理会它。
在嘈杂的轰鸣声中,艾米丽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叫她的声音,不过她依然选择了无视,尽可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
由于视野十分狭窄,所以艾米丽很怕在前面引路的那只猫会突然消失。
画面也非常模糊。
眼前到处都是进裂的断层,黑猫的形象好像转眼就会消失似的。
一个身上挂满彩球的小丑忽然从她旁边经过。艾米丽本来想仔细观察一下,但结果只感到他就像一个亡灵一样。
黑猫加快了速度,一个劲儿地往后面的车厢跑去。它在进入某节车厢的同时向上一跳,就这样消失了。
艾米丽赶紧停下脚步观察周围的状况。
电车虽然摇晃得很厉害,但身体并没有失去平衡。
她慢慢靠近座位。
那里坐着一位少女。
她好像睡着了,身体一动也不动。
虽然是在虚拟的假想环境中,但她和刚才的小丑不同,有一种切实的存在感。
少女的脸和莉娜米特福德一样。艾米丽召出假想的键盘,将目标设定为少女。
——你是……
艾米丽问道。少女随即抬起头恍惚地看着她,就像没有发现艾米丽的存在似的,感觉她的意识还在遥远的梦之国飘荡着。
——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少女问道。艾米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究竟是莉娜还是别的什么人?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艾米丽询问之后,少女把脸一歪。
这一瞬间,几滴冷汗掠过了艾米丽的后背。
那和人类所谓的“歪一歪脸”这种表情完全不同,而是把整张脸就像纸~样弄得褶皱不堪。
——到那边去。
少女说。
——告诉我,你是谁?
艾米丽认真地在键盘上写道。
地铁停了下来。
少女站起身,像是要在这里下车。在走出去之前,她喃喃地低语道。
——艾玛……艾玛哈特莱茵。你又是谁?你是人类吗?
正当艾米丽准备回答时,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她长叹一口气,召出假想键盘,在上面敲打发给砧宏的信息。
——砧,你那边如何?
随后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在噪音的海洋中搜索砧的声音。但对方却一直没有回应。
“成功了!卡尔梅恩回来了!”砧对着麦克风大喊道。”主任,空气支配权被我们拿回来了!”
画面上出现一段文字。
……很好。现在你操纵一下空气控制设备,把研究所里的所有“玫瑰”疫苗全都清除干净。
“已经在做了。”
砧说着高兴地舔了舔嘴唇,他用力把两只手搓了搓,再次面对键盘。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情况真是出乎意料得好。包围着自己的恐怖气氛也一扫而空。”就这么简单吗?”一旁的福克斯说道,并一脸狐疑地把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砧随即停下敲打着键盘的双手.微微一笑。
“另辟蹊径,不愧是艾米丽兰主任。不管对手是谁,她都能直接切入对方的核心部位解决问题,最后取得胜利。”
随着砧不断输入指令,画面上的空气喷嘴使用情况渐渐从红色的O变成了绿色的N。从显示器左上角的研究所简易平面图来看,所有的空气喷嘴都已经停止了使用。
“好,这样就行了。接下来的清洗。不过……”
砧停下高速运动的手指,稍稍想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又以极快的速率敲击起来。
“你这次又是干什么?””嗯……将局域网切换成研究所内部网络.然后查找服务器……”砧抬起头,“这是个好机会。让这家伙显出原形。”
“不要追查得太深,先确认眼下的情况是最重要的。”
福克斯抓住砧的手臂说道,对方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
——这家伙什么都不懂。现在绝对是搜索那东西的好机会。
“这样就行了。在局域网和内部网络里同时搜索。”
他用大拇指轻轻按下执行键。
一声空气被抽离的响声随即传来,原本紧紧闭锁着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这让带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坐在门边的塞尔费奇惊得跳了起来。
四角形的出口外站着一个女人。长长的金发,陶器般规整的脸颊,无力伸出的手脚左摇右晃。碎裂拘束缚服就像一根根布条一样垂搭在她身上。
“你是……”
砧一脸困惑地站了起来慢慢朝女子走去。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莉娜米特福德。”
“喂,不要随便靠近她!”福克斯大喊道。
砧随即在房间正中央站定。
粘稠的红色泥浆不断从女子的双腿间涌入房间。
砧感到自己全身的寒毛倒竖。塞尔费奇则悄悄地沿着墙壁往水槽退去。
“喂,砧,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福克斯喊道。
“怎么了?”砧回答道。
“绿色的标志正迅速变成红色!”
仿佛把福克斯的声音当成了信号一般。像是金属相撞一般的响声在每一个角落炸裂开来,喷口开始排放出可怕的气流。
而下一个瞬间,走廊上又开始喷射出赤红色的泥浆。
——被骗了!
当局域网与内部网络接通的那个瞬间,玫瑰等的就是这个。为了集中力量,全力排除进入这个VR装置的异物,其结果就是造成了“结界”的粉碎。
——全都是我的错。
“到这儿来。砧!爬到水槽上面去!”
回头一看,已经爬到巨大水槽顶端的理查德福克斯正对着他大喊。克里斯汀塞尔费奇站在他旁边,正观察着下面的情况。
他双腿震颤个不停,一动也不能动。刚想逃到房间深处去,两只脚却被泥浆给绊住,接着两只手也撑在了地板上。砧现在全身上下布满了红色的粘液。
“为什么要跑?”
他背后的莉娜米特福德高声高声大笑起来。
“你要逃到哪儿去?”
莉娜伸出长长的手臂环绕着砧的脖子。
手臂上的毛孔随即浮现出无数个赤红色的斑点,接着颗粒越来越大,就像喷泉般一涌而出。
“你是……”
砧回头看见莉娜的脸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原本应该是脸的位置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赤红色的虚无世界在不断延伸。脚下的泥浆渐渐集合到莉娜周围,然后将她整个包围起来,与她融为一体。
——这样一来,我们终于成为一体了。
莉娜的胸口附近忽然裂开来,显现出另外一张脸。它一边不断扭曲一边看着砧,最后放声大笑。
砧宏尖利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房间。
红色的泥浆覆盖在砧的身体表面.将其完全吞噬,变成一个不断颤抖的鲜红色果冻。
影像的场景切换成了在研究所的显示器里反复播放的浣熊市。
人类的残骸为了寻找食物而在道路上徘徊。
艾米丽喘息着在附近的瓦砾里躲藏起来。
心脏在她的胸腔里猛跳。
VR实验服连从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飘出的热风都能感受到。肉体燃烧时发出的恶臭溢满四周。由于气味实在太难闻,让她产生了丢掉不断往鼻腔里送入臭气成分的氧气面罩的冲动。艾米丽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这些只是虚拟现实,一点儿也不危险,真正的我还在水槽里。
一名感染者从她跟前经过,艾米丽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不过对方并没有发现她。可让艾米丽感到震惊的却是另外~件事。
——刚才邪人是罗伯特柏拉修!
艾米丽不由自主地朝男子跑去,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那的确是罗伯特柏拉修的脸。那个在通讯装置上看过无数次的毫无生气、像木乃伊一样的阴郁表情。或者说,刚才那个丧尸脸上贴着的根本就是通讯器上的画像。
这一瞬间,一个确定的想法从她脑海一闪而过。
艾米丽走出瓦砾,看着在远处徘徊的尸体们。
每一个都有张她熟识的脸。
有人使用保存在服务器里的职员通讯画像,像电影导演分配角色那样分配给不同的丧尸,然后把画像加工成贴图,贴在不同的人体模型上。
——说不定附近还有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丧尸在徘徊。
艾米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就这样望着那些人。
——简直就像是在模仿研究所里的情况一样。
雷恩说过,研究所里发生的事就是浣熊市发生的事。他指的浣熊市难道就是这儿?
而影像之中,是浣熊市在模仿研究所里发生的一切。
游乐园里总是会有一种设施,叫镜子迷宫。
被扔进一个无限延伸的镜像之海后,身体就像悬浮在半空中一般。然后是不间断的喧闹和笑声。
艾米丽抬起头,正好看到黑猫端坐在瓦砾的顶端。它盯着艾米丽从上面跳下来,前进几步之后继续回头看着她。
——又要带我到哪里去么。
跟着黑猫一路前行,很快她便来到了一个被铁丝网包围的篮球场。里面除了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以外没有任何人。猫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踪影,而艾米丽也猜出了那两个人是谁。
艾米丽打开护栏上的门走了进去。
她靠近篮框,低头看着“尤利西斯弗兰克”。少年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抬头望着天空。少女则把手脚伸展开,仰躺在球场上,同样也在看天。两人的皮肤已经剥落了多处,反映出被感染的症状。
少女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其他登场人物的奇特存在感。
“莉娜艾玛”盯着走近的艾米丽笑了起来。
——你终于来了。
——都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吧。
艾米丽召出键盘,像疯了一般在上面输入信息,途中打错了好多次。看到她这个样子,“莉娜艾玛”微微一笑。
——你是谁?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艾玛哈特莱茵吗?你这个陌生人。
——名字什么的无所谓。我问的是你的本来面目。你到底是什么。
——玫瑰花……向一切敞开心胸的东西,接受一切的东西,将一切据为已有的东西。
少女有些心不在焉,艾米丽随即焦躁地跪在地上摇晃她的身体。没有反应。接着她慌张地在键盘上输入一段文字。
——“玫瑰”,把你看做“玫瑰”就行了。
少女点点头。
——雷恩斯普雷格在哪儿?那个男人。
少女盯着艾米丽摇了摇头。
——雷恩……不认识。
艾米丽双膝触地抬头看着天空.那里有一架直升机在盘旋。
——那儿一定有你的朋友。我的日记本……我必须去把它拿回来。里面有很多难为情的事?我说,你觉得我难闻吗?听到这句话,艾米丽猛然注意到了一个事实。
从刚才开始,之前一直折磨着她的脖子的臭味便忽然消失了。而且从面罩里送出的空气也渐渐变得稀薄起来。
——没有氧气了。
艾米丽立刻感到呼吸困难。
——砧,砧!氧气供应开始中断了,快帮帮我!
她竭尽全力在键盘上敲击着,而“莉娜艾玛”则依然保持微笑盯着天空。直升机的轰鸣呈螺旋状向上爬升。
艾米丽变换思路,将输入目标转换成网络,她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所有的贴图都开始剥落,世界又变成了一个只有线条框架的地方。
形状极为简单,整个空间现在就是一个立方体。艾米丽是立方体中连具体形象都没有的物质。
声音清晰,速度也快得无法想像。
艾米丽忘我地从系统中选出备用的卡尔梅恩,让双眼在程序网络中疾驰。就算有一个纯粹的卡尔梅恩消失,紧接着就会诞生另外一个。
——卡尔梅恩,给我氧气。
大脑一片混乱。感觉自己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中徘徊了许久。
林荫道,公车中,墓地,温室。
我明白了,这根本连黑匣子里的秘密也不是。
全都是虚构的。一幅将对事物的反应伪装成自主意识的版画。来源于伪装意识的画卷。一本某人事先准备好的,写满爱情伤痕的日记本。
这是帝国主义的工具,是最低限度的安抚,是神秘学家甜美的低语。故事就是故事。
这时.雷恩的脸浮现在了脑海里。越来越少的头发,已经失望得让人厌倦的消瘦脸颊。
雷恩的愿望制造了一个故事/然后故事吞没了雷恩。
简单至极的答案。
然后是卡尔梅恩。我也是制造“玫瑰”这个故事的帮凶。
卡尔梅恩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毫无抵抗地被玫瑰戏弄了。
因为玫瑰和卡尔梅恩从一开始就是一体的。
“艾米丽,有意思吧。”
爸爸在笑。自动语言生成程序正在随机性地编织着一个又一个故事。这就是游戏。输入的故事和原本的故事产生冲突,再结合到一起,接二连三地编织成一块奇妙的故事拼贴图。比如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出现了砍竹子的老爷爷,堂吉诃德和亚哈船长上演了一场梦幻般的大战。
而且,这东西还可以和人进行简单的对话。
“我是谁?”我用笨拙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
思考了片刻之后.破烂不堪的二手“苹果II”型电脑回答道。
“卡尔梅恩,你是卡尔梅恩。”
父亲哈哈大笑:“就像勾引斗牛士的女郎的名字一样……”
从那以后,我的名字就变成了卡尔梅恩,我的女儿也继承了这个名字。
“不要到外面去。外面全都是细菌。”
我的女儿,继承了我那有缺陷的免疫系统的女儿,可爱的卡尔梅恩。
她就是这个名字。
——卡尔梅恩,停止运行所有的空气喷嘴。
——明白。
之后,艾米丽深吸一口氧气。这个卡尔梅恩也很快就会被玫瑰吞噬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得在系统里加入限时装置。
她确认了一下显示在护目镜上的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过,设定为三点应该可以。这段时间足够喝杯茶了。到了那个时候,卡尔梅恩就会第三次醒来。
世界突然变得扭曲起来,噪音慢慢变大,像栅栏一样的线条立方体瞬间消失。
整个视野一片漆黑。艾米丽惊慌失措,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在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完全黑暗中,艾米丽在溶液里漫无目的地游动着,希望找到出口。但在边长理应只有五米的立方体水槽里,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地方。在环绕着身体的溶液中,她根本连上下左右都搞不清楚。
大地上下颠倒,下面的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开口。
艾米丽拼命朝那里游去。
突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把她的身体整个翻转过来。艾米丽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拉了出去。
艾米丽紧紧抓住朝自己伸来的手,把身体往上拉,然后带着强烈的VR眩晕摇摇晃晃地爬上水槽顶端。
水槽本身有些许的倾斜。她脱掉护目镜,猛地把氧气面罩扔在一旁。
“发生了什么事,我差点儿就死了!”
“我也是……”
艾米丽朝声音的来源看去,一名高个子男子正在喘着粗气。是有拉丁血统的理查德福克斯。
带着满身的黄绿色液体,她盘坐在水槽顶端,好不容易才让呼吸变得平静一些。
艾米丽把脑袋从橡胶头套里剥出来,让它像兜帽那样垂在后背上。利落的短发被黏性溶液粘连在一起,紧密地贴台着头部轮廓。
她脱下手套轻轻擦了擦脸,感觉很不好受。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救了我。”
听着艾米丽的话,福克斯沉默地甩了甩手。几滴粘液从他手心拉出一簇丝线掉落下来。
“没事吧7”
福克斯勉强地点了点头。他全身都是血污,怎么看也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刚才玫瑰忽然侵入了这里,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是被骗了。”
“被骗?然后它去哪儿了?”
“它不是来杀我们的。把这东西搞得一团糟之后就爽快地离开了.只是……”
艾米丽这才开始环视整个房间,破坏情况十分严重。
终端机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墙壁里的超级电脑也都冒着黑烟,歪向一边的水槽上到处都是凹痕。
“砧呢,他在哪儿?”艾米丽连忙问道。
“被它吞下去后带走了。那个窝囊废……”福克斯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变的十分难看。艾米丽听到后低下头揉了揉太阳穴。
“砧……”
“空气喷嘴停下来了。”从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靠着门坐在地上的塞尔费奇正在窥探走廊的情况,他看上去已经疲劳至极。秃头上不多的毛发散乱不堪,衬衫也变成了干枯的橘黄色。
艾米丽从倾斜的水槽上跳下来。
“在完全清洗干净之前,最好再等一会儿。”
她走到水槽背后.脱下VR实验服,准备换上自己的服装。看到满是泥污的羽绒服,她皱了皱眉,走进更农室穿上自大褂.把羽绒服的口袋全都翻转过来,从里面选出有用的东西放进新衣服里。从水槽另一边走出来之后,她看到福克斯正靠着墙壁坐了下来。艾米丽走到他身旁无力地坐下。而塞尔费奇依然站在门边,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福克斯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你捉到它了吗?玫瑰究竟是什么东西?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很难说清楚。我一开始以为各种各样的场景就是玫瑰的意识,后来才发现那只不过是雷恩安排的情节。玫瑰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为了和卡尔梅恩合为一体,而在这个研究所的系统里被孕育出来的东西。”
“这算不上什么解释,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的确……这个计划开始的时候,看到我的虚拟实验能够得到实现,光是这一点就让我高兴得忘乎所以。将虚拟现实和泥浆的反应进行组台,然后记录其结果,之后是逐一研究、排查这些结果,与其他的记录进行比对,自动从中选出最合适的免疫模式。抗T病毒疫苗开发所必须的蛋白质虽说是在反复试验之后伪造出来的,但这和人类在体内制造的蛋白质其实没有多大区别。实际上,这应该是T病毒疫苗开发过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不过对雷恩来说情况不太一样。我现在才明白.玫瑰对雷恩来说,是一个试验他那种免疫理论的绝佳素材……”
“雷恩斯普雷格的理论……那是什么?”
“免疫系统并不是一个仅仅只靠注入疫苗就能随意操纵的东西。它一开始是一个封闭的系统,也是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区分开来的系统。”
“虽然之前也曾经听说过,但还是不太懂。免疫功能不是用来治疗疾病的吗7”
“不对。这是一个区别‘他人’与‘自身’的系统,并不能聪明地判断这是疾病,需要排除,那是有用的东西,可以保留,甚至经常会让疾病顺利进入,却对无害的物质对产生过激的反应。而疫苗可以通过事先制造出假想的敌人来提示身体真正敌人的特质。”
“虽说不太明自,不过,这就像以标靶为目标的射击训练一样吧?可以射击代表罪犯的标靶,不可以伤害代表市民的标靶。”福克斯摆出一个射击的姿势,认真地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可是个一旦失败就有可能丧命的危险训练。特别是在面对T病毒这种强大对手的时候。T病毒会附着在人类的DNA上,将其改写成能为自己所用的东西。打个比方,就像让被催眠的士兵去攻击自己的国家一样。所以疫苗的开发非常困难。两种DNA会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里,稍不注意就可能让自己的DNA被杀死,从而丢掉性命。”
“这一点昨天也听说过。免疫系统的自我崩溃虽然会破坏人体自身。但同时也可以推迟像那样死去的速度。”
“所长一直在寻找攻击免疫系统.提前使其部分失效的方法。并把这当作对抗T病毒的策略。没有防备的肉体自然会变成其他细菌和病毒的温床,简单来说就是会患病。不过,所长并不是这样想的,他认为那只是肉体的变化而已。”
“开什么玩笑,生病就是生病。”
“普通人都会这样想,但雷恩显然不是。就算都市遭到践踏,所有一切都被破坏殆尽,只要‘那个地方依然是都市’的理念还存在,那么这座城市就没有消失。当然,从最终结果来讲,这种理论会完全否定人类的生命。雷恩就选择了否定。其理论的究极形态就是那池泥浆。雷恩想要制造的并不是疫苗,而是超越一切系统的崭新生命体。之后他便一直在虚拟的记忆中培养它。”
——向一切敞开心胸的东西,接受一切的东西,将一切据为已有的东西。无限的连锁,无限的追求,无限的进化。
“这就是‘玫瑰’么……”
福克斯开始颤抖起来。艾米丽惊恐地看着这名男子,看着他大笑起来,但扭曲的笑脸上却出现了几滴泪珠。
“我那个时候到过浣熊市。作为安布雷拉的私家佣兵集团——生化危机对策部队的一员前去搜集情报。然后看到了那里的惨状.看到了那惨绝人寰的现实。之后我的精神一直饱受折磨,甚至悲观厌世。什么道德问题,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活了下来。脑筋不再思考,不知道自已是该去死还是该活着。这两种选择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福克斯靠在背后的墙壁上慢慢站直身子。
“喂,你有孩子吧?”
“有一个女儿,七岁了。”
“爸爸呢?”
“不知道在哪儿。”
“啊,好像挺复杂的。孩子归谁?”
“现在住在我家,由我父母负责照顾。我没有当母亲的资格。原因多种多样,总之我不是那么好的人。“
“啊?”
“刚才你说过什么什么‘无所谓’吧。哪能这么轻易地把话说绝呢。有好事就有坏事,有高潮就有低谷。虽说小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的人生轨迹会像一棵树那样笔直向上而没有起伏。”
“不过.你还挺重视她的。那一定就是你活着的意义吧?”
艾米丽不由自主地盯着福克斯。
“你这句话让我很吃惊。”
“好好活下去。”
福克斯那张满是伤痕的脸忽然一抽,十分难看地给艾米丽使了个眼色。
坐在大门附近的塞尔费奇不屑地哼了一声。
“别磨磨蹭蹭的,我们差不多该离开这儿了吧。”
艾米丽看了看时间.和自已计算的一样。然后她回身看了一眼被破坏的VR装置。
——已经无法和玫瑰取得联系了。让卡尔梅恩复活的机会还有一次,这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们怎么办.立刻离开吗?”福克斯伸出手时问道。”现在还不行。”艾米丽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摇了摇头。
福克斯有些疑惑:“那我们做什么?”
“出发吧,所长……雪恩斯普雷格应该就在控制室里。我们当然得先去拜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