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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中,突然有道聚光灯被打亮,一道语带戏谑的男子说话声响起。
“来,让我们来制造恶魔吧──♡”
在光圈的中央,站着一名头戴大礼帽的奇妙男子。
他的年龄不详;即便大衣包裹住全身,依然能看出他有个圆滚滚的大肚子;他的眼睛被隐藏在圆框眼镜下;大得几乎可吞下一名小孩的嘴巴两侧向上扬起,表情就像是在笑。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还能认为他是个普通人。不过,他那对如妖精般又尖又长的大耳,还有脸上露出的只是一个宛若笑容的表情清楚说明了他绝非一般的人类。
他的姿态尽管看来滑稽,却又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感。
——他是‘千年伯爵’,我认识他。
千年伯爵轻轻偏着脖子,作出与他那庞大身躯完全不相称的可爱姿势。
“首先,准备好我们所制造的‘恶魔骨架’及两名人类这些材料吧——♡”
千年伯爵乐陶陶地拿出骷髅模型;那很明显不是真人的骨头,而是以人工所制之物。
——恶魔骨架。只要将灵魂放入后,便能复活的魔导式躯体。
不行,不能让他使用那玩意。
“人类方面,需要死者A一人,生者B一人。这两人之间必须具备非常紧密的羁绊。A如果是悲剧性死亡就更理想了♡”似乎是以黏土制的两具简略化人体模型缓缓地站起身。大概是用以譬喻人类吧,胸口上分别标明了‘死者A’与‘生者B’。
“好,材料齐全了,首先将死者A的灵魂叫回恶魔骨架中吧D这个步骤需要与A关系紧密的生者B‘呼唤’才行♡”
B叫着A的名字。一股如火焰般的物质从天而降,看来那就是A的灵魂吧。
A的灵魂进入了恶魔骨架。
——真讨厌……为什么我有种不快回忆又复苏的感觉?
千年伯爵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灵魂顺利叫回来之后,就立刻把B痛快地杀掉吧♡”
内藏A灵魂的恶魔骨架,听从千年伯爵的指示以小刀砍向B。
伴随着“啊——”的惨叫,B应声倒地。
“嗯,最后一道手续♡A钻进B的尸体中……♡”
恶魔骨架用脚勉强插进B的口中,之后是一阵令人想塞住耳朵尖锐、不快的噪音。
——讨厌。我不想看。我不想看这种景象!
“好,只花了三分钟♡披着B外皮的A恶魔完成了——♡”
眼神空虚、嘴角泛起邪恶微笑的B站起身。
“顺利制造恶魔的关键,就在于能不能好好欺骗B喔♡”
千年伯爵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的表情清楚地显示出嘲笑人类的愚蠢对他而言是至高无上的喜悦。
——千年伯爵,恶魔的制造者,也是将这个世界导向灭亡的人。
千年伯爵消失了,眼前又重回一片黑暗。
——恶魔到底是什么?
——所谓的恶魔,就是利用恳切希望死者复活的生者软弱之心,而引发更大悲剧的一种存在。
——而我,我—
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接着,亚连.沃克便醒了过来。
他慌忙地环顾四周。眼前是成排的木头椅子,耳边还可听见咪锵、咪锵的等间隔机械动作立日。
——啊,对了,我正在火车上,看来刚才是不小心睡着了。
亚连拨着雪白的头发,轻轻叹了一口气。
经过在印度的乘船旅行后,他总算抵达了英国。这种放下心来的感觉,大概是让他精神松懈的主因吧,而旅程也让身体累积了不少疲劳。
此时亚连察觉有道尖锐的目光,他不禁抬起头。
坐在他斜前方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赶忙将原本袭来的视线别开。
亚连露出苦笑,他已经习惯别人这种稀奇的目光了。自己的少年白发,会给人一种猜不透年龄的错觉。但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正确的年龄,只约莫记得大概十五岁——
——年龄不详。刚才自己所作的梦也……
但亚连却不愿回想。嗯,算了,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好梦。
亚连将目光移向车外。
英国乡间悠闲的风光从火车窗外急速后退。
在清澈的蓝天下,一望无际的草原简直就像掀起阵阵绿色波涛的大海。至于偶有几棵生长于草原中、枝叶茂密的树木,便有如海中星罗棋布的小岛般——
平静而温和的阳光洒在这片风景上,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想步入梦乡。
这时,车窗上微微映照出自己满怀忧郁的脸庞。亚连想起了刚才那位女性,除了发色之外,她或许也觉得自己从左额纵向延伸至脸颊的疤痕很恶心吧。
亚连轻轻碰触那道疤。那是他重要而无可取代的人留在他身上的伤口。当时的事,即便悄然过了三年,依旧鲜明得历历在目。
现在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宛若被锐利刃器切开胸口的强烈疼痛已不复记忆。就像缓缓沉入幽暗的水底般,自己独自一人在没有出口的夜之迷宫中彷徨着,仅留下一片虚无与孤独。
亚连轻轻闭上眼睛。
‘不要停下来,继续向前走。’
——你以前总是这么对我说。其实我很清楚,我绝对不会停下脚步。没错,我自己一个人也来到英国了,首先我得站上起跑线才行——
亚连的头顶忽然有一阵刺痛闪过,差点就令他发出呻吟。他的表情扭曲,用手轻轻抚摸着该处。
虽说绷带已经取下,自己的头还是会因为某些因素引发剧痛。
“被师父用铁锤敲头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亚连为了成为专门击退恶魔的圣职者——驱魔师,在克劳斯˙马利安元帅底下担任助手。
所谓的元帅,在驱魔师大本营‘黑教团’中,拥有可管理多数驱魔师的重要地位。这么一听会让人对元帅产生品格高洁的印象,但亚连拜于其门下的克劳斯元帅,尽管是个有能力的驱魔师没错,但性格却不按牌理出牌,乱七八糟的行动模式也足以称得上是怪人的范本。
他的生活费全靠向位于各地的爱人与朋友借款,每次走进店里基本上就打算赊帐。当现金周转不过来时,亚连只能莫可奈何地靠赌博贴补。——不过师父并不是坏人。
专心一意修行的这三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直到两个月前在印度逗留时,克劳斯元帅才终于同意给予亚连驱魔师的称号。
没错,到那之前一切都很好。
然而,为了正式登录为驱魔师,自己必须前往位于欧洲的教团本部打个招呼才行。师父本人似乎很讨厌本部,所以不想跑这一趟,其实就连他在印度之事都对本部刻意隐瞒。
如果师父不想去的话说一声就行了,何必要打昏徒弟再落跑呢……
亚连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叹气了,他依然搞不懂这点。
“因为讨厌本部而逃跑也无妨啦……”
——是啊,师父并不是坏人。
“但至少要告诉我本部的地点在哪吧……我只知道在欧洲大陆的某处而已。”
师父似乎先将介绍信寄给教团一位名为科穆伊的干部,但如果自己无法抵达教团本部,那一切都是枉然。
当被敲昏的亚连恢复意识后,为了询问本部地点只好拚命寻找师父的踪影。
但即便是教团的情报网都无法捕捉到师父的位置,现在想想那时只是自己白费工夫罢了。
亚连偷偷探访师父常去的店,除了遭师父赊帐的店家要胁外,还被扮兔女郎的大姊们全身
“干洗”了一遍,最后只好身无分文地踏上前往英国的旅程。
亚连很佩服自己现在能走到这一步。
他已经看见熟悉的风景了。列车停靠于车站旁,可能是因为乡下小站没什么人使用的缘故,在此下车的旅客只有亚连一人。
亚连所抵达的地点,是一座邻近美丽湖泊的著名城镇。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就是除此之外也没啥特色的乡下小地方而已。
迈出规模虽小但气氛不错的车站后,石板地构筑的广场映入眼帘。广场中央矗立一座长方体的钟塔,静静地迎接亚连的到访。
真令人怀念——虽然自己是第二度造访此处,但却有种宛若重归故里的错觉。
尽管是乡下城镇,车站前仍然有成排的商店街,热闹程度并不遑多让。亚连怀抱着兴奋的心情,一边眺望在商店中购物的人们,一边沿着道路前进。
在和煦的日照下穿越商店街后,一片宽阔的草原出现在眼前。草原中零星散布着几户蜂蜜色外墙的民宅。踏在缓缓蜿蜒的泥土路上,亚连尽情享受着脚底那泥土的亲切触感。
与街道上不同,这里清新的空气包围着亚连四周。小鸟宛转的啁啾与草原在风中摇曳的波浪声也涌入耳中。四处人烟稀少,使人顿觉彻底远离都市的尘嚣。——这里果然是好地方啊。虽说交通方便的热闹都会也有其魅力,但乡间又是别有一番风味了。
亚连用力吸了一口气。相连至天际的绿色大地及万里无云的青空,使他心中充满了辽阔感。
“好啦,迪姆恰比,可以出来了。”
从他外套胸口处滑出的,是一只翅膀犹如蜂鸟般拚命拍动的奇怪物体。原来,这是克劳斯师父为了代替自己而留给亚连的魔偶。
魔偶拥有球状的圆形身躯,上头展开类似鸟类的翅膀,还生着一条尖端貌似火焰形状的尾巴。
因为有些孩子看见迪姆恰比会被吓哭,因此在火车上亚连一直将其藏在衣服里。
至于亚连这趟旅程想前往的目的地,则是位于湖畔的小教堂。
那里住着一位师父的财源赞助者——玛莎。如果是她,一定会知道教团本部的位置吧?
话说回来,如果玛莎不知道就糟糕了,她现在可是亚连唯一的救星。
沿着小道一路前行,亚连感觉空气的温度渐渐降低,那是因为愈来愈靠近有水的地方——湖泊之故。
过没多久,他便看见一座外观犹如尖帽子的尖塔屋顶。紧接着,古老的木造教堂全貌也出现了。建筑物背后的灌木丛间依稀可见清澈的……终点总算到了。
在教堂旁的墓地中,有名身躯大如巨岩的男子背对亚连站着,应该是在修整墓碑吧。他那一身草帽与吊带裤的打扮依旧没变。
他是玛莎的佣人——巴巴。
怀念之情涌上心头,亚连对着那背影出声叫唤:
“好久不见了,巴巴。”
他那与巨体不相称、如同姜饼人般可爱的脸庞转了过来。
原本诧异的表情一下子绽放出笑容——巴巴边踏着天摇地动的步伐边狂奔而来。
“呜喔——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多久没来了?跟克劳斯神父大人一起出去旅行,应该有三年了吧?”
“巴巴,冷静一……”
话都还来不及说完呢……
亚连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巴巴浑身的力量一撞,飞向远处。
他的身体在半空中画出美丽的弧线。不过着地的姿势就完全不行了,亚连狠狠地摔在地上。
激烈冲撞带来的剧痛,让他瞬间动弹不得。
“……所以我才教你要冷静一点啊……”
——也不必用全身的力量来表达喜悦吧……
亚连感受到泥土的冰冷,心中同时感谢幸好克劳斯师父敲打他的伤口目前已经痊愈了。——真是太好了。如果再吃两拳的话,我现在大概就要跟墓碑底下那些人作伴了。
“咦?亚连,神父大人怎么了?没跟你在一起吗?”
巴巴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好不容易才发现倒在地上的亚连身影。
“亚连,你怎么了?躺在那种地方睡觉会着凉喔。”
巴巴用力扯起亚连的手腕,勉强使他站起身。
亚连虽然脚步踉跄,但脸上依旧努力挤出笑容。
——是啊,巴巴也不是坏人。
亚连在回答的同时,口中还似乎咳出了一点血,他说:
“……师父目前不知去向……”
“是喔!玛莎!亚连回来啰!”
巴巴朗声地朝着教堂门口大吼。
尖锐的回音甚至响彻于墓地中。
教堂的门很不顺畅地被推开了。
“是亚连?”
令人毛骨悚然、仿佛从地底响起的说话声从里头冒出。
一名白发老婆婆叩叩叩地拄着拐杖从教堂现身。
老婆婆的身材矮小,高度只到亚连的胸口,但却飘散出一股令大男人都会恐惧的妖气。如果是小孩大概会被吓哭吧。亚连突然有股“掉头就走”的欲望。
“好久不见了,玛莎。”
被对方皱纹底下暗藏慑人光芒的蓝色眼睛紧紧盯住,亚连不自觉地挺直背脊。
“啐……搞什么……”
说完的瞬间,玛莎弯曲的腰部发出不自然的骨头声。
“……糟了,我长年的腰痛又……”
“耶!?”
“对喔——玛莎只要一受惊,腰痛就会立刻复发!”“你、你很吵耶!又不是我愿意的!”
亚连跟在搀扶玛莎的巴巴后方,一同走进了教堂。
*
“那,我们先来玩扑克吧。”
身体一下子恢复过来的玛莎,到了桌边后完全不给亚连说话的空间便开始发牌。
亚连看着玛莎熟练的发牌技巧。
——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为了协助左手复健每天都在玩牌呢。
玛莎、巴巴,以及跟师父四人围着这张桌子
亚连环视起居室:目前派不上用场的大型暖炉、系在格子窗旁的古老蔷薇花纹窗帘。雕刻有美丽树叶花纹的木板上,则放置着十字架与烛台。
——完全没变呢。
“快点,把我发的牌拿起来!”
亚连不由得苦笑。
——对喔,只要我稍微迟疑一下,玛莎就会对我当头棒喝。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真的什么都没变。亚连既感惊讶又有种安心的笃定。
巴巴也是像这样挂着微笑靠在桌边。
亚连拿起发给自己的五张牌。
他瞟了一眼玛莎。她依旧面无表情,从那张扑克脸上完全看不出牌的好坏。
“对了,你为什么要回来?”
“老实说……”
亚连将为了被公认为驱魔师需要前往教团本部,以及师父没告诉自己最重要的地点在哪便行踪不明之事和盘托出。
“我认为玛莎应该会知道地点才对。”
“嗯,老身是帮你师父在此看家,所以当然知道那些事啰!”
这个答案让亚连松了口气。如果连玛莎都不知道,那自己就要举白旗投降了。这两个月的奔波也总算有了回报——
玛莎凝神注视着亚连。
“怎、怎么了吗?”“你这小子,真的想成为驱魔师?”
“是的。”
“心底应该有所觉悟吧?”
“有。”
——觉悟啊。
亚连望向自己的左手。
那是一只宛若被血染成深红的满布皱纹之手。手背上还埋着对恶魔武器用的十字架。因为自己生来就有这只怪手,才会被父母亲抛弃。然后被玛那.沃克捡回去养大——
出生就具备对恶魔武器的体质,或许这正是一种宿命吧。
但引导我为此戮力的,却不是命运或报酬等理由。
亚连丢出两张牌,将手伸向牌堆换牌。
霎时,玛莎的手杖狠狠敲了他一下。
“好痛!”
冷不防手背上吃了一记,亚连不禁惨叫,刚从牌堆拿起的牌也从左手落下、四散在桌面。
玛莎以不输给※高更三姊妹的骇人表情,恶狠狠地瞪着亚连。(译注:Gorgon,或译蛇发女
妖。在希腊神话中是一伙长有尖牙、头生毒蛇的妖怪。)
亚连浑身起了寒颤,感觉自己就快要石化了。
玛莎从口中吐出粗野而低沉的咒骂。
“你这小子,丢出两张牌交换,竟想从牌堆拿四张牌回去。如果对方是生手也就罢了,在我面前你以为行得通吗!”
“一、一不小心就……”
真是太大意了;这又不是非赢不可的赌局。
“你之前到底是过着何种生活啊?”
“非常、非常抱歉,说实话我身上半毛钱都没有,为了筹措来此的旅费才以出老千赚钱。”
亚连将头平伏贴在桌面上谢罪。
“不过亚连,看来你的左手已经可以顺利活动了嘛——”
巴巴微笑地说道。
“是啊……”
的确,上次自己来这里的时候,左手的神经还处于麻痹状态,连想动根手指头都很困难。慢慢进行复健后,才终于能正常地抓住扑克牌。
到现在,自己出老千的技巧甚至已进化到普通人无法看穿的程度——
“不过就算你不当驱魔师,还是可以自行打倒恶魔啊。”
“嗯,不过只凭我自己一个人的话,找恶魔就只能碰运气了。”
制造恶魔的根源千年伯爵,会在这广大的世界中飘忽不定、神出鬼没。
为了对抗那只魔爪所设立的专门机构,就是‘黑教团’了。
“我需要情报。如果能成为罗马教宗直属的军事机构——驱魔师的一员,我就能透过他们的情报网掌握千年伯爵与恶魔的动向。而且还能助我出入各种场所,有驱魔师的头衔应该会方便很多。”
“原来如此啊——”
巴巴似乎很感佩地点点头。
“哼,你才不见得有那个机会哩。”
玛莎突然吐槽道,并开始收整散落的扑克牌。
“真是的——玛莎,你也太毒了吧——”
巴巴蹙眉说着。
亚连已经很习惯玛莎如此不加修饰的说话方式了,因此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追问:
“所以,关于本部的地点……”
“好啦,我会告诉你的。”
玛莎冷笑道。她的这种笑容妖气冲天,就连怪物看见了,都会光着脚丫落跑吧。
亚连等待对方公布答案,结果对方的回答不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不过,可不能平白无故告诉你喔。”
——没错,其实玛莎也不是坏人。
这句话今天自己已经重复好多次了。亚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夜幕低垂后,教堂旁的墓地也被寂静所笼罩。
有位穿着素色连身裙的女性独自一人默默伫立于此,她那浓茶色的柔软秀发整齐地修剪至下颚附近。
她站在墓碑前,就像化为石像般一动也不动。亚连躲在稍微远离该处的树丛后方,偷偷注视着那名女性。
“就是那女孩。”
玛莎悄声对亚连说。
“她怎么了吗?”
亚连边忍耐压在自己背上玛莎的重量边问道。
“那女孩的恋人大约在一个月前病逝了,她每晚都会跑来这里哭泣。”仔细观察后,可发现她那纤细肩膀确实正微微颤抖着。
“她叫莉沙。你这小子,有办法让她重新站起来吧!”
“咦!我?”
玛莎理所当然地用力点头。
“成功后我就告诉你本部的地点。”
“耶?怎么这样?”
“吵死了!你快去吧!”
亚连被对方用力推了一把,从树丛中滚了出来。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啊!
他不满地回望玛莎,但玛莎却举起手杖。
——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亚连偷偷摸摸地走近莉沙。
“晚、晚安。”
他用腼腆的语气问候道。
对方以那噙着泪水的茶色大眼睛转向亚连。
靠近一看,才发现她比想象中还年轻。应该还不到二十吧。
莉沙被眼泪沾湿的脸颊一绷,就像只胆怯的小猫咪般,慢慢向后退。
半夜在墓地有不认识的男性上前攀谈,会引起警戒心也是正常的。
——我得先解开对方的误会才行!
“啊,我可不是什么怪人喔!我是最近才来这间教堂的……”
亚连拚命解释道,莉沙则停止了动作。
“你是修士……?”
“是的,是的。”
亚连使劲地点了点头。对方大概是从自己这身黑色外套、长裤,以及脖子上的领巾所判断的吧。尽管这是谎言,但为了解除对方的警戒,只好先勉强同意了。
“我注意到你似乎每晚都来这里……呃……你还好吗?”
莉沙的表情瞬间为之冻结。
下一秒钟,她那小女孩般的脸庞又开始抽搐,大眼睛中的泪珠像瀑布般倾泄而出,一直滴落到双颊上。
“呃,那个……”
亚连实在不知道面对女性哭泣时该怎么办才好。
莉沙不理会手足无措的亚连,一边流泪一边说道:
“我是……躺在这座坟中之人的恋人。”
莉沙静静地注视着十字架。
“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被宣告染上不治之症了。但我们依然爱上对方,并决定共度剩余的时光。”
莉沙蹲在地上,充满爱意地抚摸墓碑。
“虽然这样很难受……但因为深爱着他,所以我想直到最后关头都陪伴在他身旁……”
她并不拭去接连落下的泪珠,继续说道:
“永别的那一天,他对我说‘别了’……脸上还挂着微笑。因此,虽然我悲伤得想哭,但依然以笑容与‘别了’回应他……”“那的确……让人痛不欲生啊。”
亚连对着凝视十字架的莉沙说道。
“是呀……很痛苦。不过,我已经接受他的死了,我还得幸福地过完剩下的人生才行,不然他在天国一定会难过的。”
亚连盯着以双手覆面的莉沙。
“但……我的心情还没完全沉淀下来,一定是这样……”
莉沙也回望亚连。
“我能一直陪在他身旁看护,所以我并不后悔。我本来就打算接受他的离开,只不过……”
“莉沙!”
突然有个男人的大喊声响彻于墓地。
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踏着滞重的步伐跑了过来。
“医生?”
莉沙讶异地看着那男子,想必两人应该认识吧。
——整齐结上的领带与缝制良好的上衣、蓄胡。原来如此,是医生啊!
“我找你找好久了,你果然在这。”
医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并对莉沙一笑。
“我好担心你啊,因为拜访你家发现你竟然不在。”
医生满头大汗,大概是一路跑过来的吧。
“真抱歉……”
“不,没关系,你没事就好。嗯?你是?”
医生将目光投向亚连。
“啊,他好像是新来的修士。”
“我叫亚连˙沃克。”
亚连礼貌地向对方鞠躬。
“原来是修士先生……看起来好年轻啊。”
医生的表情有些惊讶。
“我因为很在意莉沙小姐的情况,所以过来关心一下。”
“原来如此。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正接受我的诊治。很感谢你的关心,不过让她恢复过来是我的责任……”
医生轻轻将手搁在莉沙的肩头上。
“莉沙,我们回去吧。继续待在这里,他也不会回来的。”“……医生,关于这件事。”
“你的脸色很难看呢,刚才应该一直在哭吧?今天先回去休息好了,我明天再好好听你说,可以吗?”
莉沙轻轻地点头。
“那么亚连先生,我们先告辞了。”
医生轻轻扬起帽子打了个招呼,身旁的莉沙也低下头来。
“很抱歉让你担心了。”
“哪里,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随时欢迎你来教堂。”
亚连看着那两人走出墓地。
*
第二天早上,亚连出现在教堂里。
“慢走!要好好把花交给对方喔!”
巴巴挥舞着手,亚连也举起手上的花束回应对方。
昨晚以后,他便一直不放心莉沙的情况。
看护染上不治之症的恋人,拚命要自己接受对方死讯的女性。尽管她努力打起精神,仍让人不自觉会感到心痛。
如果自己能为她的心情做点什么的话——
亚连脑海中浮现出那名医生的脸孔。
——既然她身边有这方面的专家,或许我没有帮上忙的机会吧,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她。
昨晚亚连对玛莎如此说明后,对方以不怀好意的笑容告知自己莉沙的住所。
——或许玛莎觉得我很鸡婆吧。
亚连依照玛莎提供的住址走进城镇。
“呃——第三条巷子左转——”
当他正在寻找充当地标的书店时,一位面熟的男子正朝这里走来。
那是昨晚前来墓地寻找莉沙的医生。或许是刚购物完要回去吧,医生手上拿着一个小纸包。
医生东张西望地检视四周情况后,步向公共电话。他那奇怪的举动启人疑窦,亚连忍不住悄悄跟近对方。
亚连走向公共电话旁的书局门口,随手拿起一份报纸并竖起耳朵。
“啊,是我。我知道了!钱在期限前一定会汇过去!”医生以拚死的激动模样向话筒另一头呐喊。
从昨晚他那冷静的神情很难想象得出眼前这副狼狈样。
——他向别人借钱吗?对方是债权人吧。
亚连从报纸边缘偷瞄对方。
医生的腿开始发抖了,大概是快要忍受不了的缘故。
“我知道了!后天对吧?我有借款的担保品!对,剩下的我会马上还你!你不要再跑到我
的医院来了,明白吧!”
医生咪喳一声粗暴地挂断话筒。
他似乎非常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高利贷真是烦人。”
医生低声以充满恨意的语气咒骂着。
这跟昨晚他对莉沙的温柔口吻截然不同。
——怎么会这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这时对方似乎感觉到亚连的目光,朝这里望了过来。
亚连慌忙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公共电话传来投入零钱的清脆声响。
“喂喂……是的,是我。很抱歉,每次都在百忙中打扰您。”
医生手里拿着话筒不停地低头。
——打给另一个高利贷吗?看来他借了不少钱啊。
或许是比刚才的对象更需小心翼翼吧,医生脸上冒出了冷汗。
“关于那件事,让您久等了。是的,今天、今天以内我一定会处理完毕,届时再以电话通知您!”
医生放下话筒,用力踹了一下附近的墙壁。
“混帐!莉沙那小妮子也太逞强了吧!”
——莉沙?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亚连差点惊呼出声。
为何会出现她的名字?
医生踏着匆忙的脚步消失在马路另一端。
——难道莉沙被医生要胁借钱给他吗?
看起来又不像。
亚连抱着无法释怀的谜团走向莉沙的住所。
*
莉沙家位于稍微远离城镇中心的住宅区。外观有着可爱的红色屋顶,是栋小而美观的木造旧房子。
拜访昨晚才认识女性的家,不免让亚连感到紧张,而且当时她又不停地哭泣,这让亚连更觉心情紧绷了。
——可是,我又不能放下她不管。
他轻轻深吸一口气后举手敲门。
“是谁?”
穿着素色连身裙的莉沙探出头来。
接着,她面露笑容地说道:
“啊,是昨晚的修士呀……你是亚连先生对吧?”
看来对方好像记得自己,这让亚连松了一口气。
“很抱歉突然拜访你,因为我很在意昨晚的事……”
“原来如此,真抱歉让你为我担心。”
莉沙微微笑道。她的眼睛虽依旧泛红,但笑容却显得无忧无虑。
“啊,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进来坐坐?我刚才正想泡个红茶呢。”
“是吗,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对了,请收下这个。”
亚连把巴巴交给自己的花束送给对方。据说这是巴巴亲自在庭院种植、颇为自傲的淡粉红色玫瑰。
“哇,谢谢你!真漂亮,我马上把它放进花瓶里。”
莉沙天真无邪的笑容让亚连心中感到阵阵刺痛。尽管是不得不如此,但自己依然对她说了自称是修士的谎言。
进入对方的家门后,红茶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
“请在桌旁坐下吧,我很快就准备好了。”
“好的。”
亚连对从碗橱中拿出茶杯的莉沙点头致意,接着便坐在椅子上。
因为等待时无事可做,亚连便向房间四处打量:窗帘与桌巾以明亮的奶油色为基调,跟莉沙本人的气质很吻合,是一间静谧而清爽的房间。
再仔细瞧,玻璃窗擦拭得跟镜子一样明亮,地板也几乎一尘不染。
“真是高雅的房子啊。”
“谢谢你的夸奖。”这时,亚连发现桌巾上有几处透明的水痕,接着又看见一条被揉成一团的手帕。
——她应该还在因想念恋人而哭泣吧。
亚连看着将热水注入茶壶中的莉沙,心中感到一阵痛楚。
这时,亚连注意到架子上放着几只充当摆饰的相框;最前面的一张照片上,映照出莉沙伴随着一位身穿睡衣、躺卧床上的青年影像。
“让你见笑了。”
亚连吓了一跳,手持托盘的莉沙已站在他身旁。
“那时他已经无法从床上起身了……”
——所以,这张照片中的青年就是躺在坟墓底下的那位啰?
莉沙将倒入红茶的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并坐在亚连的对面。
“昨天晚上真的很抱歉。”
“哪里,我才该道歉,突然出声叫你……”
亚连又想起方才那形迹诡异的医生。
“对了,请问你跟那位医生是什么关系?你们看起来似乎很熟的样子。”
“其实,我的职业是护士……他是我现在工作医院的医生。我……当他去世后,一直感到很悲伤,医生说这是心病,所以才为我诊治。”
“原来是这样啊……”
亚连想起昨夜医生那过度保护莉沙的言行举止。
“对、对了,那种诊治方式收费会很贵吗?”
医生宣称最近就会有大笔款项入帐,而且那笔钱似乎与莉沙又有关联。
莉沙听见后吓了一跳。
“咦?不,医生说不收费的……他说看在我平常总是很努力地工作上。”
“是这样啊……呃,那位医生有向你提出借钱的要求吗?”
“不,怎么会呢?像我这种无依无靠的人,想养活自己都很辛苦了。那个,请问亚连先生,你听说了什么关于医院的不好传闻吗?”
“嗯?”
“最近医院的经营状况似乎不太好,有传闻说可能会倒闭。虽然医生保证不会有问题,但我还是很担心。”
“啊,这个嘛——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很抱歉,我问了奇怪的问题。”
亚连试着蒙混过去。
医院出现经营危机的传闻或许是真的。这么一来,关于借钱的事也有合理的解释了。况且医生还不敢使用医院的电话,还特地溜出去用公共电话联络。——但,这件事为何会牵扯上莉沙呢?她对此事似乎一无所知。
之后再去问玛莎吧,眼前先处理好莉沙的状况。
“你跟那位先生是在哪里认识的?”
“就是我工作的医院。我开始担任护士的时候,他——雷尼已经住院了。起初我跟他只是普通护士与病人间的关系,但不知不觉互相吸引……”
莉沙站起身,将架子上的照片取了下来;亚连也跟着站起来,跟对方一起看着那张照片。
“雷尼才廿一岁而已,却出入意料地平静接受自己的命运。当被宣告生命所剩无几时,很少人能够完全不为之动摇。我当时也有接受对方口出恶言的心理准备,但他是那么地泰然自若,甚至还为不熟悉工作的我加油打气……”
“虽然身体不好,但却是位心灵坚强的人呢……”
莉沙静静地点头同意。
亚连拿起放在旁边的另一张照片。上头除了莉沙与雷尼外,还有一位粟色头发的女性,她的笑容十分动人。
“这一位是?你的姊姊吗?”
“不,她是我职场的前辈——莎菈。她一直在我俩身旁守护我们,还非常关心我……其实莎菈的另一半也才在两个月前过世而已。”
“咦!真的吗?”
“是的,他是一位名叫李查特的制鞋工匠,在走出城镇时被马车辗过去。”
莉沙再度泪眼汪汪。
“他也是个很温柔的人,跟莎菈是很棒的一对。我们的感情很好,以前经常三人一起出去玩。”
“所以……那件事不只莎菈小姐,连莉沙小姐也很难过吧……”
除了恋人外,好友之前也过世了,而且是接连不断地——
不管什么人都很难承受吧。
“其实我……还能够承受,因为刚开始交往时,我就有觉悟跟雷尼相处的日子不会太长。不过,莎菈她是突然失去了互定终身的对象……真不知道她心里有多难过。”
亚连悄悄将手帕递给对方。
“对不起,我忍不住又哭了。”
“想哭的时候哭出来比较好,不要在意,反正我有好多条手帕。”
把新的手帕秀给莉沙看之后,她露出微笑。
“对了,昨天在墓地你想跟我说什么?”
“咦?”“你说‘我本来就打算接受他的离开,只不过……’,之后好像有话被打断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听你的诉苦。如果说出口,心情应该也可以变得舒畅一点。”
莉沙的表情扭曲,眼泪又像珍珠断线般大颗大颗地落下。
“……那件事,我不能说……”
“没关系啦!你说说看吧!”
但莉沙却摇摇头,接着垂下目光。
她那纤细的手紧紧抓住裙摆。
“我好想……再见他一面。”
她勉强挤出这句。
接着泪水便啪嗒啪嗒滑落至地板上。
亚连不知该回答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对方。
“很抱歉……你明明特地来关心我。”
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好不容易抬起头。
“哪里,我才该道歉,只顾着自己想知道的事……”
她应该就是像这样,一整天想着逝去的恋人独自落泪吧。
——这样实在太难受了。
“……莉沙小姐,你今天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傍晚要去给医生诊察,在那之前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那么,你可以带我游览这座城镇吗?”
“咦?”
这突然的请求让莉沙感到困惑﹒
——难过的时候,走出户外、转换环境也是一种改变心情的方式。
就像那时师父把我带来玛莎这里一样。
亚连继续说道。
“呃,其实,我是刚从印度来到英国的。”
“印度?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呀?”
莉沙惊讶地瞪大双眼。
“是的……的确很远﹒”
想起这漫漫长路的千辛万苦,亚连就不禁眼眶一热。
不,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了。
“我想早点熟悉这里的环境,所以,如果你愿意带我导览一下的话就太好了。”“原来……是这样呀,我明白了。”虽然起初有点迷惑,但莉沙还是点头了。
“哇,太好了!真谢谢你!”
亚连深深一鞠躬,莉沙也恢复了笑容。
“你有什么比较想去的地方吗?”
“呃,这个嘛……”
这时,房间中突然响起咕噜噜的低沉声音。
“哎呀,天气这么好竟然会打雷?”
莉沙疑惑地看着窗外。
亚连则是满脸通红。
“……抱歉,那是我的肚子在叫。”
“哎、哎呀……我也真是的。”
莉沙慌忙掩住自己的嘴。
“呃,所以如果你能先告诉我哪里有卖好吃的东西,我会很高兴的……”“我明白了,那,就先去车站前的商店街吧。”
于是两人便离开家门,前往商店街。
“好吃的面包店很快就到了,现在去的话,或许刚好能赶上出炉时间。”
“太好了——那我们快走吧,快点。”
亚连更加爽朗地说道。
步入商店街的石板道后,莉沙伸手向前指。
“那间有红白纵条纹屋檐的店就是了。”
走近一看,上头有个外型像面包的招牌,写着‘班氏烘焙坊’。
“店长班先生曾去伦敦修习过,所以能做出很美味的面包跟松饼唷!”
打开店门走入其内,面包的香味立即扑鼻而来。
摆在架上的大量面包,令人目不暇给。
“你想吃哪一种呢?”
“呃,我想想……”
亚连很想说全部,但毕竟不可能。然而,每种看起来都好吃得让他不忍移开视线。
“你有推荐的种类吗?”
“对唷,你的肚子好像很饿了,三明治怎么样呢?有鸡肉、起司,跟火腿三种口味唷!”
“三明治的发源地就是英国吧?真令我期待啊!”
“对呀,既然好不容易来到英国,就要吃吃这里的名产才行。啊,那松饼怎么样?你以前有吃过吗?”
“没有耶,那是什么?”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根本没机会吃到这些精致的食物……
“外皮稍微焦脆,内馅饱满柔软的一种烘焙物,是英国代表性的点心唷。”
“哇,听起来就很赞!啊,这里也有卖果酱呢。”
红、橘,以及深紫色等等,各式色彩鲜艳的果酱瓶并排在架子上,其五彩缤纷的程度就像花朵盛开般,令人见了内心便洋溢起一股幸福感。
莉沙或许也被这股气氛所感染,语调变得开朗许多。
“这都是用本地新鲜水果所制的。对了,跟松饼最搭的应该是莓类果酱吧,如果能加上浓缩奶油(Clottedcream)就更棒了!”
“浓缩奶油是什么?”
亚连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词。
“很像生奶油的固状奶油——这样解释应该比较能理解吧!浓缩奶油可以跟刚烤好的酥脆松饼一起涂上果酱吃。”
亚连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光用想象的就觉得很美味,他迫不及待想尝一口。
“欢迎光临,莉沙,你带来的朋友好可爱呀。”
一位戴蕾丝头饰、身着红色纵条纹围裙的美女在柜台中微笑说道。
“她是南西,班先生的年轻太太。南西,这位是教堂新来的修士亚连先生。”
“请多指教唷。”
南西似乎跟莉沙的年纪差不多,双颊透出象征其生活幸福的玫瑰色红晕。
“你今天没跟莎菈在一起呀?”
“是呀,莎菈今天要上班。”
“护士的工作还真辛苦呢!我觉得你跟莎菈都很勤奋,相形之下,那个医生就不怎么样了。”
──医生到底怎么了?话说回来,他打电话时手上还拿着纸包,他是先在这家店买完东西才去打电话的吗?
亚连等南西继续说下去。
“我是不知道他在烦什么,但至少不要拿小朋友出气吧!”
“医生怎么了吗?”
“今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样过来买面包,这时,隔壁的丹尼不小心碰到医生的腿,他立刻大骂‘臭小鬼!你弄脏我的裤子了!’真可怜,丹尼才五岁耶。”
“真抱歉……”
莉沙垂下头,南西慌忙说道:“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呢!既然是医生,就希望他的品德能好一点。对了;两位想买些什么?”
“松饼跟蔓越莓果酱,另外还要浓缩奶油,三种口味的三明治也各来一份吧?”
“感谢你每次光顾,这份蔓越莓松饼就算我请客。”
“哎,真不好意思。”
“不是请你啦,是请新来的这位。”
南西俏皮地眨眨眼,令亚连不禁感到脸红心跳。
走出店门后,莉沙促狭地对亚连笑道:
“亚连先生,你很受欢迎嘛!”
“哪、哪儿的话!”
亚连一脸慌张,莉沙则是低声窃笑着。
“南西她的标准很高呢!当初好多男性向她求婚她都不屑一顾,班先生是整整一个月每天都送面包跟玫瑰才得到约会的机会,结果,亚连先生居然一眼就教她着迷了,班先生要是知道的话可有一番骚动了。”
“天、天啊,那、那我该怎么办?”
亚连紧张兮兮地问,随后才发现莉沙在强忍爆笑。
“……你在捉弄我啊?”
“是呀,嗯,不过,南西对亚连先生有好感应该是真的唷…”
亚连察觉出,莉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对自己以朋友间的轻松语气说话了。
她心情应该有放松下来了吧,鼓起勇气约她出门看来是有成效的。
“三明治跟松饼……”
莉沙不知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吗?”
“嗯,既然是这种组合,不如来喝个下午茶吧?”
“下午茶是什么?”
“一边品尝点心跟茶,一边度过悠闲午后时光的一种活动呀。”
“耶,听起来很优雅呢,我也想试试。”
“真的?那就需要买红茶了,我们去红茶店吧。”
“也有专门卖红茶的店铺吗?”
“当然啰,这里可是红茶的大本营——英国呢。”
莉沙得意的模样,让亚连的心情也为之雀跃。比起哭丧着脸,显露出笑容的她自然是好得多。“好高兴唷,我已经好久没喝下午茶了。”
“是吗?”
“是呀,以前都是跟莎菈还有李查特一起……”
莉沙欲言又止,自从李查特过世后,三人应该很久没举办茶会了吧。
“你喜欢哪种红茶?阿萨姆?还是大吉岭?”
“我完全没概念,交给你决定吧。”
“那,阿萨姆奶茶好了。”
进入红茶专卖店后,一名体型让人联想到大酒缸的重量级欧巴桑张开双手出来迎接。
“哎,是莉沙啊!你身边的少年真可爱,是男朋友吗?”
欧巴桑笑着问道。
“讨厌啦,他是教堂新来的修士呢。请给我两人份的阿萨姆奶茶,能帮我装进茶壶里吗?”
“喔哼,是修士啊!还真是个纤细的孩子啊。你这小子得多吃一点,体力可是男人的资产啊!莉沙,你也一样,来,这个一起拿回去吧。”
欧巴桑取出一包与茶壶等大的东西用力搁在柜台上。
“这可是烤牛肉喔!我好不容易作出来的,结果我家死鬼昨天喝太多了,竟然没吃。”
“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们已经买了很多松饼跟三明治,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东西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亚连毫不犹豫地答道。
“耶,二
他的这句话让莉沙目瞪口呆。
“亚连先生,这可是好大一块烤牛肉唷?我连松饼能不能吃完都没把握呢……”
“请放心,一点问题都没有。虽然我外表瘦小,但食量可是很惊人的。”
欧巴桑听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这孩子真有趣啊,我喜欢你!真期待星期天的弥撒!”
拿出装有红茶的茶壶后,欧巴桑突然一脸严肃地说:
“对了,莎菈最近还好吧?”
“还好。怎么了?”
“没什么,那孩子自从李查特过世之后就没来过我的店了。以前她很爱我家的格雷伯爵茶,每个礼拜都会造访的说……”
“我傍晚要去医院一趟,到时候再帮你问问她好了。”
“是喔,那请你帮我转交这个吧。”欧巴桑将茶包装进纸袋中,递给莉沙。
她凝视莉沙的眼神就像母亲般温柔。
“好喝的红茶能抚慰人心……如果我家的红茶也能派上用场就好了。”
“谢谢你,莎菈一定会很高兴的。”
莉沙小心翼翼地抱着纸袋。
“好好去玩吧!”
两人在欧巴桑的笑容欢送下离开,
“这里还真是个好地方呢。”
“是吗?”
“是啊,人情非常温暖……又有许多好吃的食物,而且还美女如云。”
亚连的称赞让莉沙噗哧一笑。
“你刚才那句话要是说给红茶店的伯母听,她大概会送你一整缸红茶吧!”
穿越商店街,来到城镇郊区后,莉沙沿着两旁有茂密灌木丛的小道前进。
“等下要爬点坡,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倒是莉沙小姐,需要我帮忙拿东西吗?”
“好歹我也是个护士,有时候还得抱起躺在床上的患者,腕力跟体力都不错唷。”
爬了一小段坡道后,两人来到地势略高的山丘顶。
“哇……”
在这里可以鸟瞰一望无际的牧草地,以及缓缓起伏的绿色丘陵。
清爽的风偶尔还会拂起人们的头发。
“很舒服吧?”
“是啊,非常舒服。”
“莎菈、李查特,还有我以前经常来这里……虽然我也很想带雷尼来,但他无法离开病房。”
莉沙说到这便语塞了。
“春天这里会开满油菜花,简直就像黄色的地毯一样;到了接近夏季时,草地与树叶都会变成墨绿色,接着,尾穗苋、蓟,还有旋覆花等颜色鲜艳的花朵都会一齐绽放——”
莉沙摘起附近群生成一片的紫色花朵。
“很漂亮吧?这叫蓝钟花。”
“的确很漂亮。”
“每次来这里,我都会摘花跟带其它礼物回去给雷尼,对于不能离开病房的他,也希望他能感受一下外头的空气与季节变化。”当风势变大时,眼底绿色的地毯就会掀起波涛起伏﹒
——果然,就跟绿色的海洋一样——
美丽而令人徜徉的光景,不禁令亚连想邀约最珍惜的那个人一起欣赏。
玛那——
“莉沙,我也曾经失去过很重要的人。”
亚连不自觉开口述说道。
莉沙认真地将那双慧黠的眼睛转向他。
“对方叫玛那,是我的义父。我……小时候就被双亲抛弃了,之后被玛那捡回去扶养。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却照顾我,对我爱护有加,他可说是我无可取代的亲人。当他去世的时候,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就像个只会流泪的人偶一样。接着,我愚蠢地许下希望他复活的愿望——”
——代价便是我所受到的诅咒——
亚连用左眼看着自己的左手。
“……你是怎么重新站起来的呢?”
莉沙怯怯地问道。
“因为后来有人伸出手,为我指引我该前往的方向。”
那位红发驱魔师的脸庞浮现了。
‘你想成为驱魔师吗?’
——从那天起我便找到了新的目标,一心一意朝着那个目标前进。然后,不知不觉笑容又重回我的脸上。
“现在回想起玛那的事我还是很痛苦,但同时也感到很幸福,因为我们有许多快乐的回忆。就算他死了,也依旧能成为我的支柱,我也才能像眼前这样笑着、继续生活下去——”
一阵强风吹过。
莉沙手上的紫色花朵乘风飘起、在空中打转,最后消失于山丘下方。
莉沙轻轻握住拳头p
“是呀……跟他度过的日子并没有消失,与珍惜之人所创造出的回忆,现在一定还好好地在我心底。”
“没错,一定是。”
亚连对莉沙微笑着,莉沙则拿起茶壶。
“想喝茶吗?”
“想!”
亚连喝着莉沙倒的奶茶,就着松饼吞下,眼前英国的自然风光让他日不转睛地为之入迷。
*
天边渐渐染上了赤色。
莉沙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站起身。
“啊,差不多该去医院了,还得让医生诊察呢。”
“那么,我送你去医院吧。”
亚连语气坚定地提议道。
那医生的苛刻口吻,使他不放心让莉沙独自回医院。
“那怎么行,还得麻烦你……”
“反正都出来了,我也想多在英国的土地上漫步,请让我陪你回去吧。”亚连半开玩笑地伸出手,莉沙则微微一笑。
“好吧,那就麻烦你了。啊,请稍等一下。”
握住亚连手的莉沙,摸了摸他的外套袖子。
“你袖子上的钮扣快掉啰!”
“啊,真的耶。”
左边衣袖上的钮扣不争气地垂下了头。
“我马上缝回去,请你先脱下来。”
“咦,可是……”
“我很擅长裁缝的,一下子就好了。”
看见莉沙的笑容,亚连也不自觉扬起嘴角。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莉沙从裙子的口袋取出迷你裁缝工具组,以熟练的技巧将扣子缝了回去。“真是太感谢你了。”
“好了,完成啰。”
她将黑色的外套递回给亚连。
“谢谢。”
亚连披上外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件衣服似乎比刚才感觉更温暖了。
*
从商店街行经两条街口后便可抵达医院。那是一栋石璧造的两层楼全新建筑物,宽阔的庭院中植有大棵的苹果树与樱花树。
为了让来访者放松心情,整体散发出一股闲适的气氛。
“这栋建筑物还真豪华啊。”
“是呀,没错吧,在这种乡下地方难得有设备如此齐全的医院呢!”
莉沙有些自夸地说着。
但亚连却表情复杂地点点头。
——要建立、营运这等规模的医院,想必需要许多经费吧!那医生到底是从哪弄来这么多钱的?
走进医院后莉沙向亚连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送我过来,等下我就要去见医生了。”
“那我也告辞啰,今天真的很开心。”
“彼此彼此……谢谢你今天陪我出门。”
亚连盯着莉沙走向挂号处的背影。
莉沙今天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晚上应该不会在墓地碰见她了吧。
——我这么猜想或许太乐观了。
“莉沙!”
响彻于走廊上的叫声,让亚连不禁回过头。
医生踩着急促的脚步而来,并用力抓起莉沙的手臂。
“我等你好久了,有话要跟你说,快,进来吧!”
“是、是的。”
医生半强迫地将莉色拉进诊察室,这种毫不客气的粗暴模样,不像是对待患者该有的态度。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亚连步出医院后,偷偷绕进建筑物的另一侧。
他寻找莉沙被拉进的那间病房窗户,并偷偷窥视其中。
可以看见心神不宁的莉沙坐在床缘,医生则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亚连小心翼翼地不引起里面注意,躲在窗户的阴影后观察事情发展﹒
从这里可以听见医生的说话声。
“莉沙……差不多该下决心了吧?”
莉沙以沉痛的表情低下头σ
“医生,我还是无法理解……”
“你在胡说什么,莉沙?这可是治愈你心病的最佳疗方啊!”亚连竖起了耳朵。
——治愈心病的最佳疗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我……”
医生将手搁在犹豫不决的莉沙肩上。
“你们之前不是如此相爱吗?难道你不想再见他一面?”
莉沙咬着唇。
“现在能让你达成心愿!你应该感到幸运才是!”
莉沙依旧沉默不语。
医生以更热切的口吻说服着她。
“你还想再见到深爱的他吧?难道你不想听听他的声音?你希望他再度以笑容迎接你吧?我想他一定也很希望能再见你一面!”
“他希望……见我。”
莉沙喃喃道着。
医生用力地点头。
“没错!他深爱着你,一直很想再见你一面呢!难道你不想完成他的心愿吗?”
——他到底在说什么?
亚连牢牢盯着医生。
——这能算诊疗吗?
讨厌的预感成真了。
在墓地那充满关切的言词,以及温柔的态度都只是他的面具而已。
——医生到底想把莉沙怎么样?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以电话预约时间,你再帮忙唤回他的灵魂就可以了……”医生大大张开双手,以急迫的口吻继续说服着莉沙。
“真是太了不起了,能让他起死回生喔!”
─什么?
亚连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帮忙唤回灵魂?
对喔,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说来,医生打电话的对象就是——
莉沙的肩膀微微颤抖,随后,她像水库溃堤般痛哭失声。
“我想见他……我真的好想见他一面……”
她那悲怆的泣诉,让闻者心如刀割。
亚连轻轻抚摸自己左半边脸颊上的伤痕。‘我想见他,我真的好想见玛那一面——’
三年前自己说过的话重现了。
亚连用力握住拳头。
——不过,那样是不行的,莉沙,那样子—
医生的眼睛瞬间一亮。
“就是这样!那么,我马上去打电话……”
“不过……”
莉沙开口打断了医生的发言。
“虽然我很想见他一面……但并不希望他复活……”
尽管音量微弱,但莉沙却斩钉截铁地表示道。
一瞬间,医生的脸色大变。
那是一张充满怒意与苛责的脸,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他以冰冷的目光射向莉沙。
显露出本性的医生,以从他那庞然巨体难以想象的速度,白口袋取出一块布,用力压住莉沙的嘴。
“医生!”
医生冷酷地俯视诧异无比的莉沙。
“你这爱哭鬼还敢逞强……我忍受不了了!谁管你同不同意啊。”
那块布上或许沾了什么药,莉沙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
“‘那位大人’已经久候多时了!就算用催眠的我也要强迫你同意!”
莉沙的眼睛缓缓闭上。
她的身体失去了力量——犹如线被切断的人偶一般地倒在床上。
医生剧烈地喘着气,拿起床边的电话开始拨号。
“可恶,莎菈一下子就点头了,这小妮子却害我浪费那么多时间!”
——到此为止了。
亚连用力敲开窗户,冲进房间内。
面对突然的入侵者,医生的反应呆若木鸡。
“医生,你想打电话给千年伯爵对吧?”
“啥……”
医生的手又打算伸入上衣内。
但亚连却比他更快地蹬了一下地板。
当医生拿出手枪的瞬间,亚连已一口气拉近双方的距离,他瞬间扣住对方的手腕。
空着的左手则揪住了他的脖子。
医生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
他的表情扭曲,冷汗自太阳穴滑落。
亚连用力扭转他的手腕,手枪就这么轻易掉在地板上。亚连迅速将手枪踢入床底下。
“我以前就听说有像你这样的人,为了换取高额报酬,帮千年伯爵准备制造恶魔的‘材料’……”
千年伯爵——玩弄人心,最后将其变为兵器的主使者——
亚连加重了掐住对方脖子的力道。
“没错,我记得你们这种人叫‘掮客’对吧?”
“为、为什么你会?”
医生开始不停地发抖。
“认识千年伯爵是吗?你认为我是恶魔?还是他的部下?”
亚连冷酷地看着医生。
——看来这家伙没认出我是站在敌方的驱魔师,还以为我是千年伯爵派来的手下。
亚连并不否定,只是沉默不语,于是医生便自己吐露真相了﹒
“对、对于超过期限我真的很抱歉!但那个男的……撑在那里一直不死……”—如果是医生,遭遇死亡场面的机率的确比较高。原来如此,在人还没死之前就先盯上对方了。
亚连继续保持沉默,医生反倒更加拚死解释着。
“我也是为了供应‘材料’而拚命努力啊!为了不让那些女人怀疑只好采取慢性下毒的方式……让那些男人早点往生……”
—什么?竟然让病人提前往生!
亚连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都是为了安排一场绝妙的悲剧啊!这两个女人伯爵一定会喜欢的!”
—好热,怒火像是沸腾的滚水般涌上脑门。
“那才不是悲剧,那些女性们都坚强地承受下来了。”
亚连低声说着,听起来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
“是你一直在破坏她们,破坏她们即将重新站起来的心。”
亚连的左手逐渐增强力道,指头几乎要陷入对方的喉咙里了,医生跟着发出惨叫声。
此时,病房的门被用力推开了。
冲进来的是一位身穿护士白衣的苗条女性,她有着粟色的长发——就是照片上的那一位女
性——莎菈。
“放开你的手!”
莎菈狠狠地瞪着亚连一
亚连则以同情的目光回敬莎菈。
因事故而失去恋人的女性。她近来会从常去的店铺消失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突然,失去了另一半……所以才会被医生的甜言蜜语所惑。
“你也是……医生,不,伯爵所制造出的牺牲者吗?”
亚连看着眼前这‘化为尸骸的悲哀男人灵魂’问道。
“你在说什么?”
“我的左眼内藏了恶魔,所以可以看见灵魂。这是以最重要的人变成恶魔为代价所换来的能力。你……是披着莎菈外皮的恶魔吧?所以应该是李查特先生,莎菈死去的那位恋人。”
“闭嘴!”
莎菈的脸部突然丕变。
放射状的皱纹从眼睛周围浮起,同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在亚连的注视下,这种变化逐渐蔓延到整张脸。恶魔蓝色的眼睛流出血泪。本来是那么美丽的一位女性,这种变化简直是令人惨不忍睹。
莎菈的身体也开始不停地颤抖。
这种景象亚连已看过好几次了。这是恶性兵器——恶魔要脱去人类外皮的那个瞬间。
锵——清脆的金属声响彻整个房间。
霎时,脖子被锁链缠绕的‘李查特灵魂’姿态闪过眼前——
莎菈的身体,不,应该说是外皮一口气弹开了,从中有许多管线与机械零件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包覆住原本的身体。
这是一幅人类与机器融合的战栗景象——
由悲剧所制造出歪曲的巨大球型恶性兵器。
在各种人工产物的零件中央,勉强可见一位应该是女性的脸庞浮现。那是说明此恶魔原本是莎菈的唯一证据。
恶魔以子弹几乎无法打穿的坚硬躯体而自豪,因此普通人类的攻击对它们起不了什么作用。
除了超高的防御性能外,恶魔也具备同等级的强大攻击力。球型的躯体上突出许多管圆筒状的加农炮,可从中射出弹药。
盘据恶魔中央的莎菈,她蓝色的眼睛以锐利的目光对着亚连。
——来了!
加农炮喷出火光的瞬间,亚连用力蹬地、跳向空中。
从他身体下方呼啸而过的子弹,毫不留情地将床铺、窗户,以及墙壁射个粉碎,其破坏力确实惊人。
射穿窗户的弹药,还波及了种植在庭院的树木。
被命中的树干没多久便浮现出五芒星,那是被恶魔血中病毒入侵的证据。
原本枝叶茂密好好的一棵大树,一下子便如同玻璃般粉碎了。
能破坏所有生物的恶魔病毒——
此时医生的惨叫也传入耳中。
他那巨大的躯体缩成一团,躲在房间角落不停发抖。
算他狗屎运,竟然没射中他。
恶魔发出第二波攻击。
亚连边闪避如雨下般的子弹,边翻了个筋斗落在病床上。
莉沙仍旧昏迷不醒,这样下去她很可能会被流弹击中。——我得速战速决了!
亚连将左腕举至胸前。
——对恶魔武器发动!
“寄宿在我手上的神之十字架啊!请展现破坏黑暗的力量——”
埋藏在左手背里的十字架发出炫目的光芒,光芒就像闪电般爬升至亚连的左上臂。
下一秒钟,亚连的左手就像覆盖了一层盔甲般变得坚硬无比,手腕渐渐膨胀到几乎与他的身体等大,指尖则伸出如同猛禽般锐利的爪子。
为了破坏恶魔而存在的神之兵器——就是亚连的左腕。
亚连看着已然变成恶性兵器的莎菈。
“你因为过于深爱死去的人,才会无法承受那种悲痛。虽然你并不是坏人,却铸下了大错,你不该向那个人寻求救赎的。”
——就跟三年前的我一样。
那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被伯爵所惑,只能以兵器之姿存活下去。
亚连轻轻闭上眼睛。
——我所能做的只有这样了,
救赎悲哀的灵魂。
“李查特、莎菈,我现在要解放你们。”
亚连高高举起巨大化的左腕。
——希望能一击打倒,不要使对方受苦。
亚连高高跃起,将左腕如斧头般劈下。
他的左手刺入恶魔的躯体。
盘据在中央的莎菈脸孔,顿时惊讶地圆睁双目。
“这次,请你们安息吧……”
亚连加重左手的力道,一口气将恶魔劈开。
当恶魔的身体裂成两半后,被囚禁于其中的李查特灵魂也飞了出来。原本绑在他脖子上的锁链粉碎了——
李查特脸上掠过平静的神情,接着便逐渐消失了。
下一瞬间,恶魔的躯体也爆炸了。
人型魔导式躯体出现,在熊熊烈火中被燃烧殆尽。——请安息吧,李查特、莎菈。
亚连默默看着自己的左手。
“呜、呜哇啊啊啊!怪物啊!”
医生好像这时才大梦初醒般,连滚带爬地冲向病房门口。
亚连却一动也不动,不,应该说他无法动弹。
他正注视着制造悲剧、将莎菈化为恶魔,甚至连莉沙都想送给千年伯爵当祭品的男子。——无法原谅,如果可以的话……
亚连缓缓举起左手,那只手就像感受到自己的情绪般擅自动了起来。
——要忍耐,一定要忍耐—
他拚命想使自己恢复平静,以解除左手的发动状态。
——医生只是人类。我这只手不是用来杀害人类,而是为了破坏恶魔的……
但正当医生的手好不容易抓住门把时,门却从另一侧被推开了。
“你这不知羞耻的家伙——!”
玛莎的铁拳对着医生的脸迎面痛击。
亚连呆呆望着被打飞到自己脚边的医生。
体型像啤酒桶般的肥硕男子,竟会被一个矮小的老婆婆一拳打飞,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大概很难相信吧。
“你就是所谓的掮客吧,看我好好矫正你那腐败的劣根性。”
玛莎揪起流着鼻血而昏厥的医生领口。
“呃,玛莎,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因为你迟迟不回家我才来这里关切的,接着就看到这个场面了。”
玛莎对亚连伸出手,她的手指间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拿去吧,上面有本部的地点。”
亚连从对方手中接过纸条。
“世态真是令人厌恶啊。”
玛莎露出感慨的眼神说道。
“……没想到莎菈竟然会变成这样,而且连莉沙也成了下一个目标……幸好你有来这一趟。算了,剩下就交给你吧,你要好好让这家伙付出代价。”
接着玛莎紧紧盯着亚连问道:
“刚才,你为什么要放掉这家伙?”亚连无法直视对方的目光,只好别开脸。
“因为这家伙是人类吗?你还太嫩了……心软总有一天会把你逼上穷途末路的……你到底有没有觉悟啊?”
亚连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你的敌人可不只是千年伯爵与恶魔而已。像掮客这种明明是人类却站在千年伯爵那边的家伙也不少。其中并非全都像医生这样为了金钱,或许也有些人非常积极地想消灭人类,将世界导向毁灭的结局。如果哪天与这种敌人对上了,你会怎么做?”
亚连默默地咬着嘴唇。
——我已经有以驱魔师身分与恶魔作战的觉悟了。
但我有办法对人类出手吗?
即便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我也没把握一定能出手杀害人类——
“对不起……”
“你这大笨蛋——!”
玛莎使劲打了亚连的脸一拳,令他瞬间飞了出去。瞬间还以为是被铁锤之类的东西击中呢!然而那只是玛莎紧握的拳头而已,这根本不是老太婆会有的力量嘛!
“你这小子还是太嫩了!你这样子也想当驱魔师!你以为这样之后能顺利度过与千年伯爵间的死战吗?”
亚连捂着被打了一拳的脸颊,眼睛盯着玛莎。
“连自己都不珍惜的人怎么有资格去珍惜他人!我看你想当驱魔师的目的就只是为了‘破坏’恶魔而已吧?”
亚连无言以对,只好再度低下头。
沉默持续着,这时——
“请像莉沙一样当个拥有真正坚强之心的驱魔师吧。”
那是充满了慈爱、宛若圣母般的口吻,亚连吃惊地抬起头,但玛莎依旧跟以前一样,用吓死人的丑脸看着自己。
真爱捉弄人啊——不过,她的确是为我好。
亚连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意。
——我必须更努力,只要身边还有那样的人存在。
“是的……我明白了。莉沙真的很坚强。”
他轻轻摸着袖子上的钮扣。慢慢走近床边,亚连俯视莉沙沉睡中的脸孔。
她发出平静的呼吸声,但在她的眼角,却流下了一抹泪痕。
亚连温柔地以指尖拭去那道痕迹。
*
宽阔的房间中,有好几具电话同时响起,产生出不协调的合音。被堆积如山的电话包围在其中的,正是千年伯爵。
他拿起位于附近的话筒。
“哪位啊♡”
但话筒的另一端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去,搞什么,乱打一通。跟这家伙的契约终止♡”
伯爵随手把话筒扔掉。
“掮客这种家伙要几个就有几个啊♡”
伯爵继续拿起其中一具不断发出铃声的电话。
“你好,我是伯爵喔♡耶?有好货吗♡”
伯爵瞄了墙壁一眼。
那里并排着许多人型魔导式躯体,好几个上头还贴着‘已预约’的纸条。他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无数具电话的铃声又开始表演大合唱了。
如果要让这些电话不再响起,大概得等人类或伯爵其中一方灭亡吧。
制造恶魔的根源千年伯爵,以及,神之使徒驱魔师。
赌上世界命运的这场战斗,已经拉开序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