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那·沃克
刚加入马戏团的新人小丑。和一只狗一起旅行。
赤手
天生拥有丑陋的红色左手的小孩。马戏团的打杂工。
白雪静静地落入大地。
如同在治疗这块荒芜的土地。
在天上无穷无尽的灰云下,一名少年伫立在大地上。
这名还很年幼的少年,拥有的东西就只有『孤独』。
少年就连名字都没有。
大家就只叫他〈赤手〉。
因为他的左手不仅带着皱纹,还是如血一般的红色——
*
一阵阵如雷的巨大欢呼声及掌声,此起彼落地响着。
「非常感谢各位今天的光临!」
团长极为满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看来今天马戏团的表演也很成功。
〈赤手〉独自待在马戏团舞台后方,一边擦拭着表演道具,一边如此想着。
舞台的明亮灯光从布帘缝隙透了过来。那是一个既亮丽又热闹的地方——和这个昏暗阴沉的舞台后方形成强烈的对比。
在摇晃的小灯泡底下,〈赤手〉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专心地擦拭着跳环。
带着红白条纹的跳环,巨大到有一个人环起手臂那么大。
〈赤手〉用脚夹住跳环,以几乎无法动弹的左手支撑着,灵巧地用右手进行擦拭。
刚开始因为不方便擦拭,还曾经咒骂过自己丑陋的左手,但现在已经熟练很多了。
擦拭完道具之后,还有清洗的工作在等着。打杂工的工作很忙碌。
「唉……」
〈赤手〉因为寒冷而颤抖着。
只靠帆布挡风的帐篷里十分寒冷。
为了稍微让手感到温暖,〈赤手〉朝手吹着白气。
此时,舞台又传来欢呼声及掌声,结束今天表演的戏团成员们纷纷回到舞台后方。
舞台后方一下子笼罩在欢喜的气氛中。
他们身上那些由衣匠精心制作的衣服,看起来十分耀眼。
小丑穿着由色泽光彩的布所制成的彩衣,手风琴演奏者穿着带了褶边的高雅衬衫,杂耍演员的袖口则有星星形状的金色钮扣在闪烁着;至于戴了花饰及镶着宝石的发饰的是空中秋千的女演员,穿着极为合身的黑白条纹衬衫的则是驯兽师——
舞台上亢奋情绪未退的各演员们,意气风发地走过〈赤手〉的面前。
〈赤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
他穿着衣领低垂的脏衬衫,配上一件长度不够的背心。裤子的尺寸则反而太大,只能从肩膀用吊带撑着。
自己的外观如今显得更加凄凉。
演员们一一把用完的道具放在动也不动的〈赤手〉面前。
当〈赤手〉抬头看时,他们全都像是事先说好一般,纷纷撇过头去。
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向〈赤手〉说话。
「今天的客人反应真热烈啊~」
「就是啊!我好久没有踩球踩得这么有劲儿过!」
「我也是,所以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空中旋转两圈呢!」
一段段热烈的对话,在〈赤手〉头上来回着。
没有一个人想多看〈赤手〉一眼。
和平常一样。
没错,就和平常一样。
即使〈赤手〉紧握着右手如此安慰自己,但他的胸口还是好痛,还有一阵无以言喻的悲伤涌了上来。
为了压抑这样的情绪,他擦拭着跳环的手更加用力了。
「〈赤手〉,你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啊!」
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赤手〉吃了一惊。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嘴角浮现令人厌恶之笑容的小丑康吉摩。
他的脸上涂着小丑用的白妆,左脸颊上则有一颗红星。
在难以辨识其表情的浓妆底下,就只有淡蓝色的眼睛放出阴险的光芒。
〈赤手〉没有停止擦拭道具的动作,只用眼睛看了康吉摩一眼。
才不想让那种人看见自己的脆弱。
〈赤手〉感觉自己的手快要开始颤抖,但他还是强忍下来。
没错,这就和平常没两样。
「光是看到你那张脸,就让我失去兴致啦!」
康吉摩粗暴地揪起〈赤手〉的衣领。
还很年幼——不到十岁的〈赤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从地上被硬拉起来。
「还有,你的手真是恶心!不只看起来脏,听说还不能动?真搞不懂为什么要留你这种没用的东西在团里。」
〈赤手〉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
手臂上有好几条深刻的纹路,颜色看起来还像是染着浓稠红血。就算到现在,他的左手也顶多只能稍稍转动手肘而已。
虽然他也希望左手至少能和右手一样正常使用,但天不从人愿。
然而——康吉摩毫不在意这些事情。
就算〈赤手〉心里明白这只是和往常相同的欺凌,但还是无法压抑对康吉摩的憎恨。
〈赤手〉的眼神里很自然地产生敌意。
原本挂在康吉摩嘴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
康吉摩的拳头打在〈赤手〉肚子上,使他小小地呻吟了一声。那冲击力道之大,让他几乎要吐出来了。
〈赤手〉的身体弯了下来,并且跪在地面上。
康吉摩总是这样。他每次都故意打从外表上看不出来的地方。
「有胆就说句话来给我听听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康吉摩又用脚去踢〈赤手〉瘦弱的身躯。
〈赤手〉紧咬着牙。
我才不要惨叫!
也不要流泪!
这是唯一能做的抵抗。
我很明白为什么康吉摩会如此焦躁。
因为最近新进的小丑抢走了他的风采。
对于没有居于第一名位置就无法忍受的康吉摩而言,想必很难接受有人比他更优秀的事实吧。
因此他才借由欺负〈赤手〉来消气。〈赤手〉打从心底鄙视着康吉摩。
自己绝对不想屈服于这种人底下。
但是,今天的康吉摩却比平常更执着。
他如同在秀着自己脚上那双光彩亮眼的小丑鞋,一次又一次地踢着〈赤手〉的腹部。
在遭到接二连三的攻击后,〈赤手〉的意识渐渐远去。
但康吉摩并没有因此放过〈赤手〉,反而一脚踢在他的脸上。
〈赤手〉娇小的身躯就这样飞在半空中,然后撞进道具箱里。
「你们在吵什么!」
听到巨大的声响后,团长走了进来。
他的头上带着一个大礼帽,鼻子底下则留着翘胡子。
虽然身材矮小,但黑裤子底下的肚子却很大。直条纹的衬衫钮扣看起来就快要爆开了。
团长摇着肚子走进来,看了康吉摩一眼。
「康吉摩,发生什么事?」
团长头一个问的人,当然是团内极为活跃的小丑康吉摩。
「这小子刚才在偷懒。为了马戏团的将来,我才想好好教训他一番……」
康吉摩极为谄媚地朝团长笑着。
——不是!
尽管〈赤手〉想这么辩解,但他却因为想吐及痛楚而无法发出声音。
不对,就算〈赤手〉为自己辩解,团长大概也不会当一回事吧。
康吉摩是小丑,也就是马戏团的明星。
对于眼里只有钱的团长来说,会站在哪一边是很明显的事情。
团长冷眼看着〈赤手〉。
然后,他以不带任何慈悲的声音说道:
「……真是的,既不会赚钱,连工作居然都偷懒。你今晚没饭吃了。」
团长咂着舌,将〈赤手〉从地上拖起来。
「是谁收留失去记忆而且无依无靠的你,还给你住的地方和工作的?回答啊?」
团长那臃肿的脸靠了过来。
如果不好好回答,〈赤手〉势必将流落街头。
「……是团长。」
「是谁说不想给人观赏,吵着要当打杂工的?谁?」
「……是我。」
〈赤手〉回答后,团长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听好了,你没有资格给我偷懒。康吉摩总是为了马戏团着想,我很感激他。」
「哪里,这是应当的。」
康吉摩朝团长投以笑容。
「真是的,亏我还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你……多少我也要回收一点!要是敢偷懒我绝不饶你!」
说完,团长又离开了。
或许是满意这样的结果,康吉摩也笑着并跟着团长走了。
其他团员或许是不想蹚浑水,他们没有多看倒在地上的〈赤手〉一眼,一下子就散光了。
最后,没有任何人留下来。
变得寂静无声的舞台后方,被独自留下来的(赤手)总算能稍稍移动身体。
他感觉地面好冰冷。
「唔……」
不知道过了多久,腹部的疼痛及想呕吐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赤手〉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
不受任何人重视的存在。不过,那样也好,我也不想和你们这种人在一起。
将擦拭好的跳环收回箱子里后,〈赤手〉为了消除内心的无力感,便走出马戏团的帐篷。
「啊……」
外头是一片银色世界。
白雪从天空缓缓落下。
难怪会这么寒冷。
平常总是挤满观众、热闹无比的马戏团,如今就像是一朵悄悄开在广场上的花朵一般。
〈赤手〉步履蹒跚地走在雪上。
沙、沙。每踩一步脚都沉入雪中。
不只嘴里吐着白气,刺骨的寒风也不断袭向只穿着薄衣的他。
即使如此,〈赤手〉还是没有停止脚步。
没有地方可以去。但是,他就是想要离开这里。
白雪覆盖在周围的树木上,看起来就像是美丽的白色饰品。
看着这些将一切事物都染成纯白色的雪花,〈赤手〉感觉似乎连自己的心也能变白。
那些讨厌的事情,似乎都要从心里消失不见了。
等到远离马戏团帐篷后,〈赤手〉跪在地上。
他轻轻掬起一点雪,然后放到自己像火一样炎热的脸颊上。康吉摩的那一踢让他唇角裂了。
虽然感到一阵刺痛,但冰冷的雪还是让他觉得很舒服。
——我到底在做什么?
〈赤手〉几乎没有过去的记忆。从有意识开始,自己已经被卖给马戏团了。
由于不愿意成为让人观赏的珍禽,他以打杂工的身分糊口度日。
团长把他当作赔钱货疏远,康吉摩则视他为出气筒,其他团员也纷纷把杂事推给他。
总有一天——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即使抱着这样的决心,但〈赤手〉也有着不安,认为拥有丑陋左手的自己根本无法自力活下去。
〈赤手〉摸了摸自己正在呐喊饥饿的肚皮。而且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必须继续忍受这样屈辱而孤独的生活。
自己还太过年幼,太过无力。
〈赤手〉紧咬着牙齿。
「咦?你是马戏团的人吗?」
听到一道天真无邪的声音,〈赤手〉惊讶地抬起头。
一名穿着茶色温暖大衣的小男孩,正充满好奇心地望着自己。
鼓鼓的红色脸颊。
看起来年纪和自己差不多。
〈赤手〉迟疑地注视着少年。
「马戏团好精采喔!」
「……」
「你也会表演特技吗?」
听到这句话,〈赤手〉感觉到内心刺痛着。
「没什么……」
——你这个什么也不会,只会白吃白喝的饭桶!
团长的声音在脑海中响着。
「喔……马戏团真好。你们会去很多地方对不对?还可以碰见好多人……真棒!」
少年一脸陶醉地说着。
无论去哪座城镇,无论遇见谁,对我的反应都是一样的。
〈赤手〉轻轻拉起衣服的袖子。
「……!」
少年的表情很明显地僵硬了。
一只令人害怕,充满皱纹的红色左手。
「那、那是什么……你的手上装了东西吗?」
「……」
少年抱着恐惧,望了不发一语的〈赤手〉一会儿,接着就转身跑走了。
一切就和平常一样。
早就习惯了。
即使如此安慰自己,但〈赤手〉小小的胸口还是感到痛楚。
仿佛毫不在意〈赤手〉的悲伤,天上还是不断地飘着雪。
这是一个寂静无比的夜晚,似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去看马戏团的观众们早就踏上归途,附近看不见任何一个人。而团员们差不多也都已经入睡了。
「啊……!」
〈赤手〉发出惊叫,然后快速躲到树木后方。
有个人正从马戏团帐篷里走出来,那是康吉摩。
还以为他已经休息了!
康吉摩似乎喝得很醉。
他一只手拿着酒瓶,踩着蹒跚的脚步走着。
「啊——真是受不了啊……」
他嘴里念念有词,朝着团员休息的帐篷走去。
〈赤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很怕他会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老子我……才不是该待在这种地方的人……我可是拥有贵族的血统哪……」
醉得一蹋糊涂的康吉摩根本没有注意到躲在树后的〈赤手〉,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走掉了。
〈赤手〉感到松了一口气,从树木后方走出来。
团员们说的没有错,康吉摩每天晚上都喝得很醉,还常常抱怨着。
——我才不是该待在这种地方的人。
康吉摩这句话又在心里重播了一次。
我也一样。
我不该待在这个地方的。
可是,如果有人问我该待在哪里,我也回答不出来。
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又到底会待多久呢?
〈赤手〉摇摇晃晃地走向马戏团的帐篷。
他的肚子正在响着。
好想吃热汤及面包。
由于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没用,〈赤手〉又用力咬唇。
〈赤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白雪,走入帐篷。
「!」
那些原本应该已收整好的道具箱,如今却像是遭小偷似的,全部都翻倒在地上了。
四散在各处的杂耍球及跳环,让〈赤手〉看傻了眼。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明明在走出帐篷前已经把这些东西都收好了。
结束工作的团员们也不可能会特地再回来,现在这个时间大家早就睡了。
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康吉摩。
这个名字让〈赤手〉想到就气。
以他刚才那副醉样,肯定没错。
他就是会做这种事情来整〈赤手〉的人。
无论如何,如果丢着不管,明天早上肯定会挨团长的骂。
——得先确认道具的数量。
如果是存心整人,康吉摩很有可能会丢掉道具。
团长的脑子里就只有赚钱,就连平常给团员们的薪水或买道具的花费,他都经常在抱怨着。
就算只是短少一颗小球,想必他也会大闹一番;然后,责任全部都会落在负责杂事的〈赤手〉头上。
〈赤手〉开始收拾凌乱的道具。
五颗大球都在。杂耍用的雪茄盒,红、蓝及黄色各两个——
就在此时——
其中一个木箱突然发出声音。
那个放在房间角落的箱子,大小足以躲进一个大人。
——是谁?难道康吉摩躲在里头?
由于可能再次遭受无情的暴力,〈赤手〉的内心慌乱着。
不对,刚才明明看见他回团员休息的帐篷了不是吗?
那么,到底会是——
〈赤手〉抱着戒心,注视着那个箱子——
突然有道巨大的黑影从里头窜出来。
「是、是狗——?」
由于出现的东西出乎意料,〈赤手〉大吃一惊。
从箱子里跑出来的,居然是一只大狗。
它全身上下覆盖着柔软的白毛,当中还混着一些咖啡色斑点。
脖子虽然没有项圈,却围着一条马戏团的小丑围领。
既然这样,它应该是马戏团里的狗。
或许是因为夜深了,它的眼神看起来很困,动作也很缓慢。
但也就是因为这样,〈赤手〉没能反应过来。
狗儿突然从散落一地的道具中,咬起一颗画着星星图案的球,然后从呆站在原地的〈赤手〉面前跑走。
「啊,等等!」
就算只少了一颗球,也会很伤脑的。
到底是谁养的狗啊!为什么不好好拴住!
〈赤手〉急忙追在狗的身后,一路冲出帐篷。
在大雪中奔跑的〈赤手〉突然想起自己好像看过那只狗。
最近马戏团刚进了几名新的演员,其中一名就和狗搭档。
记得那位是小丑。
马戏团是一群浪迹天涯者的聚集之地。
一群身分目的皆不同的人,暂时聚在一起的场所。
又由于团长十分神经质,这个马戏团经常有成员进进出出。
因此,〈赤手〉也没有牢记每一个人的长相。
反正,他们很快就会不见——
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
狗儿如同划破黑暗般,不停地向前冲着。
由于狗腿能够轻盈地踩着雪前进,〈赤手〉与它的距离愈拉愈远。
「啊!」
绊到雪的〈赤手〉跌倒在地上。
感受到雪的冰冷后,〈赤手〉又急忙站起来。
要是有道具不见了,一定又会挨揍,想必连食物都没得吃。
他的脸颊又开始痛了。
「就叫你等等啊!」
〈赤手〉拼命地喊着。
不知道狗儿到底有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依旧继续跑着,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呼……呼……」
〈赤手〉用力地喘着气,整个人摇摇摆摆地走着。
他注视着黑暗中狗儿留在地面上的足迹,然后停下脚步。
到达极限了。
「……!」
挨揍、挨踢,极度的空腹再加上冰冷无比的天气,还有缠绕在脚上的雪。
已经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了。
〈赤手〉整个人倒在白雪上。
然后,他把身体翻转过来。
就这样呈『大』字型仰躺在地上。
「呼、呼……」
呼吸还没有恢复过来。
心脏也在猛烈地跳动着。
天上还是静静地朝着〈赤手〉落下雪花。
如同要把他覆盖成白色一般。
〈赤手〉缓缓闭起双眼。他的身体也开始失去热度。
又冷、又累、又苦、又痛——
——已经不想思考了。
咚!
「……!」
似乎有个球状的物体碰到〈赤手〉的脸。
他睁开眼睛,发现刚才追丢的狗就在自己眼前。
狗儿似乎想说些什么,正张着嘴巴『哈哈』地呼着气,并且注视着〈赤手〉。
「什、什么啊……」
就在此时,狗儿突然踮起后脚站了起来。
然后,它开始转动脖子。
「啊——」
围在狗儿脖子上的小丑围领,正随着它的动作而旋转着。
在大雪中,而且还是在昏暗街灯下,微微反射了光亮的围领旋转着,其美丽的程度就如同外国的舞蹈一般,仿佛是梦幻中的光景。
那副模样让〈赤手〉看得入神。
此时,狗儿突然瞄了〈赤手〉一眼。
那眼神里带着一点调皮——
这家伙——
〈赤手〉好不容易明白狗儿跑到这里的原因。
原来如此,它只是想找人玩啊?
不对,应该说是在玩弄我吧!
既然如此——
〈赤手〉捡起掉在一旁的星星图案小球,朝狗投了过去。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但狗儿却轻盈地跃起,并且在空中漂亮地接住了球。
然后,狗儿又把球丢投回给〈赤手〉。
「既然这样,看我这招!」
〈赤手〉捡起了球,这次投得更高、更远一些。
带着星星图案的球,在飘着白雪的空中画起美丽的弧线。
狗儿如同疾风般奔驰在白银色的大地上,然后跃向灰色的天空。
飞舞到空中后,狗儿接住了球——这副景象,让〈赤手〉看得入迷。
他感觉好兴奋。
他有种感觉——自己内心里许许多多不打算让人知道的沉淀物,包括愤怒及憎恨,似乎都被融化不见了
〈赤手〉还想再多多体会那样的感觉,于是一次又一次地丢着球。
而狗儿也不认输,一次又一次地飞舞在空中,将球牢牢接住。
每投出球一次、狗儿每跃起接住一次,都有一份至今未曾体会过的喜悦涌上〈赤手〉的心头。
不知不觉中,〈赤手〉甚至开始欢呼着。
他们的舞台表演就这样持续着。
当他察觉到时,疼痛及饥饿的感觉都已缓和许多。
*
打杂工的一天总是很早揭幕。
「拿去,〈赤手〉。这是最后一个。」
「…………」
一脸不悦的〈赤手〉,把放在托盘上的汤及面包放入推车中。
他正要送饭到杂耍艺人的帐篷去。
只要送完这一趟,自己总算可以用餐。
「送早饭来了。」
「真慢啊!」
其中一名艺人满脸不高兴地望着〈赤手〉。
「……很对不起。」
之所以晚送饭,是因为这位艺人不受欢迎。
在马戏团里连用餐顺序都是以受欢迎程度决定的。
想必这位艺人很快就会被开除了吧。
也正因为心知肚明,他才会如此焦躁吧。
〈赤手〉快步离开了艺人的帐篷,因为他不想被当作出气的对象。
因为他今天早上已经被康吉摩嫌了一顿。
——为什么我不是第一个用餐?臭小子,你该不会把上次那件事情告诉团长了啊?
〈赤手〉看到康吉摩恐怖的表情,只能抱头鼠窜似地逃出帐篷。
实在不想再挨揍了。
回到厨房后,〈赤手〉总算得到自己的早饭。
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在厨房角落开始吃饭。
「吃快一点!」
厨子似乎不想多看〈赤手〉一眼,投以催促的话语。
讨厌〈赤手〉丑陋左手的人很多。
早就习惯冰冷的视线了。〈赤手〉开始喝汤。
空无一物的胃,宛如受到热汤洗涤一般,让他非常舒服。
吃完饭后,〈赤手〉又急忙离开帐篷。
打杂工的差事还有很多。
必须赶快着手才行。
〈赤手〉扛起晒在帐篷角落里的演员服装。他以不灵活的左手撑着,然后光靠右手去抱住衣服。
「嘿咻……」
等到搬入舞台后方,再一件件地加以摺好。由于已经习惯了,〈赤手〉现在光靠右手也能摺得很整齐。
偶尔会有演员走过〈赤手〉的身边。
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向他搭话。
〈赤手〉也不打算和他们说话。
每天他都被当作舞台后方的一项道具般对待。
这项孤独的工作,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和平常一样——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戳了〈赤手〉一下。
「!」
他吃惊了一下,然后转身看去,发现有张正在『哈哈』喘气的狗脸。
「……什么啊,又是你。」
〈赤手〉朝用湿润鼻子戳自己背的对象做了个不悦的表情。
而狗儿似乎只要对方理会就满意了,一股脑儿躺到〈赤手〉身边就睡。
自从那个下雪的夜晚以来,狗儿都会趁〈赤手〉一个人的时候,靠到他身边来。
〈赤手〉则转过身子不理会他,继续摺其他团员的衣服。
狗儿就只是默默地待在他身边。
〈赤手〉感觉得到背后传来的呼吸声,偶尔还会听见像是打呵欠的声音。
我绝对不会回头。
〈赤手〉有点在闹别扭,一直背对着狗儿。
他专心地做着工作。
默默地做,如同在压抑自己的感情一般。
其实——其实他好想摸摸那只狗。
好想和狗儿继续玩耍。
好想和狗儿更亲近些。
他经常回想起那个下雪日子里体会到的喜悦。
那是来到这座马戏团后,头一次的感觉。
他从来没有像那样发自内心感到高兴过。
但是——
「咦?那个负责踩大球的孩子呢?」
「喔,你说他啊。昨天表演后他就辞职了。」
「真的?至少也打声招呼——唉,算了。」
〈赤手〉仔细思索着经过自己眼前的那些演员们的话语。
演员们总是突然就消失不见。
想必这只狗的主人也很快就会移往其他地方了吧。
如果是那样,他就不会再有机会见到这只狗了——
想到这里,〈赤手〉忍不住偷瞄了狗儿一眼。
神经敏锐的狗儿察觉到他的动作,开始摇着尾巴。
看到如此可爱的动作,〈赤手〉感觉内心产生一阵暖意。
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似乎产生了某种发热的东西。
〈赤手〉停下摺衣服的动作,然后用力紧握自己的右手,把视线从狗儿身上移开。
我才不要和它继续亲近。
绝对不要!
即使感受到狗儿的气息就在自己身后,〈赤手〉还是逼自己这么想着。
这只狗一定很快就会和主人一起从我身边消失不见。
如果自己喜欢上它,离别将会变得更加痛苦。
那一定会是心如刀割般的痛楚吧。
或者像是吞下沉重石头般的苦闷。
无论是哪一种,都只会增加自己的孤独而已。
光是想到这件事,〈赤手〉就觉得自己像是掉入一个漆黑无比的洞穴一般。
所以,我要背对它。
〈赤手〉继续埋首于工作当中。
〈赤手〉既不朝它说话,也不抚摸它,也不理会它——
即使如此——
狗儿还是一直跟在〈赤手〉身后。
*
伴随着『砰』的声响,一个硬物打在〈赤手〉脸颊上。那是一颗杂耍用的球。
「好痛……」
〈赤手〉忍着痛楚抬起脸来,与正以厌恶眼神望着自己的康吉摩对上了眼。
「真是,那颗球老是会滑出我的手,难用死啦!你是不是用把双脏手弄脏了那颗球啊?要是我因为失手而被观众嫌弃,那就都是你的责任!」
「…………」
道具每天都有仔细擦拭过。但是,不只是康吉摩,好几个人都怪罪〈赤手〉。
当自己的表演不顺时,就想归罪于道具吧。
真是没用的家伙们。
就和往常一样。
不理他们就是了。
康吉摩把假发摔在地上,然后摆动着自己的金发气呼呼地往外头走去,〈赤手〉则一脸厌倦地望着他的背。
虽然康吉摩经常来找他麻烦,但这几天他的心情却明显很糟。
因为有个比康吉摩更受欢迎的小丑现身了。
那正是那头狗的主人。
他不仅精通小丑该会的技艺,还拥有特别逗趣的表演动作,尤其是与狗一起进行的表演更是受到小孩子们的欢迎。
由于愈来愈受欢迎,如今已有许多观众特地前来欣赏他的表演。
「康吉摩可能不会再是头号明星了。」
〈赤手〉想起似乎有人这么说过——
「喂!」
听到一道既低沉又带着怨恨的声音,〈赤手〉忍不住颤了一下。
康吉摩正从马戏团的布幕探头注视着他。
还以为他已经走掉了,
〈赤手〉的心跳加速着。
自己是不是又要被他殴打一顿了呢?
「我有事情要你这废物去做。快点过来!」
〈赤手〉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
虽然想拒绝他,但那么做只会换来康吉摩用无尽的暴力逼他就范而已。
瘦弱无比的自己,还有几乎无法动弹的左手。
根本就没有人会替不受欢迎的〈赤手〉说话。
〈赤手〉只能听从而已。
康吉摩用力拉着心不甘情不愿走到外头的〈赤手〉的手,然后一路带进树荫下。
拿掉假发的康吉摩,一头金色长发垂在他的白妆脸上,看起来显得更加坏心肠。
「喂,你是不是和那头狗很要好?」
「狗……?」
〈赤手〉一时之间没有听懂。过了一会儿他才总算明白康吉摩是在说常靠到他身边的那只狗。
「就是那只脖子上常围着围领的那只臭狗。听好,这件事情你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
康吉摩压低声音在〈赤手〉耳边说着。
然后,他把一个小布袋丢给〈赤手〉。
〈赤手〉不太情愿地接过了袋子。
「这、这是什么……?」
〈赤手〉感觉到里头有些硬物。
由于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赤手〉忍不住看了袋子里的东西,然后倒抽了一口气。
袋子里居然装着一大堆敲成碎片的玻璃。
康吉摩淡蓝色的眼睛里,发出残忍的光芒。
「小子,你去把这些加进那只狗的饭里。」
康吉摩的话,〈赤手〉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什、什么?要是那么做的话——」
一个巴掌用力打在〈赤手〉脸颊上。
他脚步还没站稳,康吉摩又接着大骂:
「不要多说废话!你听我的命令做事就对了。你这个没用的饭桶!」
〈赤手〉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麻着。
然后,康吉摩的话语在他脑里回荡着。
大雪当中,转着圆领表演给自己看的狗。
在摺衣服的时候,用鼻子触碰自己的背的狗。
搬运道具时,一路跟在自己身后的狗。
「……我不要。」
这句话很自然地从〈赤手〉嘴里说出。
「什么?」
「我不做那种事!」
〈赤手〉把袋子扔回给康吉摩。
装满玻璃碎片的袋子,就这样发出声音并落在康吉摩脚边。
康吉摩撩起他的头发,然后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接着,他向前跨出一大步。
当淡蓝色的眼里露出凶光之后,粗暴的脚踢就这么飞了过来。
之后,就剩下一阵乱踢乱打而已。
〈赤手〉忍不住倒到地面上。
胸、腹、脚——
一道道仿佛要让他身体四分五裂的冲击及痛楚,毫不间断地袭向他。
但是,〈赤手〉只是拼命咬着嘴唇。
绝不向他说「好」——即使会被杀死。
他在内心暗自发誓。
然后,他的视线变得愈来愈模糊。
啊啊,我要死掉了吗——
当意识消失之际,〈赤手〉感觉像是听见了狗叫声。
*
「呜……」
〈赤手〉轻轻摆动身体。下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痛。
他的意识慢慢恢复过来。
「唔啊……」
〈赤手〉一边挣扎着,一边慢慢回忆。
被康吉摩找出去后,对方要自己喂狗吃玻璃碎片,拒绝之后就被踢打——总觉得好像听见狗的声音……
失去意识前,听见的不就是那只狗的声音吗?
〈赤手〉感觉到背部发冷。
他有——不好的预感。
也许那只狗来救自己。
如果是那样……
康吉摩本来就想杀那只狗。他极可能对狗动手!
如今时间已接近黄昏,周围都变暗了。
〈赤手〉缓缓起身,摇摇晃晃地回到马戏团。
他走入帐篷,经过休息室并看了舞台一眼。
「啊——」
他感觉内心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
狗正和他的主人一起在舞台上表演着。
它轻盈地跳起来接球,并且旋转围领——
看到它精神饱满的模样,让〈赤手〉感觉松了口气。
还以为它可能遭到康吉摩的毒手,不过看来似乎没事。
在失去意识之前听见的狗叫声,可能只是幻觉。
或许是因为松了口气的缘故,平常毫无兴趣的舞台表演,让〈赤手〉在舞台旁看得入神。
狗的主人从箱子里拿出跳环,并且以逗趣的模样挥舞着。
接着,他投向狗儿。
然而,狗儿却把脸转向一旁,丝毫不予理会。
狗主人大感失望,用双手挤压自己的脸。
那有趣的模样让观众席发出哄堂大笑。
狗主人接下来拿出一颗带着星星花纹的小球。
「啊……」
由于那个下雪天的记忆又再度复苏,〈赤手〉忍不住发出声音。
狗儿以优雅的动作飞跃至空中,漂亮地接住主人所丢出的球。
得意地衔着球的狗儿,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狗主人不愧是拥有超越康吉摩的魅力,他成功地完成了许多的表演。
时而搞笑,时而华丽。
每一次都让观众眼睛一亮,接着露出笑容并且鼓掌叫好。
任谁都感觉得到挤满人的观众席像是化为了一体。
所有人都沉浸在他的表演当中。
狗儿应该也很高兴与这样的主人一起表演吧。
看得出来狗儿的动作十分有干劲。
他们都很闪耀。
不论是小丑还是狗——
〈赤手〉忍不住露出笑容。
真的很炫目。
不论是观众还是狗,都爱着舞台上的小丑。
而小丑也爱着自己的搭档以及观众席上的观众们。
那是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爱与被爱——自己全都没有。
既不爱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所爱。
明明自己就和他们那么靠近,却怎么看都像是遥不可及的世界。
「呜……」
〈赤手〉感觉自己的内心有股情绪。
但他拼命地忍耐着。
拥有丑陋的手臂,从小就被父母抛弃,还在马戏团受到排挤,只能每天生活在暴力的阴影之下。
某一天,狗儿出现了。
原本没人想靠近我的身边,却多了一只狗。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要一个人过活就好。
但那是错的——
我只是在逞强。而且,不那么做我就活不下去。
眼前的景象,仿佛是遥远世界所发生的事情——那应该就是『爱』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想要『爱』。
因为羡慕『爱』,也因为太过孤独,使自己显得凄惨无比。
明明就在很靠近的位置,却怎么也摸不到。
那是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当察觉到时,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表演结束后,小丑和狗一起回到舞台旁。
「啊……」
狗儿发现〈赤手〉,很高兴地跑了过来。
〈赤手〉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
各种感情在内心里回荡着。
他的脑海里回想到刚才舞台上极为闪耀的狗及小丑。
「走、走开啦!」
〈赤手〉用力把狗推开。
或许是出乎它的预料。
狗儿发出惨叫声,然后倒在地上。
「啊——」
〈赤手〉愣愣地看着狗儿。
我——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赤手〉逃了出去。
他拼命地跑着,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情绪。
好羡慕。
好嫉妒——
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陷入混乱的〈赤手〉并没有发现自己与康吉摩擦肩而过。
也没有发现康吉摩正一脸怒气地揉着自己被狗咬的脚。
*
从那一天之后,狗儿就没有再靠近〈赤手〉。
那是当然的,毕竟他突然就推开了狗。
〈赤手〉并没有感到难过。
他反而认为这样才好。
因为他并不想看到他们。
他只希望他们能够早点到其他地方,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这座马戏团只是暂留之地。
演员们总是待不了多久就消失不见。
如果终究只是短暂相处,就不可以期盼有那样的关系。
愈是产生感情,到时候就愈会感到难过。
所以,既不想主动靠近,也不希望对方靠近过来!
但是——内心某处却在刺痛着。
「〈赤手〉!我要出去采买,你跟我来。」
「是。」
〈赤手〉跟着厨师一同上街采买。
满是耶诞节装饰的街上,到处都是人潮。
比平常更华丽的各店家里,有许多客人上门光顾。摊贩们也纷纷出来摆摊,并且努力吸引客人。
每个人都在开心地挑选着礼物。
小孩子们则天真地与父母嘻笑着。
那一切都像是与自己不同世界的景象。
厨师也不主动和〈赤手〉说话。
〈赤手〉就这样无言地走在街上。
即使在这里,也不得不感受到自己与其他快乐的人们之间拥有的差距。
我——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但是,那也无所谓。
这样最好。
采买结束后,两人推着装满蔬菜、红酒等许多物品的推车回到马戏团,发现狗儿正待在暖炉旁睡着。
明明表演前它总是和主人一起练习的。
它到底怎么了?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吗?
〈赤手〉原本想靠近狗儿,却又感到犹豫。
他想起自己曾推开狗儿。
我曾经对狗儿做了过分的事情。
还是别再靠近它吧。
可是——
即使百般迟疑,〈赤手〉还是轻轻走到狗的身边。
狗儿正全身放松地摊在地上。
盖在狗儿身上的那件老旧大衣大概是主人的物品。看起来相当破旧,而且似乎是十分高价的物品。
狗的身体正在缓缓起伏着。
一边深呼吸一边睡觉的狗,看起来似乎比原来更衰老许多。
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由于感到很不安,〈赤手〉轻轻把手伸向狗的身体。
——触摸它真的好吗?
他可能已经被讨厌了。
即使内心产生这样的疑虑,但〈赤手〉还是下定决心把手伸过去。
他畏缩地触摸狗儿的身体。
它身上的白毛很柔细,而且很温暖。
狗儿一动也不动。
〈赤手〉缓缓抚摸狗儿的身体,接着它突然睁开眼睛。
「啊……」
自己是不是吵醒了它?
〈赤手〉抱着不安,看着狗儿缓缓起身。
狗儿看到〈赤手〉,便直立身体并『哈哈』地喘着。然后,它又很快地躺到地上。
它似乎想表演给〈赤手〉看。
但却无力地躺到地上。
〈赤手〉再次伸手抚摸着狗儿的身体。
由于自己曾推开它,现在这么做是希望多少能够补偿。
或许是狗儿察觉到他的心意——
它以一副感到舒服的表情,用舌头舔着〈赤手〉的手。
那是大家所厌恶的左手。
〈赤手〉感觉自己的内心充满热意。
就好像是得到对方原谅了。
〈赤手〉再次触摸狗儿。
「你要好起来,你要好起来,你要好起来——」
这些话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那就像是一种祈祷。
〈赤手〉专注地揉着狗儿的身体。
摸着摸着,还闻到像是阳光的味道。
狗儿则一动也不动,任〈赤手〉抚摸着。
在两人之间,时间就好像停止了一般。
此时,开演的铃声突然响起。
狗的耳朵一下子竖起。
接着它就以惊人的速度站起来,然后朝着身为主人的小丑的方向跑去。
看到它迅速的动作,〈赤手〉感到松了口气。
它应该只是有点累而已吧……
〈赤手〉的手上,遗留着狗身体的触感。
他轻轻地握起手,像是在疼惜那份触感似的。
如果可以,他好想再多摸狗儿一会儿。
*
下了好几天的雪总算在这天停了,头顶上看得见一片广阔的蓝空。
「咦……」
洗完东西的〈赤手〉,发现身为狗主人的小丑正一个人坐在帐篷附近的树木底下。
今天是耶诞夜,演员们为了帮今晚的表演做宣传,一早就到街上去了。
但穿着小丑服装的那名男子,却像个发条转完的玩偶一般,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男子就只是注视着眼前的地面。
——他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是在休息,模样也太怪了点。
不过,那与我无关。
〈赤手〉从不主动靠近演员。因为他们平常总是讨厌〈赤手〉,时而无视、时而当作小弟般使唤他。
但是,〈赤手〉却无论如何都很想知道。
和那只狗搭档表演的人。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赤手〉慢慢走近男子。
「——!」
他以为自己几乎要停止呼吸。
男子的视线前方有个洞——而狗儿就躺在里头。
「它死掉了?」
男子有点吃惊,转头看向〈赤手〉。
小丑妆底下的眼里,是很罕见的金黄色瞳孔。
「它死掉了。」
男子无力地说道。
然后,他开始把土盖到狗儿身上。
〈赤手〉在一旁注视着他的举动。
「……它的身上好多伤痕。」
即使覆盖着毛,还是看得出来狗儿身上充满了令人心痛的瘀青及伤痕。
光从那副模样,就能联想到狗儿死前发生了什么事。
——心里有数的就只有一件事。
是康吉摩。
是他杀死狗儿的。〈赤手〉感觉有股热潮正从肚子里涌上来,而且还在不断刺激着自己。
「绝对是康吉摩那家伙杀的。因为,你比那家伙更受观众欢迎。每次有比他好的演员来团里,他都会故意找对方麻烦。那家伙明明技术那么烂,就只会耍小手段。」
〈赤手〉如同被某种东西附身似的,激动地说着。
但男子却和〈赤手〉形成强烈对比,只是淡淡地答道:
「它本来就是一头老犬,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算了吧!」
「……是吗?」
盖上土之后,男子把星星花纹的球轻轻摆在土推上,如同一块墓碑。
——算了吧!
听到这句话,〈赤手〉发现自己的内心感到非常失望。
为什么这家伙不觉得生气?为什么他不恨康吉摩?
由于心里的怒气变得愈来愈强烈,〈赤手〉不知道该怎么发泄自己的情绪。
「难道你不打算报仇?」
「如果那么做,我会被团长赶出去,那就领不到半毛工资了。」
说完,男子朝坟墓合掌祈祷。
——呿!
那是什么话!
自己的爱犬被杀了不是吗?
为什么还能够那么冷静?
连我都这么恨康吉摩!
就算只是嘴巴上说要报仇又有什么关系?
但男子依然与内心激昂的〈赤手〉不同,显得十分冷静。
「我毕竟只是个外人。明天的耶诞表演结束,就要到其他地方去了……」
「喔。」
尽管答得满不在乎,〈赤手〉的内心却在剧烈摇晃着。
真不甘心!
自己居然因为这种人的舞台表演而大受感动。
这个一滴眼泪也不流的男子,实在太教人生气了。
没想到狗儿的主人居然会是这种人。
好想赶快离开这里。
但是,〈赤手〉却怎么也无法把眼睛从狗儿的坟墓上移开。
「哎呀?」
男子不断地注视(赤手),问了早就该问的问题:
「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我是这里的打杂工……明明也有送饭给你不是吗?」
「因为我不擅长记住别人的长相嘛!喔,仔细一看,你怎么也浑身是伤?」
男子吐了口水在自己的手指上,然后打算去摸〈赤手〉的脸颊。
看到这突如之举,〈赤手〉躲到一旁。
「哇!好脏喔!不要用口水摸我,笨蛋!」
「我是要替你消毒。你是被康吉摩先生打的吗?」
「真烦耶!」
虽然没错,但〈赤手〉不想说。
「你有朋友吗?」
「少啰嗦!」
〈赤手〉大叫。
「这种烂地方……等我长大变强以后,一定会马上离开,我才不需要什么朋友。」
〈赤手〉想到了那个看了自己的左手之后,马上就跑走的少年。
他脸上那充满恐惧及厌恶的表情。
我怎么可能会有朋友——
此时,〈赤手〉突然发现——
男子正在用双手挤压着自己的脸颊。
「你在干什么?」
「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笑吗?」
男子很意外地问道。
真搞不懂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真是让人感到不耐烦。
而且,〈赤手〉又想到男子那个举动曾让观众哄堂大笑。
「很抱歉,我不喜欢小丑之类的东西。不对,应该说我很讨厌。」
「哎呀呀。」
男子笑了出来。
「我也讨厌不爱笑的观众及小朋友。」
「哼!」
〈赤手〉注视着狗儿的坟墓。他果然还是无法理解这个人,所以根本就无法走开。
「你……为什么都不哭?明明和这只狗相处很久不是吗?难道你一点都不悲伤?」
但回过神来才发现,小丑居然不见了。
「?」
转头一看,男子居然把绳子挂在树上,还把脖子套上去。
「我难过得要死。」
「不要闹了!」
就算他只是闹着玩的,还是很让人看不下去。
什么嘛,这家伙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我啊,根本就哭不出来。」
男子把脖子从绳子上移开,然后轻轻说道。
「我的眼泪好像是干掉了,怎么样都流不出来。」
「什么啊?」
真搞不懂这个人。
〈赤手〉又看着狗儿的坟墓。
话说回来——
「这家伙叫什么名字?」
小丑没有回答。
「我昨天有摸摸它,然后它还舔我。它的舌头好温暖。」
那只高兴地舔着自己的狗。
它一点也不在意我这只丑陋的手臂。
「所以我今天本来想……」
说到这里,〈赤手〉全身颤抖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本来想摸摸它,告诉它今天也要好好加油的。
「为什么,为什么反而是我要哭……!」
〈赤手〉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他释放出沉积已久的感情。
「哇——————————!」
这是他第一次放声大哭。
脸颊上的眼泪好烫。
「原来是这样。」
男子看着以全身表现悲伤的〈赤手〉。
「原来你就是『亚连』的朋友。」
——朋友。
这句话让〈赤手〉无法忘怀。
原来那只狗名字叫作『亚连』。
我——从来没有用名字叫过它。
〈赤手〉回忆起触摸狗儿时的温暖感觉。
好想叫它的名字。
好想再跟它亲近一点。
直到〈赤手〉哭累睡着,男子又像是发条转完的玩偶似的,一直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
*
「唔……」
一阵令人舒服的摇晃——
〈赤手〉缓缓从浅睡中苏醒过来。
好温暖……
这是怎么回事……
「啊!」
〈赤手〉发现自己被小丑背在背上。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变红了。
「放、放我下来!」
〈赤手〉说完,小丑故意把身体左右摇摆和他开玩笑,然后继续踩着轻快的脚步,一转眼就回到帐篷后方。
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男子走到暖炉附近才把〈赤手〉放下来。
「干、干嘛啦……」
即使(赤手)这么问道,男子还是没有回答,反而露出像是冻僵了的模样开始颤抖着。
「干嘛,你会冷?」
男子把自己的大衣脱下,然后又穿上,并且露出满脸笑容。
「……?你是说这样很温暖?……你在演默剧喔!」
接着男子把大衣套在〈赤手〉身上。
这就是昨天那只狗身上的大衣。
好温暖……
上头有像是阳光的温暖味道。是它的味道……
大衣的温暖,让〈赤手〉回忆起狗儿趴在这里休息时身上的暖意。当他又快要掉泪时,头上突然多了一顶高帽。
那顶高帽比〈赤手〉的头还要大,戴起来很不合适。
「喂!你到底想干嘛?」
小丑面带微笑,最后又把马戏团的宣传单递给他。
*
耶诞夜里,街上更热闹了。
街灯上个个都有装饰,忙着准备耶诞节的人们则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肉类与面包的味道四处飘散,和人们的吵杂声混在一起。
店家开朗的叫卖声也此起彼落。
〈赤手〉与男子就这样走在充满兴奋气氛的街上。
广场里有许多演员正在表演着自己的技艺。
一路像是被拖过来的〈赤手〉,待在表演技艺的小丑旁边帮忙发传单。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虽然我的确是打杂工啦!」
虽然〈赤手〉不喜欢抛头露面,但小丑给他穿上的大衣遮住了丑陋的左手,因此他并不需要在意他人的眼光。
「哇,你看你看。」
「是小丑耶!」
「好厉害,他真有一套。」
路过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看着小丑的表演并且露出笑容。
一旁观看的〈赤手〉也不得不承认。
这男子的表演比他之前看过的任何一位演员都要优雅。
有一个正在哭泣的小男孩刚好路过。
无论他的母亲再怎么安慰,小男孩都不肯停止哭泣。
小丑突然阻挡在小男孩的面前。
他朝小男孩一笑,然后从袖子里取出气球。
他一下子就把气球吹饱,然后灵巧地加以弯摺。
最后气球变成了小狗的模样。
小丑一把气球递给小男孩,他马上就不再哭泣。
太漂亮了。
一群小孩子立刻围绕到小丑身旁。
「我也要我也要!」
「我也想要~!」
孩子们的笑容把小丑团团围住。
〈赤手〉发着传单,朝小丑的方向看得入神,而小丑则突然转向他。
「什、什么啦?」
小丑做了个调皮的动作,然后开始原地踏起轻巧的舞步,最后则整个人倒立过来,还只用一只手支撑。
围观的群众响起掌声。
小丑翻了跟斗并从地上起来,然后又朝〈赤手〉招招手。
接着,他拉着〈赤手〉的右手,并且像是跳舞一般地转起圈圈。
「唔、唔哇!」
然后,他又突然松手,还摊开双臂并用手指着〈赤手〉。
没错,意思就像是〈接下来换他表演了〉。
于是周围的观众立刻以满怀期盼的视线望着〈赤手〉。
「咦?咦咦?」
由于突如其来的指名,〈赤手〉傻在原地。
小丑看〈赤手〉愣在那里,就歪着头并且耸耸肩,做了个『真没办法』的动作。
观众们看了他的举动,纷纷大笑着。
他们觉得我没有胆量——
生性好强的〈赤手〉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就拼了!
〈赤手〉放下宣传单,然后用力踏地。
景色转了一圈。
他做了个后空翻。〈赤手〉对自己的灵巧颇有自信。
待他如猫一般轻盈着地后,观众们马上发出欢呼声。
小丑盘起手臂,做了个沉思的动作。
然后,他以拳头击打手心。
他高举起一只脚,然后用脚尖在原地旋转着。
看到如此滑稽的芭蕾舞步,观众们开心地大笑着。
既然如此,就看我这招吧。
「大家让开一点!」
说完,〈赤手〉就轻轻跑了一小段路,然后用单手做了个侧翻,并且在空中转了一圈。
这项华丽的绝活又赢得满堂彩。
小丑做了个惊讶倒地的动作,更是引发观众们的爆笑。
从地上快速跳起来的小丑朝〈赤手〉笑了笑。而〈赤手〉的脸上也不知不觉地挂着笑容。
两人朝观众深深地一鞠躬,现场又响起如雷般的掌声。
受到掌声的包围,〈赤手〉感觉自己的脸正在发热着。
被他人鼓掌叫好、使他人感到开心,这都是〈赤手〉第一次体验的感觉。
小丑朝〈赤手〉递了顶高帽。
〈赤手〉把高帽举向观众,一下子就有许多硬币投入帽中。
我的表演受到肯定了?
就在〈赤手〉涨红着脸时——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赤手〉突然听见耳边有声音。
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名穿着漆黑色神父服装外加一件外套的男子。
一条银色的十字架在〈赤手〉眼前闪烁着。
〈赤手〉心想对方的身材还真是高大,有点迟疑地抬头看向对方,男子则拿着硬币准备放入高帽,还注视着〈赤手〉的脸。
好锐利——那眼神仿佛能洞悉一切。
明明穿着神父的服装,男子浑身上下却散发着惊人的压迫感。
〈赤手〉吓了一跳,回望着高大的男子。
他头上如同血色的红发束在一起,还戴了副面具遮住了大半的脸。
由于男子的视线像是在〈赤手〉身上爬着,使他觉得全身发寒。
「你听不见吗?我在问你的名字。」
由于男子的口气高傲,〈赤手〉觉得有点生气。
我根本就没有名字。〈赤手〉在内心答道,然后毫不理会红发男子。
「喂!」
〈赤手〉假装没有听见男子的声音,一边喊着宣传口号,一边朝路过的人们发宣传单。
「亚连吗?」
「不是!」
〈赤手〉立刻否定。
亚连?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赤手〉瞪向男子。
亚连是狗的——
「我不是指狗。」
男子仿佛像是看穿了〈赤手〉的内心。
「……什么?」
「……如果不是,就无所谓。小鬼,不要随便靠近玛那。」
红发男子低声说完后,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间。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子的人。
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赤手〉心里怀抱着不安,一直注视着男子离开的方向。
发完宣传单后,〈赤手〉看了小丑一眼。
「玛那……?」
「什么事?」
听见〈赤手〉的自言自语,小丑一下子就起了反应。
「玛那?」
〈赤手〉朝小丑询问,而他则点点头。
「什么事?」
「你叫作玛那?」
「是。」
此时,〈赤手〉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小丑的名字。
「请问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刚才有个红发且穿着黑色神父服装的奇怪男子找我说话。他还叫我『不要随便靠近玛那』——」
〈赤手〉说到一半,玛那的表情突然变了。
由于〈赤手〉从来没看过玛那如此严肃的表情,使他吓了一跳。
接着,玛那突然往前跑去。
「玛那?」
〈赤手〉急忙追在他身后。
「玛那,你怎么了?」
「我必须去找那个人!」
玛那拼命地左右张望。
但是,怎么样也找不到穿着神父服装的红发男子。
「玛那,已经来不及了!」
〈赤手〉的话玛那听不进去。
结果,两人就在街上四处找着,但还是没有找到人。
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马戏团即将开演,必须赶快回去才行。
玛那失望地垂着肩膀。
「……为什么你要找得这么拼?是你认识的人?」
〈赤手〉问道。玛那则无力地回答:
「那个人可能是我的弟弟。」
「弟弟……?」
或许是还不肯放弃,玛那还在注视着人群。
玛那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啊,等等我啦!」
玛那的视线还是停留在人群里。
他仿佛没有听见〈赤手〉的声音。
此时,有辆马车快速地冲了过来。
「危险!」
〈赤手〉急忙拉住玛那的手。
千钧一发之际,马车从两人面前急远驶过,用力过猛的〈赤手〉及玛那双双倒在积水上。
「唔哇……你要小心一点啦!」
「…………」
「你差一点就要死掉了耶!」
即使〈赤手〉怒骂着,玛那依旧在看着人群。
「真是拿你没办法耶!」
〈赤手〉走到附近的公园,然后找水龙头清洗身上的脏污。
玛那也跟着洗掉脸上的妆,并且拿掉假发。
〈赤手〉忍不住凝视着玛那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玛那的长相。
他的五官很端正,脸上的皱纹则代表着年纪。
然后,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罕见的金黄色瞳孔。
玛那也看向〈赤手〉。
〈赤手〉因为被发现自己正在注视别人,便感到不好意思并用力撇过头去。
「真是的,你要小心一点。要是我刚才没有救你,你可能就死掉了喔?」
「死掉的确很恐怖呢!」
玛那轻松地说着。
「既然如此,你就该更小心一点!」
「说得也是,对不起。喔,今天真是好天气啊!」
「……这和天气有什么关系?」
「这种日子的晚霞特别漂亮呢。」
「不是在跟你说这个!你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我知道你很在意弟弟,可是……!」
看到〈赤手〉气呼呼的模样,玛那朝他露出笑容。
「我啊,其实是十七岁喔!」
「啥?」
不论怎么看,玛那都只像是个大叔。
或许是看出了〈赤手〉的想法,玛那不好意思地笑着。
「我啊,某天起床时就突然变成大叔了。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可是,直到前一天为止我都还是十七岁的男孩。当时我一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吓了好一大跳呢!」
由于玛那突然开始胡言乱语,〈赤手〉投以奇妙的视线。
果然,这个人有点——不对,是非常奇怪。
「即使如此,我仔细端详之后,心情就沉静下来了。然后,我发现到一件事。」
〈赤手〉没有回答,但或许玛那认为他有在听自己的话,便继续说下去:
「我原来有个弟弟喔,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玛那把身体靠了过来。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把耳朵凑向〈赤手〉,然后小声说道:
「有人在追杀我们兄弟。要是被抓到,一定会被杀死。」
「被谁?」
「一个叫『千年伯爵』的人,他会把人类变成恶魔。四处都有恶魔出没,要小心才行。」
玛那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发出『嘘』的一声。
由于那动作看起来像个孩子,就和他的举动一样和年纪不符。
玛那的话实在太过突兀,〈赤手〉开始觉得这个人可能心理有病。
「弟弟一定是和我走散了,我必须赶快找到他才行。由于我已经变成这样的大叔,弟弟一定认不得我了。所以我必须主动去找他……于是我就假装是个演员,开始四处旅行。」
「是吗?」
一直默默听着的〈赤手〉突然开了口。
「搞不好弟弟是抛弃了你……」
那是无意识之间脱口而出的话。
不小心说出来后,〈赤手〉才惊觉说错了话。
「我、我是说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要怎么办啊……」
〈赤手〉没有记忆。
因为你的左手很丑,才会被卖给马戏团。
这是团长告诉〈赤手〉的话。
在搞不清楚状况下,就被马戏团带着走,还一直遭到欺负。
对于丑陋左手的鄙视。
把人当作物品般对待的团员们。
总是面露邪恶笑容的康吉摩。
重复不断的暴力。
心里就只有留下令人厌恶的记忆。
所以,我才尽可能地避免与他人接触。
因为大家都很讨厌我。
就连父母——都抛弃了我。
连这样的我都有狗儿愿意亲近。但是,它却被杀死了。
充满幸福的亲近,就只持续了好短好短的时间.
由于痛苦的记忆一下子涌现,〈赤手〉忍不住叹了口气。
或许是感受到〈赤手〉的悲伤,玛那没有说话,就只是仰望着天空。
天上挂着漂亮的红色晚霞。
红与橘色的渐层式色彩,照耀在还没融化的残雪上,一闪一闪地发亮着。那些光又照在建筑物、树木以及人群上,逐渐发生变化。
「真是漂亮呢!」
玛那感叹地说道。
「我啊,真的很喜欢这个美丽的世界。」
玛那说这话时脸上明明在笑,看起来却像是在哭。
*
表演时间将近,两人回到马戏团后,发现已有许多观众陆续来到这里等候。
他们大概是想早点来抢个好位子吧。
进入马戏团的帐篷时,〈赤手〉感到心头一惊。
康吉摩居然在等着他们。
康吉摩已经扮成小丑,还环着手臂窃笑着。
和玛那一起度过的悠闲时光一下子就消失了。
这家伙——就是这家伙杀了亚连。
但是,康吉摩却还厚脸皮地四处张望。
「你的搭档到哪里去啦?」
玛那侧着头。
「……请问你是哪位?我实在不太会认人……」
康吉摩的表情变得很僵硬。
「~~~!我是康吉摩!」
「希望今天会有好多观众上门来看表演呢——」
说着,玛那就踩着轻快的脚步消失到舞台旁。
那是轻快到了让人觉得他像是忘了狗儿已死的步伐。
……就算玛那觉得算了,我可不能接受。
〈赤手〉瞪着康吉摩。
「……是你杀死的吧!」
「啥?」
康吉摩望着〈赤手〉。
「狗死掉了,它全身都是伤。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就只有你而已!」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冷静点,〈赤手〉。喔,我知道了,原来如此——喂,大家听我说!〈赤手〉说他有话要说!」
听到康吉摩的声音,其他团员纷纷聚集过来。
康吉摩不怀好意地笑着,用眼睛扫了周围一遍。
「看来那只可爱的狗似乎死掉了,而且还是〈赤手〉杀死的。」
「什么……!」
康吉摩的话让〈赤手〉惊讶得说不出话。
「你白天不是和那小丑在街上表演?八成是嫉妒那只狗,才会杀了它想顶替其位置?」
「怎么——!」
可能——〈赤手〉还没说完,就察觉到一件事。
其他团员正以冷漠的眼神望着自己。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颤抖着。
——我在这里是人见人厌,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的话。
〈赤手〉的愤怒终于超过界限。
「唔啊啊啊啊!」
他抓起旁边的一根木材,然后使尽全力朝康吉摩冲去。
但是,光凭一只手及瘦弱的身躯,根本无法造成什么伤害。
「唔!」
即使〈赤手〉很不甘心,康吉摩却夸张地按着肩膀大叫着。
「哇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他的声音,团长马上冲了进来。
「怎么了,康吉摩!」
康吉摩整个人贴到团长的肥肚上说道:
「那家伙突然拿木棍打我!好痛……我的手臂……」
团长以充满愤怒的眼神瞪了〈赤手〉一眼,然后抓起掉在一旁的木材将他击飞出去。
「啊!」
即使〈赤手〉倒在地上,团长依旧拿着木材不停地殴打。
打到木材都断了,仍气愤地把碎片〈赤手〉身上扔。
他肥胖的躯体因愤怒而不住颤抖。
「臭、臭小鬼……明明就是个没用的饭桶……」
团长额上爆着青筋,恶狠狠地瞪着倒在地上的〈赤手〉。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要把他关进兽笼里!」
〈赤手〉依稀听见团长如此说着。
——连理由都不问。
没有一个人在意真相如何。
没有一个人,在意我——
〈赤手〉感觉有股热意涌上心头。
「给我过来!」
〈赤手〉甩开团长准备抓住自己的手,并且快速地穿越他的身边,再度朝康吉摩冲去。
他眼前的景象因为愤怒而发红着。
无论怎么样都无所谓。
总之就是不能原谅他。
他回忆起狗儿浑身是伤的尸体。
明明前不久还轻快地跳着,摇摇摆摆地跟在自己身后,还舔大家都厌恶的左手。亚连!
最起码,我要替亚连报仇。
就算自己不是饲主。
就算只和它亲近了短暂的时间。
它绝对不该死得那么凄惨。
光是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赤手〉望着自己发红的左手。
虽然这只丑陋的左手几乎无法动弹,但就像铅块一样又重又硬。
如果用这个——
〈赤手〉使出浑身的力气,整个人跳到空中。
他在空中扭动身体,利用旋转加强力道。
接着,就把左手朝康吉摩的头顶挥去。
将一切的力量倾注在左手上。
〈赤手〉是打算杀了对方。
一道重物撞击的声音响起。
如同发光碎片的东西在空中飞舞着。
「啊——」
那是——什么?
闪闪发光的碎片让〈赤手〉看傻了眼,然后他回过神来。
倒在地上的并不是康吉摩,而是玛那。
明明走去舞台旁的玛那又回来了,而且还推开康吉摩,替他承受了这一击。
「玛那!」
发光的碎片,不停地从玛那头上溢出并且消失。
「不行……不可以杀人……」
玛那的头上开始流出血液。
「不可以做出那么悲伤的事情……」
即使这种时候,玛那脸上依旧在笑着。
玛那的脸很快地就被鲜血染红,他的笑容看起来简直像是在流着血泪一般。
「为什么……」
根本无法理解。
我真的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
明明自己的狗被杀了,居然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还保护杀狗的凶手!
〈赤手〉把怒气转移到玛那身上。
「为什么你还能毫不在意?为什么要保护康吉摩那种人!」
〈赤手〉跨坐在玛那身上,并且挥舞左手殴打他。
「啊……」
此时,玛那的目光动了一下。
不过,他又马上恢复笑容。
「不要笑!不准你再继续笑了!」
〈赤手〉再度殴打玛那。一次,又一次——
每次他把丑陋且充满皱纹的左手挥下,就有发光碎片随着血液从玛那头上飞舞出去。
就在〈赤手〉已经没有力气再挥手臂的时候——
「谢谢你……那么喜欢我的朋友……」
他听见这样的话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赤手〉无法思考,脑子里就只剩下爆发出来的感情。
身体像是沉到水里一样沉重。
此时,玛那轻轻把手放到〈赤手〉头上。
「亚连它……是某个马戏团里一只很孤独的狗。刚开始……它根本不会表演,被人当作废物对待……我想……它一定很寂寞。」
「什么啊……」
那不就和我一样吗——难道那只狗也认为我和它很像?
「能和你相遇,亚连一定很幸福……」
玛那的手开始颤抖着。
「可是,请你不要再悲伤下去了……」
「玛那……?」
〈赤手〉看着玛那。
「悲伤……悲、伤会……」
他看起来很奇怪。
玛那说话的语气很生硬,简直像是坏掉的玩偶。
眼神也变得很空洞。
好像有很重要的东西逐渐消失不见了——
〈赤手〉内心产生了这样的恐惧。
没错,我……用这只坚硬的左手不停殴打玛那。
把玛那打得满脸是血。
还有奇妙的发光碎片从他头上飞出——
「〈赤手〉!你已经闹够了!」
团长的怒骂声让〈赤手〉回过神来。
两名团员听从团长的命令,一左一右架住〈赤手〉
「把他带过来!」
团长走出帐篷。
「不要!玛那!玛那……!」
即使被人拖着走,〈赤手〉还是注视着玛那。
「把他带到兽笼那里!」
当〈赤手〉被拖出帐篷后,玛那的嘴巴缓缓动着。
「悲……伤……会……」
微弱的声音从他口里流出。
「引来…………伯…………爵。」
就在此时,明明还没到开演时间的舞台,居然响起观众的喝采声。
「怎、怎么搞的?」
直到刚才为止还冷眼注视着〈赤手〉的康吉摩以及围观的演员们,大吃一惊地望向舞台。
鼓掌及欢呼声还在持续着。
布幕如同被风吹动般地拉开,待在舞台后方的演员们全都看见了舞台。
舞台上站着一名体型肥胖的绅士,周围还有无数的观众。
他有尖耳朵及大嘴巴,头上还戴着很长的一顶高帽。
「那家伙是谁啊……」
康吉摩走上前去。
「第一个登场的人是我。看我把你撵出去!」
正当康吉摩踏出一步时——
绅士以镶着南瓜的手杖敲了舞台两下,然后深深一鞠躬,像是做好了准备一般。
此时,观众席上的观众居然变化成难以形容的模样。那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这世界上的生物,是一大群可怕无比的异形。
「唔、唔哇啊啊啊啊!」
团员们的惨叫声回荡着。
倒在舞台后方的玛那微微睁开眼睛——察觉到事情的变化。
「啊……」
绅士与因为恐惧而颤抖的玛那对上了眼,然后露出笑容。
「……伯、伯爵……」
变成异形的观众们,开始不停地射出血弹。
舞台旁的团员们则浮现星型的斑痕并且倒在地上。
此时,一名身穿神父服装的红发男子现身于马戏团的帐篷。
「啧……果然没错。」
男子掏出一把拥有精美装饰的手枪,轻声说道:
「破坏吧,断罪者。」
*
「把锁打开!」
外头已经是一片昏暗。进入仓库后,〈赤手〉被推到关着猛兽的笼子前。
已经没有力气抵抗的〈赤手〉,被两名强壮的团员左右架着。
兽笼里传来凶猛肉食兽的低鸣声。
它大概是因为被关在狭窄的地方而感到不悦,而且也讨厌外头的吵闹声。
一阵腥臭味扑鼻而来。
如果被丢进笼子里,肯定会被咬死。
——死?
在这种地方死掉?
被这些无聊的家伙杀死?
那么,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到世上的?
恐惧与愤怒的情绪在心里交杂着,使〈赤手〉忍不住摆动身体。
我活到今天的意义在哪里?
就只是为了被人随意杀死吗?
马戏团的帐篷传来欢呼声。
那听起来就像是离自己好遥远的事情。
「好了,推他进去!」
团长无情的声音响起。
〈赤手〉的娇小身躯,被人轻易地推进笼里。
笼子一片漆黑。
但是,能够隐约看见一个巨大无比的野兽形体。
它脸上淡咖啡色的坚挺胡须摇动着。
「啊——」
咕唔——
一道猛兽的低鸣声就在眼前响着。
——不行了!
当猛兽张开血盆大口的那一瞬间,突然有某个物体撞破笼子并且撞开了猛兽。
那是一个黄色的圆形物体,不知为何还长了翅膀。
「嘎欧!」
猛兽发出惨叫声,然后就横躺在地上。
「怎——」
〈赤手〉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发现长着黄色翅膀的小东西嘴里咬着铁笼的一部分,在笼子周围绕了一会儿后,就又飞走了。
〈赤手〉从被它咬破的地方,畏缩地从兽笼里走出来。
「——!」
团长及两名团员正倒在地上。
一旁则站着白天在街上碰见的那位红发神父。
看来是被他打晕的。
「为……什么……」
许多疑问在脑里回荡着。
走近后,红发神父看起来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当〈赤手〉愣在原地时,突然被打了一巴掌。
「你这臭小鬼……!」
〈赤手〉无力地倒到地上,惊讶地抬起身体看着对方。
你为什么要打我?
正当〈赤手〉准备如此问道时,他整个人僵住了。
「——!」
因为突然有一把枪抵在他的额头上。
〈赤手〉倒抽了一口气。
神父的眼神充满杀气,并且把脸凑近〈赤手〉。一阵烟硝味扑鼻而来。
那眼睛并不像康吉摩那样阴险,也不像团长那样充满贪念。
那是真正带有杀意的眼神。
不知道到底要杀过多少人,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那名神父的眼神就是如此可怕。
「我已经警告过,叫你不要靠近玛那了吧?」
这次真的要被杀了——
正当〈赤手〉如此想着的时候,突然有个东西撞在神父的脸上。
是刚才那个黄色物体,把咬断的铁栏丢在神父的脸上。
「迪姆!」
——那是什么?是生物吗?为什么要救我?
「啧!」
神父不悦地瞪着〈赤手〉,然后又把枪收起来。
「没子弹了。」
真教人搞不懂。
神父一把揪起在地上发愣的〈赤手〉。
「不要忘了,今天的事情全都是你害的。」
说完,神父又粗暴地放开了手。
〈赤手〉再度掉落到地面上。
「快滚吧!」
撂下这句话后,神父与黄色物体就消失在黑暗中。
〈赤手〉只能呆望着黑暗而已。
待在这里一定会被杀掉——
想到这里,〈赤手〉赶紧逃出该地。
不能继续待在马戏团里了。
可是,他很在意玛那的事情。
在那之后,他到底怎么了?
光是想到自己把玛那留在那里,就让他后悔得像是心如刀割。
但是,〈赤手〉想起神父所说的话,并没有办法马上回到马戏团。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
隔天早上,无处可去而在街上游荡的〈赤手〉,不知不觉中又回到马戏团。
此时,他发现周围有好多人。
怎么回事……玛那人呢……?
〈赤手〉试着偷听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
「你说他们不见了?那么多演员?」
「没错。虽然团长及一小部分人幸存,但大部分演员都在一个晚上内消失不见了。最后也没有举办表演。」
「!」
〈赤手〉非常惊讶。
自己被关进兽笼里的时候,明明有欢呼声从马戏团的帐篷传来。
他还以为演员们就和往常一样在进行表演的——
那么多的演员居然会同时消失?
「而且听说还不像是逃跑。消失的团员们只留下身上的衣服呢!」
「还有,每件衣服上还像是被子弹打过一样,四处都是洞呢!虽然有人谣传他们可能受到袭击,不过根本找不到尸体……真是奇怪啊!」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明明今天是耶诞节。」
〈赤手〉尽可能不把表情显露在脸上,悄悄地离开了围观的人群。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好快。
消失的团员们。
当我被团长他们带去兽笼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道——玛那也消失不见了吗?
那位红发的神父到底是谁?
明明是神父——却带着枪,身上还有烟硝味。
然后,他还打算杀了我……
——不要忘了,今天的事情全都是你害的。
神父的话又在〈赤手〉脑里响起。
「啊——!」
〈赤手〉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玛那!」
混在人群里的,是穿着有点脏污的小丑服装的玛那。
就和昨天分开时一样,他的头上及脸上都还有血渍。
——原来他没事!
玛那看了(赤手)一眼,露出笑容。
「你跑到哪里去了,亚连?」
「咦?」
〈赤手〉惊讶地望着玛那。
「玛那?」
『亚连』是狗的名字。而且它已经死了——
玛那毫不理会感到疑惑的〈赤手〉,继续说道:
「今天是耶诞节呢!来,我们要到别的地方去啰!」
「玛那……?你到底怎么了?我不是亚连。亚连是……!」
〈赤手〉的呐喊,玛那似乎完全没有听见。
玛那拉着〈赤手〉的手,开始往前走去。
「好了,接下来该到哪里去呢?」
「比起这个,你应该先处理头上的伤。」
「亚连你想要到哪里去呢?」
「玛那!」
玛那看起来明显很不对劲。
「玛那?听我说,玛那!」
「嗯——该到哪里去比较好呢?奇怪,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旅行的?」
玛那侧着头。
听到难以置信的话语,〈赤手〉整个人僵住了。
「你……不是说要找弟弟……」
「弟弟?」
玛那突然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东西?」
玛那脸上挂着笑容,却僵在原地不动。
——他已经完全忘了旅行的目的。
为什么?
是因为我打了他吗?
——不要忘了,今天的事情全都是你害的。
神父的话,深深刺在〈赤手〉的心里。
难道……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用这只被诅咒的赤手打他的关系……?
「我好像是在寻找某个很重要的东西……才会四处旅行的。」
玛那还是挂着笑容。
他的口气很平稳。
但是,他的身体却在颤抖着。
玛那他很悲伤。
他失去了记忆。
这样的感觉,从握住的手上传来。
「你是在找你弟弟!找失散很久的弟弟。这不是你昨天告诉我的吗!」
玛那并没有任何反应。
才一个晚上,玛那整个人都变了。
〈赤手〉感到不敢置信,只能注视着玛那。
天上突然有白白的东西降了下来。
是雪——
两人的头上,开始有雪花轻轻地飘下。
那是像要将一切事物都染成纯白色的雪花——
「玛那……」
玛那不会再恢复过来了。
〈赤手〉有这样的感觉。
他的眼里,开始有眼泪不停地流出。
玛那轻轻伸手过来。
「不可以悲伤……如果悲伤的话,伯爵会来的。」
玛那擦拭着〈赤手〉的眼泪,以有点空洞的语气说着。
「亚连真是温柔。话说回来,奇怪?你的体型原本有这么大吗?你的尾巴到哪里去了……」
他已经把我和狗混在一起了……
〈赤手〉绝望地接受眼前残酷的现实。
玛那……
是我害他变成这样的。
「带我一起走吧,玛那。你忘记的事情,我会告诉你的……我会替你记住的……拜托你,带我一起走吧……」
那就是我活在世上的意义。
玛那……和你的狗一起在下雪的夜晚玩耍的时候,还有昨天和你一起到街上去的时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和别人在一起的『快乐』。
所以,这次换我了。
我要让你也感到幸福。
我要成为你的『亚连』。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喔,亚连。」
听到玛那天真的话语,〈赤手)又感到心痛。
「……是啊。我一定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于是,〈赤手〉和玛那就这样走在白雪之中。
两个人,一直走着。
这是被称为〈赤手〉的少年,成为『亚连』的日子。
『亚连』的故事就从这里展开。
他将再次遇见神父,与哥雷姆一同旅行,并且成为驱魔师——那是另一段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