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汉妮老师是位后脑勺扎着发髻、戴着无框锐角眼镜的女教师。除却老爱频频叹息,以及冷不防来个临时抽考的兴趣之外,是个善良又虔诚的信徒。虽说虔诚的信徒对琦莉而言,并不是什么称赞话。
啊啊,琦莉,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这孩子在做什么呀?啊啊,神啊!这下该怎么办才好?汉妮老师从刚刚开始就不断叹息着重复这几句话,她时而夸张地仰望天花板,时而摘下眼镜拿手帕擦拭眼角,一直反复着这些动作。
不但练习迟到还那身打扮,你该不会不知道今天要做礼拜吧?
对不起,汉妮老师。
我不晓得,汉妮老师琦莉忍住想这么说的冲动坦然道歉,她不想找一堆差劲的理由与老师进行无意义的问答。再说,若当真说出没人告诉我这藉口也实在太丢脸(虽然这正是真正的原因)。
在老师身后排成三列的同学之中,有几个人小小声笑了出来。所有人身上皆穿着有美丽刺绣的白色圣歌队制服,只有琦莉一个人是大领衬衫加黑色无扣短外套的普通制服打扮。平日大家一起穿着这身朴素的黑衣时,看来也是相当有格调。不过,此刻的琦莉却犹如身穿便宜法袍,被丢进天使群中的见习魔女。
教区神官长要在殖民祭假期第一天的礼拜发表祝贺之辞,因此礼拜不是在学校礼堂举行,而是在镇上的中央礼拜堂。由琦莉就读的寄宿学校九年级生负责演唱圣歌,所以必须在练习时间前身穿圣歌队的白色制服集合。上个礼拜的住宿生联络会便已经通知大家这件事了,只是琦莉当时留下来写报告而没有出席联络会。宿舍是两人房,通常其巾一人未出席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巧琦莉正好没有室友,班上同学及住在附近房间的其他人也没想到要告诉她。琦莉早已习惯这种情况,也觉得没必要一一向老师哭诉。
事到如今也没办弦,看在你有反省的份上,今天就先这样吧!下次别再发生这种事了。
或许没出声辩解的选择奏效了,汉妮老师竟然很干脆就放过了琦莉。
别慢吞吞的,快进队伍里去吧!礼拜要开始了,你尽可能别太显眼,站到最后面那排。
是。
点了点头,琦莉低着头穿过老师身旁,站进身穿白色制服,由同班同学组成的圣歌队最后一排。右边是名叫吉拉的雀斑卷发女孩,她的朝无鼻正发出哼哼的轻笑声;刚刚笑出声的几个人里,铁定有这家伙的份。
贝佳小知何时站到了琦莉左边。琦莉斜眼看看她,她眨了眨一只眼睛,微微拉起黑色制服的裙于,似乎是在告诉琦莉:我也和你一样。
琦莉呆呆盯着贝佳一会儿,微微苦笑了起来。贝佳那身打扮是然帮不上琦莉什么忙,却也让琦莉开心了几分。
琦莉感到右侧吉拉投射过来的讶异眼神,于是收起笑容,再度面无表情的转向正前方。圣歌队站在较高的讲台边上,因此站在最后一排的琦莉,能够环视整个庄严的中央礼拜堂内部。
礼拜堂是屋顶挑高呈圆弧状的白色水泥建筑。据说左右两边墙上镶嵌的华丽彩绘玻璃,以及蜡烛造型的电灯,皆受赠下首都教堂。身着黑色神官服的神官们,井然有序地排列在讲台最前方的两侧,再后面一点坐满长椅的是一般做礼拜的群众;群众头戴各式各样的帽子,交织出毫无艺术感的高低起伏波浪,与服饰统一的神盲们形成强烈对比。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前来信仰这个连名字都被遗忘的神祗呢?甚至连它发源的母星名字都被遗忘了琦莉始终无法理解,不过她已不再像过去一样天真地问出口。就琦莉所知,注意到教堂没有神这项事实的,似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因此教会的尊严才得以一直维持到今天。
原本充塞着群众嘈杂低语的空间在瞬间安静下来。身着白色神官服的教区神官长从布幕后现身,缓步走向讲台中央。
寂静中掺杂了流泄自各个角落的教友崇敬叹息。琦莉悄悄皱眉:她自小已见过神官长无数次,也从不认为对方拥有什么珍贵的神圣力量。这位头发稀薄的中年男子,虽然有着让他看来威严的魁梧体态,但琦莉认为他不过就是路上随处可见,那种手头稍微有些钱、可以宽裕安享老年生活的老爷爷罢了。
重点在于,假设这位神官长真的拥有什么神圣的加护,那他怎么会没注意到那个呢?在他祈祷时,那个犹如在自家厨房似的自由进出礼拜堂,这就是这座教堂不具任何神圣力量的最佳证明。
视线移至神官长头顶上的空间,可以看到一位脖子上系着绳子的男子悬浮在那儿。那张血管肿胀成赤黑色的脸,正兴味盎然地窥视着神官长的朗读稿。
八成是注意到琦莉的视线吧?吊死鬼缓缓抬起头与绮莉四日相交,淌满血红色鲜血的嘴巴弯成新月状,浅浅笑。
琦莉面无表情地同瞪吊死鬼,视线又回到神宫长身上,他正堂堂朗诵着有关死亡与转生的可贵内容这些话存琦莉听来不过是一堆谎言,没有任何感动之处。
琦莉。
耳边听见叫唤自己的声音。
琦莉,开始了喔。
咦?
琦莉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旁边的声音来处,贝佳正用那对洋娃娃玻璃限珠般湛蓝的双瞳,示意着圣歌队队伍的边缘处。视线前方,是汉妮老师那副无框眼镜,她带着怒意瞪视琦莉,仿佛正如此斥责你这家伙一定耍我训你一顿才甘心吗!?
琦莉这才发觉风琴伴奏已经开始了,圣歌队正唱着开始的祝福之歌。琦莉连忙找寻记忆中的歌词,以近乎对嘴的微小音量跟上中音部的合声,同时看向站在身旁的贝佳。
贝佳挺直了身子面向前方,正开心唱着美声女高音。琦莉这一排义不是高音部,何况她的歌词也不太对,不过除了琦莉外,其他人都没注意到。
礼拜的事奉结束后,接下来就是班上同学满心期待的殖民祭连续假期。然而对琦莉来说,那只是无趣又忧郁的十天罢了。
※※※※※
今天贝佳的心情好到不行,她打算在这十无连假去西贝里来趟观光之旅。父母亲与弟弟已经先一步到那边等她过去会合了。
西贝里是具备缆线通讯及影像技术的都市。街头上绵延不绝的大楼电视墙,一到日落便开始放映五彩缤纷的色彩,变化多端的画面令人目眩神迷。那儿还流行一种镶满星屑的神奇冰淇淋。在西贝里的最后一晚,一家人可以前往刚建造完成的体验型剧场参观
贝佳得意洋洋地描述着她自己也陌生的城市预定观光行程,琦莉则心不在焉地听着,并且发出嗯。或喔,真棒。的适度回应。体验型剧场要用来体验什么?怎么体验?琦莉完全无法想像,搞不懂它有好到让人这么期待吗?只有冰淇淋那部分琦莉还有点兴趣.可是贝佳一下子就讲完了。
琦莉,我会带土产给你喔!
琦莉还在想像镶了星屑的冰淇淋会是什么模样时,贝佳已经结束吹嘘转向琦莉,她身上的外套轻快飘动着。
你想要什么土产?
没关系啦。
琦莉含糊地拒绝。干嘛这么客气贝佳嘟着嘴,外套下摧随风飘扬.她飒爽迈步走在大马路上。
贝佳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今天她穿着违反寄宿学校规定的亮丽红色外套;手上提的包包当然也违反学校规定,是褐色的波士顿包。琦莉则是平常那套制服,外头套上学校规定的黑色连帽粗呢大衣,肩上斜背着大多数学生不想背的,如同邮差用的简素包包。贝佳那头勾勒出柔软曲线的及腰金发与红色的外套相辉映。琦莉的头发则纯黑如猫毛,平凡无奇地自然垂落在背后。贝佳的身形高挑好看,琦莉的身高在班上则是算中间再稍微高一些。
如果路上行人的日光因贝佳而停下,再看到她身旁的琦莉时,八成都会认为:和洋蛙蛙般可爱女孩走在一起的黑发女生真是有够平凡!
不过,看来会想这类无聊事的大概只有绮莉一人,路上没有任何行人特别注目她们两人,只是径自拉高外套的领子快步走过。
迎接埴民祭安息假期的第一个下午,东贝里街道上的人们皆是包得紧紧的冬衣打扮,虽然缩着身于步行,但仍隐约嗅得到几分雀跃的气息。可以放长假者就和家人一起出外旅行;不能放长假者也早一步回家,打算悠闲度过夜晚。
季节的脚步即将迈入冬季,殖民祭每年总在这个时节举行。
圣人之船在秋季末来到这个行星后,已经迎接过几百回冬天了。拜地层里可采集的丰富燃料资源所赐,让这颗行星在过去这段时间里能够有长足的发展。这些资源最后终于引发战争,长期持续的战争几平将资源吃干抹净。这已是距离琦莉出生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这颗行星所能采到的,只剩下用来作为耗费性燃料的化石资源残渣。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突出一个怀抱粗的排气管,不断朝着略带黄色的灰暗天空吐出同样颜色的浓厚烟雾。
主要大道被左右两侧的建筑物包夹,大道正面能够看见车站的钟塔。打算去其他城镇度假的人们,手上拎着大包包走人车站的圆形屋顶下。车站是在几年前配台新铁路的引进而全新建造完成的建筑,采取与中央礼拜堂相呼应的华丽圃型屋顶设计。比起那股多余的华丽气息,琦莉反倒觉得镇上另一个方向,那栋质朴简单的废弃旧车站水泥建筑还比较亲切。
琦莉若无其事地望了望车站前面等待有钱客人的三轮计程车(这东西也耗费相当多化石燃料。车顶上大剌剌摆着仿佛未爆弹的圆筒型燃料椭)当地绕过十字路门的圆环,就要来到车站入口附近时,奠名注意到低头坐在前方长椅上的人影。
琦莉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要走了哟!走在稍前方的贝佳不解地回过头。
嗯死掉了
短短低语一声后,琦莉再度迈开步伐。
一到这个季节。每天早上只要随便找找,最少能够在镇上某处找到一具无家可归游民的冰冷尸体。这类尸体大多是老年人,然而这具长椅上的尸体看来还相当年轻,或许是神学生吧?首都大学的神学生为了神官测验,会来到这个镇上巡礼研修。
正在进行巡礼研修的神学生应该不可能死在路上吧?再者,他身上的随性装扮尼龙材质的半身大衣搭配耐用的工作裤、头上顶着红铜锈色的头发以一个神学生来说未免太不规矩了。只是对于寄宿学校的女学生而言,这类年纪的男人大概都是神学生,因此琦莉姑且就认定他是神学生了。
那名神学生垂着头、深深靠着长椅的椅背,突然就断了气。或许没有什么遗憾吧?没在四周看到他的灵魂。琦莉发现自己居然在冷静确认,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一般人看到尸体后,不会去寻找尸体的亡魂吧!
喂!我说琦莉呀听见贝佳催促的声音,琦莉连忙快步通过长椅前面。等一卜去通知车站工作人员吧,这么一来,尸体处理组的神官就会收到联络过来处理了。
走过长椅没几步,琦莉再度停下脚步,她的眼角瞄到尸体在动。大概是我多虑了,怎么可能呢?他分明已经死了。
琦莉生硬地转过头,看向长椅上的尸体。
长椅上的神学生违背了绮莉的期待(虽说期待对方死掉有点奇怪),他缓缓睁开双眼,一脸睡呆的表情,扭扭脖子。关节、看看四周,最后看向僵硬呆立原地的琦莉。
琦莉的视线对上了与头发同样红铜色的双眸。
噫
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然后以响彻车站前圆环的音量大叫尸体动了!神学生自长椅上滑落,呆了好一会儿后,连忙捂住琦莉的嘴。
真的很抱歉,哈维先生,这孩子有点怪怪的。
贝佳哪来的资格说我怪?琦莉站在一副长辈样说着话的贝佳身旁,面无表情地低头盯着鞋尖。喂,琦莉,快道歉啊!没办法,被贝佳这么一催促,琦莉只好鞠躬道歉:对不起,我太失礼了。接着顺势抬眼看向神学生。
神学生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只手搔擅凌乱的头发,不要紧啦他叹着气吐出这句话。车站前女孩子的尖叫声引来车站工作人员将他当作可疑人物制伏,真是一场无妄之灾。他嘴上虽然说着不要紧,脸上却仍旧是副不爽的表情。
我是蕾贝佳。当贝佳打着什么坏主意时,她就会报上全名,顺便介绍琦莉是自己的室友,最后连神学生的名字叫哈维也一起问出来了。
神学生是首都的干部侯补生,对寄宿学校的女孩子来说,能够认识神学生是一种身份象征。过去曾有一团来自首都大学的研修生出席东贝里的礼拜,结果班上同学们全把礼拜丢在一边,热衷的小声讨论右边数来第二个高长得好帅,甚至发展到人气投票的地步。结果到了下午的导师时间,全班不但挨了汉妮老师一顿碎碎念外,理所当然还要写悔过书(想不到没参与骚动的琦莉也逃不过这一劫)。
基于这个原因,贝佳当然会因为这幸运的相遇而心情大好,另一方面又因为自己现在不得不离开东贝里,因而当着哈维的面夸张叹息:
你会存这里待到殖民祭结束吗?我希望回来后还能和你聊天。
啊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往西贝里的月台是在对面喔。
神学生毫不恋眷地说着,完全粉碎了贝佳的期待。这样啊她站在人们慌乱交错的月台上,惋惜地低着头,看似止沉浸在决心留下恋人,独自前往都市的小说女主角角色中。站在一旁的琦莉心里涌起一股异样感,于是转开视线。
准备前往西贝里的旅客们,一面困扰的闪过站在列车前说话的琦莉等人,一面将大件行李推上客车搭车去。化石燃料忙着发出轰轰咻咻的动力声,列车在宣告即将发车了。
你要搭车吗?
身穿列车长制服的铁路局人员从最后一节车厢探出身子,口气带着若干焦躁地问道。
神学生回说没订,并说了声:路上小心。列车长于是看向琦莉:那边那位小姐,你要搭车吗?列车长看见琦莉摇头便颔首,响起发车的铃声。
等、等一下、等我啊!我要搭车呀!
贝佳不满地大喊,改用双手拎着波士顿包急忙踏上客车阶梯。宛如闹钟的发车铃响彻月台,贝佳依依不舍地对送行的琦莉与神学生挥手。
琦莉再见。我不在,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琦莉回答的声音淹没在铃声与月台喧嚣中,连她自己也听不到,于是琦莉改用点头代替回答。贝佳也点头回应表示知道了,接着转向神学生。
哈维先生,期待哪天还能再与你见面喔!
琦莉完全听不到神学生回答了什么话,不过贝佳应该是听到了;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见贝佳从车上俯视这里的美丽脸庞上,表情逐渐褪去。
持续响着的铃声嘎然停止,在一阵奇妙的沉默支配下,列车缓缓滑出月台。
列车动了,贝佳却仍旧停在原地,飘浮在刚刚踩上列车台阶后的那个位置。一节接着一节离站的列车车厢,如幻影般穿越了贝佳的身体。
正确说来,幻影应该是贝佳的身体才对。
不论是红色的大衣外套、波士顿包、预定会台的爸妈和弟弟、参观新剧场、冰淇淋或要带给琦莉的土产;贝佳旅行计划的一切,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说说的家家酒而已。原因是因为,贝佳用来穿外套的身体、用来提包包的手,老早就在坟墓下了。与家人一起度假或者吃的满嘴冰淇淋这些事,早在很久以前就永远与贝佳无缘了。
一脸莫名其妙的列车长,从最末节的车长室望着站立不动的琦莉与神学生。最后,当列车长穿过贝佳身体时
蠢毙了!面无表情的贝佳说。我只是想玩玩旅行游戏而已,你自己还不是!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神学生嘛!笨~蛋!
怎么听都像是恼羞成怒的发言,从贝佳形状漂亮的嘴里吐了出来。她由列车原本还在时的位置上飘下,冷不妨地逼近两人。琦莉反射地缩起身子,就在要撞上她的鼻子时,贝佳忽然消失了身影。虽然琦莉看不见,却觉得她似乎和空气一同被吹出了剪票口外。
月台上只剩下琦莉与神学生,还有人们结束送行的低声闲聊与回家的脚步声。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神学生啊
神学生(看来似乎不是)独自低哺着牢骚,接着他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琦莉,她正斜眼瞄着自己。琦莉抬头看向这个高个儿的脸。
你刚刚对贝佳说了什么?
我只是说:我要陪你胡闹到什么时候?
男了不耐地叹口气回答后,随即提起自己放在身旁的行李(虽说是行李,不过对于旅行者而言还真是轻简一个不算大的后背包,还有一个老旧的小型收音机,就这样子而已)。
我懒得多管闲事,不过遇上那种家伙,你最好还是无视她比较好。不然,对方会因此得意忘形而赖着不走。
这种话你早该在今年春天前告诉我。
男人对于琦莉的回答只是撇着嘴说句:别胡说八道了!便跟着出站的零星人群离去。琦莉小跑步追了上去,斜背的背包在腰部跳动着。
你没被贝佳吓到吗?
比起来,我反而是被你吓到。你的感应力很强吗?
琦莉点点头:婆婆要我不能让人知道。不过,婆婆已经过世了。
啊啊,这样她就不用再照顾你了,这样也不错。
喂,你出能够看到其他死掉的人吗?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琦莉追着对方的快速步调,不自觉地比平常还多话。除了自己之外,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能够看见那个世界的人类。再加上曾昕婆婆说过,这种人在世上并不多,因此琦莉心想,我们之闻一定能够存在某种伙伴意识。
我说,虽然我能够明白你的心情
然而对方却停住脚步,显出露骨的嫌恶表情叹气道:
但是很抱歉,我并不想和感应少女有什么瓜葛。逆就快点回家收拾六年级的作业,好好度过殖民祭假期吧。那么,告辞。
男人嘴上说着明白你的心情,却吐出没有半点诚意的话语。他抛下当场僵直的琦莉,再度大步迈开走向张成四曲形的车站出入口,头也不划地消失在车站外的白昼。
啊
出乎意料之外,原本雀跃的心情这么干脆就被对方拒绝了,琦莉站在车站的圆形屋顶下呆若木鸡。
呆愣了好一会儿后,怒气逐渐由琦莉心底延烧上来。不必说得这么绝吧!?果然和种学生差很多!神学生会更亲切、更绅士才对。
再说,准是六年级啊?虽然琦莉的外表看来的确很像六年级听说今年春天身体检查后,汉妮老师怀疑琦莉到底是不是真的满十四岁,还特地去确认过市民名册如果这件事是事实,那就真的太没礼貌了。如果是骗人的,那么流传这种煞有其事的传言,也实在太过分了。
琦莉愈来愈搞不清楚自己不满的到底是哪一点,怒气冲冲踏上归造。
途中.贝佳没有回来(之前贝佳也会突然心情大坏而消戋踪影,不过她大多都是不知何时又再度笑嘻嘻地跟在琦莉身后)。琦莉一个人走回宿舍的路上才注意到,自从今年春天与贝佳的灵魂相遇后,自己就不曾像这样一个人走在街头了。琦莉脑袋里的某个角落想着:没想到身边少了贝佳自顾自喋喋不休的声音,会这么寂寞、这么无趣啊。!
※※※※※
打从六年前祖母过世后,琦莉对殖民祭假期就不曾有过什么快乐的记忆。仿佛可以预见今年的休假将比往年更凄惨般,第一天就有个最糟的开始。
她一大早就穿错制服惹汉妮老师哭垃,心里已满是不舒服了,贝佳又心情不好,跑得不见人影。再加上晚餐时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竟然变成雀斑脸的吉拉与身为她喽啰的室友她们是住宿少女中琦莉最最讨厌(她们八成也很讨厌琦莉)的双人组。平常琦莉总会特别注意,选择远离她们的位置。但今天因为进入长假,九成的学生都回父母亲身边了,因此剩下成的学生便集合在空荡荡的餐厅角落用餐。
不回家的学生.主要是因为没有父母亲。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仰赖教会的援助金而得以就读寄宿学校。就琦莉所知,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大致上都是些性格乖僻者,别以为有同样境遇的人就会彼此相亲。这些八为了证明自己至少比其他人好一点点,甚至不惜扯他人后腿这里就是充塞这种气氛的地方。
囡此不论多么努力,都不可能和这些学生一起来场气氛和谐的晚餐会。总之,琦莉尽力撑过了剑拔弩张的吃饭时间后,便立刻飞也似的离开餐厅。其他学生还在互相说着不存场同学的坏话时,琦莉已经迅速收拾餐盘走了。
她快步回到走廊,打开自己房间的房门,立刻就看到了贝佳躺在占据狭窄房间一半空间的双层床上铺。
你回来啦!贝佳的手肘撑在枕头上、支起头部,开朗地对着琦莉打招呼;早上的事情好像没发生过般。
突然呆立在房门口的琦莉一时失了神,然后:搞什么原来你安安静静、好整以暇地待在这里呀嘴上带了点埋怨地关上门。琦莉确定贝佳在车站消失踪影时生气了,因此多少有些在意,结果现在的她却有几分失望。
贝佳穿过上层床铺,轻飘飘地来到下层坐下。下层是琦莉的床,没有特别乱世也不是特别井然有序;这些质朴的寝具透过琦莉大致整理整齐时有七十分左右(时间充裕的话九十分,睡过头时就剩下五分左右)。
上层睡铺空荡荡的,绘着黄色花朵的垫子上头积了薄薄的灰尘。
升上九年级,搬入这间房时,同寝室的室友不到一个礼拜就哭着向老师要求换房间,原因是她半夜听到奇怪的女孩于声音。可是老师们怎么调查都没听到可疑的声音,因而没答应她的请求,最后女同学便转学到其他城镇的学校去了。
从那之后,琦莉成了宿舍中唯一可以一个人优雅使用双人房的学生在旁人看来。没过多久,琦莉知道了在前年时,学校有位长琦莉两岁的女学生死于铁路意外。也知道事发之后、在自己搬进那房间前,房间的上层睡铺已经一年无人使用。于是琦莉懂了:在自己搬进来前,房间里早已有个以人类外表生活其中的东西,就是那个十分适合寄宿学校黑色制服的美丽金发女孩。她是谁呢?
她就是吓跑因猜拳结果而使用上层睡铺室友的家伙。
吓人的理由很简单(她认为理由正当),因为那是她的床。
另外,她也很高兴琦莉能看见她,因此任意将琦莉当成室友,不论上课、做礼拜或者外出日,她通通会跟去。
仔细想想,没有其他住宿生愿意通知琦莉联络会的内容;同学认为琦莉竟然能够平安无事待在有妖怪声音的房间而不愿接近她这全都是贝佳的自我性格所导致。琦莉到八年级为止,虽算不上交友满天下,但至少也不像九年级现在这样,真的完全成了荒野一匹狼。更讽刺的是,这情况明明是贝佳造成的,却演变成幸好有贝佳在,才让琦莉不致于那么孤单。
后来怎么了?琦莉,你和那个没礼貌的家或说了什么?
贝佳躺在琦莉床上说着,腮帮子抵着枕头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模样。当然,这只是看起来如此罢了,实际上枕头并没有凹陷。
我们没说什么他就走掉了。
琦莉随便回应,拉出书桌的椅子坐下。实在不适合念书的不锈钢椅子绑上老旧的坐垫,确保坐起来舒适。
那个名叫什么哈维的旅行者,不仅对贝佳没礼貌,对她更是万分失札,因此琦莉再也不愿去想那男人的事了。
他说明天要前往与西贝里相反的另一头去,那么应该是搭乘下午开往东方的列车吧?随你要去哪里,快滚!
讨厌,只是演个戏而已嘛,真扫兴!那家伙还不是很享受被吹捧成神学生。
床上的贝佳又开始怒气冲冲抱怨个不停,然而琦莉已经不想再继续那个话题。她转向书桌,从抽屉拿出教会史笔记,望着夹在里头的讲义,叹了口气。
贝佳提起那个男人的事情让琦莉想起了作业。殖民祭假期的确有作业,而且比六年级生的要麻烦十倍。
作业的内容是:利用休假,前往东贝里之外与教会历史相关的场所收集报告题材。离开镇上旅行或回家的学生们,可以找个机会前往当地城市的教尝参加礼拜、写写相关感想就能交差。可是,对于没有预定离开东贝里的琦莉而言,这项作业真是讨厌到不行。
总而言之,不动手就没办法有个开头。琦莉从讲义里抬起头,抽出桌上书架的教会史旧参考书那是年代久远的毕业生留下的,里面详细记载了不少现在教科书中已经删除的历史。虽然不值得期待,但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些可以参考的东西。琦莉开始快速翻闻书页,就在这时
喂,我觉得好生气喔。我们来作弄一下那家伙吧?
贝佳的脸从书桌底下穿过参考书,出现在踌莉面前。作弄?贝佳出现的太过突然,连琦莉也吓了一跳,停下翻着参考书的手反问。贝佳的身体啉地穿出书桌,端正坐在琦莉前面(那个位置当然是在桌上)。
你也看到那家伙的破烂收音机了吧?那上头附着灵喔!他竟然这么煞有其事地带着恶灵收音机,真的很怪。
自己的存在不提还敢说别人贝佳这么说完,接着又充满自信地披露自己的计划。我们把那个收音机抢走,引他到学校来,趁他追过来的时侯,从屋顶上丢石头或其他什么东西砸扁那活该的家伙!
等等一下,贝佳,我说啊
琦莉叹口气打断对方的话。贝佳闭上了嘴,脸上的表情毫不怀疑地认为,琦莉会赞成自己的提议。琦莉的太阳穴不禁刺痛了起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计划根本就大错特错。首先,琦莉并不想做这种事,再说,要去哪里找那些石头?要怎么搬来?由谁去丢?这些实际执行的部分完全没个底!而且这计划的内容怎么看,都不像是稍微作弄他一下的恶作剧程度。
真的那样做是会死人的。
一一说明实在太累了,反正只要点出最后的问题点告诉贝佳就好。琦莉这意见可是非常正经的,没想到贝佳却愕了一下,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回答:
这种程度杀不死那家伙的啦!
我说,普通人的话贝佳已经死了所以不能理解吧?琦莉正要加以补充时
因为那家伙是不死人嘛。
结果是贝佳先补上这句话。
琦莉顿时找不到话回应,她回望着没有半点迟疑,直直看着自己的蓝色眼睛。
不死人?
过了一会儿,琦莉才出声跟着复诵这个词汇。贝佳非常认真地点点头。
你没发现吗?我还以为琦莉知道呢!因为那家伙没有灵魂呀,只是以一块石头操控着尸体罢了琦莉,你有在听吗?干嘛露出那副恐怖的表情?
啊,没什么
琦莉的意识角落一瞬间想起其他事情,但看到贝佳惊讶窥视自己的表情,琦莉立刻停止思考,含糊打混着说:对不起,真的没什么。贝佳偏着头,眨了眨眼睛。
琦莉该不会不知道不死人吧?你小时候没听过吗,会被教会兵摘去心脏喔!
那个我听过,而且常常听到。我其是没料到那家伙会是不死人不可能吧
琦莉立刻回应道,最后却愈说愈小声假如早上遇到的那家伙真是不死人,那么在车站前见到他时,将他误认为是尸体一事也就很合理了。
这个行星上从大人到小孩,对于称作战争的恶魔实际存在的怪物不死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祖母不常提起这类活题,不过琦莉从过去住在同栋公寓那位志愿当小说家的青年那儿,知道了许多听都听腻的事情。
听说在战争后期,战况陷入无药可救的泥沼中,而人类就要失去人性时,有人利用士兵的尸体大量生产不死人。在尸体胸口埋入代替心脏的永久运作动力源,这些尸体就会行动。他们不老也不死,无论怎么砍、怎么杀仍会站起身,尽其所能的杀戮。还听说他们会吃掉自己杀死的人类腐肉,使之变成自己身上的肉(再怎么说对方都是志愿当小说家的人,他说的话中有多少是真实、多少是想像的剧本,无从得知)。
整个行星被破坏得七零八落,最后,战争在八十年前自然终结了。其后教会开始展开大规模猎杀不死人的行动,据说不死人到此已全部根绝。这也是坏孩子会被教会兵摘去心脏传说的由来。
就算还有存活下来的不死人,但怎么可能会这样光明正大的四处乱晃?那可是会动的尸体!战争的恶魔呀!
这番语气坚决的话,与其说是给贝佳听的,倒不如说比较像是琦莉在说服自己。结果贝佳的发言毫不留情地遭到否决,一如往常的,贝佳又不愉快地噘起嘴。
那我们就来试试看他会不会死吧?不死人的话,不论我们做什么都不会死才对吧?
如果他是普通人怎么办?
死掉的话就证明他是普通人了呀!
琦莉总觉得这回答似乎有点答非所问而皱起眉,是哪里不对呢?琦莉沉思一会儿后,认真叹了口气,定睛看着贝佳那隐约透明到能够看见背后墙壁的眼睛,开口说教:
喂,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那根本不是活人的思考方式吧!
是吗?
她是明明懂却佯装不知情?还是当真不理解?看她回应的如此悠闲,琦莉忍不住说了重话:贝佳,你别太过分啊。
贝佳果然是已经死掉的人。这么可怕的事情,活人根本想不到吧?
你说什么?琦莉自己还不是!?你也不是普通人明没办法交到活人朋友,只有我才是你朋友
少自以为是了!谁跟你是朋友!?是贝佳你自己跟着我的!我可是困扰得很呀!
说出口后才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过分了点。可是贝佳居然说我和活人交不了朋友,这句话也很过分呀!这两人偶尔也会有这种程度的拌嘴,两个人都说得很过分,因此最后应该会以平手收场才对。
岂料这时贝佳脸上意外浮现了绝望的神情。
真没想到琦莉会说出这种话
贝贝佳的身影随着变小的声音一同消失,琦莉瞬间吓了一跳,不过贝佳似乎还在房间里头。大概只是和平常一样在闹别扭吧,待会儿一定又会出来了。
琦莉再度轻轻地翻着书页,脑中有一大半思绪又开始想起其他事情。记忆追溯到好几年前,那是小时候的经历。
不死人巳经灭绝了骗人,至少七年前还有。琦莉认为七岁当年,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就是不死人。对方被身着装甲的教会兵追杀,石头心脏掉了出来。
发生那件事情之后.不论琦莉怎么问祖母,祖母都不肯说个清楚。祖母只是径自说着不死人已经不存在了,这事自然也成了家里、外头部不可提起的话题之一。隔年春天,祖母就过世了,无依无靠的琦莉靠着援助金,搬进了寄宿学校的宿舍。
如果祖母还活着,琦莉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要问她。像是小时侯的自己从来质疑过的:为什么自己看得见死者的亡魂呢?不记得长相的父母亲也有同样的能力吗?该不会就是因为自己有这种令人不愉快的能力,所以才会被父母亲遗弃?唯有祖母不是亲生祖母这件事情,琦莉连亲口问都没问过就知道了,这多亏了公寓的房东太太那位喜欢闲言闲语的胖妇人在附近到处宣传的关系。这话我只告诉你,和三楼婆婆住在一起的孩于,是捡来的喔。明明只告诉某人,结果却全公寓的住户通通都知道。
算了,明天再说吧。
琦莉完全没了念书的心情,她额头抵着参考书,俯身趴在桌上。
这时摊开的书页上头,有一张小小的照片突然吸引了她的目光。照片里是战前就存在的废矿坑,教会史教科书中将它列为战争遗迹之一。东贝里的东部荒野一带,还留有不少战争末期的古战场遗迹。
(他说要往东边去吧)
她想起早上遇到的男人,呆呆沉思着;这是琦莉第一次遇到,除了自己之外能够看到死者的人类。搞不好,他能够回答那些琦莉想知道的问题答案。
※※※※※
上次来这个城镇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当时那座旧车站才刚盖好,就和现在一样热闹,充满了往来的旅行者。因为是最后的战场而荒废的东贝里,好不容易才又繁荣起来,因此当时人们的表情要比现在更生气蓬勃、对未来更加充满希望。然而,现在那座没品味的新车站就没那么讲究了,不过是粗糙的钢筋水泥建筑。建筑物毫无意义的豪华程度似乎与使用者的朝气不成比例。
他靠着铁路旁的围墙、点起香烟,视线望向伫立黑暗中的旧车站四角屋顶,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这时
哈威
脚边一个带有杂音与战前腔调的声音叫唤他。算来已经不知纠正过几百回了,都说是哈维不是哈威了。他瞪着和行李一起摆在地上的小收音机,依附在收音机上的家伙,生前大概连一次维的音都没发过就死了吧?可是他的威音明明就能够发得很好呀?看来八成是故意念错。
喂,俺有一点话要跟你说。
说什么?
你给俺听着,早上那件事,那个被你撇下不管的姑
娘,你也看到她脸上像被父母亲抛弃的表情吧?你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吧?
啊那件事啊。哈维将烟吐向浓灰色的夜空,半自言自语地低喃着:我已经厌倦和活人打交道了。
谁同你厌不厌倦来着?像你这种混帐家伙,什么耐性啦,体贴啦之类的字眼,早就被你遗忘在人生某个角落了吧!
因为人生太长了。
嫌人生长,就给俺好好磨炼你的人性!
收音机撂下这句话的同时,还哼地一声从喇叭里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共鸣。哈维缩了缩脖子,逃走似的转开视线。
我为什么要听个收音机教训我没人性啊?
这时,飘移的视线前方注意到一道人影,哈维以脚尖轻踢收音机要他安静。马路那一头,街灯的昏黄灯光正靠不住地闪烁,灯下坐着一个衣衫褴搂且干瘦到难以分辨的老婆婆。特别是已过深夜的这个时分,若不是有什么事情,照理说不该有人出现在这荒凉的旧市区铁道旁。她应该是这一带的游民吧?
老婆婆以焦褐色的小小双眸紧盯着哈维、观察个不停,几乎变成皱纹一部分的嘴唇微张。
枯哑的声音很难立刻听清楚,一会儿后,哈维才理解她说的是:你是不死人吧。那一瞬间哈维吓了一跳,旋即又放松情绪,混杂着苦笑叹息。
为什么老人家总是能够一眼就看穿呢?感觉真差。是因为老人家剩没多少时间,所以感觉异常敏锐吗?
你来接我这个又老又恍惚的老太婆了吗?夜晚愈来愈难熬了,我真希望能够在冬天来临前死去啊!
我可不是死神。
唉,说得也对,知道归知道
老婆婆以干涩的声音笑着,身旁如枯枝般无力的手指微微痉挛着。即使光做这个动作就相当吃力,不过她还是抬起了那只手一一
握住我的手
哈维犹豫着,但收音机小声催促道;快握呀!哈维只好勉为其难地离开行李、走近老婆婆,他屈膝蹲下身,执起老得全是皱纹的手,轻轻握住。好像再稍微用点力气,那只干巴巴的小手就会如同未燃尽的木炭般崩解。
啊啊,我的手已经因为八十年的岁月变得又丑又没用了,你们的手却一点也没交呐,还是双漂亮的手老婆婆闭上眼睛硝认着手上的触感,心满意足地叹口气。
当年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可是到现在仍然清楚记得喔!我在影像通讯上,看着你们军队飒爽的凯旋行进,迎接人群手中还拿着称颂的小旗手。那个时候,你们还被视为战争的救世主呢。
这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还在想,记得的人应该都不在了。
是啊,我们这一辈的也都灭绝了。现在还能够将那场战争的愚蠢流传下去的,只剩下你们这些人了
老婆婆说到这里就住口了。隔开铁路的生锈铁网被风吹的嘎嘎作响,那声响在这段沉默期间更显得莫名清晰。
一会儿后,哈维察觉老婆婆突然住口的原因了。那副枯瘦衰老的小小身体,已经成为剩下骨头与皮肤的干枯尸体。
我说称呀,别自作主张把我当成历史传承者行不行!?
这些话已经不可能传进老婆婆耳里了,不过哈维还是想抱怨一下。他小声骂道:像你们这样自作主张说起想说的话、自作主张强迫人家听遗言、自作主张死掉的家伙实在太多了!你们这些家伙,完事后就能心满意足地说声:好,结束了。麻烦也想一下,被迫接受一切的我是什么想法呀!
哈维在心中牢骚个没完,同时尽量小心地执起老婆婆另一只垂落的手,将双手交叠摆在膝盖上。别变成妖怪出现喔。他说完便闭上眼简短默祷。就在这时候一一
哈威一一!
收音机的叫喊声伴随着嗄哩嘎哩的激烈杂音响起。一一!哈维猛然抬坦头,身体反射动作转过身来一一然而就在下一秒,半蹲姿势的哈维就这么僵住。
铁丝网旁的行李边,站着一位个子娇小的少女。大领加上黑色无扣短上衣与黑色的裙子,清一色黑的装扮犹如影子般融入黑暗里。这不合时宜的对比更加突显了,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女孩于会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种地方的疑问。
她是今天早上在另一则那栋新车站遇到的,那位寄宿学校的灵感少女。
该做何反应才好?少女趁着哈维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立刻弯下腰,旁若无人地拿起收音机的提带。
不准碰!
当收音机表现过剩的拒绝反应时,为时已晚。哈维了解少女动作的意义时,少女已经拎着收音机飘然跑开了。
等一一
哈维呆了半晌,立刻慌忙追上少女。明明是认真跑起来一下子就能迫上的距离,可是对方善用自己的小个子,穿出铁丝网狭小的缺口,逃向铁丝网的另一侧去了。
喂,你想做什么!?那个缺口原本应该是描咪的通道吧?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过得去?只好勉强钻进去,对着少女的背影大喊。
沿着铁路奔跑的少女回头望了哈维一眼。
哈维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不禁僵住,那个黑发少女的脸上,交叠着另一位金发少女的脸。那位跟着黑发少女的亡魂,应该不会有危险性才对呀!?现在与白天看到的金发少女不同之处,是从她半边陷落的头部露出碎裂的头盖骨,呈现凄慘的样貌。
影像交疊的两位少女轻轻一笑,那是个莫名扭曲的笑容。
隱约的震动,随之而来的两道圆形光芒出现在铁道那头,这种时间还在运行的,只有货运列车了。少女黑色的装扮在光芒中扰如缝在白墙上的黑影,剪出清晰的轮廓。
少女就这么站在原地,双手高高举起收音机,以不输火车行驶的音量大叫道:
喂!不死人不会死对吧?就算被火车辗过也不会死吗?是亡魂在借用黑发少女的声带说话吧?我已经死了,你知道吧?我是被火车辗毙的哟!
关我什么事啊!哈维心中恶毒地嫌弃着。啊一一烦死了,滚开!嘴上咒骂着无辜的铁丝网,硬将身体穿出铁丝网的缝隙.现在可不是在意手心被这些挡路铁丝刺到的时候了。
火车车轮的轰隆声响与车头灯的光芒渐渐逼近,少女将收音机举到头上朝铁路挥舞。
就在这时,快被丢出去的收音机里升起一缕人影模样的烟雾,抓住灵体少女(贝佳)的手,打算拖她一起下水。
呀啊!怎么回事!?
灵体少女(贝佳)尖叫出声,这举动让收音机掉落在铁轨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而实体少女(琦莉)的身体也跟着一起跌落,倒卧在铁道上。
啊一一下士,你在搞什么啊!?
好下容易才突破铁丝网的哈维不禁咂舌,接着全速冲向他们。
他首先把少女的身体抱起,以相当随使的对待方式抛在铁路旁,接着立刻转身追回收音机。哈维脚下被铁道碎石绊倒,跌跤的同时还是设法抓住了收音机的提带,这时候一一
磅一一!
近乎爆裂音的警笛尖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抛去压力的急速冲刺般,两道车头灯掹然跃入整个视线中。
白光冲击后伴随而来的是贯穿身体的感觉。耳朵听到的尖叫声是哪个少女发出的呢?在分辨出这点前,他的听觉老早就不知飞往哪去了。
*****
我做了什么?
琦莉一口口将泡胀的麦片送进嘴坦,同时一脸困惑的表情,不解地偏着头。
自己的确有些迟钝的地方,可是会错把制服当睡衣穿着入睡,这应该已经是迟钝病的末期症状了吧?昨晚自己突然睡着,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一身制服地躺在床上。不用说,制服当然变得皱巴巴了,结果弄得自己一大早就带着阴郁的心情换衣服。换衣服时.她又发现衣服竟被沙土弄得很脏,还沾满黑色像血一样的东西,因为衣服是黑色的所以不明显。琦莉大惊失色,连忙脱下裙子查看,这才发现两边膝盖都破皮了,看到破皮她才开始感觉到阵阵刺痛。破皮归破皮,不过以这种程度的伤口看来,衣服上染到的血并非是她自己的。
贝佳从昨晚消失后到现在还未现身。
我做了什么?
琦莉偏着头、无意识发出嗯一一的声音之时,某个从身后走过的人,用端盘一角撞了她的脑袋一下。
痛
事出突然,琦莉只是呆然回头,还来不及生气。她看见雀斑脸的吉拉将端盘摆在稍远的座位上坐下,开始与室友谈笑。她怎么可能没发现自己撞到人?算了,反正要她道歉只会让自己的心情更差。
琦莉沉默地专注于自己的早餐,虽然对吉拉她们无聊的对话没兴趣,不过她们的声音还是在无意中传进她的耳朵。
她们最先热轰讨论的是,汉妮老师有多少副眼镜这精彩又了不起的话题。接着她们谈论起旧车站附近铁轨上发生的意外,琦莉此时才初次听到这起发生在今天黎明时分的事故。
听说是一只猫之类的动物跑到货运列车前,而被火车撞飞喔!
猫之类的动物?什么意思?对于室友单纯的疑问,吉拉得意地高抬起鼻子,打算表现一下自己的情报网有多灵通。
被撞飞出去的动物尸体没找到,于是铁路局只好声称是撞到描,并让列车恢复正常运行。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到处都找不到尸体诶?说到这里,吉拉的音量突然变小,贴近空友说:该不会是有人把死猫的尸体捡回家,好进行什么恶魔仪式吧?
琦莉注意到吉拉蓄意瞄过來的视线,但她只是视若无睹地支着脸颊随她看。最近的耳语内容,已经从春天时贝佳发出声音赶走室友.演变成琦莉唱颂恶魔咒语这类闲话了。
琦莉快速摆平没味道的麦片早餐,起身离开座位。背后的吉拉等人正笑着,琦莉没有回头,收拾完餐具便离开餐厅。来到走廊上深呼吸一口气后一一
她突然全速在走廊上狂奔了起来。
跑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进去,关上门,结束这一连串动作一一
贝佳!
她以走廊上几乎足以听到的音量大喊道。
贝佳没有马上出现。你在吧?我知道你在!可是琦莉以毅然的口吻又说了一次,贝佳才一如往常,悄然现身在床铺上层。琦莉站在门前,眼神锐利地看向贝佳。
昨天晚上我们去了铁轨?做了什么?那是猫的血吗?琦莉十分清楚贝佳趁自己睡着时任意使用她的身体,因此直接跳过那一段不予追究。
什么描?
贝佳愣愣反问。从那态度看来,果然不是描的血。那么,那个是什么的血?琦莉再进一步追问,贝佳瞬间露出不妙的表情,突然转而认真地回答:对,是猫的血。
琦莉静静瞪着贝佳,再度开口:
谁的血?
贝佳沉默不语好一阵子,似乎是在观察室友毫不退让的凶暴气势。最后她终于开口承认了。我只是想试试看,他是不是真的会死嘛!还不是因为琦莉不相信我!
琦莉也不是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可是听到的那一刻,眼前仍旧不禁一阵黑。也就是说,被货运列车辗毙的不是猫,而是一个比描要大上很多的成年男人吗?
然、然后呢?死掉了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没去确认吗?
人家觉得很恐怖就回来了嘛!因为火车撞了上来,真的发出咕嚓、咕嚓的那种声音喔!
那不是废话吗!?
琦莉的口气愈发不耐,贝佳在床上缩起身子说:因为、因为人家没想过会那么可怕嘛!我也是那个样子吗?我也是那个样子被辗过的吗?我的模样也是那样吗?琦莉,你告诉我啊!
趴着哭泣的美丽脸庞在琦莉的注视下崩解,滑落的皮肤下露出破碎的肉与骨头一一
贝佳
琦莉没办法继续凶她。两年前被火车辗毙的女孩,亲眼看到同样遭火车辗毙的人类后,终于想起自己死掉的模样了吧?
好,我明白了。贝佳你乖乖在这里等,总之,我去找找看。
话虽如此,贝佳的行为还是不可原谅,再加上自己有可能因此成为杀人犯,于是琦莉留下这些话就奔出房间。
*****
铁路半绕城镇南侧边缘后,穿出东西边的广阔荒野。城镇的西侧是新车站,东侧是关闭的旧车站。东侧在车站转移前还是城镇中心,曾经相当繁荣热闹,而现在已是看不出住日盛况的人口稀少地带了。
铁路局的事故调查组已经全部撤离了吗?琦莉一下子就看到发生意外的铁道,铁道旁连绵不绝的高高铁丝网上遭到破坏的部分,已紧急补上颜色不同的铁丝,随意处理过了。
铁路局的人不在,相反的,却有教会的尸体处理人在场。尸体处理人是教会神官的最低阶,但是身着专用神官服的两名男子,并没有带着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的专注,反而是面无表情地搬运白铁板上的遗体。
琦莉的心脏狂跳,她假装若无其事的走过,同时偷偷窥看遗体的脸不是他。那是干扁枯瘦的老婆婆遗体,不是琦莉正在找的人。她不禁松了一口气,遗体从她身旁交错而过,琦莉停下脚步回望。那是熬不过夜晚的游民吧?昨天晚上真的相当冷。琦莉闭上眼为老婆婆乞求冥福一会儿,然后目送遗体离去。
尸体处理入毫无变化的脚步,沿着铁路往西方走去。
什么时候出现的?老婆婆的灵魂端坐在自己的遗体上看着琦莉。琦莉将手靠着身体避免被人看到,她小幅度挥舞着一一永别了。
老婆婆也缓缓举起手,琦莉还以为她也要挥手道別,结果不是,老婆婆竖起瘦骨嶙峋的食指指向某处。琦莉望向老婆婆指去的方向,看到了那个位在铁路前方,在城镇东側的街道末瑞,被荒废的贫民窟建筑阻断视线的,旧车站的四角形屋顶。
琦莉想问是什么意思而回过头时,老婆婆的亡魂已经从遗体上消失了。
琦莉悄悄钻过禁止进入的铁栅栏缝隙,潜入旧车站中。即使现在已是早上,但四面八方由灰色水泥构筑而成的建筑仍旧昏暗冰冷。琦莉颤抖着身子环顾四周,后悔自己忘了穿外套出来。
这里明明已经废弃不用多年,没想到却还杂乱放着许多行李,似乎是不愿再多花钱处理这些旧东西,于是决定就这么丢着吧?正面深处有个通往月台的剪票口;左手边的候车室里堆放着坏掉的长椅与钢材等;右手边是没了玻璃的站务员宅,写着车站人员专用的标示牌斜挂在门上。
时光似乎正数年前就停住了,这空间里充满停滞的空气与寂静。
候车室里头隐约传桌说话的声音,琦莉不自觉屏息走近。原本摆在月台上的生锈铁制长椅,在候车室前面勉强堆放成好几列,声音就来自有倒塌危险的铁长椅堆另一头。
琦莉将脸靠近长椅缝隙间窥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红铜色的后脑勺。又没有什么紧急的原因,不过是多待一天而已,干嘛一直抱怨个不停啊?你也一把年纪了,何不轻松一点呢?
听到这段毫不留情的辛辣发言,不用猜也知道,眼前的背影就是那位名叫哈维的旅行者。他深深坐进候车室的三人用长椅里,双腿交叉靠在对侧的长椅上头。
(什么呀,还好好的嘛)
心中堆满的担心一下子崩落,琦莉当场瘫坐在地。看来贝佳的证词是骗人的,被火车辗过的的确是描,虽然对那只猫而言真是过意不去。
啰嗦!俺可不想被你这家伙当成老人呀!
放在哈维脚边长椅上头的那台收音机,突然跑出男人的声音。琦莉瞬间呆了一下,旋即想起贝佳提过:那台收音机有亡魂依附。
可恶!顺利的话,原本再过三天就能够到达的,现在搞成这样,非得等到你那妖怪模样恢复,才能离开这里了!
啊一一吵死了!你以为我想呀!?你再继续啰嗦,我就把你的电源切掉!
打算切断电源,把俺扔了逃走是吧!?
就跟你说,我不会干那种事,不是说过我会确实送你到目的地吗!?我这么不能信任吗?
信任这种事情啊,是你每天行为的累积。
每回收音机的喇叭发出声音时,就会吐出杂讯般的黑色粒子,在周围形成模糊的人类脸孔,声音停止,黑雾便散去,就这样反反复复。琦莉忍不住观察起那微生物般集台散开的杂汛粒子来,这种性质的灵体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杂汛粒子再度络绎不绝的集合成人类的脸孔;略带绿色的黑色粒子所形成的人脸,仿佛笼罩着黑影般看不清楚,但琦莉认为他应该是名脸颊消瘦的男子。脸颊轮廓明确完成后,接着绿色粒子在眼睛凹洞处结合成眼球模样的球体。
就在这时,那对眼球冷不防瞪向琦莉。琦莉因这突如其來的举动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一一
是谁!?
哈维从长椅跃起转身,哈维面前的杂讯粒子脸开口:
小姑娘,你太不受教了!
与咆哮同时,收音机喇叭发出的音浪形成了冲击波朝着琦莉袭來。无形的气团击向琦莉,让她跌倒在地,接着,原本就以不稳定状态堆放的长椅整个倒塌。琦莉忘了要出声尖叫,甚至下记得要赶紧逃跑,她只是愣愣地跌坐在地,抬头看着头顶上方的铁制长椅喀啦喀啦地坍塌崩落一一
喀一一一声闷响,在间不容发之际,一只手伸过来挡住了长椅,保住琦莉的头没被击碎。
啧
哈维咂舌一声,右手手肘不耐地推开颇具重量的铁长椅,曰光锐利的瞥了眼呆坐在地上的琦莉,转头大声对收音机的凭依灵说:住手!下士!不是这家伙!她现在没被附身!
琦莉看到那转过头的侧脸,不禁陷吸口气。
哈维的左半脸,从侧头部到脸颊的皮肤整个翻起脱落,压坏的血管与肌肉组织成了红黑斑驳的横样;挡住长掎的另一只手,外套的袖子破破烂烂,上下臂仅靠外露的肌肉纤维勉强连着。
呀啊一一!琦莉这回总算记得尖叫了。
吵死了,闭嘴!说起来这有一部分是你造成的吧!
琦莉突然在哈维耳边大叫,让哈维完好的半边脸困扰地扭曲,并吐出这句话。
下士,听话!
哈维朝收音机再喊了一次。收音机凭依灵卷起杂讯漩涡,这下子不只是脸,连身体也出现在半空中了。朦胧的模样同样由黑色粒子组成,不过,可以看得出他头上帽子的帽檐低低遮住眼睛。他身穿军队制服,只有一边的脚从膝盖以下犹如融入空气里消失无踪。
杂讯粒子组成的士兵缓慢地看看左右,终于找到目标似的望向琦莉这边,绿色眼球闪闪发光。对方打算出声喊些什么吗?下巴张大成平常人做不到的角度;失去的那只腿打算朝琦莉跨出一步,却因为没有腿而摇摇晃晃快跌倒一一虽然这对灵体来说.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比起可怕的外表,那副奇怪的样子更令琦莉作呕。
士兵大大张开深黑色的嘴部时,收音机的喇叭就会传出撼动空气的低沉嗫嚅声,散乱的长椅也发出喀当喀当的声音,犹如痉挛般在地面弹跳,有几张长椅仿佛傀儡人偶般在空中飘浮。
下一一可恶!不行,他听不见了!
哈维咂舌同时吐出这话,才一说完,一张长椅便朝着这边直飞而来。快逃!哈维立刻以完好的那只手(虽然琦莉认为,刚刚掉下来的长椅应该也在上面留下了仿痕吧)拉住琦莉的手,弃出候车室。
为什么你要选在这么差的时机出现啊!我可是差点被那个动不动就发睥气的暴躁家伙杀掉过诶!
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再说、再说为什么你还活着~~~~~
琦莉被扯着几乎算是被拖着向前跑。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哈维那个样子,怎么看都应该死了才对呀?再怎么说,那种伤法哪可能像现在这样子活蹦乱跳的!?
哇!长椅擦身飞过逃出候车室的两人身旁,吓一跳的琦莉缩了一下,脚下因此绊倒,还牵连到前面的哈维,两人一块儿在车站冰冷的地面上摔个四脚朝天。
別挡路!快住外头去!啊一一真是的!干嘛连我也被扯进来!
琦莉被粗暴地撞到一旁.她手忙脚乱地爬行数步后,听见背后传来一击闷响,哈维的恶劣态度突然中断。?
琦莉反射性地停上动作,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猛然飞来的长椅用力撞上车站人员专用的板子陷进门里一一而哈维,就在长椅与门之间一一铁制长椅的椅面正如断头台的利刃,深深插入他的喉咙。
红铜色的双眸大睁,哈维被钉在门上动弹不得。
他姿势半蹲,只有脖子不自然地扭转。琦莉愕然凝视着钉死在门上的尸体,思考回路短路了,连脑海中突然听到琦莉危险!都无法立即做出反应。
紧接着,她的身体忽然像吊着线的傀儡娃娃,自己动了起来。她以跳水般的姿势飞跃逃离,破空而来的长椅砸向几秒前自己还在的地方,直接撞上地面挤压成修不忍睹的模样。
琦莉在那瞬间看到被抛向地面的自己有两双脚,金发女子轻飘飘地脫离琦莉的身体现身。对不起,琦莉!对不起!贝佳活像被骂的小孩,端正跪坐飘浮在琦莉面前,不断重复说着:琦莉,对不起!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琦莉!
贝佳,我一一
我没事,可是哈维他一一琦莉正想这么说时,候车室坦头传来野兽咆哮的吼声。
就是你这家伙!
单脚士兵看到贝佳立即嚎叫着,收音机喇叭开始发出不协调的吱嘎声与冲击波。
呀啊啊啊!
贝佳遭到冲击波迎面袭击,惨叫一声就突然消失。糟糕,贝佳!琦莉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贝佳,双手却只抓到空气。冲击波的暴风袭向琦莉,琦莉往后翻滚着飞向墙壁。
背部就要猛烈撞上墙壁的那一秒,钉在门上的哈维从旁边伸出手,代替垫子护住了琦莉。
哈一一
当琦莉惊讶地侧过头时,收音机的喇叭啪哩啪哩响起极度嘈杂的杂音。琦莉不自觉缩回脖子看向候车室一一
恰如通信影像被切断般,士兵的模样瞬间扭曲,跟着突然消失丁踪影。
收音机升起一缕细细的黑色烟雾,看来是短路了。
被卷起的尘埃掉落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车站里再度恢复宁静。
你发泄够丁吧?下士。
哈维在茫然若失的琦莉身旁发着牢骚,并将长椅拔出喉咙。长椅掉落地面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叫它滚开般,哈维还用鞋底踹了踹。那一连串太过自然的动作,让琦莉看傻了眼。
你、你没事吗!?快找医生!
过了一会儿,琦莉才慌张起来一一要带他去医生那里好?还是叫人来好?她惊慌失措地看看车站出口又看看哈维。相对于琦莉的慌乱,哈维反而显得很平静,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说道:沒关系,伤口放着不管也会愈合的。(说是这样说,可是他的声带几乎被撕裂,声音也变得嘶哑,还有些难受地咳了好几下)
你没事吗?
琦莉坐在他旁边凝视着他的伤口。煤焦油之类的黑色黏稠液体从血管里渗出来,原本断裂的组织宛若生物般开始复原。这是怎么回事?琦莉探出身子想看个清楚,哈维却伸出一只手遮住了喉咙。
那个你真的是不死人?
琦莉抬眼看向哈维的脸问道,反倒是哈维很意外地眨了眨眼。
啊?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你沒听你的伙伴说吗?
对了!贝佳!琦莉听到这里才想起了贝佳,她连忙环顾着四周。贝佳?你还好吗?你在哪里?
贝佳没有回应。
贝佳?
该不会真的被消灭丁吧?琦莉正感到愕然的同时一一
吓死我了
贝佳轻飘飘地现身眼前,脸色有些发白地喃喃道:差一点就死定了
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琦莉傻愣愣回她一句后,突然觉得有些怪,不由得笑了出來。对喔,我已经死掉了。贝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两入互相看着对方,小小声笑着。
你们似乎很开心嘛?也不想想给我造成多大的麻烦。
哈维倚着凹陷的门,浑身疲惫地叹了口气。或许是终于放心的关系还是什么原因,琦莉的眼泪落了下来,不知从几时起变成了又哭又笑的模样。
*****
宣告列车即将往东出发的铃声急切响起。
琦莉、琦莉!出发了哟!
贝佳像小孩子似的跪在座位上,脸靠向车窗嚷嚷着。知道啦,等一下。琦莉伸长身子把背包塞进头顶的置物架上,包包里面只装了几天份的换洗衣物、笔记本还有参考书之类的,不过因为参考书实在太重了,琦莉决定还是别带的好。
收拾好行李后,琦莉抱着脫下的外套坐在贝佳身边。她原本望着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烦恼着应该穿什么,最后还是决定穿上学校规定的黑色外套与制服。搞什么?为什么还是那身朴素打扮!?皱成一张苦瓜脸的贝佳穿着最爱的红色外套现身。琦莉觉得,既然这趟旅行的目的是为了写报告,那么穿制服应该最正确的选择。
为了完成教会史的报告,琦莉决定来趟火车之旅,返回宿舍的日期预定在殖民祭假期结束前。她在外宿申请书上如此写道,并且趁着值班的汉妮老师不在座位上时,默不作声地摆在她的桌子上。祖母有留下一些钱,她便把这屿钱当作旅费一一宿舍里的无趣生活用不着钱,这是这些钱第一次派上用场。
此行的目的地是战争遗迹之一的西贝里东部废矿坑。经过昨天旧车站那场骚动后,殖民祭假期已经来到第三天了。剩下的一个礼拜应该还够往返这趟旅程。
战争历史或教会历史都属于报告题目的范围一一这屿都只是琦莉这梢旅行的藉口(琦莉当然也是有打算要写报告啦),最大的决定因素是.琦莉听到他们要前往废矿坑。
坐椅相对的包厢席中,另一边坐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他沒脱鞋就直接盘腿坐在椅子上,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玩弄坏掉收音机的零件。注意到琦莉的视线,他抬起头,毫个掩饰地皱眉露出麻烦的表情。
喂,你干嘛跟着我们?
只是目的地碰巧相同罢了。
琦莉若无其事地回答。瘟神哈维嘴上恶毒地说,视线回到手上。
左半身那么严重的伤势,今天已经只剩下皮肤上有些溃烂伤痕的程度了,真教人惊讶。喉咙上的伤口似乎还未恢复,他穿着较厚的连帽拉链外套,将拉链扯到下巴附近,正好遮住伤口,还时而不耐烦地将手指伸进衣领(昨天的外套破破烂烂了.现在他身上的外套应该是背包里的换洗衣物吧)。
传说中的不死人一一这是琦莉第一次遇到,和自己同样能够看到死者灵魂的人类,虽然只有这段休假期间能够跟着他,但琦莉还想多跟他说匹话。会冲动决定来趟为期一周的火车旅行,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旅行的伙伴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依附在收音机上的十兵亡魂,另一个是这个行星上只有琦莉才有的,与众不同的室友。寄宿学校里第一怪的琦莉,在这里却成了最普通的人类,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虽然这种想法正是自己不普通的证据,不过,琦莉处于现在这种状况下却觉得很舒服。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她就不需要像在学校时一样,隐藏自己的奇怪能力了。
发车的铃声停上。短暂沉默后,随着铿锵声轻震一下,火车出发了。
哇,动了。
琦莉下意识兴奋地叫了起来,将身子探出贝佳身旁的车窗外,月台上的景色、送別家人或恋人的人群,雪白的手心静静滑过眼前。
琦莉,开心吗?
在琦莉身旁一起看着窗外的贝佳突然开口问道。嗯?琦莉看着远去的月台,尚未完全领会过来地点点头。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贝佳的口气有几分超然。
其实经过昨天的事情后,我明白了。我早在之前就那样子死去了,在与琦莉相遇前,我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找不该再这样,继续在这个世界玩闹下去了搞不好,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个士兵亡魂一样发狂而伤害了琦莉。
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琦莉的视线离开月台,眼睛大睁着反问。贝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如往常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对坐在对面位子的哈维说:
哈维先生,琦莉就拜托你了。你要好好负起责任照顾她哟。这孩子很晚熟,而且,这可是她第一次主动黏上人、跟着人走喔!真拿她没办法,所以我只好一直陪着她,但是接下来的略不行了。总之,我道歉话先说在前头,给你带来麻烦,对不起了。
哈维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小声低语道:啊啊,我无所谓他凝视着贝佳,仅在一瞬间浮现几分复杂的神情,最后他没说半句话.视线又回到了腿上的收音机。贝佳,你在说什为何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托付给哈统合,琦莉慌慌张张介入他们两人之间,这时一一
贝佳?
贝佳突然被闪亮的白色光芒包围。
即使我不在,你也能够好好过日子了吧,琦莉。
贝佳微微一笑,她的脸庞变成了柔和的光粒子,逐渐透明。稳重的声音清楚传进耳朵深处。
谢谢你,琦莉,能够遇见你真的很开心。琦莉今后也要更加更加开心地过日子喔!因为琦莉的未来还很长呢
光粒子缓缓融入,消失在空气中;火车完全脱离月台时,车上已不见贝佳的身影了。
好一阵子,琦莉呆然注视着无人的隔壁座位。她不晓得心里空了一块时,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视线慢吞吞地转向对面座位,正好与停下修理收音机看着自己的哈维四目相对。
为什么
琦莉才说到一半,眼泪就落了下来,她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她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了吧?死掉的人会消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传说中的不死人以平静的声音告知琦莉室友离开的事实。红铜色的双眸似要甩开情绪般,不带任何表情。接着,哈维很干脆地继续起手上的工作,不过他又小声补上一句:带着笑容送她走吧,你刚刚不是说很开心吗?
琦莉沉默地望向车窗,紧抿着唇忍住泪水。
既然这是贝佳坦然选择的路,那么就不能哭着送她走,这是琦莉唯一能够替贝佳饯別的方式。自做主张又爱找麻烦,可是却是琦莉最重要的室友,也是第一个交到的好朋友。贝佳不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一一至少对琦莉而言,她比其他同班同学更真实地存在于自己身旁。
砂色的天空底下,车窗外的风景变成了若无其事流过眼前的东贝里街道。一道泪水滑落脸颊,琦莉目不转睛凝视着经过的街景,以手背拭去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