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列举人类生存不可或缺之物,脑海中通常会浮现哪些东西呢?空气、水、食物。如果从文明的生活角度来看,大概还有衣服或住处。
或许,也有人会认为是「爱」。
除此之外,其它还有
「钱吧!」
同行的伙伴一针见血,既不带一丝情绪也毫不婉转,完全不加掩饰的直接说道。
事实上也的确是如其所言,像他们这种无法久留一处,必须四处流浪的身分,不论是旅费、住宿的花费,或是各种生活必须品的费用都非常多,而这些费用大部分都得想办法四处筹措。
「我们要打工吗?」希望自己也有机会尝试打工的琦莉半怀着期待问道,然而马上就被冷酷地驳回:「谁要去做那种麻烦事啊!」
对他而言,筹措资金的手段似乎并不是靠勤勉工作这种令人钦佩的方式,来获取报酬(他本人似乎认为,他的做法才是最务实的行为),而是「干净利落地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将所需金额弄到手后马上闪人。」
正因如此,琦莉一行人现在身处离港口有点距离的仓库街附近,在一条不显眼小巷内,一家毫不起眼的店里做着不怎么高尚的事。这家店的入口处冷清到连个招牌也没有,然而穿过狭窄幽暗的楼梯走入地下后,店内意外地人声鼎沸。在昏暗的灯光下,每张桌子均围着数名男子,喧闹声、香烟的烟雾和酒臭味弥漫着整个空间,就是这样的一家店。
「啊!」
琦莉直率地凝视着双手上的五张牌,无意识地发出微弱的声音、露出欣喜的表情。
她拿到了五张全印着代表「自由都市」符号的深绿色纸牌,这五张纸牌的图案分别是「裁判官」、「武器」、「革命」、「锡杖」、「牧羊人」。看了几局后,琦莉了解这是副非常厉害的牌。
「我说琦莉。」
低沉的声音叫唤着自己的名字,琦莉一转过头,坐在身旁的哈维半眯着眼,直瞪着斜下方的桌子,太阳穴痉挛着。
吓了一跳的琦莉环视围坐在同桌的男子们。
「我弃权。」一名直盯着琦莉瞧的男子开口,接着将自己的牌放在桌子上,其余两人也仿效着宣告放弃此局。哈维以只有邻坐的琦莉听得见的程度,微微地咂了咂舌,他拿起琦莉握在手中的牌,随意扮在桌子上。
一看大家丢出来的牌,虽然有人拿到五张银色的「联邦军」,但牌面组合的强度还是琦莉他们占了绝对的上风。
「独臂的,你这个伙伴真不错呢。」
一名男子十分讽刺地笑说,然后站起身收集桌上的牌(负责发牌的人称为庄家,似乎是由玩家轮流担任)。「还好啦。」哈维不客气地反讽响应,他略带不满地用左手收下数张丢在桌上的小额纸币。
「对不起」
琦莉低声道歉,并用眼角窥视哈维。哈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和着香烟的烟雾发出了一声短短的叹息,让琦莉愧疚地缩起身体。玩这个游戏最基本的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能老实地将手中牌的好坏显露在脸上;这似乎是取自于纸牌游戏的原始名称扑克脸。
「独臂的」是这桌游戏的对手们方便称呼哈维的代号,而琦莉则是「小不点」或是「小姑娘」。为了容易辨识同桌的其它三人,也以「胡子」、「刺青」、「眼镜」等单纯明白的特征来称呼他们。包含他们和店内其它的客人,几乎都是停泊在港口的砂船机组员。琦莉个头娇小,会取这样的绰号是理所当然的,而在那些体格壮硕的水手当中显得瘦弱的哈维,不管对手们称他「独臂的」是否带有恶意,但的确含有「臭小子」般嘲讽与轻蔑的意味。
伸出手将发下的脾取过来,琦莉瞄着坐在自己左边的哈维,他空荡垂下的短大衣右袖就这么随意塞入口袋中。为了协助只有单手而行动不便的哈维,琦莉在一旁担任拿牌的工作(附带一提,哈维有个习惯,只要拿到的牌不好,就会将左手放在桌子底下玩弄打火机。这个动作只有从琦莉的角度才看得见,其它的对手大概都无法察觉)。
哈维越过琦莉的头顶探视着纸牌花色,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抽出其中两张往桌上一丢。庄家又发了两张牌,琦莉再度伸手将牌取过来,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看得见的角度拿着。
不同花色的「武器」和「武器商人」各两张,牌型是两对。琦莉知道这副牌虽然不差,但也不是很好。
一组纸牌共有「联邦军」、「解放军」、「自由都市」、「教堂」、「游牧民」五种花色,每种
花色都有十三张不同的图案,总计六十五张牌。大致的游戏规则是发给每人五张牌,以拿到的花色和图案所组成的牌型强弱定胜负。什么样的牌才能够组成有利的牌型是一件非常复杂且不可思议的事,因此无法于一朝一夕之间牢记、。例如单独一张「牧羊人」是非常没用的牌,但是要构成最强牌型时,它却是五张中不可或缺的一张。
「砂之海」船员们的祖先,据说是殖民时期载着开拓者前来的宇宙飞船水手。因此,砂船船员们传承下来的纸牌游戏,原本就是那些花费长久时间横渡宽广宇宙前来的宇宙飞船船员们,当时排遣无聊的游戏。
不知是否为当时遗留下来的名词,有几个纸牌名称对琦莉西百,是完全陌生的专有名词。虽然可以约略想象蓝色的「解放军」,但银色的「联邦军」就不知道是什么了,而其中最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就是纸牌图案中的「月球与地球」。
琦莉当然知道月球。那就是在这个天空覆着薄薄沙尘的行星,即使是天气晴朗之时也只能看见模糊轮廓,环绕此星球公转的两颗卫星。可是,地球这个单字不仅未曾听闻,而且纸牌上的图案仅描绘着月球这一点,更让琦莉感到不解。
「琦莉」
已经不知道是哈维今天第几次生气与放弃的无力叹息,当琦莉倏然回过神时,对手们的视线又全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了。她这次原本打算努力摆出扑克脸,但不知不觉中却还是流露出「虽然不差但又有点微妙」的神情。
没有人弃权,大家陆续将皱巴巴的纸钞丢到桌子中央。
「我弃权。」
哈维低声表示,这次换他中途弃权。从刚刚开始就不断重复着这种情况:不是琦莉他们很快弃权而损失一点小钱,要不就是对方赶紧集体退出而小赚一点,连身为门外汉的琦莉也感到有点索然无味。
其余三人分出了胜负。拿到四张「巡洋舰」的胡子男吹着口哨,收下所有的钱:「多谢啦!」输牌的伙伴碎碎念着将手中的脾丢还给庄家。庄家将所有的牌收集起来后又重新发牌。琦莉已经大致上手,于是毫不迟疑地伸手拿起滑过来的纸牌。
「够了,你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回去吧!」
虽然是若无其事的语气,但哈维突然说出口的言词却相当无情,琦莉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
「咦?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没这回事吧?」
「这样未免太可怜了吧?我们可是一点都不介意啊?」
「就是嘛,明明现在才正要进入高潮啊。」
听到对手戏谑地你一口我一语,哈维依然低着头,仅抬起眼说道:
「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那是声音虽小但气势却足以让气氛凝结的低语,连琦莉都被哈维的神情和语气吓着,水手们似乎也被无论怎么瞧都比自己柔弱的独臂「臭小子」的意外气势压倒般,一脸微笑地僵住了。
「琦莉!」
听到催促般的叫唤,和水手们一同愣住的琦莉,下意识地猛然推开椅子站起身。她怯怯地窥视着哈维的脸色,领悟到自己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余地之后了知道了。」只好一脸不情愿地响应,然后离开座位。
「直接回旅馆,别到处乱跑喔!」
背后传来哈维的叮咛。琦莉为了表现内心的些许反抗,故意充耳不闻朝门口奔去。
结果差点与端着大啤酒杯、忙得团团转的女服务生撞个正着(打扮清凉艳丽的女服务生吓了一跳),虽然闪避之时一个踉舱撞到其它客人的背,但琦莉仍小跑步地穿越喧闹的大厅,奔上幽暗的楼梯
琦莉一口气爬上楼梯抵达地面后回首而视,楼梯下方朦胧流泄的大厅灯光所形成的四方形,仿佛是通往不同世界的入口。地下的喧闹声、人们的热气、香烟的烟雾以及充满酒精味而混浊的空气,全都不可思议地在踏上楼梯的期间渐渐消失,完全无法传到外面。
夜晚的仓库街没有半个人影,但仍可听到那条繁华主街上的喧闹声。贩卖从对岸大陆运来的舶来品商店,以及旅行者、水手们出入的酒吧等店铺相连着,港镇的繁华大街似乎会维持人声鼎沸的情况直至深夜。
「那也用不着赶我走啊,对吧,下士。」
琦莉出声抱怨,当她期待着平日谈话对象的响应而将视线往下移,却没看见平日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此刻才发觉自己将收音机丢在店里,于是回头望着阶梯下方。
不过,琦莉并不愿意回去拿「算了,回去吧。」心中对着地下室里的哈维吐了吐舌头,旋即转身离去。今天晚上,他们在大街上的旅馆订了房间(虽说是旅馆,但也只不过是一间由双脚不便的先生和坏脾气的太太共同管理的便宜小旅社)。
琦莉往旅馆方向前进,不一会儿又改变心意停下脚步。
(下士不在,一个人回到旅馆待着也无聊)
虽然哈维要她别乱跑,直接回旅馆去,不过稍微晃一下也无所谓吧?反正只要赶在他回旅馆前回去就好了。去夜市逛逛好呢,还是
「港口」
琦莉喃喃自语,朝繁华大街的反方向看去。
以夜晚的天空为背景,仓库群的四方形屋顶有如黑影般耸立着,从后方深处飘来了些微的砂子气息。
琦莉登上堆栈在海边的四椎消波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海风吸进肺里。
眼前广阔的夜之海仿佛与夜空融为一体,隐没在黑暗之中,因此并未如琦莉期待中的壮阔。然而,砂粒平缓低沉的摩擦声时强时弱地不绝于耳,可以感受到流砂海绵延至地平线的那一端。
夹杂砂粒的微风轻轻拨弄着双颊与发丝。在附近居民眼中「毫无任何益处,只会让大地和建筑物风化」的干燥海风,不似内陆严寒的刺骨冬风,相较之下反而凉爽得让人心情舒畅。虽然羽毛外套放在旅馆,但身上的连帽刷毛棉衣加上五分裤的轻便服饰就已经十分足够。
如同字面的意嗯,占了行星表面积六成的「砂之海」就是由砂子所组成的海。极细的轻柔砂子随着潮流移动,构成了人称流砂的波浪,并且于行星中不断地循环。因为砂子被行星周围交叉公转的两颗卫星所产生扭曲的复杂引力影响,于是形成了强劲的潮流这只是去年行星地理学冬季考试时所背的知识。
(学校吗)
对了,东贝里的寄宿学校此时也正值冬季考试的时期吧?琦莉的脑海中隐约浮现汉妮老师、同学们、寄宿宿舍里属于自己的房间,还有已经消失的室友脸孔。当她忙于准备考试的时期,贝佳总会因极度无聊而缠着自己搭话,记得当时自己对此非常头痛。
距离寄宿学校的生活到现在,尚未经过一个冬季,但琦莉却觉得那好像已经是非常久远以前的事了。剪短的头发以及如同男生的穿着也像是数年前的事一般,早已习以为常。
「哟」
她以金鸡独立的姿势取得平衡(这是穿着裙子时绝对不可能做出来的动作),朝顺时钟的方向转了一圈,环视着周围的景色。
面对海的右侧,是沿着海岸描绘出有如平缓弧线般的水泥防砂堤,它们不断绵延直至消失于黑暗之中。转过身背对海,远方繁华大街的灯火正明灭闪烁着,虽然还不到梦幻的境界,但也呈现出别有一番风情的夜间街景。
而面对海洋的左侧,海岸线的那一头是船舶停放之处。或许是为了准备明天早上的启航而灯火通明,衬着深灰色的夜空,隐约可见白色码头与黑色船体的轮廓。
明天就是要在那里搭船。若是错过了明天的船,下一班就得再等上一个星期。
即将搭船的现在,应该要感到雀跃不已才对,但琦莉的心情却变得莫名沉重。她蹲在消波块上抱着膝盖、下巴靠在膝盖上,眺望着船只停泊处的灯火,心中不断为自己辩护。
虽然的确是自己强行跟去赌场,无视哈维要她待在旅馆等候的要求,但这全都是基于担心哈维的伤势尚未康复,行动不便才会这么做。而且,她会在第二局开始时提出「可以由我拿牌吗?」的要求,也是因为旁观第一局时发现,只能使用左手玩牌的哈维似乎非常不便。
这也意味着,哈维本人从未开口要求自己帮忙。
自己对哈维而言并非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相反的,有时候还会碍手凝脚;重新领悟到这点的琦莉,心中不禁涌现不安。两人于东贝里的转运站再度重逢后,由于哈维几乎无法行走,因此经常要借助琦莉的帮忙,或许那只不过是他刚好有需要罢了。加上中途在车站休息的时间,总计花了半个月才抵达此港镇,虽然哈维现在多少还是得拖着脚步行进,但已大致痊愈,琦莉也就没有再协助他的必要了。
手肘以下完全被削去的右手似乎没有那么快再生,哈维本人也不是那么在意「反正三、四年后应该就会恢复原状,因为先前(应该是指八十年前战争结束之后)也差不多是这样。」他脸上的表情彷佛是在叙说下个月就没事了。就琦莉的感觉而言,三、四年并不是马上就会来临的时间,不管是三年还是几年之后,哈维应该还是会和现在一样,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但琦莉却很难想象,三年后已经十七岁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仔细想想,三年后的他们不见得仍旧在一起。不仅如此,琦莉更不能肯定十天后是否不会面临分离。
横渡到位于东南方的大陆需花上十天的航程她至今还未曾听闻哈维提起抵达目的地后的打算。最糟糕的情况是,或许哈维的脑中只记得曾经答应琦莉二起去搭船」这件事,之后则完全无意与她一同行动。说不定一抵达目的地的港口,哈维就会说出:「我已经完成了约定,那么再见」
「不想了。」
越想情绪越低落,于是琦莉强行打断思绪。
但反过来想,两人至少还有十天可以相处,这样心里似乎好过一些。
琦莉轻轻摇头,思绪的回路正朝着乐观的方向修正时
「?」
视野角落出现一个移动的物体。琦莉纳闷地凝视着防砂堤的那一头,映着码头昏暗灯光的消波块群,在黑暗中显得白亮。
在堆栈的消波块缝隙之间,似乎有一个小生物正挣扎着,附近还可看到另外两个相同生物的影子在骚动着。
(是什么东西?)
她低伏着身子爬过消波块,悄悄地靠上前,发现原来是身长约至琦莉膝盖高度的小小人们。
是人类吗?不对。
是三名穿着水手服,戴着红、绿、黄不同颜色三角帽的马口铁制人偶。水手服是出现在描述从前的故事书中,那些水手们的注册商标,所以应该是模仿水手外型做成的人偶吧?被三角帽遮住一半的圆脸上有着一对圆滚滚的眼睛,两眼中间突出一个圆锥状的鼻子。
绿帽人偶的身体被夹在消波块的缝隙中,不断挣扎着。红帽人偶一下子拉着它的手,一下子拉它的腿,而黄帽人偶只是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啊,一不小心跌了个四脚朝天。
「有没有受伤?」
琦莉忍不住笑了出来,伸出手将黄帽人偶扶起。人偶似乎是吓了一跳,瞬间蹦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朝右转过身。同时,拉着被夹住人偶的腿扯向怪异方向(看起来就像是将关节技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红帽人偶也僵住不动,静静地望着琦莉。
琦莉再稍微往前靠近它们,对着绿帽人偶伸出援手。人偶在最初时奋力抵抗,但马上就安静下来,为了方便琦莉营救而放松了全身的力气。
从缝隙中拉出入偶时,它的身体梢梢被水泥消波块擦伤了。
「对不起,痛不痛?」
终于恢复自由的人偶用那小小的铁鞋跳到防砂堤上,然后对着琦莉摇摇头。红帽和黄帽的人偶也从左右两侧朝它跑去,三人并排立正站着、将右拳置于心脏处,做出水手敬礼的可爱模样。
一同弯腰敬礼后,三人以红帽人偶为首右转九十度,采踢正步的方式朝街道的方向前进,但排在最后的黄帽人偶却同时伸出了右手右脚。
(呃)
琦莉目送着人偶们离去,站着愣了半晌。虽然下意识伸出援手,但心中直到现在才浮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的疑问。
人偶过于无聊时也会有所行动或说话
心中突然浮现这句话。琦莉觉得,从前好像也有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那到底是谁呢?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琦莉恍惚地思考着,视线飘向了人偶消失的街灯处。
「它们要去哪里呢」
嗯!琦莉独自点了点头,从防砂堤上一跃而下,奋力奔向前。
要是知道牌桌上所有的人正共谋着,想骗取自己身上的全部金钱;还有,自己处于应尽量避免引起纷争、惹人注目的身分:加上游戏本身也超级无趣的情况下,默默离开赌桌应该是最明智的决定吧?
然而,一旦发觉自己被人骗了的时候,一定会想将所输的钱全部赢回来,否则决不罢休,这就是人性。
(啊~~我的技术也生疏了不少啊)
哈维狠狠地在心中咂舌。与其说是针对虎视眈眈的对手,倒不如说是针对反应迟缓的自己所发出的不满。
原以为一直无法进入状况,主要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碰纸牌,以致于无法抓住感觉。结果,直到中途才察觉对手们赌博手法的奥妙,由于手法十分简单,反而更难发现。当那些同伙中有人拿到的牌型比哈维好时,就会彼此暗示加码;相反则所有人一向弃权。他们应该是打算只要有人能赌赢哈维就好,事后大家再一起平分赢得的钱。
哈维默默地伸出手取过发下的牌。少了右手果然非常不便,光是确认五张牌的花色就得花上一点时间。虽然无法忍受琦莉在一旁将牌面好坏形于色,但她在身旁还是有所帮助的。
像是抗议着什么似的凶恶空气,透过微量的噪声粒子从琦莉刚刚放在座位上的收音机中飘散出来。哈维思索着下士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而不高兴,最后才想起,不会是自己狠心赶走琦莉这件事吧?其实自己并非特别针对琦莉而不悦,之所以会要她回去,着实是因为当时的气氛如果再继续下去,感觉对方可能会提出以琦莉为赌注的要求。哈维没有自信能够避免纠纷,应该说,他根本不打算闪过这场纠纷。
「喂!独臂的,你打算怎么办?你这小子要不要趁着还没有输得很惨的时候,赶快夹着尾巴回去啊!」
坐在斜对面的男子用嘲讽的口吻揶揄。他就是在约有哈维大腿般粗的双臂上刺着大蛇纹样,被众人以「刺青」这个贴切绰号称呼的壮汉。
「我不会再输了!再来一局吧!」
哈维充满挑衅地撂下一句话(「刺青男」露出真是个傻瓜的表情笑了笑),然后斜眼瞄向放在隔壁椅子上的收音机。收音机一直发出不高兴的杂音,那绝对是在想:你这个没脑袋的家伙也该收手了吧?反正你也赢不了,难不成你想破产吗?
(啊真是啰嗦!如果我赢了,你就没话说了吧?)
哈维默默地蹙了蹙眉,将手伸向收音机。
「接下来,我用这个当赌注可以吗?」
哈维拉起收音机上的提带,将收音机提起以示众人时,瞬间从喇叭传来一声『啥!』然后又迅速被噪声盖过。
「喂!别开玩笑了,那种破铜烂铁。」刺青男一口回绝。
「不!等一下!」
另一人从桌子那头探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收音机。他是整个腮帮子都长满黑胡子,理所当然被称为「胡子」的男子。
「这可是战争前的古董收音机耶!我曾在南海洛的古董店见过同款的收音机。这个还能发出声音啊?太棒了,我相信不管开出多么昂贵的价钱,收藏家一定还是会愿意收购。」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如果我赌输,这个收音机就随你们处置。」
哈维完全无视收音机所燃起的杀气,轻松地对大家宣示(虽然知道年代久远的东西多少会有点价值,但老实说,他并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对方所说的那么值钱。万一下次真的面临金钱上的困难时,应该可以考虑典当收音机)。
自己差不多已经进入状况,况且,不下定决心赢回来就真的不妙了。
不管对方是不是共谋或是有其它原因,最重要的是,只要能将输掉的钱赢回来就好(如果能赢得更多那最好)。总之,要想办法拿到占上风的牌,要不就是让对方弃权。
「哇!对不起!」
琦莉东张西望跑着,结果一不小心撞到走在前方的行人,她马上开口道歉然后超越那两人。那两人一位是水手,另一位则是浓妆艳抹、穿着人造皮草的女子。水手一脸稀奇、女子则以诧异的眼神目送琦莉离去。
在夜晚的港镇上,那些以旅行者及停泊船只船员为目标的酒店显得格外醒目。到处可见打扮漂亮的女子独自或两人一组站在街道旁,盯着那些看似水手的男子开口招呼。那是什么身分的女子,琦莉大概心里有数。在琦莉生长的东贝里也有类似的地方,而且对于乎日几乎处于全是男性生活圈的水手们所众集的港镇,更有这方面的需求。
琦莉有点后悔了。这里并不适合像她这样的小女孩独自在夜晚散步,如果被下士或哈维瞧见,肯定会被痛骂一顿。
当琦莉开始思考是否该回旅馆比较好之时,前方行人脚旁若隐若现的三角帽映入眼帘。因为行人众多,所以只要没有低头仔细看,根本就不会发现吧?似乎没有路人发现那正在脚下缝隙问钻动的小小身影。
(找到了!)
琦莉完全忘了正想打道回府这件事,快步追上前。
「咦」
然而,追到理应可以看见三角帽身影的附近时,琦莉却又追丢了,她困惑地伫立在路中。「喂,真是危险啊!」被后方的行人撞个正着而一阵踉呛,琦莉赶紧抱住身旁的路灯柱子。
路灯的阴影处有一条岔路,那是一条夹在酒店之间的狭窄巷弄。位置似乎刚好与厨房相邻,厨房出入口的附近堆满了垃圾,狭小的空间充塞着凝滞难闻的气味。
琦莉瞧见红、绿、黄三角帽的身影,正迈着小小的步伐出现在前方。
(等一下啊)
琦莉在心底呼喊,同时跨越散置其中的凌乱垃圾穿越巷弄。走到街灯几乎投射不到的巷道中间后,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琦莉不安地回过头,繁华街道的闪烁灯光有如处于遥远的世界般细长若要说夜晚的繁华街与狭小巷弄哪个比较危险,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琦莉再度小跑步朝巷弄出口处的青白灯光奔去。
出了巷弄,是一条旧商店及小镇工厂林立的街道。
这里不同于现在才正要开始营业的繁华街道,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已经熄灯打烊了。除了闪烁不定的青白色路灯外,没有任何的灯火。有好几间店似乎已经倒闭,铁门上贴着纸张,斑驳的纸片偶尔随风翻弄,那声音在昏暗的巷弄里显得异常响亮,琦莉不禁吓得缩起身子。
她左顾右盼地搜寻三角帽人偶的身影,发现街道的角落只有一家店透着光亮,昏黄的灯光顺着门的边缘细缝泄出,洒落在柏油路上。
门旁有一扇小展示窗,透过灰尘满布的玻璃,可看见机器船模型还有裸露缆线和金属骨架、拥有五根手指的机器手臂类似机器手臂还是操作机之类的东西杂乱陈列着,看起来似乎是一间贩卖机器零件的商店。
琦莉站在店门前望着展示窗,旁边的大门发出叽地声音敞开,宛如邀请琦莉进入。顿时增强的光线照亮了街道,温暖的空气也随之流泄而出。
琦莉犹豫地靠过去,窥视着门内。
「呃~晚安」
她小声地打了声招呼,不知是否对方没听见,里头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一间狭小的店铺,店内放置着各种形状及大小的铁材,还有一些琦莉完全不知有何作用的机械零件(或许大都是一些破铜烂铁)塞满整个空间,让已经不甚宽敞的店面更显狭窄拥挤。
发现三角帽人偶并排坐在铁制的棚架上,琦莉不禁「啊!」地叫了一声。然而,它们现在却一动也不动,彷佛原本就一直搁置于架上似的,马口铁的双足从棚架上垂下,静静地坐着。
店铺的最里面有个柜台,柜台的正对面看起来像是作业场,明亮的火焰在宽大的镕炉中燃烧着。那应该是老板吧?一位穿着难燃材质工作围裙的男子正坐在镕炉前,用夹钳挟着铁块镕铸。
「晚安,擅自进来」
或许是专注于工作而没有听见,老板对于琦莉的声音毫无响应,只是继续默默工作着。
琦莉静静待了一会儿,但老板还是没有发觉自己的存在。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追到人偶们的去向后该如何,更何况时间已晚,看来还是回去吧!
「那我要回去了。真抱歉,打扰了。」
总之,还是向老板打了声招呼。果然如她所预料,琦莉并没有得到老板的响应,于是她转过身,正要朝门口走去时,突然恍然大悟地停下脚步,再度回过头望着老板。
(那个人)
抛开以普通人的常识来说,坐在那里的一定是活人这先人为主的观念,仔细端详后,正专心工作的老板其实是一个亡魂。
从前哈维曾经说过,像琦莉这样拥有强烈灵感的人,会有如观赏电影般,读取到那些残留在物体或场所的记忆所散发出来的强烈意念波。那么现在眼前的景象,应该是老板生前的记忆或是另有其人的?
此时,琦莉感觉背后有什么似地转过身,不知何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已站在她身后她抬头仰望着对方,吓得往后一退,背脊就这么撞上了后方的柜台。
眼前是个有着成人般高度,已经生锈的金属机器人。和展示窗里的机器手臂一样,裸露着金属骨架的机器手臂从双肩关节垂下。相对于露出头盖骨的左半脸,右边的脸部覆盖着肉色的橡胶,不协调的样貌显得极为诡异,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机器人的手臂灵活地伸了过来,一把抓住僵住不动的琦莉双手。
「不!」
琦莉发出惨叫想甩开对方的手,但对方的力气极大,丝毫不为所动。机器手臂从两侧抓住琦莉,将她往上提举,琦莉的双脚就这样悬在半空中。
「不要,放我下来!哈维」
『唉呀,真是既愉快又痛快!只要一想起那些家伙惊慌的表情,俺就想大笑。哈维,没想到你出乎意外地厉害,真是让俺对你另眼相看啊。』
「是哈维。」
兴奋的声音不断从单手提着的收音机里传来,哈维仅是无力地订正对方这一句。当哈维快要输的时候,收音机甚至还流露出猛烈的杀气,然而开始赢钱时,马上又变得心情大好,真不知该说是随性还是单纯。算了,反正那不重要。
赢得足以支付眼前船资和生活费的金额后,哈维便断然收手离开赌场,朝旅馆的方向走去。在这繁华街道应该还是人声鼎沸的时间里,附近一带的土产店却几乎早已打烊,除了偶尔从酒馆窗户透出的朦胧灯光和模糊喧闹声外,整条街就像是早已厌倦喧闹般,弥漫着疲惫的空气。
『你那扑克脸还真是厉害,那些家伙全被你要得团团转。如果再从他们身上捞一大笔就好了,没想到你却在手气大好的时候收手,真是可惜啊。』
「只要赚到所需金额就够了。如果赢得太多,别人铁定会记得我的长相,我可不希望这样。」
身为被教会追杀的目标,如果做出令人瞩目的行径而留下线索,那就糟了。此外,要是让人记住自己的长相,下次再见面时也会变得麻烦,毕竟自己的长相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这个道理下士一定也知道,哈维内心感到不耐烦地回应(明明一开始说赌博这种东西是没用家伙才会做的行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现在却抱怨可惜,这个善变的老头)。
『没想到你也吃了不少苦啊。』
收音机突然沉默了一会儿后,领悟般地径自以佩服的语气低喃。哈维打从心底露出了极度嫌恶的表悄。
「别说了,我不需要这种同情。」
『你会对琦莉那么无情,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吧?』
「啥?」听到下士话锋一转的哈维满脸错愕,不禁停下脚步、低头望着收音机。「你在说什么啊?我并没有刻意对琦莉无情啊!」
『有!非常无情哦。』
对方断然冠上如此罪名,哈维虽然感到气愤但并未反驳,只是噤口不语。不过,如果就这样默不作声似乎又心有不甘。为了报复,于是他甩着收音机作势要将它丢掷出去,直到收音机发出了惨叫声才住手。
『你下次再敢这样做的话,俺就趁你熟睡时用冲击波轰你!』、「有机会你就试看看啊!」之后,哈维充耳不闻收音机发出的不满,再度迈步前进。他一边思索着:或许下士说的没错。
因为不能连累琦莉的一生,让她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哈维的确无法否定,为了那个时刻的到来,他总是在潜意识中筑着一道防护线。但他又不愿悲观地担心着,不知会发生在几年或十几年后的事情,于是就表现出「啊~真是麻烦。」的态度,也厌倦于不断思索这些问题,因而不自觉发出了怨言。
『麻烦的是你那复杂的个性吧?』
「多管闲事。」
哈维不高兴地回嘴。这次打算真的要将收音机丢出去时,看见旅馆老板正要关上大门。
老板也察觉有人而转过身。
「是你啊,我还以为你们今晚不回来了,正打算关门呢。」
他一脸和气地笑了笑,微微拖着脚侧过身子,招呼哈维进去。老板是一位体格不错的中年男子,年轻时原本是一名水手,但是发生意外被卷入螺旋桨,因为失去了一条腿而退休。哈维没特别想知道对方行动不便的原由,或许是对方见到哈维少了右手而感到同病相怜,于是在哈维出门经过柜台时主动提及。
「谢谢。」
哈维淡淡地回礼,正打算经过老板身旁时,突然想起老板话中的某部分而停下脚步。你们?
「难道我的同伴还没回来吗?」
「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老板一脸理所当然的回问。『啥!』收音机喇叭瞬间传出不知说什么的声音,接着马上消散。「搞什么啊,那个笨蛋」哈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出去找一下我的同伴,麻烦你先不要关门。」
「嗯,好啊。」老板爽快地点点头,然而
「真不好意嗯,我们要关门了,因为我们想上床睡觉了。」
从屋内传来毫不客气的女声,转过身正要走出玄关的哈维,扫兴地止住脚步。
双脚行动不便但好脾气的老板,他的老婆却是一位尖声说话、脾气不佳的中年女子。对哈维而言,有许多类型的人是他想尽量避开、觉得难以应付的人,老板娘正是其中一种。哈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那么没关系,我将行李带走好了。啊,我还是会付清今天的住宿费用。」
在对方尚未开口前,哈维先一口气响应了对方可能会质问的事。为了返回房间取走行李,只得再次跨进玄关;毫无发言余地的老板,流露出满心歉意的表情目送哈维。「对了!」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要赶紧将想起的事告知对方般。
「工厂那条街的尽头有一问卖机器零件的商店,明天上船前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突然听到对方这么说的哈维感到莫名其妙,他诧异地回过头,只见老板微微拉起行动不便那条腿的裤管,露出了金属义肢的脚踝部分。
「那间店的老板也是一名制作义肢的师父。虽然义肢的外表看起来不怎么美观,但制作得相当好,我想应该会对你有所帮助哦。」
「嗯,谢谢。」
由于哈维从未想过义肢的问题,于是仅淡淡地响应。他低头望着塞进口袋的大衣右袖,拆香烟盒或是系皮带时,只有一只手的确非常不方便。虽说三、四年后就会再生,不过,如果在痊愈之前能够有只义肢,应该会方便许多。
「你在胡说什么啊!那个老板不是早在半年前就去世了吗!」
老板娘非常不客气的插嘴。哈维一抬起头,恰巧与穿着睡衣的老板娘那猜疑的眼神相视。在循规蹯矩的凡人眼里,的确会觉得一名独臂又进出赌场的流浪者可疑,因为带着琦莉,说不定还会被误会成人口贩子。
「可是店里面偶尔还是会有灯光啊!不仅是我,连这附近的朋友也都见过。」
老板不甘示弱地反驳,亦不认输的老板娘更加拉高那尖锐的嗓音说道:
「我可是问过了住在他隔壁的太太,你该不会是痴呆啦?」
「谁痴呆啦,你才痴呆」
「啊」看着你一句我一句的夫妇,哈维叹着气、蹑手蹑脚地逃离现场。饶了我吧!
走上通往客房的阶梯,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收音机暗示地唤了一声『哈维』。「我知道啦!去看看吧!」听了那两人的对话后,心中涌现一股预感。已经去世的人,家里还会出现灯光希望不要又卷入了不可思议的事件中才好。
好像真的又卷入了不可思议的事件中。
被置于柜台上坐着的琦莉,困扰地摆动着悬在半空中的双脚。
方才虽然吓得不禁发出惨叫,但最后只是被抱上柜台坐着,反倒让她有点混乱。看来对方并无伤害的意图应该说,似乎将琦莉视为宾客的样子。
三角帽人偶愉快的将装着饼干的盘子搬运过来。三人齐力将椭圆形的大盘子顶在头上,走在最后的黄帽人偶成了当中的绊脚石,好几次脚步踉呛差一点跌倒,好不容易才将盘子运到柜台,置于琦莉的身旁。
三人整齐并排在盘子的前方,满怀期待地抬头望着琦莉。
「我就不客气了。」
琦莉露出暧昧尴尬的笑容,拿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小口;已受潮变软的饼干并不好吃。
这家店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既然老板已经去世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靠墙的棚架前方有一个大的铁制人偶(说是人偶,倒不如说是机器人较为贴切)正打算冲泡咖啡。咖啡瓶中的咖啡粉也早已凝固,但机器人仍用铁手用力拍打着瓶子的底部,勉强将咖啡粉(已凝结成块的)倒入杯中。
作业场的老板幻影仍继续默默地进行着铁材镕铸及敲打的工作。镕炉中燃烧的是货真价实的火焰,应该是那个机器人点燃的吧?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人偶也会行动或说话话虽如此,但这样的举止实在太过诡异了,琦莉逐渐感到恐怖。
机器人拿着注入热水的杯子走过来。虽然手的形状近似人类,但活动起来却是不灵活的机器动作。拥有五只手指的机器手臂将杯子递了过来。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琦莉并未接过杯子,开口说完后便从柜台上跳下。
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咖啡杯锵地一声掉落地上,杯内的液体泼洒出来。琦莉吓得缩着身体,机器人用空着的双手一把抱起琦莉,让她再度坐回柜台上。
似乎无意让她回去。
「拜托,这样我会很为难」
琦莉无奈地恳求,然而机器人完全不理睬,径自弯下膝盖的关节,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杯子碎片。
琦莉俯视着机器人思考了半晌,心底喊着「预备」然后奋力从柜台上跃下,越过机器人的头顶,落在前方的地上。
「对不起!」
琦莉一股作气奔向门口。
然而,马上就被机器手臂抓住领口拉了回去。琦莉转过头,覆盖着橡胶的右半脸和裸露的左半脸形成不正常的表情俯视着她。「放开我」琦莉感到毛骨悚然,全身不断挣扎着打算甩开机器手臂。
脚后跟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而感到一阵酥麻的同时,琦莉被放了下来。她似乎刚好踢中裸露的关节处;机器人单脚跪下、向侧倾斜,伴随着轰隆巨响撞向铁材堆中。
这一瞬间
「哇」
琦莉跌坐在散落着零件的地上,忍不住叫了出来。
坐在镕炉前的老板身影扭曲着消失,眼前的景象以此为开端产生急剧变化。
放置在棚架上的物品因为久未有顾客造访而蒙上了厚重的灰尘,地面与墙壁也在瞬间变得肮脏不堪,店内一片凌乱。只剩下持续燃烧白亮火焰的镕炉,奇异地浮现于寂寥的景象中透出一股寂寞、沧桑及迷惘的情感。
这是机器人和三角帽人偶们的记忆吗?
琦莉内心复杂地将目光栘至机器人身上。机器人发出了微弱的马达声,拚命摆动着四肢,企图从崩落的铁材下钻出。三角帽的人偶们从柜台飞跳而下,匆匆忙忙地跑了过去。
「琦莉!」
头顶上方传来低沉的声音。一抬起头,身后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一副看似漠不关心却又混杂着些许怜悯的微妙表情,他环视店内一眼后屈膝蹲下。
「我不是要你别乱跑吗?你啊」
「都是因为你说我碍手碍脚。」
「我有说过这句话吗?」
『你有说过』
一副快晕倒的声音夹着噪声插嘴。哈维眨了眨眼,低头望着提在左手上的收音机,有如在回溯什么似地将目光撇向一旁,最后吐出一句少根筋的话:「啊或许说过吧,但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嗯。」
「真是过分,害我胡思乱想一堆」
愤怒的琦莉抱怨之际,眼前哈维的脸庞像是留下残影般往旁一闪。
琦莉惊讶地转过头,机器人的手臂正揪着哈维衣服的肩膀处,就这样往旁边丢出去。
「哇,你这家伙」
哈维弓着身子想让伤害降至最低,可能是想伸出残缺的那只手结果失败,右肩撞向废弃的零件堆中。金属的撞击声在店内狭窄的墙壁与天花板间吵杂地回荡。『笨蛋!你好好抓紧啊!』飞出去的收音机发出护骂,撞到店内的一角。
「哈维!下士!」
欲奔向两人的琦莉又被机器人抓住手,拉了回来。三角帽人偶们也以身体的重量紧紧抱住她的鞋子阻拦着。
「放开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琦莉不明白它们为何会对自己如此执着,似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她离开。琦莉用可以自由活动的手推开对方,但是对方却分毫不动。「我叫你放手!」琦莉用尽全身力气反抗着,朝机器人掹力一撞。
结果琦莉扑倒在失去平衡而脚步踉呛的机器人身上,两人一同倒向店内的作业场
「琦莉」
不知从哪传来哈维的声音,与被风扬起的火焰声交迭。白色的火焰从镕炉口涌出,越过机器人的肩膀扑了过来。机器人的背部往镕炉撞去,热风扑在本能闭上双眼的琦莉脸上。
接着,风声、火焰声,还有物体崩落的轰然声响从四面八方涌至,琦莉已经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是什么了。
「莉!」
昏迷了不知几秒还是几分钟,时间应该没有很久,琦莉听见某人的呼唤而苏醒。听觉恢复正常后,可以断断续续听见身旁火焰爆裂声和细碎物体坍塌的声响,身旁充塞着刺痛的热风。
「琦莉!喂,回答我啊!」
近处传来哈维的声音,声音中流露出平常罕见的慌乱。他到底是怎么啦?琦莉觉得真是难得,最后终于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
眼前尽是黑烟与崩落的铁材,四周一片昏暗,只有火焰燃烧处发出朦胧的红光。唯独横躺地上的自己和脚边三角帽人偶们所在的区域呈现洞穴般的空间,免于被崩落的瓦砾所掩埋。
琦莉稍微转了转头,看见机器人在上方张开四肢,以俯趴的姿势保护着自己。
覆盖着右半脸的橡胶已融化剥落,底下的金属头盖骨也因高热而凹陷,模样比原先更加怪异凄惨。琦莉无法栘开自己的视线,她定眼凝视着机器人似乎想表达什么的双眸。
「你想说什么?」
机器人并未回答,只是保护着琦莉,双手双脚有如不动的铁塔般立着。
「琦莉!拜托回答我啊」
外头再度传来哈维的声音,琦莉松了一口气将头转向声音来源处。
「哈维,我在这里!我没」
话说到一半,呼吸时烟雾窜进了喉咙,琦莉被呛得不断咳嗽。
此时,正前方传来一阵拨开瓦砾的声响,微暗的光线射了进来。由于探视着琦莉的哈维正好背光,所以只有在一瞬间看到他的表情,但琦莉似乎可以感觉他的脸上流露着至今从未见过、难以形容的表情。明白说,就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琦莉一抓住哈维伸来的手,哈维便紧紧回握并将她拉出。
琦莉直接扑倒在哈维的怀中,瘫坐在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新鲜空气注入肺里。上方传来简短的一声:「有没有受伤?」琦莉摇摇头回应后,哈维便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琦莉无法抬起头,只能转动眼眸,往上望着哈维的锁骨处。
她突然想起保护自己的机器人,转头望向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瓦砾堆。堆积在镕炉附近的铁材被火焰吞噬而崩垮,火舌也开始延烧到墙壁和天花板,这屋子似乎撑不了太久了。
「我已经没事了,快点过来这里!」
琦莉窥视着自己刚才爬出的瓦砾空间,机器人仍以原来的姿势撑着四肢,金属骨架被火焰染成了红色。「快一点!快点出来,否则你会被融化啊!」
机器人微微拾起头,用裸露的眼球环顾四周,见到倒在脚边的三角帽人偶们后,伸出一只机器手拾起其中一个人偶,然后将筋疲力尽的人偶置于掌心,托付般地递向琦莉
可能是已经承受不了瓦砾的重量,支撑着身躯的手肘一弯,整个身体瞬间倒下。
「啊」
琦莉本能的探出身子,想将人偶接过来。「笨蛋!趴下!」当指尖快碰到人偶时,哈维从身后一把抱住她,用力将她拉回。
磅!
紧接着在机器人的背后,伴随着轰隆声响卷起了火焰的漩涡,高温热风袭来拍打在脸上,同时也吹乱了发丝。琦莉忘了自己该转过脸回避,就这么愕然地张大双眼,紧紧握住哈维环抱着自己身体的手。
她眼睁睁地看着伸向自己的机器手臂和三角帽下露出的小脸被火舌吞噬不知听觉是否麻痹了,所有的声音彷佛全都从世界上消失,这一瞬间,耳朵完全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机器人和三角帽人偶们的身影,静静地消失在满是火焰和烟雾的瓦砾堆里。
呜嗡
低沉而冗长的汽笛声乘着砂风而至。
当深灰色的夜空转变成白砂色的昼日之际,琦莉在飘着硝烟的焦黑残迹上走着。
鞋底静静踩着仍四处冒烟的瓦砾。
结束灭火正在收拾善后的人们,那混杂着安心与疲惫的低沉谈话声有如杂音般传来。由于住在那条工厂街上的居民马上察觉火灾发生而迅速赶至,因此只烧毁了以镕炉为中心的部分,火势就被扑灭了,整栋房子仅半毁而且未延烧至邻近的建筑物。由于店铺的主人已经过世,这间店恐怕将会被直接拆毁。
琦莉感觉鞋尖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于是将目光栘至下方,黄色三角帽的尖端从瓦砾中微微探了出来。琦莉蹲下身挖开瓦砾,拾起人偶的身体。
烧焦的头从脖子处脱落,在地面滚动。
「」
琦莉紧抿着唇,静静地凝视着残留在手中的小身躯好一会儿。从水手服袖子下伸出的双手无力地垂着,已经无法再像昨晚那样,做出可爱的水手敬礼姿势了。
『原本没有灵魂的东西,也会因为对主人的那份强烈情感而产生灵魂。有些为的是要报答珍视自己的人类,或许也有些是对人类怀抱着怨恨也说不定。』
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传来凭依灵混着杂音的低沉喃念。
「类似凭依灵吗?」
『也可以这么说。除了那不是死人的灵魂外,或许也可以归类为凭依灵。』
这些人偶一定是在主人的关爱下诞生的,因此即使他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些人偶们也一直守候在这里,重现主人在世时的光景而度过每一日吧?如果昨晚琦莉并未造访此处,也没发生这些事,或许它们将会永远留在这里。琦莉不知道,对它们面言到底是这样下去,还是经过昨晚的破坏才是幸福。
背后传来踏着瓦砾的清脆声响。一回过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衣袖内只有一只手)的哈维,若无其事地环顾烧焦的残迹走了过来。
「差不多该去港口了。」
「嗯。」
琦莉颔首,但仍蹲在地上俯视着一动也不动的人偶身躯半晌,然后像是要接回掉落地面的三角帽似的,将人偶的身体轻轻横放。
琦莉站起来转过身,追着早已掉头迈步前进的哈维。
磅嚓
不知从何处传来瓦砾崩塌的声音「?」琦莉停下脚步再度回首时瓦砾堆的某处轰然坍塌,从底下伸出了一只金属骨架的手。
「啊!」
原来没事啊!欣喜万分的琦莉正想走向前时,突然吓得止住脚步。
攀着瓦砾爬出地面的,只有一只机器右手。金属的骨架残酷地从手肘的关节处扭断,而被割断的缆线有如触角般垂下。
好像是在寻找着应该与自己相连的肩膀一般,机器手臂用五根手指攀着瓦砾,开始在烧焦的残砖破瓦上爬行着。
哈维站在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琦莉身旁,他不发一语地朝着机器手臂走去,走了几步之后停下来,机器手臂在哈维的鞋尖附近踌躇了一会儿后,像是寻获猎物的甲壳虫般,开始往他的脚上爬去。
「哈维?」
琦莉被眼前的恐怖景象吓得屏住呼吸,然而哈维却放任对方的行动无意闪躲。当机器手臂爬上哈维的膝盖附近时,他微微弯下腰,用左手抓住机器手臂。
举起机器手臂之时,它的五指仍然像是在找寻什么似地挣动着,不过却在哈维手中逐渐安静下来,最后一动也不动。
「这些家伙无法独自生存,一旦失去了归属,就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这些家伙,大概是希望你能够成为它们的新主人吧?」
「所以昨晚才会那样阻拦我,不让我走?」
现在回想起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应该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哈维的话深深烙印在琦莉的心中,她望着哈维不带一丝情感俯视机器手臂的红铜色双眸突然思考着:或许将寄宿着灵魂的人偶归类为不死人,会比归类为凭依灵来得贴切。
不死人就是装着取代心脏的「核」,而得以永远不死的尸体。之前看到被取走「核」的哈维,彷佛就像是失去了灵魂的人偶一般
琦莉摇着头,慌张地将脑海中浮现的当时景象挥去。
「你在做什么啊?」
拿着机器手臂走回来的哈维,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她。「没事」琦莉含糊地掩饰,但她发觉这样更加可疑,于是噤口不语。此时收音机插嘴道:『这不是刚好吗?哈维。』
『你这样行动不是很不方便吗?不过,你应该还不够格当它的主人。』
「我不够格真是不好意思啊!」
对于下士那多了一句揶抡的提案,哈维半眯着眼回应。他陷入思考,视线再度落在手中的机器手臂上。
「凑合用吧。」
夹杂了苦笑与自嘲的复杂情绪低声说着,他叹了口气。接着半开玩笑地,像是要求握手般,
对着琦莉伸出了机器手臂说请多指教。」
琦莉略微迟疑了一下才伸出右手,当她的手指快碰到机器手臂时,机器手臂伴随着短促的机器运转声,像是吓了一跳似地握紧拳头,于是琦莉也跟着缩回了手。「别咬下去啊!」哈维无奈地微微笑了出来(到底是对着谁说啊,听起来好像是对双方说)。
琦莉再一次小心翼翼、避免惊吓到对方,缓缓伸出了手,喃喃说道:「别害怕哦」对方也试探地再度张开了手,战战兢兢地将琦莉的手轻轻握在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