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错失了出去抽烟的机会,哈维露出敷衍的表情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在琦莉的床旁坐下,将手伸向披垂在琦莉脸上的发丝。
「琦莉!琦莉!」
突兀地传来一阵充满朝气的声音,哈维顿时感到无力,于是将手收回。
望向船舱的门口,少年喘着气、满脸笑容地开口:「琦莉,今天的甜点是巧克力布丁」他兴奋说着,但马上察觉现场的气氛而住口。
「怎么了?不舒服吗?」
少年在门口随便将鞋子一脱便爬上船舱,行进间将其它乘客散落在通铺上的寝具搞得乱七八糟,也无视哈维的存在,犹如翻越障碍物似地爬过他的膝盖。哈维一脸不爽揪住了少年的领口。
「哇,做什么啦!」
「吵死了,别在这里妨碍别人!」
哈维站起身,头顶马上又往天花板一撞。他第三次咂着舌将少年拉到门口,粗鲁地往走道一丢。少年马上站起来,露出抗议的眼神。
「琦莉怎么了啊?从早上就没见到她的人影,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过来看看。」
「她只是晕船而已,赶快回去啦!」
「一直昏睡,这根本不是单纯的晕船吧?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啊?」
「又不是我害的」
无缘无故被指责,虽然哈维有气无力地反驳,但事实上连他都对自己的话感到存疑,逃避似地将眼神挪开。若只是单纯的晕船琦莉的症状似乎又有点严重。
挪开的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一名身穿象牙色外套的男子从走道那头走了过来。
「啊,正好,这位客人。」一见到哈维,「砂鼹鼠七子」号的船长就露出笑容:「我听其它客人提及,你的同伴好像身体不舒服?」
「嗯。」
哈维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于是冷淡响应。但船长毫不在意,眼神望着天花板示意上头的船舱。
「不妨去医务室,那里的床铺比较舒服。」
「谢谢你的关心。」
哈维一时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先诚恳地道谢。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内心不禁提高了警戒。昨天仅是在阶梯底下稍微交谈而已,今天的态度明显较昨天来得异常亲切。
瞥了一眼躺在船舱内的琦莉,和这里寒酸的寝具相较,医务室应该会更为舒适吧?于是哈维先暂时将心中的怀疑置于一旁。
「柔软的感觉好奇怪」
见到琦莉将脸颊埋在医务室枕头里,反而露出了不舒服的表情,哈维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真是穷酸啊!」压抑住笑意将铁椅拉近,环抱椅背跨坐着。
医务室是位在第一层船舱最里面的狭窄房间。一侧墙壁旁是摆设了铁柜与长椅的简易诊疗空间,另一侧则是比三等舱的拥挤通铺舒适十倍的单人床。
「因为,和哈维在一起,很少睡在很舒适的地方」
虽然琦莉鼓着脸响应,或许仅是说话就让她相当疲惫了,她只能边喘着气边说,光说完这一串就花了些许时间。
「别再说了,睡吧!」哈维看着琦莉那副模样,连他自己也快喘不过气来。
「尤利呢?」
「船长带他回房间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他特地来找我玩的说」
「我不是要你别说话赶快睡吗我想去抽根烟。」
哈维用略微强硬的口气又重复了一次。琦莉勉为其难点点头拉起了毛毯,原以为她会乖乖休息,没想到她从毛毯底下露出眼睛,凝视着哈维。「我睡着之前你都会待在这里吧?」「不会,我马上就走。」「那我马上就睡,留在这里陪我吧。」琦莉终于闭上眼,将脸埋进毛毯中。
可能是刚刚喝了担任医务工作船员所给的药,琦莉话一说完便发出了入睡的呼吸声。杂乱的呼吸显得不规则且微弱,脸色也尚未恢复,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几乎可见到浮现的血管。
「如何?睡着了吗?」
虽然哈维嘴里说马上离去,但他仍将双手置于椅背上,只着脸颊俯视琦莉的睡脸。此时,带尤利乌斯回特等舱的船长返回医务室。哈维斜眼瞥着伫立在门口的象牙白外套一眼,点了点头,船长将门带上走了过来。
「你们要去南海洛做什么呢?是要去拜访亲感还是朋友吗?」
「不,我们两人都没有亲感朋友在那。」
「那么算是两人单独的旅行喽?没有其它亲人吗?」
「有什么问题吗?」
对于对方失礼的探询隐私,哈维露出明显不悦的神情直率回问。船长抚着下巴,自顾自地露出了解的表情点点头。哈维不想让对方有机会继续提问,于是赶紧从椅子上站起。
「你要去哪儿?」
「抽烟,马上回来。」
离开床铺之前,他想起似地抓起置于琦莉枕边的收音机吊带,想跟下士到外面谈谈。「没关系没关系,请慢慢来。」当他推开医务室大门时,背后传来船长那带着诡谲笑意的声音。
第一层船舱的走道上没有半个人影,而不远前餐厅入口的灯也熄了,再往前一点,则可以看见最后一批吃完晚餐正要返回船舱的乘客,三二两两地消失在阶梯下方。哈维一手挂着收音机,漫步走向阶梯。
『琦莉不是晕船吧?应该是惹到不干净的东西还是什么的。』
收音机早一步说出哈维想说的话。
「嗯。」
『嗯什么嗯,知道的话就做点什么啊!』
「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做的话早就做了。为什么要怪到我头上呢」
不管是下士还是尤利乌斯,难道你们都认为我对琦莉不闻不问吗?(他们就是因为这么想,所以才会如此说的吧?)哈维撇着嘴回应。
哈维隐约感到有一股漆黑的念力,然而,每当他察觉并想要捕捉对方的真正形体时,却又消失无踪。彷佛以粒子的型态融入弥漫于船内的机器动力声和震动之中,笼罩着整艘船,是一种模糊不具形体的念力。
「我想,抵达港口下船之后就会没事了吧?」
『可以说得那么轻松吗那种状态可不能放个几天不管啊。啊!可恶!实在是看不下去!说不定琦莉就会这样衰弱而死』
「别乱说话,冷静一点!」
『你就是太过冷静了,才会如此从容不追。』
「人生的历练磨得我非常有耐心。我欠缺耐心的话,早就发狂扯出自己的心脏了。」说出口的瞬间,哈维自己也感到极度厌恶而不耐烦地咂舌。要对方冷静,自己却一点也不冷静。
「啊真是的!总之,先让我哈一根烟啦。」
哈维半恳求地说道。此时,他正巧穿过走道抵达阶梯处。
当他往甲板方向踏上了第一个台阶,若无其事低头望着楼梯下方后,注意到已经没有任何离开餐厅的乘客,只剩无人的阶梯往下蜿蜒。从最底下的第三层船舱处微微透出明亮的灯光,但只有一个角落仿佛拒绝灯光似的,呈现一片黑暗那里就是昨天被船长阻止,通往船员专用船舱的阶梯处。
哈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凝视着那里
(是什么东西?)
怱地,触感犹如一只冰冷的手的不明物体爬上了背脊。哈维一脸僵硬,反射性准备捕捉那东西的真正形体之际,它又倏地消失不见。
『喂,你感应到了吗?刚刚那是什么』
「谁知道」
『咱们下去看看!这次可不能说没什么了吧』
收音机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自己赢了似的,显得得意洋洋。「我不会这么说啦!」哈维不高兴地点点头,原本想往上走的双脚又走下了阶梯。
哈维的脚步声在无人的阶梯上更显宏亮。走向第三层船舱的阶梯仿佛有十阶左右那么远,事实上仅下了两个台阶就到了。哈维并没有走向通往三等舱的走道而是绕到阶梯后方,与昨天相同,从通往下方的作业用阶梯透出昏暗的灯光。
哈维毫不犹豫地将收音机挂在手腕上,手伸向了阶梯的栏杆,然后抓着栏杆滑下似的走下极为陡峭的阶梯,抵达第四层船舱。
两侧堆积着货物的狭窄走道往黑暗的前方延伸(记得昨天船员们被要求得好好整理,但看起来似乎还未整理的样子)。左右墙壁的另一头应该放置了燃料桶吧?空气中弥漫着类似油料的浓厚气味。据说庞大的石化燃料桶占据了大型砂船底部的大半空间,而燃料桶之间则构成了有如迷宫般的作业用信道。
『刚刚那奇怪的感觉就在这附近吗?』
「不,我想应该在更底下。」
哈维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一带喃念。『要怎么再往下啊!』收音机发出了不悦的声音。的确,哈维环顾四周,已经没有通往下方的阶梯了。
「再往里面看看吧」
正要离开阶梯迈出步伐时
救命
低沉的声音紧贴在脖子后方响起。诚如文字所形容的,声音并非从耳朵听到而是从脊髓附近传来。那是如同紧黏在脖子后方的触手般,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声音。
哈维将全身窜起的寒意狠狠挥去,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刚刚走下的阶梯后方围着铁栅栏,栅栏后方只有墙壁并无去路其中,铁门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般,静静地立在黑暗之中。
仍残留在脖子附近的那个声音,似乎正呼唤着:在这里哦。
『哈维!』
「嗯。」
哈维以单手支撑翻越铁栅栏,朝门走去。将手置于门把上,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力一转。
微微一转,铁门马上发出叽的金属摩擦声。
(啊)
摩擦声在吵杂的机器动力声中听起来虽不明显,但哈维仍瞬间吓了一跳停下手。
再一次确认后方的走道上没有任何人,他小心谨慎地将圆形门把转到三点钟的位置往后推,哈维朝着约可让自己通过的缝隙内窥探。
正如哈维所料,门后是一片漆黑。由于他拥有极佳的夜视能力,不一会儿双眼就勉强可看清里面的情形。
又窄又陡的阶梯往下方的黑暗延伸。实际的斜度应该为五、六十度左右,感觉起来却像是垂直般陡斜,称之为梯子应该比阶梯来得贴切。
他将手轻轻放在门上,小心翼翼地踏下第一个台阶,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鞋底踩在砂子上,感觉台阶上积满了砂尘与铁锈,看来船员平日并不会来此。
「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啊?」
哈维内心觉得诧异。确定梯子可以承受自己的重量后,手便攀着墙壁又踏出一步,开始往下走去。金属的摩擦声和踩踏着沙子的足音,配合着哈维的脚步在黑暗中回荡。
才往下走了片刻,空气中砂子的气味越来越浓烈,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气味隐约飘来一骨刺鼻的恶臭。
那是历经了数十年,至今仍残留在嗅觉中的一种臭味那无庸置疑是人类尸体所散发出来的腐败气味。
哈维不禁停下脚步。打算往后退回一阶,脚跟踩了个空往下滑落,千钧一发之际赶紧抓住墙壁,脚边的砂子纷纷发出沙沙声往下滑落。『真危险,你在做什么啊!』差一点从手腕中滑落的收音机发出了抗议。
「对不起,我不行了。」
『啥?什么不行?』
「我不下去了。」哈维盯着脚下的那片黑暗,用脚后跟探寻着刚刚踩空的台阶,一副打算落荒而逃的样子。
『你啊,又不是小孩子,都已经活了几十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不想下去」
哈维的脚后跟往后踏上一个台阶,顿时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
回过头的那一刹那,眼前飞来一个像金属棒的东西。「什」头部侧边被重重一击,坚硬的鞋底紧接着朝肩膀处踢了过来,哈维就这么被踢了下去。
眼前闪过类似船员的连身工作服。「哇啊」对方丢下手中的铁棒,尖叫地奔上阶梯。「这」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哈维在心中喊着,伸手抓住栏杆想站起身,然而,脆弱不堪的栏杆似乎承受不了,就这么发出啪啦啪啦的损毁声,被右手义肢给扯断了。哈维倒栽葱滚下急陡的阶梯,中途的阶梯断裂,让他整个人摔下空荡荡的空间。
在黑暗中,感觉应该掉了约十几公尺深
哈维落地时重重往地面一撞。由于是背部着地,哈维听见自己脖子附近传来什么东西折断的声响。
然而令哈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此时自己最担心的,竟然是收音机掉到何处去了。
(好冷)
明明睡在医务室的柔软床铺上,琦莉却感觉脸颊贴着冰冷的砂地。
好冷!好难过!好痛!救我!从刚刚开始,浑沌的脑中不断重复着这些字眼,然而大半并非琦莉自身的感觉,而是另有他人在她的脑中发出呻吟。她思索究竟是谁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最后发觉那并非是单独存在的个体,而是类似汇聚众多思念的复合体。
「哈维」
琦莉吐了一口气,发出微弱的呼唤声,但没有响应。
(记得哈维好像说要去抽烟,赶快回来啊)
略微将枕头上的脸往旁一偏,却没见到一直守在枕旁的收音机。什么嘛,连下士也不在,原来两人一起离开了啊。
「啊,船长」
脚旁传来压低音量的谈话声。琦莉转头越过盖着自己双足的毛毯,朝医务室的门口望去。穿着象牙白外套的船长背对琦莉站着,站在走道穿着连身工作服的船员则面对船长说着什么。是那名戴着圆形眼镜的长脸男昨天对方在动力区与自己搭话时并未察觉,后来才想起他就是在港镇时曾经碰过面的船员。
「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做这种事一定会被他们」
「你这个窝囊废说什么废话!那个男的已经解决了吧?」
船长突然闭上嘴、微微转过头看了琦莉,琦莉下意识的将脸藏在毛毯下。「这里不方便,跟我来。」低语声逐渐远离。她从毛毯缝隙中窥见船长走出医务室并将门带上。
外面传来转动圆形门把并上锁的声音。
(上锁?)
琦莉顿了一下,接着猛然将毛毯一掀。「唔」原本想起身的琦莉却全身无力跌下床,幸亏房间不大,她马上爬到门边,倚着门站起来。试着转动门把,却犹如被焊死般的一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琦莉呆然低语瞬间,刚刚所听到的呻吟声在脑中突然像是透过扩音器急速扩大,发出欲将瞄袋阼开约尖叫声。
「住住手!」
琦莉抱头蹲着。好痛!救命!可恨啊!男男女女的悲鸣在头痛欲裂的脑中轰然作响。琦莉已经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才是自己的思绪
她缓缓站起,一只手抓起铁椅对着门把用力敲下这大概已经不是琦莉本身的意识了。
遭遇过许多灾难,哈维认为这应该是自己无法逃避的报应,也从不认为自己非常悲惨,然而只有现在,他多么希望能够获得别人的同情。一个没有犯下任何罪行的善良乘客,为何得被踢下船底遭到杀害呢?
唯一不幸中的大幸(虽然对普通人类西言,这并非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坠落之处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砂土,多多少少吸收了冲击力道,使得哈维仅是断了几根骨头而已。如果撞到坚硬的地面使头盖骨破裂,那连哈维也没有信心能够继续存活下去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不可能以那副模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肋骨算了,可以不去理会比较糟糕的是锁骨和哇!连左手也完了吗)
哈维就这样脸颊贴着砂子躺在地上,确认了自己的状况。他发现折断的锁骨穿破右肩的皮肤突了出来,所以举起左手打算将它推回原位,此时才发现左手手腕无力地往不正常的方向弯曲,他只好先用手腕的关节将锁骨强行推回。
所有损伤部分已经开始再生,然而要到达足以自由活动的程度,还得先暂时静躺等候。他用意识阻断了痛觉,只剩下麻痹般的模糊疼痛。那是一种令人相当不舒服的感觉,犹如甲壳虫爬满了全身。
「下士」
被黑暗包围的视野前方,朦胧浮现收音机那浅灰色的外壳。喇叭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收音却没有响应,哈维伸出手想将它拉过来却无法构到。
他只好放弃,环视其它视野可及之处。脸颊摩擦着沙子,在耳边发出细微声响。
这里是一处略微宽敞的空间,远处有一面状似黑色墙壁般的物体,小小的逃生灯发出勉强照亮视野的微弱光芒。或许是接触不良吧?灯光时而熄灭,时而想起似的在黑暗中缓缓点亮。
空气中充塞着模糊的石化燃料动力声,这里应该是位在船底燃料桶问的某一船舱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腐臭味的来源。
从眼前堆积着砂土的地面下方,突出一个彷佛被折断成为弯曲棒状物般的白色物体
是一只女人的手。那只手惨白得相当怪异且拥有平滑的质感,皮肤表面已经开始腐烂,宛如溶化的塑料。
哈维缓缓移动视线,盯着前方的微暗地面那附近一带隐约可见相同的突出物,宛如建筑在砂上的前卫艺术口叩,正是已经腐烂且白骨化的人类手脚。
至少数十名的人类尸骸被堆栈埋在砂中,突出的四肢就像是对着天花板求助。
惨了!
当意识的一角响起警钤之际,连锁的反应牵引出记忆中的某个景象,那个景象以异常清晰的真实感呈现在眼前。
背景是被教会兵追赶至荒野的战场,视线所及全是层层堆栈毫无止尽的尸体。数十日、数百日一直眺望着相同的景象,强制性地烙印在记忆中枢里,截至刚刚才从脑海中复苏。猎食尸体的甲壳虫从手背的皮肤窜出,又钻进手臂啃噬着肌肉,爬上肩膀从锁骨处钻出。
(停!不要再想了)
哈维阻止自己。他想将眼前出现的影像从脑中驱离,然而事与愿违,所有的影像仍历历在目。士兵的亡灵继甲壳虫离去后紧接着爬了过来,有的喉咙被切开,有的被子弹贯穿一个眼睛,他们搂住哈维的手臂与背部,怨恨地控诉着:艾弗朗,你这个杀人凶手
(你们搞清楚啊,不是我)
全身一阵毛骨悚然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紧贴着脖子,哈维将目光转了过去,一只腐烂的女手从砂中伸出,掐住他的脖子。
「哇」
他吓得跳起身,这次换成一只男子的手压住了哈维的肩膀,其它的手则将他的头按入砂中。几具腐烂的尸体从砂中钻出爬向哈维,纷纷抓住他的头与身体往地下拉去。
(喂!冷静点,可恶)
哈维被尸体牵制而无法动弹,只能这么俯趴着。他咒骂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自以为是地责骂琦莉,尸体并没有移动,亡灵们只是彼此联成一气爬了过来。只要不予理会,它们应该就会放弃并消失,自己也不会被拖进去。
你这个杀人凶手
一具尸体化成士兵的脸。
(不,这是幻觉!一定要冷静!)
虽然脑中非常明白,但还是无法从眼前的幻影中逃离。他求援似的看着躺在前方的收音机,「下士」低语声哽在喉咙,沙哑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收音机完全没有反应,果然被摔坏了。
化为士兵的亡灵用异常的蛮力压住哈维的头部,打算将他拖进砂中。「你这个杀人凶手,大家都是被你杀死的,你杀了大家」耳膜深处不断重复着如耳鸣般的低沉责骂!1
砰!
随着一声碰撞巨响,眼前扬起漫天飞舞的砂尘。身体内也同时发出闷响「好痛」游走在意识缝隙问的激烈疼痛感让哈维叫了出来,原本无法动弹的身体也因为这么一叫而顺势解放。
压在身上的亡灵,有如融入了卷起的砂尘中,突然消失无踪。
(消失了)
哈维顿时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呆然望向四周。
原来是金属骨架的右手朝地上猛然一击。这并非哈维本身的意识,而是右手态意行动驱退了亡灵。不过,断裂的锁骨也因这一击而感到一阵痛楚。
这里当然并非荒野也非战场,只是掩埋了成堆尸体(只是吗?)的昏暗船舱。
哈维略为安心地恢复了无意问屏住的呼吸,将空气缓缓吸入肺部。
「呼」
他二话不说重重叹了一口气,将额头伏在砂上。虽然右边的锁骨感到一阵疼痛,但他并未加以理会,因为他觉得这样才能够让意识保持清醒。
哈维瞬间丧失了活动的力气,他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右手又开始随意在砂上爬行,接着小心翼翼地举起置于一旁的左手从手腕到肩膀一阵剧烈疼痛。此时哈维才想起手腕也骨折了。
「好痛!笨蛋,别碰」
话说到一半,他惊讶地望着右手的行动。右手勉强将朝着不正常方向弯曲的左手腕拉直,然后紧握着固定。当然,这并非哈维的意识所为,而是从昨天开始便有如自己真正的手臂般自然活动,几乎忘了它存在的右手自动自发的行为。
早知如此,那么就应该早一点出手搭救啊!哈维自私地想着然后咂舌,但马上回想起昨天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下次别再妄自行动」原来它直到最后关头,一直严守着自己这句恫吓的话。
「啊,谢啦」
哈维坦率答谢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右手有如保护般紧紧握住左手,一动也不动。「帮了我大忙,谢啦。真对不起」叹了口气之后又低语一声,额头贴着地面闭上眼。「真丢脸啊!」哈维训起自己。
他躺在地上倾听从脸颊下方传来的低沉动力声。此时,骨头与神经已经连接起来,可以活动了。他由右手支撑着坐起身,低头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左手腕似乎稍微一用力就会再度骨折,看来还无法使用,但只要不再疼痛,应该就能顺利逃离此处。
哈维抬头望着自己被踢下来时的天花板,高度看起来不低,目前视线所及也仅是令人感到压迫的漆黑。四周墙壁并没有任何可供攀爬之物,爬上去这个想法相当愚蠢,于是他开始环视船舱内部,寻求其它手段。
在某一面漆黑的墙壁上,有一个模糊的蓝色长方形框框,那是搬运装载货物的舱口想必另一侧就是船腹的外壁。
哈维站起身,踏在砂子上试走了两、三步。
(可以走了)
似乎没问题。踩着仍有点不安的脚步,走向落在前方的收音机旁。哈维拾起吊带上下摇晃,内部传出砂子与零件滑动的声音。
(看来不拆开不行了)
他叹了一口气,用右手微微拿起收音机,将吊带挂在脖子上。
拖着脚步走到墙壁旁的舱口(一度被埋在地下的尸体绊倒,跌坐地上),身体靠着门、将手放在门把上。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使用了,整个门把都生锈到无法转动。
「可以拜托你吗?」
哈维询问右手。似乎了解哈维的意图,手肘附近传来了短促的马达声。哈维抱着锁骨可能会再度骨折的觉悟,但右手并未让肩膀承受任何负担,只用自己的腕力顺利打开了生锈的门把。铁锈顿时哗拉哗啦掉落脚边。
随着一阵沉重的声音响起,厚重的铁门开启了一个细缝,哈维用身体的重量将门推开。
「喝。」
夹杂着砂子的风迎面而来,吹散了头发,他反射性的躲到门后避开风势。
唰唰
隔着门可听见砂子相互摩擦的低沉声音。哈维被声音吸引着从门后走出,到了舱口处,脚底下的砂子形成了和缓的波浪,时而一个大浪打过来在脚尖处分歧,抚摸着鞋子然后又合而为一,随着浪潮奔流而去。
他抬起头,眼前是笼罩在夜色下的深蓝灰砂海,遗有一望无际的蓝灰色夜空。
成为水手大约是六年之前的事。当时只要结束一天的工作,每天晚上都会到甲板上眺望着砂海直到半夜。自己为何会如此钟爱这片蓝灰色的景象,至今还找不到一个答案。
船员摘下圆型眼镜,用工作服的衣袖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呜呜」
「啊够了,你几岁啦?你这样还算是航海男儿吗?」
站在一旁的船长抽着银色的烟斗,不耐烦地骂道。烟斗燃起的一缕细烟,随着甲板上的冷冽夜风飘散。船员斜着眼充满怨恨的望着自己的上司,以带着忤逆口吻的哭声说:
「我并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情才当水手的。」
「我也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才当船长的。」
「既然如此,那就收手吧!」
「谈何容易,一旦陷进去就很难再回头了。」船长撇了含着烟斗的嘴回瞪船员。「你每次都将这话挂在嘴上,可是最后还是没有离开。」
「那是因为」
船员被一语道破而无言以对之时,船长对着他的脸吐了一口烟,船员被呛得不断咳嗽。
自己并没有资格这么说船长,事实上也没错。共事的船员们个个都已绝望离开,自己抽抽噎噎哭着抱怨,直到现在却还未离去。这也是非常无可奈何的事,谁都不想放弃工作而失去人生的方向。事实上「砂鼹鼠七子」号真正的老板,是以南海洛港为据点的舶来品商人,船员和自己的上司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员工,不想被炒鱿鱼就得乖乖完成指示的工作。
老板的舶来品中偶尔会包含少女及孩童,这事只有船长和部分的船员知道,而他们被分配担任负责寻求货源的工作。这个工作就像是早已存在于操作手册中,从前几任的船长开始就一直默默地执行。这次他们又盯上那名看似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的流浪女童,并将她的同伴推入船底。
船员的身体颤抖着,不单单只是因为刺骨的夜风。
「我们一定会被怨恨的,总有一天他会变成厉鬼,从船底爬出咒杀我们」
「哈,荒唐!」船长以轻蔑的语气斥责时
「事实上,我已经化为厉鬼爬出来了。」
出奇不意的从某处插入了另一个声音。
环视甲板并没有其它人。「什、什么东西?」船员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他的背后就是甲板栏杆,而栏杆的另一头只有漆黑的砂海
从船员所站的甲板正下方突然伸出一只铁手,金属骨架的手指紧紧抓住栏杆。船员完全忘了惨叫这回事,呆然地张大着嘴,全身无力当场瘫坐。
继铁手之后出现的,是真正的人类手臂。对方并未抓住栏杆,而是用手肘支撑身体攀爬上来,「可恶,有一只手不能用真累」嘴里唠叨着爬上来的,正是刚刚船员用他自己的双手(正确来说是挥动铁管)打下楼梯,那位拥有独臂、红发、不亲切等特征的三等舱乘客。对方利用金属骨架的义肢支撑着身体,干钧一发的爬上甲板。他疲惫地喘着气,确认收音机是否还挂在脖子上他为何总是小心翼翼地带着那个古老的收音机?
收音机生锈的外壳朦胧地反射甲板上的灯光,映在红铜色的眼眸中,散发出深不可测,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出、出出出现了,鬼啊」
船员的嘴无声的开阖了几次后,终于发出惨叫。这一叫可能害男子内心受到创伤,他露出了一脸厌恶的表情。
「还不是因为你,有谁喜欢做这种非人类做的事啊!」
「对、对不起,救命啊」
「即使我原谅了你,那些枉死的家伙恐怕也不会善罢罢休」
男子用恫吓的低沉语调说着,往船员靠近一步。船员想逃,却两脚一瘫坐了下来,双手在地上往后爬着退去,结果不小心手一滑「哇!」船员缩着身子闭上眼。脚步声逐渐靠近,自己没有被原谅的理由,因此只能祈求神明帮忙了。
此时,脚步声经过船员的身旁往后方走去。背后传来悲鸣声,他张开眼战战兢兢转过头,那个抛下自己逃离甲板(太过分了,老板!)的船长,正被异形义肢抓住衣领而不断挣扎。
「你没对琦莉怎么样吧」耳边传来比刚刚恐怖十倍的声音。
「我只是让她睡在医务室里,没对她怎么样。」
船长双手挣扎的同时叫嚷着,不可能被风吹开的厚重甲板门,就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开似地敞开。
船长与男子都住嘴抬起头,船员也发觉异状,戒慎恐惧地将目光转向甲板门。
一名娇小的少女,背后衬着从出入口流泄的朦胧灯光伫立着。虽然只穿着五分裤配上一件女用细肩衬衣的单薄打扮,她却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寒意似的垂着双手。医务室的门不是被船长上锁了吗?想到此,船员瞬间感到背脊窜起一阵凉意。
少女手中握着原本看似椅脚,而现在早已弯曲的铁管。
在场的人全被少女那不寻常的模样吓得无法动弹。此时,少女环顾甲板,视线落在船长的脸上,她以令人无法置信的腕力,面无表情地挥动铁管倏地往横向一劈。
(怎么回事?)
回过神时,哈维已被船长的背部一撞,飞到甲板边缘。他吓得赶紧抓住旁边的栏杆,然后一把抓住快从甲板上滑落的船长的手。船长被铁管击中的骨头可能已经骨折了,因而发出悲鸣,哈维反射性的伸出援手,希望他至少能够心存感谢。投掷出去的铁管伴随着尖锐的声响滚落甲板,没入黑色的砂海。
啪答,眼前站着一双白净的裸足。
哈维抬起头,琦莉散发出危险光芒的双眸正望向此处。正确来说,应该是睥睨着船长。
(喂)
哈维内心不禁感到畏惧而咽了咽口水,琦莉那副模样怎么看都是极为反常的。
船长趁着琦莉不注意,爬着想离开现场,然而却被琦莉一把抓住领口,发出了悲惨的叫声。少女纤细的手揪起船长的领口,用异常的腕力扭紧。「咳」船长的喉咙发出了怪声及骨头相互摩擦的声响,但同时间,琦莉的手也发出了微妙的龟裂声。
「住手,琦莉!」
一时之间呆然望着琦莉一举一动的哈维,听到那龟裂的声音才回过神,他慌张地挡在两人中间。琦莉的力量已经超越原本筋骨的极限了。「快放开,住手!」他强行将琦莉的双手从船长的脖子上拨开,被这不用尽全力就无法抵抗的怪力一折腾,哈维的左手腕发出了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痛觉虽然立刻被压抑住,但双手也因此松了开来。
哈维踉舱往后数步才稳住步伐,琦莉也朝着相反方向跌去,然后往背后的栏杆一仰
「啊」
只是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哈维似乎见到琦莉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接着,她的身影越过栏杆,消失在甲板的下方。
「琦莉!」
哈维冲到栏杆旁探出身子,下方的海面出现了一个凹洞,琦莉的身影迅速被流沙吞噬消失。
哈维脑中一片空白。思考的回路尚未运转,他便本能地飞越栏杆,跳进甲板下方的砂海。
虽然在蜂拥而至的流砂浪潮中早已失去了上下的方向感,但哈维迅速从海面探出头看着四周。他望见少女那被埋在砂中的惨白脸庞,少女的脸孔完全没入砂中的瞬间,哈维抓住对方的手将她一把抱了过来。
「喂,抓住!」
斜上方传来一个声音。哈维抬起头,看见戴着眼镜的船员从甲板上放下了救生板。哈维伸出手,抓住了从空中滑落的救生板,先将全身无力的琦莉上半身放了上去,接着用右手撑住琦莉的背部,这才用左手支撑自己的身体爬上救生板。最后确认收音机安然无恙地挂在脖子上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啊!」
上方的船员大声一叫。此时,原本应该绑在甲板旁的缆绳似乎未牢牢固定,于是救生板迅速地松脱滑落。
「对、对不起」
「真没用,你会受到诅咒的!」
怒骂声和失去依靠的救生板随着砂子的流动离开了船旁,越飘越远。一脸呆然站在甲板上目送他们的那位船员,和刻在船腹上「砂鼹鼠七子」号的船名,完全消失在漆黑的远方。
蓝灰色的砂海与天空开始慢慢地染上砂色的白晕。「砂鼹鼠七子」号的航程预定为十天,没想到才航行到一半就下了船(落海)
航行的第六天早晨马上就要来临。
究竟经过了几个小时啊?哈维思考着,但也没有其它事情可做,于是只好坐在救生板旁,用置于膝盖上的双手支着脸颊,眺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无趣景致。
「真无聊」
他喃喃自语着,然后疲惫地将下巴搁在环抱着膝盖的双手上。此时非常想找人聊聊,偏偏收音机坏了,他只好无聊至极的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而香烟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结果现在仍持续禁烟着。
无聊这两个字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独自旅行时,一个晚上甚至几个星期没有和任何人交谈是理所当然的事,反之才会让自己感到心情郁闷。若是以前的话,或许就会这么随着砂子的流动,漂流到砂海的终点然而,现在并不能带着琦莉做出这种打发无聊的漂流行径。
他抬起头,视线落在躺在一旁的少女身上。蜷曲着的娇小身躯仍然沉睡着,那张侧脸露出了令人担心的死沉,苍白的脸颊反射着黎明前的天色,显得更加惨白。
她那副模样不禁让哈维在瞬间与埋在船底的女性腐尸交迭。
(呜哇)
哈维用拳头微微敲了敲额头,赶忙挥去脑海中的影像,就这样用拳头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我究竟在想什么啊!真是够了
片刻后,他微微张开双眼,诚惶诚恐地再一次凝视着琦莉的侧脸。方才不可思议(绝对不可能)的影像已经消失了。
「琦莉,你也该起来了吧!这样害我神经衰弱你很乐吗?」
哈维逐渐感到不悦而抱怨,琦莉当然没有回应。仔细想想,琦莉已经昏睡好几个小时了。
(应该还有呼吸吧)
突然失去信心的哈维,蹲在琦莉身旁将脸凑过去。琦莉微张的嘴传出微弱但规则的呼吸声,确认后总算可以稍微放心了。然而琦莉那漆黑的睫毛紧闭着,总觉得好像永远不会苏醒过来。
「喂,醒醒啊,拜托」求求你,赶快醒来。哈维低语着,像是祈祷似的将自己的额头靠在琦莉冰冷的额头上。
嘎啦嘎啦嘎啦
静谧的流砂声中传来模糊的螺旋桨声。哈维惊讶地抬起头,盯着已经露出鱼肚白的海面。
晨曦出现的那一方,一个模糊的黑影逐渐靠近。
(沿是哪里的船)
船体规模不如客船大,好像是旧式的小型船舶。哈维不似一般人,天真兴奋地认为得救了!他警戒地看清楚船籍。随着船身逐渐靠近划破晨曦,终于得以看清船首处的船名。
「什么嘛」
哈维总算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突然感到全身无力。
船身上刻着令人怀念的名字「砂走」。不知究竟是谁听见了自己的祈祷,在这星球上的某处,似乎存在着拯救两人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