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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砂上的白色航迹 第五话 多利·佩利

多利佩利。

似乎是某个人的名字。虽然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怪异,但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多利。佩利,你在哪里?赶快出来啊!」

从某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从喉咙发出的低沉声音隐约夹杂着杂音,听起来非常舒服。我被这声音吸引,不安地从墙缝中爬出,原本想回答:在这里哦!口中发出的却是摩擦般的声音。

「啊在这里啊!你真是喜欢狭窄的地方哪。」

轻松愉快的声音和脚步声逐渐靠近,工作靴的鞋尖立在眼前。我用着有扁平爪子的双手抓住那双鞋子后,鞋子的主人抓着我的脖子拎起,让自己伏在他的肩头。我最喜欢被放在肩膀上了,于是鼻子嗅了嗅对方那散发着烟味的脖子,叫了一声。

「怎么啦?肚子饿了吗?」

似乎无法顺利传递意嗯,那双红铜色的眼睛无力地注视着自己。对方的脸贴近身旁,让我内心感到些许慌张,想告诉对方不是这样而叫了出来。「我知道,别催啦!我去拿点什么东西来。」对方露出了微笑,笑容中意谓着:果然听不懂,真拿你没办法。尽管如此,光是看到对方的笑容我就觉得十分幸福,其它的事就算了。

(他从未在我面前如此笑过)

琦莉羡慕着梦中那位多利佩利,从半梦半醒中缓缓睁开眼睛。

感觉自己似乎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隐约记得自己在多利。佩利之前做了一个冗长的恶梦,然而,自己对于内容却丝毫没有任何印象。总之,痛苦的情感深植脑海,但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讨厌,好恐怖)

正要想起的一刹那感到一阵寒颤,琦莉不禁将身体缩进毛毯中。

床底下传来低沉的机械动力声。她注意到所睡的床铺并不柔软,心想: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医务室又回到三等舱了呢?琦莉从毛毯底下窥看,但这里也不是好几天来已经熟悉的第四区。

天花板上只垂挂着一盏黄色灯泡,缓缓摇晃着照亮了周围的景象。两边的墙壁上等距并列着圆窗,这是一个狭长的空间。硬梆梆的毛毯和坚硬的枕头等简朴的寝具散乱一地,感觉是男生们挤在一起睡的狭窄房间。「砂鼹鼠七子」号上有这样的房间吗?

「你醒了?」

正纳闷地略微抬起头时,身旁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琦莉吓得拉起毛毯猛然跃起,此刻才发现全身到处都酸痛,不禁抽了口气。

她就这么将毛毯抱在胸前一动也不动。那个声音安慰地说:

「啊,抱歉,吓到你了,别勉强起来没关系。」

「没关系」

稍微静止不动后,疼痛似乎缓和了不少。琦莉缓缓拾起头,但不见声音的主人。咦?

环视了房间一圈,枕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位穿着黑褐色大衣的老媪。

「请问,这里是」琦莉心头一震地询问。

「『砂走』号,你们是这艘船的乘客。」

「『砂走』?」

虽然曾想过或许是不同的船,但这里果然不是「砂鼹鼠七子」号。究竟是什么时候换了船呢?然而,比这疑问更重要的是,难道自己与哈维走散了?内心的不安席卷而来。

「那孩子在上面哦,如果你起得来,我就带你去找他,让他安心。」

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内心,老媪说完站起身,吃力地拖着脚迈出步伐。可以看见狭窄船舱的一端有一个梯子。

琦莉瞬间惊讶地望着称呼哈维为「那孩子」的老媪背影,然后立刻回答:「请等等我,我要去。」将毛毯往旁一掀站了起来。

(?怎么一回事)

只要身体一动,全身的关节,特别是两只手腕就感到莫名的疼痛。

不过,之前严重的晕船感已经不可思议地消失了,身体的状况反倒变得很好。而手腕的疼痛只要想成像是在寄宿学校时,被命令负责清扫书库,搬运大量的厚重书本后所产生的酸痛,就没有那么担心了,于是她踩着轻松的步伐跟在老媪身后。

「那孩子知道你没事后才松了一口气,我至今还未曾看过他那种表情呢。」

老媪那娇小的身躯拖着长大衣走着,一边忍了笑,喉咙发出呵呵的声音。「那孩子真是一点也没变,内心总像个固执的小孩。这让我想起了多利佩利那时候的事」

琦莉无法分辨老媪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对着自己说,所以眨眼愣了一下,她被老媪语中的最后一句所吸引。「婆婆,多利佩利是!」对着正爬上梯子的老媪背影问。

然而此时,老媪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头上昏暗灯光的那一方了。

「穿上这个,很冷哦。」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老媪身上所穿的大衣就像是顿失其中的支撑,松软地掉落在琦莉脚旁。

琦莉将老媪借给自己的大衣披在细肩带衬衣上,光着脚爬上冰冷的马口铁梯子。天花板上有一扇上开式的门,手放在门把上,然后将两肘顶在门上往上推。当门略略开启成一条细缝时,外头冷冽的风灌了进来,幸亏有厚重的大衣遮挡。大衣的外表虽然厚重且不柔软,但深具机能性与保暖性,不仅有许多口袋,还有边缘滚着毛皮的风帽。

欲施力再推开门时,门的沉重感瞬间消失。

「哇」

由于冲力过大,琦莉差点飞了出去。她急忙抓住门,一拾起头,一名不认识的男子正从另一头将门拉开。

男子不禁感到有趣地,俯视着呆然无语、全身僵住不动的琦莉。

「哟!小公主醒来了呢!」

男子转过头,用那混杂着某地口音的嘶哑声音说道。另一头则发出了欢呼与笑声。

门的那头就是甲板。这是一艘比「砂鼹鼠七子」号还小的小型船只,仅凭借挂在栏杆支柱上的灯光即可大致看见船首与船尾。而头顶上方则是一片布满蓝灰色云朵的夜空。

甲板中央放置着一盏圆桶状的煤油暖炉,约十名男子围着暖炉席地而坐。看起来好像正处于宴会和纸牌游戏的兴头上,酒瓶、镀锡的大酒杯,还有纸牌与筹码散落一地。

所有的人全都穿着相似的庸俗上衣,不易分辨。由于四周全是陌生的脸孔,琦莉正感到不安之际,终于发现了那一抹熟悉的红铜色。对方也在衬衫外披了一件与琦莉相同的大衣,以致于一时之间看漏了。

当琦莉发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转过了头。两人四目相交的瞬间,对方总是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闪过了某种情绪。当琦莉如此认为之时,对方突然不高兴地将脸撇向一旁,若无其事地点了一根烟。

「?」

琦莉不解,自己是做了什么事情惹他不高兴吗?「不知道怎么啦,他刚刚明明还一直守在你身旁,形影不离呢。」站在门外的男子笑着说,然后牵起琦莉的手将她拉上甲板。围坐的那群人发出了阵阵笑声。

「啊安静点,别多嘴。琦莉!」

嘴角叼着烟的哈维,一脸阴沉地制止了身旁的笑声。「这里。」他用手背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地面。琦莉畏怯地走进围坐的人群,在哈维的右手边坐下。没想到甲板的地面被煤油暖炉烘得暖呼呼,坐起来相当舒服。

「先喝一杯吧!」

斜前方一名红脸男子将大酒杯塞给了琦莉。「她不能喝酒。」对方被哈维一瞪,缩缩脖子不情愿地将手收回去。「这个应该可以吧?」另一名男子递给琦莉一个马克杯。

琦莉跟对方道谢后接过了杯子,将嘴凑近那冉冉升起白色热气和略带苦涩香气的液体。虽然是一杯几近淡而无味的咖啡,却不止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就连身体深处都得到舒缓。自己究竟因为晕船而昏睡了多久呢?感觉似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进食。

「身体觉得怎么样?」

琦莉如品尝着温咖啡般啜饮了数口,当她歇一口气时,哈维简短地问。

「嗯,真是不可思议,一丁点不舒服都没有了。」

「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会痛?」

「手有一点痛,不过没关系。」

「那就好。」哈维冷淡响应的同时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将目光栘至手中的牌。琦莉发觉哈维拿着纸牌的左手腕用托板固定并缠绕着绷带,不禁皱紧眉头。

「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还没痊愈之前又不小心骨折了。」

「我不是问这个!」

我问的是受伤的理由!琦莉发出不满时,坐在哈维斜前方的男子突然大笑了起来。那名有着一张精悍脸型的中年男子比其它人更独树一格,原本可怕的脸孔现在也因为酒醉而显得柔和。

「喂!你也稍微解释一下啊,她连自己所处的状况都不清楚吧!」

「说来话长,懒得说。而且,负责说明的家伙也坏了。」

哈维嫌麻烦地拒绝。收音机置于他的身旁,但并末打开电源。坏了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尤利乌斯所搭乘的「砂鼹鼠七子」号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换了别艘船?而这些人是谁?今天是星期几?哈维为何会受伤?

虽然哈维说明不清是常有的事,但满腹的疑问使得琦莉渐感火大。

「对不起,请让我加入你们。」

琦莉对着坐在斜前方担任发牌的男子说。围坐在场的男子们全都从自己手中的纸牌拾起脸,张大眼睛凝视着琦莉。「小姑娘你要加入?你会玩吗?」担任庄家的男子有点瞧不起地询问。

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在琦莉身上,尽管内心感到畏惧,她仍好强地回答:

「大概知道怎么玩,之前我曾经看过。」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如琦莉所料,身旁的哈维露出快晕倒的反应。琦莉斜眼瞪着对方,下意识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个提案。」而对方也同样仅以斜眼望着她,一脸诧异皱着眉头。

「提案?」

「和我一分高下。如果我赢的话,你不可以嫌麻烦,要亲自详细说明一切。从我失去记忆开始一直到现在,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全得一五一十地说明。」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哈维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小声附加一句:「该不会还是被附身的状态吧?」完全摸不着头绪的琦莉回问:「附身?」此时刚刚那名独树一格的男子拍打着盘坐的双膝,呵呵地笑了起来。

「没问题没问题,我答应你!把筹码分给她!」他对着担任庄家的男子大喊,然后更加开怀的呵呵大笑。「真是有趣的小姑娘,一介女子竟然敢对不死人那样说话!」

「一点也不好玩。你是不是船旅生活过太久了,缺乏娱乐啊?」

哈维困扰地皱紧眉头,反驳着兴奋不已猛拍膝盖的男子。由于是非常自然的对话,让琦莉瞬间漏听了最重要的部分。心中想着:他们是旧识吗?之后,才惊觉男子用极为自然的口吻说出「不死人」这个单字,而感到万分惊讶。

琦莉并未开口,只是用眼神询问。而哈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和着香烟的烟雾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如果你赢了,那我连这件事情也一并跟你说明。」

「真的喔!约好了哦!」

「嗯,反正你又不可能赢。」

哈维直截了当的断言。琦莉盯着他的侧脸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后才气得牙痒痒的。

在船员的纸牌游戏中,琦莉意外的发挥了她的才能,狠狠修理了包括哈维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人赢得了全部的筹码。「其它东西你要拿去都没关系,唯有这艘船,麻烦你手下留情!」船老大哭着搂住琦莉哀求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发展,而琦莉也没有抱着如此的期待。

在港镇的赌场时,她在一旁观看之际曾记住纸牌的种类与牌型。然而亲自下场之后,琦莉才明白,最重要的并非是能不能取得牌型,甚至反倒大部分的胜负都和纸牌本身无关,而是取决于臆测其它人的心理方面。尽管「砂走」号的船员在这一方面极为擅长,然而哈维在他们之中更显得出类拔萃,周围的人根本无法洞悉他的内心。

伸手拿起甲板上的纸牌,琦莉偷窥着坐在身旁的哈维侧脸。他一脸对于游戏漠不关心的表情,睡眼惺忪地望着纸牌,究竟他手中的牌是好还是坏呢想要探出端倪却无法得知答案。在这种无法一窥究竟的情况下,若能一口气拿到最强的五张「连邦军」花色,即使没有拿到好牌型,也有自信让所有的人弃权,而琦莉也可将这些船员耍得团团转。

当琦莉想借着偷瞄窥探出对方表情时,自然而然变成凝视着哈维,哈维一察觉到琦莉的眼神,立刻以斜眼望着她,叼着香烟的嘴角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

「要弃权了吗?」

「还没。」

琦莉板起脸将头撇向一旁。「啊~啊~」取而代之的是坐在她右手边的男子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纸牌。

「筹码也没了,我弃权。」

那名男子正是一开始带琦莉上甲板,名叫卡立夫的男子。不仅是他,所有「砂走」号船员名字的语感都让琦莉感到陌生,而且他们皮肤的颜色也比琦莉和哈维显得更为深褐,是在东贝里从未见过的人种。或许是横越大陆,从遥远地方来的人。

「小姑娘,轮到你喽。」

一听到卡立夫这么说,琦莉慌慌张张地望着发下的四张牌。

「砂走」号玩纸牌的规矩和在港镇时所记得的略微不同。虽然也是比五张牌的牌型大小,但是发牌时五张牌并非全部覆盖着,而是会有一张牌掀开正面以示众人。因此必须拥有从那张掀开的牌去推测对方手中牌面,并且与自己的牌比较的技术。

置于琦莉膝盖前,掀开的那张脾是「连邦军」的「裁判官」,而手中的四张脾中有一张花色为「自由都市」的「裁判官」。

(是一对「裁判宫」)

琦莉小心翼翼一不显露于表情上,在内心低语着。纸牌的十三种图案中最强的莫过于「裁判官」,这个时候拿到一对「裁判官」可说是相当具有优势。

「我跟,五十。」

琦莉用刚记住的术语下注,然后将五枚代表十的筹码丢到正中央。叫牌时得跟随前一人所赌的筹码数,若手中筹码不足或是对自己手中的牌没有自信时,则弃权退出那一局,一旦了解游戏的方法后越能品尝个中乐趣。

「嗯」身旁的哈维面无表情低吟了一声。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游刀有余还是感到焦急,也有可能只是搅局罢了。放在他面前的那张牌是「牧羊人」,和「裁判官」一样都是构成最强牌型中不可或缺的一张,但在其它牌型中也有可能会拖垮其它牌,是一张非常棘手的牌。

「我加码,一百五十。」

尽管手中拿到棘手的牌,哈维却用毫不在意的语气下注,一口气将赌金提高三倍,并漫不经心地将十五枚筹码往前一丢。「钦!」坐在哈维身旁的下一家泄了底,发出了短暂的痛苦沉吟。记得对方名叫欧鲁翰,就是那位和哈维非常熟络地谈话,有着一张严肃脸孔的男子。在「砂走」号上并没有船长,但都是由他对其他船员发号司令,因此算是此艘船的老大。

「可恶,跟就跟,一百五十。」

欧鲁翰抓起筹码往甲板一丢,然后轮到下一家。

赌金一超过一百五十,就开始陆续出现弃权的人,最后终于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候了,没有弃权的只剩下琦莉、哈维和欧鲁翰三人。

(怎么办)

琦莉低头望着自己的牌陷入思考:有四张「裁判官」的牌型并不差,算是非常强的组合。她偷偷窥视着对手的表情,哈维仍是一贯的泰然自若,而欧鲁翰却和哈维形成对比,浮躁地吐了口烟。

(如果这一局输了就全都结束了)

琦莉开始担心起手中的筹码。赌金已经高达四百,先弃权,下一局再等待机会吧?可是好不容易拿到好牌

琦莉下定决心:「我跟,四百」

话说出口的同时,背后被人猛然一拉。回过头,身后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下望去,一个看起来茶色般的物体躲进大衣的衣角内蹲踞着。外观与大小看起来就像是,将那破烂不堪的大衣卷成一球一样,是一个矮胖体型的生物。

(哇,那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吓了一跳身体一缩,但仍用那位于脸颊(似乎是的部份)两侧圆滚滚的双眼仰望着琦莉,摇了摇头(似乎是的部份),传递出它内心想表达的意见。

「小姑娘,要跟吗?」

「是的。不!」听到欧鲁翰的催促,琦莉抬起头,习惯性地又望着哈维那张无法看透内心的侧脸,犹豫了一下后

「我放弃。」

琦莉宣示后,哈维感到些许意外地抬起眼。但马上又恢复面无表情「加码,全部。」哈维将所剩的筹码往前一丢。

「真没办法,我也全跟了。」

欧鲁翰也投注了相同的筹码,最后剩下两人一决胜负。在场的其它人已经完全成为旁观者,彼此喝酒对酌的其它船员们突然都静了下来,关心着胜负结果。

哈维气定神闲地将纸牌摊开示众。此时包含琦莉在内,在场所有的人,全都不敢置信地屏住呼吸。

五张牌全是「牧羊人」。

这家伙是笨蛋啊!不知谁哑然地低声说道。

拿到「牧羊人」会拉下其它纸牌的顺位,这是此纸牌游戏复杂且奇怪的规则,因此拿到「牧丰人」简直可说是自杀的行为然而唯一的例外,就是冒着此风险取得五种花色的「牧羊人」。五张「牧羊人」拥有可以逆转牌型强弱的革命权,意即没有能够赢过五张「牧羊人」的牌型。

当每个人都确认哈维获得胜利的瞬间,哈维本人却咂了舌,他将手中的五张「牧羊人」往前一弹。

「什么嘛,真卑鄙」

「哈哈!也可以这么说啦。」

欧鲁翰对着一脸不悦的哈维豪爽地笑着说,然后为了让目瞪口呆的琦莉他们看清楚,于是将自己手中的牌摊在甲板上。琦莉和其它船员们采出身看着。

白色「教堂」花色的「裁判官」、「武器」、「革命」、「锡杖」,拿到了最强的五张牌中的四张,然而最后一张却是毫无意义的「流刑囚」。意即这根本无法构成一组牌型。

旁边的船员们会心地笑了出来,琦莉慢了半拍才领悟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没有能够胜过五张「牧羊人」的牌型,但正确来说,「牧羊人」得革命才能获得最强的力量,否则就是一组无用的牌型。

「普通人会为了瞒骗众人而全部下注吗?你是笨蛋吗?」

「哈哈,你真是愿赌不服输啊。拥有极佳的实力,最后却败于思虑不周,你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哪。」

「啊啰嗦!可恶,竟然惨败。」

欧鲁翰心情愉快地将筹码收集起来,而哈维则无趣的将脸撇向一边抽起烟来。在一旁看着两人对话的琦莉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哈维很难得会像现在这样,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感情。

「你真的觉得心有不甘吗?」

琦莉忍住笑问。哈维瞥了她一眼,不高兴地回答:「当然,我可是非常认真在玩的啊。」

「那么,就依照约定,好好对小姑娘说明吧。」

欧鲁翰插嘴道。琦莉一时之间无法会意,眨了眨眼后才想起连自己都忘了「赌注」的事。这局比赛,哈维所有的筹码全都输给了欧鲁翰,而中途弃权的琦莉还剩下些许筹码,因此和哈维之间的胜负赌注是由琦莉获胜。

(对了)

多亏刚刚那只褐色的动物提示了自己。琦莉低头东张西望地看着身旁四周,虽然大衣的衣角翻卷着,但那个类似破布般的动物已经不见了。

「琦莉?」听到诧异的叫唤,琦莉拾起头,哈维露出了你在做什么啊的表情,并对着琦莉的后面使了个眼色。一回过头,方才那位年轻船员卡立夫拿着一个银色的咖啡壶。

「啊,谢谢。」

琦莉举起置于身旁的马克杯,对方为她重新添入咖啡。从咖啡壶的壶嘴冒出白色的蒸气,杯子里注入了温热的液体,温暖的感觉透进双手手心,琦莉这时才发现自己连指尖都冻僵了。虽然围着暖炉,但毕竟这里是寒冬的户外。

「如果有巧克力就好了,真不好意思只有这个。因为这里全是男子,其它也只有酒而已。」

「那位婆婆呢?」

听到全是男子时,琦莉不禁询问着。「婆婆?」反倒是卡。立夫一脸惊讶,不断眨着眼睛。

「这里没有什么老婆婆啊!啊,十年以前好像曾经有过,不过在我来到这艘船之前,她就因为身体不舒服而退休了。」

「可是刚刚我在下面的时候,她一直在身边陪着我啊。」

「琦莉,够了。」

断然的制止声让琦莉闭上了嘴,她狐疑望向身旁仰视面无表情的哈维侧脸,此时才明白哈维的意嗯。想起刚刚老婆婆明明只比自己早一步上了甲板,但之后却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

「卡立夫,酒!」听到欧鲁翰的叫唤「是!」卡立夫随即站起身,于是中断了与琦莉之间的谈话。

纸牌游戏告一段落,大家开始饮酒作乐,甲板上洋溢着男子们喧闹的笑声。

「你遇见那位婆婆了吗?」

哈维若无其事地望着香烟冉冉升起的烟雾,像是喃喃自语似地问着。琦莉点点头,哈维叹了口气:「我刚刚也遇见她了,还被训了一顿,说什么『我还以为你应该会变得成熟一点,谁知道你完全没变,为什么我连死了还得担心你的事啊!』,我就回答『等等,关我什么事啊!』他嘴上发着牢骚,但那张侧脸隐约浮现苦笑,或许在那双凝视着烟雾的红铜色瞳孔中,映着琦莉所不知道的陈年过往。

「不知不觉,那位婆婆也死了。我最后一次遇见她究竟是几年前的事啊?我都记不得了」

或许是打算依照约定说明事情原委,哈维开口说着,然而那痛苦的嘶哑声,却刺痛了琦莉的内心。

她无意识咬着唇静待哈维继续说下去,哈维猛地望着她微微笑了出来,伸出被托板固定的左手,轻轻将琦莉的头拉了过来说:「傻瓜,别那么死气沉沉,只不过自己觉得有点后悔罢了。」

之后在哈维的谈话中,让琦莉感到冲击最大的,就是竟然有多种宗教存在于世界上。

在这个星球只要一提及教会,除了那个教会之外就不可能有其它教会了。远古之前,圣人们所居住的那个母星上有许多不同的教会,各自的教会信奉着不同的神只及教义,传述着各种创世的历史。就现实面来说,不可能同时并存着多种创世过程。那么,圣人们的星球为何会存在如此矛盾的社会呢?

琦莉在脑海中不断试想那样的世界。此时哈维露出无力的表情说:「我才不会为了那种不相干的事烦恼呢。」

这个星球上只有一个「教会」。

但在许多人不知道的角落,存在着少数人,信仰着教会以外的宗教,其中之一就是「砂走」。「砂走」虽然是此艘船的船名,但也是他们所信奉的宗教名称。曾有一段时间拥有众多的信徒,但被教会盯上而遭到镇压,在教祖去世后,信徒们也随之分崩离析。然而有一个风俗习惯牵系着信徒彼此,成为唯一的教义被遗留下来那个风俗习惯,就是埋葬死者的方法。

「砂走」的信徒并非采用教会所规定的土葬,而是将遗体埋葬于「砂之海」中,任何漂流物均会漂流到的流砂终点站而这艘船的工作就是为了能让遗体安全无误地抵达「砂海坟墓」,将那些从各地不为人知的港口所收取的棺材,运送至「砂海坟墓」的附近海域。

他们并非因为同时身为教会的敌人而站在同一阵线,被教会镇压的异敦徒与被教会追杀的不死人会维持如此友好的关系,或许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哈维曾经有一段时间藏身在此艘船上,那已经是好几十年前,欧鲁翰前任船老大时的事了,而那位老婆婆就是前任船老大的妹妹。当时老婆婆的身体还非常硬朗,负责照顾众船员们的生活

哈维娓娓述说着,有时中断话语,吸了口烟后又继续。当放置在他面前代替烟灰缸的空罐子中早已积满了烟屁股时,话题终于谈到一个段落。但琦莉仅明白为何这里的人知道哈维为不死人,而她最关心的,究竟在「砂鼹鼠七子」号上发生了什么事,哈维却尚未提及。

酒过数巡后,在逐渐止歇的笑声中,开始弥漫着一股困倦的空气。青白色的灯光从头顶上温柔地照亮着甲板,煤油暖炉中摇曳的橘色火光,散发出暖气环绕着四周。

「『死者回归尘砂,得以迅速重生』」

「什么意思?」

突然从哈维口中蹦出不可思议的字句,琦莉一脸错愕。哈维仍凝视着香烟的烟雾说:

「我之前应该约略告诉过你,漂流物漂流到终点站后就会在那里风化,变成砂子后又流向砂海。而『砂走』的遗体也一样,经过一段时间后会成为砂子的一部分。『死者卧归尘土,得以迅速重生』虽然我对这艘船上的伙伴们所信奉的教义本身不感兴趣,但还满喜欢这句话的。」

「嗯,很美的一句话」

虽然很美,但总觉得充满着悲伤。琦莉抱着在大衣下屈起的双膝,将脸置于膝盖上,望着坐在身旁的哈维侧脸。或许哈维本人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偶尔会说出憧憬死亡这样的事。每当那个时候,因为琦莉无法说出什么贴心话,总是沉默不语。她对那样的自己感到十分厌恶。

「我说你们两个啊」

传来口齿不清且拉长音调的声音,同时一双粗壮的手环住哈维的脖子。已经喝得烂醉的欧鲁翰倚着哈维将下颚放在他的肩膀上。「好重,一身酒臭!」哈维为难地吐出这句话,将对方那张红通通的脸推开。

「从刚才我就看着你们两个独自建构出气氛低迷的世界,打起精神和大家乐一乐啊。今天可是死人的告别式啊?」

没错,打起精神,大家都太萎靡了!欧鲁翰出奇不意开始对着周围怒吼。然而所有的男子几乎全都围着暖炉躺在地上,早已酣声大作。欧鲁翰边咒骂着毫无干劲的同伴们,然后当场盘腿坐下。而他本身也半与睡魔对抗着,用巍巍颤颤的手斟着酒。

琦莉战战兢兢地望着欧鲁翰,小声询问哈维:

「什么是告别式?」

「堆积在船舱里的棺材明天早上将要放人流砂中,告别式就是在这之前的无聊骚动。」

无力地望着老友那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哈维叹气回答。「原来是这样啊!」琦莉附和着,然后害怕地盯着脚边。

「堆积许多尸体吗?」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艘船载运着棺材吗?就像是一艘葬仪船。」

哈维一副本来就不是很愿意说了,同样的事情别再让我说第二遍的语气回应,琦莉怯怯地缩着头。虽然自己非常仔细地倾听,但现实中,实在很难想象这艘船正载满了遗体。「那位老婆婆的棺材也在下面。」哈维露出复杂的苦笑,拳头往甲板上重重一击。

「哈维!过来陪我喝酒!」

可能已经厌倦了独饮,欧鲁翰仍用那口齿不清的声音呼唤着。然后用单手在甲板上移动着身体爬了过来,把一杯装有几乎快溢出琥珀色液体的大酒杯塞进哈维手中。

「喝下!你应该不是不能喝吧?」

「我根本喝不醉,所以一点也不好玩。我还真羡慕你呢!」

半眯着眼回应的哈维,勉为其难接过酒杯。欧鲁翰立即拿起自己的酒杯与哈维干杯,锵的一声,琥珀色的液体泼洒在甲板上,也弄湿了哈维的大衣。「你啊!」哈维发出了怨言。「别在意嘛!」欧鲁翰却是一笑置之,一口气将酒饮尽。

哈维叹了一口气,豁出去地饮起酒来。

(好像很开心呢)

琦莉在一旁观看着两人的模样,偷偷笑了出来,内心感到些许羡慕。她将已经完全冷却的咖啡杯凑进嘴边时

(咦?)

发觉四周的景色与方才不同。

生锈的煤油暖炉恢复成崭新模样,发出闪亮的银色光芒。有如场景重迭,身旁那些蜷曲着身体的船员们,他们的脸不知不觉中开始产生变化;上了年纪的人变回年轻的样貌,而像卡立夫那样的年轻人则消失无踪,换成其它中年男子横躺在地。

环视整个甲板,由马口铁拼凑而成的地板上,原本出现的龟裂,还有微倾的支柱全都恢复成往昔漂亮的光景。

「哈维」

琦莉惊讶得将头转向身旁,此时她顿失说话能力,张大了双眼。

坐在哈维身旁的欧鲁翰也完全变了一张脸约莫与哈维相同的年纪,天真无邪的笑容取代了原有的中年风貌,然而那毫不客气的态度仍是一点也没变,将啤酒强迫注入意兴阑珊的哈维手中的酒杯。

在时光逆转的景象中,唯独坐在身旁的哈维,他的年纪与容貌一点改变也没有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膝盖上多了一个宛如破布般的褐色物体。那东西缩在哈维盘坐的双腿间,舒服地蜷曲着身体。

那个东西就是刚刚在玩纸牌游戏时,曾经昙花一现的动物!

「啊」

这个时候,有如快转的影像般,景象又开始激烈快速变化。欧鲁翰还有船员们的年岁开始增长;煤油暖炉也生起了铁绣;支柱倾斜;甲板上出现了许多破洞;明明没有其它人,马口铁甲板却自动拼凑

眼前景象不停的转动,琦莉忍不住闭上眼睛。等到再度张开双眼时,已经回到了现今了。

卡立夫还有其它船员们和方才一样躺在暖炉旁呼呼大睡,而喝醉的欧鲁翰也回复到原来的中年船老大模样。哈维似乎未看见刚刚不可思议的景象,毫无异状地陪着欧鲁翰,一脸不情愿地饮着酒。而原本蜷曲在膝盖上的那只动物也消失无踪了。

(为什么只有我看见?)

琦莉呆然地环顾四周,目光停驻在昏暗的甲板角落。

有一名穿着大衣的老媪正端坐着。她就是琦莉醒来时,出现在身旁的那位老婆婆,也就是应该沉眠于船舱的那位婆婆。

「刚刚的景象是婆婆您让我看见的吗?」

琦莉小声询问。老媪点点头,布满皱纹的嘴唇露出了苦笑。

「麻烦你帮我找找多利佩利,它明明一直等着那小子,现在这个时候才躲得不见踪影,真让人心急啊」

老婆婆沙哑的声音仍残留在琦莉耳中,而身影却融入了黑暗,缓缓消失无踪一回过神,仅有几个砂袋堆积在那儿。

麻烦你帮我找找多利佩利

琦莉不断思索着这句话,想了片刻之后,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她知道哈维正讶异地抬头望着自己

「没事,我马上回来。别忘了你的话才说一半喔!」

她微微转过头叮嘱。哈维脸上露出一副厌烦的表情,一定是想着果然还是非说不可吗?

从上拉的门进入船舱,赤裸的双足感受着钢板的冷冽触感,琦莉踮着脚尖走下梯子。

只有黄色灯泡朦胧照着的船舱,没有暖气与人气,比甲板的暖炉附近更为寒冷。和刚刚醒来时一样,简单朴素的寝具散落在地上。

(在哪里呢?那个洞穴)

琦莉回想醒来之前所做的那个梦,对照着梦境中的景象环视纵长形的船舱。最里面有一扇和通往甲板相同的上开式门扉,那个应该是通往下方放置遗体的船舱。琦莉一想到此不禁寒毛直立,而昏暗的船舱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更让她感到不安。

那扇门旁的墙壁上有着一道裂缝,大约只有猫可通行的小洞。

琦莉蹑手蹑脚地踏过皱巴巴的毛毯往门靠近。她趴着身子将脸凑到墙壁旁,缝隙深处有一个小空间,里面堆栈着类似破碎羽毛外套般的碎布和厚厚的棉花,看起来像是一个动物的巢穴。

「喂多利佩利,你在吗?」

琦莉小声叫唤。等了半晌,没有任何回应。

她将脸靠在缝隙问,一只手伸了进去,抓起里面的碎布堆积的厚重尘埃顿时飘落,弥漫整个狭小的空间。吸进一口灰尘的琦莉赶紧跳离墙壁旁。

「咳、咳」

她坐在地上,呛得不断咳嗽。那个地方究竟被弃置了多久,没想到会堆积如此多的灰尘。几年?还是几十年?

琦莉瞥见船舱角落有个小影子正窥视着她。她突然转过头,那个影子又吓得钻回墙壁内,因此未能捕捉到样貌。

(呜,溜走了)

琦莉咳了一声后调整呼吸,移动双膝爬向影子消失的墙壁旁。

有一个比刚刚的缝隙更小,若不仔细看可能无法察觉的漆黑裂缝。

琦莉低下身,脸颊贴在地上窥视着缝隙内。狭小的空间里也是铺满了柔软的棉花或是碎布的巢穴。究竟有几个巢穴啊?琦莉惊讶地搜寻着巢穴主人的身影。目光停驻在深处时,从破布堆中露出了类似纸张边缘般的东西。

(是什么呢?纸牌?)

她和方才一样将手仲了进去,这次小心翌一翼避免扬起灰尘的拉出了纸片。可能是风化的关系,前段部分有如灰烬般碎裂崩落,只剩一半勉强残存于手中。

纸上有一面是用蓝色墨水描绘出流线型的图样,另一面则是印着银色的徽章和一个人。不仅已经完全褪色,又有一半碎裂而无法得知全貌,然而那是存在于琦莉印象中的某个图腾,因此她在脑海中拼凑出欠缺的部分。

那是一名被链子捆绑,伫立于荒野的瘦削男子是银色「连邦军」的「流刑囚」纸牌。

仔细一看,巢穴中还掩埋着好几张纸牌游戏中所使用的纸牌。尽管看起来相当久远,纸牌上的颜色大部分也已脱落,但仍可分辨出「锡杖」、「牧羊人」等部分纸牌。

(这些全都是多利佩利咬来的吧)

为什么要收集纸牌呢?琦莉不可思议地思考着,视线落在手中那张「流刑囚」纸牌的断面。此时,有一股画中囚犯似乎对自己诉说什么似的奇妙感觉席卷而来。

「什么?」

琦莉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纸牌。画中的人当然不可能会开口说话,「流刑囚」和刚刚一样被链子绑在荒野中,低垂着头。

(是我多虑了?)

当琦莉正松了一口气时,刻画在纸牌上的某人记忆,有如影像放映般窜入脑中

多利佩利。

有人正呼唤着。琦莉隐约了解,对方呼喊的正是自己。

「多利佩利,出来。」

是一个犹如杂音般的低沉嗓音,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悦。琦莉将身体缩在破布堆中,藏在肚子底下的数张纸牌发出了摩擦声响。

「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了,赶快还给我!你在哪里啊?」

声音的主人弯下身,往位在上拉式门旁较大的那个巢穴窥视着。我不在那里啊琦莉在「砂走」号内到处筑了许多巢穴(是这艘船老旧结构不佳的错,让我找到了许多想当成巢穴的缝隙)。那名高个男子并不知道所有的洞穴,现在自己身处的小巢穴,是最近才刚发现的地方,相信还没有人知道。

「哈维,差不多该下船喽!」

另一名男子从甲板走下来。「嗯,我马上就去。高个男子从墙壁缝隙间拾起脸,转头回应同伴。

「多利佩利还没有出来吗?」

「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拿走了好几张牌。」

高个男子的声音中充满了焦躁。「啊,你说那纸牌啊,那不是上一任船老大的遗物吗?你可是他的头号弟子,光是学会那个技术就一生不愁吃不愁穿呢。」那名男子说完发出了粗鲁的笑声。上一任船老大在不久前去世,就是由他来继承成为这艘船的新老大。

所谓一生是多久呢?高个男子低语转过身。

「算了,走吧。」

「没关系吗?那家伙那样闹脾气是想挽留你耶。」

「算了,不管它。」

「或许不会再见面了哦!运气好的话,我们说不定会再见面,可是砂鼹鼠的寿命并不如人类那么长喔。」

「算了,那家伙不出来我也没办法。」

高个男子重复简短的几句话。「真倔强啊!」对方苦笑着说道。高个男子径自登上楼梯。钦!要走了吗琦莉将肚子下方的纸牌聚集起来,抱着它们爬出巢穴。

拥有平畑一爪子的手脚擅长挖砂,但一到了其它地方就会变得很滑,非常不方便。尽管如此,短小的手脚还是奋力从墙壁的缝隙爬到船舱,此时,那两人的身影早已走出梯子上方的门,朝甲板走去。

走了他真的生气了吗

不灵活的两只前肢所抱着的纸牌哗啦哗啦掉落地上。

它并不是真的有心要藏起这些纸牌,原本打算对方找到自己后就归还。只是想在别离前再一次爬上他的肩膀,希望能再见到那对漂亮的红铜色眼睛对着自己微笑、用脸颊磨蹭着自己,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它重新将纸牌收起抱好,总有一天一定会物归原主。虽然不知道那一天会是什么时候,但相信他必定会再次造访这艘船,因为他的人生永无尽头即使那个时候自己早已不在。

希望届时他的气已经消了

回过神,琦莉正在墙壁旁边的小缝隙前面,凝视着褪色的「流刑囚」纸牌,紧贴地面的脸颊早已冰冷。

「多利佩利,出来吧,没事的。」

琦莉沉稳地对着缝隙内说。等待片刻,原本空无一物的巢穴中央,彷佛一开始就躲在那里似的,缓缓出现有如一团旧衣服般的褐色动物。那动物的身躯矮胖,还拥有平坦一爪子的短小手足。

小砂鼹鼠的亡灵用那圆滚滚的焦褐色眼睛,戒慎恐惧地仰望着琦莉。

「将纸牌物归原主吧!我陪你一起去。」

原本从巢穴中跳出的多利。佩利又立刻钻了回去,不断摇着头。琦莉微笑着说:

「哈维没有生你的气哦!他的个性不会为了这种事而记恨一辈子的。」

琦莉将手伸进蹲踞着的多利。佩利腹部下方,抽出剩余的纸牌。由于动作稍微粗鲁就有可能损毁,因此她格外谨慎地将纸牌一张张抽出。纸牌大部分已经风化,但仍可辨别出是十三张花色为「连邦军」的牌。

琦莉将十三张牌小心翼翼地置于手心,合起双手然后站起身。

「快过来!否则要丢下你哦!」

多利佩利从巢穴中爬了出来,但仅是战战兢兢从墙壁间隙中探出头,犹豫要不要走出船舱。琦莉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迈步前进。

「我不管你了,我就代替你去邀功。」

琦莉半开玩笑半威胁,边走边微微回过头,正要从缝隙中走出来的多利佩利又吓得跳进巢穴。看来是希望琦莉不要回头。

琦莉又转向前方,登上通往甲板的梯子。此刻,从头上涌入户外的冷风与朦胧的灯光。一抬起头,刚好和打开门正要走下船舱的人影四目相交。

「你在做什么?」

「啊,没什么。」

琦莉正想去找哈维,没想到对方却突然出现在眼前,一脸错愕的琦莉含糊回应。她侧着身子让哈维走下楼梯。「你不冷吗?」哈维环视寒气逼人的船舱,用那令人难以断定是惊讶还是关心的语气低声询问。

「那个人呢?」

「终于睡了。酒品那么差、好胜心又强,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

那个声音听起来并非真的感到伤脑筋,而是混杂了真拿他没办法的苦笑。接着哈维见到琦莉手中有如纸屑般的断片,一脸诧异。

「这是什么?」

「你还记得这个吗?」

琦莉伸出合着的双手,缓缓打开手掌。

等待了数秒,哈维没有任何反应。是已经气消了还是完全忘得一干二净?琦莉越发不安,拾眼窥看着哈维的表情。

「哈维?」

哈维就这么低头盯着琦莉的手心,表情顿失,全身僵住不动。

「这个,你是从哪里」话说到一半,他压抑感情似地止住,然后用一只手捂着嘴。「你还记得吗?」琦莉再一次问。哈维顿了一下才点点头。

「记得,当然记得」

「你已经不再生气了吧?」

「生什么气?」哈维反问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他捂住脸、深深叹了口气。对方不断担忧烦恼着,而他本人却一点也没搁在心上啊!琦莉感到有点无力,原来他从以前就是这种个性。

「它一直想把这个还给你哦。」

琦莉将目光栘到纸牌上说。「借我一下。」眼前的哈维犹豫地伸出了左手。琦莉将自己的双手迭放在哈维的手上,然后把纸牌断片栘过去。

最上面的纸牌是「流刑囚」的瘦削犯人,他那安静的低垂视线凝视着哈维。从头上的门吹进了一阵微风此时,十三张纸牌从手中粉碎,有如细砂般顺着指缝滑落地上。

翩然翻飞的泛黄纸片飘落地面时,一个丑陋的小动物突然蜷着身伫立在中央。

哈维不发一语弯下膝盖,蹲在它的面前。

「多利佩利」

哈维低声呼唤,砂鼹鼠的亡灵张开那圆溜溜的焦褐色眼睛,微微抬起头。

「你一直保存着这个吗?」

多利佩利颔首回答。「原来是这样啊。」哈维将脸埋在置于膝上的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掉落地面的碎片随之飞舞。

「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对不起」

多利佩利好几次微微地摇着头。短小的手足笨拙地爬到哈维的鞋尖上、然后紧紧抱住鞋子欣喜地垂着眼。

「啊心情真低落。」

琦莉从未想过会从哈维口中听到这种话,顿时盯着他的脸,差一点忍不住笑了出来。被哈维白了一眼,琦莉缩起脖子。

「当你毫无痛苦被怨灵附身时,我可是又被打又被踢的。被打到又踢下楼受了重伤,还被尸体抓住」

特别是最后的部分,可能是哈维打从心底厌恶的经历,他的话于是就此打住,一脸疲惫地将身体倚在甲板栏杆上。从琦莉在「砂鼹鼠七子」号上昏迷,直到于此艘船上苏醒的这段时间,哈维发生了一连串凄惨的事,他的心情糟到不想提起这件事,原因似乎出自于此。

有关那连一串的事件,哈维现在才总算说出口(虽然并未清楚说明被尸体纠缠那部分)。琦莉将许多残留在脑中的模糊记忆相互连接。

隐约记得有许多人的悲鸣、痛苦与憎恨涌进脑中只要一想起,脑袋仍会隐隐作痛、背脊感到一阵寒意。

「我被怨灵附身也很痛苦」

「那个时候的你具有相当的魄力,老实说连我都感到恐怖。」

「我可是一点都不高兴呐。」

琦莉鼓着脸回答,然后和哈维一样倚在栏杆上,双手往砂海垂伸。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砂鼹鼠七子」号呢?总觉得非得好好埋葬船底那些人。

浓灰色的砂海和天空逐渐亮白,黎明即将来临。

甲板上只有琦莉他们。动力也已经停止运作,寂静的船上仅回荡着两人不时低语的谈话声。刚刚还在身旁的那些人宛如瞬间蒸发般,暖炉的周围散落着酒杯与纸牌。

砂浪声中,可听见从下方传来的谈话声响。琦莉从栏杆探出身子,目光栘向船腹。靠近海面的舱口敞开着,数名船员搬运出好几个长形的箱子。

白色的棺材陆续被推进砂海,随着砂子的流动渐行渐远。

那些在仍旧漆黑的海面上摇摇晃晃、随波远离的棺材群,反射着微弱的砂色朝阳,偶尔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对着船上送行的人们道别。

从舱口运出的最后一具棺材上坐着那位老婆婆,而褐色的砂鼹鼠就蹲踞在她的身旁,正用着圆滚滚拘双眸望着琦莉他们。

「再见了,多利佩利」

琦莉低声说着并微微挥动手。她瞥了身旁一眼,哈维将下颚搁在交叉置于栏杆上的手臂上,也目送着棺材。红铜色的眼睛一如往常半眯着,毫无表情直盯着逐渐远离的棺材。

我要跟你道谢,谢谢你让多利佩利和那孩子见面,谢谢

琦莉的脑海中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已经漂到几乎快看不见的棺材上,老媪的亡灵正望着她。

琦莉微笑响应并摇了摇头,老媪也对她微微一笑,然后再度开口,她缓缓地用深入心底的沉稳语调说

当时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吧

你会来到这片砂海绝非偶然,而是受到某股力量的呼唤

「咦,什么意思」

当琦莉一脸惊讶,忍不住开口问时,老媪和砂鼹鼠所乘坐的棺材与其它棺木早已消失在淡淡朝霭的那一头。

「刚刚老婆婆的话是什么意思」

似乎也听见老媪所言的哈维诧异问道。「我不知道。」即使被这么问也无从回答的琦莉只能摇摇头,目光再度回到早已不见任何棺材的海上。

眼前尽是相同颜色的砂子、朝霭和天空,一如往常的砂海景致。

接着两人陷入沉默,无言地望着海的彼方直到天明。

「你还记得吗?」

朝霭退去,可以看清流砂之际,哈维开了口:

「塔达伊和他父亲,就是最初照顾我的人。」

「嗯,诊疗所的父子。」

哈维突然提及往事,这让琦莉感到不解,于是回过头望着身旁的哈维点点头。那位住在转运站诊疗所的老父亲,在战场上捡到了哈维,是一位非常和蔼的人。

「当这艘船的上一任船老大去世时,我想起了那位父亲过世的事,这令我难以忍受因而离开了这艘船。」哈维下巴顶在手上,目光随意望向前方,有如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

「那个时候刚好被教会盯上,因为情势危急,所以没有时间理会多利佩利,没想到它竟然一直搁在心上」

「不过,总算又和它见面了。」

「嗯」

哈维点点头,又在口中念念有词。琦莉疑惑地眨着眼,「没事,我没说什么。」哈维赶紧说完将脸撇向一旁。

琦莉顿时凝望着板起脸孔瞪着砂海的哈维侧脸,偷偷地笑了出来。哈维说什么,她大致心里有数。他的意思是幸亏有你。

琦莉也仿效哈维,将手置于栏杆上拄着脸颊,闭起双眼倾听沉稳的流砂声。

「如果我死了,我也希望能够海葬」

琦莉若无其事地蹦出这一句话。果然如琦莉所料,一张开眼,哈维正斜眼瞪着她。

「对不起,我只是随意说说。」

「下次不要再让我听到这句话。」

「知道了。」

琦莉耸耸肩点了点头,内心却想着:我可是认真的啊!

虽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按照常理,自己未来好歹还有几十年可活,可是当自己去世时,希望能够像这里的人一样葬在海中,在「砂海的墓场」成为砂子的一部分重生。如此一来,不管何时何地,都可以随时陪伴着哈维。

砂之海、砂色的天空、含着细砂的风砂子包围着这个荒野行星,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永远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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