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天早晨,当琦莉怯怯地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究竟是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打个比喻来说,应该就像是听见宇宙尽头的某外星文明语言时,一脸这家伙究竟在说啥的表情吧?对他而言,那是一个极为生疏的单字。记忆之中,连自己是否拥有生日这回事都没有丝毫印象,即使有,也只是徒增空虚,根本不愿去回想。
哈维的脑海一角思索着,凝视琦莉那漆黑的瞳眸五秒后——
「啊——这样啊!」
总觉得反应似乎欠缺了热忱,于是他转换语气问着:「妳想要什么东西?」但这也偏离了琦莉的原意。难道自己在提出这种过于现实的问题之前,没有其它该说的台词吗?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
原以为琦莉会非常失落或不悦,没想到她却毫不在意地如此说道。接着是最近早已习惯的景象;琦莉动作敏捷地准备出门,最后将收音机的吊带往脖子上一挂——
「不过,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能够待在家里。」
「……如果只是这样就没问题。」
「说定喽!一定要在家里哦!」
琦莉不放心地再次确认,直到听见哈维回答「好。」之后,才露出喜悦的笑容。
「那么我走了!」琦莉转过身充满朝气地步出餐厅。
听着琦莉走出餐厅,打开位在迷你走廊那一头的大门,然后关上。外面通道传来的轻快脚步声逐渐远离——
(呼……)
极为和平的对话让哈维感到微妙的不适,他坐在沙发上转过身,将手肘靠在椅背上撑着脸颊,沙发的弹簧发出了细微的摩擦声响。有点老旧的沙发紧靠着可以俯视马路的窗户旁,最近此处成了哈维固定的位置。
双人沙发、生锈的餐桌以及简单的收纳架,这些原有的家具就已让餐厅厨房兼起居室的空间显得拥挤,再加上寝室、浴室与迷你走廊就构成这间极为普通的廉价公寓。租下这栋面对弥漫狭窄生活感坡道的五层楼钢骨结构建筑中,位于三楼的某间房间后,至今已近一个月。
在公寓生活——总觉得这么做和自己极为不搭而忍不住想笑。
(我究竟在做什么……)
敞开的窗户吹进了仍带着些许寒冷但舒服的早春晨间空气。哈维的目光移至窗外,琦莉正从建筑物侧边的户外阶梯跃下,一走进马路便迅速转身朝窗户下方走来。
哈维愣愣地目送琦莉,突然忆起今天是她的生日(……稍微思考了一下),她应该十五岁了。由于每天一起生活,所以不觉得琦莉有任何改变,若勉强要说,那就是原本剪短的头发已经稍微长长,还有打扮也略显成熟。洋溢着春天气息的短衫搭配着七分裤及凉鞋——不,其实那只是自己多心,真的是单纯因为春天即将到来罢了。
「该怎么说……」
发出了连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说的莫名低语,哈维逃避似地将视线移向斜上方的天空。此时,眼前落下一个细长的影子。
是叉子!
当然是餐桌上使用的叉子。
哈维反射地伸出手,冒着差一点滑落的危险从窗缘探出半个身体,千钧一发地抓住了叉子。由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猛抓,一般说来,手极有可能被叉子的尖端给剌伤。然而庆幸的是,哈维伸出的是右手的义肢,因此仅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漂亮……」
对于自己及右手的反射神经满怀感谢,哈维放心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就这么无力地倚在窗缘、俯视下方的街道,琦莉恰巧匆匆忙忙通过了正下方。
目送琦莉离去后,哈维转头瞪着楼上。
五楼的窗户旁有一个娇小的人影。四日相交的瞬间,人影倏地消失。
(丢掷的物品越来越具有危险性……)
前天是纸飞机、昨天则是玻璃弹珠,而今天是叉子,明天说不定就是切肉刀或挂在墙壁上的时钟。绝不能让对方再这么恣意妄为了。
「早安!」
从屋外的楼梯登上五楼,一进走道正巧遇见一名应该是住在五楼的男子,对方微微对哈维打了声招呼。由于哈维总是习惯避开会与人打照面的时间出门,因此和对方是初次见面,加上哈维无意与邻居打交道,于是就这么无视对方擦身而过(自己也发现最近对人的态度不佳)。
邻居耸耸肩走下楼。
斜眼目送对方离去后,视线又再度转向前方。和三楼几乎一模一样的狭窄走道往前方延伸。正面的右侧是并列着房门的水泥墙壁,而走道的另一侧则毫无间隙地紧邻着后方建筑物的墙壁。不知两者兴建的先后顺序为何,但不管如何,他对这不知是如何兴建而成的状况感到相当佩服。
哈维站在与自己三楼公寓相同位置的房门前,原本想按下门钤,但又马上打消此念头——因为,没有遵循一般礼仪的必要。他的目光移至下方,门把上满足铁锈且积着一层薄薄的尘埃。
当哈维伸出手之际——
「你想租那间房子吗?」
刚刚那位邻居突然从楼梯转角探出头询问。
「不……」
「那里很恐怖哦,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吧!」未等哈维反应,对方露出恐惧的神色继续径自说道:「那房间已经有两年没人住了。里面明明没有人却传出声响或听见谈话声……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哦!因为我就住在隔壁,房东都说是因为我对来看房子的人说得那么夸张才会没人敢租。啊!如果被他瞧见我在这里,铁定又会勃然大怒了。」
和奇怪的现象相较,对方反倒是对房东流露出畏怯的眼神望了望四周。
「那么我先走了。」
对方慌慌张张地消失在楼梯处。
「……」
哈维不禁想:这世界上的人还真是形形色色啊!
当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阶梯下方后,哈维再次确认走道上没有半个人影,才试着缓缓转动门把。门并没有上锁,于是哈维将门拉开,此时传来微微的金属锈蚀嘎吱声与地板灰尘的摩擦声。
屋内一片昏暗,充塞着比户外干燥空气更紧贴皮肤的冷冽气息。一踏进房间内,右手边是与自己所住房间构造相同的浴室,迷你走廊尽头也是客厅兼餐厅的格局。
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反射着朦胧的光——
才闪过这个想法,笔直的光芒就迅速朝自己袭来。「哇——」千钧一发之际侧身一闪,此时耳旁传来尖锐的声响。
银制的切肉刀直接入身旁的墙壁。
(真危险啊……)
哈维一身冷汗地盯着微微颤动的刀柄,愤怒的目光射向屋内。餐厅的门口处伫立着一名长发女子,她面无表情地瞪着哈维,脸上看不见丝毫生气——不仅如此,女子的脖子角度极为怪异,宛如一具坏掉的洋娃娃般朝右呈九十度的倾斜。
女子周围的空间仿佛从重力的束缚中解放般,刀子与叉子轻飘飘地飘浮于空中,其尖端全都对准了哈维蓄势待发。
「我要找的对象并不是妳……」
哈维先试着说服对方,但眼见情势似乎略显不利,于是边用眼角确认逃走路线。此时,他不禁屏住了气息,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名男子,距离近到几乎可以将下巴置于哈维的肩膀上。对方用那失去焦距的恍惚眼神望着前方。
「住手,这位是我们的客人!」
男子用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哄劝女子,眼珠子突地咕噜转向哈维,露出怪异的平板笑容。
「真是失礼了,我太太有点神经质。」
微笑说着的男子,左胸上刺着一把菜刀。
「巴兹&苏西咖啡屋」的招牌料理是由鸡肉、鸡蛋和鹰嘴豆所做成的亲子浓汤,大部分来店里的顾客只要一坐下来便会点这道菜。第一次来这家店时,琦莉也入境随俗地跟着周围的客人点了相同的料理。
事实上,哈维是相当博学多闻(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旁人眼中的他似乎脑袋空空的样子),较琦莉更为知晓大部分的事物。但是,或许是对食物这方面毫不关心的缘故吧?他竟缺乏一般常识地低语:「所谓的鹰嘴豆应该是鸡生的吧(注:鹰嘴豆的日文为雏豆,雏有小鸡之意)?」结果正巧被上菜的老板娘听见,导致她笑得太过火而滑倒还闪到腰。
这就是琦莉与这家店的老板娘苏西相识的经过。
琦莉现在能在这家店里打工,就某种层面来说,也可算是拜哈维之赐。鸡当然不会生下鹰嘴豆,然而,她一想起这件事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喂!这个,外头那桌的。」
「是!」
柜台后方传来毫不客气的声音,让琦莉止住了脸上不知不觉浮现的笑容。一名严肃的男子从开放式的厨房伸出手,将盛着加入牛奶的热浓汤置于柜台上。
担任「巴兹&苏西咖啡屋」主厨的人是苏西的老公——巴兹,他是一位拥有魁梧体魄,蓄着浓密胡子的寡言男子。他的外型和擅长使用牛奶制作出多变菜色的厨师相比之下,更适合在岩山里将砂虎剥皮后整只烧烤。琦莉到这里工作虽然已经三个星期了,但每当从这名长相恐怖的壮汉手中接过料理时,仍会感到些许畏惧。
然而,琦莉与巴兹之间却拥有一个共同的话题——没想到他也喜欢教会禁止的摇滚乐。
这些日子,琦莉早上一到店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收音机置于靠近厨房柜台的角落,然后播放游击队电台所传送的轻快乐曲。由于无法光明正大的成为店内的背景音乐,因此音量只能控制在让厨房的巴兹听见的程度。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名隔着柜台与巴兹交谈的男常客听见了音乐声而仔细伏耳倾听。根据下士所言:『喜欢摇滚乐是男人的本性。』虽然琦莉并不清楚,但应该真是如此吧?
「琦莉,那个端出去后,能不能麻烦妳出去买个东西?」
当琦莉端着浓汤正要离开柜台时,店内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好,我去。」
琦莉转身回答。苏西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将折好的购物清单和三轮机车钥匙丢给琦莉。琦莉慌张地改用单手端着浓汤,以另一只手承接。
苏西的个性开朗且深思熟虑,不过偶尔也会像这样因有点粗鲁的举止而笑得跌倒。她用一只手撑着因先前哈维那件事情而疼痛的腰部。琦莉心想:苏西今天的身体状况应该不错。
琦莉发觉自己似乎将苏西与母亲的身影相互重叠。然而,身材娇小、体态丰腴的苏西和印象中纤瘦的母亲,在外型与散发的氛围上毫无相似的共通点。
就这么端着浓汤的琦莉再次转身,以吃力的姿势拉起收音机的吊带。巴兹在厨房里边晃着平底锅,边用锐利(会这么形容是因为他原本的眼神并没有不高兴,应该吧?)的眼神瞥了琦莉一眼后又迅速将目光挪回。看到琦莉总是将收音机带在身边的巴兹没有问她原由,但彷佛能够理解般并没有特别说什么。自己与一名义肢青年随性来到此处,然后租下公寓一同生活,一般人会有奇怪联想而敬而远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然而,巴兹和苏西却一副理所当然,并以普通的态度对待他们。
正因两夫妻的态度如此,所以琦莉非常喜欢在这间店里打工。
琦莉穿过因用餐顾客而显得闹哄哄的餐厅,钻过敞开的玻璃门。店门前是一线道的狭窄坡道,两台载满石化燃料的三轮卡车相继经过眼前朝下坡而去。被称为「坑道通」的这条路恰如其名,沿着坡道而上就可抵达耸立在城镇后方的煤矿坑。店里主要的顾客全都是在那个矿坑工作的矿工。
由于气温已大致回暖,从上个星期开始,在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也设置了露天座位。那些提早前来吃午餐的矿工们正谈笑风生地等着上菜。此处恰巧位在坡道的中段,不平稳的地面使得椅子和桌子呈现些微的倾斜,然而似乎没有人放在心上。
「让您久、等了。」
琦莉说着尚未习惯的招呼语将料理置于桌上。没有人在意那倾斜的盘子,开始品尝起浓汤的滋味。
住在此镇的居民似乎对于「倾斜」这件事情相当宽容。错综复杂的坡道上不仅老旧的建筑杂乱并列、缺乏一致性,连建筑物也各自以适当的角度为轴兴建,因此只要仔细观察,就可发现处处都呈现出些微的倾斜。总之不管是哈维还是琦莉,初到此镇的前几天,两人均失去平衡感而撞上柱子。
一个月后的今天,琦莉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景象,且有种居住于此镇的真实感。自从与祖母天人永隔以来,对于所生长的东贝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一抬起头,可望见从家家户户稀疏并列的屋顶之间露出的淡砂色天空。琦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舒服的早春空气吸入肺里。
「真希望永远住在这个城镇……」
琦莉半自言自语,半对着与三轮机车钥匙一同握在手中的收音机说。
『……真还憾,琦莉,这恐怕不行。』
随着微弱的弦乐声,喇叭传出了混合着杂音的男声。
「说的也是。」
琦莉就这么仰望天空说。对于喜不自禁而脱口说出不负责任言论的自己,琦莉自我反省着。哈维是基于某种目的才来到此镇,亦或仅是单纯想这么做呢?琦莉并不清楚(虽然曾开口询问,但哈维仍未清楚说明),然而不管是基于什么理由,哈维应该没有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的打算。
虽说不死人的生命恒久不变,但为何哈维的生存方式让人有种转瞬即逝之感呢?
「唉呀,原来是这样!是我女儿的朋友啊,你早说嘛!」
(并不是朋友……)
「请进请进,别拘束,虽然这个地方相当简陋。」
(的确非常简陋……)
「大家都到齐了,不赶快准备宴会不行!」
(别随便将我算进去啊!)
我到底在做什么?哈维心中咒骂起老实应对的自己,半强迫地被招呼进屋内。和自己原来的本意完全不同,没想到自己竟与麻烦的陌生人牵扯上关系,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餐厅里,插着菜刀的男子和折断颈部的女子手忙脚乱地走来走去,两人边用尖锐的高声相互交谈着。
「亲爱的,那个不错。我找不到人家送给我们当作结婚礼物的盘子。」、「那个不是妳歇斯底里发作时,早就被妳摔破了吗?」、「讨厌!我才不会打破那么贵重的盘子呢!」、「难道是被我拿去当铺典当了吗?」、「一定是这样的!你真是个伤脑筋的人。你啊!什么东西都拿去典当换成现金,然后去赌博输个精光,呵呵呵!」、「不过那个盘子是妳打破的哦!妳不是也曾摔过橱柜吗?哈哈哈!」充满暴力内容的对话平和地相互交错;两人不正常的空虚表情还有失焦的眼神,这三种不协调的景象让哈维感到一阵晕眩,于是赶紧将目光移开。此时,恰巧与在餐厅旁房门口窥视此方向的人影四日相接——
对方迅速将头缩回。
餐厅里的夫妇喋喋不休继续着无聊的对话,并合作无间地将食器摆放于餐桌上,然而对话内容却逐渐演变成彼此对骂。
哈维耸耸肩往后退至墙旁,往人影消失的寝室门内闪了进去。
外头的光线从小窗户微微洒了进来,有如褪色的砂色阳光射进房间一角。射入的阳光下方有一张儿童床,一个娇小的人影像是藏在拼布被子下般蜷曲着身体。
哈维不发一语站在床旁,缓缓抽出工作裤口袋内紧握的叉子,他感觉到那个躲在被子底下的人影吓得全身僵硬。哈维若无其事地低头,凝视在阳光下闪着朦胧光芒的叉子尖端——
「哇!杀人啊!」
床上的人影大叫,突地跳了起来。未料到对方会有此举动,哈维瞬间说不出半句话。
「不是的,等一下!」
「救命啊,不要杀我!」
「在这之前……」
「不,我会被杀死——!」对方完全不听哈维的解释,在床铺的一角抱着头不断喊叫。
「救命啊——住手——啊——」
「……」
哈维渐渐失去了耐心。
「吵死了,安静!」
哈维随意将握在手里的叉子丢掷出去,叉子掠过对方的身体,尖端撞向墙壁。这个时候,尖叫声倏地停止。
「妳不是早就死了吗……」
「……哼!你的反应真无趣。」
对方咂了咂舌,嘟起嘴抱怨。这个孩子……如果具有实体的话,还真想奉上一拳。
对方是一名穿着朴素睡衣的女孩。虽然口齿伶俐,但年龄应该介于十岁上下,这么小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呢?管他是什么原因,反正自己又不是基于同情而来。
「妳对我的同居人是不是有什么怨恨?」
哈维压低声音,终于切入主题。为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毫无意义地绕了一大圈。
从前天的纸飞机开始,接若是玻璃弹珠、叉子,每天早上琦莉通过下方的马路时,丢下莫名其妙物品的正是这名少女。原以为只是小恶作剧而不予理会,但是连叉子都出现了,哈维再也无法坐视不管。
「我恨死她了。」
幽灵少女骄横地挺起胸膛回答。
「谁叫她每天都精神抖擞地出门。」
「啥……」
若带着收音机前来,以冲击波将她吹散,应该可以轻松解决。当哈维开始认真思考之际,没想到少女竟无力地垂下肩膀,露出凝重的表情。低垂的眼神投向窗户旁,瞇起眼睛望着外面的阳光。彷佛是因为阳光刺眼,也或许是内心感到郁闷。
「我在世的时候,几乎都无法出门。因为我天生患有血液方面的疾病,只要稍微一动,就会马上淤血或血流不止。虽然持续服药可以稍微控制病情,但是费用相当昂贵。」说到这儿,少女的目光从窗户旁移至寝室的门口。「正因为这样,爸妈才会不断争吵。」
少女自嘲似的缩了缩脖子。此时,门的另一头传来宛如玻璃破碎般的尖锐声音。
「全都是你的错,就是因为你,我们家才会变得这么穷!」、「家里会这么穷,问题并不在我身上,全都是因为那孩子生成那样!」、「那孩子会生成那样,你也脱不了关系。如果那孩子没有那样的话——」仍是平板快速的男女说话声相互交错着。两人的对话让少女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
夫妇的对话倏地停止,弥漫着尴尬空气的寂静随之降临。
经过了数秒,颈部折断的女子和插着菜刀的男子联袂站在寝室门口采出头,像是窥探着少女的情绪般,脸上浮现奉承的笑容。
「妳——刚刚有听见我们的谈话吗?」
少女面无表情地瞥了父母一眼后:「没有,你们说了什么吗?」故意佯装不知地笑着回问。双亲似乎末察觉到女儿表情的微妙变化,一脸安心的神情。
「宴会准备得差不多了,赶快出来吧!」
「客人,请你也一起过来吧!」
说完,两人的身影再度回到餐厅。
哈维默默地望着门口,然后再将目光移回床上。虽然身为灵体,少女却仍规矩地在睡衣外披上前开扣式的羊毛衫说:
「是我的生日宴会,还活着的话已经十岁了。不过,因为我是在生日的前夕去世,所以永远停留在九岁了。你想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不想。」
「真无趣啊!如果你成为我聊天的对象,我打算从此不再讨厌那女孩呢。」
「……我回去了。」
哈维丢下这么一句就转过身,朝门口方向走去。对于少女抓住自己的弱点,并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感到相当恼怒——不,或许生气的是听到对方这么说,却懦弱地差点接受对方所提条件的自己。姑且不论这个,若对方真的不愿就此收手,那么只好请下士将她吹散了。
「等一下,你不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吗?」
「为什么我得帮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庆生呢?」
哈维头也没回地拒绝。「什么不相千,真是无情啊,大哥哥!」少女马上用略带演技的声音说着。
「毕竟我们也算是同类吧……不死人大哥哥。」
哈维停下脚步。对方果然发现了——被亡灵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哈维自然而然地抱着些许警戒回过头。
昏暗的寝室中,少女坐在床缘,光着两只脚不断摇晃着。
「我知道有关不死人的事哦。大哥哥虽然活着却是个活死尸,不管周遭如何变化,只有大哥哥不会改变,被时间的洪流所还忘——和一直停留在九岁的我一样;不管过几次生日,怎么庆祝,我都无法变成十岁。我们很像吧……」
「我——」
本能地想开口辩解,然而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看似天真的少女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表情莞尔一笑。
「你会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吧?」
三轮机车的置物架塞着四瓶大罐牛奶与满满一纸袋的洋葱,正爬上「坑道通」的坡道往「巴兹&苏西咖啡屋」的方向前进。
在这个由坡道构成的镇上,三轮机车被视为较合适的交通工具。没有离合器,只以手把来操控油门和煞车而已,操作相当简单。因此,琦莉在接受苏西指导后仅练习了一天,就已经骑得非常熟练。
机车的置物架部分相当大,而占据内部的是消耗庞大燃料的石化燃料桶。后方突出的丑陋排气管中喷出了大量造成四周困扰的废气,从路上行人身旁呼啸而过。但是那些废气似乎并不会如所见般造成任何困扰,家家户户毫不在意地将洗干净的衣物晾在窗户外头。
机车所排出的废气恐怕也和「倾斜」一样,对这个城镇来说是极为自然的景象。
在这铺设着柏油却因满载石化燃料的卡车来来往往而出现裂痕的马路上,琦莉的速度并不快。乘着舒适的早春微风,左右两侧的街景缓缓地从视野中掠过。
『今天可以开心一点,毕竟是妳的生日啊!』
「嗯……」
听到垂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这么说,琦莉用略微模糊的语气点头回应。
「我的生日是由祖母决定的,并不是真正的生日。」
琦莉的生日订在冬天与春天交接之际,是春季学期开始前的最后一个冬日。祖母只因为琦莉身材娇小这个简单的理由,将她的生日订为学年的最后一天。因此,所谓生日也仅是代表自己已经十五岁罢了。
「应该跟妈妈问清楚正确的生日……」
琦莉突然说出口后,才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说。
对于沉眠于「砂之海」终点的母亲,琦莉早已决心忘却,然而一想起来,内心仍会感到相当痛楚,因此一直努力不去回想。
哈维在琦莉面前似乎也处处留心这一点,亦或是毫无兴趣而已。总之由「砂之海」终点站回来后,他便不再触及与母亲相关的话题。而那位和母亲在一起,名叫犹大的男子(至今仍不清楚对方是否为自己的父亲),过去好像是哈维的友人。哈维相当罕见地执意打探对方的消息,然而,像是突然完全死了心一股,从某个时间点之后便不再出现于话题之中了。
仔细回想,所谓的「某个时间点」好像就是抵达这个城镇后。
从位居东南大陆西侧玄关的南海洛港沿路朝东方直线前进,就可抵达将广大的南海洛教区分隔为东西两区的断层山脉。此城镇就是削缓部分断层,紧贴着斜面建筑而成的。会有这么多的坡道,也是因为如此的立足条件使然。
位于坡道最上方断层顶端的废气烟囱群,终日吐出黄灰色的烟雾,将上空的砂色云朵涂抹得更加浓厚。断层内部仍残留着些许因战争而枯竭的石化原料,为了寻找那些石化原料而开凿了坑道。南海洛中似乎仍有好几处像这样的煤矿镇,当中最大且最热闹的就属此镇了。
抵达港口约莫是两个月前的事。他们随性地于途中车站下了车,对琦莉而言,以为又是随性的铁道之旅,然而哈维不知为何突然于此落脚,并决定定居下来。
『他竟然只说了一句:因为要暂时在这里待上一阵子?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考量。』
「或许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考虑。」
『他看起来虽然好像没做什么,成天无所事事,但偶尔时间一到就准时出门不是吗?俺观察到这一点,觉得非常可疑。』
「你那莫名的侦探魂又复苏了……」
琦莉无力地说,不过内心也抱持着相同的疑惑。哈维每周约一、两次会于黄昏时突然出门,然后直至天明才返家。琦莉曾询问过去处,但哈维仅是简短回答玩牌而已,这实在是相当可疑。的确有时候应该是前往位在热闹街道上的赌场,毕竟对哈维来说,赌博是筹措必要经费的手段而非乐趣,因此更难想象他会热衷地玩至天亮才回家。
哈维突然说要在此住上一阵子,擅自租了公寓却又无所事事,除了偶尔会出奇不意的外出,几乎每天都窝在房间里。当闲得发慌的琦莉因为苏西受伤而提出想去店里帮忙时,哈维的反应也仅是「啊——不错,去啊。」
由于旅行时并不曾在一个地方久留,因此她并不担心哈维,然而住在此镇初期,琦莉认为哈维完全无法融入社会的生活。或许是已经习惯独自旅行,因此哈维基本上只以自我为中心,生活步调无法与人配合,一旦和他人有所牵扯便感到麻烦。
如此一想,事实上哈维并非特别针对某人,这全是些许的优越感在作祟。他虽然是这样的一个人,然而在最低的限度下,他的眼中只容得下琦莉一人,也因此至今未舍弃琦莉而一直陪在她身旁。
『妳在笑什么啊?』
「没什么。」
从脖子下方传来诧异的追问。琦莉敷衍回答着,顺便将原本缓慢的行进速度略微加快。虽然石化燃料的引擎声掩盖了两人的对话,然而行人若见到琦莉那露出微笑且自言自语的模样,一定会觉得相当怪异。
『什么事啊,笑得那么暧昧。』
「没什么,我只是非常期待今天晚上。」
『劝妳别期待那家伙会做出什么贴心的事。』
「我没有任何期待。反倒是如果他做出什么贴心的事,我才觉得浑身不对劲呢。」琦莉可能会担心起哈维那么做的背后是否有什么蹊跷,例如:会不会隔天一早醒来他就消失不见之类。
琦莉在就寝前,脑海中偶尔会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然后从床上爬起来窥探餐厅。见到哈维斜坐在沙发上抽着香烟,呆滞望着窗外的夜色之后,琦莉才会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蹑于蹑脚地返回床上。
『妳想要什么就请他买给妳吧!不管多少钱他都可以赚到手。』
「想要的东西……」
琦莉稍微思考了一下说:「并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虽然也不是说全然不想要什么,当然若是选衣服或日常用品,对自己而言的确有益,而且收音机的吊带也已破烂不堪。不过,这些东西都可由自己打工所赚的钱支付,因此没有必要特别要求哈维买给自己。
现在只要能够有人一起共度生日就感到十分满足了。记忆中最后一次庆生是八岁生日时,刚好是祖母去世之前的事。自从祖母去世后,所谓的生日都只是边想着:明天开始就是春季学期了,又得重新认识新室友和新同学,真是辛苦啊!然后为了搬至宿舍的新寝室,终日闷闷不乐地整理行李。
啊!想起来了,去年曾举办过暌违已久的生日派对。不过那并非自己的生日,而是室友的。
依据贝佳本人所言,她的生日是在盛夏的时候。恰巧暑假中没有其它学生,于是两人偷偷潜入学校的礼拜堂,弹着风琴尽情喧闹——
两人在一阵喧闹后疲惫地坐在地上,贝佳露出笑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的年龄永远不会再增长了。」
……贝佳的年岁如果能够随之增长,相信现在已经是一位漂亮的女人了吧?她可以清楚想象眼前仿佛有一个飘扬着长及腰际的金发,正飒爽步行的身影。擦身而过的男子全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回首——
『琦莉,危险!』
「咦?」
当琦莉一听见收音机的喊叫而反射动作握下煞车的同时,已成人的贝佳竟伫立眼前并转身望着自己。
前轮发出低沉的冲撞声响。
——弹飞出去。
琦莉历经了数秒才意识到这一点。
置物架上的纸袋破裂开来,洋葱就这么滚下坡道。琦莉的部分意识聆听着那不自然的平和声响,呆愣地盯着倒卧在数公尺前的女子身影。路人一阵骚动后全聚集过来。
『……喂!琦莉!』
收音机的声音亦充满着惊愕。听见催促的叫唤,琦莉才回过神。
「妳、妳没事吧?」
从三轮机车上一跃而下,粗暴地将机车往旁一扔,朝女子飞奔过去。一见到女子摇了摇头站起身,太好了,还活着!尽管自己肯定闯了大祸,但至少能够稍微安心一些。
「有没有受伤?有哪里会痛吗?对不起,我一失神还以为是幻影,因为正想着朋友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琦莉自顾自地一股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窥视着瘫坐在柏油路上那名女子的脸。这个时候,琦莉哑然睁大了双眼。
贝佳!
正如刚刚脑海中所描绘的影像,女子就像是长大成人的贝佳。对方有着一头略带波浪状的金色长发,和一对清澈的蓝色瞳眸。
「啊,没事。我只是为了要闪躲而跌倒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毫无顾忌的爽朗笑容及说话语气也像极了贝佳。
看见惊讶地张着嘴且因松了一口气而说不出话的琦莉,女子眨了眨眼,用一只手在琦莉的眼前挥了挥问:「喂,妳才没事吧?」
「没事,因为妳太漂亮了……」
脱口而出后,琦莉才发觉自己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突然满脸通红地往后一退。
「谢谢。」
女子露出微笑泰然响应。接着对着围聚身旁的路人驱赶似地挥着手说:
「好了好了,这不是事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赶快离开吧!」
那毫不矫饰且通情达理的口吻让琦莉觉得很舒服。几位走过来欲伸出手(全都是男性)的路人,露出惋惜的表情离去。
女子拍着衣服上的灰尘站了起来,琦莉也跟着站起身。看起来真的没有受伤的样子,琦莉放下心中的担忧再次低头说:
「真的非常抱歉。」
「别放在心上,毕竟我突然冲出来也有错。因为有奇怪的男子不断纠缠……」女子打从心底露出厌恶的表情环顾着周围,一会儿之后脸上才露出松懈的神情。
「他们好像因为刚刚的骚动离去了,这反倒帮了我大忙。」
真是一位好人啊!琦莉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对方是一名越看越觉得像极贝佳的漂亮女子,外表看起来应该与哈维同年或更年长些。如果自己也到了这样的年龄,会不会与哈维非常相称呢?琦莉脑海中的一角如此思考着,但怎么样也无法具体想象出未来的模样,于是中途作罢。
取而代之的,她想起了洋葱。
「啊——」
琦莉回头望着三轮机车,所有的洋葱全都从置物架的纸袋中滚下坡底不见踪影了。琦莉慌忙跑向三轮机车,略转过头说:
「我在上头的『巴兹&苏西咖啡屋』里打工,若不介意的话欢迎妳来店里,为了赔罪,我请妳吃饭!」
琦莉未等对方响应便跨上驾驶座并发动引擎。等了一会儿,伴随着劣质的引擎声,排气管吐出阵阵黑烟。琦莉加着油门,边将机车掉头往下坡的方向。
『喂,等一下!』
收音机出奇不意地开口:『妳看前面。』收音机虽然这么说,但琦莉不知该看何处,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后才停驻在前轮的挡泥板上。
金属的挡泥板完全凹陷。
仔细回想——虽然女子说是跌倒,但当时的确有碰撞的感觉。
「请问……」
一回过头,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里。
「由于我的身体有先天性的毛病,于是爸爸和妈妈非常的辛苦。爸爸为了筹措我的医药费而去赌博,结果反倒欠了一屁股债。我每天晚上因为疼痛哭泣,妈妈为了照顾我而不堪负荷,以致于精神崩溃。虽然我被告知活不过十岁,然而我却活到十岁生日的前夕。由于我意外活了那么久,爸爸和妈妈不仅筋疲力竭,家产也用尽了,于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大家无法再继续承受煎熬而互相残杀后自尽。」
少女用叉子不断戳着盘子上的巧克力蛋糕,淡然叙说着。
「等我回过神来,我们正在举办生日宴会,每天举行宴会,每天每天无法停止。」
虽然食器为实体,然而蛋糕却仅是在眼前描绘出的幻影,因此少女戳着蛋糕的同时,叉子却敲着盘子发出了剌耳的声响。在普通人的眼里看来,应该是无人的空间里,只见叉子飘浮空中不断撞击着盘子。
对一般人而言应该是种恐怖的景象,然而哈维现在所见的光景更为怪异。
破损的食器和生锈的刀叉拥挤地排满餐桌,上头放着各式各样与那些粗糙食器不相称的豪华料里。应该说,料理的菜色搭配极不协调,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欠缺品味(虽然自己并没有判断料理的基准)。一只庞大的烤珠鸡、看起来甜到不行的三层巧克力蛋糕(三层!谁吃啊!)、羊肉香肠搭配着各种水果——所谓的豪华料理,只不过是杂乱无章描绘出让人容易联想的豪华多人料理罢了。
断了脖子的母亲一脸自豪,却带着空虚的浅浅笑容凝视着那些料理,招呼少女吃这个吃那个。而胸口插着菜刀的父亲也泛着微笑将盘子递给哈维。
「客人,您也别客气,请用!您可是第一位前来参加小女生日宴会的宾客呢。」
哈维将手置于餐桌上支着下巴,目光随意飘向他处,仅回答了一声「谢谢。」但完全无视于那些料理(虽说是料理,也只是一些空无一物的破盘子)。
今天已经好几次打从心底一再思考——
我究竟在做什么?
尽管是因为不能消除对方对琦莉的怨恨而无法回去,但哈维觉得任对方牵着鼻子走的自己才真像是个傻子。
他将目光移向坐在斜前方,也就是坐在所谓生日主位的主角——少女也完全没有动陈列在眼前的料理,反倒想破坏料理般拿着叉子不断戳着。
「我已经厌倦了,每天过着同样的生日,吃着同样的豪华料理。而且,我从未说过想吃这样的料理啊。」
哈维的视线从小声说着的少女脸上挪开,瞥了一眼站在长桌中央处,边争论边切着整只烤鸡的少女双亲。
然后又再度望向少女问:
「妳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
少女一脸惊讶,握着叉子不断刺着的手停了下来。
「妳的父母努力做这些事情,全都是为了要取悦妳啊!」
「努力也是徒劳无功,因为我一点也不高兴——」
「所以妳到底想怎么样啊……」哈维略感不耐烦,语气更加严厉:「妳是不是有什么依恋所以才会一直无法跳脱?一定有什么原因吧?不是想开宴会而是有其它未完成的心愿。」
「……没错。」
少女激动地回答。「不过……」她说到这儿就闭上嘴低下了头。沉默之际,少女双亲语气平板喋喋不休的声音有如身旁流泄的背景音乐,虚幻地窜进一侧耳朵中。
过了片响,少女继续说:
「不过,我知道一定不会被允许的,所以说了也无济于事。」
「那——么——妳就说说看啊!妳不说怎么知道呢……」啊——越来越不耐烦了,或许也是对于这么说的自己感到焦躁。
「你们也听一下啊!不要两人独自喋喋不休。」
哈维感到厌烦极了,将所有不耐烦的矛头全指向少女的双亲。
正争执着究竟要从珠鸡的头部还是尾巴开始切(从哪里切都无所谓吧!)的少女双亲突然停下动作,切肉刀从两人的双手之间滑落,尖端就这么刺向餐桌。
双亲的目光集中在少女身上,少女畏缩地微微往后退去,并用求助的眼神瞥了一眼哈维。
「说啊!」
哈维叹了一口气催促着。少女拾眼交互看了看父母后,露出微妙的神色开口:
「……是这样的,在九岁生日时,你们曾经答应过我,如果我活到十岁就带我到外面去走走。我好想到坡顶上看看,在山坡最顶端的那一头不是有宇宙飞船吗?我想去看宇宙飞船。」
少女说到这儿就闭上了嘴,用戒慎恐惧但带着若干期待的眼神窥视着双亲的反应。
双亲面有难色地相互望着对方。
「这种事对妳来说不太合适哦!」父亲惋惜地摇摇头。「前往那里得爬上许多坡道和阶梯,妳没办法在外面待那么久吧?」听到父亲如此说,母亲也附和地点点头:「就是啊!如果妳中途不舒服该怎么办呢?万一哪里擦伤而血流不止呢?」
「够了!」
少女吼出这么一句打断了双亲的话。
「你看吧,果然还是白费力气。反正只是一时为了哄骗我的约定罢了,毕竟我原本被认为是个不可能活过十岁的人。」
少女语气中带着戏谵,对哈维耸了耸肩。然而她倏地将眼神挪开,彷佛压抑着什么似地低头紧抿双唇。父亲再次张口,但最后只是困窘地将话吞了下去,凝重的静默笼罩整个餐厅。
过了数秒——
「……我说啊——」
现场的气氛让哈维失去开口的适当时机,然而加倍的不耐烦让他终于忍不住插嘴。少女与双亲均流露出沉重的表情拾起头。「啊……」被亡灵一家人用如此凝重的神情注视着,总觉得该不会是在诅咒自己吧?哈维因而感到些许畏缩。
「要不要现在就去?」
哈维询问少女。
「……呃?」
「请你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少女的父亲代替只能惊讶得眨着双眼的少女激动说道。而少女的母亲也紧接着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太过分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说出这种话!你知道这孩子多么可怜,发作时多么痛苦吗……」
似乎是呼应着对方,餐桌上的食器喀啦喀啦地震动着,接着违反物理法则往空中飘浮,刀叉在空中回转,尖端锁定目标似的对准哈维。
「等一下——听我说啊!姑且不论生前如何,她早已——」
哈维慌张地补充着站起身,却被椅脚绊了一下。趁此机会,一把叉子有如箭矢般射了过来,削去哈维脸颊上数毫米的皮肤,然后刺入身后的墙壁。哈维冒出一身冷汗——
「早已死了,所以根本不可能发作了吧……」
「妈妈,住手!」
少女的声音与哈维的话相互重叠,飞向他鼻尖的刀子就这么突然静止不动。
哈维盯着飘浮在眼前的刀子尖端,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此时,刀子像是突然断了线般垂直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哈维将忍不住屏住的气息深深吐出。
「……她只是被束缚于仍在世时的状态,不可能会再发作了,因为她的躯体早巳不存在。想去外头只需穿过墙壁就可以了啊!」
哈维望着露出泫然欲泣表情,就这么半站起身全身僵住不动的少女,用比平常温柔的语气说明。接着将视线转向少女的双亲。
「啊——」
一脸呆滞并列站在餐桌另一侧的两人,同时发出了少根筋的声音,恍然大悟般双手一拍说:「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如此呢!」、「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呢!」……哈维不禁头痛了起来。
「我可以到外面去吗……?」
少女怯怯地询问。
「不过从小几乎未曾出去过,或许马上就会发作……」
「我说过不会发作。」
还不相信啊?哈维无力地叹了口气。
「坡道顶端的那一头对吧?」
我在做什么啊?内心重复着今天不断低喃的台词。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不管人生有多长,我绝对不会再像这样去帮助别人了!哈维于心中发誓。
「我带妳去,走吧!」哈维对少女伸出手说。
在「巴兹&苏西咖啡屋」的琦莉将外面露天座位的椅子搬入店内,再于门口挂上打烊的广告牌后便结束一整天的工作。她今天也将最后一张椅子搬进餐厅一角,正打算将打烊的牌子翻过来时,苏西约她一起吃晚餐。
琦莉答谢后摇摇头说:
「我已经有约了,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过了片刻,苏西突然勃然大怒。
「生日?今天?妳在做什么啊,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妳把我们当成什么啦!」
看到满脸失望连珠炮抱怨着的苏西,琦莉惊讶万分。「妳等一下!」巴兹丢下这么一句便走进厨房,三十分钟后拿着刚烤好的磅蛋糕(注:面粉、奶油、糖、蛋各一磅制作而成的蛋糕,又称重奶油蛋糕)走了出来。
苏西将蛋糕塞给仍目瞪口呆的琦莉。「那位和妳住在一起的瘦弱男孩(男孩?)没有好好吃东西吧?下次带他过来吃饭。」苏西一口气说完后,琦莉才终于得以解放离开店里。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提及生日会惹得苏西不高兴。」
琦莉拿着包包、收音机和磅蛋糕,往公寓的方向一步步爬上坡道,但仍是一脸惊吓。
『因为她认为妳把他们当成外人。』
「可是,他们是外人啊……」琦莉回答后,对于自己所说的话,不知为何内心感到些许剌痛。对琦莉而言,目前称得上是自己人的只有哈维和下上而已。
『可是苏姬并不这么想吧?』
「是苏西。」
和哈维经常纠正下士一样,琦莉订正道。当初琦莉提出想至「巴兹&苏西咖啡屋」打工时,哈维第一句话是「啊——很好啊!」而下士却是「『Z』太多,很饶舌。」
『妳的情况与哈维不同,可是妳已经与其它人筑起藩篱了哦。』
「是哈维。」
琦莉再次纠正,内心的一角想着:或许吧?
夜晚,没有半个人影的坡道上,一个人的足音与两人的谈话声有如飘散于空气中的噪声般微微回荡着。
矿工们随着日落,结束了在矿坑工作的一天返家,因此和其它道路比起来,「坑道通」的夜晚很早即不见行人的身影。左右两侧的商店也几乎都已打烊,从楼上窗户流泄而出的昏黄灯光及朦胧街灯,点点映照在笼罩着青灰色的柏油路上。只有白天充满着活力且喧嚣热闹,然而日落后的街道却令人感受到异常冷清。
尽管时值早春,仍带着寒意的夜风依然让琦莉微微瑟缩着身体,她将手中的纸袋往胸前一抱,刚出炉的磅蛋糕散发出暖意与隐约的香气。
「对了,今天那个人终究还是没来店里。」
琦莉脑海中浮现中午被自己撞上的那名女子脸庞,低声说着。对方是一位像极贝佳的漂亮金发女子。
「真的没关系吗?会不会昏倒还是……」
『本人都说没关系了,应该没事。』
「可是机车都凹陷了,应该撞到哪里了吧?」
『别管她,没事的。』
「下士?」
下士那莫名冷淡的语气,让琦莉担心地将视线落在收音机上。收音机陷入片刻沉默后,『啊!别担心,俺突然想起其它事情。』
通常听到这种话反而会让人更加担心,琦莉蹙着眉头。『以后再告诉妳,我想先跟哈维确认一些事。』收音机强行终止话题。
「这样啊……?」
语气中充满不悦,随声附和的琦莉将目光从收音机上移开。原来下士有些事是可以跟哈维说却无法告诉自己的,琦莉感到些许怅然。
坐落于坡道上方的公寓映入眼帘。略带红褐的灰色五楼层建筑,左右和面对马路那一面全都被略微倾斜的建筑物包围,显得极为狭窄。
琦莉若无其事抬头望着三楼的某个窗户,顿时停下脚步。
「咦……」
没有灯光。窗框内的玻璃沉浸在漆黑之中。
琦莉再度迈开步伐,走了两三步后不禁加快脚步,转进建筑物侧边时开始变成小跑步,收音机不断跳动着,琦莉一口气爬上户外的阶梯抵达三楼。不自觉地压抑住些许紊乱的气息伫立在房门前面,然后将磅蛋糕夹在身侧,手握住门把。
门并没有上锁,琦莉瞬间抱持着一丝丝的希望,半开门往屋内窥视,房间内果然一片漆黑、没有半个人影。
『没上锁就出门,真是不小心啊!』
收音机骂着。琦莉默默将手伸向身后,缓缓关上了门,没打开电灯就这么走进餐厅。
窗户下方的路灯光芒微微映了进来,青色的光线落在窗户旁的沙发上。昏暗中只有那张散发青色光芒的无人沙发弥漫着莫名寂寥的氛围。
「明明答应我了啊……」
琦莉无意识地低声说着。『琦莉……』收音机担心地叫唤她。
『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一定只是去附近而已。』
「啊,无所谓,反正也没有特别要做什么事,而且哈维应该也不吃蛋糕,我们两人就先品尝吧!」琦莉一口气说到这儿才想起:「啊——下士也不吃……」声音越来越小进而噤口不语。
琦莉像是期待什么似地,毫无意义地再次环视无人的餐厅,然后将蛋糕置于餐桌上,意外发出了极为粗鲁的声响。
糟了!出乎意外的远。
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是抵达目的地之后的事了。根据先前的记忆,似乎只要步行三十分钟即可抵达,但若问是否真是如此,由于哈维对于时间的感觉相当随性,因此他也无法肯定,就连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也记不得了。
爬上「坑道通」坡道的最顶端,穿过矿坑建筑物旁的一条狭窄通道,再登上沿着背对街道耸立的岩壁往上延伸的Z型阶梯,便是断层顶亦是坡道的最顶端。抵达目的地时,太阳理所当然的早已西下。透过从来时路下方传来的微弱街灯,勉强可看见脚下的岩石表面。
偶尔,荒野干爽强劲的风吹拂而过、搔乱着发丝,和镇上满溢生活感的空气完全不同,这里充塞着荒凉大地的气息。虽然没有特别美好的回忆,但哈维总觉得这里的气氛与自己较为亲近且舒服。
「一片漆黑啊!」
身旁穿着睡衣的少女踮起脚尖凝视远方。哈维点燃香烟,敷衍地露出了装蒜的表情。
「应该是因为晚上的关系……」
「什么都看不见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真无聊!」
少女不高兴地噘着嘴。无法对双亲坦白说出内心的想望,为何却能毫无顾忌地对自己发牢骚呢?哈维叹了口气,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黑夜的前方。
「那附近隐约可以看见突出的黑影吧?那就是宇宙飞船的遗迹。」
「嗯——?」
少女仅是狐疑的倾着头。看不见吗?哈维内心感到些许失望,尽管早巳忘了究竟是多久以前,然而自己脑海中再度重现过去曾在此眺望的景象。
从砂色云间射出朦胧阳光的天空之下,布满岩石的荒野形成倾斜的下坡,绵延至遥远视野前方、笼罩着朦胧云雾的地平线那头。略将目光往右挪移,荒野的中央,只有一处显现出微妙不同颜色的圆形区域,那里可以看见灰色的突起物斜斜插入地面。
那个物体看起来就像是一把直刺进大地的生锈刀枪,实际上却是一个庞大的建造物——于数百年前坠落,被称为最后的恒星宇宙飞船。
哈维描述的技巧不佳,虽然说明着那样的景象,但少女果然还是无法理解,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宇宙飞船为何会坠落?」
「原因我也不清楚。不过自从最后一艘宇宙飞船在那里坠毁后,就不曾再有囚犯护送船来到此星球了。同一时期,母星上似乎发生了革命还是什么事,但是这也仅止于古老传说的范围,或许母星与这星球已不再有任何关联了吧?」
「囚犯护送船?」
少女语带惊讶地回问。啊,原来这种事情一般人并不清楚呢。哈维思考该如何说明后——
「这颗星球原本是流刑星,是永远放逐囚犯的地方。原以为是贫瘠的荒野行星,没想到却发现石化资源,于是便借助囚犯的劳力开采资源。从那时候起即为拓荒时代,而教会船来到此行星则是后期的事。那些家伙表面上举着救赎罪人等大义名分,然而却是以资源为目标前来,所以就如妳——」(就如妳所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上帝。)
哈维说着说着才发现糟了,于是闭上嘴。不知不觉间,他以为自己说话的对象是琦莉。
少女面对着前方,像是望着什么目标似的凝视着他所说的,那个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漆黑方向。对于哈维所说的话仿佛只听进了一半。
「感觉似乎真的可以看见宇宙飞船了。」
少女望着前方半自言自语地说着。
「从庞大的宇宙飞船走下许多人,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朝这个方向走过来。在此处挖掘矿坑,建造城镇,然后开始定居于此。」由于宇宙飞船是坠落遇难,恐怕所有的人无一生还,因此此镇的人并非来自那艘船……然而哈维放弃了纠正,或许现在少女的眼中的确呈现出那样的景象。
「于是这个城镇逐渐发展,兴建了马路与家园,然后爸爸和妈妈诞生,最后生下了我。」
说到此,少女突然转往相反的方向。
哈维疑惑地跟着少女转身,顺着两人爬上来的路看去,放眼是一望无际的街灯。
宛如指示着平缓弯曲往下延伸的「坑道通」街道般,黑暗中浮现点点街灯,从家家户户窗口流泄出的微弱灯光,就像是随性洒下的光点般四散着。密集在最下方的闪烁光带,应该就是闹区的繁华街吧?
「第一次像这样俯瞰整个镇,真漂亮啊……」
「……是吗?」哈维对少女赞叹的呢喃并没有产生共鸣,也没有特别的感慨。因为不管到哪个城镇都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致,而且若要说城市的夜景,西贝里的霓虹灯更为壮观。
少女似乎被深深吸引,默默不语地俯视街灯一会儿后——
「大哥哥,你喜欢这个城镇吗?」
话锋突然一转。听到对方抛出一个自己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哈维沉思了一下后回答:
「没有特别喜欢也不讨厌。」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喜欢啊!我也喜欢上这个城镇了。」
「不了解妳的意思。」
哈维撇了撇叼着香烟的嘴回应。少女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回家吧!」说完便往街灯的方向奔去,轻快跳跃地沿着岩壁弯曲而下的绵延水泥阶梯跑着。
「喂,妳……」
开口制止着但最后却什么都不想说的哈维,和着香烟的烟雾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尾随少女身后步下阶梯。
少女朝气蓬勃地跳下阶梯,略转过头说:
「大哥哥真是个好人呢!」
见到少女满脸的笑容,「谢谢。」哈维边走边草率回应。竟然做到像是个笨蛋的大好人,哈维对自己感到讶然。
「你一定要喜欢这个城镇哦!」
重复了刚刚的话,少女再次转向前方。「好不容易刚喜欢上这个城镇,但我已经无法再继续留下来了……」白色睡衣外头披着前开式羊毛衫的背影,在跳下台阶的同时融入空气中淡淡消逝,逐渐可见到前方点点浮现于漆黑夜色中的朦胧街灯。
「大哥哥如果能够代替我喜欢这个城镇,我会非常高兴哦!」
澄澈爽朗的声音残留在哈维耳中,少女又轻轻跃下一个台阶——
她的身影在尚未着地前已完全从阶梯上消失了。
哈维返回公寓时早已夜深人静。再度造访五楼的房间,已不见少女双亲的身影。餐桌上仅残留着白色的食器,不仅如此,陶器类的食器上浮现裂痕且积满尘埃,银色的餐具亦生锈无法使用,他不禁怀疑起,方才真的曾与那家人一起用餐吗?
隔壁邻居所畏惧的闹鬼现象(和房东),还有从窗户落下的叉子,这些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哈维站在门口,眺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一会儿后才步出屋子。
外头的阶梯回荡着轻微的脚步声,哈维回到三楼,打开了从通道前数来第二间的单调自宅(这种回家的感觉早已还忘在过往的某一时点,令他没什么真实感)大门。理所当然的,这个时间里房内一片寂静。哈维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半点声音,关上门走进屋内。
他若无其事地伫立在餐厅口,正想窥视一旁的寝室时——
『喂……』
传来伴随着微量噪声的低沉声音。仿佛从地底爬出般的肃杀语气,让哈维不禁停下动作,缓缓转头望向餐厅。
从窗户射进泛着青色的昏暗光线,映出窗边沙发的模糊轮廓。沙发中央放置着一台老旧的小型收音机——像是被粗鲁丢置般略微倾斜。
「……啥事?」
哈维做好心理准备,用寝室内听不见的声量回应。
『你的记忆力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啊?记得八十年前的事,而今早的事却忘得一干二净?你要不要打开那生锈的脑壳,好好清洗一下里面的脑啊?反正你又不会死。』
竟然说得如此狠毒。「我并没有忘记!而且也深感愧疚。」哈维不高兴地回嘴。
『你是会觉得愧疚的家伙吗……』
收音机发出了怒吼,但紧接着伴随噗吱的短促杂音陷入了静默。过了片刻,才从喇叭传出压低音量的声音:
『啊,算了!反正你就是这种家伙,俺已经无力到不想多说什么了。』
「什么事,你说清楚啊!」
『……拜托你稍微站在琦莉的立场想想,俺想说的就是这个!』
抛下这句话后,收音机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明明只要一有不称心的事就会越说越激昂,直到气消为止,像这样半途放弃着实少见。
这种事有需要那么生气吗?哈维不服气地瞪着收音机,然而涌现的愧疚让他移开目光再度望向寝室。
被昏暗光线包围的狭窄房间里,窗户下方放着一张铁制单人床。在微弱夜光的映照下,可以看见毛毯下的娇小人影。仅仅一瞬间,明明没有拼布被单的棉被,但眼前的景象却与五楼少女的床铺相互重叠。
琦莉面对墙壁而眠,哈维走向前探出身子窥探,此时琦莉转过身俯伏着。
「什么嘛!原来是装睡啊!」
「……我早就睡了,是被下士的怒吼吵醒的。」
琦莉的脸埋在枕头里,模糊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后又陷入沉默。哈维发现琦莉那纤细的拳头紧握到发白地揪住硬梆梆的毛毯……此时他才真正的感到后悔。
「啊——是这样的,我因为临时有急事,所以出去一下——」
哈维开口说明。这些话在对方耳里听起来应该都像是借口,于是话说到一半便闭上了嘴,随意凝视着斜上方思考了数秒。在哈维心中,那数秒就像是思考了一小时之久,最后,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对不起,是我不好。」
语气中混杂着叹息,顺势微微低下头。
琦莉略抬起头:「……没关系,我并没有生气。」生硬说完后又迅速将脸埋进枕头。看来应该是真的生气了。
「……我说啊,啊——我该怎么做妳才会气消呢?」哈维苦恼到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莫名其妙,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蛋糕。」琦莉出奇不意的低喃让哈维本能地回问:「啥?」
琦莉微微移动了枕头上的脸颊,斜眼瞪着般仰望哈维,不悦地又重复说了一次:「蛋糕。」
我在做什么啊?
今天一整天,这句话在脑中已反复思考了上百万次。大致上整天都是这样的情境,哈维盯着眼前装着磅蛋糕的盘子,放弃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里,还得吃着自己根本不想吃的蛋糕呢……
瞥了眼身边坐在沙发上的少女,明明方才还一脸不悦,现在却欣喜地用握住叉子的手切着置于膝上小盘中的蛋糕。她将一块蛋糕送入嘴里,一脸复杂的表情确认味道,接着又露出幸福的笑容。尽管已经十五岁了,但某些部分还带着孩子气——哈维如此想着,发觉自己竟然感到莫名的安心。
『好吃吗?』
置于沙发中央,两人之中(回来时就一直放在那里)的收音机问。
「真希望下士也能尝尝。」
『这个时候多么希望俺是依附在动物身上啊。』
「什么动物?举例来说。」
『举例啊,像是狗啦!』
「狗下士?」
琦莉的话唤起哈维的想象力,脑海中浮现狗的模样,令他忍不住想笑。
『怎样!』
「没什么。」
听见收音机发出不高兴的声音,哈维敷衍地收起表情并将脸撇向一旁。
黑色玻璃窗上隐约映着自己的侧脸与后方的餐厅。哈维若无其事眺望着玻璃,用右手的叉子往盘中一叉(会用右手并非因为原本是右撇子,虽然两只手都可灵活使用,但最近义肢比原本的右手更加灵巧,于是自然而然成为右撇子),将一块蛋糕塞进嘴中。并没有想象中甜,自己没有资格评断料理的口味如何,但这应该还算得上美味。
哈维嘴上叼着叉子取代了香烟,就这么将手放在沙发椅背上撑着脸颊,目光透过玻璃映照的室内景象,落在下方的马路。
狭窄的坡道夹在钢骨结构的古老建筑物间往左右延伸。除了到处微弱明灭闪烁的街灯外,没有其它生物,一片死气沉沉的静谧;然而明天一早当矿工们上工时,又将开始喧嚣的一天。
注意力转向身旁持续着的对话,琦莉正小声谈论「巴兹&苏西咖啡屋」的老板是多么有名的厨师,而收音机则不高兴地埋怨「巴兹&苏姬咖啡屋」的发音多么困难,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琦莉,妳喜欢这个城镇吗?」
哈维的视线就这么望着窗外,突然想起而开口问道。当琦莉中断对话望着自己时,哈维后悔问了奇怪的问题,于是对琦莉说:「当作我没问。」时——
「嗯,很喜欢。」
琦莉老实且简短回答。
哈维依然支着脸,他瞄了琦莉一眼,琦莉正露出害羞的笑容,盯着置于膝上的蛋糕说:「我喜欢这个镇上的人,喜欢巴兹和苏西,也喜欢在『巴兹&苏西咖啡屋』工作。」收音机强行插嘴:「那家店名真的很饶舌。」话题仍往这个方向打转。
哈维仅叹了口气并没有加入两人的对话,视线又移回窗外。
一个人和一台收音机的声音从耳膜的表层掠过,哈维再度俯视街道。自己应该有点感觉吧?然而老实说,自己果然毫无喜欢或讨厌的感觉,对于居民也丝毫不感兴趣,一切都无所谓。
……不过既然琦莉和少女都如此说了,自己似乎应该试着努力看看。
「啊……」
哈维忍不住发出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夹杂着苦笑重新将嘴里的叉子叼好。
眼前彷佛又出现那名穿着轻轻翻飞的前开式羊毛衫,充满朝气奔上坡道的少女身影。但剎那又融入漆黑的柏油路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