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沉睡了好几年。
琦莉的脸颊贴着枕头,凝视着伫立在窗户旁的女子侧脸,略微思考后终于得到这个结论。
因为站在那里的贝佳已经长大,成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了。她仍和以前一样,有着一头微卷波浪的金色长发,还有一对清澈的蓝色瞳孔:那修长的身材散发着成人的氛围,然而仍残留着些许促狭的部分。
太好了,贝佳,妳终于长大成人,真是太好了!琦莉的内心如此想着。妳真的变成了自己想像中所描绘的漂亮女子……太过分了,琦莉心底的角落也同时浮现出此一念头。
或许自己的年纪根本没有增长,仍是一位原本就未曾期待变成美女,而且也无法倚赖,毫无能力的十五岁少女。
对了,现在究竟是几点?不赶快起来准备会迟到——
「哇,睡过头了……」
自己的声音和突然起身时头部侧边窜流而过的疼痛,让琦莉的脑袋完全清醒了。
「吓了我一跳,怎么了?妳不要突然一跃而起啊!」
站在窗边低头望着窗外的女子转过头,露出惊讶的神情。即使对方这么说,但所谓的「一跃而起」也只是突然起身的意思。
「碧……」记得哈维是这么称呼对方的。
「妳没有资格这么喊我,我的名字叫贝亚托莉克丝。」
对方直接倨傲地回答。一起床便承受毫不客气的敌意,琦莉心情不悦的用手抚摸额头,发现左额处贴着像纱布般的东西,正隐隐作痛。
在调暗的室内灯光下呈现的,是自己位在公寓中的寝室。琦莉的眼神自然朝床铺旁边的地板看去,但不见刚刚似乎曾坐在那里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身影。
「哈维呢……?」
「艾弗朗出去了。」
「去哪里……?」
「不知道。」
贝亚托莉克丝冷淡响应后,眼神再度回到窗外,窗户的玻璃上正映着蓝蓝的夜色。方才刚睡醒时脑中一片浑沌,以为自己快要迟到,但现在一看床头边的时钟,指针正指着深夜的时间。
「今天还没结束吧……」
「没有不是今天的日子。不管是昨天或明天,只要在这个时间点上,都叫今天。」
「……」不怀好意的回应让琦莉闭上了嘴。由于对方并未加以否认,那表示今天应该还未结束。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对方一直陪在自己的身旁吗?
这么说起来,刚刚在梦中并非以为自己赶不上目前的打工,而是认为寄宿学校的上课即将迟到而感到心急如焚。身为幽灵的贝佳,以前虽然会随心所欲、理所当然的于早晨现身,但绝不相信她会因为心血来潮而担任闹钟的角色,随她高兴叫不叫醒自己。
当琦莉凝视着对方正盯着窗外的侧脸:心中仍思考着贝佳之事时,发觉对方的脸上浮现警戒的神色。贝亚托莉克丝流露出莫名严肃的眼神、低头瞪着外面的街道,于是琦莉也跟着将注意力转往那个方向。虽然仅是隐隐约约,但透过窗户仍可听见模糊的骚动声。
「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不过似乎是发生了什么骚然不安的事,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处于骚乱的状态。」贝亚托莉克丝的目光仍盯着窗外,回答后又自言自语似的补上一句:「只是去捡个东西也太慢了吧……」
听见这句话的琦莉将毛毯一掀,离开床铺。当她站起来时,身体一阵摇晃,用一只手按着仍隐隐作痛的额头。
「等一下,妳在做什么啊!」
「我要去找哈维。」
「别说这种傻话,赶快躺下来好好休息。艾弗朗未必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以那家伙的个性而言,一定会往那个方向馏跶罢了。」
「不管怎样,我必须先找到哈维,然后问他有关下士的事。」
「这种事情等他回来再问也可以吧?」
「下士的事和妳无关,请妳别管。」
琦莉坐在床边穿着鞋子顽强回应。她这次好好的站稳起身,拿起盖在毛毯上的上衣朝寝室门口走去。连琦莉都明白自己非常固执,不过一听到对方说「以那家伙的个性」,感觉好像非常了解哈维的样子;明知自己不能想歪,但内心还是觉得不舒坦。
「我说啊,即使妳没关系,但我可不知道艾弗朗会怎么念我啊!」
后方传来贝亚托莉克丝怃然的声音。琦莉的手套进上衣的袖子,在门口前转过身说:
「不是艾弗朗,是哈维。现在和我在一起,从东贝里到这里都没有舍弃我、一直陪在身旁的,是叫哈维的人。和我还有下上三人一起生活在此的是叫哈维的人,所以我去接哈维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万一哈维发生了什么状况,我去救他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妳要等那个叫艾弗朗的人就悉听尊便。」
琦莉一口气说完后,便走出房间。
马路旁的建筑物二楼,一名小男孩从灯光熄灭的窗户露脸窥视着。隐约与琦莉四日相接时,对方应该是非刻意的轻轻挥着手。当琦莉单纯响应的微微挥手响应时,一名看似母亲的人从后方抱起小男生并将窗帘拉上。
远方交错的怒吼声在笼罩着蓝灰色的柏油路与水泥墙壁间回荡。深夜街上的危险骚动回音让居民们恐惧的闭门不出。
(如果下士在身边,自己就会安心一点了……)
琦莉朝着骚动的方向走去,缺少了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重量,让她少了点安全感。想起哈维说过将收音机丢掉这句话,为了谨慎起见,她特地绕到后巷的垃圾场检视,然而并末发现收音机的踪影。
总之先找哈维,感觉只要这么做,收音机也会跟着顺利回到身边。或许是两人的意见相左,以致于演变成如今的局面;但琦莉深信,一定能够马上回到像现在这样的三人生活。
不会有问题的,琦莉独自点了点头。「好痛……」头一摇晃仍感到些许疼痛,于是用右手压着额头上的纱布。
(得快一点……)
当她一脸严肃的加快脚步时,背后传来逐渐靠近的引擎声。那是她相当耳熟,即使没有故障也会发出如同故障般砰砰!叩叩!等噪音的石化燃料驱动声。
琦莉停下脚步转过身,一个单眼的前照大灯从后方逐渐靠近。不一会儿,一辆三轮机车在琦莉身旁停下。将金色长发绑成一束的美女坐在驾驶座上。
女子不悦的紧绷着脸怒视琦莉,并以极为生气的语气说:
「上车,我跟妳一起去找。」
「不用。」
琦莉也不服输的露出火大的表情响应,然后快步朝前方走去。
「这个死顽固。」
贝亚托莉克丝发动引擎追上前,在前方一公尺处再度停车。
「我是受人之托,所以万一妳有什么差池,我会非常困扰。不是为了妳或是我,而是为了艾弗朗,咦,妳说叫哈维是吗?就算是为了那家伙,这样总可以吧?」
经过机车、走了数步后,琦莉停了下来。
目光落在倾斜而下的柏油路面,就这么伫立了一会儿后,转过身走了回来,接着不发一语坐上后座。「小心别掉下去,抓紧了。」虽然看不见表情,但对方用比刚刚还温柔的声音叮咛。琦莉双手环绕贝亚托莉克丝的腰际,紧贴着她的背部,瞬间飘来微微的肥皂香气。原以为身上会散发肥皂香的女人只有母亲而已,没想到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贝亚托莉克丝发动引擎,机车驰骋于马路上,从排气管喷出的废气迅速将肥皂香给掩盖了。
深夜的马路上响着吵人的噪音。机车奔驰在通往镇中心的下坡,视野的一端飞掠过道路两旁街灯所洒下的黄色光线。
眼前垂在贝亚托莉克丝背上的金发随风飞扬,贴着琦莉的脸颊,她困扰地甩了甩头,然后越过贝亚托莉克丝的肩膀开口问:
「请问贝亚托莉克丝是……」
「什么?我听不见。」
「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用大于引擎和吹拂而过风声的音量说:「和哈维是什么……」然而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贝亚托莉克丝微微转头瞥了一眼,然后将速度减缓。
「妳不用担心,我们的孽缘早就结束了,现在已经不存在那种情愫了。」
「我问这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尽管琦莉嘴上这么说,但终于放下心中的石头。她不好意思的转换了问题:
「妳也知道犹大这个人吗?」
「嗯,毕竟那三人相当有名。」
「三人?」
「犹大、艾弗朗还有叫约雅敬的疯狂家伙——听说妳好像也知道那家伙的事。仅靠三个人的力量便击退了西贝里北部装甲步兵师团,他们是众所皆知的三人组哦。」
「欸……」琦莉兴趣盎然地倾听着。她完全无法从哈维的口中听到这些事。
「原以为他们全都死了,但战争之后的某日与艾弗朗偶然相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偶尔会意外巧遇,或是像这次这样有事前来找我。」
「什么事?」
「艾弗朗没有告诉妳吗?完全没有吗?」
琦莉摇头回答后才想起这样对方根本看不到,然而对方似乎直接感受到了,琦莉感觉贝亚托莉克丝叹了一口气。「……真受不了他,不怕麻烦好好说清楚就好啦——」
「什么?是什么事呢?」
当琦莉将脸凑过去询问时,「好痛!」出奇不意的煞车使琦莉的鼻子猛然撞上对方的背部。
「怎、怎么了?」
「……糟了。」
贝亚托莉克丝低声暗叫,接着倏地改变机车的方向。用单手搓揉鼻子的琦莉差一点从机车上跌落,她赶紧用两手环住贝亚托莉克丝的腰,没想到原以为要往前行驶的机车又突然停下,琦莉的鼻子再次撞向前。
「搞什么啊……」
她生气地抬起头,越过贝亚托莉克丝肩膀所见到的景象令琦莉吓得全身僵硬。
人影站在前方的坡道上,并非一人或是两人,而是挡住去路般并列站着五、六个人。不仅如此,还有数人从小巷中跑出来与他们会合。看似普通居民打扮的男子,其中数人手中所拿的黑色筒状物在街灯的反射下发出微弱的光芒——是警卫队的长枪。
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足音,琦莉就这么抓住贝亚托莉克丝的背部转过身,从坡道下方的巷弄纷纷钻出了相同的人影挡住退路。「看来是和我所做的事……」贝亚托莉克丝压抑情绪的声音窜入琦莉的一只耳朵中。
「贝亚托莉克丝?」琦莉将目光转回,抬头望着贝亚托莉克丝的侧脸。
「看来遇到麻烦的并不是艾弗朗而是我。和那个男的接触果然是一大失策……」
贝亚托莉克丝咂了咂舌,仿佛要咬断似的紧咬涂着淡红色口红的嘴唇。
「贝亚托莉丝。」
从挡在前方的警卫队中传来一个声音。感觉应该是凛然站在中间的壮汉,然而开口的却是紧邻左侧的男子。
琦莉越过贝亚托莉克丝的肩膀窥视着,对方投射而来的,则是这小女孩是谁的狐疑眼神。眼前的贝亚托莉克丝将背部微微往右侧挪移,挡住对方的视线,琦莉仅能从对话判断前方的情形。
「是贝亚托莉克丝,你丧失记忆力了吗?看来酒精并非先侵蚀你的肝脏而是头脑的样子。」
「事到如今妳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贝亚托莉丝。」男子发出近似扛喘的笑声,完全无视于贝亚托莉克丝的恶毒言词。「妳的真实身分已经曝光了,妳就是从『土鲁斯大火』中脱逃的女不死人。」
男子如是说道。
琦莉胡乱挖掘记忆的深处,在教会史课本中的一小栏中找到了那个单字。土鲁斯是离西贝里有点距离的城镇,过去曾被称为猎守魔女的城镇。魔女逃亡时,整个城镇被烧光的大灾难就称之为「土鲁斯大火」。
「别说得那么沾沾自喜,那也不是你识破的吧?」贝亚托莉克丝叹了口气。「和来自西贝里的神宫接触是我的疏怱,那里的神宫知道我的长相一点也不足为奇——还有,你们该不会以为那种瘪脚的武器可以对我怎么样吧?」
贝亚托莉克丝压低的声音在深夜的马路上危险地回荡着。仿佛是感到犹豫而沉默了片刻后,男子继续道:
「不管怎么样,别以为妳逃得掉,教会兵马上就会从港口赶来了。」
「什么嘛!你们明明可以将一切交给教会兵,只要在一旁静待就好了。你们该不会是等不及想邀功吧?又想得到表扬奖状吗?也多亏你们才让我有充裕的时间逃走,谢谢啦!」
听见贝亚托莉克丝故意挑衅的言论后,男子们燃起杀气的骚动和喀锵喀锵的金属声同时响起——是枪枝上膛的声音。
「贝亚托……!」
「要逃喽,抓紧!」
贝亚托莉克丝头也没回地高声说完,便发动机车将车体一百八十度反转,对着挡住退路的警卫队人墙一口气增加了速度。贝亚托莉克丝要琦莉抓好却没有给予任何时间,若琦莉的手原本没抓住的话,铁定会摔下车。琦莉惊慌的紧抓住贝亚托莉克丝的背部。
「不闪开的话,我可是会毫不客气辗过去哦!」
贝亚托莉克丝对着行进的方向大喊。警卫队人墙不安的骚动着,虽然仍有半数的人稳若泰山的拿着枪口对准她们,不过剩余的警卫队则完全溃散。机车朝着变薄的人墙冲了过去。
听见背后传来枪声……背后?琦莉转过头,就在视野正下方的臀部附近,感到砰一声的冲击力道,椅垫下方的燃料筒冒出了阵阵烟雾。
「你们的脑袋在想什么?车上坐着普通的孩子啊!」
当贝亚托莉克丝转过头大喊之际,琦莉望向前方,紧接着又再次听见了——这次是从前方传来枪声,同时机车的前轮爆裂般弹飞不见。两个后轮往上腾起,琦莉的身体被往前抛掷出去。
「哇——」
「琦莉!」听见的声音和抓住自己的主人分明是贝亚托莉克丝,然而不知何故,琦莉瞬间以为是哈维出现了。
被贝亚托莉克丝的手环抱着,加上紧闭双眼牢牢抓住对方,琦莉因而无法正确掌握状况,感觉应该是被抛向柏油路面滚了数圈,直到撞向路肩的水泥墙后才停了下来。
机车似乎也同时撞向墙壁,身旁传来巨大的激烈冲撞声响。
翻滚停止后,琦莉的身体仍处于紧绷的状态。她将脸埋进贝亚托莉克丝的胸口,屏住呼吸全身僵住不动。「可……」贝亚托莉克丝发出了短促的声音,紧抱琦莉的手逐渐放松。琦莉猛然离开对方的身体呼唤着:
「贝亚托莉克丝!」
「妳没有受伤吧?」
贝亚托莉克丝早一步开口问。琦莉约略检视了自己的身体后据实以告:「有许多擦伤。」对方听完点点头。
「很好。不好意思,这点伤麻烦妳暂且忍耐一下。」
贝亚托莉克丝撑起手想要站起身,却突然跪下般往地上一扑。「可恶……」她横卧地上,双手压着膝盖附近,线条优美的嘴唇蹦出了不相称的咒骂。从凌乱裙摆中露出的右膝——
膝关节以下整个被硬生生的扯断了。
「啊……」
是机车。被卷进一起翻滚的机车车轮中……!
当琦莉发出悲鸣时,传来一阵凌乱粗暴的脚步声,她感到背后站着数人。闭上嘴转过身,十几名警卫队围成半圆将她们包围,约有半数的人举起了长枪。
琦莉往前护着以单膝支撑着的贝亚托莉克丝,但立刻被一只沾满血液的手从后方抓住了肩膀。「妳这样非常凝手碍脚。」、「可是……」、「非常碍手碍脚。」贝亚托莉克丝断然重复,同时将琦莉往旁边一推。
当琦莉往地上跌去,双手触碰到地面时,指尖摸到了如人体肌肤般的触感。
地上躺着一只穿着鞋子的腿。
琦莉忍不住将手缩回来后,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抓起腿紧抱于胸前。眼前,横躺的机车后轮不断空转着。
琦莉转过身,贝亚托莉克丝倚着墙壁,正想以左脚站起身。看见贝亚托莉克丝失去一只脚却仍拚命想以自己的力量起身的模样,警卫队的队员问传来一阵恐惧的骚动——不知是谁勇气过人扣下扳机,此时响起了短促的枪声。贝亚托莉克丝的身体微微往后一弹,及肩的金发逐渐被涌出的鲜血染红。
发出低声惨叫的并非被击中的贝亚托莉克丝,而是那群男子当中的某人。伴随着金属声响起,一排枪口对准贝亚托莉克丝的头部。
(不行!)
抱着捡起的断腿,琦莉迅速从地上一跃而起,她奔向眼前的机车手把,使劲力气加足油门,后轮大声的转动着,横躺的车体在柏油路面旋转滑行。琦莉本身也几乎快被车体一起拖走,跌倒滚地的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放开了机车手把——
接着,好几件事情相继发生。
连续数发的枪声、机车旋转着冲向警卫队、男子们发出惨叫逃散开来、好几人因来不及闪避而被撞飞、一枪掠过贝亚托莉克丝的脸颊,鲜血飞溅而出——或许事情发生的顺序混乱,然而这些景象几乎是同时映入琦莉的视野之中。
「……啊!」
琦莉的脑中无法完全整理所见到的讯息,顿时处于茫然状态。
或许油门坏了,机车仍然引擎全开的继续滑行,将警卫队驱离。琦莉奔向用沾满血的手支撑着欲站起身的贝亚托莉克丝,钻过她的腋下用肩膀支撑着。
「妳的帮忙我……」
「如果还有说话的力气,那就牢牢抓住我。」
如果琦莉自己还有余力说话,她多么希望能够将力量集中到手腕。她以艰辛的姿势搂着贝亚托莉克丝的身体,半拖拉地逃入近处的小巷内。
潜入类似酒吧后门的狭窄小巷,琦莉将贝亚托莉克丝塞进垃圾堆与堆栈的酒瓶箱之间的空隙,屏住呼吸静待追兵经过。
回荡在水泥墙壁间的怒吼和脚步声往另一头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后——
「好像走了……」
琦莉终于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得以松懈。她和贝亚托莉克丝并肩靠着墙壁瘫坐着,缓缓将气吐出调整呼吸,同时看了身旁一眼。
贝亚托莉克丝用右手压着被击中的左肩倚在墙上,与琦莉一样放心的吐了一口气。
「妳做出了相当凶残的事呢,竟然用机车冲撞……」
虽然是平日的语调,但贝亚托莉克丝的声音却显得十分嘶哑,在昏暗巷子中隐约浮现的侧脸露出冷淡的表情。
「当时不顾一切,没有多想……」
「若是不顾一切的话,刚刚那种行为非常了不起哦!让我对妳刮目相看。」
琦莉讶异的眨了眨眼,凝视对方的侧脸。「谢、谢谢。」感觉对方称赞着自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目光逃避地移往手上。
发现手上仍紧紧抱着一条腿。
「哇!」
琦莉忍不住小声叫了出来,将断腿往地上一扔。
「我说妳啊,竟然将别人的腿丢掉……」
「对、对不起。」
贝亚托莉克丝流露出真是麻烦的神情,挪动身体将腿捡起。「接下来——」然后自言自语的将裙子卷至大腿处,彷佛是在假日做着椅子的家庭木工般,将捡起的腿试着置于右膝的断面处。琦莉忍不住在一旁凝视着贝亚托莉克丝的一举一动。此时,贝亚托莉克丝突然中止手中的动作,拾起头说道:
「……劝妳最好不要看,妳以后会不敢吃肉哦。」
「对、对不起。」
琦莉又回答了和刚刚相同的一句话,然后赶紧将眼神移开。
顿时无事可做的琦莉再度将背倚在墙上,环抱着双膝。
当琦莉感受着水泥墙壁那冷冽的触感,和贝亚托莉克丝微微触碰着自己肩膀的体温而陷入了恍惚之际,想放空的脑中却擅自浮现许多景象。凌乱不堪的公寓房间,追问着丢掉收音机的哈维而从阶梯跌落,醒来时只有贝亚托莉克丝陪在身旁,出门寻找哈维却遇上警卫队的追捕,机车飞了出去,贝亚托莉克丝的腿……
「……呜……」
不知不觉,隐忍的泪水终于溃堤,琦莉泪流不止。她哽噎着用袖口拭去泪水;而她的衣眼上也沾染了贝亚托莉克丝的血。那并非鲜红的血液,而是类似柏油般的黑色液体,和哈维一样,是不死人的血液。
「怎么现在才突然哭了啊……」
身旁的贝亚托莉克丝伤脑筋的叹了口气。
「因为,脚、脚、断了……」
「没事的,只要接上,很快就会连接起来了。如果能够缝合的话更好,不过暂且凑合凑合。」
贝亚托莉克丝淡淡说着,边用撕开的裙子布片缠绕接上的腿将其固定。「像艾弗朗那样,手臂完全不见的话会很辛苦,不过只要肢体齐全都还能挽救。所以我得跟妳道谢,因为妳帮我将腿捡起来,这可帮了我大忙。」
问题不在这里啊!琦莉想大声反驳,但是呜咽让她说不出话,只能不断地摇头。不管有没有失去腿,所承受的痛楚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他们都可以说得那么轻松呢?
一时之间,两人均陷入了沉默,只有琦莉低声的呜咽和撕裂布料的声音,隐约在小巷的陡峭墙壁问回荡。
「……战争时,这是家常便饭的事。」
望着手中的动作,贝亚托莉克丝低语着。
「特别是遇到有不死人的部队时,状况更是非常惨烈。不管身体残缺得多么严重,只要心脏不被打穿,都可以一直战斗下去。所以每个军队至少都会养几名不死人……」
仍旧抽噎着的琦莉,将脸置于环抱的双膝上,倾听着贝亚托莉克丝的述说。澄澈悦耳的声音还有压抑的说话方式,沉静、舒服的沁入耳中。
贝亚托莉克丝是位女人,又是如此漂亮的人,却也和哈维一样,因过去那段无止尽深渊般的战争,一路定来历经了相当惨烈的事;或许也曾像现在一样,满身是伤的躲进小巷中。贝亚托莉克丝究竟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境,云淡风轻地叙述着哈维完全不愿谈论的战争之事呢?
「不仅会有缺了手脚或是内脏被掏出的人,若技术差一点的话,还会有少了头颅的家伙。像这样的同胞在战场上四处爬行,寻找自己所欠缺的身体部分。当下,即使是别人的肢体也无所谓,直接折断横躺地上的尸体手脚,试着衔接在自己身上的家伙也大有人在。即使不死人是战争中不会损耗的方便工具,然而当战争结束后静下心来想想,不死人只能算是鬼怪罢了……所谓的不死人就是这样的东西,并不能以只是感兴趣或是憧憬,甚至是同情这般的情感去看待。」
包扎完后,贝亚托莉克丝拾起头。此刻,方才仅存的一丁点和蔼气氛完全消失殆尽,又回到最初忠告琦莉时相同的冷淡口吻说:
「我的主张仍未改变,请妳尽快离开艾弗朗的身边。只要和那家伙在一起,以后会经常遇上这种事。到那个时候,妳不仅帮不上忙,反而只会成为艾弗朗的包袱。」
「可是……」
琦莉忍不住想反驳,然而她觉得不管自己有什么样的想法,在贝亚托莉克丝面前都只是微不足道之事,因而说不出半句话来。她低头盯着鞋尖陷入思考。
虽然一时无言,但琦莉想起似乎有一件事情能够提出反驳。
「即使如此……」
边思量着尽可能近似的词句,琦莉缓缓说道:
「即使如此,我仍想待在哈维的身边。因为哈维给了我栖身之所,就在他的斜前方。」脑海中浮现列车的包厢座位,那是刚开始旅行时的场所;不是在他的旁边也不是正对面。「因为哈维在他的斜前面给了我一个位置。虽然并未开口说我可以待在那里,但他的确给了我一个位置……」
「那是妳自己一厢情愿……」
「不是的,我的意思不是……」
琦莉最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她打断贝亚托莉克丝的话想要继续说下去,然而此时,隔着水泥墙壁可以感受到嘈杂的声音逐渐接近。
贝亚托莉克丝的表情变得严肃,从酒瓶箱子后窥探着。琦莉也越过贝亚托莉克丝的肩头将目光投向巷子前方的街灯处。
「警卫队的队员好像又回来了,真希望他们就这么经过……」
「万一朝这里过来怎么办……?」
贝亚托莉克丝应该还无法行走吧?虽然拚命将她拖来这里,但琦莉已经没有自信能够再继续长距离的移动。琦莉开始感到不安而紧咬着嘴唇:此时,贝亚托莉克丝转过头对着琦莉说:
「妳可以回去了——」话说到一半便不悦地咂了咂舌。「看来事态没有那么容易就了结。可恶,那家伙究竟在哪里做什么!赶快把这个包袱带回去啊!」
「现在,所谓的包袱可不是我,而是贝亚托莉克丝妳哦!」
对于无法置若罔闻的话语,琦莉反驳道。两人均一脸怒气的瞪着对方。
喀沙……
没想到身旁传来一个声响。感觉似乎有人在警卫队骚动声反方向的垃圾堆那头——琦莉一转过身,有如覆盖在两人上方般伫立着一个壮汉的人影。昏暗中浮现出一张满是胡子的可怕脸孔,琦莉差点发出惨叫,赶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琦莉。」
人影开口了。直截了当的语气和哈维极为相似,然而声音却比哈维更低沉更有力。
「我是来找妳的,苏西非常担心妳。」
「巴兹&苏西咖啡屋」的壮汉名厨说着,对琦莉伸出了他的大手。
我无法信任,他们一定打算将我出卖给教会!琦莉拚命哄劝着如此嚷嚷,不断吵闹的贝亚托莉克丝。然而巴兹却一把将她强行扛起,辛苦的从「巴兹&苏西咖啡屋」的后门抬进店里。
一被带进店内后方的起居室时,贝亚托莉克丝似乎终于死心了。现在正躲在沙发的一角蜷着身体,绷紧一张脸、玩弄着沾黏血液而打结的金发。
那种感觉就像是捡回一只漂亮却伤痕累累的流浪猫。
当苏西一看到琦莉头上的纱布时,气势汹汹的逼问了原由。「我从楼梯上跌下来。」琦莉老实说出部分事实后,苏西全身虚脱、摇摇晃晃往椅子上瘫坐下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说着便将手肘置于桌上支着脸,一脸痛苦的压着和琦莉伤口相同位置的地方。
「到处都是警卫队,我想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打电话四方询问店里的常客,结果得知正在搜寻可疑人物。听说是戴着奇怪单眼眼镜的矮个子男和红发的年轻男子两人,我知道后非常担心,于是拜托巴兹去妳的公寓一趟;结果并没有人在家,而且整个房间都被翻遍了。」
「红头发指的是哈维吗!?」琦莉打断苏西的话,这次换她逼问:「单眼眼镜的人是谁?哈维现在和那个人在一起吗?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
琦莉双手用力往桌上一拍,将巴兹刚好置于桌上要给琦莉的马克杯给打翻了,掺了牛奶的咖啡于桌上蔓延开来。
「对、对不起,又……」
因为接连不断的失误而被要求早退,至今还不到一晚,连琦莉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烦起来。当她立即想用衣服的袖口擦拭桌面时,「没关系,妳到一边去。」巴兹拿着抹布不高兴的站到琦莉的位置。
「琦莉,坐一下,妳冷静一点。」
「是……」
连苏西都说话了,于是琦莉在苏西斜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看来妳好像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琦莉默默的点点头。「真是够了。」苏西叹了口气。
「我这边得到的信息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听说警卫队尚未抓到他们。而我询问的那些人,他们的情报也相当混乱——不一会儿,追捕的可疑人物又改变了。这次是金色长发的女子和——」
苏西说到这里时闭上了嘴,回头望了沙发上的贝亚托莉克丝一眼。贝亚托莉克丝低着头,仅抬起眼回视。「可真像啊。」苏西低语着(琦莉大概知道她是拿谁来做比较),接着又转过头对琦莉说:
「另一名则是黑色短发的女孩。我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希望不会给店里添麻烦……」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啊,琦莉。」
听到苏西的语气突然转为平静,琦莉讶异的抬起头,对方正露出和煦的笑容凝视着自己——那是她经常对着那些空着肚子来到店里的常客们,表现出真拿你们没辄的表情。而擦完桌子的巴兹也露出了贯有的,看似生气但沉稳的神情于一旁注视着。
「妳应该一开始就来找我们帮忙,应该更积极的去接受别人的照顾。不管怎么说,人都无法完全不受他人帮助而得以生存下去;所以不要客气尽量开口,知道吗?」
「……」
琦莉愣愣的交互望着苏西和巴兹。
「……知道了。」
过了片刻,她才微微颔首回应。
琦莉觉得让自己在店里打工这件事情,已经是受到对方极大的关照了——自从遇见苏西与巴兹后,琦莉经常思考着:这颗星球上,光明正大且完全中立的神即使没有对人们伸出援于,或许世界上还是会有像苏西这样的人去关照世人。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苏西,那么这个星球就会更为安定与宽容。,如此一来,也就不会有人再追杀哈维和贝亚托莉克丝了。
在沙发上蜷曲着身体,虽然没有睡着,但半梦半醒之间忆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记得那是一个平静无风的早晨,自己被埋在烧焦的瓦砾堆中,呆呆的仰望着逐渐露出鱼肚白的天空。肆虐士鲁斯镇一整晚的大火,仍持续着四处窜出浓烟;火焰劈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却令她感到莫名平静的充斥于耳中。或许是身旁正躺着烧焦的尸体吧?传来了阵阵肉类烧焦的臭味;然而自己却懒得转头确认。
抓起一撮烧焦卷曲的金发叹了一口气,如果修齐应该会变得很短吧?只因战争中一直蓄着短发这个无聊的理由,所以自己非常中意长发。不经意将目光移向抓着头发的手,发现整只手呈现严重烧伤的状态;又举起另一只手,确认了也是相同的状况。此刻她才顿悟,啊!原来烧焦的臭味是源于自己的身体啊:然而心中却毫不在意。未出现在视野中的下半身,伤势可能更为严重,因为两只脚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自己心中最在意的,只有头发而已。
是自己最喜欢的秀发啊,真不甘心。
猎捕魔女,「土鲁斯大火」反正是什么名称都无所谓,往后会成为被如此称呼的历史小事件指的是——住在土鲁斯镇上的一名女子,其不死人的身分曝光后,被镇上的居民追捕而处以火刑。大致说来,就是古老故事中常见的,无趣又微不足道的故事。镇上有份量的人士即使知道她不死人的身分,仍对自己疼爱有加。于是她开始相信,若自己能够被镇上的居民接受,也许能够永远居住于此等等。虽然还有许多琐碎的外传,然而这些事情在历史层面上,应该算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吧?
这个时候,传来踏着瓦砾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不知是镇上的居民亦或是教会兵——才远远逃离镇上的她,全身疲惫不堪,已经失去行动的力气了。事不关己般恍惚的抬起头——
衬着早晨的砂色天空,一名发色和染上夕阳余晖的天空相同色调的男子正低头望着自己。
「……艾弗朗。」
应该有十几年没喊过这个名宇了。对方用和发色相同的红铜色双眸盯着自己,思考了大约十秒之后——
「啊——原来是妳啊,碧。」
以才约一个月不见般的感动程度打着招呼。和好几次一起穿越生死线的过去战友久违重逢,他的招呼就只是这样吗?这家伙还是一点都没变:心中叹了一口气,也用着和对方一样的冷漠语气回应: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昨晚的大火好像烧得很严重。」对方流露出并不怎么感兴趣的眼神,环视着火灾后的残迹。「一直眺望着,心想烧得真厉害,直到火灭了才过来这里看看,因而发现妳在这里。」语气中好像火烧得正旺时,完全没有前来帮忙灭火之意。如果换成自己在对方的立场,应该也是一样吧?因此她无意提出指责。
「妳要在这里埋多久啊?教会兵马上就会赶到了。」
「算了,被捉也无所谓,我已经累了。」
自己无视于对方伸过来的手,突然不悦的将脸背过去。「啊——这样啊,那么我走了。」对方爽快的将手收回,迅速转过身。
「喂!等一下,你来到这里,然后就这么丢下我不管吗?」
「……妳到底想怎么样啊?」
对方转过头露出无奈的表情,抓住了自己的手,将自己从瓦砾中拉出。抓住对方的手坐起身之后,顿时大嚷:
「你听我说,我被男人甩了——!」
就这么瘫坐在瓦砾上仰天控诉着。对方露出了极为困扰的表情说:
「不关我的事,别对我大声嚷嚷。」
「我发誓绝对不再相信普通的人类了。啊,啊,我看你就先凑合着用吧!」
「我才不要。」
「我也不要。」
「那就不要说这种话。」
「我才一说出口就恨不得自己从未说过。」
彼此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表情睨着对方,即使两人会偶尔碰面,但绝对不可能长久在一起。这应该是因为,彼此的内心都讨厌相互舔舐同样的伤口吧?
过了片刻,对方移开了视线。
「妳能不能走?」
「不知道,我的脚情况如何?」
连自己都还没确认,因此响应得有点莫名其妙。
「先借妳,妳可要还哦!」
对方的手环过腋下,轻轻将自己抱起。「先跟你借喽。」无意抗拒,乖乖用手环抱住对方的脖子,眺望着对方身后的景色。早晨的白浊天空下,中央广场的教会钟楼在远处渺小的耸立着。看来,钟楼似乎逃过崩毁的命运;不过由于那个广场是起火点,因此烧得最严重的应该是那周边附近吧?
「不知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应该吧?」
和今早这份令人意外的平静形成对比,昨晚狂风肆虐;居民打算要将自己烧死的篝火因而蔓延开来,酿成了一场大火。
自己并不气愤,亦不感怨恨。总觉得至今仍然在心底的某处存在着,那个深信或许能够永远居住在这个城镇的自己——当然,事到如今这种事情已不可能实现,应该也不可能再来这里了。
「头发烧焦了……」
视野一角所见到的并非头发而是焦黑的双手,然而嘴上抱怨的还是头发的事。最后就这么眺望着逐渐远离的,那个被烧毁的城镇,直到在视野中消失为止。
(那个时候,自己好像个傻子般在意着头发和城镇的事……)
用手指梳开因沾了血而变得僵硬纠结的头发,贝亚托莉克丝轻轻叹了一口气。
经过长时间的独自流浪生活,不仅是自身的事,对于大部分的事情早巳变得无所谓了。然而究竟是为什么,偶尔会莫名其妙的执着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上呢?对自己而言,执着的是头发和那个城镇。
(对那家伙来说,就是那个孩子吧……)
在沙发的椅背上支着脸颊,望着站在房间中央的少女侧脸。只不过是一个极为平凡不起眼的普通孩子啊!当贝亚托莉克丝抱着对当事人而言或许有点失礼的感想、凝视对方之际,一脸严肃将凉鞋换成了球鞋,脖子上挂着。一一轮机车专用护目镜的少女身影,让她缓缓的浮现疑问。
「琦莉,妳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哈维。」
调整着护目镜的带子,琦莉转身回答。
「我已经请人调查过了,听说那名戴着单眼眼镜的人,可能是住在遗迹的怪人,所以我要去那里看看。」
听琦莉这么说,贝亚托莉克丝才想起,这家店的老板娘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在另一个房间内拨打电话,而老板说要去煮宵夜便离开了。
「我也去。」
「妳的腿伤成那样,不方便坐在后座吧?这样会碍手碍脚。」
当贝亚托莉克丝听到琦莉断然拒绝的言词却无法反驳之际,琦莉已经结束一切的准备动作,打气般的低声说了一句:「好了。」
「喂,等一下!即使妳一个人去……」
贝亚托莉克丝慌张的从沙发起身,但神经却无法传导,她差一点从椅子上滑落而紧抓住椅背。见到在门口转过头的琦莉露出了「妳看吧!」的无力表情,内心感到难以释怀。不知为何,有种自己现在被一个刚刚还在抽噎哭泣的小女孩照顾的感觉。
「对了,我刚刚尚未说完的话。」
「什么?」
贝亚托莉克丝不知不觉以不悦的语气反问。琦莉微微低下头,凝视着球鞋——
「是这样的,我刚刚说过哈维给了我一处栖身之所……」
说到这里,琦莉似乎思考着词句,过了片刻后才抬起头——并非鼓起勇气的模样,而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
「不过事实上,我认为一直在寻找栖身之所的是哈维自己。因此,我希望能够帮哈维找到属于他的地方。」
贝亚托莉克丝望着丢下「那么,我走了。」这句话走出房间的少女背影,想不出阻拦的话,只好默默目送对方离去。
当脚步声消失在门口的那一端后,贝亚托莉克丝靠着沙发、叹了一口气。「……看来,那孩子应该有相当的觉悟。」嘴中喃念着,总觉得能够理解了。仅仅那么一瞬问,她自己也感到相当的羡慕。
她仰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
艾弗朗,正因为那孩子如此的勇往直前,所以像你这样的傻瓜,负担才会更加沉重啊!
「车头转向,转向!」
突然,一整面墙挡住了前方大灯的圆形视野。惊叫的瞬间,响起叽——的尖锐摩擦声,卡车同时紧急往左一转,侧门微微擦到墙壁后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从后方咻——的喷出了什么东西。
「累死了……」
整个人黏在几乎紧贴墙壁的侧门玻璃上,哈维顿时虚脱的叹了一口气。和收音机起冲突、突然被枪击中、从悬崖坠落,虽然发生了许多事情,然而搭乘这辆货车时,感觉才是今天最危险的时刻。
坠落山崖的数公尺下方,车好有一个突出的岩石平台。不幸的是黑夜中无法看清楚那个平台,因此背部猛然一撞;然而幸运的却是在黑夜中得以瞒过警卫队,搭上了一辆号称是男子爱车的老旧三轮货车从镇上逃出。凭借着前照灯和地上的车轮痕迹,车子在漆黑的荒野中奔走,不!是暴走。哈维在心中默默决定:回程时一定要用步行的回去。
「你的驾驶技术超烂,真亏你现在还能活着往返于镇上啊。」
哈维斜眼瞥了驾驶座一眼,恶毒的骂道。「不满的话你来驾驶啊,不过已经到了。」对方只用淡然的语气回应后,便打开驾驶座旁的车门跳下车。
「我的技术也很差啊。」
哈维半自言自语地说。他在座位上爬着,也朝驾驶座的那一侧移动。一从车门探出头,隐约夹杂着金属锈味的荒野空气触摸着脸颊。从座位滑下往地面一站,鞋底顿时感受到大地凹凹凸凸的触感。
眼前几乎是完全黑暗的世界。前照灯的白光将唯一的黑暗切割成圆形,照亮了有限的狭窄范围。满是石子的焦黑大地中,骤然耸立着一片生锈的金属墙。
哈维发现从身旁地面突出凹折弯曲的金属管。
「是水管……有水啊?」
「所以才能够在这里生活啊。」
哈维往前走去,扭开了水龙头。飞溅出夹带着空气的水块,接着才流出浑浊的水。「欸,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东西……」尽管已经坠落了,但毕竟是一艘宇宙飞船,因此这应该是前来寻求值钱物品的人所挖掘的吧?哈维刚好可以将头伸到水龙头下方清洗脸颊上的血渍。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嗯,第一次如此靠近。」
自己一定曾想过要来这里看看,但为何当时放弃了呢?想不起来,那就应该不是多么重要的理由。哈维想着这些事,最后将嘴巴凑向水龙头饮了些水。虽然是混杂了铁锈和沙子的浊水,但那是已经习惯了的味道,因此他一点都不介意。,不过并不好喝就是了。
甩开黏在额头上的濡湿发丝,哈维用衬衫的肩口处随意擦拭着脸,环视着身旁。前照大灯的灯光一角,可以看见男子正贴着墙壁,单眼眼镜靠向类似操作盘的东西转动着。
接着传来砰的沉重声音,在墙上方略高的地方出现了长方形的裂痕。部分墙壁朝外浮起了十公分,然后往旁挪开出现一个空洞。
「唔……」
虽然没什么深远的含意,但哈维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身材瘦小的男子略为辛苦的攀上墙壁产生的入口。「马上就会关起来哦。」对方丢下这句话后,身影往里面消失了。哈维靠近探看,像通道般的走廊往前延伸。
「嗯……」他将双手置于门坎上,轻轻朝地面一蹬往上一跳后——
砰……
传来和开启时相同的声响,背后的舱门关了起来。
(真的是马上呢……)
转头望着墙壁,心底涌上些许凉意。希望可别就此被关在这荒野的中心。
被金属墙包围的圆筒形通道形成陡坡往上延伸。哈维边走边纳闷为何会形成斜坡,最后得出一个极为简单的理由。由于刚刚只能看见外墙的一部分,因此忘了从远处观望这艘宇宙飞船时,船体是呈现斜插入地面的状态。
「还有动力吗……?」
并不认为在数百年前坠落的宇宙飞船仍然保有动力,然而在墙壁的低处,等距并排的逃生灯正朦胧的映照着脚边。哈维只是半自言自语的低语,但是走在前方的男子背影却开口回答:
「我修理了动力部的核反应堆,并改造成可适用此星球的资源而产生些许动力。当然,以现在的稀少资源而言,无法产生让宇宙飞船船体移动的能源。」
「欸!」
哈维衷心感到钦佩,随声附和着对方。脚下朦胧的逃生灯光,映出男子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背影,哈维加快脚步追上前。两人踏在坚硬材质地面的凌乱脚步声,隐约在充满封闭感的通道内不规则的反射回荡——虽然不知道是什样的素材,但原本光滑的通道地面,现在因堆积着尘埃与瓦砾而显得粗糙不堪。
爬上了几乎是斜坡通道的上方,崩塌的天花板和部分墙壁阻挡了去路。男子钻进旁边一角的裂缝,往更深处定去。
当哈维跟在男子身后,微微弯下腰钻过裂缝时——
「我回来了!」
他听见了这句话。
哈维全身僵硬的止住步伐。恍惚的精神让他完全忘了思考可能还有其它人(今天真的糟糕透了,危机应变的能力完全失去作用。万一附近有敌人的话,铁定会从正面攻击)。
这里应该是男子的住所,看起来像是船舱内的一个区域,是一处相当宽广的空间。当然也和通道一样,呈现相同角度的倾斜,不过由于斜面下方堆积着厚厚的瓦砾,那里因而正巧形成一个平稳的站立场所。
此时,房间的中央浮现出一个人影。
宛如被噪声般粗涩的黑暗所包围的身影显得非常模糊,不过可以知道对方足一名女性——应该说是少女,最多十三、四岁。影子的形体只奇妙的浮现出毫无生气的苍白脸蛋和细瘦双手。
那双白色的手伸向男子,少女的嘴唇缓缓开合着。
哥哥,你回来啦……
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传人耳内。
「我回来了,艾丽娜。」
男子响应着,然后站到少女的影子前方。
(他看得见吗……?)
那家伙似乎也和自己一样,能够看见灵体少女。当哈维如此想着而感到惊讶之际,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尽管少女的脸就在眼前,男子却只是用游移不定的眼神盯着对方的胸口附近。「今天比较晚回来,害妳觉得无聊,真不好意思。」开口说话时,男子的眼神仍旧没有直视少女的脸。少女的灵体想说什么似的张开了嘴,然而男子却恣意继续自己的话题,述说着今天在镇上吓唬那一群笨蛋等等;也因为这样,害哈维意外受到牵连。
(难道无法清楚看见吗……)
哈维伫立在门口,一脸惊讶的观察房间中央。此时,男子终于大致说完在镇上所发生的事情。「对了,今天带了一位有趣的客人回来哦!」他转头望着哈维。
「你觉得我有趣,但我认为自己和一般人没两样。」
「首先,先把这个修好后再谈。」
哈维撇嘴响应,然而男子却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将收音机置于满是老旧终端机和铁屑的工作台上(因为对方说要回家试着修理,因此说什么也不愿将收音机交出来),用单眼眼镜的镜片紧贴着生锈的外框,然后忘神的低喃:
「真有趣啊!究竟是什么样的灵体附在上头呢……」
「……你是什么身分?是心灵现象的研究者还是什么吗?」
和教会有关的机构并不会研究那种东西,不过他也只能如此联想,因此哈维才会试着询问。何况对方也说过曾经在那里见过不死人,就是为了了解这些事情,所以他才会跟着对方来到这个偏僻之处。
男子以干脆,但由于过于干脆,反而显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虚幻语气回答:
「类似。」
「所谓类似的意思就是不一样吧?那个机构是在研究什么?」
当哈维反问时,男子拿出了工具,迅速埋首于收音机的修理。少女的灵体像是压在男子的背上般紧紧贴着,连旁人看起来都感觉非常沉重。然而,男子却露出不亚于疯狂的恍惚表情,埋首于修理工作中。
(什么嘛,这两个人……)
哈维感受到难以接近的氛围,最后错失了继续对话的时机,他叹了口气将目光移至房间的其他地方。
应该是从改造的动力部取得厂电源,虽然灯光并不明亮,但可维持生活所需的足够光线。哈维就这么站着环视周围,他发现倾斜房间上方的墙壁设置了一个铁梯——由于墙壁本身往这个方向倾斜,因此梯子极为垂直,形成一种体能竟技的角度。
(还有上一层吗……)
哈维若无其事的朝那个方向走去,将斑驳墙壁突出的金属条和管线当成扶手,爬上斜面的最上方。当他的手一抓到铁梯时,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说话声。
(……?还有其它人吗……)
似乎听见了声音,然而仔细倾听,那声音又顿时从听觉中消失。
哈维满脸狐疑的凝视着梯子上方的黑暗处,此时再度传来有如些微杂音般的低语声。
「解放军」的……
「武器商人」和「狙击手」……
听见充满危险的单字,哈维瞬间感到一阵紧张;不过,紧接着传进耳中的却是「同花顺」、「两对」还有「怎么又是你」等词。
好像是在玩游戏。
望了房间的下方一眼,确认专心面对着工作台的男子似乎不会马上将头抬起,于是哈维踏上了梯子。
虽然还不至于需要仰着头,但也近似以这样的姿势登上梯子。哈维从天花板上的空洞探出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覆在头顶上方的蓝灰色阴郁天空。夜晚的户外空气抚摸着肌肤,那是隐约夹杂着类似生锈金属气味的干爽空气。哈维常常想,在这个星球上,荒野的气味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顿时忘了接下来的动作,就这么眺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夜空:之后才爬上了上方船舱那同样相当陡斜的地板。
这里是宇宙飞船突出的顶端,似乎是称作驾驶舱的地方。所有值钱的机器全都被取走了,整个空间显得空荡荡。以前方原本应该镶着玻璃的四个半球形空洞为中心,绝大部分的顶棚已经崩落,因此形成一个可以直接看穿外头的屋外展望台。
尽管如此,现在也仅能看见笼罩在上空的云影程度罢了——若是能够看见明亮双子月的夜晚,应该玺旱受到恰人的景致。天色已开始透出微亮,但尚未天明。
就在哈维不经意仰望已经看腻的单调夜空时,发现云的那端有个小光点。
「咦……」
哈维低吟一声,眨了眨眼睛。
睁开眼时,在头顶上方展开的是,仿佛会被吸入般的漆黑世界。
一望无际的漆黑海面闪烁着无数的光点。,那些光点近似于从坡道上方所俯瞰的街灯。青白色的光、红色的光、淡淡的微光、绽放十字光辉的强光,偶尔会拖着白色的尾巴坠落。
在这颗覆盖着砂尘层的星球上,平时只能朦胧望见的双子月,此刻正显现出清晰的轮廓飘浮于上空。有着凹凸岩石表面的球体被重力所吸引,就快往下坠落——
「哇……」
哈维被囚禁在此番错觉中,忍不住惊叫出声。被自己的声音拉回到现实后,视觉急速收缩,等他会意过来时,眼前是原本布满蓝灰色低层云朵的辽阔天空。
他就这么仰着头,说不出话的呆立着。
「三条『月球与地球』。」
「『教堂』同花顺,太棒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刚刚的谈话声。
哈维缓缓回过头,在驾驶舱的中央,宛如漆黑海上突然出现的孤岛般,浮现出模糊的光影空间。数名人影围坐着,其中一名穿着天蓝色连身服的男子,兴奋的对身旁相同打扮的男子展现胜利的骄傲。
「这次是我赢了。」
「这种事情偶尔会发生。」
对方并没有感到特别不甘心,淡然响应后快速洗着收集过来的纸牌。哈维就这么伫立眺望着他们,最初开口的那名男子转过头来——
「哟!你见到我们后有什么感想?」
一只手玩弄着筹码,边露出毫不担心的笑容问道。哈维思考了片刻,苦笑着回答:「……有点可怕。」一听见哈维的回应,男子满足的笑了:「你真老实呢。」
「要不要一起玩?下面那个奇怪的男子只能够沟通,但看不到我们的样子,无聊透了。」
「真是可惜,我也不玩。」
哈维虽然摇摇头谢绝了对方(他不可能加入玩牌的行列,因为纸牌和他们的身影一样,均可被清楚看透),但顺着船舱的斜面滑到围坐的那群人身边。
那群人当中除了穿着天蓝色连身服的那两个人之外,还有几位一身简朴米黄色装束的男子一起围坐着,正兴致高昂的玩着纸牌。在那群男子的身旁,哈维屈膝旁观着牌局的进行,边和身旁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男子断续交谈着。
「你们一直在这里玩牌吗?」
「嗯,一直待在这里玩牌,应该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吧?」
「战争时也是吗?」
「印象中好像经历过战争的时期。我也曾见过跟你一样的同类哦!不死青年。你们可真是杀了不少人哪。」
「……嗯,是的。」
哈维微微垂着眼点点头。对方顿时中断了对话,面露难色的变换了纸牌的顺位后,将目光从纸牌上拾起,轻松笑着说:「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母星上的战争死了更多人。」
「母星是什么样子呢?」
「和这颗星球没什么两样,几乎都是荒野与沙漠。」
「真失望。」
虽然未曾具体想象过,但大致认为应该是一个更美丽的地方。一见到哈维流露出失落的反应,另一名穿着天蓝色工作服的男子将筹码往地上一丢,开口问道:
「你讨厌这个星球吗?」
「……不喜欢,但也不讨厌。」
浮现于脑中的话一说出口后,哈维想起最近似乎也曾对某人说过相同的台词。不禁在脑海中的一角思考着究竟是对谁说的,耳膜中响起五楼那名少女的声音:
大哥哥,你喜欢这个城镇吗?我——
「我啊——」
盯着手中的纸牌,方才那位男子继续说:
「我非常喜欢这块原本是一片贫瘠的荒野,经由囚犯们的开垦后,好不容易成为得以居住的大地,还有在此孕育出的新历史。」男子说着,望向围坐一旁的其它人。穿着米黄色服装的男子们抬起头,露出了些微不好意思的笑容。
「非常可惜,我们已经无法再踏上这片上地了。因此你——」
希望你能代替我喜欢——
「不好意思,我无法代替你们。」
大致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于是哈维先行打断对方的话。
「……再怎么说,我都和你们很像。」他同时回忆起少女说过:「我们也算同类。」这句话。哈维环视光影中围坐的男子们,骤然想着:在这个时间静止的空间里,若加入他们一直快乐的玩着纸牌,或许这样也不错。
「你和我们不一样哦。」
那名连身服打扮的男子平静地说。
「你还可以用自己的双脚踏上大地,在马路上行走。因为你的人生旅途无止尽而且漫长,或许会在途中迷了路,然而即使如此,只要能够行走,相信总有一天一定会抵达某处。」
哈维无法立即做出响应。
他凝视着对方的侧脸,脑中反刍着对方刚刚所讲的话。「你还真的认真思考啊,这位诗人只是喜欢说些装模作样的话。」另一名连身服男子在一旁笑了出来,哈维也跟着轻声笑着。「认真思考」这句不是自己常对琦莉说的话吗?
「那么,差不多是结束的时候了。」
说话的男子背后出现了微弱的光芒。哈维抬头仰望驾驶舱外,在蓝灰色夜世界的远方,浮现出砂色的地平线。
「啊,对了,我简略同伴刚刚所说的话。」
边收集着纸牌,开口说话的男子侧脸融入晨曦中逐渐变淡。穿着米黄色衣服的囚犯们从脚尖开始缓缓消失。
「不管未来是否漫长,总之就尽可能的努力吧!」
「你也太过简略了,意思几乎不一样。」
对于同伴的吐槽,男子轻松响应:「不是差不多吗?」
「那么,如果有缘,再见喽!」
在最后短暂的招呼声中,男子和同伴一起消失在砂色的晨曦之中。
听见已死的人对自己说「如果有缘」总觉得好像是不怎么吉利的事……在男子离去之际,哈维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忘了回应,等到回过神时,废弃的驾驶舱中只留下他独自一人。
因为你的人生旅途无止尽而且漫长……
重新思考着残留耳膜中的话语含意,视线落在自己蹲着的双脚上。破旧的工作靴,究竟这已经是第几双了呢?由于老早就放弃计算,因此也记不得了。
(别说是迷路,连自己的道路也都未曾见过啊……)
哈维抱怨后心想:或许这也表示,我至今从未想要去寻找吧?只是漫无目的混日子——仔细想想,自己现在是为了什么而在这里虚掷时间呢?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啊——记得自己好像是逃到这里来的……)
坏毛病又犯了,哈维于心中叹着气。原本打算独自一人思考今后的事而出门,最后却忘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或许是下意识想逃避现实吧?至今从未思考过琦莉的身体状况。自己沉不住气乱发脾气,害她受伤后逃了出来。
「……真像小孩子啊……」
并非因为贝亚托莉克丝的指责,而是厌倦了不成熟的自己。
琦莉醒了吧?贝亚托莉克丝应该会陪在她旁边,不过收音机不在身边,她醒来一定会感到不安吧?
(总之,先回去吧……)
哈维叹了口气站起身。站起来后又再度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到处都找不到所谓属于自己的道路这种东西,不过自己只知道现在有非做不可的事——得回去好好向琦莉道歉。
道完歉后再决定之后的事吧!
哈维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边爬下梯子边转过头窥探下面的情形。单眼眼镜男子仍和方才一样坐在工作台前,修理的工作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一见到对方正打算开启电源,「哇,等一下!」梯子正爬到一半的哈维慌张跳下,那个惯性让他顺着斜面滑向男子。
千钧一发之际从转过身的男子手中抢下收音机。对方就像是被抢走玩具的小孩般,露出不悦的表情。
「你在做什么啊?」
「突然开启电源可就糟了,会很惨。」
「为什么?」
「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那么就到荒野中或是其它地方,总之要到不会造成灾情之处。」回想收音机被自己撞坏,不,是坏掉之前的情形,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得到一开启电源的瞬间会发生什么事。那全是自己种下的因,所以感到非常的担忧。
「如果要到荒野,外面就是了,没问题的。」
男子接受了哈维的建议,以认真的表情回答。接着一脸认真的望着时钟说:「啊,在这之前是吃早餐的时间,我已经和艾丽娜约定好要一起共进早餐。你也可以一起来。」
「不用,我要回去了。」
对于男子将话题岔开,哈维不高兴的马虎响应(更重要的是,完全没有义务让这名男子看到收音机开启电源后的情形),然后朝着进来时的墙壁裂缝迈出步伐。
「你平常不吃饭吗?虽说不吃东西身体也不会衰弱,但应该还是会有空腹的感觉吧?」
哈维停下脚步。
「因为『核』记忆了启动时全身所有的细胞信息,为了能够半永久地保持在相同的状态下运作着,因此细胞不会老化,即使受伤也能够马上修复。不过其它基本的人体活动都和常人一样。」
「……空腹感这种东西在战争时已经麻痹了,而其它的知觉也大致能够掌控。」
哈维用平淡的语气响应对方,同时内心升起最高的警戒转过身。差一点忘了询问最重要的事情就回去了。
「你是什么人?你以前的机构是什么样的机构?」哈维压低声音询问。
「先坐下。你喝茶吧?我也和艾丽娜约定了,一天得有一次共同喝茶的时间。」
男子仍然说着答非所问的话题,将装了水的铝锅放在工作台的燃烧灯上(那个燃烧灯原本的用途应该不是用来煮水),然后转头望着贴在背上的少女灵体。
「这样啊,这里只剩咖啡啊,那么我明天再去镇上买妳最喜欢的红茶,明天开始就真的可以和妳一起喝茶了哦。」
少女流露出阴郁的表情低垂着眼,想说什么似的摇着头。那个动作彷佛意味着咖啡或红茶我都不要,然而男子只是「嗯嗯」的恣意表现出了解般点着头,将咖啡粉倒入茶杯中。
「或许你也知道,这颗星球上蕴藏着石化燃料的地层,其产生的磁场有着与灵体形成共鸣的特色。这个单眼眼镜就是我利用石化燃料的矿石制作而成的,可以反应灵质物体并以波长的型态显现。很有趣吧?要不要看看?」
「……不,不用了。」
对于对方热络的劝诱,哈维抗拒的摇摇头。对方曾说过自己被逐出机构,哈维现在大概可以理解其中缘由了。对教会而言,这样既无害也无益的研究者,若只热衷于无益的心灵研究,当然会被赶出来吧?没有被视为异端分子而遭到逮捕,就已经是非常万幸的事了。
「我不是问你的事情,我问的是那个机构本身是做什么的?」
「由教会出资,专门研究战前的石化能量。」
「先撇开资源的残渣不谈,这个星球中已经没有残留下任何战前的能量资源了吧?说什么研究,在以前资源——」
哈维说到一半便领悟了答案,因而闭上嘴。
现在仍残留下来的资源只有一个,那就是战前高能量文明的最后结晶——哈维感到自己的心脏噗通跳了一下。
铝锅中的液体开始沸腾冒出气泡。在此刻的沉默中,日常的开水沸腾声突兀的响着。男子并未转过头,或许察觉到哈维的反应(也或许只是承续着自己的话题,这个可能性比较高),「没错。」对方点点头。
「教会将抓到的不死人的『核』送到机构,那是一个仅拳头般大的块状物,然而却是蕴含着高纯度能量物质的奇迹之石——虽然不清楚内部的构造,不过已经解开刚刚所提及的机能。以前曾抓到一名活着的不死人……」活着的不死人,这种形容好像有点矛盾,男子拿起锅子吐槽自己后继续说道:「八年前,曾发生检体失去控制而造成人员死亡的事故。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机构仅取出『核』,着重于复制『核』b的研究。」
「啥——」
哈维发出不具任何含意的一声后便陷入沉默。
并非无法理解男子所言,哈维早就知道教会在收集被视为战前能源文明还物的「核」,以及极尽所能想取得战前的技术,若将男子所说的话视为这两者的延伸,自然能够理解。
然而——
「复制……?」
为了什么?哈维将接续的疑问吞了下来。不需询问对方,自己的内心也猜得到答案,然而潜意识中似乎拒绝着明确的字句——不想证实答案。
双手拿着铝制马克杯的男子转过身,单眼眼镜蒙上了从杯子冒出的白色水气,眼神的焦距显得暧昧不清。以那看似直视着哈维,但又像是凝视着前方空洞空间般的微妙眼神走向哈维。
哈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男子将握在手中的杯子递出说……
「只要能够复制『核』,也就能够制造出不死人。」
男子直接道出哈维不愿听见的话。
他感到一阵晕眩。
瞬间——
「——!」
男子在马克杯下的手闪动着,哈维本能的将身体往后闪躲,男子握在手中的某物迅速剌向哈维。因脊髓反射之故,让手比脑细胞的运作早一步行动。哈维以右手肘殴打对方头部的侧边,此时,哈维感到某物掠过脸颊,瞬间窜升一股莫名的恶寒。
伴随着尖锐的声响,马克杯掉落地上,咖啡整个泼洒出来。男子的背部同时撞向工作台,置于上面的东西纷纷滑落。
「怎么……」
哈维感觉冷汗冒出,瞬间呆立当场。
「你想怎么样?喂!」
然而他马上大步跨向瘫软在工作台下方的男子,用鞋子踩住正摇摇晃晃想要起身的男子之手。男子发出哇的惨叫声,但仍紧紧握住手中的东西不肯放开。那是一把类似小型手枪的东西,然而口径却是宽广的椭圆形,怎么看都像是手制的玩具。这种东西一定有什么作用——虽然这么灭自己威风非常不吉利,但假定这个东西所使用的对象是不死人就不可小看。
无力趴在地上的男子抬起头,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哈维的脚踝,脸上浮现疯狂的扭曲笑容。
「将你的心脏分给我……为了艾丽娜……」
「放手——」
趁着哈维吓了一跳抬起脚时,男子跳起来用那把奇妙的枪瞄准哈维。「我说那种东西——」哈维边闪躲着边用手抵挡,然后反手抓住枪身正要举起时——
嗡……!
伴随着破表般的低沉声音,一股奇妙的感觉在掌心窜动。就像是被吸往反方向弹开般——难以形容的不安定感以左手为起点,宛如波浪般窜过全身。
「……啊?」
哈维的膝盖顿时失去力气。
往后踉呛的踏了数步,接着仰倒在身后的瓦砾上。
哈维无法立即意会到自己倒了下来,等他意识到时,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感觉男子就站在面前却无法转动头部,他就这么将脸埋在瓦砾中,只能转动眼球的肌肉移动视线。此时,男子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望着手中的凶器(那个东西应该算是),发着牢骚:
「你还能动啊?看来这把枪还有改良的空间……」
「可、恶……」
只是从喉咙挤出这两个字,却让哈维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他勉强将头拾起几公分瞪着对方,男子发出钦佩的声音望着哈维,异形的单眼眼镜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如果赏你两枪,你应该就会完全无法动弹了吧?」你这是在问我吗?哈维想如此响应,然而已经无力发出任何声音,他不发一语的咬紧牙根。
「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安静一会儿而已。」
男子边说着边弯下腰,将枪口顶在哈维的身上。透过衬衫感受到冰冷的金属触感,从胸口的中心处略往左,移到了「核」的上方。
总之,先回去吧!
脑海中浮现爬下驾驶舱前所思考的话。啊!对了,不回去不行。得好好道歉,得谈许多事,还必须做出决定——
身体的中心又贯穿了方才那种奇妙的感觉。
咚!哈维听见自己的头部撞向地面的闷响,接着世界就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