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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深渊畔的长夜 第四话 深渊畔的长夜

虽不知是哪个家伙曾用自以为清楚的态度发表,不过,惑星为球体这件事,肯定是骗人的。

因为不论走到哪里,尽是绵延不绝的平坦岩石荒野,无法真实感受到一丝丝球体表面的证据。遥远的前方横跨着看似蓝色低矮影子的北方山脉,不管怎么走都只是感觉距离越来越远,绝无抵达之时。

在这片大地上走着,就像是站上朝反方向逆行了与自己步行等距的输送带之类,那座讨人厌的山脉就这么泰然躺在世界的尽头,悠闲地讥讽着永远无法抵达的旅客。可恶——

「想一想,等明天早上再搭乘下一班的火车就好啦!为什么要步行来追她啊……不仅弄脏了衣眼,秀发也受损,连嘴里都是沙。少女的柔嫩肌肤如果被紫外线晒伤造成干裂,谁要负责啊?」

『妳真的是不死人吗?唠唠叨叨说些娘味十足的抱怨……』

「你简直是差别待遇,这发言有争议哦。而且现在又不是处于战争时期,这可是非常平和的时代,我顺应时代要求有什么不对吗?」

『俺知道,俺知道啦!拜托妳不要再转了。』

贝亚托莉克丝一只手拉着绑着行李箱的拖车,另一只手则抓住收音机的提带不停旋转。已经沿着铁道步行半天了,不仅是火车,连奔驰在沿着铁道旁车辙上的卡车影子也没见着,从砂尘层缝隙洒下的砂色阳光,早已越过正上方朝西方倾斜。

其实只要在领悟到无须徒步前往「门之镇」,选择等待搭乘明早的火车,在结果上会更具效率且更有可能追上琦莉的当下立即掉头即可。然而如果真的要往回走,那个距离也会让贝亚托莉克丝一肚子气,于是她赌气地继续前进。

「全都是你不好啦!既然自称是她的监护人,就应该预测到那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啊!」

『别说这种不讲理的话,俺也没料到她会一个人出走啊!若要说罪魁祸首,都是因为贝亚托莉克丝一开始没有让她看那封信,结果隐瞒的事情不断累积,事情才会演变成这样的不是吗?』

「而你知道却默不作声,不也是共犯吗?无法让她看那封信,也是因为信中的内容无关痛痒。对了,一切要怪就要怪那完全欠缺考虑的笨蛋,为什么我……」

顿时领悟这一点的贝亚托莉克丝突然闭上嘴,同时也停下脚步。

自己喋喋不休的声音和拖车车轮滚动的声响嘎然而止,弥漫四周的荒野寂静有种莫名的虚无飘渺。在铁道上方飞舞的砂尘,揶揄似地撩拨着系腰风衣的衣襬。

『怎么了?』

「我要掉头。」

贝亚托莉克丝转过身,再度拉着拖车开始往来时路走去。收音机的声音显得张皇失措:『喂,等一下!妳是说真的吗?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走回去会更辛苦啊。边前进边期待有车子经过吧,好不好?』

「为什么我得去追一个擅自出走的麻烦女啊?管她曝尸哪里,或是闯进什么奇怪的地方被抓去卖淫,全都随便她了。」

『这种事可不能随便开玩笑——』

「你知不知道我照顾她的程度已经远超过艾弗朗的请托了!艾弗朗那家伙就算是为我做牛做马做到死也偿还不了,不过,这也得在他还活着的前提之下。」

贝亚托莉克丝快言快语地怒斥,才急急忙忙走了。一十步左右,又倏地停下来。

「……」

『喂,这次又怎么了?』

贝亚托莉克丝极端不悦地瞪着地面,沉默一会儿又一百八十度改变方向,朝北迈开步伐。

『……贝亚托莉克丝。』

「什么事啊?」

『妳真定意志不坚啊。』

「我可是会丢掉你的哦。」

贝亚托莉克丝真的想丢掉收音机,不过在这荒野中独自叫嚷步行会显得更加空虚。因此,就在她下定决心,一到镇上便马上卖掉收音机时,早已习惯只有自己、收音机、行李拖车,还有充斥荒野杂音的听觉,忽然被一个模糊的异质声音吸引。

她停下脚步转向斜后方,与铁道平行并且离铁道不远的大地车辙上,卷起了漫天砂尘。

贝亚托莉克丝仔细凝视,隐约可听见石化燃料的引擎声逐渐靠近,紧接着就看见一辆挂着车棚的三轮卡车。

「……太幸运了——」

贝亚托莉克丝兴奋低喃了一声,当她重新握好拖车的把手,离开铁道往卡车的方向走去时,卡车也朝着她前进的方向接近。拖车不断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抵达车辙旁时,卡车也正好在面前停了下来。

「太好了,我可是伤透脑筋了呢!能不能载我到『门之镇』?」、『……真是虚假。』贝亚托莉克丝反手挥动收音机的提带,让收音机撞上行李箱的边角,同时露出百分之百的营业笑容仰望驾驶座。驾驶从蒙上砂尘的车窗探出头,将手肘置于窗缘上,品头论足般瞥了贝亚托莉克丝的长相一眼后,马上露出了笑容。

「咦——能在这种地方遇上这种美女,我今天真是走运啊!」

咦?

贝亚托莉克丝正觉得那个轻薄的搭讪语气相当耳熟而皱起眉头时,看见对方的目光停在自己拖拉的行李箱上,然后露出「啊!」的错愕表情,她终于想起来了。

对方就是在土鲁斯时跟琦莉搭讪的那名年轻男子。由于外表看起来不像朝圣者,原以为只是一名旅客,现在见到他驾驶着卡车,感觉似乎是一名商人。

「哇,真是奇遇啊!不是还有另一名小孩跟着妳吗?」

「我看还是算了。」

贝亚托莉克丝往左转了九十度,正要跨步离去时背后传来惊慌的声音:「喂喂,怎么啦?我载妳一程啊!」

「妳说『门之镇』是吧?就算搭车也要再花费一天以上的时间哦,那不是女人的脚力能够负荷的距离。」

「用不着你费心。」

不希望对方拿自己与一般女子相提并论,这和刚刚向收音机抗议的歧视发言存在着些许矛盾之处。贝亚托莉克丝边想边半转过身,此时才发现驾驶座旁坐着其它的同行者。

两颗小头颅越过男子的肩膀,兴致盎然地望着自己。其中一名是看起来比琦莉年幼几岁,说好听一点是纯朴,说难听一点则是一身庸俗、乡土味打扮的少女;另一名则是又小上四、五岁的男孩。

「啊——!」

男孩顿时一脸兴奋地叫出声。

「是和魔女姊姊在一起的大姊姊。」

「伊鲁!你这样很失礼!」

少女脸色苍白的将男孩拉了进去。记得当时自己已经变装了,这男子的观察还真敏锐。不仅是十六岁的琦莉,男子竟然对如此年幼的小孩也伸出魔爪……

「妳现在一定想歪了,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只是好心载他们一程而已。」

「谁知道。」

贝亚托莉克丝狐疑的眼神移向驾驶座、瞪着对方,男子的双手掩饰般地在眼前挥动着。

「那么,如果妳也上车,就可以证明我没有不良居心了。如何?」

对方露出怎么看都是别有居心的脸,彷佛提出了好主意似的握拳击掌。

§

可以望见位于城墙后的那座北方山脉,由于距离仍然相当遥远,因此被砂色云霭笼罩的山脉,宛如幻影般映在眼前。然而从这里仔细端详,视野中已经可以捕捉到位于半山腰,寂静得让人有种异样恐惧的深灰色都市。

那是数十或数百个外型迥异,朝着天际矗立的巨塔所形成的摩天大楼城市——看起来就像是因痛苦而扭曲着身体,相互求援纠缠在一起的墓碑群。

(那就是首都的机械都市……)

琦莉姑且停下脚步,眺望远方的都市。

在寄宿学校见到挂在墙上的照片时,曾经想象那必定是非常庄严的景致,然而亲眼目睹时却没有产生任何赞叹。敬畏在短暂的瞬间如泡沫般涌现又消失,仅是如此罢了。

琦莉的视线从远方的景色略往正前方移动,越过住宅区的重重屋顶,眼前耸立着环绕城镇北侧的乳白色城墙。正对面的南侧城墙自战争时崩塌后,至今尚未修复,闹区逐渐绵延成山坡原野,形成一片广大的贫民窟。

虽然位居通往首都必经的城市,但令人丧失气力的漫长爬坡和险峻登山道,在北方城门至山脉的半山腰处静候着。那些从惑星各地来到这个城镇,想前往首都却在此用尽气力而定居下来的朝圣者也不少。

罗列着自过去即蒙受首都恩惠的富豪住宅区,以及贫困市民和在这里定居的朝圣者所居住的市中心——「门之镇」有着过了车站及教会所在的中城后,南北街道样式骤变的独特构造。此外还有另一个特色是,这里从首都山脉引进地下水,建构成一个绵密广阔的下水道网。虽是战前的遗迹,但现今仍保存完好,遍布整个城镇的地下。

琦莉从教区的边境城镇搭乘火车,摇晃了约一天半的时间,抵达这里已经是隔天下午了。在车站掌握了若干的地理位置后,目前她正朝着位于南侧的市中心前进。

这应该也是战争的遗迹吧?从市中心通往高台住宅区的路途上,高高立着数层阶梯状的内墙。当时或许是为了抵御敌人入侵,不过现在却只是阻断了闹区,造成交通不便。虽说是下水道,但在位处低地的市中心,水道并非全都是建筑在地下,立于头顶上方的内墙中似乎也有。

走下沿着内壁蜿蜒的Z型水泥阶梯,朝市中心的贫民窟前进,街上原本干燥的空气逐渐带着湿气。虽然时间尚早,但小腿却已堆积着疲惫不堪的倦怠感;相当潮湿的墙壁与地面,令嗅觉中弥漫着宛如末晒干衣物散发出来的闷臭。

走下阶梯之后,沿着内墙的底部有一整排犹如窗户般的拱形洞穴,阴暗的隧道往墙壁内部延伸。过去这附近似乎也作为水道之用,然而现在水位退去,水道遗迹成了朝圣者和流浪者极佳的避难场所。

朦胧的午后阳光从陡斜的角度射入,微微照亮了隧道内。琦莉跨进隧道,零星躺在隧道两侧的那些人以不友善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抱着些许畏惧朝深处前进。

当琦莉犹豫着该询问谁才好的时候,眼前有一群将桌子搬进隧道内,正专注于玩牌的人们。相较于正午便躺在阴暗角落,只会拾起阴郁的目光瞪视,有如半死人的人们,这些中午便一手拿着啤酒散发酒味的人,似乎容易攀谈多了。

「对不起……」

琦莉在围成一圈的人群身后开口。然而恰好正逢下注的关键时刻,大家都全神贯注在纸牌上,没人回应她。琦莉感到伤脑筋时,目光正巧与一名从桌旁微微探出身观望赌局的人交会。

那是一名脸上妆容掉落大半,身穿低胸服饰的女子。

「嗨,怎么了?」

女子隔着同伴们的头顶,往琦莉的方向伸长了脖子询问。听见有人亲切响应的琦莉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察觉一股异样。尽管感到有些犹豫,但似乎也没有其它人可以询问了,于是她走向女子。

此时游戏恰巧分出胜负,琦莉在胜负喧嚷声中的角落,开口询问女子: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位汉司先生?」

「唔,叫汉司的人很多。」

「听说他是城门的清道夫。」

「啊!」

看到女子似乎心中有了答案的反应,琦莉怀抱着一丝期待。然而紧接着——

「听说他死了哦。」

女子只告知了这么一句话。

「死了……?」

琦莉茫然复诵。「嗯,听说死了哦。」女子一只手伸进扎起的发内搔着,又重复说了一次。

「好像是前几天吧?他出去工作后就没有再回来了,大家都说可能是失足趺落水道中。即使运气好找到他,应该也是一具泡烂的溺死尸体,在水道内失踪是司空见惯的事哦。」

由于又开始新一轮的牌局,女子仅说完这些,注意力便又回到纸牌上。

琦莉顿时呆立在女子身后,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以为即使不晓得哈维的消息,但只要能与见过哈维的人碰面,至少应该能够成为决定接下来行动的线索,没想到期待却落空了。

「对了。」

听见像是想起什么而叫唤自己的声音,琦莉拾起头,女子又再度伸着脖子向她补充:

「是有关汉司的事。那家伙之前常脱口说些奇怪的事情,说什么因为曾撞见亡灵队伍,所以如果自己死了就是他们来迎接。他开始说这种话时还活得好好的,人类的生命真是结束的非常骤然且意外啊!」

「妳是说亡灵队伍吗……」琦莉不仅从未听闻,连见都没见过。

「赶快离开吧,这里不是妳这种女孩该来的地方哦。」

像是要驱赶琦莉离去,女子一说完视线又回到牌桌上。琦莉放弃了能在这里打探出什么的想法,小声对女子致谢后,转身背对兴致高昂围坐着玩纸牌的人群。

(该怎么办好呢……)

毅然决然前往首都看看吧?但是去了之后也毫无头绪,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当然没有认识的人,而身上的钱应该也所剩不多了。

首都的朋友……?

琦莉脑中快想起什么之际,前方的水道出口忽地传来骚动。

可以听见骚动声中夹杂着喀锵喀锵的金属碰撞声响,镂刻成拱形的砂色阳光中,陆续出现壮硕的黑影。

此时,琦莉的身后也是一阵骚动。她转过身,那些原本热衷于赌局的人们赶紧藏好纸牌,开始收拾桌子。

「妳快点离开啊!」

唯独方才那名女子在倾倒的桌子旁气定神闲地坐着,用下巴指了指出口。看见琦莉仍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女子不禁焦急地说:「这里禁止赌博,如果妳不想被关进拘留所就快点逃吧!」

参加牌局的十人张皇失措地想将桌子搬走,然而就在此时,在出口的那群人走进隧道内,开始揪住发出悲鸣的人们领口。

与白色神官服相同,那些人的身上都有几处重要部位以白色装甲固定,每个人的人手中都握着警棍——那是以监视进入首都必经关卡的朝圣者为主,维持「门之镇」治安的教会兵。

连那些躺在地上的人也开始跟着逃窜,关系者与非关系者全混在一起,隧道内迅速陷入混乱的状态。而教会兵也不管谁是谁了,视线所及的居民一律先逮捕再说。等琦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也被戴着坚硬手套的手抓住了领口。

「放开我——」

琦莉粗暴地甩开对方的手,正想逃离时后脑杓遭到冲击,眼冒金星地扑向人群、倒在地上。

§

人类的生命真是结束得非常骤然且意外啊!

刚刚那名女子所说的部分话语,微妙地残留耳内,在脑海中不断反复响起。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根本没有将它放在心上啊!

(没有死……)

当琦莉快要认同女子的话时,她固执地否定了。没有死,因为他不是普通的人,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

贴在地面的臀部感到冰冷,琦莉微微动了动身躯,顺势拾起埋在双膝之间的脸环顾四周。被灰色墙壁包围的潮湿空间里挤了约二十人,那些人有如难民般屈膝坐着。琦莉认出当中有些是围在赌桌旁的人,不过大部分应该都是当时在水道遗迹中遭到波及,一起被抓进来的吧?

「嗨,妳的头没事吧?」

琦莉听见询问声转过头去,在水道遗迹时曾经交谈过的女子,正与她并肩坐在墙壁旁。「没

事,因为我的头很硬。」琦莉的手仲向后脑杓,语气中有部分是想替自己打气,一部分则夹带着戏谵。然而似乎并不成功。

琦莉又抱住双腿、将下巴置于膝盖上头,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无庸置疑的,这是琦莉生平第一次被抓进拘留所。该不会得永远待在这里吧?尽管没有做出会被逮捕的事情(至少这次没有),但绝望却缓缓侵入琦莉的内心。这个沉淀着浓厚湿气与臭味的独特密闭空间,或许具有让人意志消沉的效果。

「不必担心,对方并不打算做什么,妳马上就会被释放了。将几十名穷人关在这里,只是免费提供他们食物罢了,这不就和慈善事业没两样了。尽管感谢他们,但没有人会热衷这种事,因此相同的事情总是不断上演,就像是一种例行公事。」

见到女子解说完之后轻松地笑着,琦莉也稍微恢复了精神莞尔响应。她陷入恍惚地推测着,在深受首都影响的北海洛教区,应该较东贝里住着更多怀抱浓厚信仰的人。然而,住在贫民区的居民似乎又不全是虔诚的敦徒。

「找汉司有什么事吗?你们好像不认识,而妳看起来也不像朝圣者,妳特地来找汉司吗?」

「不……」

虽然知道对方并无其它意思,应该只是基于好奇而询问,但琦莉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在找人。因为汉司先生之前可能见过我要寻找的人,所以想来问问他。」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个人是妳的男朋友。」

「欸?」

琦莉失声叫了出来,意外的巨大声响在简陋的水泥墙问回荡,诧异的眼神从周围投射而来。「不、不是,不是这样。」琦莉赶紧压低声音加以否认。「啊——是、是。」不知是否真的相信琦莉的否认,女子的语气中带着狐疑的揶揄,不过仍然理解地说:

「虽然我并不清楚,不过希望你们能够再次重逢。」

女子说着,那脱了妆的削瘦脸颊露出疲惫但美丽的微笑。

「谢谢……」

感到不好意思的琦莉低头回答,然后就这么环抱膝盖倚着墙壁,目光盯着鞋尖喃念:「不过,或许他已经死了……」低声说完后,琦莉对于如此软弱的自己感到相当沮丧。明明刚刚还那么坚决否定,结果不到一会儿功夫又涌现不安。

「还不确定不是吗?不妨去找看看吧!」

「……是,谢谢。」

或许这只是安慰的鼓励,不过却和那座废弃车站站长所言隐含同样的意味,琦莉微笑答谢。寻找才刚开始而已,自己还无意放弃。

这时,金属质地的足音逐渐靠近。琦莉抬起头,铁栅门外出现监视的教会兵身影,她吓了一跳全身僵住。然而除了琦莉外,其它的人仅是缓缓地转过头。守卫不屑地瞥了一眼牢房内毫无生气的人们,动手打开门锁。

「可以了,你们回去吧。」

不知是谁小声地吹了一声口哨。「妳真幸运,今天比较早放人呢!平常总会关上一晚的。」身旁的女子低声庆幸。「应该让我们吃完晚饭再放我们出去啊!」近处也传来相反的抱怨声。

铁栅门一开启,被拘留的人们便佣懒地站起身,走向出口。

「喂,走喽!」

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催促着,琦莉也跟在队伍的后方跨过铁栅门。当她踏进通道后转过身,所有的人已经全都走了出来,丰房内空荡荡的。

到处都不见女子的身影。

「怎么了,快走啊!」

听见守卫的催赶,琦莉在队伍后方再度迈开步伐,内心对着女子致谢。在尽是陌生人的平房中,对方应该是为了不让自己感到不安,而在一旁和自己交谈的吧?

那名女子是怎么死的呢?诚如女子自己所说,应该是意外死亡的吧?似乎这样才符合女子的感觉。

琦莉穿过并列着多人牢房的走道,登上阶梯、走出地面楼层。有两名负责监视的教会兵宛如机器人般,面无表情地站在拘留所出口前方的监控室前,看着被释放的人离去。

另外有一名和体格壮硕的士兵相较,身材明显瘦小的人,正笔挺地站在两人的斜后方。

对方身上穿的并不是教会兵的白色神官服,而是高领的黑色长袍——那是比正式神官略微简朴的神官服,类似琦莉在东贝里寄宿学校时见过,到学校研习的首都神学生制服。不过,穿着那身服装的人看起来比神学生的年龄还小,若说是少年也不为过。两名壮硕的士兵对于身后注视着的少年,均露出畏惧的僵硬表情伫立,那模样让琦莉感到难以理解。

擦身而过时,琦莉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自然而然与少年的视线相互交会。

她直盯着对方往前走,直到回头的角度到了极限时才停下脚步。

顿时莫名冻结的空气中,琦莉就这么保持着回过头的姿势与少年相互凝视。

「……琦莉?」

少年率先打破沉默。

琦莉吓得眺起来、转过身,说不出半句话,她抬头望着对方的脸……抬头?对方虽然不高,但是却比自己还高。从斜上方俯视自己的是一对深绿色瞳眸,还有淡褐色的柔软头发,端正的眼鼻轮廓——

「尤利……?」

琦莉茫然低语了一声。少年的脸上闪着光辉,表情顿时宛如孩童一般,外表的年龄一口气减少了两三岁。

「果然是琦莉!」

少年笑容满面敞开双手走过来,当他正要环抱琦莉的肩膀时骤然停下。对于身后讶异得皱紧眉头的士兵们,少年掩饰了自己的态度,压低声调再次低声说:

「太棒了,琦莉,真的是妳。」

「真的是尤利吗?因为之前……」

琦莉仍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抬头仰望少年,和记忆中那两年前的脸孔相互对照。因为之前的身高并没有那么高啊……当时的琦莉比对方略高一些。不仅如此,连声音也比以前低沉,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过说话方式和表情,的确是当时那个调皮的尤利乌斯。

「琦莉妳变喽!」

尤利乌斯有点羞赧地说。他的视线往周围瞄了一眼,「那么,等一会儿再好好聊。」说完又板起脸孔(他这么一做,成熟的模样与神学生的制服才相称)。

尤利乌斯略弯下腰、凑近琦莉的耳际,声音比刚才压得更低。、

「妳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

「见到琦莉茫然回问,眼前的尤利乌斯也诧异地不断眨着那对深绿色的眼睛。

「咦?妳不是知道才到这里来的吗?害我白担心一场。」

「什么事?」

「我是说……那家伙在这里的事。」

「……谁?」

琦莉再次反问后才恍然大悟,尤利乌斯指的是谁。尽管明白了,琦莉剎时之间并没有任何反应,她直盯着斜上方尤利乌斯的脸,全身僵住无法动弹。

「伤势还非常严重哦!真的要见他吗?没关系吗?」

「没关系,让我见他。」

表情严肃的琦莉毅然点头。尤利乌斯以眼神向独囚房的守卫示意,守卫拿出一长串钥匙打开门锁。

琦莉从多人牢房区的最深处走下极陡的阶梯,被尤利乌斯引领至一整排装设着铁格子小窗的细长牢房门区域。脚下应该就是下水道,原本就已经寒气逼人了,但这里沉淀着更紧贴皮肤的湿气。而且踏在地面上的脚步声也与楼上有着微妙的差异,宛如敲击着中空的钟一般,足音微弱地胡乱反射,在走道的墙壁间回响。

走道一角放了一张铁桌和铁椅。桌子上放着日志、生锈的茶壶和简易的小炉,旁边的墙壁上有一个挂着深灰色外套的大衣架,那里应该就是守卫的待命之处。在这种环境下终日仅看守一个人,着实是一件几乎要令人发狂的差事。

守卫打开门闩,透过小窗往内探看后缓缓推开门,开启了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接着在尤利乌斯的耳边说了什么。「这样啊。」尤利乌斯只简短回应了一句后转头望着琦莉。

「来得正是时候,他现在的模样可能没那么可怖了,妳再稍微等一下。」

尤利乌斯见到一头雾水的琦莉颔首后,独自走进开启的门缝内。隔着门传来小声的交谈。

琦莉下意识摸索大衣的口袋,然后紧紧握住指尖触及之物。

心脏的鼓动越来越急速。琦莉咽了咽口水,将近逼喉头的悸动抑止下来。

「琦莉。」

感觉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事实上应该不到十秒。进来吧!尤利乌斯只从门缝探出一张脸,以眼神示意。

琦莉的手就这么插在口袋中,踩着僵硬的步伐朝门走去。她一跨过门坎便停下脚步,以极度不安的目光徐徐环视房内。

这是间垂着一盏灯泡,发出微弱光芒朦胧映照的潮湿小房间。

最初映入琦莉视野的,是一名穿着典雅黑服的中年女性。福态的脸颊上露出微笑,微微对琦莉打了声招呼,正收拾着散落在一旁的肮脏衣物、绷带和水桶等物。

(……?)

没料到会有一名先到的访客,这让琦莉原本紧绷的情绪顿时消失。此时,琦莉越过让出空间往一旁挪动的妇人身躯,看见了另一个人影。

那是一名虚脱地背倚着粗糙水泥墙壁,瘫坐地上的瘦高青年。狭窄的空间挤进了三名外人,对方却对周围的状况毫不关心,低垂的眼睛涣散地凝视着地面。

青年似乎刚被换上干净的衣物,外表看起来相当干净。不过,从没扣上的衬衫胸口与袖口,到处都可以看见残留着溃烂的伤痕,而且较之前更加瘦削,锁骨和手的骨头清晰可见。

「喂。」

听见尤利乌斯无力的叫唤,青年才露出真是麻烦的表情,抬起刚梳洗完、仍旧湿漉漉的红铜色头颅。

见到对方脸孔的瞬间,琦莉的心脏猛然一震。

大块的纱布分别紧密覆盖住右脸颊和右眼,并且以胶带固定。混浊的黄色灯泡下,只有雪白的纱布讽刺似的显得异常洁净,更加突显出残留在青年脸上的悲惨伤痕和独囚房的荒凉景象。

插图080

琦莉忍不住移开目光,在口袋中紧紧地握拳。

「……哈……维……?」

她颤抖的低唤。那个睽违许久的人就近在咫尺,琦莉竟然僵硬得无法好好呼唤对方的名字。

青年听见呼唤,视线慢慢转向琦莉。可能是看不清楚吧?那只残存的红铜色眼睛像是要仔细端详般微微瞇起。过了片晌——

对方直接诧异地蹙紧眉头。

「……妳是谁?」

这是对方首次开口。

空气顿时冻结。「……当然是琦莉啊!」尤利乌斯在全身僵住的琦莉身旁重重叹了一口气,插嘴说道。

「琦……」

低语着转向尤利乌斯的青年,像是要再次仔细确认般凝视着琦莉的脸。过了数秒,他终于认出来了。

「妳来这里做……」

对方的话还来不及说完,琦莉就反射地举起口袋中紧握的右手,将手中的东西直接往对方的脸部丢掷过去。皱巴巴纸片裹住的打火机打在纱布上,传来一个轻微的声响,正中右眼。琦莉瞬间感到后悔,但也只是一点点的后悔而已。

「什么做什么,我、我有多么……」

不行,再也无法克制住泪水了……!

脑中一浮现这念头,琦莉立即一百八十度转身,奔出独囚房。

「等——」

背后的制止声突然中止,接着听见砰的一声,像是水桶还是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还有某物倒在地上的声响,以及「好痛!」的叫声全交织在一起。琦莉一概漠视,也不管站在外面的守卫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就直接穿过对方身旁,一口气奔出走道,全速冲上阶梯。

§

那一瞬间正想起身追赶,双脚却一阵踉舱、踢翻水桶,整个人被绊倒之后也忘了站起来,就这么趴在地面,注意力集中于脸颊贴着的潮湿水泥地触感和隐约听见的水声。

透过贴在脸颊上的纱布,潮湿的冷空气有如微生物般缓缓渗入伤口。缺了一半的视野中模糊映着的景象是,已经熟悉到连水渍那么细微的部分都能够清楚浮现脑海,每天早已看腻了的简陋水泥墙壁和天花板。

这时生锈的铁门发出叽的磨擦声。微微拾起眼睛,仅开启约三十公分的门缝(这里的守卫总是非常畏惧地,只愿意开启这么大的缝隙。万一有什么状况,他似乎会将前来会面的人丢在里面,旋即关上门的样子)出现了穿着神官服的少年身影。

少年追着冲出去的少女,而剩下的两人也跟着离去:不过似乎只有少年再度折返。

「……琦莉呢?」

哈维仍躺在地上,直盯着少年低声询问。

「尽天我会带她回去。」

「再让我见她一面。」

「今天不行。就算我有多么大的权势,这么频繁带面会者进出,别人也会起疑。」

「我管你什么权势。」

哈维说完,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迁怒,他咂了一下舌陷入沉默。尤利乌斯叹了一口气,背倚在身后的门上。

两人顿时静默不语。并非忍受不了沉默,只是想赶快提出问题、终结如此无聊的气氛,于是哈维率先开口:

「是你叫她来的吗?」

「怎么可能,你最后不是没有说出琦莉在什么地方吗?是琦莉自己找到这里来的。她被卷入贫民窟内的骚动而关进拘留所,身心承受了极大的恐惧。没想到好不容易才重逢的你,反应竟然是那样?你还记得自己刚刚为什么说那种话吗?」

「……」无法反驳对方,这也让哈维的内心感到相当不舒坦。为什么得听这种小毛头训斥?

「你好好冷静一下脑袋。」

「啰嗦死了,我现在很冷静。」

哈维不悦地响应,脸撇向一旁,然后将额头贴在冷冽的地面上。

即使如此指责,那也是因为琦莉违反规则啊!不但突然来到这里,整个人的感觉也有些不同的变化,变得像大人一般,照常理来说怎么会认得出啊!

哈维抬头,斜眼瞪着身穿神宫服站在门口的尤利乌斯。连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长这么大了,还可以神气地说教。所以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应该就知道琦莉也必定成长了不少啊!哈维自嘲着,只是自己从未运用过那么一点点的想象力。

「那么,我也要走了。」

尤利乌斯说着便离开倚着的门,探看小窗对守卫示意,但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微微转过身。

「我看明天约琦莉到处去游览吧,毕竟我们两人睽违那么久才重逢。从城墙的长廊上可以眺望整个城镇,夜景相当漂亮哦。」

听见尤利乌斯明显炫耀的语气,哈维涌上一股真想杀了对方的念头,他的意图直接显露在态度上,恶狠狠地瞪着尤利乌斯。尽管尤利乌斯看起来显得有些畏缩,但仍不服输地露出胜利自满的微笑。

……果然还是以前那个小鬼。哈维觉得愚蠢至极,于是移开视线,毫不在意地说:

「随便你。」

「我真的要约琦莉哦,你可别后悔现在所说的话哦。」

「才不——会。」

或许是因为哈维差强人意的反应令尤利乌斯也失去了对抗的意识,他只是不满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守卫从外打开门闩,依旧将门开启成仅供一个人通过的缝隙。

「尤利乌斯。」

哈维想起什么似地呼唤正要走出丰房的少年,跨过门坎的尤利乌靳停下脚步、再次回头。

「什么事啊?」

「……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上次原本想问,后来说「下次再说」而一直拖到现在的问题。尤利乌斯仅思考了片刻,以认真的表情回答。

「因为我一直想和不死人聊聊。」

「说谎。」只是这样?

「我没有说谎。」尤利乌斯以断然的语气否认,或许是顾忌站在门外的守卫,他压低音量继续说:「教会告诉我们:不死人是一种违反天意、不祥的凶暴怪物。但你却可以像一般人那样沟通,和普通人类没有两样;虽然你好像不想和我交谈的样子。我真的无法了解,一发现不死人就得视为猛兽,捉捕杀害的理由。」

「哈,原来你是个异端分子,你的父母可是会很伤心的哦。」

「如果我好好和父亲沟通,他一定能够理解的。」

「你太天真了!倘若只凭小毛头的一句话就能改变教会,那么这个世界就非常,幸福了。」

刚好可以报方才在言词上败阵的仇,哈维轻蔑地说。尤利乌斯一脸失落地紧闭双唇。

「……话先说在前面,即使你的伤势已经恢复,别以为我就会无条件释放你。你是我的囚犯,所以你的生命可是操控在我的手中哦。」

尤利乌斯的态度骤然变得妄尊自大,最后只丢下一句:「我会再来。」就真的走出了牢房。

传来和开门时相同的磨擦声之后,门关了起来。一如往常栓上门闩,然后对一个不需视为珍贵之物、慎重对待的东西依序上了四道锁。直到最近,这个上锁的声音让哈维习惯到回想起住在南海洛的公寓时,大门似乎也有四道锁的样子。

应该是守卫送尤利乌斯离去吧?两种不同的足音在通道的墙壁问回荡着逐渐远去。一感觉他们离去,懒得呼吸的疲惫感一口气涌了上来。

「哈……」

哈维像是喘气般呼着气,半边脸颊贴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他将意识集中在体内流动的血液上,追随着从「核」输送出去的血液流动。能够练就如此巧妙的技艺,是在虽拥有意识却无法行动,只能躺着无聊度日的这几个月内习得的事。

总觉得只要保持不动,似乎真的就能够听见蕴含修复粒子的血液缓缓流遍全身的声音,身体也舒坦许多。

为了修复损伤的地方,「核」几乎倾注入了所有的能量,因而没有多余的能源来维持日常的生理活动和身体机能——关于这一点,也是哈维在躺着的这段期间内隐约掌握到的状况。「核」的机能已经变得如此低下了吗?如果足以前,这样的伤势绝不可能拖到现在还无法复原。

会造成这种结果,全是在南海洛的宇宙飞船遗迹中,「核」发生了龟裂所致。

笼罩着昏暗光线的视野前端,可以看见自己伏在地上的双手。逃离首都时,右手的义肢严重损毁,现在完全无法动弹……无法动弹这种说法或许有语病。自从在南海洛事件中被硬生生扯断后,虽然外表的伤势已经痊愈,表面上再度连接,然而并不像从前那样连神经都融合为一体,当然也无法再依照自己的意识而行动了。

尽管如此,义肢几乎可以全盘理解哈维的意思而自主行动,因此没有任何不便之处,比自己原来的手还更灵巧。

离开南海洛前往首都的旅途中,它总是以一名(一只?)同行者的身分无时无刻协助哈维。

已经很久没感受到那个依附在右手上的灵魂了。

「喂……」

哈维试着呼唤,扭曲得惨不忍睹的金属骨架发出微弱的马达声,但是没有任何反应。彷佛原本就是一只平凡无奇的义肢,从未自主行动过。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混蛋,为什么随便就坏掉啊……)

伴随着无理的埋怨,哈维内心叹了一口气将情感压抑下来,意识从右手移至自身的左手上。

哈维一使力,稍微间隔了片刻,命令才传递至指尖的神经、僵硬地握住拳头。然而几乎没有握力,应该说是忘了使力的方法。

只是抓住掉在眼前的打火机和宛如垃圾般的纸片,并且拉向自己的这个动作,就花费了他好此一力气。

(这是我的东西吗……)

哈维盯着打火机沉思。那是到处随手可得的量产品,所以不能肯定是自己的东西,但也无法否定说不是自己的东西。然而不管答案为何,那都是个不值得去宣示所有权的物品。

打开以为是垃圾的纸片后,上面是相当眼熟的笔迹。那是哈维自己写的,因此会觉得熟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是只花两秒草草书写后交给情报站的便笺,他试着重新阅读一遍,回忆起当切听写的内容。

(……我在做什么啊?)

哈维现在才想起来对琦莉所说的失礼言词,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讶异。琦莉无疑是因为这张便笺才找到这里来,但自己方才思考回路发生短路,几乎是脊髓反射地脱口而出。

「这应该是我的……」

哈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左拳开张握拳了好几次。由于有一段时间完全不动的关系,身体变得相当迟钝,有种不是自己身体的异样感。不过稍微动了动之后,感觉逐渐恢复,也找回使力的方法。为了能够达到活动的状态,哈维觉得原本维持的低体温开始上升了。

似乎是守卫回来了,紧闭的门那一头有了动静。铁椅嘎嘎作响,然后是坐在桌子前的一举一动,这些动作和声响清楚地映在哈维脑中。

他就这么躺在地上瞪着门,这次用力握紧左手。

或许刚好可以用来练习……

§

「请喝。」

薄陶器的茶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放在铺着色调沉稳桌巾的餐桌上。琦莉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地注视着杯子,七分满的焦褐色液体适切地注入杯中,温暖的热气和甘甜的气息冉冉飘升。

「喝了身体会暖和些哦,还是妳不敢吃巧克力类的东西?」

「不,我喜欢。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琦莉道谢后以双手捧起杯子,感受到一股因杯子过于漂亮而担心打破的压力。

「不好意思,承蒙您照顾了,我明天就会离开。」

「别这么客气,妳待在我家一点都无所谓的,因为妳是我们少爷最重要的朋友。」

虽然是事后才想起,但琦莉对这一位以温和语气说话的女性有点印象。对方就是第一次遇见尤利乌斯时,当横渡「砂之海」的砂船要离开港口,穿着女仆服站在码头挥舞手帕送行的妇人。

妇人过去是尤利乌斯的奶妈,由于担任的职务已经结束,因此回到位于「门之镇」住宅区的老家。尤利乌斯待在「门之镇」时几乎都会住在这里,因此在尤利乌斯的安排下,琦莉今晚得以借住于此。

「深受尤……尤利乌斯、少爷的帮忙。而哈维的事,也不知该如何、致上最深、的谢意……」

一见到琦莉不断用些生涩的用字遣词,以求助的眼神望着两手间的杯子,妇人小声笑说:「妳按照平常的说话方式就可以了哦。」这样的确比较轻松。

琦莉的唇贴向杯缘,拾眼窥视坐在桌子斜前方正削着水果的妇人。

妇人在尤利乌斯的指示下,约每周一次前往拘留所照料哈维的日常生活。虽说是丢着不管也死不了的不死人,但据说之前也是以最低程度的身体机能在运作,而且最近情况更加严重,几乎是陷入植物人的状态,完全无法处理自己的事。

「请问,妳和教会有着深切的关系吧……」

既然如此,为何会那么亲切地去照料一名不死人呢?琦莉不敢直接了当开口,于是采取迂回的方式询问,妇人似乎洞悉了琦莉的意图,目光盯着握住水果刀的手,微笑地开始说明:

「我只是遵从少爷的指示行事而已,不过问其它细节也不多嘴,我认为少爷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虽然他以前相当调皮捂蛋,我总是会念他几句。」妇人的笑容中带着些许苦笑,但她说完又恢复那温柔且有些自豪的笑容。

「不过,前年冬天他独自前往南海洛,回来后突然开始发愤用功,进入神学院的高等部后,就一直担任主席哦。」

「真的是相当优秀呢,尤利乌斯、少爷……」

琦莉又用着有点怪异的语气响应,同时再次回忆起傍晚在拘留所与尤利乌斯重逢的事。在船上遇见尤利乌斯时,总是跟在一旁的母亲亡灵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认为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而放心了吧……

「虽然很优秀,但他似乎都没有同年龄的朋友,我非常替他担心哦。有妳这么可爱的朋友,我总算安心了。」

「呜……」

琦莉不知该如何反应,害羞加上深深的愧疚,让她的眼神不安地游移。在南海洛港从尤利乌斯身边逃离后已近两年,琦莉几乎都已经将他还忘了。然而尤利乌斯却仍将她视为朋友,而且明知万一事情败露有可能会受到惩罚,但还是帮忙藏匿哈维。

这一切实在是感激不尽。

琦莉喝了一口巧克力,久违的甜味显得特别可口,让人心情愉悦。同时她也发现,原来自己最终还是适合甜巧克力,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孩这件讽刺的事实。

不管是母亲还活着时、与祖母共同生活时;或是在寄宿学校时、与哈维一起旅行时,还有和收音机及贝亚托莉克丝生活的一年半,自己总是被人守护着。下士就不必说了,贝亚托莉克丝虽然经常将抱怨挂在嘴上,但也一直守在身边。

稍微思考一下即可明白,他们是不愿让自己受到伤害才会有所顾忌,但自己竟然因为一时的不信任,就像小孩子一样闹起别扭、弃他们两人不顾。

他们非常担心吧?不过,愤怒应当更胜于担忧。

哈维应该也很生气……

(想必很痛,他当时的脸色难看极了……)

覆在哈维脸颊上那刺眼的雪白纱布,还有纱布下的伤痕,仍深深烙印在视网膜上。自己竟然狠心地将打火机往伤势那么严重的脸颊丢去!现在仔细回想,这好像是第一次对哈维丢掷东西。记得最后看到哈维,是一脸错愕呆住不动的模样。

(可是这全都要怪哈维不对……)

琦莉在心中夹杂着辩解低喃。因为明明好不容易才重逢,他那个反应实在是太过分了。当自己被告知他有可能已经死亡时,是那么的担心。

……不过,历经了千辛万苦的重逢,还没有好好地交谈,自己却结束对话冲了出来。

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啊?不但丢下大家,还和哈维吵架。

好像至今为止有所关联的一切全被骤然斩断,自己成了孤独一人,而这都是自己罪有应得。

「妳累了吧?去泡个澡,早一点上床休息。明天再去他那里一趟吧!」见到琦莉低着头沉默不语,妇人停下削水果的手温柔说道。

「嗯……」

琦莉盯着巧克力紧闭双唇。即使到了明天,自己究竟该用什么脸去见哈维呢?不仅没有自信能够冷静交谈,或许哈维也很生气。

「刚开始,我以为他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妳是指哈维吗?」

琦莉抬起头,讶然注视着以清晰且温和语气说话的妇人。妇人点点头,然后皱起眉,流露出些许困扰的表情继续说:

「当然,不仅是我原本就认为不死人是非常可怕的东西,更何况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失去了一只眼睛这些因素。刚开始的时候我因为恐惧而不敢正视他。不过最可怕的,是他总用那残存的一只眼睛瞪着某处,露出凶狠的表情……」

这段话令琦莉感到有些意外。在琦莉的印象中,哈维平常几乎不会散发出恐怖的氛围,绝大部分都是流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不过,上个星期终于和他稍微交谈了一下……那天和往常一样,帮他处理伤口并换上干净的衣物,当我要离去时,他对我说谢谢妳的照顾,虽然声音非常小。」

妇人最后莞尔一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琦莉凝视着妇人沉默了数秒,接着突然九十度垂下头,趁泪水尚未落下时,以最低限度的字句肯定回应。

「……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人……」

§

独囚房里骤然传来巨大响声,守卫的心脏和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往上弹起五公分。

守卫送走尤利乌斯少爷后,回来继续看守独囚房,虽然离深夜的交班还有一段时间,但由于无事可做,于是坐在桌子前纪录交接的日志。

虽说是日志,那也仅是书写一些可以向上级报告,内容无关紧要的必要形式。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独囚房内收容囚犯的真实身分——包括囚犯担保人的尤利乌斯少爷、少爷的女仆、几名少爷差遣将囚犯运送至此的部下,以及用少爷的零用钱加薪为条件要求保守秘密,在这里担任看守职务的守卫,也就是自己。

与其说是负责看守不让囚犯逃走,倒不如说是注意不让其它人随便进出的意味来得更重。

(怎么一回事……?)

守卫放下纪录日志的笔,僵硬地转过头,望着发出声音的那扇门。只传来一声巨响,之后又恢复往常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静。

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吧?守卫从椅子上站起身,但维持着那个姿势迟疑着。

对方刚送到这里时,还是一具隐约发出腐败气味,惨不忍睹的半死尸。除了少爷那每星期一次来这里照料对方的女仆外,只供给饮水。可是对方不但没有死亡还逐渐康复,现在的状态何时会逞凶都不足为奇。那根本不是人类!

不过,深受尤利乌斯少爷的信赖而被委派看守,万一囚犯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也无颜面对少爷……

虽然也有一部分的同事认为,少年只是因为家世的庇荫而感到不以为然,但包括自己在内,大多数的同事并不是那么讨厌那名少年。对方的确是首都超级特权阶级家族的子弟,也活用这个特权在此藏匿不可曝光的囚犯,然而他并不会因此扰乱守卫们的工作。一般权贵者的名门子弟,大部分应该都是拥有难以管束的暴君资质的小孩。或许这种形容相当怪异,但那名少年算是一位极富良心的暴君。

(啊——可恶,这全是为了少爷……)

守卫在内心祈祷着可别发生什么事,无奈地有了觉悟。

他的视线直盯着门,用手探寻一阵后拔起挂在腰际的警棍,然后弓着身体、小心翼翼不发出半点脚步声走向门。他的右手举起警棍,脸凑近小窗的铁栏偷偷往内采看——

锵!

瞬间,从铁栏的间隙骤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守卫的手腕。

「哇——」

他转身逃离,却被那只手勾住脖子拉了回去。对方的手和自己被抓住的手不自然地交缠在一起,呈现紧箍喉咙的姿势。

「放、放……」

「别出声。」

压在小窗上的脑袋后方传来低沉的声音。「呜,呃……」守卫想开口说话,但喉头被手臂紧紧扣住,只能断断续续地呼吸。

「开门。」

相当清楚的命令语气。吐向后脑杓的呼吸声听起来宛如犬只的低鸣。

守卫的内心因为不知何时会被啃咬的恐惧而颤抖着,但仍竭尽勇气,勉强将被固定住的脖子往旁边一撇,表现出抵抗的意图。虽然握住警棍的右手腕被抓住,但另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而对方却只有一只手。

试着用可以自由活动的那只手将对方的手剥离,却出乎意外地一动也不动。

自己的体格明显占了上风,腕力绝不可能输给那只骨头和血管清晰可见,瘦得可以钻过铁栏间隙的手。然而不管如何使尽力气,对方的手仍然紧紧箍住。

「呃……」

「开门,我可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你。」

随着再次响起的命令声,对方箍住喉咙的手更加使力。啪!守卫听见对方的手发出了奇妙的声响,但内心早已被恐惧占满、无法深入思考,他慌慌张张地用左手搜寻挂在腰际的钥匙,然后反手打开门锁。

因为手在探寻钥匙孔的位置时颤抖着,使得钥匙一直难以插入钥匙孔中。随着时间的流逝,喉咙上的手更加紧箍、呼吸越发困难;犹如狂犬在身后压抑住低鸣般的沉重肃杀之气,构成了另一股无形的压力。

会被咬死……!

守卫祈求着神的庇佑,拚命继续手中的动作。就在快要达到颈骨被折断或是窒息的临界前,终于成功将四个锁开启(为什么设了四个锁,真是添麻烦),拉开门闩坠落地上。

环住颈部的腕力顿时减弱,当守卫正感到得救而松了一口气时,对方再度使力将他的后脑杓朝小窗的铁栏猛烈一撞。

守卫一阵晕眩之际,被他从开启的门口处拖进独囚房,朝内一丢;而犯人随即从门缝钻出,在外栓起门闩。

「糟了……」

摇着隐隐刺痛的头部,守卫匆忙站起身,脸贴在小窗上隔着铁栏的间隙仔细端详。「咦?」没有听见远离的脚步声,走道上却不见犯人的身影。

「瞬间还以为对方化为狐狸了,视线往下一看,原来只是趴在门的正下方。不过对方迅速爬起,脚步略微踉舱地往阶梯走去,中途抓起挂在墙壁上的外套。

「等、等一下!」

一股凉意顿时冲向脑门。「喂,来人啊!赶快来人啊!」守卫双手抓住小窗的铁栏,嘎啦嘎拉摇晃着牢房门呼救,声音可以传达到的范围内当然没有其它人。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尤利乌斯少爷才会判断和其它充满隐忧的场所比起来,这里才是藏匿那个犯人最安全的地方。

怎、怎、怎么办?可能会被减薪,视情况也有可能被解雇,最严重或许会被教会放逐——

「来人啊……」

绝望的心情让他胡乱摇晃着牢房门。就在此时,他感觉门闩的横杆似乎微微挪动了。对方可能也相当心急,因此门闩仅栓上一半,并没有牢牢固定。

守卫赶紧更激烈地摇晃着门;穿过左右门栓的横杆,数公分数公分地慢慢移动。不一会儿,横杆从一侧的门栓脱落,砰地一声斜斜坠落地面。

守卫不容间发地撞开门,朝走道飞奔而出,他不加思索奔至墙上的警报器前按下警铃。在刺耳狂鸣的铃声为背景音乐下,一把抓起电话,从上方监控室传来同事那不疾不徐的声音。

『啊——怎么了?我正在吃饭——』

「现在不是悠哉吃饭的时候!他脱逃了!脱逃了!还有,我一直告诉过你,要先将饭送到这里来啊!」

守卫焦急地怒吼完,便将话筒往墙壁一摔,抓起随身手电筒,前往追捕犯人。

他穿过走道抵达通往多人牢房区的阶梯,怱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阶梯上方的黑暗。在阶梯转角平台的墙壁上方,有一扇映着正方形蓝灰色夜空的采光用窗户。以那名囚犯的身材来说,似乎刚好可以穿过。,然而以常识判断,不可能爬上那么高的地方。

视线往脚边看去,在灯泡散发出的昏暗光线照耀下,自己的影子淡淡地渗透在地面上。眼睛搜寻着地面,阶梯正前方有一个作为排水用,约四、五十公分见方的排水口,栏状的铁盖呈现微妙的歪斜。

后悔应该和同事会合后再一起来,但已经太迟了。守卫拿着随身手电筒,以圆形灯光戒慎恐惧地照亮前方,在漆黑的下水道中快步前进。每踏出一步,鞋底就像是被吸附在潮湿的地面般,不但有夹带着湿气的冷冽空气,还有缓慢的水流声,这里完全集结了所有恐怖的状况。

不仅如此,那名有如野犬般的犯人也不知何时会从黑暗中奔出,紧咬自己的喉头。

(啊——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神啊,我到底是做了什么……)

守卫对着上天感叹陷入悲惨状态的不聿。

除了让囚犯脱逃,突然按下警铃也是一大失策。万一事情闹大,暴露了那名囚犯的真正身分,不仅会让尤利乌斯少爷的立场难为,连自己都有可能被解雇,也有可能真的被砍头……啊,要不是被特别津贴诱惑,就不会多事接下这份工作。人类果然不能有过多的贪念,只要喜乐虔诚地怀抱信仰过活就好。没错!

这时,鞋尖触碰到冷冽的水。拿起手电筒照亮一看,黑色的水面正在往前跨出的鞋尖处缓缓蠢动着。

河岸的通道在中途突然中止,垂直往下陷落。

「哇,真是危险啊……」

他心中一惊赶紧收回脚,擦拭着涌出的冷汗。

咕……

背后传来像是喉咙鼓动般的低鸣——

守卫转过头的剎那,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修长身影伸出了长手。还来不及发出悲鸣,那张开的五指就掐住厂喉头,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验到,听见自己脖子被折断的稀有声音。

§

「『教堂』同花,如何!」

「」巡洋舰』和『武器』的葫芦。」

哇啊!尤利乌斯叹了一声,往桌上丢去纸牌,仰天倒下似地背部重重往沙发一靠。

「又输了,真没想到琦莉那么擅长玩牌。」

琦莉坐在斜前方的沙发,带着不知如何回应的苦笑集中纸牌:「没有你说的那么擅长啦。」

琦莉接受了妇人的好意,借用浴室盥洗后,全身一暖和便涌上了睡意。当她打算就寝时,尤利乌斯正巧返家,于是两人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玩着纸牌,闲聊过往。

琦莉也提及两人自南海洛港口分开后所发生的事情。包括煤矿镇的「巴兹&苏西咖啡屋」,还有住在南海洛东部时的事,在可以说的范围下全都告诉了尤利乌斯。不过除了收音机下士以及哈维之外,另一名不死人贝亚托莉克丝是无法启齿的事。

至于尤利乌斯,他在南海洛待了一阵子后回到首都,目前就读于神学院的高等科。

最令琦莉惊讶的是,原本以为自己至少较尤利乌斯年长两三岁,闲聊之下才知道两人仅相差一个年级。此外,尤利乌斯的家世也超乎想象的显赫。

尤利乌斯的祖父是教会最高机构长老教会的重要人物,父亲也是教会治安部的副领导者——亦即统帅整个星球教会兵支部组织的副首领。说夸张一点,尤利乌斯以父亲的威名为后盾,就可以在整个惑星的教会兵支部自由进出、恣意行动。

长老会是由被称为圣人子孙的十一位高阶圣职者组成,其下有管辖教会兵的治安部和统领神宫的讲道部等各种组织。是否真的存在「十一圣者」,琦莉感到存疑,但无论如何,尤利乌斯的家族是列入整个星球前十一名的望族,那么尤利乌斯未来也有可能成为长老会的一员。

当琦莉听到这些话时,以仿佛见到另一个世界的人的神情,凝视着尤利乌斯的脸。「尤利就像是一名贵族王子呢。」琦莉这么一说(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个星球都从未有过贵族,贵族的故事应该是远古时从母星传来的)尤利乌斯不禁一脸喜孜孜。

「如果成为我的新娘,那就是贵族的公主喽!」

「那一定是位非常漂亮的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到琦莉一脸茫然,尤利乌斯不知何故笑得有点僵,他叹了一口气说:「算了……」

尤利乌斯要求再一分高下,虽然浓浓的睡意侵袭着琦莉,但她仍将纸牌聚集起来开始洗牌。就在这个时候,起居室的门口出现妇人的身影。

「啊,你们好像玩得很开心。」

妇人看着两人微微一笑,然后以眼神对着尤利乌斯示意。

「少爷,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守卫室打电话来。」

「这个时候?」

尤利乌斯皱着眉从沙发站起,说了一声:「我马上回来。」后便定出起居室。

妇人也跟着尤利乌斯一同离去,留下琦莉独自一人。琦莉毫无意义的继续洗着牌,随意浏览整个房间。

房间内摆设的沙发、窗帘、矮桌还有柜子等,虽不华丽但每件看起来都是质量极佳的家具。或许无法与尤利乌斯家相比,不过这个家应该也属于上流阶级家族。据说很多住在「门之镇」住宅区内的人,都是首都望族的旁系或代代于首都担任仆役的家族。虽然是毫无帮助的事情,但琦莉仍不禁思考:同是拥有一样信仰的人,那些沦落为难民的朝圣者却栖身在贫民窟的下水道遗迹内,为何双方在生活上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呢?

琦莉屈膝坐在沙发上,环抱着双膝。

明天该怎么办……

「琦莉!」

当琦莉的情绪松懈时,尤利乌斯突然返回。她赶紧放下双腿,端正姿势后转过头,尤利乌斯一脸惨白地站在门口。

「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那家伙逃走了……」

插图094

「钦?」琦莉眨着眼凝视尤利乌斯,尤利乌斯也流露出半茫然若失的表情伫立不动。「……欵?」琦莉又重复低喃一声,过了片晌才猛然从沙发上跳起。

「这是怎么一回事?逃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啊,听说是逃进下水道的样子……总之,我现在先回守卫室。」

「我也一起去!」

「不行。」

琦莉干劲十足地开口,没想到却被严厉拒绝了。她感到些许错愕的将话吞了回去,但仍以恳求的眼神注视尤利乌斯那对深绿色的瞳眸。「……我知道啦。」尤利乌斯投降地叹了口气说:

「去拿件外衣,外面很冷。」

「我马上去拿。」

琦莉点点头跑出起居室,朝充当自己寝室的二楼客房前进。

(脱逃了——)

哈维在做什么啊,那样的伤势……琦莉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并不只是因为一口气奔上阶梯的关系。

对于自己刚刚瞬间奔出拘留所的莽撞,现在才打从心底感到懊悔不已。都还没仔细看清楚哈维的脸,也还来不及交谈。琦莉心底的某处想:下次过去的时候,只要重修旧好就没事了。情绪这才逐渐和缓下来。然而完全无法保证有下次见面的机会。

琦莉一奔入寝室,连打开电灯的时间都觉得浪费,于是凭借着窗外射入的微弱街灯一把抓起连帽大衣。当她的手穿进袖子,迅速转身想离开房间时,啪的一声,房门被关起。

接着传来上锁的声音。

「这……」

琦莉无法会意事情的状况,茫然地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接着才回过神抓住门把,但门把只是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完全无法转动。

「对不起,琦莉。」

尤利乌斯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琦莉面无表情的放开阻断去路的羊形雕刻门把,然后双手贴在门上拍打着。

「尤利?怎么一回事,开门啊!」

「对不起,我回来之前麻烦妳先待在这里。」

「不要,带我一起去啊!为什么……」

「现在的事态不太妙,随着事情的演变,我再怎么样也无法继续包庇那家伙了。不过,无论情况再怎么糟,我都绝对能够确保琦莉的安全,所以麻烦妳乖乖听话。」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对哈维做了什么吗?」

「正好相反。」

琦莉将脸贴在门上质问。回应她的却是一点都不适合尤利乌斯,像是要划清界线般的冷淡声音。也许是因为尤利乌斯感到不耐烦,亦或是近似绝望。

「尤利……?」

「在下水道发现了前去追捕的守卫尸体。他的颈骨折断了,是被杀死的。」

「被杀——」

「现在搜索队正前往水道,已经下令一发现目标,若有抵抗就格杀勿论。如此一来,不死人的身分败露也是迟早的问题了。」

尤利乌斯只用压抑住情感的声音说了这些,带着说明结束的意味不再出声。琦莉不禁感到愕然,尤利乌斯似乎对妇人指示了一两句话后便离开房门前。

「等……等一下!不会的,不是哈维杀的。」

琦莉张皇地隔着房门呼喊,自走廊上离去的脚步声却没有停下来。

「等一下尤利,喂,让我一起去!我要去找他问清楚,一定是弄错了!拜托带我一起去!」

琦莉的双拳捶着房门不断呼喊,脚步声却没有返回。「非常抱歉,我待会儿再过来……」或许夹杂了若干颤抖,妇人留下微弱的声音,足音也跟着远离。

「等……」

即使走廊似乎已经没有人了,琦莉仍然紧贴在门上。一会儿,她听见背后传来模糊的交谈声。她蹦起身转过去,往反方向的窗户奔去。

隔着玻璃探看外面,彷佛融入黑夜之中的漆黑卡车正从屋前的马路驶离。是教会兵的卡车,应该是来接尤利乌斯的。

琦莉的视线自窗户挪开,环视整个房间,除了上锁的房门外,似乎没有其它可供出入的地方。她再度面对窗户,脸贴着玻璃看了看四周的墙壁。下方是一楼的窗檐,虽然有点距离,但只要攀着窗缘应该可以跃下去。

打开锁,一敞开窗户,北海洛秋天的夜风吹乱了琦莉的发丝。她对尤利乌斯怀抱着深深的歉意,爬上了窗缘。

恐怕是没有受到良好的管教,没有人教她一定得从房门进出房间。

§

由于右手无法动弹,于是利用嘴巴打开刚刚购买的烟盒封口,就这么以嘴唇衔住一根香烟抽出,然后以左手将香烟盒放进口袋中并掏出了打火机。只有在点烟时才暂时停下了脚步。

(真的没有印象呀……)

哈维将火焰往香烟的前端靠近,边盯着打火机,内心感到狐疑。那是琦莉丢给他的打火机,纵使再度细看,也没有印象是自己的东西。

由于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打火机上,于是他并没有多想便习惯性地吸了一口烟。但吸到一半时,肺部却一阵翻腾,猛烈咳了起来。

哈维待在地下时,理所当然地被迫长期禁烟。如今细想,肺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吸入烟雾了。或许是顿时氧气不足,他感到一阵晕眩、全身微微摇晃。

(糟了……)

路过的行人纷纷投以诧异的眼神,哈维再度深深低头将脸藏进大衣的帽子下,快步离开。

当时瞬间抓起眼前的大衣,连哈维自己都觉得是绝佳的判断。由于大衣口袋内放着一些零钱,于是便心怀感谢地拿去买了香烟,然后混入夜晚街道的黑暗和人群中,朝住宅区前进。追兵似乎没有往这个方向追来,老实说,他一点都不期待可以用那么简单的手法诱骗成功。然而非常幸运的,那些人似乎正如哈维所希望,误以为他逃往下水道了。

或许是身体被强迫动作,「核」能量的运作开始从修复伤口转为日常的活动,因此他一逃出囚房便马上瘫坐着,不过异样感逐渐消失,现在已经可以正常行动了。

哈维以帽子遮掩隐隐剌痛的右眼和贴在右脸颊上的醒目纱布,依旧莫名固执地吸了一口毫不美味的香烟,然后又狂咳着快步穿过夜晚街道的一隅。

顺便一提,刚刚因为使用了蛮力,左手的筋肉开始隐隐作痛。

在过去的战争中,不死人会被视为最强壮的士兵是因为,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状态下都能迅速再生,因而得以无视肉体的极限勇敢行动,并非原本就拥有超乎常人的身体机能。曾听过制造不死人时,会尽可能挑选优良尸体这种不难理解的传言,然而即便属实,这终究是以常人水平的优劣为论点。

(可恶,真慢……)

只要一使力,疼痛仍从手肘窜流过肩膀。哈维再度领悟到,若未经深思熟虑胡乱行动,再生的速度会进行得相当缓慢。

现在想想,因破裂的眼球碎片不断滚动而感到碍事,于是就自行挖出的举动似乎太莽撞了。以目前的身体状况,眼球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再生。哈维在无法确切掌握住远近感、习惯以单眼的视野行走之前,一路上曾数度碰撞路过的行人。

由于之前曾和那名妇人聊过,所以知道大致的地点,因此很快就找到寻找的房子。那是在幽静的住宅区一角,具备高尚品味却不会引人反感的屋子。在这附近一带属于小而整洁的房子有着白色的墙壁,伫立在蓝灰色的夜空下。

太好了,和想象中的感觉一样,哈维不禁感到安心,然而他却做出和这种轻松心情完全矛盾的行径。哈维微微瞄了马路的左右一眼,确认没有人后跨上了门往上攀爬。

他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朝下一跃,落在屋子的前庭。

「接下来……」

截至目前都是完全不假思索地行动,但是当他一抵达玄关时,由于并末具体思考过接下来的事,因而停下来。

如果除了尤利乌斯或那位被他称为奶妈的妇人外,屋内尚有其它家人,应该不方便直接打照面吧?况且不管从何处潜入,都无法确切掌握屋内的状况。纵使这些问题都迎刀而解,顺利见到了琦莉——

(我要对她说什么……)

哈维思考了数秒,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之先找到可以潜入之处再说。当他环视四周时,玄关的门突然打开了。

被切割成长方形的屋内灯光照亮了前院。正想闪躲的哈维却绊倒了从玄关飞奔而出的女影,当对方快跌倒在地时,他伸手扶住了对方。

「啊——」

见到一头撞进怀里的妇人抬起头,认出了自己的脸而想张嘴发出惨叫,哈维仓皇地用左手捂住对方的口。「我没有要做什么,琦莉……听说傍晚来看我的那孩子在这里。」哈维靠近妇人的耳际,很快地低声说完。

妇人僵硬地微微颔首,但马上睁大双眼激动地摇着头。哈维察觉事态有异而将手挪开,对方反倒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抓住他的手。

「真的非常抱歉,她从房间内消失了!」

「消失了?」

「一定是为了找你而前往下水道了。我才离开她的身旁一下而已,该怎么向尤利乌斯少爷赔罪才好……不,和这个比起来,万一重要的客人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该如何是好。得赶快去找她,快一点……」

「等……我知道了,妳先冷静。」

哈维感到棘手地将把妆都哭花,对着自己大喊的妇人拉开。

「她离开多久?去哪里了?」

「应该没有很久……我不清楚她往哪个方向,真的非常抱歉。我才离开她身旁一下而已,该怎么向尤利乌斯少爷赔罪才好……」

「我都说我知道了啊。」对方刚刚已经说过相同的话。「好了,妳赶快进屋里,我会去找她,不会有事的。」哈维将手置于女子肩膀上,尽可能满怀诚意地说着,同时在脑海中描绘出街道的地图,找到了通往下水道的入口。如果琦莉刚离开不久,那么应该追得上。

或许情绪多少冷静下来了,妇人以紧握的手帕擦拭泪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抱歉,我乱了方寸……」

「没关系。」

哈维放开置于妇人肩上的手,轻轻地低头致意。

「我才是,给妳添了许多麻烦。」

哈维说完转过身,正想离去时感觉背后投射过来的目光,因而又转过头,站在玄关前的妇人用那哭肿的脸愣愣望着他。当两人四目相交,妇人张皇地垂下眼说:「唔,是这样的,没想到你和普通人没两样……啊——」哈维不知道那一声「啊」是什么意思,对方畏缩地自此沉默不语。

真不好意思喔,没想到自己那么普通。

哈维困惑的不知该如何反应,最后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

「伊鲁,已经很晚了,赶快睡。」

「我还不想睡。」

男孩以开朗的声音响应少女。

贝亚托莉克丝隔着前座后方的小窗瞄了一眼载货台,悄悄叹了一口气。少女在载货台上成堆的货物之间摊开毛毯作为床铺,而男孩则兴奋地在上头不断喧闹翻滚。

真是无忧无虑。

「我说要送那对可怜的年幼姊弟到他们北海洛的亲感家,纯粹是基于好心才载他们。如果他们落入坏人手中,被夺去身上的财产,然后卖给人口贩子,我也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吧?」

「是是,我已经听腻了。」

贝亚托莉克丝瞥了一眼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不断唠叨的男子,马虎响应对方。应该所言不假吧?但也有可能是算计着,对方的亲感可能是和教会有关的富豪人家,要强迫对方答谢护送两人的恩情拿点谢礼。或是幸运一点,还可以拉点生意关系,反正自己没有义务去担心这种事。

男子似乎是贩卖稀有品和狂热分子收藏的物品为主,在西贝里和北海洛之间往来的商人。原来如此,西贝里或是北海洛的确有许多拥有闲钱购买这种物品的有钱人,然而这种人终究不多。

他在中途顺道去了土鲁斯,偶然在纸牌赌场看见坐在同桌,一脸冷静又相当厉害的黑发女子,因而追上前去搭讪,事情的始末大概就是之前发生的那些事。

「不过真令人惊讶啊!以那么怪异,不,是奇特的装扮遮住脸孔,我还以为是长得多么丑陋的女人,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的美女,早知道当时就约妳了。」

「如果你直一的那么做,就不只是用行李箱压扁你这么简单了喔。当时我是有苦衷的。」怪异和奇特,不管怎么改口不都是相似的意味吗?

「什么苦衷?」

「这和你无关吧?」

「大姊姊,为什么魔女姊姊先走了呢?」

当贝亚托莉克丝冷淡将脸撇向一旁时,后方蹦出这么一句天真的声音。一转过头,年幼的男孩从载货台的小窗探出头,堆着满脸笑意。贝亚托莉克丝虽然不喜欢也不讨厌,但非常不擅长应付小孩。当她一脸不悦吞吞吐吐之际,身为姊姊的少女从弟弟的腋下一把抱住「伊鲁啊!」,将他从小窗旁拉开。

「我不是说过不能谈论那个话题吗!」

「就是啊,伊鲁。」

不知为何连商人也以一副兄长的姿态点点头,透过后照镜对着小窗,开始煞有其事地讲解:

「形容『土鲁斯魔女』有着一头黑发穿着黑服的女子,那是聚集在当地的土产店商人以目击钟楼有幽灵出没的传说为蓝本,捏造出来的虚构故事。根据更可靠的情报,听说真正的魔女是金发碧眼的美女。」商人瞄了贝亚托莉克丝一眼。难以推敲对方话中的含意,贝亚托莉克丝面无表情地直瞪对方。或许是多心,不过,莫非对方在窥探自己的反应?

「不可能有魔女的幽灵吧?只是单纯因为广为大家所知,所以才会一直称呼魔女魔女。正确来说,所谓土鲁斯的魔女是——」

「不行!」

少女突然发出的吼声打断了商人的话语,在脑后回响着。贝亚托莉克丝的头忍不住往旁一闪,心想:有必要叫得那么大声吗?顺势转过头,少女像是要护住弟弟般紧紧拥抱他蹲在载货台上。「莫妮卡,怎么了?」少女用手牢牢捂住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的弟弟双耳。

「魔女是非常不祥,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肮脏词汇。父母还有教会的神官都曾郑重警告过……」

少女全身颤抖得几乎快要痉挛的诉说着。贝亚托莉克丝和商人都无言以对,两人瞠目结舌互相对视。

「啊,好像已经到北海洛了。」

「……是啊。」

商人咧嘴一笑,轻松表示。而贝亚托莉克丝只是淡然地表示赞同,转过脸将目光投向位在挡风玻璃前方的景致。但前方却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前照灯的白色灯光将隐没于深蓝灰的夜世界切割成一个圆形,映出荒野之中形成的车辙阴影。

不仅是位居首都必经关卡的北海洛,对于一般拥有虔诚信仰的家庭来说,所谓不死人的存在和词汇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咚!

载货台上突然响起有如撞击着空气墙般的轰然声响,贝亚托莉克丝的思绪被拉回,紧接着高分贝的音乐大量流泄而出。

「哇,怎么一回事?」

商人发出错愕的声音。当贝亚托莉克丝也塞住耳朵转向载货台时,差点从座位上蹦起身。茫然坐在毛毯上的男孩手中正抱着一台小型收音机,男孩去动了和行李箱一起丢在载货台上的收音机吗?

「笨蛋,给我!」

贝亚托莉克丝的上半身探向小窗,从男孩的手中一把抢过收音机,将音量关小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和男孩一样失神瘫坐在载货台上的少女则皱起了眉头。

「刚刚那是什么?那种野蛮的音乐是被禁止的呀!」

『野蛮有错吗?』收音机几乎要发出这样的抗议声,贝亚托莉克丝不耐烦地反手将收音机塞在前座。「这个并不是我的东西,是人家寄放的。我一直想尽快丢掉它,可是没办法这么做。」

事情莫名变得复杂起来。贝亚托莉克丝焦躁地加以掩饰,边窥探驾驶座上的商人反应。商人将手肘置于方向盘上继续一派轻松地驾驶,同时开口说道:

「不必那么紧张,反正在这个荒野中不会有人盘问,听一下也无妨吧?正所谓出门靠旅伴。」

商人笑咪咪地表明立场,然后对贝亚托莉克丝使了个眼色。

他也认同得太快了吧?了……谢谢。」贝亚托莉克丝姑且道谢,当下亦决定得提高警觉。

§

黑暗的那一头似乎有什么动静。

以挂在脖子上的随身手电筒照射,灯光迅速被隧道的漆黑吞没,只能看到极为狭窄的范围。在地底下,黑暗的地位必定胜于光亮。

「哈维……?」

没有任何人响应琦莉微弱的呼唤,声音只是在环绕四周的湿气与黑暗的墙壁之间不舒服地回响,然后反射给自己。琦莉以手电筒照亮水岸的通道,朝黑暗的那头走去。若遇上教会兵的搜索队可就糟了,因此无法大声呼喊着四处搜寻。

随身手电筒是在尤利乌斯奶妈家的屋檐附近发现的。真的是家教不严,非常抱歉!琦莉在内心道歉后擅自借走。从郊区住宅地的排水口进入下水道,在水岸的通道应该走了约一个小时。和拂过冬天荒野如刺般的干爽寒风迥然不同,从心底深处逐渐冰冻的潮湿冷空气自大衣表面渗透进来。踏在潮湿水泥地面的脚步声,撞击着因污泥和青苔而显得湿黏的墙壁,异样地回响着。而腐败的臭味和地下隧道的闭塞感,让琦莉感到更加不安。

她不想漫无目的乱走,然而越走却越失去了信心。若要从住宅区前往拘留所的中城方向,只要沿着水道往下游走即可。但是这附近的水流十分缓慢,根本分不清楚何处是下游。以手电筒照亮水面,有如废弃石油般的黏稠黑水就像慵懒的生物般缓缓流动。

这个战前高度文明遗物的地下水道,以拥有现今技术恐怕难以建造的庞大规模为傲,宛如迷宫般相互交错,横跨整个「门之镇」的地下。走在沿着水道设置的水泥通道上,旁边的墙壁偶尔会出现凿成拱型的空洞,地下的水自此流往细小的支流。

琦莉现在行走的通道,是沿着相当大的水道建筑而成,以随身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根本无法看清对岸。拥有如此宽度的水道,拱顶却相当低矮。黏附着污泥,显得凹凸不平的拱顶压在头顶上方,更加重了闭塞感。

沿着通道往前走了一会儿,听见笼罩着黑暗的隧道前方传来哗啦哗啦的水流声。

琦莉以手电筒照亮四周再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一个两条水道交会,略为宽敞的空间。两条水流相互冲撞,淤塞的那一带横着类似黑色河堤般的东西。

似乎是水道上漂流的大小垃圾停滞在淤水中央,刚好与污泥凝结成了堤防。被堵住的水流从堤防的缝隙溢出,摆脱淤塞后继续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游流去。

原来水流在此停滞了啊!琦莉恍然大悟地仔细端详,发觉鞋尖微微浸泡在水中,她赶紧缩回脚。目前行走的通道前方应该是崩塌于水面之下,整个倾斜沉入水中了,通道也自此中断。

(无路可走了……)

如果刚刚感到的动静不是自己神经过敏,那么某处一定还有出路(只要不是潜入水中……)。琦莉不愿错失任何细微的可能,手中的灯光缓缓越过水面。

垃圾堤防的前端搁浅着各种漂流物,不断在黑色的水面上载浮载沉。

其中有一个看似趴伏的人类背部和后脑杓。

「啊……!」

琦莉不假思索踏进没入水底的通道。幸亏水的高度并没有急遽变深,只有淹至靴子的高度左右。她踢着缠绕小腿的污浊水流闯进水道中。

琦莉从部分腐烂崩塌的堤防攀爬上去,跨过堤防上头往人影漂浮的方向靠近,战战兢兢地以灯光照亮,确认对方是否还有生命迹象。

(什么啊……)

事后冷静回想,自己并不是确信那就是哈维才过去,仅是因为漂浮着一个人而靠近探看罢了。那个看起来宛如人形的东西只是吸满了水,缠绕着破布的大型垃圾。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若干失望。或许是因为听说在下水道失踪一点也不足为奇,所以才会有这个联想。

(对面似乎有路……)

从堤防上以灯光照亮,隔着水道的对岸通道并没有沉入水底,只要横越到对岸,似乎可以通往下游。

琦莉抓着堤防朝对岸走去。黏稠的污泥附在垃圾堆形成的平地上,一不小心很容易滑倒,因此琦莉将注意力全放在鞋底,小心谨慎地一步步前进。

琦莉十分小心,但注意力全放在踏脚之处的她,完全忽略进水靴子内的双脚早已湿滑不稳。

「哇!」

琦莉失去平衡滑向堤防的另一头,以臀部着地之姿势使得腰部以下整个浸入水中。「啊……哇!」堰堤另一侧的水势比想象中还要湍急,差一点被水流冲走时,琦莉千钧一发地以双手紧抓住垃圾堤防。

虽然勉强可站好定住不动,但全身却无法动弹。只要稍微一动就重心不稳,似乎会迅速被水流给吞噬。

刚开始从通道跨入水中时完全没有察觉,被水浸湿的大衣下襬竟会如此沉重,紧紧缠住下半身欲将琦莉拖往水流之中。当她全力抵抗而紧抓住堤防之际,冰冷剌痛的水透过衣服直接冰冻体内深处,双手逐渐麻痹。

琦莉的内心感到焦急,对于眼前的状况有一点无法理解。「砂之海」的砂流更为干爽,并不会这么黏稠,而且海砂微温不像这样冰冷。

(怎么办?真伤脑筋……)

根本不知道水会如此沉重与冰冷。

「……我直一是个笨蛋……」

「嗯。」

对于琦莉的自语自语,某处传来认同的响应。

琦莉坐在水中,用双手紧抓住堤防的丑陋姿势拾起头。挂在脖子下方的随身手电筒也浸在水中,但幸运的是并没有损坏,仍从水面下缓缓渗透出光芒,勉强照亮了视野。

眼前的堤防上,出现深灰色大衣衣襬和一双修长的腿。再将视线微微往上,一个高个子的人影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中伫立着。

琦莉再微抬起下巴注视对方的脸,是一名右眼和右脸颊覆盖着白色纱布,年纪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啊……」

琦莉松了一口气正露出笑容时——

「妳那莽撞的个性怎么一点都没有变啊?不小心掉进水里会被水冲走这种事,一般来说应该想得到吧?」

紧接着的瞬间,对方极尽无情地说。原本松懈的情绪一口气冻结。昏暗之中根本无法看清,但眼中却清晰浮现红铜色左眼流露出的无力神情。

「……因为……」

因为不好意思再加上生气,于是琦莉板起脸孔低下头。不管是东贝里还是南海洛,都没有下水道这种东西,就算一般来说应该想得到,但她从来没有机会想象过。那是哈维对这种事情太热悉,所以才会这么说……而他却连鹰嘴豆是什么都不知道。

琦莉不满地瞪着紧抓住的堤防不发一语。伴随着叹息声,斜上方仲过来一只手。琦莉拾起头,哈维在踏脚的平坦处蹲下身,右手就这么插在口袋中,仅对琦莉伸出了左手。

「喂,赶快伸出手啊!」

琦莉凝视着眼前伸出的手,多种情绪在数秒间掠过。漂亮但唯有关节处的骨头突起的修长手指及宽大的手掌,与烙印在记忆中的那一只手一模一样。

伸手抓住吧!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不必了。」

然而,琦莉的视线最后还是从那只手移开。

「不需要,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妳不就是因为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才会变成这样的吗?妳是搞不清楚状况在意气用事。」

「为什么这么说,要是归根究柢——」

对于从刚刚开始便一直说教的哈维,琦莉早已无法释怀,她马上拾起头:「还不都是因为哈维脱逃的关系。受到尤利那么多的帮助竟然还给他添麻烦,难怪尤利会生气!」

「见到琦莉生气回嘴,哈维也跟着不悦。

「那还不是因为妳根本连听都没听我说,就气愤得掉头离去吗?」

「我会那样是因为哈维——」

琦莉正要反驳时,紧抓堤防的手一滑。

「啊!」

「哇!」

两个惊慌的声音同时响起。琦莉瞬间在黏稠的污泥表面踮起脚再度站稳,一抬起苍白的脸,哈维的手仍仲着,也是一脸血色尽失地僵住不动,两人说不出半句话相互凝视了数秒。

「……啊——真是的,我知道啦!」

哈维投降般地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叹了口气。

「算我不对好了,等一下让妳发牢骚发个够,所以麻烦妳先伸出手,这样对我的心脏不好。」

琦莉觉得哈维是基于无奈才让步,因而感到更加不满。哈维还不是认为,这样下去两人会演变成争执的棘手局面才这么做,在这个时候妥协根本改善不了什么。

「琦莉,赶快抓住,拜托妳。」

「算了,别管我。」

琦莉想躲开那只递过来的手,于是顺着堤防开始一步步往旁边移动。只要走到水势较缓的地方,应该就可以自己爬上去。即使哈维不在,自己还不是这样一路走来。

「喂,很危险欸——」

琦莉感觉紧紧抓住当成扶手之处软绵绵地往下沉。

她硬生生扯掉一部分腐烂的垃圾,双手腾空挥着。当她失去得以依附之处的瞬间,旋即被黑色的水流冲走,完全不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事。

「这个笨——」

哈维在千钧一发抓住了琦莉的手腕,而本能想抓住什么的右手当然没有任何反应,使得他的身体失去平衡,跟着被拖入水中让水流给冲走了。

拉住似乎已经失去意识的琦莉,将她拖过来并以左手拥住,两人在速度一口气骤升的奔流中不断被搓揉着,毫无抵抗能力地滑过漆黑的隧道。轰隆作响的水流声在墙壁与拱顶间回响,从四面八方敲击着耳膜。

若完全处于黑暗之下必定会迅速失去方向,幸亏挂在琦莉脖于上的随身手电筒在水面载浮载沉,勉强发出黯淡的光芒。

(可恶,究竟要流到什么地方……)

哈维凭借灯光盯着下游,只见拱形的隧道隐约往黑暗的前端蜿蜒,无法判断会流至何处。哈维在内心咂舌,为了能抓紧筋疲力尽的少女身躯,再次以单手抱紧对方。希望别喝进太多水——

「欸……」

当哈维的视线再回到水道的前端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吟。

眼前骤然出现了终点。不知道称那个为终点是否恰当,总之黑色的急流在中途消失,只剩下一条水平线横在眼前,而水平线的那头却笼罩着一片漆黑。

哈维心中大叫不妙,但也无能为力,因此只能滑入迫在眼前的水平线,投进黑暗之中。

瀑布以水平线为界垂直陷落。两人被落下的水流拨弄着在水中跌跌撞撞,过了数秒,身体便撞击到水面,意识瞬间陷入恍惚。哈维一回过神就赶紧将差一点松开的琦莉重新抱紧,双脚往水中一蹬,探出水面。

「琦莉……」

大到连自己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的轰然声响冲击着水面,哈维将琦莉的头倚在自己的肩膀上,迅速确认琦莉的脸色后环视四周。

此处应该算是在地底下形成的湖泊,眼前是一个几近圆形的宽阔空间。顶端相当高,即使视线顺着垂直陡峭的瀑布往上,但中途便被黑暗吞噬了,两人坠落了这么高的距离吗?这高度恐怕约有十多公尺或更高吧?反正不管多高都没有向上攀附之处,因此这并不重要。

瀑布正下方飞溅着激烈水沫的浑浊水流,伴随着巨响卷起了漩涡,相较之下,他处的水面却显得极为平静,黑色的水波缓缓反射着朦胧的光芒。以水量维持固定这一点来看,底下或许有排水口,但因水位似乎相当深,所以这个问题也不是那么重要。

哈维发现顺着瀑布反方向的墙壁,有个能够攀爬上去的湖岸。

(有点远呢……)

只有单手可以使用,加上还得抱住琦莉,要游到那里的确会非常吃力。哈维对于自己这个不中用的身体感到烦躁起来,为了不让少女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头滑落,他用嘴巴咬住了领口,以空着的手划水往前游去。

虽然水波平静,但浸湿的衣物让身体增加了几十倍的重量,缓慢的黑色水流恶意缠住手脚。哈维费了一番功夫游到湖岸附近,快要抵达伸手即可触碰到的湖岸时——

「呜……」

琦莉似乎恢复了意识,哈维听见弥漫在耳膜的水声之中夹杂着少女的呻吟。

他倏地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虽然这家伙不至于不会游泳,但可能顿时无法适应双脚在水中踏不到底的状况——

经过了掌握到整个状况的数秒后,哈维的预感果然正确。

「啊……!」

徐徐环顾周遭的琦莉突然回过神、发出惨叫,仿佛想蹬出水面般紧紧抱住哈维的头。「笨蛋,住……」哈维的头被琦莉按压着沉入水中,琦莉也理所当然地跟着快沉入水底,她惊慌得更加死命抱住哈维。

正要演变成两人同时溺毙的事态时,哈维的手触碰到岸边,他将陷入混乱的琦莉的手拉向湖岸,让她攀住。

「爬上去!」

哈维不耐烦地命令,并从背后将琦莉推上去。琦莉茫然若失地抓住岸边,将身体往上拉,一远离湖水爬向湖岸内侧时,便俯着身开始不停咳着。

插图107

「真是的……」

疲惫感顿时一涌而出,哈维只是伏着上半身,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暂时喘着气,调整呼吸后用一只手爬上岸。

「我真的快急死了,妳是想杀了我吗?」

「因……」

「不要找借口,所以我才说,妳根本不知道水有多么恐怖!」

听见哈维大吼着打断自己的辩解,琦莉吓得瑟缩身体,但似乎仍有所不满地将脸撇向一旁。

「……啊——不管妳了。」

哈维无法真的舍弃琦莉不管,他全身的水不断往地面滴落,和琦莉相隔了些许距离坐下来。

尽管无法看清眼前的全貌,但这里似乎是个相当宽阔的圆形空间,湖岸沿着平缓的弧形墙壁往左右延伸,其中一端在前方不远处坍塌,沉入堆积在水边的漂流物之中;而另一端则通往黑暗的彼端,往前走或许有出口。

不过目前先暂时不想动。

湖岸的宽度不到一公尺,哈维只要伸直双脚,脚跟便触及湖岸的边缘。他微微弯起膝盖瘫坐着,背部往墙壁倚靠,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但是却连甩去发上水滴的力气都没有。沉重冰冷的衣服黏附着皮肤,产生极为不舒服的触感。

远处哗啦哗啦奔落的瀑布声适时形成一股杂音,和缓了沉静的空气。哈维任水声于耳畔流泄,若无其事地以眼角窥视坐在一旁的少女。琦莉也一副落汤鸡的惨状跪坐在墙壁旁,脸色苍白地紧抿微微颤抖的双唇,以有如报杀父之仇般的力量揪紧大衣的衣角。

「很冷吧?」

「不冷。」

「说谎。」

「别管我。」

「……是吗,那我不说了——」

两人的对话就此结束。

哈维完全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直接的原因让琦莉如此闹别扭,他逃离似地挪开目光,仰望头顶的黑暗叹了一口气。心底认真思考着:若有人正在天上观看,真希望他能够告诉自己答案。不过,那个人的眼睛应该无法看透这么深的地底吧?

连内裤都湿了,身体稍微一动便感到相当不适。

琦莉硬是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绞紧大衣的衣角,瞄了身旁的哈维侧脸。

弓着长腿倚靠墙壁,流露出些许不耐烦表情的他,随意瞪着被黑暗笼罩的水面,正烦闷地用左手剥下右脸上快脱落的纱布。拆下纱布后的脸颊上,仍残留着严重溃烂、惨不忍睹的伤痕。而右眼的胶带也浸湿剥落,但哈维似乎不想拆掉,只用手掌压住,硬生生地贴好。

方才哈维递出手时琦莉并未想到,他的右手会一直插在口袋中,应该是无法动弹的关系。仔细想想,他将自己从水中拖至这里时,或许也不是使用右手。

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人时,他总是如此狼狈不堪?

哈维太狡诈了,这么一来似乎是自己的不对,感觉因为自己的意气用事而带给伤者困扰。

如果是以前,两人很快就能重修旧好。

意外地实际感受到这一年半的空白时间。过去两人是如何聊天的呢?是爽朗率直的感觉吗?还是更客套?不过可以肯定,至少不是像现在如此执拗别扭。

或许哈维没有任何改变,转变的应该是自己。他就在触手可及之处,然而这么近的距离却崩落在这一年半来形成的鸿沟之中。

琦莉环抱膝盖调整好坐姿,日光投向眼前的昏暗空间。

不干净且不透明的混浊黑水无处可流、停滞不前,反射着朦胧的光芒缓缓蠕动着。越看越像是一群伺机等待着猎物靠近水边,就迅速将其拖进黑暗深渊的触手。然而当琦莉因恐惧而缩起脚尖时,黑色的水面又再度恢复平静,看起来仅是平静地摇摆。

或许这里的水就像是一面可以映照出凝视者内心,并且改变样貌的镜子。

如果两人能够像以前那样对话,或许如此混浊的水看起来也会变得无比澄澈吧?琦莉想象着漂亮清澈的湖泊,但是却无法好好地描绘出来,只是在又重又冷的大衣内紧紧环抱双膝、瑟缩着身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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