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行星上有熊的玩偶,但却没有熊这种动物。是一开始熊就没有搭上殖民船呢?还是因为无法适应行星的环境而绝种呢?这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行星上的人类只从古老的画像或玩偶看过熊。
所以哈维可以辨识出那是一头熊,应该是近乎奇迹了。
相较之下,和身材不成比例的巨大头部,却配上一对过小的圆耳朵和塑料眼球。熊身上的玩偶装由粉红色和咖啡色的拼布构成,体型比哈维高上一个头。然而,熊却和哈维并排,靠在车站的墙边站着。笑咧开的嘴里叼着一根烟,不知所措似的一动也不动。
就在此时,他突然把圆圆的头转向哈维。
「你有火吗?」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哈维不发一语,把刚才为了打发时间,在口袋里把玩的打火机轻轻丢给那只熊。熊向他道谢后,便用那只不知是粗制滥造,还是随便做做的手灵活地接住打火机(仔细一看,玩偶装内侧不显眼处,还有一个手指头穿得过去的洞)。当他正要把香烟靠近打火机时,立刻又停下了动作。哈维还以为他又有什么问题,只见对方把手放在下巴上,然后稍微挪动头部,熊头下方露出了一张嘴,那个人重新叼好香烟后再次点火。
熊头下的人将头转向另一边露出笑脸,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烟后吐出烟,然后把打火机丢还给哈维。
「唉呀,我要休息一下,太重了。」
「……喔。」
哈维没什么反应,只是不带感情地响应了一下,然后就把视线移开。他自己也用嘴巴叼出一根新的香烟,到点火之前的一连串动作他都只使用左手,虽然有点不方便,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方便。
隔着香烟冒出的烟看着车站前的圆环,他心想:一个大男人和一只人类扮成的玩偶熊站在一起,若无其事抽着烟的样子,看在别人眼里会是怎样呢?就在这时,他看见对面有一只黄绿色和咖啡色斑点图案的东西在蹦蹦跳跳。虽然颜色不同,但是和熊一样都是拼布材质,那应该是一只老鼠吧?他好像想说什么似的,不断挥舞着两只手。
「哇!他在生气了。」
一旁的熊赶紧把烟蒂丢在地上,背部也离开那道墙,一面把刚才挪开的头重新戴好,一面往对方那里跑去。
哈维目送那个身穿粉红色斑纹加条纹吊带裤、令人眼花撩乱的背影,以及他那悠闲的脚步声,然后伴随着叹息将烟一起吐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乱丢烟蒂实在让人不敢领教。』
「……我又不是在说这个。」除了乱丢垃圾这一点,应该还有很多地方令人想吐槽几句。
『真是的,战后出生的年轻人就是这么讨人厌。』
随着那个唠唠叨叨咒骂着的男人声音,和行李一起放在脚边的小型收音机喇叭吐出黑色的杂讯粒子。『哈威。』、「是哈维。」哈维几乎是以脊髓反射的速度反驳,因为可以预料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所以在对方开口之前,哈维用脚把距离自己半步的烟蒂踩熄。
「怎么上个厕所这么久……」
哈维并不是对着收音机说,而是自顾自发牢骚。他背靠着车站的墙壁蹲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想仰望天空,后脑杓就撞到了墙壁。
抬起头来就能看见,经过都市里拥挤的建筑物排气管中排放出的石化燃料废气熏染,呈现出略带黄色的灰蒙蒙天空。他从大约十分钟前进站的列车上下来时,立即接触到他皮肤的,是时序已进入初冬的街道所吐出带有一点温度的废气味道。
这里是西贝里教区的中央市,也是商业和观光的重镇。
一条街道上就有三个火车站,要说行星上最广阔的地方,应该只有这里。街道的东西侧和中央共有三个车站,其中在东边尽头的这个车站,相较于其它两个车站,规模算是较小的。不过即便如此,车站四周还是因为人群、车潮和建筑物而显得狭窄拥挤,都会区的朝气与噪音更将这里妆点得异常热闹。
前头放着圆筒状燃料桶的三轮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停靠在圆环,司机们亲切地招揽客人,外观矮胖的箱型巴士排放着石化燃料的废气,慢慢从他们身旁行驶而过。设置在车站前方建筑物墙壁上的立体屏幕,仿佛要对大众洗脑似的,从刚才就一直重复播放着相同的影像。这是一段由三头身人偶组成的乐队,在一座设有机械装置的街道上游行,然后往高台钟塔前进的影像——最后会打上这样的字幕。
「南西贝里主题乐园(变化多端的街道)殖民祭纪念周,即将从明天展开!」
在屏幕的正下方,由刚才那两个人扮成的玩偶熊和老鼠,正对着经过的行人分发气球,并顺便表演哑剧。
「啊——」
哈维现在才发现这件事,不自觉地发出笨拙的叫声。
「明天开始就是殖民祭吗?」
『你还真迟钝欸,你之前都在看些什么啊?』
「没什么。」
虽然那行字幕已经看到不想再看了,但哈维根本没有动脑筋思考。
他觉得殖民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没放在心上。但是这么一说后,感觉街上的空气似乎也因活动的气氛而显得轻松愉快。也或许西贝里平常就是这个样子。
「刚好挑这种奇怪的时节来到这里……」
从明天开始就是连续十天的假期,外面涌入的人潮会使得平常就很热闹的西贝里变得更加拥挤混乱吧?只要一想到此,哈维就感到厌烦。虽然这样比较容易混入街上的杂沓人潮,就这层意义来说是有利的,但若要在那当中找人,就只能说太欠缺考虑了。
一辆黑色烤漆的卡车驶入车站前,正好和揽到多金的客人后、从圆环开出去的三轮出租车擦身而过。哈维本能地有所警戒,坐在柏油路上的身躯稍稍挺直了腰杆——虽然卡车为了在市街巡逻而将车体小型化,但那确实是教会兵的卡车。中央市有大规模的教会治安部分支机构,甚至连街道上的治安维持机能都由教会兵完全掌控。
有几名身穿白色神官服的士兵从卡车上下来,往正在屏幕下表演哑剧的玩偶走去。一名不知是小队长还是什么阶级的男子,应该是当中官阶最高的人,用严肃的口气对老鼠说话,和熊合演短剧演到一半的老鼠嘻皮笑脸地(因为它的脸本来就被做成这样)响应着。可能是被问到是否有申请许可证之类的问题吧?
『最好赶快离开。』
「是啊。」
哈维对着收音机的声音点点头,然后站了起来。为了谨慎起见,还是避开教会兵比较好。对于自己的遭遇,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虽然觉得麻烦,但仍把两人份的行李背到肩头,收音机则挂在手上。准备离开时,听见教会兵所在的反方向传来叫声。
有一群孩子,手里拿着应该是玩偶给他们的气球,在圆环旁的巴士站附近围成一个圈圈。圈圈中央有一张巴士站候车亭的长凳,只有坐在长凳上的小女孩手里没有拿气球,而是紧紧抱着一只拼布做成的小熊布偶,并抬头瞪着围在她四周年纪较大的孩子们。
「这家伙的朋友就只有这只小熊布偶!」
身型较高大的少年得意洋洋地说着难听的话,其它孩子们则跟着附和,一同嘲笑小女孩。虽然哈维不太会分辨小孩的年纪,但是中间那个小女孩大概只有五岁左右。
平时,哈维对小孩们的吵架完全不感兴趣,但现在他之所以会这样冷眼旁观,可能是因为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而令他感兴趣——尤其是顽固的个性特别相像,明明已经快哭出来了,却仍拚命紧闭双唇忍住不哭,眼珠子朝上瞪着对方。
「谁说我没有朋友的!」
小女孩终于按耐不住了,倏地踹了长凳一脚,揪住中间的那个少年。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一下子吓到了对方,不过两人的体型实在相差悬殊,所以小女孩轻易就被推开。小女孩跌坐在地时露出「糟糕了」的表情,原本抱在手里的小熊被少年抢去了。
「还给我!」
「不要,有本事来拿啊!」
小女孩跳起来想拿回小熊布偶。但在她的手构到布偶前,少年们就把那只布偶丢给另一人了,最后一个人拿到后便高举过头,然后出其不意地往反方向丢。
那只满脸笑容的小熊画出一条拋物线,越过了以低速驶进圆环的巴士车顶。小女孩为了追回布偶,毫不犹豫地冲向车道。
这时她眼前却突然冒出一辆三轮出租车的车头,正打算从巴士的死角超车。
「!」
『哈威,等一下!』
收音机突然发出制止的声音(哈维原本以为收音机要催促他快走),让他的身体一瞬间僵了一下。但他又立刻动了起来,而那一瞬间的停顿反而害了他。
「碰」的一声,激烈的撞击声和刺耳的紧急煞车声同时传到耳里,琦莉这时正在观赏兔子的杂耍表演。
明明是兔子外型的玩偶装,却以黄色和咖啡色为主的拼布构成,是一只比琦莉还要高两个头,用两只脚站立的兔子。琦莉从车站旁的洗手间出来时,兔子正在表演有点惊险的踩大球,琦莉不知不觉紧握拳头,看得提心吊胆。就在这时,她听见从圆环那儿传来这两种声音。
周围瞬间变得很安静。过了一会儿,人们交谈的嘈杂声和奔跑时的脚步声,再度让街道喧闹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琦莉从车站的角落冲出来左顾右盼,发现圆环的巴士站附近开始有人聚集。有像是住在这条街上的少年、路过的旅客、还有从巴士、出租车下来的司机,他们全都一脸苍白,胆战心惊地远远围观着。顺着他们的视线,琦莉看到一个人俯卧在马路上。一头像是生锈的红铜色头发垂落在地,鲜血在灰色的柏油路上逐渐扩散开来。
一瞬间琦莉屏住了呼吸,接着吓得大叫「哈维!」然后一路跌跌撞撞地直奔过去。
她从围观的人墙缝隙冲进去,跪在昏倒的年轻人身旁。
「哈维,你还好吗?你到底在——」
「啊!好痛……」
年轻人只发出像是手指被菜刀切到般的呻吟声,然后摇摇晃晃地坐起身。血不断从他右半边的头流到脸颊,但他不顾自己的伤势,而是把视线落在他的臂弯里,琦莉这才发现哈维用左手臂紧紧抱住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一脸惊恐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被血染红的右半脸,眼睛眨巴眨巴地瞪得好大。
「呜……」
过了一会儿后,她那稚气的脸庞突然扭曲,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哭了起来。
「呜哇——嗯……」
是哪里痛吗?还是怕血呢?亦或只是单纯吓到而已?总之,对于突然嚎啕大哭的小女孩,琦莉和年轻人都感到不知所措,就在他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时,一双看似坚固耐穿的白色长筒靴站到他们身旁。
「你不要紧吗?」
从上方传来男人的声音,两人同时抬头仰望,然后吓得全身僵硬。
士兵身穿加了装甲的白色神宫服,直盯着年轻人的脸瞧,确认过年轻人的伤势后,便用质地粗糙的手套抓住年轻人的上臂。
「先去医院再说,到候诊室我再问你问题。你可以走吗?快点上车。」
「不,等一下……我没事。」
对方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也不问他的意愿就想要把他强行带走,年轻人焦急得企图想掩饰过去。「那个,请等一下,等一下!」琦莉主动把小女孩接过来抱在膝盖上,想要帮年轻人讲话时,另一名士兵便抓住她的手说:「妳们也过来。」然后强迫她站起来。琦莉看着周围的人群求助,但是另一个同行的人——收音机和行李则一起被留在车站的墙边。
就在他们被教会兵的小队包围而动弹不得时,竟然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他们伸出援手。
那该算是人还是动物呢?
「啊,对不起,真不好意思欸,大人。」
刚才表演踩大球的黄色兔子委婉地说着,随后便闯入了人群中。嘴巴虽然看起来在笑,但睁得大大的塑料眼睛却看不出有任何笑意。那张非常不协调的笑脸,和看似队长身分的年迈士兵面对面。
「他是我们团里的年轻人,我们会带他回去治疗的。」
「这没问题,但是车祸发生的来龙去脉……」
「不用担心,他一直都有锻炼身体,这一点小伤不算什么的。不好意思,惊动了大家,给您添麻烦了。」
兔子笑容满面地给了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但随即强势地扭转话题。「走吧,菜鸟。」态度变得有点严厉,像是从教会兵手中强行拉走般抓住年轻人的手腕。他拉着年轻人的手腕,然后又拉起琦莉的手腕,教会兵便放开手(教会兵似乎是迫于情势而松开手)。
插图015
抬头看到兔子的侧面后,年轻人目瞪口呆,然后用一种像是快哭出来的沙哑声音低声问道:
「……席曼……?」
*
黄昏的温煦阳光从背后照射过来,把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好长。琦莉像是追着自己的影子般,在拖车群间的缝隙小跑步。
这里是位于都市东南边的郊外。不同于铺设完好的街道,在岩石地面外露的开阔空间里,许多拖车就像一群体型庞大的动物,以家族为单位挨在一起睡午觉般,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几台拖车停靠在一起。
琦莉经过装载着储水槽的拖车旁,绕到后面的临时给水站,一个身型瘦长的年轻人把头伸到水龙头下方,正在洗脸。
他发现脚步声后拾起头来。「哈维,衣服。」、『真是的,你这家伙为什么每次都这样?』琦莉脖子上挂的收音机比琦莉早一步发出怒吼。
『所以俺刚才不是叫你等一下吗?才刚到这里就被车撞,拜托你以后行动时要多注意车子!你是几岁的小孩啊!』
「我又不是因为贪玩才被撞的,你不要再唠叨了……」
哈维筋疲力尽地回应。身上的衣服已被血弄脏,他却想用肩膀擦脸,琦莉见状赶紧把拿来的毛巾递给他。「喔。」哈维冷淡地接过毛巾,粗鲁地擦了擦脸和头。
他的头部侧边像是被砍伤一样,流了很多血。不过他却摆出平时那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说:
「这只是擦伤,不要紧。」不过因为伤口可能尚未愈合,白色的毛巾被染成淡淡的红色。
「我本来是想要闪开的,可是你却突然叫住我,害我来不及闪躲。」
『要是觉得来不及,就不要冲过去啊!』
「如果那个小孩在我眼前死了,你又会骂我为什么见死不救。」
『那……』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只会一个劲地随便发号司令。」
『……』
「那、那个,换好衣服就走吧,团长在叫我们了。」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琦莉便打断他们的对话,但是收音机好像还想再继续说什么,心不甘情不愿地安静下来,哈维只轻轻咂了咂舌。由于四周没有其它人,加上哈维可能也毫不在意,于是当场换起衣服。
哈维把左手绕到背后,将连帽外套和T恤一起脱下来。因为身材过瘦,看起来全身都是骨头,但上半身还是有充满男人味的肌肉。虽然琦莉并不是第一次看见,但还是觉得脸红心跳。她一边避开视线,一边将脏衣服拿过来,把干净的衬衫递给哈维。哈维还是只能将衣服套在左手上。
哈维现在没有右手臂,从T恤袖口隐约可窥见金属骨架和电缆之类的东西被切断后,仅剩的一点残骸,嵌入上胳膊垂挂下来的骨架到手肘附近就断了。
剩下的残骸已经没用了,所以哈维本人主张要截断。因为已经侵蚀到手臂深处,除了多截断一些,否则无法完全处理干净。但是这其实是办不到的(哈维却露出这是可以办到的表情),所以才会残留一些金属骨架。
他们把截下来的右手臂埋在教区里的酒吧后面,并做了一个坟墓——多亏琦莉的保护,才得以免去在丢危险物垃圾的那一天被丢掉(真的是千钧一发!)琦莉抗议说:「这样太过分了!」结果哈维只是很干脆地说:「不过就是个东西嘛!」之后一个人走到酒吧后面,好一阵子都没有回来。
从首都的入口处,也是下水道的市镇「门之镇」回到北海洛的教区内,已是距今三个多礼拜前的事。琦莉他们接受老板的好意暂时留在酒吧,这就是在那段期间发生的事。
现在畸莉他们为了寻人来到西贝里。
「给我,我来帮你弄。」
琦莉看见哈维正笨手笨脚地撕开新的保护贴布,便顺手抢了过来。「面向我。」、「不用啦,我自己来。」、「面向我,蹲下来!」琦莉不管他是否愿意就抓住他的手,让他面向前方。哈维露出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不发一语地轻轻弯下高大的身体。
哈维伸手拨开红铜色的浏海,闭着的右眼皮不自然地凹陷下去。琦莉用指尖轻摸他的眼皮,他的身体轻轻抽动一下,琦莉立刻放手,然后帮他的右眼贴上保护贴布,四方形的贴布内侧有一层薄薄的软垫。若用纱布或眼罩会显得太过夸张,也引人注目,因此最近改贴这种保护贴布。
失去的眼球必须等一阵子才会再长出来。贴上保护贴布虽然是为了保护眼睛,但是其实主要是为了遮掩眼皮凹陷的丑态。
就哈维的个性而言,一定会嫌这些东西麻烦吧,但是琦莉心想:下士肯定会唠叨。哈维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手臂,实在不像一个正常的人类。然而琦莉又再次发现,哈维平时根本是个受伤大王——像今天也是一样。他本人总是说马上就会好,丝毫不放在心上(事实上也是不管伤势多严重,他都能立刻痊愈)。但旁观者总是担心得不得了。
「你这样会感冒喔。」
贴上保护贴布后,琦莉伸长了手想帮哈维把还没擦的头发擦干,「不用了啦,我才不会感冒呢。」哈维这次真觉得很麻烦,便推开她的手。
「我又不是小孩子。」
话才说到一半,他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视线越过琦莉的头望向另一边。
琦莉跟着转头,追着他的视线,看见拖车车厢的角落有两道影子正在窥视这里。两道影子吓得跳了起来,赶紧躲起来。
「有什么事吗?」
哈维用非常明显的怀疑口气问道。只听见小声的窸窸窣窣对话后,接着就传来轻飘飘的脚步声,同时那两道影子又再度出现。
五短身材,相较于巨大的手脚,头部则显得异常的小——在夜幕渐渐低垂的天空下,琦莉看见体型畸形的两人组霎时吓了一大跳。但立刻认出他们的身分,顿时松了口气。
即使脱下套在头上的东西,但身上仍穿着不同颜色拼布制成的条纹吊带裤。原来是人类装扮而成的老鼠和熊的玩偶,玩偶里站着和哈维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
老鼠笑嘻嘻地,然后用玩偶的手搔着头。
「唉呀,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们真是不识趣。」
「打扰什么?」
哈维感到纳闷蹙起眉头,琦莉在旁低叫了一声「啊!」然后就和哈维保持半步的距离。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故作不在乎,哈维只是瞥了一眼琦莉的举动,然后就把这个话题丢到脑后了。
「有什么事吗?」
他用和平常一样冷淡的口气再次问道。老鼠有点失望地耸了耸肩,重新调适心情后,用两只手比出一些令人看不懂的手势。当然,他是用玩偶服的手比划。
「来和我们一起玩牌吧,团长说如果有你加入会更好玩。」
听他这样说,才发现他比的手势好像是一手拿着牌,一手抽取其中一张。
琦莉想发出内心的忠告,如果让哈维加入,大家会输得很惨,但是因为很久没有看哈维玩牌,自己也很想看,所以就什么也没说。哈维考虑了一下,没想到他好像很感兴趣,嘴角露出充满戏谵的笑容(不过可能只有琦莉发现)。
「好啊,我加入。」
「OK,走吧,已经开始了。」
老鼠带头沿着拖车的车厢往前走,熊和琦莉他们并肩走着,并解释说明:「今天晚上是殖民祭的暖场庆祝活动,我们从明天开始才要正式上场。」不可思议的是装扮成什么动物,个性就会像那个动物。扮老鼠的那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说话速度很快,而且直来直往;扮熊的那个年轻人则给人一种佣懒的感觉。
他们在车站前分发气球和表演才艺,据说能为西贝里的观光重镇——主题乐园招揽客人。听说几年前西贝里的体验型剧场才刚落成,就是那个被称之为南西贝里游乐园(变化多端的街道)的主题乐园。
从明天起,就是为期十天的殖民祭,一场别开生面的嘉年华会即将开始。除了游乐园的余兴节目外,还有歌舞团在游乐园内外载歌载舞,以及街头表演等。各地的许多表演团体都受到邀请,来到这个位于东南方的郊外,并一起搭建营地。老鼠和熊所属的舞者及街头艺人的歌舞团也在其中。
团长就是刚才在车站踩大球的那只兔子——是哈维的旧识,虽然琦莉是第一次和他见面,但是团长却已经认识琦莉,令她感到很惊讶。琦莉一边和他握手,一边说着「请多多指教」,但不知为什么,对方却跟她说「谢谢」。
团员们的生活据点就是四辆中型拖车,只有团长独自住在一辆小型卡车里。玩牌的地点可能是在男性团员们睡的那辆拖车上,或是把桌子搬到其前方的广场上玩吧?
拐过拖车的转角来到广场时,从一旁流泄出微弱的歌声。生涩的旋律还不成调,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只有一部分的歌词唱得出奇清楚,所以可以明白意思。也或许是因为那个人只记得这一部分的歌词。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广场的角落用矮矮的水泥砖排成一个正方形,做成一个临时的砂坑。抱着拼布小熊布偶的女孩蹲在里面,她一边用小铲子挖着砂,嘴里一边哼着「滴答滴答」这首歌。
她就是刚才哈维救起来的那个小女孩,她的妈妈是歌舞团里的一名舞者,团长说现在团里的小孩只有那个女孩,听说就是因为没有人陪她玩,所以今天才会跟着团长他们来到车站前。
「娜娜。」
老鼠叫住她,女孩立刻拾起头来停止唱歌。琦莉被充满警戒心的眼神盯着,不禁感到有点害怕,但是老鼠像是习惯似的,继续用轻松的口吻说:
「又在唱一些怪歌了。」
「……才不是怪歌呢,这是我朋友教我的。」
「哈哈!」对于女孩板着脸的回答,老鼠却是嗤之以鼻地笑着:「又来了,说什么『朋友』,妳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
「妳妈还真可怜,唯一的独生女却总是说些疯言疯语。」
「我才没有疯呢!」
咬牙切齿、不发一语的女孩突然间大叫。本来以为她要站起来,她却蹬了砂坑一脚,往这里冲过来。看也不看一眼地经过琦莉等人面前,当她和老鼠擦身而过之时,就拿着铲子猛力捶打老鼠的胫骨前方。
「死老鼠!」
她对着边叫边跳的老鼠丢下这句话后,就跑向广场的另一头。
「妈的!死孩子!」
虽然隔着一层布偶装,但或许是女孩使用的「凶器」奏了效,他的拍档——熊,用一副受不了的语气对着单脚跳跃、还一边咂舌的老鼠说:「谁叫你要嘲笑她……」距离玩偶两人组不远处的琦莉,目瞪口呆地目送着女孩离去的背影,她彷佛想打听什么似的,抬头望着哈维的脸。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还没说,对方就抢先一步让她把话吞回去。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伴随着微弱的噪声,收音机的喇叭里传来这样的低吟声。
至少比刚才那个小女孩还要低八度音,但旋律是相同的——应该说是更正确,这首歌的旋律可以听得更清楚。
「下士?」
一呼唤对方,收音机便停止了歌唱。
「原来你会唱那首歌?」
『嗯,那是首老歌。』下士的声音虽然小,但是感觉得到琦莉意外地兴奋。下士带着些许悲伤的语气低声说道:『现在的学校都不教这首歌了,俺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这首歌。是吧,哈维?』
「我不知道。」
正说得起劲时,一下子被泼了一盆冷水,收音机似乎很扫兴地沉默了一阵子。
『……不可能不知道吧,每个人小时候至少都唱过一次。』
「我不知道,不可以吗?真是的。」
同样的事情一再提起,眼看哈维越来越不高兴,琦莉感到提心吊胆,担心两人又要吵架了。下士应该很了解哈维这种讨人厌的个性吧,因此不再多说什么。但他似乎仍无法释怀的样子,窸窸窣窣地发出一些噪声。
当晚哈维和团员们打牌时,仍然摆出平时那张扑克脸,并让人见识到他超好的赌运(哈维平时的好运可能都在牌桌上用完了),但却突然犯下愚蠢的错误,导致最后输了。而好久没看他打牌的琦莉,竟然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后来她才知道,别人给她的马克杯里头香甜的饮料竟然是酒。
*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好像有谁在唱歌,听得出是天真烂漫的女孩声音,但又不像昨晚砂坑里的那个女孩。
之所以听得出唱得比昨晚的那个女孩好,是因为还有另一个声音,像是在协助她似的一起哼唱着。那是一个感觉有点低沉的浑厚男声。
九十年来不眠不休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刻划着爷爷的一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小女孩和穿着军服的男人并肩坐在长凳上,长凳的四周全都被柔和的乳白色包围着,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景象。身穿红色洋装的娃娃、砂坑里的蓝色铲子、绿色的小黑板……全都已经老旧得褪色。散落一地的玩具,却让人有股温馨的感觉。
这是哪里的公园……?不对,这好像是私人住家的庭院。
女孩忘记歌词而唱不下去。军人只教小女孩他会唱的部分,小女孩的歌声虽然生涩,但却很干脆地唱了起来。军人的低音紧跟在后,像是从后面保护小女孩般,只有在她唱不下去时,才会适时伸出援手。但其实军人很心急,他非常想要帮忙多唱一些。只是一旦他的想法被察觉,气氛就会变得不自然。
「越来越冷了,进来屋里唱吧!」屋里传来女人温柔的呼唤声。
「喔,马上就进来。」军人回答后从长凳上站起来。他转过头去,小女孩露出撒娇的表情,伸出两只手。军人露出无奈的笑容,姿势稍微蹲低,把手伸向小女孩。
当他正要抱起小女孩时——
沙沙、沙……
乳白色的风景混入了黑色的噪声粒子,跳动一下后,整个世界随即消失。
抬起头来一看,头上是低压压的灰色天花板。
这里是哪里?琦莉在枕头上往左右张望了一下,她想起来这里是女性团员住的通铺拖车。但她不太记得昨晚的事,隐约只记得哈维把她抱过来后,好像对某个人说「那就麻烦您了」。
拖车后方的门是半敞开的,从那里射入一道细细的金黄色阳光,现在太阳似乎早已爬得很高。其它人早已起床,除了琦莉所睡的那套寝具外,其余的寝具都折叠好放在一旁,拖车里一片空荡荡。
(哇!睡过头了……)
琦莉撑起手肘打算坐起来时,躺在坚硬车板的背部吱嘎作响,头痛更加剧烈。
「好痛……」
她按住额头呻吟着,头部正中央疼得很厉害。
她身穿横条纹毛衣和短裤,昨晚就以这身穿着睡着了,现在也懒得换衣服。她用手顺了一下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随便把头发整理一下后,决定先去洗个脸。
她从拖车后方敞开的门探出头,冷冽的空气刺痛了她的双颊,她呼出白浊的气息。荒野的风受到冬天的侵蚀,直接吹袭着郊外,即使是大白天,空气还是为之冻结。琦莉先回到车内,披上平常穿的那件黑色粗呢外套,然后坐在敞开的门框上穿靴子。当她系好一只脚的鞋带后,听见说话的声音从拖车侧面传来。
(太好了,好像还有人在。)
刚才因为外面很安静,琦莉还在担心只剩她一个人睡过头,而被留在这里。但今天开始,其他人就要在游乐园表演,团员们应该早就出门了。
她赶紧穿好靴子,跳下拖车,轻轻跑到拖车的转角,往广场上窥看。昨晚团员们聚集的吵闹广场现在空无一人,显得异常安静。但是她看见有两个人影蹲在角落的砂坑里——一高一矮。
矮的身影是昨天那个叫做娜娜的女孩,而高的就是……
「噗!」
琦莉不由得噗嗤一笑。因为、因为她看见哈维正蹲在砂坑里,面无表情地玩着砂……噗噗。
「这个不对啦,要做得更细更长。」
「砂子怎么可能做得细长!」
「可是城堡的塔都是细细长长的啊!」
「这是城堡?真伤脑筋啊!」
「没错,这是钟塔,这是城门,这是接见室,还有国王的房间。」
「妳别闹了,我们做别的吧,不要做城堡这么复杂的东西。」
『你真没用啊,哈威。』
「你真没『又』啊,哈比。」
「……是哈维。」
听起来不像是大人和小孩的对话,感觉像是两个年纪差不多的人在说话,还真是好笑。娜娜身穿背心裙,外面又套了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斗蓬;哈维则是在连帽外套上穿了一件短大衣,下面则是一般的工作裤。空荡荡的右手袖子插在外套口袋里,右眼仍贴着保护贴布。在砂坑四周的水泥砖上放着马口铁的浇花器和小型收音机,把这两个东西并排放在一起,两者看起来都像是玩具。
琦莉心想:还可以再看一会儿,但是这时她突然发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
刚才收音机在娜娜的面前,不是又和平常一样说话了吗?
当她吓得目瞪口呆时,哈维抬起头来发现了她。琦莉也反射性地先开口道了声早。
「早啊。」她说。
「嗨,宿醉女孩。」
哈维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一抹恶意的微笑。
「谁叫妳因为饮料甜,就咕噜咕噜喝下去了。」
「唔……我又不知道那是酒,你很啰嗦欸。」
琦莉按住隐隐作痛的头部往砂坑走去,跪在哈维的旁边。
「你在干什么?」
「席曼要我看小孩。」
『俺怎么觉得是她在陪你玩。』
收音机插嘴说道。收音机还是像平常一样说话,令人捏一把冷汗。琦莉看了娜娜一眼,发现她似乎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仍继续默默地用铲子挖着砂,堆成一座小山。她看起来似乎对琦莉的介入不太高兴,因为他们三人(两个人和一台收音机)刚才正玩得起劲。
当琦莉正为自己遭到嫌恶而感到不知所措时。「好吧,我们来换班。」哈维站了起来,准备要跟刚来的琦莉交换。
「等一下,换什么班?」
「我去街上看看。」
「你要去情报站吗?那我也要去。」
「妳顾小孩,这是席曼交代我的。」这个人莫名的老实。
「可是我也想要去找贝亚托莉克丝啊。」
「妳今天留守这里,妳不是答应我会听话的吗?如果妳不听话,妳现在马上就给我回去。」
「喔……」
没想到哈维如此强势地下令,琦莉无法反驳,只好乖乖闭嘴。
在北海洛走散,至今仍不知去向的贝亚托莉克丝——他们来西贝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她。
他们认为贝亚托莉克丝若平安无事,一定会和他们联络,因此在教区内的酒吧等待。但是过了快两个星期,贝亚托莉克丝仍然音讯全无。就在此时,受他们委托帮忙寻人的情报站(那个香烟铺的店员)告诉他们,听说在西贝里有不死人出没。这不过是个传闻,而且毫无根据,所以哈维对此并不太感兴趣。但琦莉强硬主张,即使只有一丝的可能性都要去找,在这种被逼迫的情况下,哈维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她。
不过……
因为是妳执意要这样做,所以在西贝里的期间都要听我的,不准轻举妄动、惹是生非、不可以给我添麻烦,一旦不遵守就立刻给我回去。
哈维提出了上述的附带条件……不论任何事,都把她想成是一个专门制造麻烦的人,看来她的信用似乎已经破产。
「哈比,你不玩了吗?」
娜娜口齿不清地叫着正要离开砂坑的高个子青年。她并不是用缠功或是撒娇的方式留住他,只是用那欲言又止的双眸直盯着哈维。
哈维暂时停下脚步回过头,用视线指着琦莉。「喔——现在她来陪妳玩。」哈维说得轻松,但琦莉却很伤脑筋。她本来就不习惯和小孩子玩,要和这个难搞的小孩相处愉快,似乎更加困难。再说,娜娜似乎比较喜欢哈维,不喜欢自己。
「放心,妳们会合得来的。」
琦莉发出求救讯息,仰望着他。哈维则把左手放在她的头上,随便应付一下(真是不负责任!),他轻轻拨了几下琦莉的头发后就把手拿开。
当他向右转正准备跨越砂坑的水泥砖时。
『等一下,俺呢?』
「啊?」
这次换放在水泥砖上的收音机叫住了他,哈维感到有些不耐烦,再次停下脚步看着脚边。
「你当然也是留在这里啊。」
『你说什么?俺也要去,你一个人去俺不放心,你这个没有警觉心的重伤人士!』
「不用啦,你也留在这里和她们玩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等一下,喂!』丢下这句话,哈维毫不理会收音机的制止,左手插在口袋里,大步从广场离去。总觉得他好像是逃走了,难道是自己想太多了吗?『点也不听话,这个笨蛋……』琦莉一边思索着,一边看着唠叨不停的收音机。
「下士。」他还在说话,这样好吗?
「下士,我们来玩吧!」
娜娜像是抢走琦莉正想说的话,用有点强硬的口吻说道。她板着脸低下头,一边挖着脚边沙沙作响的砂——她果然将琦莉视为眼中钉。
刚才哈维所在的地方一下子空了出来,结果形成她们两人之间保持一个微妙距离的状态,那个距离彷佛制造出了分外尴尬的气氛。琦莉会这样想,或许是因为她先人为主认为娜娜难搞的想法作祟。
她采取抱膝蹲着的姿势,结结巴巴地试探性问道。
「请问——我也可以和妳一起玩吗……?」
「妳会唱那首歌吗?」
娜娜低着头反问,眼珠子朝上转看着琦莉。琦莉一时吓到,然后明白娜娜指的是昨晚那首时钟的歌。下士说现在这首歌已经被大家遗忘了,但这是从战争发生前的久远年代,就已经存在的一首古老歌曲。
琦莉想起了刚才梦中的庭院。在轻雾弥漫的影像中有一条长凳,她刚才在梦里听过女孩与军人唱那首歌。
「嗯,会一点……」
琦莉一边搜寻着快要沉在记忆底层的歌词,一边点着头。娜娜没想到琦莉会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似乎很讶异地张大了眼睛。
「是朋友教妳的吗?」
「朋友?」
「就是游乐园里的朋友,她教我唱这首歌的。」
「?」琦莉不解地眨着眼睛,娜娜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再度将视线落在地上。琦莉感觉自己好像辜负了她的期望,不明就里地感到困惑,水泥砖上的收音机便对琦莉做了更清楚的说明。
『她可能是遇到了游乐园附近的古老幽灵。』
「欸……」这次换琦莉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她和妳不一样,不过人类小时候可以看见大人看不到东西。』
「啊……」
琦莉再度望向距离她两步之遥,正在挖着砂的娜娜。自从哈维离开以后,娜娜就不做城堡了,但也看不出在做什么具体的东西,只是用铲子把砂子挖起来,然后再把砂子从小山上倒下去,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还一个人喃喃自语。
「如果我和朋友说话,妈妈的表情就变得很奇怪,问我在跟谁说话。我跟她介绍说这是我交的新朋友,她的表情就更奇怪。妈妈说她工作时我不可以去游乐园,所以我就留在这里。」
插图026
「……」
琦莉不发一语地望着不时垂下眼睛说话的稚气侧脸,小小声说了「……嘿咻。」随后站了起来。她踩着沙沙作响的砂子,往娜娜靠近两步后再次蹲下。
她用手摸着脚边的干燥砂子,感觉比外面的空气要稍微温暖一点,砂子从指缝间沙沙地流下——和「砂之海」的砂子一样(即使堆砂的人不是哈维,要用这种砂子做城堡本来就很困难)。
「妳要做什么东西呢?不过我也很笨手笨脚欵。」
她彷佛感到吃惊,却又带着些许怀疑的态度。娜娜拾起头来,眼睛朝上看着琦莉。
「……妳不会笑我吗?」
「为什么?」
「大家都嘲笑我,这里的人还有外面的小孩都笑我。他们说那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我没有朋友,太想要朋友才会变得怪怪的。」
「妳一点也不怪啊。」
琦莉看着挖起来的砂落到鞋尖上,心想:虽然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答案,但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会说场面话的人,想到什么也就理所当然地说什么。
娜娜一脸严肃的表情,杏眼圆睁地抬头看着琦莉。过了一会儿,她再次低头垂下视线,用铲子戳着砂子的表面,同时摆出闹别扭的臭脸。
「……我有朋友。」
「嗯。」
之后两人还是没有太多话题可聊,不过娜娜把自己的铲子借给了琦莉,两人开始用砂子建造看似最简单的「鼹鼠的窝」。
被拖车包围的无人广场的一角,两人中间隔着砂子堆成的小山,面对面蹲着挖砂。这时娜娜开始哼着时钟的歌,而收音机也随之发出带有噪声的细微歌声。遇到会唱的部分时,琦莉也跟着一起哼唱。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刻划着爷爷的一生
*
琦莉想起她小时候住在东贝里的事。在教会举办的儿童教室里,每次听完老师说故事后,就会有一杯淡淡的牛奶和一片饼干。份量虽少,却是大家最期盼的点心时间。
所谓的老师,其实并非正式的神职人员,而是妇女会的义工,她会在拚命举手的孩子当中,只指定自己的儿子回答,然后再大肆赞美。(有一天她儿子没有举手,琦莉看见课程结束后,她严厉地斥责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昨天晚上你不是有念书吗?)即使听那个女人说上帝或是圣人的故事,琦莉一点也不会感动,她是为了点心时间才来上儿童教室的。琦莉只要一吃点心就吃不下饭,所以祖母不常为她准备点心。
有一天,教室里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坐在她隔壁,她们很投缘,一下子就变成好朋友。无聊又漫长的故事,在那天一晃眼就过去了。到了点心时间时,那个女孩却没有牛奶和饼干。
琦莉理所当然的举手报告。
「老师,还少一份。」
「是吗?还少谁的呢?」
「艾妮塔。」
琦莉还记得,当她看着空荡荡的隔壁桌时,老师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接着老师换了一个熊度,亲切地对琦莉这样解释:「琦莉,饼干是一人一片喔,如果妳想要多拿一份,是不可以的喔。」
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琦莉感到闷闷不乐。
「不是我,是艾妮塔。」
「……琦莉,我知道妳祖母一个人要养一个家很辛苦,可是这间教室里,大家在上帝的面前一律平等。」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事?为什么会说到祖母和家里的事呢?不公平的人是老师才对啊!琦莉已经气愤到说不出话来,周围的孩子们则嘻嘻窃笑着。
来接她回家的祖母被老师叫去谈话,从那之后,不知为何家里开始出现点心。这件事情过后,琦莉就算看到没拿到点心的小孩,也不再向老师报告。
琦莉没有再见过艾妮塔,她心想:可能她搬家了吧?
(呜——嗯……)
虽然琦莉并没有说谎,但是现在想起来还是会令她脸红。她试着回想,就旁观者来看,她应该是一个固执又贪心的小孩。
据说仅有一部分的小孩,能在小时候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朋友」。大人们说那只是小孩子脑袋里的幻想,或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产物。但光凭这些说法,无法解释他们感觉到的某些东西——不过大多数的人随着年龄增长,就会慢慢失去这个能力。但即使到了现在,琦莉却仍理所当然的拥有「别人看不见的朋友」——也就是两年前的室友,那位金发碧眼,漂亮、疯疯癫癫又爱制造麻烦的女孩。还有室友消失后一直陪着琦莉,那个爱瞎操心又唠叨,时而可靠、时而又靠不住的收音机凭依灵(下士自称是监护人,如果说他是朋友,搞不好他还会闹别扭)。
『琦莉。』
「对,嗯,我们比朋友还要亲密对吧?」
下士突然出声叫她,琦莉情急之下,脱口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放在隔壁的收音机讶异地说:『啥?这个俺当然了解啊!』琦莉不懂下士明白了什么,感觉下士似乎弄错对象了。
琦莉和收音机并排坐在拖车敞开的门框上,茫然地眺望着逐渐被夕阳余晖染红的天空。过度无聊的空闲时间,让她勾起了从前那些丢脸的回忆。
喇叭适度地流泄出中板的音乐和弦乐器的乐音。即使微弱的噪声混入其中,但音符仍悦耳地融入秋末的空气中,逐渐消失不见。
长时间在户外玩砂确实非常冷,刚才琦莉他们也回到拖车上了。娜娜一直玩着小熊布偶,可能是玩累了吧,只见她在一旁前仰后合地打着瞌睡。琦莉轻轻把她的肩膀拉过来,她就顺势倒在琦莉的膝盖上。
『为什么妳会知道?』
「嗯?知道什么?」
『那首歌啊,妳这个年纪的人应该不会知道的,就一般而言。』
「因为……」
这样睡着应该会着凉吧,去拿条毛毯过来好了。不过一站起来可能会吵醒她吧?对这种情况欠缺经验的琦莉,正烦恼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随便回答:
「因为我看见下士唱过。」
『俺……?』
「嗯。」琦莉时常看见死者生前的记忆或是思念,那并非自己的意识可以控制,而是接收到死者的强烈思念,或是踏入结合死者记忆的残存空间时,影像就会自动在她的脑海里播放。
「你和一个年纪跟娜娜差不多的女孩在一起,在一个像是庭院的地方,那是下士的家吧?家里还有一个女人。啊,对了,搞不好那是——」
琦莉一面理了理娜娜的斗蓬,不假思索地把梦境内容一一道出。说得差不多时,她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琦莉目瞪口呆地把视线投向一旁的收音机。
这次她谨慎挑选该说的话。
「那是下士的太太和女儿……对吧……?」
『……』
平常就算不讲话也会发出微弱噪声的收音机喇叭,现在则是彻底的沉默。度过这几秒特别漫长的空白后,喇叭终于发出了带有噪声的声音:
『……是吗?俺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回忆,都被妳看见了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下士家人的事。」
『唉!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
「才不会呢,我本来就很想听,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琦莉不知不觉乘胜追击地问道。之前听下士说了很多以前的故事,但却从没听他提过自己的家人。琦莉并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对她而言,下士一开始就是一台收音机,因此她很难联想到他还有家人——
『唉,那个,因为俺是战死的。』
琦莉兴奋的心情,因为收音机的一句话立刻泄了气。
下士是因为战争而死亡的,那是比八十年前的二次世界大战更久远的事了,他的家人可能也已经过世了。谈论他的家人,也等于在谈论那些无法再见面、已逝去的人。
「对不起……」
『算了算了,妳不用道歉啦。』
收音机像是要赶走变得严肃的空气,用轻松的口吻对一脸失望、喃喃自语的琦莉说:『喂,等一下!』然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再次降低声调。琦莉眨着眼睛,等待收音机接下来要说的话。
『妳看得见的东西,那个家伙也会看见吧?』
「呃。」
琦莉立刻明白下士说的是什么意思。
琦莉接收下士的思念后所看到的那个画面,哈维应该也会看到相同的东西。『……真是白痴。』琦莉明白收音机为什么会发出嫌恶的声音。算了,你自己不是也玩得很开心吗——把收音机留在娜娜身旁,然后像是逃跑般的离开,那是哈维的体贴和内疚吧?一边说说笑笑陪娜娜玩砂,一边可能希望琦莉快点起床跟他换班。
「娜娜!」
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插入,打断了琦莉的思绪。她抬头一看,一个水蓝色的身影从广场的另一头小跑步过来。娜娜听见有人呼喊,在琦莉的膝盖上动了一下,然后张开沉重的眼皮。
「喔,妈妈。」
她看到跑过来的女人后,突然起身。
琦莉毫无反应地看着站在眼前气喘吁吁的女人。之所以会觉得她一身水蓝色,是因为她穿了一条似乎用许多羽毛装饰的水蓝色蓬蓬裙。由于天气非常寒冷,因此她披了一件外套,但那件露出大面积肩膀和胸口的衣服——是歌舞团舞者的衣服,款式和以前在东贝里嘉年华会上只见过短暂一面的那个女人相同(听说那个人已经退休了)。一头短发配上和服装同款的羽毛饰品,感觉是个开朗的女性,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
「妳回来了啊。」
「我回来了。」
她轻轻弯下腰,迎接从拖车跳下来的娜娜,同时对琦莉露出一脸安心的笑容。
「妳好,妳是琦莉吧?我想说一定要来跟妳道谢,所以就赶快偷溜过来。」
「喔,不、不用客气。」
娜娜的母亲和自己想象中的样貌相差甚远,琦莉一脸不知所措,口齿不清地打着招呼。她从娜娜的谈话中擅自塑造对方的形象,把娜娜的母亲想象成类似教会儿童教室老师那样的女性。
「你们救了我的女儿,真是太感谢了。昨晚我在团长那里等你们,可是你们没来,我也无法答谢。」经她这么一说,团长确实是有叫他们过去,但哈维却直接去玩牌,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那个,我什么也没做,妳该道谢的对象不是我。」
「我今天早上碰到他了,虽然他粗鲁了一点,但是个好孩子,我真的很羡慕妳,我的老公已经跑了。」
如此沉重的话题,她却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出口,让琦莉不知是否该对她报以微笑。加上她把哈维归类为好孩子,让琦莉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在这时,贴在母亲裙子上的娜娜抬起头来,眉开眼笑地说着:
「哈比是好孩子喔,他都不会嘲笑我说的话,还有下士是那台会说话的收音机。对了,我下次可以去游乐园吗?我想把他们介绍给我的朋友。」
「……娜娜。」
母亲压低声音制止娜娜。娜娜刚刚还臭着一张脸,下一刻却一脸兴奋地报告着,但现在笑容又立即消失。「不行……对不对?」低头看着一脸失望闭上嘴巴的女儿,母亲露出一脸无奈、感到困扰的表情,她果然在某些方面有儿童教室老师的影子。不过不像那位老师给人的印象那么差,那应该是身为父母感到无可奈何时的反应吧?
「对不起,这孩子好像又跟妳说些奇怪的话了。」
「不要紧的。」
琦莉对看着她苦笑的母亲摇摇头答道。对琦莉而言,虽然这是发自内心的回答,但可能会被视为社交辞令吧?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那我先走了」母亲像是要打圆场地说,然后把娜娜抱起来。
「我要回去换衣服,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晚餐时再见。今晚妳也会住在这里吧?」
琦莉并没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昨天最后还是睡在营地里,但今天要怎么办?哈维什么也没说。他本来就是个随性、毫无计划的人,不可能事前就告知琦莉今后的行程安排。
携家带眷的团员并不多,他们住在有隔间的家属专用拖车,而不是单身者的通铺拖车。母亲抱起娜娜便往她们住的拖车走去,水蓝色的裙子随风飘扬。娜娜越过母亲的肩膀,直盯着被留在原地的琦莉瞧。她又恢复原先的臭脸,对着琦莉轻轻地挥手。
不管今晚是不是住在这里,琦莉觉得今天似乎不可能有机会再和娜娜玩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般人认为如果要过幸福的日子,就最好不要去沾惹奇奇怪怪的东西。』
背后传来安慰她的声音。所谓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是指从「会说话的神奇收音机」发出声音的那个人,琦莉噗嗤一笑,踏着轻快的步伐,回头看了一眼拖车。小型收音机还放在敞开的门坎上,如果一个不注意,明天可能会被当作不可燃垃圾丢掉。收音机的外型虽然很旧,但对琦莉他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伙伴。
「我现在很幸福喔。」
『哈哈哈,谢谢。』
下士的笑声听起来有一点落寞,也许他想和娜娜多相处一段时间吧?
越过拖车的四角形屋顶放眼望去,天空已从黄昏的红铜色变成夜晚的蓝灰色。过了一阵子,其它团员们也陆续回来,原本安静的营地又变得热闹十足。但那位头发颜色和黄昏天空一样的年轻人却没有回来。
*
呜……嗯……
哈维以左手触摸眼前的虚无空间,彷佛听见计量器超出范围时发出的微弱声音。接着以他的手心为起点,空气的震动宛如波纹在水面上扩散开来。他感觉身体内部构造像是飘浮起来般极为不舒服,便立刻将手收回。
他轻轻喘了口气,静待反胃的感觉消失。
「欵……」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他发出莫名感动的声音。
走过跨越铁路上方的天桥,他来到往南方的下楼阶梯,然后停下脚步驻足。不时有风吹过脚下黑暗的铁路,包围铁路的围墙发出像是生物鸣叫的吱嘎声。
哈维造访教区内的情报站——那间与他保持联系的香烟铺。事情迅速办妥后,他逛了一圈许久没来的西贝里市镇(即使花上一天的时间,要逛完这个错综复杂的巨大都市,应该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搭上巴士,随性地选择下车地点再步行回来。光是这样就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回到营地前,他还想来看看一个地方。在这里,他碰到了有趣的现象。
他再次伸出手,想要触摸那片虚无的空间,但最后还是作罢。如果不会影响到自己,那就姑且一试,但碰触后若会对自己造成严重的伤害,那可就不有趣了。以前也曾被类似的感觉袭击过,就是当身体遭到用石化资源矿石制成的枪攻击时,那种极度不安定的感觉。
铁路南边那一带,也存在着一种非常相似的奇妙磁场。
(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哈维凝视着天桥前方的辽阔黑夜,费神凝望才看见栉比鳞次的街景,和像立体迷宫般蜿蜒陡峭的高墙,以及体积缩成半大不小的一般住家。虽说是夜晚,但时间并不算太晚,却被如此不自然的黑暗与静谧包围。这条街道完全感受不到人类在此生活的样子。
(那个是……)
哈维在心中喃喃自语。
几年前兴建的主题乐园(变化多端的街道)。
西贝里教区的中枢——中央市,其市镇被横贯的大陆铁道分割为南北两部分,现在只有铁道以北还具有都市的机能。本来两大都市在战争时曾经统一过,光是北边区域面积就十分宽广。轨道另一端的南边旧市镇已形同废墟,长时间遭到封锁。
南西贝里游乐园的建设工地就位于废墟正上方。据说在商业区赚到钱的资产家收购了这个废墟,建设成这个大得可笑的玩具街(相较于战前的高度文明时代,目前称不上是富裕的时代。但是不论任何时代,总是有人愿意撒下大笔金钱在自己独特的癖好上)。
从天桥的楼梯下来后,有一个拱形的正门。在铁栅栏深锁的大门两侧,伫立着迎接观光客的人偶——那是两尊配戴大剑、身穿深灰色盔甲的人偶。钻进门后是游乐园的园区,人偶大街——哈维丝毫不感兴趣,不过只要坐上游园车,穿过活动人偶们居住的梦幻大街,最后就会来到中央的钟塔。冒险游戏的戏码似乎是如此设定。
从天桥往下看,可以窥见街道的中心是一座矗立在高台上的黑塔。在黑暗中,隐约浮现最上方的白色大时钟数字盘,两根黑色的长短针影子就投射在数字盘上。
在这里会动的东西只有大时钟上缓慢刻划时间的指针,和随风摇晃的围墙。
早已过了闭园时间的游乐园没有半个人影。大门前和天桥上,为迎接观光客而前来表演的街头艺人也早已离去。除了风不时把围墙吹得嘎吱作响之外,周围一片寂静。
但哈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能是白天喧嚣过后的余音,和人群的气味仍些微残留在空气中的缘故吧?
说不定这是那些人偶的气息。
胡思乱想了一堆事情,连哈维自己都很讶异他那孩子气的想法。
他再次眺望眼前看不见形体的虚无空间,确定前方确实存在着某种障凝,左思右想后,决定将问题先搁置一旁。很多事情都让他快要不堪负荷了,不论是贝亚托莉克丝……或是下上。
(啊——明明好不容易忘掉了……)
亏他今天还勉强自己先不去想这些,现在却又开始感到闷闷不乐。
他低头看着垂下来的左手,握紧拳头。虽然下士可能是无意识地回想一些事情,但是——那个影像对他来说却很难受。在战争中杀死敌人是理所当然的,他明白自己现在感到自责,只不过是一种伪善。但自己亲手毁了那个幸福家庭的事实,如今又重新摆在眼前。虽然差不多该回营地了,不然下士又要啰哩巴嗦,但是他实在不想回去。在他出来时下士已经念过他了,所以不管他何时回去,下士都一定会骂他吧?就在他暗自在心里叹气时……
滴答滴答滴答……
一瞬间,细微的悲伤歌声混入风中,吹过了天桥。
他抬起头来,聚精会神地凝视前方的黑暗空间。除了脚下生锈的围墙发出微弱的吱嘎声以外,并没有听见任何可疑的声音。
是自己太疑神疑鬼吗……?
「你在关闭之前来不就好了吗?」
突然有人从背后发出声音,专注于前方的意识被拉了回来。他反射性地做出防卫的姿势,但立刻发现那是他熟悉的声音,于是他卸下警戒心,回过头张望。
就在长长的天桥正中央,矗立着一盏孤伶伶的瓦斯灯。是为了要配合游乐园的气氛吗?那盏充满怀旧气息的灯,三角形的伞尖上吊着小小的人偶。
灯柱下,一个五短身材、四肢莫名庞大的奇怪人影伫立在那里。他的脚下放着一个黄色与咖啡色拼布材质的巨大兔子头,兔子正龇牙咧嘴地(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错觉,大概是瓦斯灯的光线制造出来的阴影吧)笑着。
「席曼……」
哈维喃喃念道,他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因此站在原地不动。随着轻快柔软的脚步声,对方走了过来。被丢在瓦斯灯下的那颗兔子头,仍然咧嘴在笑。
「下次把她一起带来吧,不要等游乐园关门后才一个人来,真搞不懂你欵。」
「她是指……?」
他想了一会儿。
「啊……还不是因为你要我们留在营地!」
虽然没想过要带她来也是事实,但哈维故意佯装不知情,如此回答道。席曼只是一脸漫不经心地听着,然后轻轻弯着腰,点了一根烟。也许是上了年纪的关系,因此他拥有这个年龄应具备的威严,但他现在却身穿条纹吊带裤玩偶装,用玩偶拼布材质的手,拿着他最爱用的纯银打火机。
现在不是笑他的时候,哈维只是没劲地叹了口气。
「都这把年纪了,还做这身打扮。」
「没办法啊,这样才受小朋友欢迎啊。」虽然嘴巴发着牢骚,感觉他似乎也乐在其中。但团长本身应该不用打扮成这样招揽客人吧。
「那个扮成兔子的人真的是团长吗?」昨天傍晚琦莉用很诡异的表情询问哈维。当他对琦莉提出的疑问感到困惑时,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他踩大球的技术很差,让琦莉难以相信他是团长。后来哈维告诉琦莉,他在当团长之前是专业的杂耍师,这下让琦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都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不要再穿着玩偶装踩大球了。」
「哈哈哈哈。」
哈维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有一半是真的担心)。席曼哈哈大笑,用玩偶装的手搔了搔头。
「不,我觉得我现在还不输年轻人,虽然在不知不觉间会渐渐力不从心。」
「你在说笑吗?总有一天你会受重伤的。」
「你根本没资格说我,你这个没有自知之明的重伤人士。我每次看到你时,你很少是四肢健全的。」
「……啰嗦,不要扯到我头上来。」
想不到席曼今天也说出和收音机相同的话,让哈维忍不住燃起反抗的念头,用力咂了咂舌。
「啊……不好意思。」哈维对于刚才的迁怒行为,立刻感到后悔而道歉。因为他根本犯不着跟席曼顶嘴。
哈维似乎仍处于心情低落的状态,就连回答也话中带刺。自己不像人类这点已让他感到厌烦,他叹了一口气,玩偶的大手突然伸到他眼前,把他的头用力拉过来。「哇,搞什么嘛!」席曼粗鲁地抓着他的头发,哈维不禁大叫,连忙把他的手拨开。
「要不要去喝一杯?」
「不用了,我不喝酒。」
「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啃鱼干陪我就好了,不然我一个人去太无聊了。」
明明就还没答应(与其要啃鱼干,还不如喝酒算了),席曼已转身往新市镇的街灯方向迈开脚步。「那你要这身打扮去吗?」、「不可以吗?」、「我不要走在你旁边。」、「不用在意,我无所谓。」席曼若无其事说完后,就踩着轻盈脚步离去。留下哈维目瞪口呆地目送着兔子的背影。
「真是的,真随便……」
哈维轻轻摇着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反正他也不想回去,这样不是刚好吗?
横卧在铁路南边的复制品街上,充斥着恐怖黑暗与寂静的气息。相较之下,从天桥眺望的新市镇夜景则是一片灯火通明。街灯和大楼墙上的屏幕——街道一闪一灭地发出各式光芒,看起来确实有人类居住的味道。
当哈维追上正在瓦斯灯下拾起兔子头的玩偶背影时。
「对不起。」
他又再次轻声道歉,哈维心想:最近我老是在道歉。
「啊?什么事?」
「……没什么。」
在东贝里的嘉年华相遇时,正好是两年前的殖民祭吧?当时哈维已单方面决定不再和他们见面(昨晚团长叫他过去,他没有过去,其实他是故意的),结果现在又再次受到席曼的照顾,让他们继续为自己担心。说不定退休后过着安定生活的欧嘉丝塔,还在期待自己有朝一日会去探望她的小宝宝。其实那只是他为了配合当时的气氛,而随口敷衍她的场面话。
自己已经尽量不和他人有所接触,但等到发现时,为何自己总是受到别人的帮助呢?
*
我们一起玩吧!
殖民祭就快要到了,妈妈、笨老鼠、熊及其它大人们都要准备工作,大家变得相当忙碌。当娜娜一个人在游乐园入口玩着踩影子游戏时,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可爱小女孩,从游乐园里对她说话。
当娜娜跟她说:「我们一起来玩踩影子游戏。」时,女孩似乎很难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令人遗憾的是,女孩并没有影子。但她教娜娜唱了那首她没听过的歌,两个人一起唱着。只是歌词太难了,娜娜没办法完全记住,不过最常出现的歌词,娜娜已经会背了。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那个女孩的声音……)
在睡得昏昏沉沉之际,娜娜听见朋友的歌声,立即醒了过来。
娜娜和妈妈住在有隔间的拖车上,四周一片漆黑,还带着些许凉意。也许大人们都还没就寝,当她入睡时,原本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妈妈也不见了。在这又黑又窄的空间里,只有娜娜独自一人。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们来玩吧……我们来玩吧……
娜娜听见朋友在叫她。对方一边唱着歌,一边踏着没有影子的地板转圈圈跳舞。
娜娜像虫一样蠕动着,从车板上爬起来。
我必须去和她玩。
*
「真慢啊……」
琦莉喃喃自语。她呼出的白浊气息,消失在头顶上一片乌压压的云海中。
西贝里的夜空非常明亮,琦莉觉得这可能是她到目前为止,在各个不同地方看到的夜空当中最为明亮的。
营地入口搭在郊外,琦莉就坐在以水泥砖堆栈起来的围墙上,抬头仰望着天空。在视野的最前方,一闪一灭的街灯隐隐约约照亮了上空,浮现云的形状。
市镇的街灯灿烂夺目,但郊外的夜晚却是一片漆黑,只有矗立在不远处的支柱顶端有一盏蓝白色的灯。第二天大家都要早起工作,现在差不多是营地的就寝时间了。琦莉刚才都在帮忙收拾晚餐后的残局,收拾完毕后,团员们开始回到自己的拖车上,只有琦莉一个人溜出来,等待哈维归来。
她坐着把双手插入外套的口袋里,抬头仰望天空。
「真慢……」
『他一定又不知道去哪里溜达了,那个爱流浪的家伙……』
放在一旁的收音机像平时一样发出抱怨和噪声,但感觉似乎少了平日的威风。
即使来到入口处迎接哈维,琦莉也无法确定哈维今天是否会回来。因为哈维并没有养成晚上睡觉、早上起床,这种大家视为理所当然的生活习惯,只要一个不留意,就会超出以一天为单位的时间周期,说不定甚至过了两二天都还不回来。
下士有老婆和小孩的事,听说哈维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下士说,在他被哈维捡到没多久后,就曾经告诉过他(感觉下士好像只会打断别人的谈话,可以想象他当时应该是大发雷霆,非常恐怖吧)。据说他们取得和解、变成好朋友后(下士也曾插嘴说他并没有和哈维和解,是琦莉自己这样解释),他们之间彷佛有了共同的默契,从此不再提起这件事情。
下士的女儿以前非常喜爱这首关于古老时钟的歌,没想到现在还听得到那首被遗忘许久的歌。也许在怀念过去的同时,不知不觉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吧?下士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歌词和女儿的脸,俺几乎都想不起来了。』但他明明就没有忘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琦莉哼着歌打发时间,嘴里吐出的白色气息和低吟的歌声,立刻混入空气中消失不见。
「爷爷出生的那天,爷爷的……」
琦莉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
「……接下来的歌词是?」
『爷爷买回来。』
爷爷出生的那天爷爷的爷爷买了回来
从那天开始它成为爷爷的宝贝
那是爷爷的骄傲
下士加入一些旋律哼唱着。虽然小声,但调子却听得很清楚,那是一种非常悦耳的低音。平时收音机总是会流泄出音乐,因此琦莉知道下士一定很喜欢唱歌,但却完全不知道下士居然唱得那么好。
不知为何,琦莉觉得有点不甘心,嘟起了嘴巴。「如果下士是音乐老师,我应该会更喜欢音乐。」琦莉在寄宿学校时,音乐成绩总是中等左右,她在音乐方面并没有特别亮眼的表现。在圣歌队中,她被分配到的位置也是不起眼的女低音。
「你常和女儿一起唱歌吗?」
『啊,也没有……』
只不过是随便问一问,收音机为什么要含糊其词呢?
『……小孩出生前,俺就已经去打仗了,所以俺只和她透过影像对话过一次。她说她会唱这首歌,于是就在屏幕上唱给俺听。』
「欸……可是那个梦……」
琦莉没有立刻意会过来,不解地眨着眼睛。在梦里,下士和女儿一同坐在庭院的长凳上,似乎很快乐地唱着歌……莫非那并不是真正的回忆……?
她想起在梦境最后影像就消失不见了。在下士抱起女孩之前,就被黑色噪声打断了,真是短暂的梦。
『本来若是可以休假,俺准备要回家,但结果还是没机会见面』
「原来是这样……」
「这件事连哈维也不知道,所以妳不要告诉他。不然那个笨蛋一定又会意志消沉。真是的,俺为什么要替他着想,那个笨蛋只会麻烦人。」
「嗯。」
下士的声音如同平常一样开朗,琦莉点点头,也重新打起精神。下士虽然总是在抱怨,但他其实还是喜欢哈维的,琦莉不禁偷偷露出苦笑。
「别再笨蛋、笨蛋的叫我,我又怎样了?」
「哇!」
『哇!』
突然从后面冒出的声音,让琦莉的心脏差点跳出来。
琦莉的脸颊轻轻抽动,她转过头来环顾四周。结果一只拼布材质的巨大兔子正在她眼前展露笑容。「……?」琦莉眨着眼睛,她和塑料制的圆形眼珠互看了几秒钟。
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正拿着兔子的头站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从另一头。」
「搞什么嘛。」
亏自己那么担心地等着他……琦莉当然很希望他回来,但这次他一下子就回来,琦莉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失望,开始喃喃自语。哈维惊讶地皱起眉头,把兔子头塞给琦莉。「妳说『搞什么嘛』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沾有灰尘的拼布材质被塞到琦莉的眼前,她伸出双手想要推开,却反而变成了接受兔子头的姿势。
「兔子……原来你和团长在一起啊?」
「嗯,他叫我陪他。」
「喔……」
手里抱着大大的兔子头,琦莉从两根长耳朵之间,眼珠往上转窥视哈维的脸色。他仍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沮丧,但总觉得他似乎是刻意不表现出自己的情绪。难道这只是琦莉在胡思乱想吗?
「……看什么?」
琦莉直盯着哈维。也许是被盯着看的感觉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于是他避开她的视线,转而望着放在琦莉身旁的收音机,然后僵硬地停下动作。收音机的喇叭已不再发出噪声,一时之间弥漫着不自然的沉默。
「呃——」
『那个,哈——』
两人同时开口说话,又同时说到一半停下来,接着再次出现尴尬的沉默。
两人似乎都懒得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但就在这时,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从哈维背后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总之,他们两人的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
「哈维!啊,原来琦莉也在这里。」
有两个人影从静谧的黑暗营地中往这里过来,对方没有穿着玩偶装,让人一时无法认出那是团长席曼,而跟在他斜后方的女性是娜娜的母亲。确认前方是哈维和琦莉后,娜娜的母亲推开席曼跑了过来。
「琦莉!」
「啊?」娜娜的母亲靠过来抓住琦莉的双手,琦莉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怎么了——」、「娜娜在哪里?」、「什么?」突然被这样一问,琦莉只是眨着眼睛望着她的脸。
「她不在拖车上,我找了一阵子,可是营地里到处都不见她的人影,我在想她会不会是来妳这里了?」
「没有,她没有来……」
听见琦莉的回答,娜娜的母亲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扭曲着脸屏住呼吸。或许她接下来正准备这样说——不要说谎,是妳把她带走的吧?在对方说出这句琦莉不想听到的话之前,哈维的声音早一步打断她们的对话。虽然声音还是像平时一样小声,却尖锐到足以切断渐渐紧张的气氛。
「我去找她。」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同时以左手支撑身体的重量,轻盈地跃过水泥砖。「我也要去。」琦莉赶紧从水泥砖上跳下来,身旁的收音机彷佛在诉说自己的意见般发出短暂的噪声。着地时的反作用力让正要起跑的哈维立即停下脚步,回过头以抢夺般的方式抓住收音机的吊绳。「妳等一下再来!」快速对琦莉抛下这句话后,哈维便跑离现场。
事情发生的过程仅仅只有两秒钟左右。
琦莉就这样抱着兔子的头,傻傻地愣在原地。
「呃,我去找她。」
琦莉把兔子头塞到席曼手上,说出同样的话。然后从后方追逐这时已经跑得相当远的哈维。
难道他有什么线索吗?还是他只是凭着第六感行动——只见哈维正朝着游乐园方向前进。
*
我们来玩吧……我们来玩吧……
冷冽的夜风咻咻地吹着,吹得睡衣下襬啪答啪答作响。
桥上冷冽的空气让娜娜的双颊瞬间变得冰凉。她忘记穿妈妈买给她的斗蓬出门了。
楼梯下的大门前站着一个女孩。穿着帅气铠甲的人们跟随在她的两侧,她就像故事里受到骑士保护的公主。身穿铠甲的人们有影子,但唯有那个女孩依然没有影子,娜娜觉得没办法玩踩影子游戏的公主好可怜。
「妳要和我玩吗?」
「嗯,我就是来和妳玩的。」
娜娜和朋友分别站在桥上和桥下,彼此互相点点头。
快来,快来,快来玩,快来玩……在朋友的呼唤声引导下,娜娜开始走下楼梯。娜娜小心翼翼地踩着落差颇大的阶梯,一格、两格……
『娜娜!』
当她踏到第二格阶梯时,有人从后面叫住她,接着她的手就被抓住了。她以为那是收音机里头的人,吓一跳回过头,却看到一张男人的脸近在眼前,他的眼睛像黄昏的天空一样红。娜娜最喜欢黄昏了,因为黄昏是妈妈回家的时刻。
「哈比,你也来玩啊?」
「不是的,我们回去。」
娜娜觉得玩游戏要人多才好玩,但哈比却板着脸孔对娜娜如此说道,还准备伸手抱起她。
「可是我朋友……」当他想转身逃跑时,一个强大的力量突然拉住娜娜的脚。
「不可以回去,我们来玩吧!」
娜娜所谓的朋友,从阶梯下方抓住她的脚,对方明明是和娜娜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力气却比娜娜大得许多。虽然哈比从上方抓住她,但朋友却继续用力拉扯,让娜娜从楼梯上慢慢地滑落下去。
「混蛋,放开她——」
轰……!
——娜娜紧靠着哈比的身体。但这时哈比的身体某处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让她突然觉得耳朵好痛。
哈维把手伸进「那个空间」的瞬间,感到强烈的晕眩和呕吐感,霎时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尽办法抱紧娜娜的身体,想将她拉回来。这种感觉,就像把吸附在皮肤上的黏液拔出来一样。当娜娜和自己的手臂穿过诡异的重力场表层时,虚无的空间就像海浪翻转般摇晃不已。
『不要碰那女孩!』
被收音机发出的咆哮声和冲击波攻击,抓住娜娜脚踝的少女灵魂飘然飞走。「唔……」哈维则趁机抱起娜娜往阶梯上爬。但当他一松手,收音机却发出廉价的音色,从楼梯上滚下去。
「下士!」
哈维想追回收音机,但刚才退避到楼梯上时,早已筋疲力尽,无法动弹——总之,如果把手再次伸进那个空间,确实会使精力消耗殆尽。
哈维摔到天桥的路面上。他弯着身体,拚命忍住强烈的耳鸣和彷佛翻搅身体内部的呕吐感。好不容易把抱在手里的女孩稍微抱离自己的脸颊,以确认她的情况,结果发现她疑似受到共鸣的影响昏了过去。
「娜娜,喂……」
事发原因和影响范围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掌握。哈维担心不已,只希望不要出现奇怪的后遗症才好。
收音机——
哈维先让娜娜平躺下来,他抓住天桥的栏杆,将身体向上拉。当他膝盖跪在地上,正要确认楼梯下方的情况时……
咕溜……
拖着湿润的声音,从楼梯下方出现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蓝白色小手。
双手的指甲抓着路面,女孩的灵魂慢慢爬了上来,她那漆黑深邃的空虚眼眸,将视线停留在蜷伏在地的娜娜。哈维吓得赶紧介入,挡住她的视线,女孩的视线才慢慢转向哈维。
不知为何,霎时女孩的灵魂露出惊恐的表情,不断眨着眼睛。
「艾非……?」
女孩用天真无邪的童音开口说道。
「……啊?」
「艾非,我们来玩吧!」
她的表情仍然呈现空虚的模样,只有稚气的嘴唇扭曲成微笑的形状,这次她的目标变成了哈维,并朝他爬过来。「什么——」哈维用单手爬行往后退,但肩膀立刻撞到天桥的栏杆。惨白的小手抓住哈维的脚踝,以超乎常人的力气将哈维拖过去。
『让开,哈维!』
几乎和怒吼声同步,一道冲击波从楼梯下方飞射过来。虽然下士要他让开,但哈维根本没有时间迟疑,只能本能地往后退。一道空气的利刃掠过他的脸颊,背后的栏杆瞬间凹陷进去。受到余波的影响,小小的灵体发出一声惨叫后,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摔到楼梯最后一阶的收音机,喇叭传来一阵刺耳的杂音,同时吐出的黑色噪声粒子在空中聚集,开始形成影像。
事情不妙,难道摔落时受到的冲击,令下士发火了吗——?
「下士,住手!」
噪声粒子形成怒气冲冲的军人身影,他没有听到哈维的呼喊。虽然哈维的身体还站不太稳,但他仍爬到天桥的尽头,并从楼梯探出身体。
「下士!你误会了,那不是恶灵!」
不过他似乎没听见哈维的叫声。结合成完整影像的噪声体军人,开始张大嘴巴吸取四周的黑暗,收音机的喇叭也随之膨胀成圆顶状。「下——」随着军人发出的咆哮声,第三发冲击波也准备发射——
……只听见像是气体泄出时发出「噗嗤」一声,第三发冲击波并没有发射出去。但并不是因为他听见哈维的呼喊。
呜……呜、呜……
女孩的灵魂正跌坐在楼梯中央哭泣。
收音机四周膨胀起来的杀气也急遽消失。令人莫名沮丧的气氛中,只有女孩的呜咽声,和把围墙吹得吱嘎作响的风声,在深夜静谧的游乐园里发出声响。
『啊——怎么了?妳不要哭……』
「呜……好可怕,好可怕喔……艾非,好可怕喔……」
由噪声粒子组成的下士试着安慰女孩的灵魂,但只是她害怕地不停啜泣。下士的灵魂错过分解噪声体的时机,还愣在收音机上空,以不知所措的表情抬头看着哈维。哈维撇开视线,叹了一口气。不要看我,干我什么事……
*
琦莉好不容易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现场,看见哈维在天桥的另一端,他没有靠在栏杆上,而是坐在栏杆上抽烟。只见娜娜的脸枕在他的腿上,身体被哈维的外套下襬裹住。安详的睡脸在三角伞造型的瓦斯灯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柔和。
琦莉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慢慢靠近。哈维只是略微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娜娜怎样了……?」
「只是睡着而已,应该没事。」
哈维叼着香烟喃喃说道,然后眼睛望向夜幕低垂的天桥前方,游乐园大门的那个方向。
从楼梯下方传来某种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的声音,两人一起哼着歌。
琦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往下一看,小女孩和身穿军服的男人并肩坐在最后一格阶梯上。
九十年来不眠不休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刻划着爷爷的一生
女孩生涩地咬着每一个音似的认真哼唱,军人的低音则像是从旁协助一般,虽然些微慢了几拍,但仍紧追在后头。复杂的歌词跳过不唱,回到招牌的「滴答滴答」那一段时,女孩就会露出骄傲的神情,抬头看着身旁的军人说:「我会唱喔!」军人那有棱有角的脸颊也变得柔和许多,还不好意思地对她微笑。
当——当——
远处传来像是学校钟声的声音。女孩抬起头来停止唱歌,轻盈地从楼梯上跳起来,凝视着安静的游乐园深处。
「我要回去了。」
说完后,她毫不犹豫地从楼梯上跑走。
面对突如其来的离别时刻,军人只是坐在楼梯上不发一语,目送着女孩的离去。他的背影看来似乎有几许落寞……然而,女孩却彷佛想起了什么事情,走到一半便停下脚步,以小碎步跑到军人的面前。
「拜拜,叔叔。」
她把纤细的手臂环绕在军人的脖子上,紧紧抱住军人。
军人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仍僵硬地抬起肮脏深绿色军服底下的双臂,他像是处理脆弱的玻璃艺品般,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孩小小的身体。一开始他只是轻轻地拥抱,确认力道没问题后,再抱得更紧。
然后,他露出满足又柔和的表情,把脸埋在女孩的头发里。
……沙……
留下噪声粒子的碎片后,眼前的影像旋即消失不见。
插图046
琦莉瞬间无法动弹,只能愣愣地站在天桥上。
楼梯下已没有半个人影。女孩和军人都消失了,只留下生锈的小型收音机,在蓝灰色的黑暗与寂静底层孤伶伶地被摆放在原地。
「下……士……?」
琦莉提心吊胆地对视线下方的收音机叫道。她以祈祷的心情,等待破裂的圆形喇叭发出和平时一样带着噪声的声音。
收音机依旧毫无动静,仿佛理所当然似的无声无息地被摆放在原地,琦莉等了一会儿后,还是不见任何反应。之前她隐隐约约感到的不安,就在这时带着一股真实感涌上心头。
「下……不要……!」
泫然欲泣的琦莉准备跑下楼梯时——
『走,回去吧!』
伴随着些微杂音,从喇叭发出熟悉的声音。
琦莉正跑到楼梯中央,当场僵住动弹不得。『搞啥啊,快把俺捡起来!』下士以若无其事的口吻提出任性的要求。琦莉无法理解似地望向斜后方的哈维,哈维也正俯瞰着楼下,同样面无表情地僵在原地。但仔细一看,平常不太带有感情的红铜色眼睛,渐渐浮现明显的愠色。
「走吧。」
「欸?那下士呢?」
「如果他运气好,明天早上就会被专收不可燃垃圾的回收业者捡走。放心啦,没问题的。」
哈维快速抛下颇有问题的发言,一面用单手抱起熟睡的娜娜,转过身大步离开。『等一下,喂!等一下,不要把俺留在这里!』琦莉慌张地望着从楼梯下方大声叫住哈维的收音机,以及哈维他那毫无回头之意的背影。琦莉只好赶紧捡起收音机,此时,她发现前方的哈维,似乎放心似地叹了一声气。
*
「不要紧吗?要不要换我来?」
「不用。」
哈维用再简短不过的单字拒绝后,左手重新抱好娜娜快要滑落下来的身体。如果要抱着娜娜走,对琦莉来说恐怕有点重吧?「呜嗯……」耳畔传来小小的呻吟声,娜娜动了一下后,就把脸贴在哈维的脖子上。哈维被她的气息弄得剌刺痒痒的,霎时希望琦莉能跟他交换一下。
在游乐园通往郊外营地的偏僻冷清街道上,他们沿着每隔一段距离才出现的街灯光环踏上归途。最后因为琦莉才得以捡回一命的收音机,一如往常地挂在琦莉脖子上,低声播放着他最喜爱的游击队电台节目。并肩走过街灯下的两个身影,在柏油路上投射出两道长度不同的模糊影子。
「刚才我吓了一跳。」
琦莉眺望着距离颇远的下一盏街灯喃喃说道。
「找以为你真的消失了。」
『哈哈,妳担心吗?』
「你这家伙……」
哈维对若无其事还嘻皮笑脸的收音机萌生杀意。完全不了解别人的心情就算了,居然还那么悠哉。
「下次你再开这种玩笑,我就把你丢进砂坑里,然后再灌水泥埋起来。」
『你试试看啊,在俺被挖出来之前,一定会每天晚上来到你的梦里。』
「……别闹了。」
当他们这样斗嘴时,琦莉不禁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
「没有,因为你们又像平常一样了。」
哈维斜眼瞪着琦莉,结果琦莉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然后独自窃笑。哈维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尴尬,脸色难看地移开视线,仿佛要逃跑似的加快脚步。「等一下!」兴奋的叫声和小跑步的脚步声从斜后方追了过来。
「喂!明天我们一起去砂坑玩吧!」
「我才不要。」突然说这个干嘛,她以为自己几岁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的精神年龄就只有玩砂坑的水平。』、「混蛋,我明天就把你给埋了!」、「不要吵架!」也许是三人说话的声音太过吵杂,抱在手里的女孩嘟嚷着说了一些话,还皱起眉头。三个人同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不过其中一人没有脸),闭上了嘴巴。
大家屏气凝神地注视了一会儿,娜娜似乎没有醒来的样子,大伙才松了一口气(仔细一想,为什么连俺都必须这样小心翼翼的)。琦莉的声音压得比刚才还低,轻声说道:
「那个,我想我们一起做个什么东西吧,留下证据之类的东西。」
「什么证据?」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应该……」
琦莉用有些认真的口吻道。哈维把视线往下移,惊讶地看着琦莉的侧脸……他觉得他似乎能明白她的意思,但又觉得不要明白比较好,于是决定不再追问下去。
「啊,他们回来了喔!团长!」
把视线转向发出声音的前方,发现大家都聚集在营地入口的围墙四周。除了席曼和娜娜的母亲之外,另外还有好几个团员。
「娜娜!」
母亲看到女儿之后,直接冲了过来。琦莉想起他们去找娜娜之前,她母亲手足无措的样子,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娜娜的母亲似乎已冷静下来,并没有要强行夺走女儿的样子。
,为了不吵醒熟睡的娜娜,母亲安静地接过女儿。见到女儿熟睡的脸庞,母亲放心地露出笑容。「谢谢……对不起,谢谢……」她用含着哭腔的声音不断道谢,并深深地鞠躬。
「如果不介意,请你们明天也跟她一块玩好吗?她好像已经很喜欢你们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客气颔首的琦莉,她所说的「我们」,包含下士在内也就算了,难道也包含我在内吗?哈维在内心叹着气,然后任由视线游走。接着,他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眺望刚才走过的路。
市镇上充斥着拥挤的建筑物群,蓝灰色的低云持续延伸到建筑物长影的遥远另一端。横卧在云层底下的,有活动人偶们居住的大街、以前南西贝里市镇的废墟、奇妙磁场的墙壁,以及称他为「艾非」的少女亡灵——
在那个空间里,似乎有什么……?
「哈维?」
哈维在琦莉的呼唤下才回过神,她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望着他。聚集在这里的团员们打着哈欠,陆续回到营地。
「啊……没什么。」
「回去吧!」
琦莉拉着哈维的袖子,让他的脚边稍微绊了一下,脚步回稳后,他跟在琦莉的身后继续前进。总觉得最近他们的立场彷佛颠倒过来,让人有股复杂的感觉——总之,令人头痛的问题已累积到让人厌烦的程度了。
总而言之,
明天在砂坑做个什么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