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又热又痛,流动于全身的所有体液都已经沸腾,感觉细胞全都快要融化。
仿佛从体内喷出的剧痛,让他痛得几乎满地打滚。然而同时他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个身体不属于自己,不知自己身在哪个遥远的国度。前进时,他只能拖着其中一条腿,再把另一条腿往前扔,鞋底已经严重磨损到几乎看不见。「咕噜」、「噗通」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彷佛拖着什么扁平状的东西,然后再扔出去似的,在城市里的漆黑小巷中拖着恐怖的尾音。
虽然想要再加一把劲,但是走了太远的路,他的神智已经越来越模糊。
再加一把劲——
再加一把劲——
再加一把劲……
「……到家了……」
最后一次开口说话是何时呢?许久没开过口的喉咙里,发出了像是录音机快要故障时的平板低音。无法灵活转动的舌头打了结,听起来结巴得很严重。
那是一栋建在两栋大楼之间的便宜公寓。他往旁边绕,站在一楼角落房间的窗户下。窗户关上,窗帘也拉了起来。但从窗帘的一点点缝隙往屋内一看,一个看起来感觉很疲惫的中年妇女正在收拾餐桌。
啊——她瘦了一些……而且也苍老了一些……
并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但是却觉得胸口越来越闷。
他将手轻轻搭在窗框上,他本来打算轻轻的,但自己的力气却出乎意外的大,使得薄薄的窗玻璃喀答作响,严重摇晃。
房间里的女人回过头,惊讶地往窗边走来。并不是因为身体感到疼痛,胸口却越来越热。要如何开头呢?还是说句我回来了吧。我回来了……他事先在嘴里练习,好让舌头不打结。
女人微微拉开窗帘,隔着玻璃窗往外看。屋内昏暗的灯光照在柏油路上,使四周的景物显得格外柔和。他一时之间忘记了肺部的疼痛,深吸一口气。
「我回来了,妈妈……」
自己的脸映照在玻璃上面,重叠在妈妈的身影上,这时他才想起,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鬼样子了?
站在窗户另一头的母亲看着自己,脸上表情因感到恐惧而逐渐扭曲。就在母亲的嘴巴张大成尖叫的嘴型时,他立即转身逃走。过了一会儿,母亲发出的尖叫声在巷子的墙壁之间回响,紧跟在他后面。
他不顾全身的疼痛,拚命逃离那个家。母亲又细又长的尖叫声就像是耳鸣般黏在他的耳膜上,不管他怎么跑,声音依然紧紧地跟着他。他拚命地跑,直到听不见那个声音为止。
*
「要我来拿吗?」
「不用。」
对于固执摇着头的娜娜,琦莉耸了耸肩,其实她自己也步履蹒跚地抱了一堆晒干的衣服,正感到有点吃不消。娜娜的脸几乎被双手抱着的衣服遮住,摇摇晃晃地走在一旁。
今天天气变得比较暖和,所幸在太阳下山之前衣服就已经干了。她们把大量晒干的衣服分好几次拿进拖车里,随着殖民祭进入第五天,这项工作琦莉也越做越熟练。
打杂的阿姨不久前因为身体不适请辞。因此现在洗衣服和煮饭的工作,都由团员们轮流负责。姑且不论煮饭这项差事,洗衣服实在做得很马虎,等着送洗的表演服饰和便服早已堆积如山,让人看不下去,琦莉终于忍不住插手管。从那一天开始,洗衣服就成了她的工作。
设有储水槽的拖车上有大型洗衣机,琦莉在拖车和拖车之间牵了一条绳索,再将洗好的衣服晾在上面。虽然席曼歌舞团的成员并不多,但每天还是有成堆的衣物要洗,光是收拾这些衣服就占去琦莉大部分的时间。反正寄人篱下也无所事事,而且还可以打发时间,能够尽一己之力,琦莉也觉得比较心安理得。
哈维仍然完全不想让琦莉和他一起去街上,即使问他贝亚托莉克丝的事进行得如何,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回答。哈维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带着收音机出门,形成琦莉一人被孤立的状态。团员们对她发出邀请:「有空就来游乐园玩嘛!」(尤其是穿着玩偶熊的贝尔福特),但也不能请哈维带她去,所以根本不可能去玩……
(他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真是的……)
明天一定要想办法跟去看看,琦莉开始认真思考。就算曾答应过他,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公平(要是能再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琦莉,妳在生气吗?」
从斜下方传来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琦莉往下一看,从衣服的缝隙间露出眼睛的娜娜正仰望着她。
「嗯,我才没有生气呢!」
琦莉面露苦笑掩饰着,但是被那道不带任何情绪的透明视线这么盯着看,觉得自己的内心似乎都被看穿了,令她莫名地越发心虚。「……嗯,不知该算是生气呢,还是焦虑呢……」虽然知道这不是该对娜娜说的话,但她只是稍微吐露自己的心声。
焦虑其实是对她自己。哈维什么事情都不找她商量,应该是因为还把她当作小孩,只想保护她吧?琦莉希望自己能帮上一些忙,但哈维却不让她做任何事,她什么也不能做。
(我真的这么靠不住吗……)
琦莉对自己叹气,有点像是迁怒般地把晒干的衣服从拖车的后门扔进去。
「哇!」
里头有人发出叫声跳了起来。
现在离团员们回来的时间还有点早,怎么可能有人已经回来了,所以琦莉非常吃惊,她双眼凝视着昏暗的拖车内。结果里面的人正朝向这里转过身来,以半蹲的姿势僵在那里——他正好把手伸进某个团员的行李里,周围的东西也散落一地。
……闯空门,这次是真的小偷。
琦莉和小偷在凝结的气氛下对看了数秒。「啊……」不知哪一方发出笨拙叫声的同时,小偷蹬了一下地板朝她们冲过来。「呀!」他趁着琦莉和娜娜跌坐在地时冲下拖车,一溜烟逃走了。
「妳在这里等着!」
琦莉严厉地对娜娜丢下这句话后,立即起身去追小偷。尽管琦莉这样对娜娜说,但仍听见啪答啪答的小脚步声跟在后头。小偷逃进用来晒衣服的两台拖车之间,琦莉追在后头,拐过拖车的转角后,尚未收进去的衣服从头上垂了下来,妨碍了她的前进。
小偷走到仿佛是妖怪军团般轻轻飘扬的衣服墙前,胆怯地停下脚步,接着他又立刻钻过衣服墙下逃走。琦莉趁机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小偷的背。
「喂!等一下!」
「哇!」
用力过猛的琦莉把小偷压倒,和小偷纠缠在一起,两人同时冲进垂在眼前的衣服帘幕,摔了个倒栽葱。
头上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琦莉,危险!」听见娜娜的声音后,已经支撑不住他们体重的绳索便从拖车车顶上松脱,衣服整个崩落下来。
「琦莉,琦莉,妳不要紧吗?」
「嗯……」
他们完全被衣服掩埋,一时也搞不清楚对方在哪里,但从衣服堆另一头呼唤她的含糊声音,让琦莉明白了方向,琦莉蠕动着推开覆盖在她身上的衣服。当她探出头的同时,「呼」的一声喘了一口气。「找到妳了……」、「琦莉!」琦莉一边抱住冲进她怀里的娜娜,一边将视线游走四周。小偷呢?
她听见附近传来了低吟声,仔细一看,小偷(看起来像是某种昆虫的蛹)被一张大床单紧紧裹住,不断地挣扎。
插图073
「抓到了吗?」
「……嗯,好像是抓到了。」
琦莉尚未完全回神,和娜娜四目相交后,两人才相互击掌微笑道:「成功了!」
不过琦莉冷静一想,洗好的衣服差不多有一半都毁了,这点让她完全高兴不起来。再加上其他原因,使得琦莉虽然抓到了小偷,但却一点也不觉得兴奋。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营地的广场上聚集了好多人,形成一个圈圈,团团围住被床单和晒衣绳紧紧裹住的小偷。只有头部从「蛹」的顶端露了出来。坐在圆圈正中央的小偷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当然并不能因为他是小孩就不算小偷,但因为自己抓到他,而使一个孩子遭到大人们的批斗,琦莉的心情变得有点复杂。
圆圈中央除了席曼之外,还有其它表演团的团长们。其中一个团长正用严肃的表情讯问少年的身分,少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把头撇向另一边,一句话都不说。他似乎是商业区贫民窟的孩子。听说那一带治安很差,常可见到小孩当扒手或是强盗。
琦莉牵着娜娜的手,从后面眺望着讯问的情形。
「琦莉,妳真了不起,哈比一定会夸奖妳的喔。」
「是吗……」
娜娜天真无邪地对琦莉说,琦莉以不置可否的苦笑回应。她觉得自己或许会被骂太莽撞吧?当时她毫不考虑就追上去抓住小偷,如果对方的年纪再大一些,甚至还携带刀子的话,情况就会更危险了。
广场正中央继续进行着讯问,但少年仍然维持一贯的沉默,团长们不知所措地交换眼神。
「实在没办法了,我看就交给教会兵好了——」
「不、不行!」
不知是谁随便提出这个建议,没想到刚才态度一直很高傲的少年突然脸色大变。紧紧裹住的身体像是跳起来似的,往眼前的大人们匍匐过来。
「千万不可以让教会兵知道,不要!」
「那你告诉我你住哪里?叫什么名字?」
「……」一被问到身分,少年又再度保持沉默。「喂!谁去通报一下!」、「不可以!不可以通知教会兵,他们会拿我的心脏去做实验!」对于拚命哀求的少年,围在四周的大人们不禁露出笑容,最后由席曼做出结论。
「这样应该够了吧?我们的损失也没多大,把他关在仓库里一个晚上,处罚一下就放他回去怎么样?」
席曼提议后环顾周围的人们,并等待他们的反应。感觉上这样的惩罚好像就够了,席曼看见其它团长们相互点头示意后,自己也点点头,最后将视线投向在圆圈最外围旁观的琦莉身上。
「这样可以吗?琦莉?」
琦莉没想到他会问自己的意见,顿时愣了一下,然后不自觉立正站好。「是、是的,这样就可以了。」她拘谨地回答。为什么要问我呢?
「放开我!」
一名团员抬起大吵大闹的少年后,人墙也随之瓦解、开始散去。和琦莉擦身而过的其它表演团的成员们,也随意和琦莉说话。在一片「真了不起」的赞美声中,也掺杂着「对不起」的道歉。这时琦莉才明白,刚才席曼是故意问她的,目的就是要替前天遭受不白之冤的琦莉找回立足之地。
在这个拥有来自各地歌舞团的营地上,闯空门事件造成各团之间产生了微妙的不信任。但抓到真凶后,事情也总算是解决了……不过,「心脏会被取出」一定是来自大人吓唬小孩时常使用的词句——「坏孩子会被教会兵挖出心脏」但是「拿去做实验」这倒是第一次听到。
*
「好困喔……」
「呼啊~」打了个大哈欠后,走在旁边的同事对他投以讶异的眼光。
「你应该睡眠很充足欸,晚上总是第一个睡,早上也是最晚才起床,只不过梦游时的举动太易于常人了。」
「不要你管。」
贝尔福特一边擦拭眼角的泪光,一边把视线撇向另一头。在别人的眼里看来他好像一直都在睡觉,但其实很多时候,他的意识都是清醒的,所以越睡越想睡。他打算暂时不再干那种事了,但是——前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他编了一个牵强的理由说自己是因为梦游,才得以全身而退。不过下次如果再发生相同的事,自己可能就会被送进医院了,即使不是如此,说不定也会因为其他原因而被送进医院吧?
昨天早上,因为被发现偷窥,当他仓皇回到拖车上的身体后,立刻被人踩住胸口(而且是穿着鞋子的脚)。「如果你下次再惹麻烦,我就让你无法回去身体!」声调听起来就像是要马上把他踹死一样恐吓着他。真是恐怖!
「呼……啊——啊,真是麻烦。」就像是被传染一样,连身旁的同事都跟着打哈欠,最后还轻轻伸懒腰说:「其实小偷都已经抓到了,不用巡逻也没关系吧?」
「真是的,呼啊……」
「呼啊……」
他们一边窸窸窣窣抱怨着,一边轮流拚命打着哈欠,然后并肩走在静谧的深夜营地里。
从最初发生闯空门事件的前天傍晚起,整个营地的防盗气势高涨,最后就由各表演团体轮流在白天和夜晚巡逻。虽然可以达到防盗的目的,但对他们这种被迫动员的小角色而言,只是感到麻烦。原本只要三十分钟应该就可以绕完整个营区,但是上头交代要仔细巡逻,两小时内不得回来。不得已只好再巡逻第二次。
「对了,琦莉那边进行得怎样了?」
刚刚应该没有聊到琦莉,同事却突然没头没尾地丢出这一句话。扮老鼠的这个同事个性虽然不错,但却喜欢嘲笑别人。
「什么怎么样?」
「你看上她了吧?嗯,虽然她不是很出色,但却有种邻家女孩的可爱。不过我还是喜欢再稍微前凸后翘一点的啦!」
「嘿嘿,你的喜好我很了解。」贝尔福特半瞇着眼,看着露出下流笑容说话的同事。「我才没对她怎样。」掺杂着叹息声回答……因为那个男的实在太可怕了。
这个话题难以再继续下去,说到这里就此打住,两人又再次陷入沉默。在毫无人烟的寂静广场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楚。他们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追着照在地上的手电筒光圈,大约只走了十步左右后。
「那我告诉你一件很恐怖的事。」
莫非他瞬间感到无聊透顶,所以又突如其来冒出这句话吗?真是什么跟什么啊!
「这是我听说的,听说其它团老一辈的之前就曾经见过他,就是我们团长认识的那个家伙,那个红毛的。」
「……欸?那也没什么,他们可能是朋友吧!」
「听说那大约在二十年前欸。」
「欵?」本来已做好心理准备要听恐怖故事,但这哪里恐怖啊?(怪谈对他来说可不是开玩笑的)当他心里这么想时,才发现这句话的蹊跷,不禁感到背脊发凉。二十年前?
他用惊讶的表情转头看着同事。同事把手电筒放在下巴,故意制造出恐怖的气氛,然后用降了三个音阶的语调继续说道。「不只二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四十年前……还有,每当那个男的出现的那一年,团员当中一定会有人死亡。听说上次是在熊玩偶装里,发现了浑身是血的奇怪尸体……?」、「在熊、熊的……?」几乎贴到同事的鼻尖,贝尔福特咕哝着咽了一口口水。
「什么?」
同事抿嘴一笑把嘴角往下撇……让他一下子松了口气。
「搞什么嘛……」
「不是啦,二十年前的事真的是我听说的,可是那是一个爱吹牛又爱胡诌乱盖的老爷爷说的,就算是真的,应该也是认识红毛的爸爸吧?」
「可恶,你给我记住!」贝尔福特充满恨意地瞪着正在哈哈大笑的同事,他暗自下定决心,下次要用灵体来吓吓那只老鼠,但他也觉得有些事情的确令人难以理解。
不只琦莉,就连那个男的也看得见自己的灵体,这点令他感到非常惊讶。他觉得好像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家伙到底是……?
嘎沙……
「哇!」
当他在思索的同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吓得不禁想大叫的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忍住没叫出声。然后就这样捂住嘴巴和同事交换吃惊的眼神,两人一同将视线移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静止不动的那群拖车几乎与蓝灰色的黑夜融为一体,静静地排列在那里。继刚才发出的声音,从其中一台拖车后面又开始发出金属类的声响。
他和同事两人蹑手蹑脚往那里靠近,从紧接在后的另一台拖车后面窥看,结果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后门的前方晃动。他似乎正在门上动手脚,想要把它撬开。同事看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然后耸耸肩。感觉好像是在说,没想到小偷接二连三地来呢!
对方用眼神和手势示意他绕到拖车的另一头去。(欸?是要我们自己抓吗?)(当然啰,两个小女孩都可以办到了,我们两个男的怎么可能办不到?难道你不想在琦莉面前表现一下吗?)(这个嘛……)几乎就在他们用眼神和唇语快速交谈的同时,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声音,门已经成功被撬开了。
「啊!」
两人不禁同时大叫,本来想要钻进门内的那个人影回过头来。
现在已经不是使用「绕到后面去」这种作战策略的时候了,他们只好同时从拖车后方冲出去,同事把手电筒往前方一照,小偷就站在白光的正中央——
*
哈维坐在水泥砖围墙上,正要点燃香烟时,背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他回过头一看,从漆黑的营地后方一道娇小的人影跑来。当她跑进从头顶的路灯洒落下来的光圈内后,停下了脚步,嘴里微微吐着白色气息,然后慢慢走了过来。
「妳又来了……」
「啊,我醒来刚好就看到哈维往这里走呀。」让人感觉她好像根本就没睡,一直在等着。今天可能没有那么赶吧?她确实穿好外套才来,就各种意义来看是让人松了口气,哈维在内心叹息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和席曼聊了一下才出来。」
哈维回答。在还没被问「是否可以坐下来?」之前,他就抓住琦莉的手把她拉上来。他把收音机取下来还给琦莉,琦莉坐在哈维身旁,将收音机放在膝上,两人的肩膀若有似无地触碰着。
『俺刚才听说了,妳挺出锋头的嘛。』
「嗯,还好啦。」
『虽然这是件好事,可是太过危险的事,妳……』
「我知道,我下次会注意的。」
哈维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同时又重新点燃香烟。对了,自己不是在几天前也被收音机念过同样的事吗?他用事不关己的心情思考着:为何收音机总是操心个没完没了啊?在他把打火机丢进口袋里的同时,发现琦莉正斜眼窥视着自己的表情,感觉好像是在问:「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哈维思考一会儿后,把手放在琦莉的黑发上。
「干得好!」
就这么简单几个字。想说的话收音机都替他说了,所以没有特别要说的。这样一来琦莉似乎就放心了,她把视线转回到自己的膝盖上,表情瞬间变得稍微开朗起来……可别因为这样就那么莫名的高兴啊!
哈维的眼睛不知该摆哪里才好,于是抬头仰望天空抽着烟,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他心想:今天还好没紧张到摔下去。像上次就是「那个」害的,她明明就还是个小鬼,不知不觉中居然已经变成「那个」了,所以自己才会不知所措吗?「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恶,都是环境害的……)
都是因为周遭人的闲言闲语,才会害他有不好的念头。他叼着烟咂了咂舌,然后用斜眼瞪着「周遭」的代表人物——收音机。『干什么?』下士从喇叭发出若无其事的声音问道。
「啰嗦,都是你害的。」
如果被追问是什么事情又会给自己惹麻烦,因此哈维说完后,赶紧把视线挪开。
「哇啊——」
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漆黑夜空,响遍整个营地。听起来就像是大型鸟类临死前的痛苦哀嚎。但那是男人的声音,而且好像是两个人?
当他发现不对劲后,几乎是以脊椎反射般的动作,翻身往营地的方向跳下。整个营地变得有些不平静,人们似乎都从拖车上下来了。
当他想要往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时,有个人影从对面穿过广场,往这里过来。那是一个身上扛着行李的高大人影——对方不时回头注意背后的动静,即使如此,他仍以飞快的速度前进。
「哇!」
哈维几乎要与他撞个正着,于是赶紧侧身闪躲,但还是无法完全避开,最后他撞上对方的肩膀后弹开来。「啊!」哈维滚了半圈后起来,用单脚跪地的姿势一看,对方也没采取保护自己的姿势,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不过对方立刻就坐起身,赶紧将外套的风帽拉低遮住脸,同时起身重新扛起行李。
虽然只有一瞬间,哈维仍从风帽的缝隙间看到了对方的脸。他的皮肤跟仿佛快要腐烂的尸体一样偏绿,还有突出的眼球——
「妖、妖怪!妖怪把小偷抓走了!」
「那里!」
从营地后方传来怒吼声和脚步声。怪异的人影吓得晃着肩膀,飞也似地跑了起来。「等——」哈维本来打算追上去,但他立即冷静下来。因为站在妖怪前进方向的是——
「琦莉,闪开!」
听到叫声后,原本抱着收音机站在水泥砖围墙前方的琦莉,做出弯下身体的反射动作。人影立刻猛蹬地面跳起,一口气越过琦莉的头和围墙,消失在围墙的另一端。
「哈……」
「妳待在这里,绝对不准跟来!听到了没?」
哈维对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琦莉片面交代后,旋即从她身旁翻过围墙。『笨蛋!不要一个人去!哈维!』听到收音机的声音时,他已经在围墙的另一头着地了。才一眨眼功夫,刚才那个人影早已往街道那一头跑远了。
(好快——)
哈维一边追逐一边咂舌。扛着那么大的行李,跑起路来脚几乎是拖着地,可是那家伙步履蹒跚却能跑得那么快。
那个像是行李的东西,其实是一个小孩。刚才哈维听到有人大喊「妖怪抓走小偷」,他听说逮到闯空门的那个小偷就被关在拖车里,那么应该就是那个少年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的目标是那个小孩,但目前当务之急是要确保小孩的安全。
不过,哈维花了四天时间都找不着的人,没想到竟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
哈维跑步的同时,一边把左手放在裤子后方的口袋上,以确认折叠刀是否还在。他只是要确认,并没有要掏出来。他明明事先设想过和那个人碰面时的情景,才带着家伙出门的,然而到了紧要关头时,他又变得很不干脆,居然希望如果可以,不要演变成那种状况。
当哈维觉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时,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进入商业区的贫民窟。走在他前方的影子并未露出疲态,影子穿过稀稀落落街灯照耀下的深夜马路,踢散一团被风吹聚在一起的垃圾,然后冲进狭窄的巷子里。
哈维随即跟着转进建筑物转角,但前方已不见任何人影,只见那个人正沿着右边墙上的屋外楼梯爬,发出很吵的脚步声。
哈维开始觉得怪怪的,但仍决定先跟上去,将楼梯两格当一格爬。到了不知是三楼还是四楼时,从紧急逃生口冲进建筑物内,一边是排列着几扇门的昏暗走廊。这应该是公寓还是饭店之类的地方吧?现在好像没有人住,不但看不到半个人影还散发出很重的灰尘味。哈维看见那个背影无视于中间的那些门,直接穿过走廊,消失在另一头的紧急逃生口。
(奇怪……)
原先令他抱持怀疑的想法,瞬间转为确信笃定。对方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经验,但他的动作很明显是要甩掉自己。那些家伙会采取这么聪明的行动吗……?
穿过走廊后,一走出另一头紧急逃生口的瞬间,哈维就感到头上传来杀气,他做出躲开的反射动作,这时靠在正上方楼梯后面等待机会的「那个人」跳了下来。他已经先把少年放到上面了吧,没有负担的他变得身轻如燕。奋力挥动的手臂划过空中,打在楼梯的栏杆上。
喀锵!
发出坚硬的撞击声音后,铁栏杆应声凹陷下去。
(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哈维感到胆战心惊,一边往后退,继续闪避攻击。这时他的背碰到了栏杆,于是他靠着栏杆顺势往后一倾。「下去吧!」哈维发出气势十足的咒骂后,一个回旋以膝盖猛踢朝他冲过来的对手腹部,再将他踢下楼。哈维就这样顺势转过身,隔着栏杆往下一看。
「呜啊……」
哈维发出不完整的声音。隔着栏杆,他看见对方那巨大身躯被抛向空中,仿佛被地面吸入般,摔落到下方的路面上。即使是三楼的高度,也不见得能使他无法行动。要去追他吗?还是要保护少年呢——
哈维正犹豫不知该往上还是该往下行动时,看见一个少女跑进巷子里,那一瞬间迫使他做出下楼的决定。
「我不是告诉妳不要来吗?」
突然有一个物体落在眼前的垃圾堆里,琦莉吓得停下脚步。「那个人」好像完全没受伤似的从垃圾堆起身,准备攻击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琦莉。哈维咂了咂舌,准备跑下楼梯时——
「你这家伙!」
此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伏兵。那个被抓走的少年突然从后面冲了过来。「呜、哇!」哈维踩空阶梯失去平衡,他抱住紧抓着他的少年,两人一起从楼梯上滚下来。好不容易采取了防护的姿势才没有受伤,但背部却猛烈撞上楼梯平台的栏杆,霎时痛得无法呼吸。
「……呃!」
现在不是痛的时候,哈维用一秒钟切断痛觉准备起身时,刚才那个少年却还黏在自己身上,真是麻烦。「你给我滚开!」哈维不耐烦地抓住他的脖子想要把他甩开,但少年的拳头却不分青红皂白的揍了过来。
「你这混蛋,大混蛋!你要对我哥哥做什么?」
「我哪知道啊——」
不管这么多了,就在哈维想要随便把他扔下时。
「……欸?」
「把、把我弟弟放下来!」
在哈维不自觉发出痴呆声音的同时,从楼梯下方传来了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少年不停地大吵大闹,哈维抓住他的脖子,几乎对少年没辄的他回头一望,戴着风帽的人影正面对这里,手里勒住琦莉的脖子以牵制他。
两人都抓着人质互瞪,空气逐渐凝结。
「……弟弟?」
这种时候,哈维居然用傻愣愣的声音复诵着。
*
吱——
随着生锈门扉开启时发出的摩擦声,门口出现一个缝隙,少年从外面溜进来后立刻关上门。现场气氛变得缓和许多,琦莉也稍微松了口气。
「街上没事了,没有引起骚动。」
少年在详细报告的同时走到房间后面,和站在窗边的哈维交换位置。窗户的位置接近天花板,少年的身高根本构不到,于是他在窗户下堆了麻布沙袋把自己垫高。少年灵活地爬了上去,踮着单脚往窗外窥看。
他们住在距离刚才那条巷子不远的地方,一行人直接步行过来。这是一间位于公寓的地下室,像仓库一样的房间。天花板的电灯泡渗出偏黄的昏暗灯光,照亮这间充满灰尘的房间。除了堆放在窗边的麻布袋之外,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以及损坏的家具杂乱堆放着。琦莉坐在靠墙的一个细长箱子上,箱子似乎是他们用来代替床铺的。
「要喝吗?」
一只马克杯突然递到她眼前,琦莉不禁吓了一跳,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身体往后缩。挂在她脖子上的收音机发出带有威吓性的杂音,不安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琦莉……下士,住手!」
被哈维冷静的声音告诫后,杀气瞬间消失。琦莉对于刚才表现出明显的排斥反应立刻感到后悔,她将手伸向马口铁马克杯,但接过马克杯时指尖互相碰触时又稍微吓到了。感觉像是曾经融化过又干了的挛缩皮肤,还有关节突出的扭曲五指,手指上没有指甲,可能是脱落了……琦莉就这样凝视着对方的手一动也不动,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赶紧把视线移回自己的手上。
这时一只大手放在琦莉的头上,她抬头一看,哈维正轻轻地搔着她的头发,随即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克理福。」
「没关系,不用在意。」
克理福——自称克理福多夫的他,扭曲着和手部皮肤同样挛缩的脸颊,做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这样会比较暖和,因为这里很冷。」他对琦莉说完这句话后,刻意选在离他们有点距离的箱子上坐下。
琦莉感受到为了使她安心而坐在她身旁的哈维的体温,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感到难过。她无精打采地低头望着手中的马克杯,温热的淡咖啡几乎溢出,这杯咖啡给人一种努力却笨拙的感觉,如同替她泡咖啡的那个人说话的方式。
除了可以煮开水的简单瓦斯炉外,房问内没有其它热源,也没有一张象样的床铺,用来代替床铺的箱子上只放了随意折叠的毛毯。听说这里是他暂时的住处,也就是藏身之处。
「引起骚动真不好意思,我担心我弟弟不知道会不会被送到教会,所以急着去救他……」
谈不上冗长的一句话,他那不灵活的舌头却得花上比常人更多的时间才能说完。站在窗边往外看的少年回过头来,噘起嘴巴。
「哥,你不用道歉啦!」弟弟则恰巧和哥哥相反,飞快地予以反驳。
「是你不对吧,托比!我已经跟你说过,不要再偷东西了,妈妈会伤心的。」
「什么嘛,妈妈连哥哥……」
「托比!」
说话节奏虽然缓慢,但却严厉地制止弟弟,弟弟板起脸闭上嘴巴,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克理福多夫叹了口气,再次看着哈维他们,他似乎无法做出复杂的表情,有些尴尬地露出苦笑。
「他不是坏孩子……他看到我这副模样,竟然还认得出是我,于是把我藏在这里。我们家就在这里的一楼,所以就把这里当作基地。以前,在我出去工作之前,常和他一起在这里玩。」
克理福多夫的脑海里浮现当时的情景,琦莉觉得自己彷佛也看得见。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弟,躲在箱子后方一起玩战争游戏。虽然很难从他现在面目全非的样子去想象他原来的面貌,但想必他应该是一个稳重的好青年吧!
大约在两年前,开垦首都的山脉时需要雇用集体劳工,听说他为了加入那个劳工团体而离开家。但是开工后不久,工地现场发生了大规模的坍方意外,失踪者和身分不明者陆续出现,在好不容易才能确定姓名的死亡名单中也出现了他的名字。由于罹难人数过多,当局难以妥善处理,无法将遗体一一运送回家,必须在首都集体埋葬。听说托比和母亲只接到这样的通知。
「……等我醒过来时,我已经在怪物们的洞穴里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也跟他们是一样的德行吧……大部分的家伙都一动也不动,要不然就是走来走去,偶尔会开始自相残杀,但是不久后就厌倦而作罢。天花板一天会打开一次,只有新人被丢进来时才够刺激,大家会一拥而上,对着新人胡乱啃噬一通。通常新人第二天就会复活,然后成为吃下一批新人的一员……」
他一字一字小心地慢慢说,让听众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体会想象。当时的情景逼真地浮现在脑海后,充满酸味的东西升上了喉咙,琦莉啜了一口淡咖啡,把胃液吞下。
「要去外面吗?琦莉?」
一旁的哈维低声说。琦莉略微抬起头斜眼窥看,她的位置可以看见哈维的左脸,他还是和往常一样,不时垂下眼睛,面无表情。他无意义地叼着没有点燃的香烟,视线落在翘着二郎腿的膝盖上,左手伸进外套口袋里——可能正把玩着打火机。
「要去外面吗?」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是「我希望妳去外面」,但是琦莉用坚决的表情摇着头。
「我要在这里。」
如果事情和哈维在首都看到的事物有关,她希望自己也能全盘了解。
琦莉立刻明白,克理福多夫和「门之镇」下水道里的那些怪物是相同种类的(虽然用种类来形容不知是否恰当)。克理福多夫和那些住在水里的怪物不同,他的皮肤感觉很干,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他有穿衣服,虽然是旧衣服。不过偏绿的皮肤和细胞,以及膨胀般畸形的巨大身体都一样。
既然是相同的种类,而且还是第二次遇到,琦莉怎么可能会放过追问的机会。哈维可能也认为不必再刻意隐瞒了吧?有关怪物和首都这些之前坚持不谈的话题,今天终于亲口告诉了琦莉。
来到这个房间后莫约过了十分钟,才刚听完事情真相的琦莉,目前还不能完全理解——去年冬天,哈维入侵首都的研究机构后,到底进行了什么事情?——有人制造不死人的「核」复制品,而且教会也参与其中,把部分原本应该埋葬在教会的尸体搬运到那里。另外,因为将质量不稳定的「复制核」嵌入尸体,造成细胞再生能力失控,大量生产出制作失败的不死人——
哈维淡然地将事实一股脑塞进了琦莉的脑袋里,坦白说,琦莉很难产生真实的感受,但是听克理福多夫说到这里后,琦莉才终于慢慢了解这个现实的问题。
她很害怕再继续听下去,但想要知道更多事实的心情战胜了一切。
「……请继续说,对不起。」
稍微中断后,停顿一下的克理福多夫被催促继续说。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克理福多夫点点头,然后慢慢开始说道。
「……我很害怕,一直蹲在角落里。过了几天、又几天……我就这样在充满恶臭的洞穴里生活,我以为我可能会就这样死掉,可是我和其它那些家伙都不可能因为饥饿而死。我了解即使过了几天,甚至几周,我还是会继续活在那里……可是,有一天,不知道谁从外面把洞穴墙壁上的铁栏杆打开了,后来才知道那个地方叫做第六区。」
哈维手上发出一声小小的「喀擦」声,他突然站起身来,用来当作床铺的箱子顿时吱嘎作响。难道他在口袋里点燃了打火机,然后再用手把火捏熄?「……啊,没什么。」他立刻故做镇静地说,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抱歉,请继续。」
他缩短刚才琦莉说过的话,顺势站起来后,接着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克理福多夫同样对他点点头,可能是说了太多话累了吧,他轻轻喘了口气后继续说道。
「我们就从那个打开的出口一涌而出,也许我们只是很本能地想获得光线……但是拿着枪的家伙们立刻追了过来,我想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被杀或是被捕,可是托那场混乱的福,我才得以逃出来。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走到了我家……我看见我母亲时好高兴,我想要去见她……」
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声音就消失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这个。」他突然说出想要转换话题的字眼,然后坐着弯下腰,卷起自己的裤管。
他的小腿前方有一半凹陷,已经黑碳化——那是碳化枪的枪伤。
「这是在我逃亡途中被打到的,其它的伤都能立刻痊愈,只有这个好不了。我的腿好痛……每晚都痛得睡不着,明明很困,可是就是睡不着,真是痛苦……」
掺杂着叹息声,哈维吐出缕缕烟雾。
听说被碳化枪打到的枪伤,即使是不死人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再生。哈维失去的右手臂就是这样——像克理福多夫尚未受过阻断痛觉的训练,就只能继续被无法痊愈的伤口疼痛折磨……
「那个……有没有方法可以治好我哥哥?」
刚才一直望着窗外沉默不语的少年,这时才插口问道。也许他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加入话题了。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他随着扬起的细小砂尘,从他站着的麻布袋上滑下来。
「你应该懂很多吧?救救我哥吧!让他能恢复原来的样子和我妈见面,这样我们就可以像之前一样,三个人一起生活。」
「托比,和他说也没……」
少年无视于后方传来的劝阻声音,立刻站到哈维面前,彷佛想紧紧抱住那个修长身躯般,继续抬头仰望他。
「我妈虽然没对我说什么,但是自从听到哥哥的死讯后,直到现在她每晚都在哭泣。其实我都知道,因为她给我了晚安吻之后,我没有睡着,一直听着她的哭声。请你治好我哥哥吧,求求你。」
「……不好意思,我无能为力。」
哈维如此回答,他的声音和低头望着少年的红铜色左眼,都像是要甩开他似的冷漠,托比和克理福多夫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都屏住了呼吸。
「这并不是医治不医治的问题,他早就已经死了,他现在只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体而已,尸体是无法医治的。」这句话是对谁说的呢?感觉不像是对托比,也不是对克理福多夫说。
「你说什么……」
少年吐出刚才屏住的气息后,发出了悲痛的声音。「这是什么意思!」他咆哮着扑向哈维。
哈维就这么往后踉呛了半步,他并没有想躲开或甩开少年的意思。空荡荡的右手袖子和左手都插在口袋里,他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抓住他外套猛摇的少年。
「为什么?我哥哥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哥哥变成这种怪物?变回来!把我哥哥变回来,变回来!」
少年以外的其它人都静止不动。哈维默默地站在那里,任由少年对他发泄。琦莉和克理福多夫,甚至就连收音机都难以插口,似乎就只能在一旁看着事情的发展。
过了一会儿,少年的叫声不知何时变成了呜咽。他紧紧抱住哈维的外套,开始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刚才愣在一旁的克理福多夫终于僵硬地走过来,把弟弟拉开。
至于琦莉……
琦莉感到非常生气,既然克理福多夫没有错,那么哈维也没有错,凭什么受到这样的辱骂?
琦莉替全都概括承受不做任何辩驳的哈维,以及什么也不能说的自己感到不甘心,她紧紧握住已经完全冷却的马克杯。
*
「我忘了拿烟。」
踏上归途时,从公寓后门走到巷子时,哈维啪沙啪沙地摸着左右两边的口袋,一个人自言自语。就在他想回去拿烟时……
「我去拿。」
跟在最后面已经哭肿脸的托比转过身,跑下通往地下室仓库的楼梯。门前只留下哈维、克理福多夫和琦莉三人。就在琦莉默默低头,看着楼梯下方仓库门口透出的灯光时,有人轻轻戳了她的头。「……妳在生什么气?」哈维用有些无奈的语气低声道,琦莉则板着脸摇摇头。
克理福多夫没有走出门外,他戴上风帽掩盖自己的脸,站在后门阴暗处,不安地喃喃说道:
「歌舞团那边……」
「喔——我会随便编个谎搪塞。」
哈维也不知道这次该用什么理由,但还是随口回答。克理福多夫抖动着脸颊皮肤,露出笑容。「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你真是个好人。」然后口齿不清地道谢,再用混合着客气、些许怯懦——甚至有点羡慕的眼神看着哈维。
「你才是真正的不死人……?」
愣了一下后,哈维似乎不知该如何反应似的,小声地噗嗤一笑……真正的不死人。仔细一想,可能是因为克理福多夫一脸正经,却说出那么滑稽的话,点中了哈维的笑穴。也或许这是带有嘲讽自己意味的笑。
没多久,便听到轻快的脚步从楼梯问跑上来。
「这个吗?香烟。」
「谢了。」
从地下室回来的托比轻轻喘着气,把烟盒递给哈维。托比的眼珠往上一转,窥看着轻松收下烟盒的哈维,哈维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那个,对不起……」
哈维没有回答,只是用左手搔了搔少年的头发。虽然只有这样,但应该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意吧?少年似乎因为其它理由又哭丧着一张脸,那时哈维已经把手从少年的头上拿开。
「回去吧!」
哈维看着琦莉,催促她往巷子走。
「托比!」
突然冒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使得已经稍微缓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四个人几乎同时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在后门的里面,通往公寓大门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影。一个披着披肩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她身上的披肩看起来是质料不怎么好的合成纤维。
「妈……」
「这种时间你还在做什么?真让人担心……」
那个女人用含着泪的沙哑声音说道,同时很明显地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托比以外的其它人,那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住在这间公寓里的住户。就在她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人身上时,发出了很短的尖叫声。
克理福多夫一瞬间全身僵硬,但下一秒他立即跳起来转过身,从后门冲过去。站在门前的琦莉被猛力一撞,几乎快跌倒的同时,哈维的手臂抱住了她。「哥哥!」那是托比叫住他的声音。克理福多夫就这样猛地撞到巷子另一头的墙壁,摩擦着墙转了个直角。
「等、等一下!」
克理福多夫以受伤野兽般的姿势想要逃走,但是听到女人的声音后,却吓得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停下做到一半的动作,当场愣住。经过数秒钟的空白后——
「克理福……?」
第一个开口的是那个披着披肩的女人。
「……你是克理福多夫吧……?」
克理福多夫吓得猛摇肩膀,以半蹲的姿势回过头,战战兢兢地看着那女人。可能是从风帽缝隙间露出的侧面,看出了儿子的面貌吧,泪水盈眶的她,眼睛瞪得好大。
「怎么可能……我听说你已经死了,他们说你发生了意外……为什么会这样……」
「我是已经死了,妈妈,可是我回来了。」
对于儿子口齿不清的说话方式,母亲喘了一口气,踉踉舱舱的几乎站不稳。她以紧握住的两颗拳头抵住额头,像是祈祷般低下头。「怎么会变成如此罪孽深重的样子……请饶恕我们,神啊!请饶恕我们……」像念咒语一样,在口中反复念着「请饶恕我们」。克理福多夫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托比站在母亲斜后方,抓住她的披肩一角,懊恼地咬着嘴唇。
克理福多夫的样子,到底对神而言有多么罪孽深重?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不都是教会害的吗?琦莉怎样都不能理解,她紧紧抓住哈维的手臂,瞪视着这对母子。
「让我看清楚你的脸……?」
「可是,我这张脸,我……」
「让我看,拜托你。」
母亲以轻细却坚定的声音请求他,克理福多夫心惊胆颤地走到她面前。母亲伸出颤抖的双手,用指尖触摸儿子挛缩的脸颊,她似乎不太敢摸,立刻把手收回。克理福多夫彷佛做错事般,不好意思地缩起身体。
她犹豫了一会儿,这次把双手确实放在儿子的脸颊上,抬头仔细望着儿子面目全非的容貌。
插图088
「这个眼睛……真的是克理福多夫……」
「嗯……」
「你早就回来看过我对吧……当时我吓了一跳……」
「妳别放在心上……很抱歉让妳吓到。」
看到儿子不知所措地拚命用不灵活的舌头回答,她像是忍住什么似的咬着嘴唇,然后在口中重复了一次「请饶恕我们」,但是接着……
「……欢迎回来……」
她把儿子的头抱过来,将脸埋在儿子的脖子上,只见她又像是在念咒语,不过这次念的和之前的不一样,不断反复着。
感谢主,让我儿子回来。感谢主,感谢主……
*
夜深入静的巷子里,气温依旧寒冷,只有那栋公寓一楼角落的房间窗边,被昏暗柔和的灯光,以及微微的温暖空气包围。
『在我们对所有事情都束手无策之际,总算解决了一件事……那一家人,可以就这样一起生活下去吧?』
「我怎么知道!这和我无关,反正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哈维冷漠回答后,转身背向窗户(说什么对所有的事情都束手无策,你是参与了什么吗?)催着琦莉往巷子走。琦莉还是那张不高兴的脸,一边瞪着脚底的柏油路,一边跟在后面。哈维莫可奈何地斜眼瞄着她。
「妳到底在生什么气?」
「很多。」
……很多吗?哈维轻叹一口气。「是首都的事吗?很抱歉没告诉妳,但是我本来打算下次跟妳说的。」
琦莉摇了摇低着的头,就这么低着头小声问道:
「这就是全部吗?」
哈维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发一语。过了几秒钟后,哈维发出就连自己都觉得很生涩的声音复诵一遍。
「这就是全部。」
「……那就好。」琦莉如此回答。感觉她似乎放心了,声音变得较不紧绷,但自己说的那句话却让他觉得格外刺痛。
哈维觉得有些不自在,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这个深夜的商业区虽然一片寂静,但是那种寂静像是锁定猎物后暂时地屏气凝神,充满了微妙的紧张感。他踢着路边的垃圾,鞋底喀沙作响。
他叼着烟点火时,凝结的空气稍微缓和了些。他的视线追着自己吐出的烟,仰望着天空,他心想:抽烟的习惯为什么这么适用于说谎时呢?他居然莫名其妙地佩服。同时心想:以前发明香烟的人一定是个大骗子。
*
(真是无聊……)
他带着一半看热闹的心情观察了一阵子,想看看克理福多夫什么时候会吃了自己的弟弟,然后再袭击自己的母亲。但是事情出乎他意料地和平落幕。
算了,反正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性。在不久的将来,他有可能受到自我意识侵袭,变成真正的怪物。他想象克理福多夫发现自己杀了亲爱的家人后,那种绝望的样子。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浮现笑容。如果真是这样,他的头脑里应该也不会有「绝望」这种想法吧?哈哈!
(哈哈什么啊?)
今天的心情好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如果是昨天,他可能会因为乐趣大减而杀人吧?但今天随便怎样都行,并没有感到特别生气。
比起观察怪物何时会变形,他发现了一件更为有趣的事。
他从巷子的阴暗处,目送着即将消失在蓝灰色朦胧天空另一头的红发男子,以及少女娇小的背影。
「哎呀——」
他不禁发出了感佩的叹息。
哈维那家伙居然还没感到厌倦,继续带着那女孩一起走,老实说真令人意外。那个女孩跟以前相比已经长大了,当初那个矮冬瓜现在竟然也能有如此的成长。想想当初还真是可惜。
他用手背摩擦因微笑而牵动无法回到原位的右脸颊,坏死剥落的皮肤就这样黏在他手上。
(可恶,又来了……)
他厌恶地低头看着手背上的皮肤,像是被火烧伤起了水泡,并渗出焦油般黏稠的血液裹覆伤口。已经坏死的部分会从旁边再生修补,修复后旁边会再起水泡,然后坏死后又再修复,就像是蛆在泥水表面跳来跳去,不断重复着没有结果的追赶。满溢出来的细胞块掉落在脚边后,把柏油路染得更黑。
……变形的怪物就和我一样。哼!
「等……」
他咂了咂舌,用鞋底践踏自己的细胞,靠着墙改变身体的方向。他就这样用肩膀摩擦着墙,拖着身体往无人巷子的黑暗深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