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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上) Episode.1 Joachim

「为什么哈比的眼睛和手都受伤了?」

(是啊,我也很想问,别顾虑快说吧……)

「琦莉和哈比是情侣吗?」

(对、对,你们到底是不是?)

「你们接吻了吗?」

(……接吻了吗?)

贝尔福特一面在内心里加入她们的对话,一面竖起耳朵偷听一旁两个女孩聊天的内容,小孩子还真直率呢!

不过,当发问者拚命提出问题,而另一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发问者又提出新的问题了,感觉根本不像是在对话。那个超级难搞、完全不与歌舞团里的大人接近的娜娜,似乎很喜欢琦莉。她和琦莉一起挤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上,一边把玩着小熊布偶,一边不断提出天真的问题。

今天是第六天的下午,殖民祭已经进入尾声。由于食品等物资逐渐不足,必须出去采买,琦莉便代替其它有工作在身的团员出门采购。除了琦莉之外,还必须选一个人负责搬货兼开车。除了可以得到半天休假,还可以和琦莉单独上街,贝尔福特便兴奋地自告奋勇,但没想到会跟着一个拖油瓶……其实仔细一想,这也算是预料之中。

他们向团长借了小型卡车,开到中央车站的市场,买了许多食品和日常用品,还接受团员们的个别请托,帮他们购物、寄信。所有事项都处理完后,卡车也塞满了货物归来。两个女生在副驾驶座上愉快地交谈着,但握着方向盘的贝尔福特却有些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才出来,就这样回去太可惜了,他原本想走另一条路回去,顺便兜风,但这个计划却彻底失败。现在卡车正低速通过东南商业区的主要干道,由于采买花了不少时间,现在已是傍晚时分。这个时间,马路左右两旁已经开始聚集一些看起来绝非善类的人,妓女们也纷纷在街灯下招揽生意。

在这个行星上最繁华的大都市——西贝里-中央市,聚集了许多怀着各种目的前来的人们。这里绝对称不上治安良好,车站或是市场周边以及上城区的高级住宅区等地,还算是教会兵的警备范围。但商业区有一半已变成无政府状态,街上理所当然地充斥着扒手和抢匪,即使行抢车上的人也不足为奇。

(真糟糕……)

他叹了口气,暂时先不去想「自作自受」这句话。他只想快点冲过去,但在路边说话的那些家伙已经挤到车道上,还常常毫无预警地想要横越马路,因此没办法加快车速。等他们回到营地时,那些去游乐园工作的团员们,可能早已经回去了吧?

噗咻——

他听见车底下方传来一个怪声,接着车身突然往下沉。

「啊!」

他立刻察觉到不对劲,赶紧踩煞车将车子往路肩停靠。他从驾驶座跳下来,留下两名觉得莫名其妙、往座位下方张望的女孩。绕到前面仔细一瞧,果然不出其料,前轮的轮胎没气了,轮胎可能压到尖锐的金属片。在治安不好的地方,垃圾也多得不象话。

「是爆胎……吗?」

「嗯——」

琦莉从副驾驶座探出身子询问,贝尔福特用带有肯定语气的低吟声回答。琦莉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要推车回去吗?」爽快地说完后,就做出卷袖子的动作,同时还打算绕到车子后面去。「不用,没问题。」贝尔福特制止了她。

虽然这只是一辆小型卡车,但上头堆满了货物,只靠两个人推这辆卡车回去(另一个人完全帮不上忙),比她想象中还要困难得多。更何况,他也不想这样做。所幸轮胎不是完全没气,应该还能勉强开回营地吧?

问题是,他更畏惧卡车的车主——团长……当他想起团长那张可怕的脸,开始思考该如何解释时……

「不要——」

娜娜的声音几乎接近惨叫——他和琦莉同时吓得回头往副驾驶座望。其中一个聚集在附近路边的年轻人,把上半身探进驾驶座的车窗内,窃取车内的东西。除了掉落在座位上的钱包(因为要出来采买,所以里面放了很多钱!)就连车子配备之一的收音机,他都毫不客气地想扯下来。

「啊,你这家伙!」

正准备绕到驾驶座时,整台卡车发出嘎搭嘎搭的声响不断摇晃。仔细一看,其它疑似是同伙的年轻人从后方进入载货台了。在驾驶座上搜刮财物的人猛力甩开紧紧抓着他的娜娜,随后便赶紧离开卡车。同时间,载货台上的那群人随便物色了一些东西后,一伙人便一哄而散。

「贝尔福特先生——」

「喔,呃。」

琦莉转过头看着他,表情似乎是在说你还不赶快去追!但对方约有五、六名混混——他不禁吓得裹足不前(不,我不是胆小,勇敢和莽撞是不一样的!)在他思考时,娜娜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钻过他们两人身边向前直奔。贝尔福特大吃一惊。「喂、别跑!」、「小熊、小熊!」他赶紧勾住她的脖子将她拉回,两只小手伸向前方,开始哭喊着。

小熊?对了,那个人把娜娜推开时,好像把那只小熊布偶和汽车收音机一起带走了。

「啊!等……琦莉?」

「请你和娜娜留在这里!」

「等一下!」

琦莉不听贝尔福特的制止,跑去追偷小熊的小偷,不,是偷车贼。「等……好痛!」他想要追上前去,但却被不断挣扎的娜娜抓住,一瞬间琦莉已混入街上人潮,消失踪影。贝尔福特就这么抱着拳打脚踢的娜娜,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糟、糟糕了。」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把娜娜丢进副驾驶座后,自己也跳进驾驶座。

专门行抢车内财物的集团逃到半路时,兵分两路。偷驾驶座物品的男子和另一名成员两人一组,琦莉则紧追在后,跟着冲进巷子里。

(欸……?)

不见了。只见夹杂着红铜色和蓝灰色的黄昏天空,和垃圾散落一地的无人小巷笔直向前延伸。琦莉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走入小巷时,在她前方几公尺之处,咚的一声一个东西掉了下来。小熊布偶带着些许悲伤的笑脸,被埋进了巷内的垃圾堆里。

当琦莉想跑过去拿取时,她突然吓得停下脚步。她从小熊落下的地点往上一望,沿着巷子墙壁的户外楼梯上有人影。在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转角平台上站了一个人,再上面一点的地方还有另一个人,对方手肘靠在栏杆上,俯瞰着这里。

「妳来拿啊!」

其中一人嘲笑似地说,另一个人则从喉咙发出笑声。

琦莉的内心天人交战,一边警告她不可以过去,但她又想拿回娜娜的布偶。她和娜娜差不多年纪时,布偶曾是多么重要的玩伴呢?或许和娜娜一样,甚至更甚于娜娜,那种心痛她完全能感同身受。

咕噜咽下一口口水后,琦莉小心翼翼地靠近掉落下来的布偶。就在她一边防备着楼梯上的人,一边弯下腰捡起小熊时——

「!」

嘎锵一声,吓得她心脏都快跳出来。她回头一看,刚才在楼梯转角平台的那个人跑了下来,站在她的面前阻挡她的退路。他将某个东西从原先那只手传到另一只手,不断把玩着。那是一把折叠刀——

琦莉顿时背脊发冷。

如果对方年纪更大一些,甚至持有刀子——闯空门事件抓到托比时,下士曾叮咛过她,她还回答说我会小心的。

她抱着小熊往后退,但另一个人从楼梯上跳下来,站在她背后挡住她。她试着想要逃,但头发却被往后拉扯,硬是把她拖了回来。「呀……」、「一个女孩子跑到这种地方来很危险喔。」会危险还不是你们害的!琦莉在内心吶喊,同时想要甩开他。但站在前方的持刀男子却抓住她的手腕,小熊布偶也因此弹了出去。

放开我!

她想要大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由于身体无法动弹,头脑慢了半拍才感受到恐惧感。好可怕,谁来……!

(哈维——)

无意识地对那个名字求助时,身旁出现了一只手,抓住持刀男子的手腕。

持刀男子回头一看,是一个身材瘦长的人影。琦莉觉得松了口气,同时抬起头来看。

(……是谁?)

琦莉不禁露出一脸茫然。不论是身材还是年纪都和哈维很相像,但站在那里的人并不是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而是一名身穿高领长大衣的陌生年轻男子。

「好痛、好痛。」

被扭住手腕的持刀男子大叫并持续挣扎。那么瘦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扭住对方的手一动也不动。「混蛋,放开我!」他只轻轻扭动一下头,就躲开持刀男子慌乱时用另一只手对他的攻击,还顺势在持刀男子脸上揍了一拳。

「咕沙」一声,琦莉听见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持刀男子甚至无法发出惨叫声,双膝直接跪地,身躯无力地垂下来。身穿长大衣的男子仍不放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用膝盖踹了他的肚子两三下。他彷佛感到厌倦似地随意放开手。「唔……」看到自己的伙伴那么凄惨地倒在眼前,刚才揪住琦莉头发的另一个人吓得退避三舍。

琦莉终于被放开。同时她觉得全身无力,当场坐在地上。她看见倒在她膝前的男人脸庞后,不禁屏住呼吸。他的鼻梁可能断了吧,满脸都是血,看起来不像是只被徒手打了一拳。

琦莉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她终于明白了。长大衣男子的手里握着一块拳头大的水泥块,男子一脸无趣地低头看着手上的东西。他歪着头,似乎对使用起来的感觉不太满意似的。

「什么嘛,你这家伙太危险了……」

另一个人尖声说道,还不时往后退。男子慢慢地把视线投向他,他拿着沾满了血的水泥块,只用半边脸颊冷笑着,他踩着倒地男子的手腕(又发出「咕沙」的声音),然后捡起掉落的刀子。

「呜哇!」

看到长大衣男子的举动后,另一个人弹开似地转过身去。当他正要逃走时,「等一下。」长大衣男子第一次发出声音,抢匪停下脚步,吓得全身僵硬,只转动脖子往回看。

「你不带走我可要杀了他喔,太碍眼了。」

长大衣男子就像是移开路上垃圾一样,踢了一脚倒地男子的肚子。「呜、呜啊……」另一人发出无意义的喘息声,同时跑回来扶起倒在地上的伙伴。

「你给我记住!」

丢下一句毫无特色的话,然后拖着伙伴往巷子里逃。

那句话在没入黄昏色的水泥墙上空虚回响后消失。琦莉当场坐下,目送着那些小混混消失的身影。同样往巷子后面望的长大衣男子突然转向琦莉。

「妳听见刚才的话了吗?真的有家伙敢这样说呢,真了不起。」

他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着沾满血的水泥块,同时用再一般不过的表情说话。琦莉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他真是一个怪人。

「有受伤吗?」

「喔……谢谢。」

「不客气。」

男子笑容满面地回答,一边丢掉手中的水泥块,至于那把刀子,就像是自己的东西似的,被他理所当然收进大衣口袋里。「妳站得起来吗?」他对琦莉伸出手……那只手还沾有刚才那个小混混的血,他似乎发现了琦莉的犹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舔着自己的手掌,同时重新伸出另一只手。

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果然非常奇怪,但一时又找不到理由拒绝他的手。男人抓住琦莉心惊胆颤伸出的手,笑嘻嘻地说:

「没有受伤,搞什么!真是失策。我刚才太早出场了,要是妳的脸上有伤,我就可以看见艾弗朗有趣的反应了。」

「……啊?」

由于他说话的声调过于开朗,琦莉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只能呆呆地抬头望着男人的脸。「我是开玩笑的啦。不,我是很认真的。」男人的表情不变,继续补充说明的声音穿过琦莉耳膜的表层。

琦莉感到自己的脸色逐渐发白。

他那不会特别让人留下印象的好青年模样,薄弱的印象反而令人印象深刻,仿佛见过又仿佛没见过的奇妙存在感——琦莉没有立刻发现绝不是因为记忆力不好。即使分开五分钟都可能会想不起来,更何况岂止是五分钟,两人相见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个没有什么印象的长相,唯一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那双蓝灰色的眼眸和西贝里的明亮夜空是同样颜色。

「约雅……敬……?不会吧……」

听说他已经死了,应该是两年前死的。

琦莉坐在地上想直接往后退,但她的手被抓住无法动弹。冰冷的手指触感顺着手臂爬上来,让琦莉全身打寒颤。尽管如此,她还是拚命用一只手和两只腿撑着地想要逃走,但感觉神经却已经麻痹似的,手脚都不听使唤。

「放开我……」

发出这样微弱沙哑声音,就连自己都觉得丢脸。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

琦莉拚命呼喊,试图挣脱被抓着的手。眼前这个男人眨着眼睛,彷佛是在说;妳为什么那么怕我呢?

「奇怪了,那家伙没有告诉你我的事吗?」

「什……么事?」

「就是关于首都的事,妳没听说吗?」

琦莉不置可否,只是惊讶地微微摇头。事实上,她也才刚听说过首都的事——关于那个制造不死人的实验室。但却没听说这个男人的事,哈维明明告诉我这就是全部了……

琦莉的反应似乎点中了那个男人的笑穴,他突然笑了出来。「啊哈!那家伙还是不行欸,这样看来,他应该还隐瞒了很多事情吧?」这个我怎么知道!琦莉露出不悦的表情不发一语。那个男人觉得更好笑,再也压抑不住地笑了出来,他突然啪答一声跪在地上。

「妳想知道吗?要我告诉妳吗?」

当他们四目相交后,男人故弄玄虚地问道。她应该要拒绝的,但琦莉一时之间却答不出话来,她只是望着对方那双从极近距离盯着她看的眼睛。「如果妳想知道,就来找我啊!」、「你、你说什么……」琦莉想要立刻移开视线,但却被那双宛如无底天空般深邃的蓝灰色眼眸紧紧抓住,让她无法移开眼睛。

就在这时,传来叩隆叩隆有点奇怪的卡车行驶声,接着听见短暂的紧急煞车声。

然后是……

「琦莉!」

幸好被这么一呼喊,琦莉才得以动弹。她将视线从眼前的男人脸上收回,转头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巷子入口处停了一辆小型卡车,一个女孩从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贝尔福特也跟着娜娜从另一边的驾驶座上下来,紧跟在小型卡车后面的另一辆卡车也同时停了下来,黑色烤漆的车身,正是教会兵专用的市区巡逻卡车。不同于琦莉和约雅敬之间高涨的紧张气氛,又再增添了另一种紧张气息。约雅敬咂了咂舌站起来,顺便将琦莉拉了起来。

插图103

琦莉瞪着约雅敬,像是要赶走他似地甩开手,然后转身抱住飞奔过来的娜娜。「对不起,小熊……」琦莉想捡起脏兮兮的小熊布偶,娜娜却摇着头紧紧抱住她。

「琦莉,妳不要紧吗?太好了!」

带着教会兵前来的贝尔福特呼喊着,一边跑了过来。眼前这两名负责市区警备工作的教会兵,应该是贝尔福特叫来的吧?琦莉冷眼看着开始若无其事对教会兵解释的约雅敬。「对不起,我是刚才来帮忙的,但星让他们给逃走了。」(真是做作!)琦莉甚至想干脆放声大叫。

这个男的是不死人!救命啊!他要吃了我!

琦莉想象着说出这句话后,只会让自己感到更不舒服,因而作罢。再说若因此招来「不死人猎人」,那就更无法置身事外了。

「那我就此告辞了。」

看来约雅敬不打算久留,他片面交代完后,赶紧转身离去。和琦莉擦身而过时,他轻轻弯下腰,把脸凑向琦莉的耳边:「想知道的话就来找我。」接着低声告诉琦莉一个有些耳熟的街道地址,他的嘴唇轻轻碰触到琦莉的耳朵,琦莉颤了一下、缩起脖子时,他又补充说道:

「艾弗朗那家伙不久就会死了,他的『核』机能已经不健全了。」

琦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当她抬起头时,他已不见踪影。往不知何时完全没入夜色的漆黑巷底走去,和她熟识的那个人相像的瘦长背影正逐渐远离。

不久后,教会兵和贝尔福特立刻开始问东问西。琦莉在接受讯问之后,才得以重新思考那个男人最后说的那句话。

*

「……我说妳啊。」

眼角余光隐约可见少女的脸从正前方直盯着他瞧,他感到有些不自在,慢慢移开视线。

「妳干嘛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样看?」他板起脸来问道。

「没什么。」

表情和视线都没改变,琦莉用僵硬的声音回答。

……骗子。

「哈维该你了。」

坐在左边的(瑞特)很显然强忍着笑意,还一边使眼色。哈维斜眼看着自己手边盖住的五张牌。他用左手轻轻翻开那些牌确认,然后抽出其中一张放在桌子中央,再用指尖挡住一张庄家丢出来的牌,瞄了一眼是什么牌后才拿进来。

就连自己都知道手里的牌非常差,他心想:在一旁观看的那些人应该也很心急吧?琦莉今天似乎不打算帮忙,明明没有加入牌局,却故意挤到他的正对面坐下,仿佛要覆盖桌子上方的收音机似的,托着腮帮子直盯着他的脸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吃完晚饭,结束明天的会议及一些简单的练习,距离就寝时间还有点早,团员们可以稍微享受自由的夜晚时刻(好像是这样,不过琦莉没有这种感觉,所以不太了解)。只要是在营地,这段时间仿佛理所当然的必须打牌一较输赢。他们把煤油灯拿到广场的灯光下取暖,五、六个人正围着桌子。

和瑞特几乎形影不离的贝尔福特今天没有加入牌局。他被席曼狠狠地训了一顿,刚才一脸无精打采地走过去,回到拖车上。

哈维大致听说了傍晚车子被抢的事。虽然损失了一些现金、部分采买的东西,以及汽车收音机,但所幸琦莉和娜娜没有受伤,这个事件算是暂时落幕。要向商业区那些流氓讨回被窃取的物品想必很困难吧?因为事情发生在商业区,教会兵也不会认真去办,那些东西可能已经流入二手店等地了。

早知道应该先把贝尔福特踢开,自己跟着一起去的,哈维感到后悔不已。当时席曼对他说;如果你没事就跟着一起去。但他之所以立刻拒绝,绝对不是因为陪她们去买东西很麻烦(虽然这也是原因之一),然而席曼似乎也已经忘了。

(我就说我很不会开了……)

不论是摩托车还是卡车,不可思议的是哈维似乎完全不具备驾驶能力。

「已经打一圈了吧?好,那来看输赢。」

听从担任庄家的团员指示,打牌的人开始将牌摊在桌上。哈维收起思绪,很自然地将盖在桌上的牌翻过来。

五张属于「解放军」的蓝色纸牌,分别为「裁判官」、「武器」、「革命」、「锡杖」、「牧羊人」——

「等一下、等一下!」

隔壁的瑞特突然大叫并站起身。折叠椅往后倒下,发出很轻但却很吵的声音。

「什么事?」

「第几次了、第几次了?不会出现这么多次吧?不可能!」

「你是什么意思?」

哈维瞇起左眼瞪着他,对方也不甘示弱地瞪回来,并压低声调继续说。

「你要老千吧?」

「你有证据吗?」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其它团员们都紧张地屏住呼吸,大家刚才还在桌子四周聊得很愉快,此时却突然变得好安静。在气氛紧绷的静默中,哈维和瑞特互瞪了几秒。

最后……

「……唉,算了吧!」

彼此都没劲地叹了口气,然后撇开视线。

一道视线从桌子正前方介入两人之间,一直盯着哈维瞧,让哈维不知该如何是好。少女在一群男生之中显得特别突出,但却毫不畏惧地盯着一个目标,不发一语地注视着。其它团员们都对她投以困惑的眼神。所谓的目标,就是哈维的脸。

「啊——」

哈维垂头丧气地随意搔着头发。

「妳到底是怎么了?说啊!」

「……骗子。」

「啊?」

哈维一时之间没听清楚那非常简短的回答,习惯性地反问回去时,顺势抬起眼睛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

刚刚还紧绷着一张脸的琦莉,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她像是在忍耐似地咬着嘴唇低下头。

「……骗子!」

她用更强烈的口吻再次说道,一说完就踢倒折叠椅站了起来。收音机发出杂音想留住她,但她却丢下收音机转身离去。她刻意回避街灯投射出来的光圈,往拖车的后方跑去。

「什……」

他把手放在后脑杓,目瞪口呆地愣住了,周围的团员们对他投以责备的眼神。「唉!你到底做了什么啊!」瑞特说话的口气一半像是幸灾乐祸,一半像是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态度。

「我怎么知道?」

哈维斜眼瞪着瑞特答道。他莫名地觉得很尴尬,赶紧撇开视线。

我今天到底做了什么?我……哈维试着回想,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虽然有想起一些事,但他觉得至少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

过了一会儿,让人扫兴的气氛恢复正常后,牌局又再次开始。哈维只用半副心思玩牌,结果输得一塌糊涂。

「琦莉,妳要睡了吗?」

琦莉在拖车前被一个女团员叫住。她似乎正要去给水站淋浴,手上抱着毛巾和换洗的衣服。

「听说今天有热水,昨天好像故障了对吧?妳要不要去?」

她邀请琦莉一起去,但琦莉只是摇了摇头,就从她身旁走过,然后爬上了拖车,她没有换衣服就直接钻进被窝里。琦莉的床铺就在一进门的右边,因为她是客人,当初曾有人建议她睡在更里面较温暖的位置,但琦莉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因此选了靠门的位置。好处是半夜发现哈维时,也可以马上走出去而不会踩到别人。

(骗子……)

她在心中反复吶喊,并把毛毯盖到头上。

虽然哈维告诉她首都研究机构的事,但对琦莉而言,比起那些,更重要的是和哈维本身有关的事,但这些他却只字未提。他和约雅敬在首都相遇,还有约雅敬所说的,「核」的机能已经不健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他这么一提,琦莉想到了一些迹象。例如;轻伤莫名其妙地拖了很久才能治愈,以及两年前失去的右臂几乎没有重新生长,也实在很奇怪。现在回想起来,最近只要哈维一受伤,下士就会开始神经质地唠叨个不停,也许下士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艾弗朗那家伙不久之后会死。

那家伙不久之后会死……会死喔……

那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回响。约雅敬的声音让人印象薄弱,但在记忆中随意转换,听起来就像是哈维本人的声音。

琦莉以前未曾思考过,哈维可能会比她早一步死亡的问题,也没想过万一真的发生了该怎么办。琦莉只知道不可能和哈维永远在一起,虽然这些她都明白。她模糊地想着,最后一定是她被丢下,或是她已经很老了,或是她先死。当她听说哈维可能已经死在首都的消息时,她还想:哈维和一般人不一样,应该不可能死掉。然而,如果哈维和普通人没两样,那他可能真的会死。

「不要——」

她在毛毯里喃喃自语的声音,听起来模糊又虚弱,就像是撒娇的孩子泫然欲泣的声音。她无法想象没有哈维的世界,她也不愿意去想。因为哈维对她来说就是全世界。

(……不可以,如果哭的话……)

琦莉压抑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哈维会把事情告诉下士,但却不会告诉她,一定是怕她会哭。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振作,她反而对于自己的软弱感到难过。就是因为自己不够坚强,哈维才会任何事都不和她讨论。

她盖着毛毯,稍稍动了一下,接着抱住膝盖将身体蜷缩成一团。门口附近果然还是很冷,冰冷的被褥光靠她一个人的体温很难暖和起来。

「琦莉?」

头上突然传来一个天真的声音。琦莉只从毛毯的缝隙露出眼睛往外瞧,不知何时过来的娜娜,正趴在琦莉的枕边往里头窥看。

「妳肚子痛吗?」

「……嗯,没有。」

娜娜问得很认真,让琦莉不知该如何回答。琦莉发现娜娜还带了布偶和枕头,她有些紧张地将垫在肚子底下的枕头偷偷拖了过来。

「我可以睡在这里吗?妈妈说她还没收拾完毕。」

琦莉没有回答,她往旁边挪动,掀开毛毯之后,娜娜便带着布偶、枕头一起钻了进去。本来一个人睡还嫌过窄的被褥,顿时变得更拥挤。但两个人(和小熊)靠在一起盖上毛毯后,比刚才温暖许多。

现在距离大人们就寝的时间还稍嫌早,隔着墙壁,从远方传来了说话声和一些声响,但昏暗的拖车内只有琦莉和娜娜两人……难道她和娜娜一样吗?琦莉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比娜娜年长很多,应该必须做更多事,但她和娜娜一样,平时只需留守营地,无条件地被他们保护着……

「……娜娜,明天我不在的话,妳没问题吗?」

琦莉试着对靠在她下巴附近的娜娜问道。娜娜把脸颊枕在带来的枕头上,抬起头来。和琦莉想的一样(最近琦莉已经可以看出娜娜的反应。她似乎能明白,哈维所说的「妳们会很合得来」那句话的意思了),娜娜用那双不带什么感情,但却会说话的大眼睛盯着琦莉看。

「嗯,没问题。」

娜娜简短回答后又把头低下。

「我有事情要办,对不起……」

娜娜把脸埋在枕头里,琦莉一边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一边看着沉入蓝灰色夜幕的拖车车厢。

明天,去看看吧!

*

也许是距离居民们开始活动的时间还很久吧,上午的贫民窟非常安静,天黑之后的喧哗声仿佛梦境一样。从一早开始,这里反而弥漫着疲惫的气氛。

东南商业区的贫民窟。对方告诉她地址时,她当然对那个街道名称有印象,那个地方距离克理福多夫和托比居住的公寓只隔几条街,印象中是一栋无人居住的建筑物——哈维和克理福多夫,之前就是在那栋废弃大楼的紧急逃生梯互相追逐。

从大马路沿着皲裂的水泥墙抬头一看,只见一栋七层楼左右的建筑,窗户玻璃几乎已经脱落,像是敞开的黑洞,但二楼和七楼部份窗户仍有玻璃窗。

琦莉先背对着建筑物,转头仰望马路的那一头,从贫民窟荒废的建筑物缝隙间,可窥见笼罩在砂色薄雾下的游乐园钟塔。

可以看见钟塔——

他是这样说的。如果是二楼,或许看得见也或许看不见,因此七楼的可能性比较高。正面入口上了锁,琦莉便绕到巷子里,从紧急逃生梯爬上七楼。脆弱的楼梯吱嘎作响,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大声。

从七楼的紧急逃生口往内看,堆满细碎瓦砾和玻璃碎片的狭长走廊笔直地向内延伸。面向走廊的一整排房门也和建筑物外看见的窗户一样,几乎是脱落状态,户外的光线从门口的空洞照射进去,微弱的亮光洒落在地板上。琦莉屏住有些凌乱的呼吸,踏进走廊。鞋底踩在玻璃碎片上,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流水声。看来这里似乎还有自来水,如果要长久居住,一定要先确保有水可用。

从前方数来的第四个房间还有门,水声似乎是从那个缝隙间传出来的。窗户上仍有玻璃的房间好像也是在那附近,她从门的缝隙窥看,没看见任何人影,于是她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把门再推开一些,然后溜进房间内。

(没有人在,欵……)

她环顾屋内,觉得有点失望。

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便宜饭店的单人房,里面只有像是大型垃圾的沙发(弹簧都已经外露),还有占了房间一半空间的倾斜矮桌。里面靠墙的地方有一张床,床上铺着充满灰尘的寝具。

房间旁边还有另一扇门,那应该是浴室,半掩的门内清楚地传来刚才一直听到的水声。

(是那里吧……)

琦莉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往那里靠近,她把脸靠在门上想要窥看时,突然有所警觉似地停住不动。窥看里头可能有人的浴室,一般都会觉得不好吧?虽然她不是为了普通的事情来拜访。

当她犹豫不决时……

「喂!」

耳后突然传来声音。她反射性地想要往后退,但对方的手臂却环绕着她的脖子,把她用力拉过去。从紧贴在她背后的那个人身上,传来对方的体温和被水弄湿的触感,她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妳应该要更小心啊,至少要想想门上会不会有装入侵感应装置吧!」

「放开我……」

琦莉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臂,但光靠力气是不可能办到的,因此她用双手的指甲用力抓,结果有一种奇怪的触感。「……?」她维持着被勒住的姿势,只移动视线往下看对方的手臂,最后不禁屏住呼吸。从衬衫的袖口往里面看,可以看见手臂的皮肤像是用火钳乱刮过一样,变得血肉模糊。

「不要,不……」

她将身体往后仰,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抗,这次对方却很快地放开她。琦莉一个踉呛几乎摔倒,但立刻逃到了墙边,她贴着墙壁回头望,看到对方脸庞的那一瞬间,却让她受到更大的惊吓。

他左边的脸还算正常,但右边从太阳穴到脸颊的皮肤,就好像煮沸融化一般,变成了偏绿的肤色,和克理福多夫一样——

「妳的反应还真过分,这样我会很伤心的……」

约雅敬一边嘟囔着,还不时用力咳嗽,吐到地上的黑块就像是腐烂的内脏渣屑般。琦莉不禁往后退,后脑杓撞到了墙壁,她彷佛也受到影响开始想吐,连忙捂住嘴巴。她保持这个姿势动也不动,目瞪口呆地看着按住肚子跪倒在地的约雅敬。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她把刚才捂住嘴巴的手拿开,小心翼翼地问道。明明昨天看到他时还很正常。

约雅敬蹲伏在地没有回答,他吃力地抬起皮肤已经起变化的那只手臂,指着房间里面。他指的地方就是床铺,彷佛是在说扶我过去。

「为什么我……」

虽然琦莉试着抗议,但他看起来不像是不愿意回答,而是没有力气回答。犹豫了几秒后,她无可奈何地离开墙边。

她小心谨慎地一步步接近,让自己一旦发生什么事就可以立刻逃走。她走到约雅敬伸手可及的距离,但约雅敬没有要动的样子,她蹲下来试着拉他肩头的衬衫,但光是这样也无法将他拉起,于是琦莉用双手抱住他那只正常的手臂,把他拖到靠近床铺的地方。

当约雅敬自己把手放到床上时,琦莉突然放开手,跑步退到刚才的墙边。琦莉尽量不想碰到他身上已呈现恶心状态的地方,但她的外套袖子和胸口附近还是被水弄湿了。

约雅敬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他刚才应该是在浴室里开着莲蓬头呕吐。仔细一看,湿透的衬衫底下清晰可见瘦得离谱的腹部,几乎可说是凹陷下去,肋骨已经浮现出来。他的体内几乎没有东西了吧……一般人在这种状态下早就已经死了。

最后约雅敬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床,直到墙边才转过身来,靠着墙坐下。

「有时候,能量控制会失控……不过我还是胜过那个瑕疵品。」虽然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但说话的同时症状也越趋缓和,他最终仍以平时惯用的嘲讽口吻,回答了琦莉刚才问的问题。

原来是这样,琦莉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和克理福多夫一样,这个男的也是靠「复制核」复活的。这样一来,她就明白为何明明已经死掉的他却又复活了。他和哈维在首都相遇,如果地点发生在实验室,那么事情就能连接起来。他果然和克理福多夫一样,逃出来后藏身于这里吧……?

「……我是来听你说首都的事还有哈维的事,不是来照顾你的,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吗?」

琦莉站在墙边用严肃的声音这么说。约雅敬仍然维持无精打采的模样,说了声:「真是冷淡啊——」接着嘴角露出苦笑问道:

「妳那么讨厌我吗?」

「非常讨厌。」那是理所当然的,两年前曾经杀害过哈维的就是这家伙。

「啧,因为那家伙也杀了我,所以我们扯平。」

他仿佛看穿琦莉的心理似地发着牢骚。接着他轻轻咳嗽,把一块带血的东西吐到了寝具上。那是一团状似焦油的黑色血液,但又像是另一种生物般蠕动了几秒,旋即停止不动。

当——当——

远处传来钟声。琦莉把视线从床上移到窗边,隔着对面大楼的屋顶可以窥见小小的钟塔。就算是在郊外的营地,每天也隐隐约约地听见那个宣告正午时分的时钟。来这里之前,她先绕到游乐园,把娜娜托给贝尔福特代为照顾,今天就算傍晚才回去也没关系。

「妳就坐在那里吧,不过我这里没有茶。啊,对了!」

约雅敬用下巴指着的地方,是一个外皮绽开、弹簧已经跑出来,不知是否还能坐的沙发。约雅敬似乎又想到什么恶作剧似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琦莉喜欢吃巧克力吧,对不起,下次我再请妳吃。」

他做出两年前以神官姿态出现时,那个柔和又真诚的声音和表情说道(虽然半边脸已经溃烂)。琦莉感到背脊发冷,一边用背部磨蹭着墙壁,一边用严肃的表情回答。

「我什么都不需要,站在这里就好。」

「真冷淡啊,以前的妳又老实又傻,还真可爱呢!」

约雅敬若无其事地说出不客气的话,然后疲惫地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向前伸出的双腿之间。吸了一口气后,他的嘴角又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

「要从哪里开始说呢?我话先说在前头,我也是会说谎的。所以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妳要自己判断喔,我可不会给妳提示。」

说出这个开场白后,约雅敬有点漫不在乎地开始聊起首都的事。

*

被问到有没有哪里不对劲时,少年发出「嗯」的一声,想了一下。「好像没有……?我哥哥很健康。妈妈也很高兴啊,她昨天还煮了哥哥最爱吃的美式烤肉饼,美式烤肉饼也是哥哥去工作前的那一天吃的食物。」少年兴奋地报告着,哈维不好意思再深入追问下去。但他并不是来听他说美式烤肉饼的事。

「你进来嘛!」

「不用了,谢谢。你可以回去了。」

哈维只简单问了少年一些情况后,就和少年道别,然后目送着少年跑回公寓的背影。他靠在巷子的墙上,从距离稍远的地方,眺望着一楼角落的房间窗户,挂在他脖子下方的收音机用得意的声音说道。

『虽然你嘴里说和你无关,但你还是担心不是吗?还特地来看他的情形咧。』

「我并不是因为担心那家伙。」

哈维噘起嘴巴回应,他心想:早知道就不要带他来。昨晚的牌局上,琦莉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后,就一个人先回拖车了,就是因为这样,收音机现在才会在他手上。今天一早琦莉就带着娜娜去游乐园,因此到现在还没机会碰到她。这样看来,琦莉答应他会乖乖听话的约定已经失效了,但搜寻「会动的尸体」这项任务总算告一段落。不过自己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亏心事,让哈维也很难对琦莉说出重话。

昨晚一堆人问他,这次你到底又做了什么事情?但是(「这次」是代表什么意思啊……)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总之拜托,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说到游乐园,还有那个被他束之高阁的奇怪磁场问题,真是的,以为一件事情结束了,却又来第二件……

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的他皱着眉头,习惯性地伸手摸着口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他点燃一根香烟后吸了一口,烟绕到了他的脑袋后,感觉头痛稍微舒缓……就各种意义而言,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有烟瘾了。

以实验室里看到的其它家伙为例,并不能保证克理福多夫会永远保有人类的理性,只要一想到这里,哈维就会耿耿于怀,最后还动身前来探视他的情况(虽然自己不想承认,但这就代表他在担心吧)。

还有另一件事,让他个人也很在意。

「为什么那个家伙会想回来呢?」

「这是什么问题?回自己的家还有理由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他说得不够仔细吗?他又重新修正。「我是说,为什么他会记得回家的路呢?」

『……?』

哈维感觉收音机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一阵沉默后,他才发现不是自己说得不够仔细,而是自己说了一些语意不清的话。他低头看着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眨着左眼。

「那个,我生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我没告诉过你吗?」

『……』

过了几秒钟后……

『没有。』

收音机丝毫不带感情地吐槽。

过了一会儿,收音机才恢复平日聒噪的模样,从哈维的下巴附近发出不悦耳的声音和杂音。

『你这家伙怎么现在才说,这种事情应该早点说吧?』

「不,我以为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哈维稍稍撇过头去避开怒吼声,心里一边纳闷着:我真的没说过吗?这种事情没有重要到需要自己主动提及,而且哈维可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用再说明一遍。「因为我的脑部曾经死过一次。」仿佛事不关己一样,他说得很轻松,甚至感觉轻松过了头。

就如同「会动的尸体」这个俗称,所谓的不死人,就是把尸体回收再利用而制造出来的人。第一次死亡时,脑部当然也曾经死过一次,像克理福多夫那样记忆力没有受损的情形应该很少见。人类的脑部是非常脆弱的,据说只要延迟几分钟供应氧气,就会造成致命的损伤。

『现在俺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知道那首歌了。』

「你说什么?歌?」

『你这家伙……』

「啊——」哈维反问后才想起来,就是游乐园幽灵女孩唱的那首古老的歌。『……与其说是记忆力的问题,不如说是你习惯不经思考就反问吧,你这家伙。』……这点也无法否认。

虽然到处都残留着片段的记忆,但有关复活前的事情,体内的系统并不记得。例如他是怎么死的?或是他是怎么长大的?关于他的兄弟姊妹——对于兄弟姊妹没有任何感受。他自行推测,自己应该没有兄弟姊妹吧?至于父母,更是没有任何印象。他觉得之所以不记得,可能是因为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吧。

『怪不得,不管是哪一个不死人,人格方面都有缺陷呢!』

「不用你管。」

收音机似乎已经能理解。哈维半瞇着眼睛,反驳收音机发出的声音。

「……所以我们才会被当作战争的工具吧?」

哈维任视线游走,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一个从正常人类的母亲肚子生下来,拥有从孩童时代到长大成人的记忆,并具备完整人格的人类,要变成令人畏惧的无情杀戮人偶「战争的恶魔」,应该很困难吧——虽然自己这样说很奇怪。但像在首都的实验室,以及「门之镇」下水道里的那些家伙,不要说人格了,就连智能都已受损,只是凭着本能去破坏的怪物,或许自己和他们只有一线之隔。

呜呜……

(又来了……)

哈维压住左耳,轻轻摇着头。

他的脑中又开始听到「那些家伙」的呻吟声,就像低沉的耳鸣一样。光凭自己的意志,很难等到它自然消失。虽然之前暂时平静下来,但去见了克理福多夫回来后,又变得越来越严重。

「……该回去了,不要再来了。」

哈维背对着公寓,顺便把烟蒂丢到地上踩熄。

『你说不要再来……这样真的好吗?』

「是啊,等殖民祭一结束我们就要离开西贝里。而且必须重新寻找碧的下落,总之先回到教区内再说。」平常完全不提今后的计划,现在却故意大声说出来,其实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克理福多夫还有那些不死人,以后都和他无关了。

他在心中一边喃喃自语「无关」,然后又用手捂住左耳。耳膜里仍然持续发出低沉的耳鸣——像是诅咒着听得见的人,但另一方面感觉又像是求救的呻吟。如果是受诅咒反而还轻松得多。

(无关……)

简直就和恶作剧没两样,不断重复着,不过这次他反而想起来了。

在黑暗的洞窟,空气里充满了呻吟,还有模糊的枪声——

*

——咻砰!

哈维筋疲力尽地趴在天花板上的作业信道,周围弥漫着一股腐臭味,他拚命忍住嗯心想吐的感觉。

碳化枪——

听到正下方传来的枪声,他本能地跳了起来,头几乎撞到天花板,千钧一发之际,右手的金属骨架压住了后脑杓。他在内心对义肢道谢,屏住呼吸从作业信道的铁网后窥看下方的情形。

他听见窸窸窣窣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同时看到两个人从死角的墙边,搬着一个大行李过来。

(那是什么……?)

他把脸贴在铁网上凝视着,这时却让他更想吐。

皮肤腐烂脱落已经见骨,只能说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心脏附近有一个黑洞正冒着烟。那两个人架着瘫软无力的尸体腋下,拖着尸体。

可能是要丢到什么洞穴里吧?不久后,黑暗的那一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卸下负担的两人组一边小声交谈,一边往反方向撤退。他们对于搬运尸体的工作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吗?居然还聊着餐厅的绞肉和牛筋汤的味道浓淡等非常日常生活的对话,但这段对话却似乎不合时宜,感觉莫名血腥。他捂住嘴巴,压抑住往上窜的胃酸。

他吞了一口口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重新调适心情。他本来就不需要吃东西,他并不喜欢也不讨厌肉类,但现在他确定自己讨厌吃肉。

他确认已经完全没有人后,从作业信道的边缘探出上半身,以倒挂的姿势偷窥下面的空间。只有蓝白色的紧急照明灯闪烁着,视野非常差,只看见通道般的狭长空间,某一边的墙上有一整排小房间,像是以铁栏杆为隔间的罕房。

「……」

他探出身体后,以倒挂的姿势慢慢滑下来,直接以前转的方式转了半圈,右手臂一瞬间挂在作业信道上,然后他再跳到下面的通道。因为减少了冲击,并没有发出脚步声,但当他放开右手时,晃动了头顶的铁网,发出意外响亮的一声「嘎锵」响遍通道的前后。「哇,笨蛋……」他对伙伴(右手臂)低声咒骂,接着蹲着不动,警戒着四周。

稍微等了一下,所幸刚才搬运尸体的两人组没有回来的迹象,为了谨慎起见,他环顾墙壁和天花板后,确定没有看见监视器之类的东西,才放心地叹了口气。

脚边是铺上亚麻油毡的地板,但墙壁和天花板则露出了岩石表面。没入黑暗的天花板正下方,有大大小小的配管,和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生锈作业信道。

首都山脉的岩壁上有被电动机器设备挖掘过的痕迹。据说战前这个北边的山脉地层,是高纯度的石化资源宝库。现在则用来作为研究那个已经消失不见的石化资源机构——至少表面上是单纯研究资源利用的机构。

相对于机构的规模,工作人员的人数似乎太少了,或许不会碰到其它人。理所当然的,进入首都后越来越难以展开行动,尤其是必须潜入重要机密机构这种麻烦事,更是令人感到棘手。不过一旦进到内部后,就能比较自由地行动。

呜……呜呜——……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什么动物在叫。那个又低又长的呻吟,仿佛震动着停滞在地面上的空气向他爬过来。声音到达他的耳膜后,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这是人类喉咙发出来的呻吟声。

(……还有人活着……)

墙上一排的铁栏杆里,可以看见一个在爬行的生物影子。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有好几个影子堆挤重叠在一起,但从他这里看不见,因此无法确认。他用两手和膝盖爬着稍微靠近,并盯着其中一间小房间看,倒抽了一口气后,他不禁停止呼吸。

就在不远的前方仰躺的「那个人」,外露的心脏被嵌入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黑色石头,从那颗石头里发出琥珀色般的黯淡光芒,就像心脏跳动一样一闪一灭。随着跳动,人影也一跳一跳地痉挛着,身体各处也从内部冒出像沸腾般的泡泡,腐烂的皮肤细胞不断脱落下来。

「呜,啊……」

就在他恢复呼吸的同时,发出了喘气声。「那个人」仍维持仰躺的姿势,但一瞬间张大了眼睛。「呜哇——」从栏杆缝隙间伸出来的手,几乎快抓到他的胸口,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右手的义肢突然伸出,把那只手挥开。

喀锵!

「那个人」被挥开的手撞到铁栏杆的瞬间,发出了撞击声以及「噗」的一声。像是被弹开一样,把手收了回去,然后「那个人」就不再动了——只是用放大瞳孔的眼睛直盯着他看,仿佛是在诉说些什么。

「谢、谢了……」

他从「那个人」的身上收回自己的视线,用肩膀擦着额头的汗水。难道是要洗刷刚才小失败的污名吗?右手臂的马达发出略带骄傲的鸣响。「不要再犯那种错误了,笨蛋。」如果用借贷来比喻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他欠伙伴的比较多。虽然庆幸有一名伙伴陪同,不过他还是得重新振作,他抬头仰望挡在眼前的铁栏杆。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机关……?)

他双膝跪地而坐,缓缓把左手伸进铁栏杆,指尖略微触碰的瞬间只觉得全身发冷,他立刻将手抽回。

就是这个,这和南海洛那名怪异科学家所持有的特殊枪枝感觉相同,看起来很普通的铁栏杆,感觉并不特别坚固,但只要使用这个当栏杆,这些家伙就没办法碰触。那个科学家好像叫做达内尔,听说那家伙八年前待过这里,看来这段期间,技术已往不同的方向进化了……哈维半带着感佩的心情思考,然后在嘴里咂了咂舌。不管是哪一个家伙,总是不断发明出棘手的东西。

膝盖跪地,他又再次瞥了一眼那个睁大眼睛倒在他膝前的「人」(尽量不和他四目相交)。他想到,达内尔妹妹的「复制核」如果启动,那个少女也会变成这副德行吗?他立刻擦掉想象的画面。可以说是幸运吗?因为这绝对不会实现。

(快走……)

他想要赶快达成目的,然后离开这个地方。不过犹大到底在这个机构的哪里啊?就连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精力,可以在这个到处布满怪物的地方找到他。

就在他勉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一边左顾右盼时。

「喂……你手臂上的那个家伙不赖喔!」

从通道的岩壁上传来声音。他霎时吓得全身僵硬,只将视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移动。通道里没有人影,在紧急照明灯的亮光下,封闭狭长的空间一直往前延伸,消失在黑暗里。

「是这里啦。」

又再次听到带着些许戏谵冷笑的声音。和他隔着两个房间左右的另一间小房间里,在非常接近铁栏杆的地方有一个人影,手脚不自然地伸出去趴倒在地。

那家伙稍微抬起贴在地上的脸颊转向这里。那是一张恶心得令人反胃的熟悉面孔,但却令人没什么印象,无法立刻想起他是谁——他的脸稍微转了过来,在紧急照明灯的昏暗光线下,照出了他那偏蓝的蓝灰色眼睛。

「怎……」

他吓得不寒而栗,往后退了一步。他早就忘了要放轻脚步这回事,鞋底与堆积在亚麻油毡地板上的砂子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什么嘛!居然那种反应,喂!是我欸,艾弗朗……」

那家伙从栏杆的缝隙间伸出右手。他伸出的手背和其它的「同类」一样,腐烂与再生反复交错,过度增生的细胞掉落在地上后,就像是另一个生物体,还会到处活蹦乱眺。

「为、为什么……你……」

「这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他们把整个行星上的尸体都收集过来用在实验台上。我可是被你杀死的喔!」他对于哈维的反应似乎很满意,印象中那个家伙的消瘦脸颊,如今浮现了畸形的笑容。「你是来找什么的啊?啊——该不会那个小姑娘的尸体也在这里吧?」

「你这家伙!」

哈维不禁想要上前揍他,正要走过去时,他又停下脚步。「……干你什么事!」他气得胃翻腾,压抑住想要立刻上前杀了他的冲动,只吐出这几个字。对方的喉咙深处发出彷佛混合着血泡的咕噜咕噜笑声。

「那你是来找犹大的吧?」

被这么一问,哈维张口结舌。

「我答对了,你要给我什么奖赏啊?」

「……」他为什么这么惹人厌。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个家伙却这么讨厌我?你还记得吗?在东贝里的占领地时,那家伙发出伪善的命令,说什么绝对不可以掠夺。最后我们却因为补给线拉得太长,结果物资缺乏。但是一有小鬼过来,他就给他们口香糖,真是让人一肚子火,等、等一下,喂!」

「……什么事?」

他突然开始说起以前的事,但哈维完全不予理会(因为他不想从这家伙的嘴里听到以前的事),故意绕一大圈过去。当他要从这家伙的房前经过时,又被叫住了。哈维莫可奈何地暂时停下脚步。

「喂,顺便救我出去吧,这里真的好臭。」

插图119

那家伙把脸靠到几乎碰到铁栏杆的地方,这样对他说。

「我们以前是好朋友吧!」

「谁和你是好朋友!」哈维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好朋友,他将视线移至别处,再次迈开步伐。

「我心血来潮的话,待一下再回来杀你,你就心存感激地慢慢期待吧!看在以往的交情,我帮你从这恶心的样子解脱吧!」

「等一下,我知道犹大在哪里。」

正要走过他房前时,哈维再度停下脚步,但这次他没有回过头,只是移动视线。那家伙突然收起笑容,一脸认真的表情,微微发亮的蓝灰色双眸隔着铁栏杆望着这里。

「犹大确实是在这里,如果我告诉你地方,你就救我出去。」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也无所谓,不过你是认为他在这里才来的吧?」

他们互瞪着彼此,沉默了一会儿,这段时间内从其它房间传出来的呻吟声,在哈维的耳膜内逐渐扩大,令他感到厌烦。

呜——……

呜呜——呜——……

哈维摇摇头,想把那个声音从耳膜内赶出去,同时向右转身折返回来。

他退到那家伙的房前。「你走开,绝对不可以碰到我。」他从上俯视着并丢下这句话,对方乖乖听话,似乎有些吃力地滑着身躯,往房间后面退。哈维靠近一看,已经干掉的呕吐物和坏死的组织碎块,像化粪池一样淹没了房内的地板。哈维又再次忍住想吐的感觉,在心中低喃道:「真恶心!」

「你可以摸栏杆吗?」

右手臂随着哈维的指示举了起来,轻轻碰触眼前的铁栏杆,确认不会影响自己的身体后,才紧紧抓住其中一根栏杆。

嗡咿——

手肘的马达发出微弱的鸣响,铁栏杆逐渐弯曲。

*

想要边走边点烟,却把打火机弄掉。「啊……」他想要在打火机落地之前接住,但因为无法掌握远近距离,最后功亏一篑,廉价的打火机砸到了地面,发出廉价物品的撞击声音。

一他蹲下来想要捡拾时,一个人从前方走来,用鞋尖把打火机踢走。

「……」

哈维就维持着手伸到一半的姿势,目送打火机在柏油路面上越滚越远,他叼着没有点燃的烟拾起头来。

三、四个看起来是贫民窟的小混混,态度非常傲慢地站在那里。

其中一个男人的脸,正中央用纱布和胶带固定着,他的眼神明显充满了敌意,低头看着哈维。「认错人了吗?不过长得还真像。」对方似乎很生气地丢下这句话……生气的应该是我吧?哈维眨着一只眼睛后,对方不客气地把视线投射到他身上——贴着保护贴布的右眼,以及插在口袋里空荡荡的右手袖子,然后很快地咒骂了几句。好像是用贫民窟的黑话说了些歧视的言语。

「混蛋,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这家伙头脑有问题吧?」

这样就走了,小混混们一边发着牢骚,一边穿过马路,哈维也不想主动挑衅,只转过头越过肩膀瞄了一眼,将打火机捡起来后,站了起来。

『那是什么意思?连声道歉也不说。』收音机小声骂道。

「谁知道。」

或许他应该要生气,但哈维连该怎么生气也没想到。无所谓,他不带感情地响应后,就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因为只能用左手,使得他掉东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过,他对于这种不方便似乎有所警觉,却选择让右手维持不方便的状态。

他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右手袖子,小小声咂了咂舌。

都怪自己太天真,一时之间相信了那个混蛋,才会失去这个伙伴(右手臂)。

*

「喂!那只手臂还真不赖欵,有什么东西附身在上面吧?送给我啦!」

哈维不搭理嘻皮笑脸对他说话的声音,用手臂和膝盖爬着,专心往前进。只要是我的东西,这家伙什么都想要。

攀绕在天花板上的配管,以及在它正下方的作业信道之间有一个狭窄空间,哈维跟在约雅敬后面,在那个空间里匍匐前进。他的脸常常差一点被前方约雅敬的鞋底踢到,他为了闪避,头就会撞到天花板的配管。「你爬快一点啦,我连一秒钟都不想看到你的屁眼。」哈维压低声音咒骂着,约雅敬仍然趴着,只转过头来歪着嘴回应:

「真啰嗦,我已经尽全……」

说到一半时,约雅敬的上半身突然掉落下去,从眼前消失。「欸?」哈维本能地用膝盖顶住踏板,将身体往前僻,用左手抓住约雅敬背部的衣服,被往下拖行的两个人几乎一起摔下去,但他的右手抓住脚下的铁架,支撑住两个人的体重。

连接踏板和踏板的接缝非常宽,两人叠在一起从踏板边缘探出上半身,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吃惊地屏住呼吸。因为下方的通道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两人就保持这样的姿势僵住不动,从昏暗的通道另一头,看见两个(两人?)身穿白色装甲眼,像是警卫的士兵。从正面看来对方并没有带装备,但白色金属板的装甲服和「不死人猎人」一模一样。所幸他们没有发现这里,金属材质的脚步声没有停顿,直接从下面走过。

好不容易熬过眼前的危机,此时左手抓住的约雅敬突然动了一下,用双手捂住嘴巴。

(哇!你不准现在吐!)

内心虽然着急,但现在不能移动发出声音,他好像在祈祷着什么,等待装甲服士兵快点经过。不久后,脚步声消失在通道的另一头,约雅敬再也忍不住呕吐感,吐出的内脏碎块黏在底下的亚麻油毡地板上。

「呼……」

刚才屏住的气,终于慢慢吐了出来,哈维爬起身后,顺便粗鲁地拉起约雅敬的背。约雅敬一脸虚弱,又咳了一次,用手背擦拭嘴巴后,他的嘴角浮现了令人讨厌的冷笑,低声说道。

(不好意思,谢了!)

(因为你掉下去,我也会跟着被发现。)

哈维同样压低了声音,不满地念着。最后还是忍不住移动身体去救他,可恶。早知道让他掉下去就好了,真是悔不当初。

(算了,快一点带我去!)

(好啦好啦。但你为什么那么在意犹大,那家伙为我们做了什么吗?)

(不管你怎样,可是我很感恩。)

(是吗?)

(啰嗦!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要和你分享。)

(欸!)

双方都显得很不悦,撇开视线后不再说话,继续专心往前进。不久之后就穿过岩石表面外露的通道,来到铺有天花板的地方。经过通风管道后,进入天花板上方的空间。粗配管和电缆线纠缠交错,使得空间更狭窄,宛如锅炉转动时发出又低又吵的噪音,声音不断从肚子底下传来。

约雅敬停了下来,越过肩膀转头看着哈维,并用下巴指着前方。那里镶嵌了一个铁网外框的通风口,从下方发出偏蓝的黯淡光线。

「打开吧!」

「……你以为你是谁啊?」

哈维感到火冒三丈,但仍爬到通风口前,和躲在一旁的约雅敬并排在一起。他用右手抓住通风口的外框,手肘的马达发出小小鸣响的同时,也撬开了铁网。虽然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所幸周围运转的动力声更吵,应该不会造成问题。右手臂也尽量不发出声音,将铁网轻轻放在地上。

「喂!把那只手臂给我啦。」

「你很烦欸!」

「啧!有什么关系嘛,不过是一只手臂……」

约雅敬毫不考虑是否会给人添麻烦,一边唠唠叨叨说着,一边把身体探出通风口,窥看着地上,随后立即抬起头。「你看!」并使了个眼色。哈维从约雅敬让出的位置把头伸进通风口,往地上窥看。

吱——

此时,传来一阵彷佛直接刺入脑中央的尖锐耳鸣声。

吱、吱、吱——

断断续续的耳鸣声使哈维皱起了眉头,他凝视着地上的空间。那是一个被紧急照明灯模模糊糊照亮的昏暗房间,隔着衣服接触到的地方触感虽然寒冷,但室内却笼罩着一股闷热的热气。

真是一间没有看头的房间,不过就没有装饰品这点来说,这间房间绝不算是空无一物。一部分已被侵蚀的配管和电缆类,密密麻麻埋在他们所在的天花板上方,所有东西被汇集到上方墙壁的设备里,景象就像倒生的大树根。

哈维将眼前的情况,与透过达内尔妹妹记忆里所看到的两相比较,虽然已时过多年,加上当时就已被破坏得很严重,有些部分不太一样了,但的确没错,两者是同一个地方。当时犹大就在那个设备后面——

「……不会、吧……」

哈维无意识地发出像是喘气的低喃。

汇集了配管的设备更后方和当时一样,确实有一个人影。但那还可以称之为人影吗?

以生物电缆线连接到心脏部分的黑色石头为中心,只看得见一点点生物体组织的残骸,四肢、头部都不见踪影。从脊椎裸露出来的神经系统,就像是纤维束一样垂下,应该已经没有机能了吧?

眼前的人类残骸只剩下部分身体组织。

「真令人遗憾,这就是犹大的悲惨下场。只能供应动力给这个机构和『复制核』制造设备,他只能算是能源资源。」

后脑杓传来约雅敬的声音。哈维受到越来越严重的耳鸣干扰,这个声音无法到达他的思考回路,只是化做单纯的声音穿过耳膜。明明设备运转时的动力声比较吵,但唯独耳鸣声却特别明显,支配着他的听觉。

吱——、吱——、吱——

发出耳鸣声的地点,就来自「那个人」跳动的心脏。随着黑色石头内的琥珀光芒一闪一灭,就像血管中不停跳动的脉动产生疼痛感,痛觉伴随着耳鸣刺入了哈维的太阳穴。

右手代替抓着通风口外框僵硬得不能动弹的左手,小心地摸着太阳穴。「啊……不要紧」哈维紧咬嘴唇,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那个人」身上移开,用额头抵住好伙伴(右手)。

「就是这么一回事。」

哈维突然听见一个轻蔑的声音,同时从后方被踹了一脚。他本能地用左手垂吊在通风口的外框上,但下一刻,一只鞋子踢了踢他的指尖。

「你这家伙……」

他站在楼下的地板,同时将视线往上移向天花板。几片指甲可能已经剥落,在左手感到疼痛之前,他先阻断了痛觉。

「原来你早有预谋啊!」

「你还是一样天真哪!这样会活不久吧?」

约雅敬从天花板的通风口露出带着嘲笑的脸。「再见啰。」他挥挥手,把头缩了进去。原以为他已经消失不见,他却再次突然冒出头来。

「对了,我已经布下诱饵,如果你运气够好,应该逃得出去吧!」

这次约雅敬话一说完,就消失踪影。

该怎么办呢?哈维对自己咂了咂舌,把视线从天花板移开,接着快速游走在四周的墙壁。当他看见前方和右边有显示出口的紧急照明灯时,所有的紧急照明灯突然熄灭。一秒钟后,眼前一片暗红色。警戒色——在那个死去的少女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有几台监视器。当他回想起来时,警报声开始大作。

「混蛋……」

加上无法解决的耳鸣问题,头痛变得更严重。他用双手压住耳朵,摇摇晃晃地想走到前方出口,但此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急照明灯下方出现了人影。是武装警卫队——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安慰的事,但所幸他们手里拿的不像是碳化枪。

「不许动!」

(谁快来——)

他觉得抵不抵抗都会被捕,结果似乎没什么不同。哈维在内心反驳对方的制止命令,当他将前进的方向修正了九十度,转向右边紧急出口时——

吱——……!

耳鸣的强度急遽增加。「哇!」他感到头痛和头晕,怀疑自己的脑是不是裂开了,就在他双膝跪地时,不由分说随之而来的是子弹扫射,他的身体撞到地上后,曾经弹起来一次,然后又再撞了一次。

中了几颗子弹?他问自己确认状况。头没事的样子,但眼前一片漆黑,难以再恢复。胸部觉得怪怪的,是子弹射进肺里了吗?冒着泡的血从喉咙往上窜。

正以为无法动弹时,耳鸣外的另一层声音,继续鸣叫的警报铃声突然变成了更为尖锐的噪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怒吼声。「是谁把第六区的保全系统解除的!」、「要掩护这里。」、「全都逃走了吧?」慌张的叫唤声此起彼落,警卫兵的动作越来越慌乱。

虽然不是很清楚发生什么状况,但自己仍有脱逃的机会。

(还可以动吗——)

身体似乎还能动,于是他用尽所有的精力,把痛觉和耳鸣从感觉里赶走。他想站起来,原本想靠着右手臂支撑自己,但右手臂却没有反应,结果让他的肩膀重心不稳地倒下,直接撞上地面——为什么没有反应?他有不好的预感。仔细一想,如果刚才不是右手臂保护他的头,现在他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他斜着眼看了看冒着烟的金属骨架,总之要重新用左手起身。他一边朝打开的紧急逃生口跑,但最后又再回头看了一次里面的墙壁。

一瞬间子弹削过他的侧脸,一股撞击力道让他的脑部左右晃动,右半边视线也随之消失。

即使如此,最后他还是再次回头往里面的墙壁看——

尽管视野范围被迅速染红,侵蚀到几乎看不见,他仍用仅剩的眼角余光进行再次确认,在那里是一具只剩下心脏和一点点神经系统的人类残骸,他之前一直无法相信的事实,现在终于能由衷接受。

是这样吗……

犹大已经死了。

*

哈维心事重重地踏着蹒跚的步履回来,到达营地时天色已黑。歌舞团的伙伴们也从游乐园回来,广场上开始弥漫着热闹的气氛。

差不多到了该准备晚餐的时间,空气里飘散着烤肉味,当他经过入口的围墙时停下了脚步。因为联想到讨厌的记忆,使他涌起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从那之后,他真的连一小块肉干都不曾吃过。真正有经过他喉咙吞下去的东西,就只有水、香烟和酒,连他自己都很讶异他的胃竟然还没退化。

当他想再次跨出蹒跚的步伐时,不知什么东西滚到他的脚边。原来是一颗像足球般大小的橡胶球,那是街头艺人使用的道具。球碰到他的鞋尖停了下来,两只被砂子弄脏的小手把它捡了起来,小女孩就这么蹲着仰起头来。

「哈比,你回来了啊!」

「是哈维。」

虽然已经放弃了,但还是想纠正了一下。都是因为收音机教她奇怪的发音。

「大家都很忙,你和我玩。」

「我不要。」

哈维冷淡地拒绝,反而把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取下来交到娜娜手上。「下士,我们来玩吧!」、『好啊,要玩什么?』、「玩球。」哈维心想:收音机怎么可能和她一起玩呢?但是他没有插嘴,只是轻轻地靠在背后的围墙上。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香烟,之前为了舒缓耳鸣抽了太多烟,现在刚好一根也不剩。待会儿再去跟席曼要好了。

他就这样把手伸进口袋里,望着另一头娜娜独自追着球的身影,同时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在黄昏的天空下,一盏一盏亮起来的营地灯。

(犹大……我该怎么办……?)

他在心中问道。

就算有一天那个机构和那些瑕疵品会遭到弹劾,或遭到破坏。他心想:至少不干他的事,也就是说,他不想把那些当作自己的事。自己、琦莉、收音机,最多再加上贝亚托莉克丝,光是要照顾身边的这些人,就已经达到他处理能力的极限。他从来没想过,要为世上这些和他毫无关系的人做些什么。

然而,尽管他一直认为和那些人没有任何关系,但那些家伙的呻吟声就是无法从他的脑海消失。再加上克理福多夫的事,耳鸣情况反而越来越严重。

最后他了解到,自己不可能坐视不管,和克理福多夫见面后,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已经有所自觉。

再去一次首都——

「……不可能吧……」

他不禁发出声音喃喃自语,并叹了口气。

当然这次也不能带琦莉一起去。可以考虑把她留在席曼这里,或是托付给教区的酒吧老板,他们都是大致可以信赖的对象。当初在「门之镇」重逢时,他才决定今后要尽量和她在一起,然而现在又必须把她丢下。

再说,这次的行动很明确的是以破坏为目的。也许——必须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

(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哈维背靠在围墙上仰望天空,对着那个是昔日的伙伴,同时也是长宫的男人,反复问着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他希望能从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得到结论。只要你告诉我该这样做,我也可以做好心理准备,将你的残骸清除得不留一点痕迹——

他的鞋尖碰到了什么东西,低下头一看,又是一颗滚过来的球。脖子上挂着收音机的娜娜跑了过来。他先中断紊乱的思绪,把球踢给她,同时突然想到——

「琦莉呢?」

「琦莉?她好像还没回来。」

球滚到地面的坑洞弹了起来,朝奇怪的方向滚动。拚命追着球的娜娜,似乎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欸?她今天不是和妳一起去游乐园吗?」哈维皱起眉头反问。认真抱起球的娜娜,总算将身体正面朝向他。

「没有,琦莉马上就走了。我是和大熊在一起。」

娜娜愣愣地答道。

*

今天傍晚,因为其它表演团体的分赠,大家热闹地聊着天,把剥了皮后整只晒干的珍珠鸡切开烤来吃。琦莉来不及回来吃晚饭,只能负责收拾善后,她把堆积如山的碗盘搬到给水站。

那是一台设有储水槽的拖车,车身后方的墙壁上牵了水管,可以看见大约有八个水龙头。她在最前方的水龙头前用桶子装水,正在与堆积如山的碗盘奋战时,感觉附近似乎有人。

她拾起头一看,一个身材瘦长的青年靠着墙角站着。

这么说起来,自己昨晚从进行到一半的牌局跑走之后,就再也没和他碰过面。看见那张一整天没见到的脸时,固然感到放心。但昨晚的事又让她感到心情不好,在两种复杂的感受交错之下,琦莉就保持双手伸进桶子里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琦莉随意移开视线,对方也只是不发一语地站在那里,感觉很别扭。

「你回来了啊?」她用僵硬的声音先试着打招呼。

「游乐园怎样?」

声音一如往常地不带感情,令人怀疑他是真的感兴趣才问的吗?对方用一副无所谓的音调丢了一个唐突的问题。

「对了,好不容易来到西贝里,却没带妳去游乐园。因为我不能进去那里,里面的感觉如何?」

「喔,嗯,非常好玩,那个……」

「为什么要说谎?」

哈维立刻反问,琦莉吓得闭上嘴巴。她急中生智,连忙把手从水桶里抽出来。「我还有一些东西要洗。」她编了一个很烂的借口,想要离开给水站,但哈维有些粗鲁地压住她的肩膀,她的背就这样撞到了拖车的车厢上。

瘦长的身影像是要将她完全覆盖般站在她眼前,哈维把手撑在车厢壁上,挡住她的去路。右耳碰到哈维左手肘的触感,现在她只觉得害怕,她缩着身体把背紧贴在车厢上。

「……不,我并没有生气。」

看到琦莉害怕的反应,哈维反而不知所措似的,从琦莉头上传来较为沉稳的声音。

「妳说谎也没关系,我也会说谎。可是妳该不会又介入了什么棘手的事吧?」

「没有。」

「那妳今天去哪里了?」

琦莉咬着嘴唇不发一语,接着低下头小小声回答。

「为什么我去哪里都要一一向哈维报告?哈维去任何地方也都没有说不是吗?」说完后,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很牵强,但对于这件事,不能释怀的反而是琦莉自己。

插图129

哈维早就知道贝亚托莉克丝不在这个镇上,其实他不是要找贝亚托莉克丝,而是要去找克理福多夫,所以才说或许会有危险,而不带琦莉去——明明什么事都不告诉她。琦莉心想:老是指责她莽撞,但却总是独自做些危险事的人,就是哈维自己。哈维只会担心别人,然而自己的事却毫不在乎,也不了解她的心情。其实就是因为哈维了解……虽然琦莉以为哈维还不了解,但是他非常了解。

琦莉丢出那句话后低下头、不发一语,哈维莫可奈何地吐了口气,浏海微微飘起。

「告诉妳吧,我和妳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

音量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声,但琦莉仍立刻还嘴,这次换哈维不知该说什么。

琦莉的视线往上吊,瞪着眼前的红铜色左眼,她突然伸出手抚摸他右眼上的保护贴布,哈维仿佛吓了一跳想要闪开,琦莉却再次瞪着他的左眼。

「为什么还没有好?」

「什么为什么?」

哈维含糊其词,最后可能一时想不出借口,他故意眨了眨眼睛,把左眼的视线撇向旁边。双方虽以最近的距离对峙,但却莫名地错开视线,两人之间流动着一股不自然的沉默。

「琦莉,快来帮我!」

在这个僵硬的气氛之下,一个轻佻的声音突兀地闯了进来。同时从拖车的转角,突然出现一个像是碗盘叠堆而成的怪物。

碗盘堆得很高,加上重心不稳显得摇摇欲坠。贝尔福特从碗盘缝隙间露出了脸,看到眼前的情景后,嘴巴张得好大。哈维轻轻拍了一下墙壁,然后把手拿开,随即转身离去,正好和目瞪口呆的贝尔福特擦身而过。哈维无视于贝尔福特的存在,只转过头越过肩膀看着琦莉。

「妳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但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马上跟我说。」

他只丢下这句话,就像是和贝尔福特交班似的,消失在拖车的转角。

贝尔福特转着头东张西望。「欸?什么?吵架?」贝尔福特边说边走过来,语气中似乎带有一些期待。但琦莉毫无反应地回到水龙头前,继续洗着刚才丢在那里还没洗完的碗盘,同时在脑海里反复想着今天约雅敬所说的话。

她问了许多哈维不愿告诉她的首都相关事项,或是在实验室和约雅敬见面的经过(虽然约雅敬说之后他用诱饵,他们两人才能逃出来。但琦莉觉得话中有假,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何只有哈维受重伤,昏倒在「门之镇」?),以及……犹大到底怎么了?哈维除了说他死了以外,什么也不肯说明,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琦莉绝非百分之百信任约雅敬所说的话。关于犹大的事,琦莉不愿意相信,她宁可希望那全是他胡诌乱盖的。

不过哈维的「核」出了某些问题,至少这点是干真万确,从刚才哈维的反应也可以确定……老实说,就算其它的事都是真的,唯独这件事,她希望这只是捏造的。

「……那个,琦莉?妳为什么在生气?」

贝尔福特不知所措地问道。等回过神后,琦莉才发现自己彷佛和眼前事物有深仇大恨似地拚命洗着碗盘,她这才想起来,贝尔福特仍拿着搬过来的那堆碗盘。「请放在那里,对不起。」琦莉没有抬起头看他,只快速交代完毕,但这样的反应更让人觉得她在生气,她对贝尔福特感到很抱歉。

(我怎么老是在生气……)

她也讨厌倔强的自己。早知道老实地直接问哈维就好了,但因为自己采取这种莫名固执的态度,事情才会变得一团糟。为了不让眼泪流下,自己一直努力硬撑,结果却变成这种态度。

最好明天不要来临。如此便不用臭着一张脸和他碰面,希望时间干脆停下来,这样哈维就一定不会死了——想必哈维的人生当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过得非常缓慢的,说不定就是因为遇见琦莉,才在短短的几年里开始加速流逝吧?琦莉甚至这样想:或许当初他没遇见自己就好了。

明天也不想见到他。琦莉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每次都是她在生气,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个讨人厌的女生。

明天该怎么办……

琦莉紧咬着嘴唇,盯着手上的碗盘看,同时思索着。

明天再过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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