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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下) Episode.3 Neverland-2

听说你母亲刚才过世了。

我突然想起一句不知是谁告诉我的话。对方说:如果当时复活后仍记得自己的父母,应该会想回家吧。

或许是受到克理福多夫的影响,这几天突然发现自己在回想以前的事。如果复活是指真正的第一次——也就是一开始变成不死人时,那么应该几乎不会留下什么关于复活前的记忆(虽然这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之后自己也历经了好几次死亡又复活,但当时并没有发生丧失记忆的状况。可能是因为「核」被取出的状态几近于昏迷状态)。即使如此,我现在仍认真地试着动脑思考有关生前的记忆。虽然仅记得一些片段,但在记忆底层突然有了连自己都感到讶异的新发现。感觉就像是找到一本尘封在地下室几十年的旧书,翻开一看才发现装订已经脱落,顺序也凌乱不堪。

即使如此,在重新捡拾起的书页中,却完全没有看到和父母直接相关的回忆。不过记得有人对我说「听说你母亲刚才过世了」。由此可知,至少母亲是在自己死前就已经过世的。所以回家这个选项对我来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不禁感到有些扫兴。

虽然不记得自己当时几岁,不过这个消息应该是小时候在学校听到的(这又让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知自己是否有上过学?但是一般小孩应该会去上学)。从可能的状况分析,当时母亲应该已经住院了吧?

听说你母亲刚才过世了。

忘了是导师还是谁,用充满同情的口吻告知我这个消息时,究竟自己有何反应?这些都已经不复记忆。但我觉得自己可能没有任何反应。

对于当时的情形,我的印象很模糊,脑海里无法浮现任何影像。但只有一个画面莫名清晰,那就是在楼梯的转角平台压低声音哭泣的自己。那应该是听到噩耗的同一天。只不过留在记忆里的影像已经褪色。那一天一如往常,放学后空荡荡的学校里只剩下我一人……我好像就是这样一个小孩,真的很像现在的我,自己也不禁莞尔。

殖民祭还剩最后两天,现在已经是第八天晚上。哈维一边盘算着后天离开西贝里,一边往营地走。站在灯光下的娜娜看到他便跑了过来。

「哈比,你回……」

娜娜在他眼前跌了一跤,整个人趴在地上,挂在脖子下的收音机变成了她的垫子。收音机大叫:『好痛!』(怎么可能会痛)

幸好娜娜马上站了起来,看来应该没有大碍。但她磨破皮的双膝慢慢渗出血。「哎唷……」哈维叹着气走过去。愣在原地不动的娜娜毫无反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哈维走过去把她抱了起来,接着她紧紧搂住哈维的脖子。

「呜……哇——」

这才想到似地放声大哭。

「现在才哭!」

令人怀疑小孩子是不是都会算好时间才哭。对于耳边的哭喊声哈维只是稍稍别过头去,「琦莉呢?」他将视线落到夹在娜娜和自己之间的收音机上,收音机发出不满的噪声代替回答。看来今天琦莉好像也扔下收音机独自出门了。

「娜娜,怎么了?」

可能是听到娜娜的哭声,她的母亲从拖车那头跑了过来,于是哈维打住和收音机的对话。「她在那里摔倒了。」、「哎呀!对不起,每次都麻烦你。」哈维把不停哭闹的娜娜交给她母亲,然后从娜娜的脖子上取下收音机,同时也顺便试着打听消息:

「琦莉不在吗?」

「嗯,傍晚时我和她擦身而过,她正要出去。」

「谢谢……」

她到底在搞什么……哈维的道谢中掺杂着叹息。当他想要离开时……

「她去找那个男的啦!」

哈维往发出声音的方向一看,收拾好牌桌的五、六个团员刚好从旁边经过。「听说上次救她的那个路人还对她比较好,像你这么冷漠,可能已经被她换掉了吧?」、「别说了,他真的很恐怖……」瑞特仍然皮笑肉不笑地说,在他斜后方的贝尔福特则脸色发白地低喃着。

在哈维尚未反驳前,收音机突然发出声音:『笨蛋!怎么可能!』哈维把手背到身后踹了它一脚,让它闭嘴(你干嘛开口说话啊!),但自己刚才想要说什么却忘得一干二净。

「嗯。」

他只回答这样。

「『嗯』?就这样而已?」瑞特似乎很失望的复诵着。

「那又不是我能干涉的。」

哈维以「你最好给我适可而止」的心情吐出这句话,然后立刻迈步离去。

哈维在后方的给水站喝水,顺便把头伸到水龙头下洗脸。他想一个人静一静,幸好给水站没有人。但收音机却趁着四下无人毫不客气地继续抱怨,哈维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都是因为你这家伙做事不干脆,才让琦莉最近变得很奇怪!你应该负起责任,仔细问问她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吧?』

「怎么就连下士也……」难道他把刚才瑞特说的话当真了?「就算我问她,她也不会说,我也没有办法。管他的,随她去啦!」

『你是说真的吗?』

「我跟她说过,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要跟我说,既然她不愿意说,那我也不想再问东问西了。那家伙已经不是小孩了,也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吧!」

『哼!看你说得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你这家伙只不过是怕惹毛琦莉,所以才不敢对她说重话而已吧?』

被这么一说,哈维也一时为之语塞。他一动也不动地让不断外流的自来水冲着自己的后脑勺。「……啰嗦!」将一半怒气迁怒在水龙头上,他用力旋紧水龙头后拾起头,形成和挂在眼前水管上的收音机正面对峙的状态。尽管从浏海滴下来的水滴让他皱起眉头,但他仍旧瞇起眼睛瞪着收音机。

「不要全都怪我,我才没有错,是你自己嫉妒吧!因为最近你常被扔下。」

『什……』

虽然哈维只是随口反驳,但似乎正中收音机的要害,发出一声短噪声后,这次换收音机说不出话。

哈维不悦地瞪着收音机的喇叭正中央。算了,双方扯平。于是他叹了口气后就移开视线。其实他之所以不喜欢干涉别人,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干涉自己,再说从昨晚琦莉说话的口气看来,她已经发现自己伤口难以痊愈的事情了,因此自己才稍稍乱了阵脚,趁着贝尔福特出现时赶紧结束谈话,而没有问她去了哪里。

虽然他也知道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但没想到会这么早就东窗事发。他试着列举自己的过错,看看是否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不过最近他只记得被琦莉数落撞到招牌的伤口……

「……哎呀,烦死了!)

他突然觉得很麻烦,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拉起连帽外套的帽子,随便擦了擦脸和头,暂时放空呈混乱状态的头脑。他听见跑过来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正好从拖车角落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哈维先生。」

「……又是你?」

贝尔福特不知不觉加上称谓称呼哈维。斜眼瞪视他的哈维眉头一蹙,面无血色冲过来的贝尔福特便畏怯地缩起身体(哈维不觉得自己凶,但却莫名让对方感到恐惧),不过立刻鼓足勇气开口说:

「团长叫你过去。」

「什么事?」

「总之快一点!」

他几乎是用捶胸顿足的气势说话。哈维惊讶的望了一眼收音机后,就将绑在水管上的吊绳松开。这时贝尔福特似乎已经等不及似的转身就跑。哈维沿着拖车侧壁小跑步跟在贝尔福特的身后,接着弯过转角来到前方,便看见团员们三三两两聚集在拖车前的广场上。

他盯着广场那一头看,霎时反射性地停下脚步。那里停放着一辆与夜晚的漆黑融为一体的黑色烤漆小型卡车,车头灯仍亮着。载货台的四周有两、三名身穿白色神官服的士兵。

(教会兵……他们来做什么?)

贝尔福特跑了过去,而正与其中一名士兵交谈的席曼转过头来。

「哈维,没关系,过来!」

席曼应该了解哈维不愿意接近教会兵的理由,但却用命令般的口气强迫他。哈维警戒着慢慢靠近,正和席曼说话的士兵看着哈维的脸(正确的说,应该是右眼的保护贴布)轻轻挑起眉毛。

「啊,是你?」

不知为何,教会兵总是理所当然地给人高高在上的印象,但说话的口气却不会让人感到特别有敌意。自己是否曾经看过这个人?他搜寻着记忆,终于在被归类为非常不重要的记忆中找到了那张脸。这个男人好像是他刚到西贝里那天,在车站碰到的教会兵小队长。

他对席曼投以询问的眼神。

「哈维,你今天为什么没有和琦莉在一起?」

结果席曼却不明就里地以严肃口吻反问他。「什么为什么?我和她又没有……」哈维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搞什么嘛!从刚才开始大家就莫名其妙地联合起来数落自己。

席曼不高兴地叹了口气,停顿半晌说:「你们不必都留在这里,不用担心,快回去!」然后驱离了聚集在广场上的团员们。等人减少了一部分后,又重新望向哈维。

「西贝里不像东边或南边的郊区那样淳朴,晚上女孩子一个人徘徊在商业区有多危险,你应该不会不了解吧?」

「你到底要说什么?」

「琦莉今天去商业区了吧?」

「……」现在才知道这件事的他并没有回答,席曼则压低声调继续教训他:

「她只有你一个朋友吧?你应该负起责任把她看好!」

「你到底要说什么?」哈维蹙起眉头,又再重复一次刚才的问题。被莫名其妙地说教,已经让他显得不耐烦。其实有一半也是在对收音机抗议。「我必须要了解琦莉的所有行动吗?我又不是那家伙的监护人……」

话还没说完,突然从右边飞来一拳。一方面是自己毫无防备,另一方面明明是惯用右手的团长故意打出左拳,攻击他右眼的死角。因此等他回过神时,拳头已经落在他的右脸颊上,使他顺势飞了出去。还来不及思考的他,赶紧反射性地用左手撑地,才不至于跌倒,被扔出去的收音机则掉落到地面上。

「……啊……」

比起脸上的痛楚和想要反抗的心,哈维更讶异自己居然挨打。就在臀部快要跌坐在地时,他目瞪口呆地抬起头。席曼甩了甩左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撇过头去。

「贝尔福特,你来帮忙搬东西,把这个搬到我的卡车上。」

「是、是的。」

留在那里的贝尔福特吓得跳起来,他以斜眼窥视着哈维,随后绕到教会兵卡车的载货台。他向载货台上的士兵道过谢,接着抱起一个用毛毯包裹、像是大型行李的物体后便立刻下车。

越过站在前方的席曼肩头,他看见少女的头虚弱无力地靠在贝尔福特的手臂上,以及她那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

……只是这样看着,头脑就呈现一片空白。

被殴打时他的思绪回路就已经停止,难以再启动。失去站起来的机会后,他就这么跌坐在地,几乎毫无反应地目送着被抱走的少女。即使看见她脸颊上的擦伤以及从毛毯缝隙间露出的凌乱衣衫,当下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视觉接收这个影像罢了。

脑部的齿轮终于慢慢开始转动,不过仍有一、两处脱轨。

首先他很感谢席曼。

如果不是席曼适时的一拳,他可能会当场杀人。

游乐园的夜间巡警发现倒在天桥下的少女后,就立即通报了教会兵,刚好负责处理这起案件的小队长认得琦莉的脸,做了急救处置后,就把人送了过来。席曼等人在远处交谈,透过他们的对话让哈维大致了解情况。不过,就在他用舌头滚动着脱落的臼齿碎片时,大部分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也因为臼齿割破了舌头血流不止,从刚才开始嘴里就弥漫着一股苦涩的铁锈味。

车顶的电灯本来就照不远,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行李的载货台就这么笼罩在昏暗的灯光下。席曼利用团长的特权,只在自己所住的卡车内钉着一张简单的床。哈维跪在床边,近距离看着少女熟睡时的脸庞。虽然周围有泛黄的灯光照亮着,然而她那张净是擦伤的脸颊却格外苍白。哈维突然感到一股不安,他用左手摸了摸少女的额头,温度虽低,但确认少女仍有体温后便松了口气。

是谁发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是谁干的?」

哈维低着头喃喃念道。他只用眼角余光就看见坐在载货台入口处说话的两个人——席曼和教会兵的小队长正转过头来看着他。小队长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们发现时凶手早就逃跑了,应该是商业区的那些混混吧?」

「喔?商业区的……」

「喂!你!」

哈维只是不带感情地响应着,但这个反应显得有些不适宜。就算他没有说要采取什么行动,但席曼率先表现出不满:

「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不准想要去找那些家伙,你给我乖乖陪着琦莉。」

哈维低下头没有回答,然后轻轻拨开披在少女脸颊上的头发。他一凑近脸就闻到消毒药水的味道。「对不起……」他把额头靠过去,在口中喃喃念道。

就在这时,他觉得有些奇怪。

哈维就这样一动也不动,过了几秒钟后才突然抬起头。他再次凝视那个闭上眼睛看起来像是沉睡中的少女脸庞。

「……琦莉……?」

对他的呼唤没有响应是理所当然的,但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哈维……』放在枕边的收音机发出只有哈维听得见的声音低喃道,像是要与收音机确认似的,他斜眼看了收音机一眼后,更让他确定问题在哪里。

琦莉不在这里——

插图012

哈维意识到门口的那两个人打完招呼后,似乎站了起来。

「哈维。」

被席曼这么一叫,他这才把视线转向那边。小队长早已迈开步伐离开卡车,席曼则站在入口前扬起下巴,好像是叫他过来一下。

他立刻站了起来,但头却应声撞上低矮的车顶,他毫无反应地想直接离开床边时,仿佛这才想起似的,再次轻轻蹲下抓起收音机的吊绳。他拿着收音机走下载货台,在外面等待的席曼对小队长的神官服背影使了个眼色低声道:

「幸好那个大人还算通情达理,我送他回去算是答谢人家,这里交给你没问题吗?」

「喔,多谢……」

话说到一半时,积在嘴里的血卡住了哈维的喉咙,本来打算向席曼道谢的话也没能说出口。随着咳嗽声响起,他把血块和臼齿碎片吐到地上。席曼低头一看,似乎感到有点过意不去,表情也渐渐缓和下来。

「不好意思。」

「没关系。」

哈维摇摇头,用大衣的袖子擦了擦嘴角。

「你的手才惨吧!揍得那么用力。」

「哈哈哈!不用在意,我从以前就一直想要揍揍看不死人。」席曼摸着左拳,故意笑着这么说。他虽然嘴里说不好意思,但其实心里似乎并不那么想。唉!算了。

「太好了,你还能说话,就代表神智还很清楚吧?」

「嗯……没问题。」

被席曼这么一说,哈维这才发现,他居然还能正常应答。头脑清楚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不要紧。」

他又重新回答一次。由于席曼今天并没有穿着兔子玩偶装,他伸出正常人的手胡乱搓揉哈维的头发后立刻收回,哈维摇摇头抬起视线时,席曼已经转身离去。送琦莉回来的那辆卡车仍停在广场的那一头。

传来几道开关门的声音后,卡车的车头灯就改变行进方向,伴随着轮胎压挤路面的声音,以及石化燃料的吵杂引擎声往营地出口驶去。哈维目送着卡车离去,不久后卡车声音立刻融入黑夜里,逐渐听不见,营地夜晚才又恢复了平日有点吵闹的气氛。但不知为何,只有席曼的营地弥漫着一股拘谨的气息,但其它表演团应该仍一如往常地度过夜晚。

此时,彷佛要破坏这股平静似的,哈维左手提着的收音机喇叭发出了刺耳的噪声。

『……是谁干的……俺绝不饶他,一定要把他杀了……』

「下士。」

哈维小声地制止,但噪声却反而越来越大声,随着吼叫般的喘息,从喇叭吐出的黑色噪声粒子逐渐形成一张怒气冲冲的士兵脸庞。

「下士,冷静点。」

哈维叹着气再次说道。『你这家伙没资格说俺!』随着喇叭的咆哮,由噪声形成的士兵猛然张大嘴巴。

『俺不是跟你说要问清楚吗?全都是你的优柔寡断害的!』

「我知道我错了。」

『那你怎么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要唠唠叨叨了,冷静点!」

哈维突然大声怒吼,同时一拳打在旁边的卡车车厢上,顿时发出了巨大声响,使得车身也跟着震动。下一秒钟,被甩出去的收音机外壳撞到了车厢壁,噪声体像虫子散开般一哄而散。

噪音顿时中断,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哈维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把拳头抵在车厢上。

「你冷静下来了吗?」

哈维低声说道。

『……嗯。』

同样压低声调的收音机回答。哈维这才慢慢把拳头从车厢上拿开,将手放下来。身旁的车壳严重凹陷,烤漆也大量剥落,但这本来就是一辆旧车,只要不说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收音机的烤漆也剥落了一些,几乎和破铜烂铁没两样。

若是平常,就算是吓得跳起来也好,但现在躺在载货台上的少女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这可以说是幸运吗?

哈维放低后的左手开始感到些许刺痛。可能骨头已经裂开了,但他并没有切断痛觉,就这么置之不理。

「我要去找琦莉,你留在这里。」

『你说什么?俺当然也要——』

「必须有人留在这里顾着她,我只能拜托你了。」

哈维静静地训斥再度显得激动不已的收音机,不久后收音机也不再予以反驳。

哈维的左手仍感到强烈的刺痛,但他却用力握拳使得疼痛越来越剧烈,不过这也让他的思绪回路变得更清晰。可能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现在居然能那么冷静地思考事情。

一定要冷静——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搞不好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思考如何杀了未曾谋面的人。

琦莉在她祖母过世的那年春天进入寄宿学校就读,当时她才八岁。在那之前她只有每周去上两、三次教会的儿童教室,并没有正式上过学。在这种情况下她突然被编入三年级,再加上可能因为她的个性突然变得很内向,当然也渐渐地交不到朋友了。

她在走廊上边走边打发时间,当时的情形自然而然浮上心头。

当时由于琦莉的个子比一般人矮,所以就算她踮起脚也构不到走廊的置物柜上层、窗户的锁和布告栏的公告。但现在走在和当时差不多年级的教室走廊上,所有东西最高也只到她的胸部左右,而且轻而易举就能构到。

琦莉才刚来到这间学校不久,照理说应该对这里没有任何回忆,然而不知为何,这间学校却散发出令她怀念的气息。狭长的走廊、布满灰尘的天花板电灯、马口铁材质的置物柜、贴着破烂公告的布告栏——虽然全都已经褪色,但仍可看出这些物品被小心翼翼地使用了多年,这柔和的画面与窗外蔓延的砂色天空融为一体。

刚才琦莉在保健室接受伤口消毒时,听到了一些关于这条废墟街道和这间学校的事(其实只听到一些……那个红发少年和她想象的一样,不太喜欢说明事情)。街头战白热化后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被疏散,现在留在这间学校里的小孩不到十人,全都是失去双亲的孩子。这间学校已经没有任何老师,只剩下小孩子。

目前琦莉的所在地一定是南西贝里。但就她所知,南西贝里的战争在很久以前就已结束,主题乐园应该就是建在那条现在成了废墟的街道上。

(我现在可能已经变成灵体了……吧……)

倒在地上的另一个自己看起来不像已经死亡。当时情况混乱再加上她立刻拔腿就逃,所以并没有仔细观察。但感觉自己又不像废墟那些明显看得出早已死亡多时的士兵尸体。灵魂出窍的现象——听了贝尔福特的故事后,她心想:搞不好自己也有这个本事。她猜测自己可能是无意识地灵魂出窍,同时她心里也抱着些许期待,希望事情如同她所想的一样。

不过即使如此,那么这个空间又是什么?

琦莉的手滑过走廊的窗框,窗扇摸起来真的好冰。毕竟这里也只能用一般方式替她处理伤口,当消毒药水渗入伤口后,她稍稍喊了一下。

目前琦莉只知道这里似乎是过去战争时代的街道,但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迷失在什么样的空间里,就连回去的方法以及是否回得去也都一无所知。

(……我好想回去……哈维……)

琦极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微微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走过走廊。她发现十六岁的自己站在低年级教室外的走廊上,反而显得体型过于高大。虽然怀旧的气氛越来越浓厚,但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外来者,无所适从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还没好啊?」

「再一下下。」

从走廊那一头传来喧哗的说话声。另外牛奶般的温热香气也渐渐飘了过来。琦莉抬头一看,前方有一扇比一般教室门稍微宽敞的拉门。拉门上挂着一块牌子,绿色牌子上用白色墨水写着「伙房」两字。

琦莉经过拉门前,从走廊上敞开的窗户偷偷往内窥看。

「哇!今天有放牛奶。」

「那是给客人喝的。」

「别碍手碍脚的,要待在那里的话,就把这个拿过去。」

虽然里面没剩下什么器材,但就如同伙房牌子上所写的,这里似乎是厨房。对孩子们而言稍嫌过高的位置放着专业的瓦斯炉,上面还放着一只圆汤锅,锅子前聚集了五、六个彼此推来推去的孩子。

他们看起来好像同心协力地一起煮东西,但实际上只有两个人在做菜,其余的孩子们只顾着说话聊天,或是看着锅内的东西想要尝尝味道。装盛了乳白色浓汤的铝碗在流理台上彼此碰撞,眼看一个靠近流理台边的碗几乎要滑下去,琦莉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啊!莎拉盛给约雅敬的那碗料特别多!」

「不要乱说,才没有呢!」

站在锅子正前方忙着煮菜的女孩,被低年级男生取笑后胀红了脸否认着。她应该是六、七年级的学生吧?害羞的模样真可爱,害得琦莉都忘了自己置身何处而跟着露出苦笑。

(约雅敬……果然就是那个约雅敬呢……)

琦莉想起了那个偷窃尸体身上财物、并把她从战场残骸带来这里的少年,那双蓝灰色的冷酷眼眸确实和那个约雅敬一摸一样。

另外还有另一个人……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琦莉隐约听见一个童音哼唱得正起劲。她从伙房移开视线后回头一看,那名叫做依莉莎的女孩和红发少年并肩从走廊走了过来。背心裙的裙摆下可看见依莉莎的双膝上贴着大大的OK绊。刚刚他不容分说就先帮琦莉包扎,又很快地把她赶出保健室,琦莉只好无所事事地在走廊上徘徊。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依莉莎刚才明明还在哭泣,现在却似乎已经完全恢复精神了。她唱着节奏加重后的滴答滴答这段歌词,同时配合着自己的歌声踩着行进的步伐前进。唱到「滴」时便将一只脚高高抬起,唱到「答」时则用力踏地。琦莉真替她担心这样是否会影响腿上的伤势,不过她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妳很吵耶!」

红发少年蹙起眉头责备她。停止唱歌的依莉莎,抬头仰望走在身旁的年长少年。

「学校的时钟什么时候会停?艾非?等焚化炉的老爷爷死了以后吗?」

「焚化炉……是指工友爷爷吗?他早就已经死了啊!」

「那要等谁死了焚化炉才会停呀?」

「等谁死……」

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少年只能任由视线自行游走,看起来一副快受不了的表情。每当琦莉对哈维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时,他的反应就是这样。这个少年可能是八年级或九年级,身高和约雅敬差不多,也就是和现在的琦莉差不多。依这个年纪男孩来说算是平均高度,甚至此平均值还矮了一些,很难与琦莉所认识的那两个高个子联想在一起。

琦莉居然还悠哉地想着:这两人可能是后来才长高的吧?然而下一刻,她想起自己目前身陷的处境时,身体又不禁微微一颤。

这个时间对琦莉而言是几十年前的过去,但对现在的艾弗朗和约雅敬而言,他们在大约几年后的未来便已相继「战死沙场」了……

「吃饭、吃饭。」

依莉莎把「滴答滴答」改成了「吃饭吃饭」,继续踏着地板走进伙房。艾弗朗目送着依莉莎的身影,充满无奈的视线刚好与站在伙房窗前的琦莉对上。

琦莉好久没看到那双左右眼俱在的红铜色眼睛,这让她突然变得紧张不已。

「那个、刚才、谢谢你。」

琦莉慌张地致谢,感谢艾弗朗替地包扎伤口。

「没什么,反正要帮依莉莎包扎,只是顺便而已。」

果然不出琦莉所料,艾弗朗的反应很冷漠。

艾弗朗转过头望着伙房里低年级生的情况,并轻盈地坐上走廊的窗框,「我是这些留下来的人当中最年长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把我当大哥,可是约雅敬明明就和我一样大啊!」

艾弗朗嘴里叨叨念着好像刻意在抱怨什么。接着他窸窸窣窣地开始摸着身上的粗呢大衣口袋。琦莉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后显得有点惊讶。

「原来你从以前就抽烟。」

琦莉因为自己说出了别具意义的话语而感到焦急,但如果少年不在意,就表示那句话也不是那么奇怪。少年嘴叼出香烟,似乎并不觉得惊讶地点点头。

「嗯,可以跟军队拿。到手后一半换成钱,另一半就自己抽。」

「你会跟军队的士兵拿这种东西喔?你不怕吗……」

「害怕也没办法,为了要生活。」

比起刚才那句话,艾弗朗反而对于这句话露出惊讶的表情。对这个时代的孩子们而言,这一定是稀松平常的事吧!

艾弗朗用小圆筒形的打火机点燃香烟,打火机可能也是向军队要来的军用品吧?琦莉隔着少年的背膀听到了伙房里年纪较小的孩子们喧哗的声音,她心惊胆战地眺望着厨房正中央的大流理台,因为孩子们正以令人担忧不已的方式排列汤碗。

「明年……」

艾弗朗吐着烟低喃道。那是琦莉熟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和说话方式。

「我和约雅敬就要去当兵了。之后就可以拿到配给,而且应该也不会死吧!不过我有点担心明年这些小鬼怎么办?」

「当兵……是要去打仗吗?」

「难道还有别的事吗?」

他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琦莉不禁激动地脱口说出:「不可以!你会死掉!」随后又急忙把话吞回去。叼着烟的艾弗朗则是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

现在告诉那个少年去打仗一定会死,有什么意义吗?就琦莉所知的现代,确实在很久以前发生过战争而且早已结束——再者,琦莉也不知道这里是否真的和她以前所在的现代有关。

「怪胎。」

艾弗朗对于原先情绪激动、但却又突然噤声不语的琦莉露出明显讶异的表情,还皱起眉头,然后又像是明白什么似的笑了一下。

「我不会死的,安啦!」

他对琦莉露出非常普通不做作的笑容,令琦莉不禁吓了一跳。她心想:如果哈维也做出同样的表情或许会很可爱。就在这时,坐在窗框上的艾弗朗直接转动上半身面向伙房。

「什么味道好臭,今天是什么汤?」

「牛奶加鹰嘴豆。」

正忙着在汤碗旁放上一片面包的值班少女回答。今天的菜色可能比平常丰富,对于少女一副自信满满的回答,艾弗朗却皱起眉头嘟嚷着:「不要放牛奶啦……」低年级男孩们听见他的抱怨后,似乎觉得机不可失,纷纷开始嘲笑他:

「艾弗朗,你不喜欢的东西可真多!」

「不要因为没有老师就这样喔!」

「不喝牛奶会变成瘦竹竿喔!」

「会变成瘦竹竿喔!」年幼的依莉莎可能并不了解意思,不过也跟着起哄。艾弗朗歪了一下叼着香烟的嘴回道:

「啰嗦!我不帮妳要口香糖了。」

「霸道!高年级就这样!」

「暴君!」

「安静!饭已经好了,快去叫大家过来!」

一波接一波的喧闹声让人不禁想捂住耳朵。一般的男女合校应该就是这么吵吧?寄宿学校的女生们说起话来当然也很吵,但相较之下,因为说话声调一致,不会像这样各种不同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形成混乱的状态。

当琦莉被这穿透走廊的喧哗声吓得往后退时,艾弗朗又再次转头看着她,「妳从那里绕进来。」他用下巴指着挂有伙房牌子的拉门,自己却边说边跨过窗框,跳进了伙房。

琦莉本来想依照他说的绕到拉门去,但后来还是作罢,「嘿咻!」她也学艾弗朗将脚跨到窗框上。她在寄宿学校时就想尝试这样做了。

当她跨过窗框跳进伙房时……

「什么味道好臭?」

听见背后有人说话,她便转过头张望,只见蓝灰色眼眸的少年皱了皱鼻子,隔着琦莉的肩膀望着窗内。琦莉做出与他拉开距离的反射动作,少年只瞥了琦莉一眼,就把视线转回伙房后方。

「今天是什么汤?」

「牛奶加鹰嘴豆啦!」

值班的少女重复刚才相同的话后,约雅敬不禁皱起了眉头。「不要放牛奶啦……」听见抱怨后,低年级的男孩异口同声地说:

「约雅敬,你不喜欢的东西真多!」

「啰嗦!」

琦莉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的对话,不禁噗嗤一笑。「笑什么?」、「没、没什么。」蓝灰色眼睛的少年有些不高兴似的瞪着琦莉,琦莉耸耸肩收起了笑容,不过她费了一番工夫才不让嘴角往上扬。这两个人的反应一模一样……

「大姊姊,过来这里。客人请坐这里。」

值班的少女有些装腔作势地招呼着琦莉。琦莉怯生生地被催促着坐进流理台最内侧像是上座的位置,其它孩子们也搬来圆板凳把排放着汤和面包的流理台团团围住。这里似乎平常是他们用餐的地方。

座位好像是按照辈分配的,琦莉坐的特别座左边是艾弗朗,接着按照年级之分依序往下排,最靠近门口的是最年幼的依莉莎。她旁边坐的是约雅敬,约雅敬的座位与艾弗朗刚好在对角线上,这无关辈分,一定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对大家而言,这应该是最合适的座位顺序吧!

所有人人座后都闭上了嘴巴,之前的喧哗仿佛是一场梦,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大家像是在等待指示似的感觉有一点紧张。

「今天也不祷告吗?」

「不祷告。」

将烟蒂丢进空罐后立刻回答的艾弗朗,不耐烦地对着有点无法理解现况的少女补充说道:「没关系,反正这里也没有大人。」语毕便拿起汤匙,把手肘撑在流理台上开始喝汤。

他不仅没祷告,甚至连「我要开动了」都不说,他的开动就像是发出信号般,其它孩子们小声欢呼后,分别伸手拿起汤匙开始用餐。互相碰撞的碗盘发出了嘎锵嘎锵的噪音,孩子们用餐时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这之间只安静了几秒钟,伙房瞬间就恢复到原先仿佛战场般的喧闹。这般恐怖的用餐景象,令琦莉看得目瞪口呆,连自己的汤都忘了喝。

「妳不吃吗?」

被身旁的艾弗朗(好像牛奶口味的汤不合他胃口,但他也不打算剩下来似的,混着面包勉强吞下肚)斜眼一问,「喔,我要开动了。」琦莉才赶紧拿起汤匙。这里应该只有琦莉一个人说「我要开动了」。

迫于周围的压力,琦莉也舀起汤放进嘴里。她试着在舌上品尝后再吞下去,但只尝到淡淡的面粉味,令人分不清楚是什么味道。和南海洛「巴兹&苏西咖啡」的招牌料理——由鸡肉、鸡蛋和鹰嘴豆炖煮而成香浓牛奶浓汤相比,这简直像只掺了面粉的水。

琦莉抬起头瞥了一眼,值班的少女和低年级的男孩们仿佛也在窥看她有何反应似的望着她。

「……好好吃。」

虽然一点也不好吃,但琦莉还是客气地笑了笑。她尴尬地垂下视线,无意义地搅动着汤,然后舀起第二口时——

一滴水滴突然滴落在盛着汤的汤匙表面,小小的波纹就这么扩散开来。

「……大姊姊?」

热闹的气氛瞬间为之冻结。

「怎么了……?」

「那么难吃吗?」

「喔,对、对不起……」

琦莉赶紧擦拭脸颊,虽然她想含糊其词地带过,却无法止住扑簌簌掉落的泪水。「对不起,不是这样的……」孩子们困惑的眼神都集中在她身上。即使手上还紧握着汤匙,她仍用双手捂住嘴巴,拚命忍住呜咽。不可以,不可以在这里哭……

「有什么妳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坐在流理台前托着腮的艾弗朗,抬起头直盯着琦莉的脸看。

「妳可以吃剩没关系。」

「不是……」

琦莉想要否认但又说不出话,她只是垂下视线摇了摇头。现在被那双和哈维相同颜色的眼睛这么一看,她越发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这是个令琦莉感到陌生的世界。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这个时代,是属于经历战乱、最后不幸往生者的时代——

「……我想要回去……」

琦莉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怯怯地低喃着,她忍住呜咽开始抽噎了起来。但由于过度用力忍住哭泣,喉咙和肺部感到阵阵疼痛。

不久后,依莉莎也受到影响哭闹了起来,就连低年级的男孩们也露出哭丧的表情,伙房的气氛变成像是在举办某人的丧礼似的。即使如此,所有人还是把汤和面包吃得一干二净。

母亲过世时,艾弗朗才刚满十三岁。北西贝里和南西贝里的对战依然持续进行,不过当时的街头战战况较不紧绷,学校和街上的巴士也还能维持正常运作。

关于母亲,并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回忆。她的身心状况本来就不太好,时常挂病号,不过自从接到长年在外打仗的父亲阵亡的消息后,情况就更加恶化,几乎整天卧病在床,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一个月还住进了医院。他只记得自己去医院看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去办理住院手续;第二次是母亲住院后过了三周左右,从学校回来的他突然一时兴起,搭上了开往医院的巴士。

背部靠在枕头上的母亲,比起三星期前看到时更显清瘦,编成两条辫子的红铜色头发看起来非常干涩,似乎一碰就会像灰烬一样落下。艾弗朗并没有坐在床边,而是把椅子拉过来坐在距离母亲脚边稍远的地方。他虽然来探视母亲,但却没有特别想聊的话题,只是不发一语地任时间流逝。隔开病床的布帘另一边,前来探望同房病患的小孩,正伶牙俐齿地报告着学校发生的事情。他心想:要是自己也能那样滔滔不绝就好了。但他觉得那样反而不自然,因为他记得在家时也不曾这样和母亲聊天。

就这样无聊地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心想:该回去了。然而这时母亲只问了短短一句话:

「你怎么会来……?」

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他惊讶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视线落在放在棉被上的双手(他记得母亲的眼睛是比较常见的咖啡色,但儿子不只头发,就连眼睛的颜色也带着浓烈的红色。出生后母亲第一眼看到他时,应该震惊得几乎抓狂吧)这样说道:

「我觉得你讨厌我。」

「……为什么?」

到病房后第一次发出声音的他,已经很久没和母亲说话了。他本来以为母亲不喜欢他。

对于他的反问,母亲并没有回答。不过只要稍加思考,应该就能想到很多理由。确实和朋友们的家庭相比,他和母亲的感情并不融洽。在旁人的眼里,或许会认为他们的亲子关系已经荡然无存。他早上独自起床,没吃任何东西就去上学,回家后餐桌上也不会出现煮好的晚餐(就是因为这样,他们家并没有餐前祷告的习惯)。母亲几乎每天都关在寝室里,就算他回到家里,也鲜少会和母亲交谈。虽说靠着政府的补助金勉强可以度日,但就连去申请补助金的也是他自己。

即使如此,对他来说和这样的母亲一起生活,早已习以为常了。

「我就只有妳一个老妈。」

他以平时的声音这样说。

因为母亲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他心想: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发现母亲握着棉被的拳头微微颤抖。接着便看见母亲那双细得只剩皮包骨的手,以及身上即使披了一件开襟毛衣,仍可看出略显单薄的肩膀。他现在才发现原来母亲这么瘦,这时他才想:早知道应该多来几次才对。

「对不起,艾弗朗……」

透明的泪珠啪答啪答地落在紧握着棉被的纤细手背上。

「我是个糟糕的大人……我没能为你做些什么……」

「嗯……我也很抱歉。」

他仍然用一如往常的声音这样说。因为平常母亲几乎不会和他有肢体上的接触,所以他并没有让母亲抱他的习惯。但许久未开口呼唤他名字的母亲今天叫他了,光是这样就令他感到很满足,那一天是非常幸福的一天。

同时那也是母亲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一星期后,他就在学校接到了噩耗。

我就只有妳一个老妈。

其实他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多加思考,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但现在却反而成了警惕自己的一句话。

对那些失去双亲、无所依靠的孩子们来说,现在也只能依赖他一个人……不,一个人承担太令人生气了,所以他决定要和约雅敬一起分摊。

「……?」

艾弗朗突然被似曾相似的感觉包围,他抬起头来。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挂在黑板正上方的时钟,黑框里的圆形数字盘上,冷漠的黑色数字排列成圆形,那是和所谓的个性化或装饰性完全沾不上边的指针型时钟。52、53、54……稍稍弯曲的秒针在泛黄的数字盘上迟缓地爬着,缓慢地刻划出时间。

57、58、59……

「喀锵」一声,分针动了一下,显示两点五十七分。这个时间从殖民时代开始一直沿用至今,是那颗遥远行星上的时间制度。

(……现在是在搞什么?)

以前似乎也有过完全相同的瞬间——不,不对。令他感到不对劲的并不是这股似曾相似感,而是那股似曾相似感有些不协调。彷佛有某种原先不属于那股感觉的东西混入了其中。

(……到底是什么?)

对于自己思忖的事感到不明就里,这不禁让艾弗朗皱起眉头,心中纳闷了起来。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自己竟然感受到一股和原先不太一样的似曾相似感。但这样不就不能称为似曾相似了吗?

他想要伸手掏出口袋里的香烟,但这才想起来,刚才在伙房前已经抽完最后一根了。待会儿再从空罐里捡烟蒂吧!无所事事的他坐在课桌上,悬空的双脚晃来晃去,同时望着眼前那块被白色粉笔画满涂鸦的黑板。

『今天的值日生——莎拉和拿哈尔。』。『←不对,那是塞特乱改的。』、『依莉莎今天又尿裤子。』、『我才没有呢!』、『艾弗朗和琦莉在楼梯下亲亲!』、『注意!今天严禁踢足球!』另外还有从黑板最左侧画到最右侧弯弯曲曲的铁道线路;还有好像是在画女孩,但又不像是人类身体的图案。

黑板角落还写着小小的文字:

『拜托战争快点结束,让我可以早日回家。』

不知道是谁在何时写的,字迹潦草拙劣。即使不断有人重复在上面涂鸦写字,不知为何字迹却能一直被保留下来。

少年伸出右手,把手掌放在黑板上,然后左右摩擦线路的一部分,粉笔灰便沾到他的手指上。虽然他觉得里头似乎也有他的涂鸦,但却忘了是哪一个。应该是除了那句『拜托战争快点结束,让我可以早日回家』之外的某一个吧?但他早就无家可归了。

下午的教室显得异常安静。不久前还有啜泣声从背后传来,但不知何时似乎也安静下来了。

他轻轻转动上半身回头往教室一看,他不记得从窗边数来第三排是谁的座位,而黑发少女就孤伶伶地坐在桌子前。桌子虽然被小刀刻了简短文字(可能是心仪女孩的名字),但仍看得出刻意消除过的痕迹。她应该比自己大一、两岁,不过她那压低着哭肿的双眼、瑟缩的样子,感觉非常孤单无助。他这才勉勉强强对这女孩逐渐产生和那些小鬼相同的感情。

「妳不要紧了吗?」

被他这么一问,少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对不起,真丢脸……我、比大家都年长。」

「妳不用在意。」

她突然在伙房里哭了起来,不过其它人并没有敏感到因此中断用餐,大家就在一片尴尬的气氛下继续用餐。饭后小鬼们又跑出去踢足球(因为他们在教室里吵闹,所以把他们赶到教室外)。从敞开的窗户流泄进来一股秋末的冷冽空气,以及在校园里玩耍的少年们天真无邪的欢呼声。

即使艾弗朗因为自己年纪最大,难免会觉得自己对学校那些小鬼得负起一些责任。但面对突然闯入他们日常生活的琦莉,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责任与义务。首先,带她回来的是约雅敬,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要照顾她,或是根本不用理她。

他在心中反复喊了五次左右「不要理她」,但最后还是「呼——」的一声,垂头丧气地长叹了一口气。他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跨过课桌,朝另一头重新坐好。

「妳从哪里来的?我送妳回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怎么回去?」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很远吗?没关系,只要去废墟就可以找到还能发动的车子,虽然我不会开车,但约雅敬会开。」

「不是这样。」

被她以些微强硬的口气打断后,艾弗朗愣了一下便不再开口。少女的眼珠往上窥看着他的表情,然后又把视线落在桌上约涂鸦。

一字一句像是要说服她自己似的,用谨慎的口气继续说:

「我所住的西贝里,战争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太平世界,没有军队,这里已经建造了一座有钟塔的游乐园,那里是一条人偶大街,马路上也没有一堆死人,所以……」

她停顿了一下。

「我,认识一个叫做艾弗朗的红发男人,那个人在很久以前的战争……」

少女显得支支吾吾的,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她听见在校园里追着球玩耍的少年们声音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模糊歌声。口齿不清的女孩歌声,应该是依莉莎吧?她的脑海里浮现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孩蹲在单杠下的砂坑里,一面在砂上画画,一面哼着她最喜欢的那句歌词。虽然唱得不好,但声音清晰悦耳。

「那个……」

艾弗朗以略带困惑的表情看着窗边的座位。

妳的头脑没问题吗?

艾弗朗想要这么问,但看少女说得似乎煞有其事,反而让他感到犹豫。除了这句话以外,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虽然他很讨厌看书,不过却很喜欢图书馆的静谧,所以常去那里睡觉。他想起曾看过一本放在故事区书架上的旧小说,当时几乎像是吃了安眠药似的随意浏览。那好像是一本讲述一只猫被冷冻了三十年,醒来后得到一台能穿越时空的机器,回到过去复仇的故事(可能有点出入)。先不管那个了,他心想:在医学或心理学的书架上,应该有解说妄想症和说谎癖之类的书吧!

「把那个擦掉!」

艾弗朗听见身旁传来口气不悦的声音。转头一看,约雅敬就站在靠近走廊的窗外。

「那个是指什么?」

「就是那个。」

他追随着蓝灰色眼眸的视线所指的目标,越过肩头转头望着黑板上的涂鸦,不过他并没有立刻理解约雅敬所指为何。艾弗朗的视线游移了一下,最后才停留在那句『艾弗朗和琦莉在伙房前亲亲!』上。

他眨了眨眼睛,将视线转回约雅敬身上。

「这个?」

「不……那个……」

被艾弗朗这么一反问,约雅敬露出像是被骗的表情,眨巴着眼睛。「我刚才想讲什么啊?没什么啦,我还以为有什么呢!」他到底在说什么?

刚刚在这些涂鸦里有这一句吗?眼睛虽然看见了这句话,但它至今却不曾传达至脑里。艾弗朗正觉得纳闷时,约雅敬把手肘靠在走廊的窗框上问道:

「你们真的亲了吗?」

「才没有!」

「是吗?」

约雅敬抿嘴一笑回答后,艾弗朗就抓起粉笔扔了过去。「我说没有就没有!」、「知道了啦!真危险。」反正应该是塞特恶作剧写的吧?真是的。

艾弗朗望着坐在靠近校园窗边的少女,两人莫名尴尬地四目相交后,又立刻撇开视线。他跨过课桌面向黑板,但因为找不到板擦,所以就用手随意擦掉名字的部分。

约雅敬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没再多说什么——

「……只有这个吗?」

艾弗朗便转过头询问,约雅敬则狐疑地皱起眉头。

「什么只有这个?难道还有别的吗?」

「战车呢?」

「战车?」

「不……那叫什么来着?」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战车?自己边说边觉得莫名其妙。但艾弗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和刚才一样,一股似曾相似感中还夹杂着另一种不协调感。虽然感觉很朦胧,但他觉得仿佛有某种原先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混入其中。

(是那个女的……?)

艾弗朗又再次转向从窗边数来第三排的座位,就在他和少女四目交接的瞬间——

他突然明白了那股不协调感的真正原因。

那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女——约雅敬来这里之前,教室里应该只有他一个人。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而带她回来的约雅敬,没走原本该走的回程路线,所以才会不知道战车的事——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快速转动。

艾弗朗吃惊地转头仰望黑板上的时钟,已经快要三点了。朝着数字盘顶点移动的秒针却刻画出倒数的时间。9、8、7、6……反复看过好几次的时间,同样的时间不断地循环。早上起床后玩耍,接着吃饭,慢慢地消磨时光。到了下午三点整,炮击的流弹就会落在校园里——

3、2、1……

「约雅敬!把孩子们——」

艾弗朗对着走廊大叫的同时,从课桌上滑了下来,当他想跑向靠近校园的窗边时……

0。

「——!」

不知是谁在窗下尖叫。

当艾弗朗的潜意识告诉他来不及闪躲时——「趴下!」、「咦?」他拉着坐在窗边的少女衣服,把她拖倒在地。下一刻,头顶那面墙的窗户玻璃立刻膨胀成圆顶状,接着无声无息地粉碎进裂开来——或许有声音,但是冲击波贯穿耳膜,暂时把他关进无声的世界中。整间教室弥漫着白雾,无法判断是硝烟还是玻璃碎片,眼前变成一片白茫茫。

他抱着少女的头躲在桌子后方。在已丧失视觉和听觉的状态下,只有玻璃碎片砸到背部的触感让他明白周围的状况。

几十秒、说不定只有短短的瞬间,虽然如雨点般打在艾弗朗背部的碎片停了下来,但现在仍处于粉尘弥漫的白色烟雾中。即使咳个不停,他仍缓缓地抬起头,堆积在头上的玻璃碎片像砂一样滑落到地板上。他手里抱着的少女显得全身僵硬,此刻也心惊胆战地抬起头,「……!」四目交接时,少女的脸色大变,好像在对他说些什么,但耳膜尚未恢复正常,只看见她的嘴巴一开一合,似乎是在说「不要紧吗?」艾弗朗也不太确定,但一摸太阳穴才发现手掌上沾满了血。

在逐渐恢复听觉的耳膜中,不断听到像是敲钟时发出的嗡嗡噪音。这个噪音不但使他的太阳穴疼痛,甚至让他感到头昏,大脑的功能几乎无法正常运作。在他脑海的角落,好不容易听到一个有意义的声音,彷佛是约雅敬在叫唤着什么:「……弗朗!」

「艾弗朗!」

刚才趴在走廊上的约雅敬,一站起来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他大可不必这样拼命叫唤——先不管这个了,他更在意为什么听不见依莉莎的歌声了呢?

艾弗朗放下手里的女孩,爬到窗边。他抓住窗框,碎裂后残留在窗框上的玻璃割破了他的手。但他毫不在意地抓住窗框站了起来,并把头伸出窗外。

外面鸦雀无声。依莉莎的声音,以及刚才在校园里玩耍的低年级男孩的声音也突然消失。仿佛只是因为用餐时间,校园里才暂时空无一人。只要再过五分钟,狼吞虎咽吃完饭的小鬼们就会大声欢呼冲出来,因此现在只不过是一如往常的宁静——艾弗朗希望是这样。

失去主人的足球,无依无靠地滚向一片焦黑、冒着阵阵浓烟的校园角落,最后停在车站前广场上那座彷佛现代艺术品的扭曲单杠下。

一个小女孩倒卧在单杠下的砂坑里。

轰……

不管走到哪里,天空都是一成不变的砂色阴天。看似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地方,低沉的大炮声持续轰然作响。

他在天桥南端边缘的阶梯前停下脚步。

一下阶梯的正面有一道拱门,两具身穿盔甲的骑士伫立在门的左右两侧守护着。他无意义地和盔甲骑士对峙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开,转而眺望着门内的深夜游乐园。矗立在中央的钟塔白色数字盘变成了朦胧的光源,让那座被迷宫墙壁包围的机械装置街道顿时浮现阴影。

从目前位置一直到他可以辨识的范围内,并没有看到他要找的那个女孩。难道真的非下去不可吗?他把手掌伸向眼前的虚无空间,虽然隔着一层皮肤,但还是感受到和第一天相同的磁场存在,吓得他赶紧缩回自己的手。殖民祭第一天后他就没再来过这里,但这层空间似乎并没有因为过了几天而消失。

从左手的小指指根开始,他感觉整只手都怪怪的,不但关节肿大而且还渗出血来。他仔细一想,才想到应该是当时用手槌打卡车车厢造成的。这样说来,现在他才第一次仔细地端看自己的手。

他就这么伸着手闭上眼睛,集中意识后,将想象的影像与残留在视网膜上手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显示在视网膜上的手,上头有一团焦油血液像黑虫似的蠢动着,慢慢缠绕在伤口上,使得已破损的细胞逐渐接合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后,他张开眼睛一看,左手皮肤上的伤口已被填平,只留下血迹。虽然关节裂伤尚未完全治好,但也暂时做了急救处置。

不过,类似偏头痛的疼痛感却开始渗入右眼内部。他皱起眉头把手插进口袋里时,隐隐约约听见说话声。

「我去看过,但人已经不见了。」

「不见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

「可能被谁拾走了吧?」

感觉有好几个人从北边的新市镇走过天桥而来。

「会不会是她自己醒来回去了?」

「是谁说她已经死了?」

「是你吧!」

「啧!真是太可惜了……」

从黑暗那一头传来的声音逐渐接近,三角伞瓦斯灯洒落的昏暗灯光下出现了三道人影。哈维只转过上半身站在天桥南边的尽头等待着,而那群人也发现了他,随后他们明显露出了警戒的眼神。虽然觉得对方都是些陌生面孔,但很遗憾——这算是幸运吗?他觉得对方很眼熟。他们就是在商业区踢走他打火机的那群人。

「……嗯,原来是你们。」

哈维说话的同时慢慢地转过身,发出了不带一点杀气、无精打采的声音。

那些家伙可能以为他是游乐园的警卫而有所警戒,但发现是哈维后,立刻就松懈下来,反倒摆出一副「你这家伙搞什么嘛」的霸道态度,慢慢地走近他。他们对哈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其中一人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大叫一声「啊——」然后又说着和之前一样让人听不懂的黑话。

一号、二号、三号,他从第一个人开始编号,虽然有一个特征明显的家伙,就是那个脸上贴着纱布的男人,但是他并不想帮他取个响亮的外号加以区别。这样为对方编号后,在他的意识里便会自动不把那些家伙当人看,而他看起来仿佛也像在念一般的数字。

「怎样?有什么事吗?」

他都还没采取任何行动,对方就一副要来找碴的样子,面对他最左边的一号(左边不是三号吗?随便啦!)伸出手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他伸出放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挥开那只手的瞬间——

「啊!」

突然放声大叫的一号,退离了原先所站的位置,然后在露出讶异表情的另外两人面前,用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手腕蹲了下来,紧紧压住的右手不停流出鲜血。二号和三号神色紧张地再次转向哈维。

「你这家伙,干嘛突然攻击我们!」

「啊!不可以突然吗?真不好意思。」

哈维用平板的声音回答时,还不忘确认握在左手的折叠刀刀柄。那是搜寻「会动的尸体」时才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他因为讨厌武器,才会选择本来就不适合用于格斗的折叠刀。当初遇到克理福多夫时,自己也是一直犹豫不决,但最后仍旧没使用它。然而今天从一开始就毫不犹豫的想要使用它。

他的视线从刀子往上移动。

「那我告诉你们我现在要杀人啰!」

哈维说完后脚底一蹬,冲向正前方的二号胸前。「呜、呜哇!」吓得发出连连尖叫声的二号,也拔出自己的刀子准备应战。刀柄碰撞时发出了沉闷的金属声,二号轻轻地闪避攻击,三号便趁隙从旁边伸出刀子刺了过来(所有人身上都带刀,真是一群些惹事生非的家伙)。

哈维失去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右手臂,只能尽量放低重心闪躲。他就这样压低身躯瞄准三号猛力踢过来的脚,接着毫不犹豫地刺中他的要害——大腿动脉。

「哇!」

发出惨叫的三号滚向了一旁,只见他双手压着染成鲜红的长裤,路面顿时形成一片血海。

哈维似乎觉得刺得不够深,有点不太满意。都是因为骨骼龟裂害他刀子握不紧。「毕竟我很久没用折叠刀了……」对着空气如此辩解的他,用大衣的下摆随意擦拭沾在刀子上的血迹时,将视线转向唯一还没受伤的那个人。最后一人——这家伙是几号?二号吗?二号的声音和表情僵硬得很不自然。

「你应该是道上的吧?太、太卑鄙了!」

「你说我卑鄙吗?」

被他这么一说,哈维不禁愣愣地反问回去。这家伙有什么脸这样说?

「咦?照你们的标准来看,联手追着女孩子跑就不算卑鄙吗?」

「什……难道说,那是你的女人……」

想要后退的二号,被压着自己的手、蹲伏在地上的一号绊倒,以难看的姿势地跌坐在。被他,踩到的一号则开始放声哭喊。跌坐在地的二号前方,是倒在一滩血水里的三号。看起来他似乎已经意识模糊,正不断地抽搐。哈维往二号靠近了半步,同时瞄了一眼三号。

「……那家伙,不马上止血应该会死吧!不过我会把你们全都杀了,所以也没差啦!」

哈维发出忠告后,臀部着地的二号用双手撑着地面向后退,同时带着一张惨白的脸大叫:

「那个,我们只是闹着她玩的,什么也没……你、你冷静一点嘛。」

「我很冷静啊!真好玩,哈哈!怎么那么好笑。」

「你根本就不正常。」

「是吗……我以为我很正常。」

视线落在手上折叠刀的哈维,正试着变换各种握法。以前他只是将刀带在身上,但从来没使用过。今天他第一次尝试这把刀是否好用,感觉还蛮顺手的。好久没有摸刀子了,他找回了以前的感觉,心情大好。

「嗯……我还满喜欢这把刀的。」

哈维不自觉地露出冷笑。

「呜……」

插图031

仍半趴在地上的二号转过身,被倒卧在他前方的三号绊倒又摔了一跤。「喂、喂!快逃!」他结结巴巴地叫着一号,还拖起三号的身躯准备逃跑.「等一下!等我!」一号慌张地追在后头,两人一起架着无法动弹的三号,往他们刚才来时的方向逃逸。

欸……

带着同伴一起逃跑还真令人有些感动,看在他们这么有义气的份上,哈维决定等他们五秒。5、4、3——还差两秒,算了,他重新握好刀子准备冲过去时……

「——?」

准备逃离现场的三人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救、救我们啊!」丝毫不见刚才的狠劲,三人没出息地喊着,接着他们绕到那道人影的身后紧紧黏住他(看起来反而我像坏人)。当瓦斯灯下的那道人影脸庞越来越清晰时,三人的声音和态度瞬间丕变。

「啊!是你……」

二号尚未说完前,最后出现的那道人影便不耐烦地让二号的鼻尖吃上一记拐子,随后将他甩开。艾弗朗突然想起二号就是之前鼻子上贴着纱布的男人,但觉得他不值得同情,因此一回想起来后,又立刻忘了这个人。

「约雅敬!」

艾弗朗并没有减慢向前冲刺的速度,但目标已经变成那道最后出现的人影。

他感受到刀子刺进肉里的沉重触感——但发出惨叫声的被害者不是对方也不是自己,而是混混二号。约雅敬将别人的手臂拉来当作盾牌后立即甩开,顺便夺取那个人的刀子,接着再朝艾弗朗猛力一刺。二号抱着皮开肉绽的下手臂,边哭边跪倒在地,但约雅敬根本懒得看他一眼。

锵——

刀子互相撞击的高亢声音响彻夜晚的天桥。双方刀子交锋,两人在几乎感觉得到对方呼吸的最近距离持续对峙。「喂!你在生什么气?」、「你这家伙……」双方各说了一句话后,同时往后跳了一大步,再度拉开距离,随即摆出下一波攻击的姿势。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也认为不需要理由,只要一见面就开始相互厮杀。

琦莉仰望天空时发现云朵静止不动,远方天空断断续续传来轰隆隆的大炮声,吹过校园、载着孩子们快乐欢呼声的砂风也嘎然而止。简直就像在「砂之海」尽头的漂流物终点站般,空气完全静止不动。

极为单调的校园景致在这片不见阳光的天空下蔓延,校园角落形成了一点一点的灰色小山。那是由几块歪歪斜斜石头堆积而成的小型墓碑。

蹲在一座座不知是否能称之为墓地的粗糙墓碑正中央,红发少年正堆栈着一颗颗比自己拳头大的石头。少年沉默的背影,让人觉得他好像拒绝别人的帮忙。琦莉只能站在他的身后,眺望着他进行堆栈作业的模样。

喀咚、喀……

好一阵子,只有石头清脆的撞击声空虚地回荡于校园的上空。

他尽量把漂亮的石头放在石堆最上面,做完最后一座墓碑时,小依莉莎就飘然出现在墓碑上方,以面无表情的空虚眼眸环顾了一下四周。当她的焦点对到蹲在眼前的艾弗朗脸庞时,似乎很开心地微笑着。

「谢谢你总是替我盖墓碑,艾非。」

少年失落的背影像是在压抑什么似的抖动着,让琦莉看了感到十分心痛。

艾弗朗并没有回答依莉莎。他从墓碑前站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从那里算起,由不到十颗石头堆列成的ㄈ字形简易墓地已经完成。

「完成。」

天真无邪的依莉莎发出声音后,其余的孩子们也一个个从空中冒了出来,各自抱膝坐在自己的墓碑上。约雅敬不知何时站在依莉莎的旁边,孩子们排列的顺序,自然而然地与伙房的座位顺序相同。

「今天也不行。」

「还是不太顺利。」

「亏我还在黑板上写『注意!』呢。」

「应该要写得更清楚才对。」

「就算写得再清楚,你也一定看不懂的。」

「一切结束后,我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但为什么却想不起那个时候的事?」

「到了明天又会全都忘掉,重新来过。」

「明天会有人发现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依序发表意见。

流弹落在校园造成冲击后,琦莉也逐渐了解一些状况。这间学校不断重复上演过去某一天发生的事——她曾经遇过几次那种陷入重复相同的时间,并且困在循环现象里的灵魂们。然而,本来不应该出现在那个循环中的局外人——琦莉却闯了进来。虽然今天的过程有点走样,但结果仍然一样。

要是自己再多采取一些积极的行动,或许可以拯救大家。抑或不管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早已发生过的历史呢?

「那明天见。」

「明天见。」

「拜拜,艾弗朗。拜拜,约雅敬。」

简短的会议结束后,孩子们就一个一个地仿佛与低压压的微阴天空融为一体般从墓碑上消失。「拜拜。」最早出现的依莉莎最后才消失,现场只留下供他们安眠的小墓碑,年幼的孩子们全都不见了。

周围只剩下最年长的艾弗朗和约雅敬,他们还是像在伙房里一样面对面站在对角在线,但他们也不看对方一眼,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

因为懊恼而紧抿的双唇终于慢慢打开,约雅敬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低喃着:「……今天只差一点就能搞定了,要是能再早一点发现就好了,明天再试一次,这次或许能搞定。」

「明天也是一样啦!」

艾弗朗的回答比平时还更冷淡无情。

「不管重复几次,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小鬼们不可能会因此复活的,我们只是在做白工。」、「你这家伙!」约雅敬激动地大叫,并蹬着地面冲向斜对角的艾弗朗。两人的身躯相叠,一同摔倒在地。在一片砂尘弥漫中,他们持续在地面上滚动扭打。

「为什么你总是第一个放弃!」

「不要叫!烦死了!这是事实,不管怎么说,我们所有人早就已经死了!」

「你每次都这样冷眼旁观,这点最让人火大!」

「干你屁事!」

约雅敬骑在艾弗朗身上朝着他的脸出拳。艾弗朗也不甘示弱,从下方踹着约雅敬的肚子。

「住手!不可以。住手!」刚才一直在后方默默注视着事情发展的琦莉,已经无法再袖手旁观,她介入两人之间将他们分开。但即使被分开,他们仍然想出手攻击对方。

「我叫你们住手,请住手——」

不知是谁的拳打中了琦莉的头,让琦莉痛得大叫。两个人似乎是吓到了,赶紧停止动作。

纠缠在一起的三人稍微定住不动,他们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相互牵制似的瞪着对方。

「……啧。」率先移开视线的是约雅敬,他按住胸口轻咳,随即站了起来。

「我最讨厌你!」

他随便丢下这句话后就转身走向校外。「等、等一下——」琦莉虽然想阻止他离开,但约雅敬仍以些微踉呛的步伐奔跑,最后穿过校园消失在半毁的水泥围墙另一端的废墟街上。

「不要管他!明天他就会回来的。」

背后传来艾弗朗的声音。困惑地目送着约雅敬的琦莉转头一看,艾弗朗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血块也吐到了地上。

「你不要紧吗?」

「这不算什么。」

琦莉想伸手触摸他,却被他臭着一张脸拒绝。他用大衣擦了擦嘴角,浑身沾满砂子的两人,随后默默坐在空荡荡的校园角落。

「那个,我……」琦莉委婉地说。「如果明天我再来,大家应该可以逃过这一劫吧?因为我想即使到了明天,我也还记得今天发生的事。」

「不用了,这和妳无关。」

被断然拒绝后,琦莉感到十分丧气。自己确实是外人,或许她真的不该待在这里。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希望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琦莉低着头不发一语,「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是说完后才发现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于是艾弗朗稍微缓和语气重新说道。琦莉稍稍抬起了视线,她心想:这一点和她认识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明天不要再继续了,让我感到后悔的只有事发当时的那一刻……」艾弗朗不时垂下视线,低头看着翘起二郎腿的鞋子喃喃自语。

「当时我要是能多注意外面的声音,或许就能事先发现,赶紧把小鬼们叫回来。要是我没有留在教室发呆,而和他们一起走向校园,至少我还可以救一个人……至少可以救依莉莎……只差这么一点点,或许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说到这里,少年突然像是讲不下去似的打住了话题。低着头紧抿双唇的他,脚边落下了几滴眼泪。

「我应该要保护他们的……」

悲痛的声音刺进了琦莉的心脏,霎时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不要哭。」她爬到艾弗朗身旁想窥看他的表情,但他猛力摇着头,用大衣袖子擦脸将头别了过去。

「喂!你不要自责……那不是你的错,艾弗朗没有错……」

琦莉对于自己无法说出得体的场面话而感到着急。她无法再说下去,直接用双手抓住艾弗朗的大衣衣背。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呜咽哭泣。「等……妳为什么哭?」少年的声音似乎有些疑惑。她的脸贴在少年的背后,那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沙哑声音和冷淡的说话方式,只是少年的声音较为孩子气而且不成熟。

琦莉一时无法言语,她只是摇摇头,紧紧抱住和自己差不多高、甚至比自己还要矮小的纤细背膀。

她不禁由衷祈祷,如果这颗行星上有人拥有神奇的力量,至少让这群孩子们不再受苦,能够早日安息。假使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要是对方能在这些幼小生命被夺走之前伸出援手就好了。上帝对世人一律平等,几近铁面无私。既然这样,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如此不公平呢?

哒——

用力蹬着柏油路面的鞋跟发出了尖锐的声音。为了闪避攻击,他连忙退了几步,接着以脚后跟止住步伐旋即重新调整姿势,暂时停止动作。和对方在天桥上隔着几公尺互相瞪视。

两人的左右手分别拿着刀子。但令他感到火冒三丈的是,他除了少一只手之外,姿势几乎和对方如出一辙,简直就像在照镜子。他故意改变姿势,用左手手背擦了擦脸。此时先前稍微划伤的左脸颊渗出血来。镜子另一端拥有蓝灰色眼眸的人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冷笑说道:

「搞什么嘛,真是无聊,连这么一点小伤也没办法立刻痊愈,这样不就跟一般人没两样了?」

「原来是你……是你多嘴跟琦莉说了那些话?」

哈维因为愤怒过度而感到想吐,他拼命忍着呕吐感压低声音回答。自从他知道这家伙也在这条街上后,就觉得身体不舒服,现在他更确信两者之间有所关联。身体从几天前就开始感觉不对劲,可能也是因为和这家伙接触的关系。

「我多嘴?我可是很难得的没说任何谎话耶!过分的是你才对吧?难以启齿的事全都不说,你还真自私。」

「干你屁事!这是我的事。」

「欸?那为什么那女孩要来找我呢?」

这令哈维只能咬牙切齿,无言以对。镜子另一端的对手声音似乎变得更加愉快,开始嘲笑哈维:「琦莉还真是可怜啊!我一定会比你这家伙对她更好,对吧!」

约雅敬以最后这一句话代替了吶喊,蹬地冲向哈维。哈维为了挥开刺向自己的刀锋往后跳,「呃?」转头往后一看,才紧急用脚跟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经退到了楼梯边缘,几乎就要踩空。正觉得胆颤心惊时,下一波攻击又马上袭来。

(不妙)

已经躲不掉了吗——

哈维迅速做出判断,就算是肉被斩、骨被断,他仍下定决心要接住刀子予以反击。但就在这时,约雅敬却出乎意料地突然倒在他面前。他虽然感到惊讶,但仍趁机用左手挥开对方的刀子,先以肩头冲撞再用力推开对方。

目前的情势有利于他将对方推下楼梯,但就在约雅敬坠落之前,突然伸手抓住了哈维的大衣右袖。「喂!你给我放手!」、「我才不放!」哈维的袖子就这么被对方抓住,接着两人一起坠入了虚无的空间。

咚——

不久后伴随着低沉的声音,他感受到身体撞上阻挡在空中的墙壁。被看不见的墙壁弹回后,只有一瞬间身体飘浮了起来——他不禁怀疑眼底所见的景物。底下是一片被黄昏色云层覆盖的天空,灰色废墟持续延伸至地平线——接着他被重力往下一拉,再次向下坠落。

「哇——」

穿过那个空间的瞬间,两人同时尖叫。和之前只将手伸进时相比,这次头晕和呕吐感更为强烈。耳朵的三半规管已麻痹,也无法弓起身体保护自己,滚下楼梯的瞬间全身上下都受到不小的撞击。

他已经没时间阻断痛觉,所幸在他感受到撞击地面的疼痛之前,意识突然变得模糊,所有的感觉都被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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