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他更换了老旧的走廊灯泡。好像很久以前灯泡就已经不亮了,但要母亲站在椅子上踮起脚太危险,而弟弟托比的身高即使站在椅子上也够不到。
还好我回来了。
虽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却感到很满足。把椅子搬走后,他又再次回到房间。厨房餐桌上的篮子里放着三颗色彩鲜艳的黄苹果。今天是什么日子呢?他不禁感到纳闷。明明没什么要庆祝的事,家里却买了水果。这个没人出门赚钱的家,经济情况并不宽裕。
他立刻明白了。
「托比!」
他边整理椅子,边叫着在房间角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著书的弟弟。他平常明明不看书的——首先,那本集结了「十一圣者的书简」的厚重书籍(很久以前不知是从谁那里接收来的,是这个家里贫瘠的书架上最贵的一本书)对弟弟来说太艰深了吧?再者,弟弟可能也不会对那本书感兴趣,要是他真感兴趣,母亲应该会很欣慰。
托比从书本抬起视线,在他还没说出苹果的「苹」字时,就抢先解释:
「喔、嗯、那个是别人给的,看起来很好吃吧!」
「是你偷回来的吧?」
谎言被戳破后,眼看弟弟的表情越发心虚,他心想:果然没错。「怎样啦!不过是两、三颗苹果,而且我还曾被那家水果店的狗咬过,这样就算扯平了。」托比突然态度大变,嘟起嘴说。
「拿去还给对方!」
他注意要摆出兄长应有的严肃态度,但口齿不清的平板声调却不太具有威严。
「不要紧,不会被发现的,拿去还反而会穿帮,我想要给妈吃。」
「这不是会不会被发现的问题,你做这种事情,妈也不会高兴的,快拿去还给人家!」他把苹果篮推给弟弟。弟弟虽然接下了篮子,却鼓起腮帮子朝他丢了一颗苹果。
「搞什么嘛!干嘛那么生气!」
咕嘎。
从自己手里传出了一道声响。连他自己也感到很惊讶,之后不再多说些什么的弟弟也屏住了气息。
他低头一看,刚才被丢过来的苹果已经被他用单手捏碎。从指缝间流出的白浊汁液弄湿了地板。他并不打算用力的,但却——
他握着捏碎的果肉,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时,「啊——完蛋了、完蛋了。」托比不断重复着「完蛋了」,像小孩子玩游戏般绕着他跳来跳去。
「我才不管咧,已经没办法还人了,都是哥哥害的!」
「吵死了!」
弟弟鼓噪的声音让他火冒三丈。
苹果篮掉落在地,黄色苹果滚落到他脚边。「咦……?」弟弟靠着墙的身体渐渐往下滑,墙上留下了一道彷佛被砸烂的红色果肉似的斑斑血迹。
他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托比……?」
别那么夸张,我只是轻轻推了推你的肩膀而已啊!你是因为我动作迟缓,觉得很好玩,才想嘲笑我……
但是弟弟靠着墙壁一动也不动。他好像也不会笑着说:「啊哈哈!哥哥被骗了!」然后站起来。怎么了?真是奇怪、真奇怪……
「喂!托比……」
插图074
当他小心翼翼要靠近弟弟时,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母亲正站在房门口,抖动的双手紧握着披肩的一角,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手里拿着捏碎的苹果杵在那里的长男,以及头部淌着血昏倒在地的次男。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妈,等一下,不是的……」他含糊不清的尾音越来越小声,变得像是呻吟一样。向母亲求救而伸出的手,关节突出到变形,绿色皮肤上黏着泥状的果肉,表现出明显拒绝态度的母亲缩起了身体,并用披肩捂住嘴巴。她又要放声大叫……了!
杀了她——
有人在脑袋海里轻声低语。只要在引起骚动前杀了她就没事,只要掐住她的喉咙就能轻松解决。就像对付弟弟一样——不要!「啊!」他双手抱住头,想要挥去脑海里的声音,转了一大圈后跑向窗户。
略施了一点力的他蹬地后轻轻跃起,撞破了玻璃窗跳到路面上。被玻璃碎片割伤的皮肤立刻开始再生。撞到对面建筑物墙壁的他,已经不管东西南北,只想九十度转弯冲到外面的大马路。这时,他刚好和一名路过的女孩撞个正着。
对方一看到他的样子,嘴巴就立刻张大成尖叫的嘴形。他伸出手原本只是想捂住对方的嘴,但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抓住女孩的喉咙,准备抓着对方撞向墙壁。他吓得赶紧松开手,「呜、呜啊!」踉踉呛舱地往后退了几步再转身离去。
等他跑了一段距离后,背后就传来高亢的哀嚎。走在他前方的行人因为尖叫声而吓得回过头,所以这次要在对方大叫之前就解决掉。不可以,不能这样做!动手之前,他立刻改变方向,冲进巷子里。
(救救我、救救我……)
他在街上横冲直撞,好几次都碰到行人。每当对方被他吓得惊声尖叫时,他就改变方向逃跑。因为他一靠近人类就可能杀了对方,同时他也很怕自己会这么做,所以只能跑在没有人烟的地方。但到底在西贝里的街道上,哪里才有人烟绝迹的地方?
感到越来越焦躁不安的他环顾着四周。前方的天空浮现出蒙蒙胧胧的白色月亮,天空应该出现双子月,但现在看起来却只有一颗月亮,月亮的表面落下两根黑色的针影。
(那是……)
游乐园的钟塔。心脏越来越痛。「下次再一起去吧!」我已经和托比约好了,但因为我无法外出,当他约我时我打算就这样拒绝他。但弟弟得意洋洋地把藏在背后手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顶只有双眼、鼻子和嘴巴部分挖洞的毛线帽。弟弟说只要戴上这个就没问题了吧!但我苦笑着对弟弟说这样不会更怪异吗?不过我还是和他打勾勾,约好下次一定带他去。没想到弟弟却毫不犹豫地把短小的指头勾在我那皮肤挛缩且扭曲变形的手指上。
「站住!」
随着制止的叫声和几次的紧急煞车声,卡车的车头灯就停在前方。高举长盾的装甲服士兵们陆续下车,他们都已拿好了枪剑。枪剑?他们不是之前的教会兵,手里并没拿着那种被打到会很痛的恐怖大口径枪,这样就没那么可怕了。「呜喔!」他不顾对方的制止,大叫着往前冲。
枪口从排成一列的长盾后方连续喷出火焰,数发子弹贯穿他的身体后,霎时他整个人也飞向了后方。但当他重新站起来时,身上的枪伤早就已痊愈。你们看,这种玩意儿根本就没办法把我打伤——
奇怪?
伤势虽然快要痊愈,但却觉得越来越痛。身体的中心好像被钉入好几根楔子般感到沉痛。细胞接收嵌入肉里的子弹后不断将它塞往体内。痛、痛、痛、痛……为什么会这么倒霉?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逃跑而已啊!
杀掉他们、杀掉他们——
又听到了喃喃低语。大家都想要杀你,在你被杀死之前只能主动出击——啰嗦!他甩开声音,突破教会兵设的路障,一直线往钟塔的方向奔跑。就算知道卡车和枪声紧追在后。尽管如此,我也不会死,拜托你们不要再追过来了!
我并不想杀人,为了不要杀害任何人,我必须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如果有人阻碍我,即使要杀死他,我也必须逃跑——
当时他并没有发现,他已经无法思考自己的思绪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
「哇!」
『哈!』趴倒在地尖叫的贝尔福特头上,一名独脚士兵正运足气息大喊。他挥砍着军刀,将冲过来的黑影劈成两半。但是一、二道黑影消失后,黑影的数量似乎并未减少,反而接二连三地从载货台的角落蹦了出来,就像是快要满溢的黑水般,不断冲向躺卧在床上沉睡的少女躯体。
『可恶!真是没完没了。』
士兵的灵体和恶灵们对抗,焦急地冒出这句话。
『喂!你这家伙!』
「啊?」
突然被这么一叫的贝尔福特,抱着头惊讶地回答。
『带着琦莉和俺一起出去!』
「呃……『俺』是指谁?」
『你不知道吗?笨蛋!当然是收音机啦!』
随着怒骂声响起,士兵用军刀朝新蹦出来的影子一挥。贝尔福特被下士这么一吼,「我、我怎么会知道嘛!」几乎快哭了出来。他拚命地爬向床边,抱起瘫软无力的琦莉,并抓起折叠椅上的收音机吊绳。
全身无力的少女身躯虽瘦小,但感觉却像尸体一样沉重。贝尔福特边压低身体保护少女的头,边闪躲黑影,他钻过门口的窗帘后,从卡车的载货台跳下来。
「然后要怎么办?」
『总之先直直地往前跑!』
「啊?就这样而已!」贝尔福特还以为士兵想出了什么妙招!
从卡车钻出来的恶灵们形成了黑色漩涡,在空中追逐他。他不断回头,抱着琦莉跑过营地的广场。
挂在他手上的收音机喇叭吐出了噪声粒子,汇集成一张模模糊糊的人脸,在空中形成的巨大士兵瞪着空中的恶灵,嘴巴张得好大。
『全都给俺消失!』
在发出咆哮声的同时,从喇叭飞出一把隐形刀将空气劈开,笔直地插入上空的云雾。「呜哇哇哇……」抱着琦莉的贝尔福特受到反作用力的影响,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他拚命保护琦莉,使得整片背部撞击到坚硬的地面,就如同文字的描述,他的魂几乎要飞走了。
「呜!好痛……」
他心想:干脆真的昏倒失去意识,说不定就不会觉得痛了,但遗憾的是还不到昏倒的地步。虽然背部咯咯作响,但他仍边咳边起身,然后就这么瘫坐在地上,茫然地抬起头来。
空中的黑雾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点噪声残骸。位于冲击波射线上的路灯柱子就像是用糖捏出来的一样,整根弯曲变形。
「太厉言了……」
贝尔福特不禁发出感佩声。
『哈!反正、就……这样啦……』
下士原本得意洋洋地回答,但话说到一半时就出现杂音,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贝尔福特的视线往下移动,看到在脚边的收音机正噗嗤噗嗤地冒着烟,士兵的灵魂也不见踪影。被拖车群围绕的夜晚广场正中央,只剩下筋疲力尽的自己和沉睡的少女。刚才在这里展开的决死攻防战,所留下的唯一痕迹就只有被压坏的路灯柱子。
总之,总算解决了一件事情。当贝尔福特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时……
「你在做什么?」
从他头顶传来一道声音,吓得他吐出一口气后就不敢吸气。那道声音丝毫不逊于下士灵魂的怒吼,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具有杀伤力的怒气。他仔细一想,趁着大家都不在时,将一个神智不清的女孩抬出来还让她躺在地上,旁人看了会认为自己在做什么呢?
他僵硬地转过头仰望身后——
「您、您回来了。团长……」
他试着陪着笑脸地回答。
「我问你,你在做什么?」
板着一张脸的团长重复问了一次。只见团长双手交叉在胸前,仿佛要从上将他团团覆盖住似的站在他背后。
(哈维先生……)
比起刚才恶灵爬出来时,他现在更迫切希望哈维能快点回来。对他来说,现在才是最重要的难关,那关系到他明天是否还能继续在这里混口饭吃。
虽然哈维没有收到他的祷告,但在距离更近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救世主。
「呜……嗯……」
躺在他膝盖上的少女发出了呻吟声。他心想:这怎么可能?但低头一看,少女突然张开紧闭的双眼,一下子就坐了起来。贝尔福特与抱在自己膝盖上穿着衬衣的她对望,这样幸福的姿势不禁让他感到脸红心跳。
「哈维!」
就在少女说出第一句话的同时,贝尔福特被猛地一撞,后脑勺应声撞上地面。他拾起视线一看,团长的鞋尖就在他头顶的附近。
「琦莉,妳醒了吗?不要紧吗?」
团长的怒气缓和了下来,以担心的口吻问道。贝尔福特就这么仰着天空伤心叹息时,琦莉几乎是踩着他的胸口靠近团长。
「团长,请带我去游乐园!哈维还……」
「怎么了?突然这样……」
「团长!」
这时其它声音和脚步声一同闯了进来,在贝尔福特仰望的视野里,出现了既是同事也是损友的瑞特。瑞特才说了「团长」两字,视线旋即落到了贝尔福特的脸上。「……你这家伙在做什么?」、「不、没什么。」贝尔福特敷衍地回答,瑞特则露出诡异的表情。
原本鸦雀无声的深夜营地,似乎要开始热闹起来了。
「有什么事吗?」
被团长这么一问,瑞特把视线转了回去。
「听说妖怪在街道那里大吵大闹的,引起一阵骚动。」、「妖怪?」、「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说妖怪跑进了游乐园,占据着那里。」失去起身机会的贝尔福特就这么仰躺在地上,漫不经心听着瑞特与团长之间的对话。
在他仰望的视野范围里,是一片还看不出黎明来临的征兆、深蓝灰色的多云天空。
殖民祭第八天的夜晚似乎不会这么快就结束。
※
明天就是殖民祭的倒数第二天,原本应该盛大举办特殊节庆的闭幕式,然而现在游乐园可能从明天开始就得停止营业了,虽然现在不是悠哉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但他仍以事不关己的心情思忖着。
他询问自己:还可以动吗?
刚才连同公园的长凳、秋千全都撞上自己的背部,一同冲进了那道墙,这让他痛得好一阵子都站不起来。他好不容易才将埋在瓦砾堆里的背部抽出时,不知骨头的哪个部位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刚才的竞技场之战确实让他受了不少伤,现在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咳……」
他边咳边靠着墙站起来的瞬间,眼前的影子朝他的颈部伸出了手。他身体往后一退,背部撞上了墙壁,在对方的手几乎快碰到他脖子时,他先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吱噗」一声,从自己的脖子发出了难听的声音。关节突出的畸形手指,连同第一节关节都掐进了他脖子,使他无法呼吸。他咬紧牙关,将肌肉的力量集中在左手,好不容易才抓住那只想掐住他喉咙深处的手,随后就这么与对方在极近距离互相瞪视。
腐烂干燥的挛缩皮肤,没有眼皮覆盖、整颗外露的眼球。以及不知在哪里受的伤,衣服撕裂破烂,全身渗出焦油状的黑色血液。他立刻明白那是枪伤。「咕呜……」对方发出了不成话语的呻吟。但眼神涣散、咕噜咕噜转动的眼球,透露出他混乱的思绪。
好痛、杀死、人类、好痛、大家、杀死……
若双方要比力气,怎么看都是哈维占下风——受到那些理性已被腐蚀的家伙们攻击性的支配,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手指慢慢掐进哈维的脖子。
「克……理福……」
他用尽喉咙里仅剩的一点空气,声嘶力竭地叫,对方好像知道是在叫他,吓得抖动肩膀。「呜、呜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同时也放开了他。他立刻用鞋底踹开他,调整好呼吸后的他仍无法立刻行动,边咳边靠着墙坐了下来。
虽然没有碰到动脉,但脖子就像栓塞脱落般不断冒出血液。若置之不理似乎会很麻烦,因此他集中意识只将皮肤的表面塞住,强迫自己不管右眼深处渗出平时的那股疼痛,最后抬起了视线。而克理福多夫——
「呜嘎!」
抱着头呻吟的克理福多夫突然大叫,转身往反方向跑。在他前进的方向碰到了墙壁,但他似乎看不见似的直接穿了过去,奔向那座机械装置街道。
「等……」
哈维按住脖子,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克理福,等一下!」
他踩着有些踉跄的步伐,跟着冲出了公园。等他来到马路时,才一会儿工夫,克理福多夫便已经跑远了。背影看起来越来越渺小的克理福多夫,顺手破坏了沿路的东西,他完全不理会弯曲的道路,只是一直线地穿过大街。而他的目标正是街道中央的高台。头顶上的夜空——放眼望去这条街上所有的东西,只有蒙胧地浮现于空中的钟塔圆形数字盘并非人偶专用的复制品。
「等一下、克理福!你认得我的声音吧?你听我说!」
紧跟在后的哈维,边跑边对着前方的背影说话。他咂了咂舌后咬牙切齿。
他早有预感会发生这种事,但在当时的他却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回避这样的状况。他心想:或许本来就没有任何办法吧?不过他还是为了无法回避这个状况而生闷气。
在他眼前,看到正在休息的烟囱清道夫站在三角屋顶上和小鸟玩耍的和平画面。克理福多夫毫不在乎地撞毁那间房子的墙壁,使得人偶们所在的屋顶开始倾斜,接着他便从房子后方穿了过去。当哈维紧接着钻过墙壁的龟裂处后,屋顶上的人偶和墙壁在他身后整个倒塌下来。
他吓出一身冷汗,将视线调回前方,不过此时已经不见克理福多夫的踪影。但现场仍看得出克理福多夫一路前进的痕迹,他便循着残骸走向屋内。
那是一个充斥着类似砂船船底的独特燃料臭味和铁锈味的狭长密闭空间。狭窄的空间里,横竖组合的齿轮和配管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更增添了几分压迫感。这里应该就是驱动机械房屋和人偶的动力区吧?当然现在并没有启动蒸气机关的动力,静止的齿轮轮廓在紧急照明灯下,彷佛像古代建造的巨石艺术品浮在半空中。
「克理福!……」
自己的叫唤声在昏暗的密闭空间里毫无规则地反射回响。
前方传来嗡嗡的低沉驱动声。他定睛一看,静止的动力区位于最后面,只剩一组齿轮群还在转动。
这是一个直立狭长的塔状空间,陡峭的螺旋梯沿着内壁盘旋而上。这里就连最小的齿轮直径也有成人的身高那么长,各种齿轮朝向天花板高耸组起,最后隐没于黑暗中的天花板上方。
闭园后的游乐园唯一会动的机关当然就是钟塔。嗡、嗡、嗡……他仔细一听,随着从天花板悬挂而下的巨大钟摇摆晃动,回响在腹底的震动也准确地刻划出每秒的节奏。
他看见一道攀着大齿轮的人影,正爬向天花板。
「你爬上去做什么?快下来!」
「呜啊!」
他从下方对克理福多夫喊道,克理福多夫的回答虽然不成句,但他挥舞其中一只手捶打身旁的齿轮,仿佛在警告他不要过来。巨大的齿轮顿时出现裂痕,「哇!」四周都是墙壁环绕的塔底瞬间粉尘飞扬,变成瓦砾的齿轮哗啦哗啦地落下,差点砸到他。克理福多夫随意破坏自己所踩的齿轮,让他几乎快跌落下来,但他仍不断往上爬。
「你到底在想什么?还是说根本没想?你这家伙!」
他莫可奈何地绕着墙边的螺旋梯爬上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跑。要攀着转动中的大齿轮群缝隙往上爬似乎很困难,虽然只快了一点点,但还是爬楼梯比较快。大约爬到一半时,他就追上了克理福多夫。
「危险!快下来!克理福!」
他试着隔着扶手呼喊,脚底踩空的克理福多夫却不打算停下来,仍不断地往上爬。如果停住不动哈维就会被抛在后头,他咂了咂舌后转过身,停止呼喊后一口气爬到楼梯最上方,跳进了天花板和屋顶之间。
「体……」
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了。他只在心中喃喃念道,此时的他上气不接下气,难以出声。随着急促的呼吸,肺部发出「嘎吱」的奇怪声音。肺部的净化机能多少已经下降了吧?看样子应该要少抽些烟了。不过他心想:反正自己也不会真的戒烟。他索性将双手撑在膝盖上稍事休息,然后又立刻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这里应该是钟塔的最顶端,半球形的天花板覆盖在头顶,塔顶的三面墙壁上共有三扇拱形窗户,使得外面的风得以灌进来。剩下的一面墙上嵌着一块巨大的圆形铁板,那应该是数字盘的正背面。从地上连接过来的齿轮机关以此为中心汇集在一起。
嗡、嗡、嗡……
充斥在半球形空间的每秒钟震动,都重重地传到他的心脏。心跳受到影响后,让他觉得恶心想吐。
地面正中央有一个圆形大洞,从洞里矗立着四根支柱,一根在正中央,其余三根则位于洞口边缘,支撑着齿轮群和巨大的钟摆。他倚在一根支柱旁,跪在洞口边缘往内看,看见了攀着齿轮往上爬的克理福多夫。由于克理福多夫刚刚的破坏行为,使得齿轮群开始崩落至地面。
「克理福!」
克理福多夫对声音有了反应。当他拾起头时,脚下踩的齿轮出现了严重的裂痕。
产生有如空气穿透般的震动后齿轮也随之崩落,脚底踩空的克理福多夫双手在空中挥动着。哈维赶紧探出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的手,但同时增加的负荷几乎让自己的左肩快要脱落,他将只剩手肘的右臂勾着支柱才勉强挺住。
「哇!不要碰我……」
克理福多夫第一次说出成文的句子。「哇!笨蛋!」克理福多夫想甩开那只抓住他的手,双脚开始乱踢乱动。施加在哈维肩上的重量顿时增加,他感到左手的裂伤正在扩大,但也只能努力咬着牙压抑痛觉。
在大吵大闹的克理福多夫脚下,一对幸免于崩落的大齿轮尚未丧失机能,发出沉闷的声音转动着。哈维不愿意去想象一旦被那齿轮卷入,会变成什么颜色的绞肉。
「不要碰我!如果再碰我,我可能会杀了你!放开我!」
「够了!不要乱动!会摔下去!」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就算我摔下去也不会死。」
「就算不会死,你摔下去也会痛吧!虽然痛得要死,但却死不了,不如死了还比较快活,你可以想象吗?」
「痛、我不要痛,我不要痛……」
「那是当然的,我也不喜欢!」
就在克理福多夫吶喊的瞬间,哈维手中抓住的手腕滑了下去,克理福多夫发出短暂尖锐的哀嚎。在几乎松手的瞬间,哈维赶紧重新抓住他。克理福多夫的一只鞋子掉了下去,卷入眼底的大齿轮。那应该是母亲和弟弟迎接他回家后送他的礼物。廉价的新鞋卷入齿轮的缝隙间被压扁后就消失了,这一幕让他看得很心痛。
「你握紧我的手!光凭我的力气没办法拉你上来。」
「可是、我、我……」
「不要可是了,够了……」
这次换哈维扯着喉咙挤出声音大叫。左手骨嘎吱作响,剧烈疼痛顿时贯穿肩膀。
克理福多夫战战兢兢地握住哈维的手。哈维的手腕几乎被他的握力扯断,脸颊不由自主地扭曲。即使如此,哈维仍放心地只稍微放松左手的力道,靠着勾着支柱的右手臂,以全身的力量拉住这副巨大的身躯。把克理福多夫拉到天花板上方的洞边时,他就靠自己的力量爬了上来,哈维也因此松了口气,但同时也全身筋疲力尽。
哈维环抱着蹲坐在地的克理福多夫背部,无力地坐在地上喘气。他的下巴稍微碰触到克理福多夫沾满血迹、微微颤抖的背部,同时听见了啜泣声。落在地上的眼泪不是透明的,而是混浊的液体。
「呜、呜……我、让托比、托比受伤……我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可是、好多、血……妈妈、害怕、我逃……然后、大家追我、我好害怕……」
「嗯,你一定很害怕吧?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没有人会追来了。」
哈维想要摸摸克理福多夫,但他的手却动不了,只能在背后安慰他。「嗯、好可怕、好可怕、我……」克理福多夫口齿不清地低喃着。好像是向他忏悔似的背部微微颤抖,还以额头磨蹭地面。
仿佛在寻找依靠般,克理福多夫就这么抓住哈维的左手腕,畸形的手指深深陷入他的肉里。哈维现在已经无法分辨到底有多痛,除了想到可能会留下瘀青以外,其余他都尽量不去想了。
「我也快要跟那里的那些妖怪一样了,我已经快要变成那样了…我怕、害怕……」
「不要紧的,克理福,没什么好哭的。」
说什么「不要紧」?
哈维边说边在心中反问自己。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紧,虽然克理福多夫也明白根本不可能不要紧,但他仍停止哭泣,就这么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他不断重复着「害怕」这个字,而哈维则不断在他背后说「不要紧」。巨型时钟的驱动声让耳膜和心脏持续产生低沉的回响,让人感到想吐。不过这样也算是万幸,随着心脏的跳动内心的感觉也被打乱,自己就不会对他产生更深的同情。
不久后,当呜咽声终于安静下来时,陷入哈维手腕的指头力量便放松了。他试着将手轻轻抽回,克理福多夫一下子就放开了他。
「总之先下去吧!必须回去看看托比的情况。」
坐在克理福多夫身后的哈维这么说。不断啜泣的克理福多夫则点点头站了起来。
「我、要对托比、道歉。」
「嗯。」
哈维点点头正准备站起来,又啪当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左手失去知觉后,就没办法撑着地板站起来。先站起来的克理福多夫露出一脸的纳闷,他可能完全没发现刚才自己一直用力抓着哈维的手腕。「你站不起来吗?」他对哈维伸出手。
如果又被他握着,哈维的手一定会粉碎,所以哈维稍微往后退。但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也很麻烦,最后他还是乖乖地把手伸出去。就在这时,站在前方的克理福多夫,背后突然射出刺眼的光芒。
从墙上的拱形窗户下方射入刺眼的白光。那是探照灯——?
「哇!这是什么?」
克理福多夫转过头靠近拱形窗户。「克理福、等……」哈维吓得赶紧制止他,然而就在此时,窗外突然枪声大作。模糊的枪声听起来就像被压缩的空气顿时集体喷出。
那是碳化枪——
砰、砰、砰!
下一刻传来三声枪响。随着爆破声,拱形窗户的边缘破了两个大洞,最后一发子弹射中了站在白光前的克理福多夫胸部正中央。
缓慢的一个个停格动作就像是刻意烙印在哈维的视觉里般,克理福多夫的身体往后一仰倒了下来。磅……仿佛重物被扔出去时发出的巨响,地上扬起了尘埃,硕大的身躯就倒在坐卧在地的哈维脚边。
他一滴血也没流。原本应该塞满了人类体内组织的部位,似乎原本就空无一物,形成一个半球形的大洞。冒着黑烟的半球形大洞底部,可看见被埋入身体中心的心脏。那是一颗比真正的心脏还大上一点、粗制滥造的变形黑石。
无法起身的哈维,直接用膝盖和手肘爬过去。「克理福……」哈维望着克理福多夫的脸呼唤他的名字。身体不断抽动痉挛、视线在空中游移的克理福多夫认出了哈维,他以恳求的眼神抬头仰望哈维。
「痛……痛……」
混浊的泪水从眼窝夺眶而出。持续痉挛的变形指尖在空中挣扎,彷佛在描绘什么图案似的,最后轻轻碰触哈维的脸。
「痛、痛……救、我、救……」
无法回答的哈维只是不断摇着头,几乎咬破自己的嘴唇。
碳化枪造成的伤口很难再生,而且克理福多夫没有阻断痛觉的能力。事到如今,也只能忍受生不如死的疼痛继续活着,因为他死不了、也不可能昏厥——
左手已经失去知觉的哈维,一时之间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左手被抓住。克理福多夫抓住他的左手拉往胸口的大洞。正确地说,是大洞底部的石头。
「杀、杀、我、拿掉、这个……」
「你在胡说什么?」
哈维想要甩开他的手,但克理福多夫可能不自觉,欲强拉他的手去触碰心脏部位的石头。哈维被他抓着的手骨顿时嘎吱作响。
「我不要、痛……我不要、痛苦……杀了我……」
「但也不能……」
「拜托、你、拜托……」
「不……」
哈维喊到一半时,吸入的气息卡住了喉咙。
「不要把这种差事推给我!」
哈维已经顾不得左手的伤势用力挥开。受到反作用力的影响,他整个人弹向后方摔倒,背部撞到了大时钟的数字盘,让他为刚才的咆哮后悔不已。
当哈维抬起头时,一道人影站在他眼前。
吱——
不知哪里传来刀子刺入肉里的沉闷声音。一把大剑刀锋刺中了仰躺在地的克理福多夫胸口正中央,他的上半身只大幅度地拱起一次,从胸口大洞掉出来的黑石,就像小孩子扔坏的玩具球般,莫名平静地在地上滚动,随后被洞穴下方的齿轮吸入地下。
嘎吱……
最后听到的是大齿轮的转动声,原本充塞于天花板上方的驱动噪音全都消失不见。
背后的大时钟也停止运作。
他就像是大时钟的动力源似的,几乎同一时刻,克理福多夫也停止不动了。没有眼睑的双眼流出混浊的眼泪,刚才被甩开的手彷佛想继续哀求似的就这么伸向哈维。
大剑的刀刃毫不费力地被从失去心脏的尸体上拔出。那是之前在竞技场,被哈维刺穿后弃置不顾的盔甲骑士手里的大剑。
哈维目瞪口呆地抬头仰望那个拎着大剑伫立在他眼前的人影。
「约雅敬……」
他挤出沙哑的声音。
那双隐没于天花板上方黑暗空间的蓝灰色双眸,不带感情地瞥了一眼脚下的尸体,再稍微抬起视线瞄了哈维一眼,接着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的他,走过来对着哈维挥舞手上的大剑。
哈维压低头部的剎那,头顶传来的金属撞击声震动了他的脑袋。在他视野的边缘,看见大时钟的数字盘上出现一道横向的裂痕,他吓得跌跌撞撞地逃离现场。由于身体几乎快被探照灯的光线照到,他赶紧冲到拱形窗户边,背部紧贴墙壁往下一看,钟塔正下方已被全副武装的白色装甲服集团包围。那些是「不死人猎人」——
他知道装甲服集团正准备冲进塔里。
「喂!现在不是决斗的时候——」
对方不为所动地继续对他展开攻击,他只能赶紧闪身回避。大剑的刀刃横向砍到墙上,就这样顺势挖开了水泥墙。和刚才盔甲骑士如出一辙的傀儡般大动作攻击——哈维觉得不太对劲,「你这个……」但还来不及深入思考,他就在地板大洞的前方躲过第三次攻击。
「混蛋!」
哈维用身体冲撞猛然向前扑倒的约雅敬,想将他推落到洞口下方。但约雅敬却一个转身抱住了哈维的脖子,哈维无法推开他,使得两人一起滑落在地。哈维和垫在下方的约雅敬交叠在一起,直到上半身滑出洞口边缘时才以脚的力量稳住。
嘎、喀嘎……
头顶——不、眼底?被扔出去的大剑撞到了大齿轮后,一度弹跳起来,然后就被昏暗模糊的塔底吸了进去。
不仅如此,现在哈维终于明白大时钟不动的原因了。克理福多夫的「核」卡住了大齿轮,阻凝了大齿轮的转动。大齿轮想绞碎障凝物而嘎吱作响,「核」内部的琥管色光芒随着这些声音不规则地闪烁。那应该很痛——虽然哈维知道这是自己一相情愿的想法,但看来似乎是这样。
「放手!你这家伙……」
哈维想要甩开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但左手没有知觉,甚至连甩开对方的腕力也没有,难道对方想和他一起摔下去吗?还是他没有任何想法?哈维慢慢往下滑落,约雅敬揪住他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
「约雅……」
「约雅敬,住手!」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耳膜内外一起合音似的交叠。过了一会儿后,哈维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其中一道声音并不是他发出来的。
一个颠倒的人影就站在对面的洞口。即使影像看起来是颠倒的,但自己应该没有看错。甚至因为是颠倒的,所以就像是看到映照在玻璃上的脸,反而令人感到熟悉。那个少年生锈般的红褐色头发,和某人相像到令人反胃的程度。
少年的半边脸颊稍微抽动了一下,咬着嘴角的他瞄了一眼克理福多夫仰躺在地的尸体。哈维心想:自己在这种时候通常也会做出这样的表情吧?他用莫名冷静,不,应该说已经麻痹的头脑思考着。
「……为什么要杀死他?」
「为什么?既然他想死就成全他吧!」
对于少年的问题,哈维身后的约雅敬嘲讽地回答。还是一贯令人讨厌的说话口吻,应该是他本人没错,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家伙也可以杀了,但如果你想要就给你,反正这本来就是你的。」
「约雅敬,你这样做也于事无补,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我们的时间早在很久以前就结束了。」
「哼!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随着声调上扬,约雅敬勒住哈维脖子的力道就更加用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和约雅敬一起滑落到洞边,颠倒的视野顿时向下降了一节。
「你这家伙就是这么令人生气,每次都一个人装乖,说些好像有所顿悟的话。」、「我才没有顿悟到什么呢!我当然也不想死啊!」对于少年突如其来的怒吼,约雅敬似乎吓了一跳,霎时噤声不语。这段期间只有头上——不,只有眼底的大齿轮仍嘎吱作响。
接着后方传来一道声音。虽然是同样是约雅敬的声音,但感觉似乎有点不同。
「……出、去……」
一道彷佛努力从心脏挤出来的沙哑声音。
「给我滚出去!」
约雅敬以更为强烈的语调再次说话时,勒住哈维脖子的手臂也跟着松开,同时背部还被用力推了一把。好不容易抓住齿轮支柱的他回头一看,只看见约雅敬的鞋底,而约雅敬本人则沿着支柱呈倒栽葱的姿势向下坠落。
嘎——
彷佛刚才那把大剑描绘出的前进轨迹,约雅敬撞上大齿轮后弹开了一下,弯曲的身体上出现了一道叠影,从他的身体弹出了一道疑似灵体的小影子。而约雅敬真正的身体则在大齿轮上转了好几圈才从边缘滚落。过了几秒钟,传来咚的一声撞击声后,塔底扬起了灰尘。他应该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唔……」
自己已经没有闲工夫去管下面了,他将失去知觉的左臂勾在支柱上,拉起上半身,虽然自己就快滑下去,但他靠着右手肘和膝盖力量总算爬到了天花板上方。在距离洞口稍远处的哈维,累得趴在地上。此时,他感觉头上有人。
从约雅敬身上弹出来的少年灵体正站在他眼前,低头瞪视着他。和刚才那个红发少年一样,少年也和某人相像到令人反胃的程度。不知是什么事情惹得他不高兴——可能没有让他感到满意的事情,所以看什么事都不顺眼,少年的深色双眸充满了憎恨。
少年伸过来的右手指尖碰到了哈维的额头。不,虽然没有被触碰的感觉,但哈维知道他手指的第一节关节已经陷入皮肤里。
就算用你的身体也无所谓,虽然令人火大但也无可奈何,那我要用了……
指尖穿过哈维的头盖骨,直达他的脑里。脑内外同时发出两种声音。和四周颜色融为一体、难以辨识的蓝灰色双眸,却诡异地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靠近。哈维觉得自己快被他吞噬似的,全身僵硬,无法移开视线。
哈维——
他彷佛听见少女呼唤他的声音。他以为这是幻听,便下意识地不予理会。但此时……
『走开!死孩子!』
塔底顿时膨胀着一股杀气,伴随怒吼声直冲而来的冲击波,推开了哈维眼前的少年灵体。虽然余波使他往后翻滚了一圈,「欸?」但他发现身体已能活动自如。重新调整好姿势后,第二波攻击又来了,噪声形成一张巨大的士兵脸孔时,地上射出了一把空气刀,威吓逃到天花板上的少年灵体。
他蹲着转头往地上的洞口一看,顺着螺旋梯而下的塔底,一片朦胧的黑暗中只看见一道小小的影子,那是抱着收音机爬上楼梯的少女。
「哈维!」
这次少女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此外还重叠着塔外传来的欢呼声。
哇啊——……
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霎时形成了震动空气的热闹欢呼声。「这是……」哈维避开探照灯,从拱形窗户的后面往外窥看,定睛凝视着眼底的情景。
由身穿裤裙的乐队领头的街头艺人们所组成的游行队伍聚集在钟塔下,淹没了刚才包围钟塔的装甲服教会兵。身穿水蓝色羽毛装的舞者们转来转去踏着舞步,牵起装甲服教会兵们的手,兴奋地尖叫着邀请他们跳舞,乐队则把他们团团围住,敲钹吹喇叭。街头艺人们强行挤进人群中,争先恐后地表演节目。刚才没入黑暗与寂静中的人偶大街,现在则是灯火灿烂辉煌,涵盖整条蜿蜒街道的游园车铁轨完全显现,彷佛光线是从街道上溢出来似的,游行队伍越来越庞大,完全覆盖钟塔下方的广场。
哈维一时之间忘记自己置身何处,目瞪口呆地眺望着。他看到了由人类装扮而成的大头熊和老鼠玩偶,正在群众中蹦蹦跳跳。他们身后的黄色兔子挥舞着手,似乎在打什么信号。
被游行队伍推挤着的教会兵们,好像这才终于清醒似的开始制止群众。
「现在这么晚了,你们在做什么!」
「走开,快回去!」
广场上怒吼声四起,尖锐的哨音更是频频响起。喧闹似乎没有立刻平静下来,但应该也撑不了多久吧?
「哈维!快一点!」
楼梯下少女的声音催促着他,他离开窗边转过身。
嘎……
他听见之前没有的嘎吱巨响。被大齿轮夹住的克理福多夫的「核」,其内部发出的琥珀色光芒越来越亮,让人感到十分刺眼。
虽然刚才爬上螺旋梯时很辛苦,还好下楼时很轻松。哈维跨上扶手后往下滑,滑到一半时便碰到了跑上来的琦莉。
「你不要紧吗?」
「还好。」
哈维心想: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他双手环绕着冲进他怀里的少女背部,确定可以抱住她后,只将脸埋在她头发里一下子,就立刻和她分开。「下士。」、『喔。』根本称不上是对话的简短招呼,也算是和收音机相互确认过了。像现在这样能在这里触摸到琦莉,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拾起头来的琦莉越过哈维的肩膀,仰望着天花板。
「艾弗朗……」
这可能是哈维第一次听见从她嘴里说出那个古老的名字。不过她并不是在呼唤哈维,他转头仰望,天花板上方的洞口边站着一名红发少年。
「核」的外部泄出来的光线变得更加刺眼,从大齿轮的缝隙间透出的细长光线,像探照灯般开始照亮钟塔内壁。但少年仿佛不存在于此处似的,光线穿透他的身体,没有在半球形的天花板上留下影子。
「快走!」
目送他们的少年开口说道。
「或许你们是不能和我们见面的,不要再来这里了。」
插图090
就像是第一次透过通讯机听到自己的声音一样,总觉得有点令人尴尬的怪异。虽然并不是完全了解情况,但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竟然没有感到十分惊讶。
想回答些什么的哈维,只和那双与自己同样色系的眼睛交换了一次眼神,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去。道谢、道歉或是道别这类的言语,感觉好像不适用于自己对自己说。
哈维催促着琦莉先走,跑下楼时快速地说:
「那是妳的主意?」
「不是,是团长的。他说表演也已经结束,所以大家一起来闹一闹吧!他还叫其它表演团体一起来。」
「真伤脑筋耶……」
哈维似乎真的很困扰般露出了苦笑。这下欠他的可多了。
他再次跨坐扶手,滑下最后一截螺旋梯,跳到塔底后他环顾着四周,可能已经没有时间逃跑了。「那里!」在琦莉声音的指引下,他看见角落停放着一辆台车。那好像不是观光客乘坐的游园车,而是一辆施工用的台车。一条细长的铁轨并非朝着钟塔的前方,而是朝着刚才来时经过的钟塔后方动力区延伸。
哈维把视线转向堆积在塔中央的瓦砾堆。约雅敬的腿和手臂就像是被丢弃的人偶般,从破损的齿轮缝隙间露了出来。哈维不经意地回头看了琦莉一眼,她以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哈维。她仿佛在恳求什么似的,若不答应她似乎也没关系。
「真是的……」
哈维咂了咂舌折返回去,踢开齿轮残骸的他把约雅敬挖了出来。虽然应该还没死,但似乎已经完全不会动了。只要抓着他的腿拖出来就可以了,但哈维的左手几乎无法使用,逼不得已只好钻到他身体底下,用背部把他扛起,然后和跑过来的琦莉合力将他搬到台车扔进去。
「妳先上车!」
哈维推着琦莉的背部让她爬上车,自己的身体则靠着台车的后方车体往前推。台车从高台往下缓缓滑行,在后方追赶的哈维,使劲地踢着台车使它速度加快。当他藉助琦莉的手跳上车时,白光的范围开始扩大,仿佛从后方将他们团团包覆。
哈维回头一看,浮在头顶的大齿轮溢出了几道光芒。随着齿轮的回转,光芒也越变越亮。昏暗的塔内宛如获得正午艳阳的照耀般,不,这颗被砂尘层覆盖的阴天行星,即将被比太阳还刺眼的光芒包覆。
哈维不禁用手遮住脸以挡住刺进眼睛的光源,就在此时——
轰——
仅有一瞬间听到爆破声,接着听觉就立刻麻痹了。哈维想要大叫「不要咬到舌头!」但因为自己耳朵听不见,不知道琦莉是否能听见。他抱住琦莉的头,身体趴伏在台车底部。天花板正从后方开始崩塌,被爆破气流从后方推挤的小台车,也顺势沿着下坡铁轨滑了过去。
被爆破气流喷射而出的齿轮残骸掠过台车的车体后飞向前方。彷佛浪潮袭来般,紧接着天花板逐渐崩塌,受到降落在四周的瓦砾豪雨影响,台车在铁轨上不断跳动。
(……?)
哈维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只有他们的头顶没有落下瓦砾。
有一道人影像是守护着台车似的覆盖在他们上空。那道人影仿佛显示影像后立即被切断的电磁波般,只出现一下子就立即消失。
即使搜寻记忆,哈维也不记得这张脸。就算在街上和他擦肩而过,也可能不会注意到他。即使注意到他,可能只会觉得他的体格还不错但似乎有点土气,最后就立刻忘了他吧?他是一个会出现于任何地方、非常普通的街头青年——虽然不知他原本的样貌为何,但心中自然而然地知道他是谁。不死人应该没有灵体,或许这只是幻影,也或许这是最后留恋不去的残影。
「谢了……」
哈维几乎快咬到舌头,就连接下来想说出口的青年名字也说不出来,但感觉刚刚似乎又见到了一次这名有着腼腆笑容的青年。
「呜哇……」
数秒后,穿着熊玩偶装的贝尔福特就这么呆愣在原地,他甚至觉得眼前的景象很漂亮而抬起头来仰望。
从钟塔的拱形窗户射出了几道琥珀色的刺眼光芒,在蓝灰色的夜空描绘出灯饰辉煌的景象,简直就像是游乐园设置的机关之一。如果对从新市镇那儿看到这幅景象的人们说明,其实这是殖民祭最后一场活动,他们应该也会相信。
但也只有短短几秒钟能悠闲地欣赏眼前的景象。
「要塌下来了——」
彷佛被某人的呼喊声拉回到现实般,站在钟塔前广场上的人们才回过神来一齐逃跑。「喂、喂!快逃!」在瑞特的叫声催促下,贝尔福特也仓皇转身。原本站在钟塔正下方的贝尔福特等人,最后才踉跄地从广场逃出。之后更为强烈的光芒从塔内窜出塔外,大时钟的数字盘也突然剥落下来。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随着轰然巨响,钟塔从顶端开始崩塌。
不分教会兵还是表演团,大家相互保护着头部,缩着身体闪躲从天而降的瓦砾和粉尘雨。轰然巨响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行星的末日要来了?巨大的数字盘撞击地面,混合着砂尘、铁屑和水泥块的粉尘卷起蒙蒙的烟雾,遮住了视线。
粉尘毫不留情地侵入粗制滥造的玩偶眼睛和嘴巴,受不了粉尘侵袭的贝尔福特赶紧脱下玩偶装的头部,接着便是一阵猛咳。「咳、咳……」然后他把熊头当作帽子只戴上一半,定着泪眼抬头凝视头上的某一点。四周逃过一劫的人们,有人因为吸入粉尘而咳嗽,有人则茫然地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像是从地狱底层生还似的,安心地叹着气。下一刻,每个人都拾起头慢慢转头仰望。
人们视线集中的目标,就是飘扬的粉尘云上,由顶端崩塌了四分之一左右的钟塔,不,具有象征意义的大时钟已经消失,只剩下空无一物的钟塔残骸浮在半空中。
「团长,那个,要由谁负责……?」
贝尔福特茫然地低喃。
「……赶快撤离吧!」
坐在身旁的兔子玩偶,同样也以茫然的声音回答。
※
「哈维,好重……」
琦莉从压在身上的手臂下发出呻吟,但手臂一点也没有要挪移的意思。
「哈维……?」
即使再叫一次也没有反应,琦莉便刨开瓦砾,靠着自己的力量从哈维的手臂下爬出来。她蹲在倒下后一动也不动的哈维旁边,窥看着哈维的样子。「呜……」只听见微弱的呻吟声,他可能撞到了哪里而站不起来。
(后来怎么了……)
琦莉把红铜色的头部置于自己的膝盖上。环顾一下四周,才发现根本看不到紧急照明灯的微弱灯光,因此琦莉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从自己声音的回音判断,隐约知道他们好像被关进了狭窄的空间里。好不容易才看到倒在前方台车的影子,琦莉这才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刚才被爆破气流卷入后台车就出轨了,感觉似乎还翻转了好几次。也许是受到哈维保护的关系,琦莉毫发无伤。
她看见约雅敬也倒在台车附近,但似乎也没有动静。
「下士,该怎么办……」
『找一个地方冲出去吧?』
「如果这样做会被活埋的……」
在四周都被瓦砾封锁住的空间里,两人的声音伴随着回音响起,细细的碎片从头上哗啦哗啦地落下。应该不是因为声音的震动而引起,但担心这里不知何时会崩塌,她的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小声。
琦莉不知所措地用求救的眼神环顾四周,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看到了对面有一扇门没被瓦砾掩埋。那似乎是动力区的紧急出口。
琦莉暂时放下哈维的头,尽量小心不刺激周围的瓦砾,慢慢地爬向那扇门扉。她期望或许能逃得出去,但靠近一看却非常失望。
因为门上挂了一个串着铁链的牢固锁头,当然她并没有钥匙,如果不请游乐园的工作人员来开门……
(……钥匙?)
这个给妳,遇到困难时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附身于打钥匙师傅人偶的老人声音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可是、可是怎么可能?那是她灵魂出窍时拿到的。
在右边还是左边呢……琦莉咽下一口口水,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大衣右边的口袋里,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后,指尖就碰到了金属类的东西。
「怎么可能……」
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从口袋里伸出的拳头。
轻轻打开指头,手心里握着一把生锈的铅色钥匙。
琦莉搂着哈维瘦长的身躯,好不容易将他拖着走出紧急出口时,霎时感觉被一道空气墙推回去般的阻力。虽然觉得讶异,但她仍踏出第二步……
「哇!」
哈维彷佛被弹开般弯下身的躯体,正不由自主地滑落。「怎、怎么了?」琦莉赶紧追上滚到地面的哈维,抱住他的身体。她仔细看着哈维的脸,手按住心脏一带的哈维就这么趴伏着。
「哈维……」
「不要、紧……我只是、还不能动……」
哈维像是在喘气般的呼气,同时吐出了这几个字。他仍然趴在地上,只以极小的动作示意刚才出来的那个紧急出口。琦莉立刻明白他的指示,她折返回去,这次要抬出约雅敬的瘦长身躯。她费力地搬着几乎和哈维一样长度的身躯,同样将他从紧急出口拖了出来。穿过同一处时,感觉就像碰到一面看不见的水面。
她目瞪口呆地凝视着「那个地方」,但没有看见任何变化。于是她试着用手触摸空中,当然只是穿过,并没有任何感觉。
琦莉抓着约雅敬的大衣背部往后拖,同时沿着紧急出口的墙壁仰望着上方。看来他们已经来到了游乐园后方,包围宽阔的游乐园占地的高墙另一头,渐渐泛白的西贝里夜空下,半毁的钟塔顶端看起来有些模糊。
大时钟失去顶端后,钟塔顿时矮了不少。以前的钟塔——仿佛像是一条只能维持一晚「变化多端的街道」,天一亮就化为短暂无常的梦消失不见般,呈现一片不真实的景象。
早上冷冽的风轻抚脸颊吹拂而过。琦莉做了一次深呼吸,吸入的空气让她闻到了砂子和粉尘的味道。
从漫长的冒险之梦醒来后,她突然觉得内心似乎被挖了一个大洞似的感到有些不舍。在这个白雾弥漫、安静的、真实的早晨,总算能从梦里醒来也令人松了一口气。
※
那一天下午帮哈维包扎好伤口后,他们一起来到克理福多夫位于商业区的家。「我也要去」——当然哈维本来又打算一个人前去,但琦莉坚决要求一起同行,哈维可能多少也领教到了她的固执,便不发一语地让她同行。收音机则交给娜娜保管。
在公寓大门前,头上裹着绷带的托比出来开门,还好他的伤势似乎没有大碍。琦莉发现浑身是伤的哈维,反而还放心地叹了口气。
「哥哥……?」
托比也一样不顾自己的伤势,第一句话就是问哥哥的情况。
哈维低头望着身高和他差了一大截的少年脸庞。沉默了一会儿后,「克理福多夫有苦衷必须远行,请我代为转达家人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只做了简单的叙述,如同字面上的意思非常轻描淡写。哈维会在这种时候说谎是很少见的,而且还是非常拙劣的谎话,彷佛是以被人揭穿为前提而编造的。
琦莉不知道托比是否相信哈维的话,或许他相信,也或许有兄弟间的某种感应,总之少年没有再逼问。
「这样啊……」
托比只点了点头。
接着少年盯着哈维净是伤口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后,低下受伤的头对哈维致意。
「谢谢你对哥哥的关照,妈妈那边由我来说。我会保护妈妈的。没关系,不用担心,希望你能这样转达给哥哥。」琦莉心想: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啊!这个在商业区的贫穷家庭长大、三不五时偷东西的少年,和那些在学校里历经战争坚强成长的孩子们,或许都具有相同的韧性。
他们只站在门前聊了一、两分钟后就和托比道别,正准备走出公寓离去时——
「等一下!」
被这么一叫,他们停下脚步转过头,托比的母亲从公寓冲过来。刚刚托比说母亲已经睡着了,但现在她只在睡衣上披了件披肩,披头散发、踉踉呛呛地抓紧停下脚步的哈维手臂。
「把我儿子……克理福还来!」
「住手,妈妈!」
她不顾追过来的托比,也不顾哈维左手上裹着的石膏,粗鲁地摇着哈维的左手,「为什么要让我空欢喜一场!我已经替他买了新鞋,还做了美式烤肉饼,今天的早餐、中餐,还有明天、后天的菜色,我都一直在想要做些什么!既然……既然要夺走他,那一开始就不要让他回来啊!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
「妈妈、不要这样,这不是他的错。」
「托比。」
少年安抚着母亲,想赶紧将她拉开。哈维出声制止了少年,他只是静静地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手臂上放声大哭的克理福多夫的母亲,既没搀扶也没甩开。
「……对不起。」
他并不是以他惯用的冷漠语调,而是以平凡真诚的声音对她低头致意。
他是为了什么事情道歉呢?是为了不能把克理福多夫还给她吗?还是为了说谎——不管原因为何,应该都不能责备哈维,但哈维却没做任何辩驳。
琦莉也没有插话。因为她觉得一旦开口,哈维的忍耐将会付诸流水,所以便默默地站在哈维的斜后方,紧抿双唇看着哈维紧握着几乎快令石膏裂开的左手。
回去的路上,琦莉绷着脸不发一语地低头行走。走在斜前方的哈维叹了一口气,稍微放慢了脚步。
「所以我才不喜欢带妳出来!因为每次带妳出来,妳就会生气。」
「我才没有生气!」
哈维又恢复了平日说话的语气,琦莉虽然感到放心,但仍撅嘴反驳。最近她确实时常生气,不过今天她真的没有生气。
由于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聊的话题,两人自然而然地不再交谈。他们走在下午的商业区,融入慵懒的嘈杂声中,成为杂沓人潮的一部分。
来到主要干道后又走了一阵子,哈维突然停下了脚步。
「要坐那个吗?」
「哪个?」
琦莉追着红铜色视线投向的目标,往前方一看,路旁竖立着巴士站的站牌。这时,一辆破破烂烂的巴士摇摇晃晃地驶来,停在他们巴士站前。
「巴士?可是会绕远路吧?走路就能回到营地了。」
「我觉得好累,而且走路也很麻烦,我要坐这个回去。」
哈维莫名地说出像耍赖小孩会说的话后,便一个人走向巴士站。琦莉这才惊讶地以小跑步追在后头。
行驶于中央车站和住宅区的是崭新的双层巴士;但在商业区缓慢绕行的却是红色烤漆几乎全部剥落、已经变成一般灰色的中古车。车身构造和歌舞团的拖车很类似,都是有三颗前轮的中型巴士。哈维只丢了一句:「妳快拿零钱。」然后没付钱就上了车,琦莉赶紧数好两人的车资投进车资箱内,跟着跑上阶梯。
也许正值下午不早不晚的时段,巴士上没什么乘客。只有一、两个人对他们投以厌烦的眼神,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目,琦莉和哈维占据着巴士最后面的宽敞座位,巴士发出石化燃料的引擎噪音后便向前驶进。
后座的引擎声相当吵,车轮的震动直接从座位底下传来。不过座位非常宽敞,乍看之下还以为是特等席,怪不得没有人坐。琦莉感到有些后悔,但哈维倒是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双脚向前一伸,整个人靠在座位里,后脑勺躺在椅背上,然后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他好像真的累了。
琦莉觉得无聊,便把头靠在窗户上,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
一辆黯淡的灰色巴士发出喀答喀答的声响,行驶在商业区寂寥的灰暗景色中。
窗外不时可看见失去玻璃的废弃房屋,但建在主要干道上的建筑物都很庞大,道路也很宽阔。她又再次悠闲地眺望着从她眼前缓缓流逝的街景,再次见识到西贝里街道的宽敞。
(这是最后一眼吧……)
殖民祭第九天的下午。他们预定在殖民祭最后一天,也就是明天离开这里。距离在殖民祭的前一天抵达东边车站,刚好是十天。琦莉觉得这段期间发生了好多事情,反而没什么机会来市镇,不过最后能搭乘绕行市镇的巴士或许也不错。
而且这还是头一次和哈维一起坐巴士。
头靠在玻璃上的琦莉斜眼一瞄,自己放在座位上的右手旁就是哈维的左手。从手腕到手背皆以白石膏固定住再缠上绷带,虽然手指还能动,但不太能做精细的动作。哈维因此像个耍赖的小孩般非常排斥打石膏,但若不打石膏固定,在尚未完全痊愈之前,伤势势必会再恶化。他已经失去右手了,琦莉希望他至少能好好保护左手。
因为裹着笨重的石膏,手背看起来肿了一圈,从护骨边缘往里面窥看,纤细的手指看起来更纤细且关节突出。琦莉的手往哈维那儿挪近了一点,几乎可以碰到他的指头。但犹豫了一下后,她只是轻轻握起拳头。
那家伙不久就会死了——
约雅敬对她说的那句话又浮现在脑海里。
到目前为止,感觉他这个人时常在千钧一发之际勉强逃过一劫。但只要再走错一步,这次可能就真的完蛋了……琦莉紧抿嘴唇,一个人用力握住拳头。
就在她紧握拳头的旁边,细长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哇!」
同时发出小小的叫声后,哈维整个人跳了起来,「哇!」他又叫了一次。都是因为他的坐姿不端正,使得背部从座位上滑落下来。
琦莉也吓到了,她愣了一下,「你、你在做什么?」接着赶紧拉起跌坐在座位下的哈维,帮他把翻起来的衣服拉平,同时看着他的脸。
「你睡着了喔?」感觉他好像是作了由高处坠落的梦而跳起来。
「不……我在想、事情。」
哈维露出有点吃惊的表情低哺着,可能就连他自己都因为刚刚滑落而受到惊吓。他扶着琦莉的手重新坐回座位上,然后又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仰望着车顶的哈维,把打上石膏手的手背抵在额头上,似乎很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就保持这样的姿势不动。
「哈维……?」
琦莉从石膏的缝隙间盯着哈维的侧面看了一会儿,最后懒得再叫他,便把视线转向窗外。
「……我……」
琦莉挪开视线后,听到隔着石膏传来的模糊声音。
一道像是硬挤出来的微弱声音:
「……我无法为妳做些什么。」
车子也许压到了路面的坑洞,座位下的车轮轻轻弹跳了起来。
窗外的景物单调且缓慢地从眼前流逝,巴士就这样慢慢穿过午后慵懒的商业区。
※
区间巴士绕行商业区一带后,经过游乐园前方。哈维催促着一脸讶异的琦莉下车。其实哈维本来就打算在这里下车才搭上巴士的。
殖民祭还剩下两天,游乐园(果然如他所料还是理所当然呢?)已经关闭,但前来调查的教会兵、清除瓦砾的作业人员,以及专程来看半毁钟塔的凑热闹闲杂人等,使得游乐园比开放时聚集的人还多。哈维和琦莉避开人群往旁边走,并不是确信走这里比较好,他只是沿着游乐园的外墙徒步绕绕看。
又高又长的灰色墙壁将荒野分隔开来,就像是流刑星时代收容囚犯的那种高大围墙。墙的另一头,可窥见失去大时钟的钟塔残骸。而一成不变的砂色阴郁天空仍持续在背后蔓延。
嗡……
哈维把手伸向围墙前的空中,听见宛如指针超出刻度的低沉声音,空气瞬间翻腾。原本存在于正门前天桥上的磁场墙壁,以围绕游乐园外墙的方式延伸到这里。
哈维走路时用手摸着这道肉眼看不见的墙壁,感觉某一处好像从下方被敲坏似的,外墙已经崩落。
「啊!这里。」
克理福多夫可以不受磁场的影响进入园内,所以他心想:应该有一条「快捷方式」。也许是地层倾斜的缘故,刚好只有这一带,伸出的手掌感受不到强烈的磁场。
「琦莉。」
哈维转头一看,跟在后面的琦莉似乎很担心地抬头仰望。
「我帮妳,妳先爬上去。」
「咦?可是……」
「别可是了,我需要妳的帮忙。」
哈维推着一脸疑惑的琦莉往前走,用手肘和肩膀协助她爬上围墙。虽说围墙已经崩落,但水泥残骸仍堆栈得比自己还高。不过若是平常,自己一定能轻轻松松爬上去,但现在双手都不便的情况下,攀爬的确是有点困难。
琦莉从崩落的墙上伸出了手,哈维让琦莉拉着自己打上石膏的左手,同时脚踩瓦砾爬上琦莉所在的地方。
「欸……」
看到围墙另一头的景物后,哈维不禁冒出了感佩声,而不是感叹声。
两个人就这么并肩蹲在瓦砾上好一会儿,蔓延在午后天空下静止的人偶街道一览无遗。朝着高台上半毁的灯塔望去,一部分的房子已经遭到破坏,可能是克理福多夫经过时留下的痕迹,哈维看到这一幕时觉得很难过,但现在他打算什么都不去想。
「我还以为白天来看,或许会比较有趣……」
琦莉不太高兴地喃喃自语。
「不有趣吗?」
「一点也不。」
唉!毕竟他曾经在半夜被那群恶灵附身的人偶追逐过,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没想到最后竟然连一次也没让琦莉看过这群人偶正常活动时的样子,哈维不禁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我们进去看看吧!」
沿着墙壁滑下进入园内,他从下方对琦莉伸出双手。抱住稍微犹豫一下后才将手环绕在他脖子上的琦莉,哈维轻轻放下她,同时一脸正经地说:「妳是不是变重了?」、「欸?什么!」看到琦莉回答后连忙躲开的反应,哈维不禁噗嗤一笑。
「没啦!比起灵魂出窍,还是重一点比较好。」
「……你别硬拗了。」
被琦莉板着脸一瞪,嘴角还留着一抹笑意的哈维才赶紧把视线移开。看到琦莉似乎稍微恢复精神了,哈维也顿时感到放心。刚才自己在巴士里说了那句奇怪的话,所以才担心琦莉会不会放在心上。
嗡……
又听到和刚才相同的声音,周围的景物也开始晃动。「……」眼前倾斜的景物令他感到头晕,然而下一瞬间,眼前像是掀开一片帘幕般,映入眼帘的画面已经替换了。
那和约雅敬扭打成一团摔下天桥楼梯时所看到的画面一样——黄昏色天空和蔓延于天空下的灰色废墟。废墟底部一带沉淀着血烟和硝烟的混合物,那里横亘着一片瓦砾汪洋,隐约可见点点散落的军服背部和手脚。
哈维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背部好像撞到了东西。回头一看,废墟的画面开始摇晃,瞬间又出现游乐园的墙壁,但把视线调回前方时背后的那道墙就不见了,自己反而站在废墟正中央。
「哈维……」
琦莉从斜下方轻轻拉扯哈维的衣袖。
「不要紧吗?」
「啊……嗯。」
他掩饰着不安,刺眼的街头战惨状令人感到厌恶,不过他没有别开视线,而是迅速地环顾四周。刺激嗅觉的血腥味和浓浓的铁锈味,以及感觉距离遥远的轰隆大炮声,都是这个空间所产生的东西吗?还是与视觉产生的连锁反应,从记忆深层随意唤起的东西呢?
「……没关系,我就是来看这个的。」
哈维想亲眼看清楚那个不存在于记忆里的遥远过去,以及自己成长的环境。
于是他踏着瓦砾,在废墟的街道上迈开步伐。并非像穿过磁场墙壁时那种具有攻击性的触感,而像是推开水面前进般,他隐约能感受到空气产生了些微阻力。就如同磁铁同极相斥的感觉,他觉得这个空间应该不欢迎自己。
「琦莉,我以前真的住在这里吗?」
哈维眺望着风景往前走,事不关己般地低喃着。对当时尚未出生的琦莉询问当时自己的事情,感觉好像有点怪。
「嗯……我想应该是。」
「嗯……」
他本以为自己可能会想起一些事情,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东西勾起他的记忆。天空不时摇晃着,倾斜空间的另一端可窥见游乐园的景象。几乎碰触地面的干燥风吹拂而过,把停滞在脚下的红褐色砂尘一并带走。
随着一阵风吹过,视野变得一片清晰,前方顿时出现了一栋大型建筑物。
听见「哇!」的一声,现场顿时欢声四起。才心想:眼前的空间怎么会突然出现足球时,便看见五、六名少年追着足球跑过来。双方快要撞到的瞬间,少年们直接穿过他的身体。他立即转头一看,身后并没有半个人。
那里只排列着用石头堆栈而成的简陋墓碑,数目和少年的人数相同。
(这里……是学校……)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校园正中央了。
「琦莉?」
原本站在他身旁的琦莉也不见人影。学校这种和他没什么缘分的地方,若周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就连他都会变得像个小孩,彷佛迷路的孩子般莫名的缺乏安全感,只能任视线游走四周。但就在此时……
「这里。」
被这么一叫,哈维往前一看,看见琦莉就站在校舍的升降梯口前。「这里,快一点!」她挥着双手喊道。哈维稍微感到安心、迈开脚步前往那里时,琦莉已先行跑回到他的身边。
「艾非。」
琦莉这样叫着他,还一脸天真无邪地挽着他的手。
「妳是……」
「是长大的艾非回来了耶,他们叫我来带你。」
「那琦莉呢?」
「我『借用』了一下她的身体,她不要紧的。」
用琦莉的声音口齿不清说话的女孩牵起哈维的手,从升降梯口走进了校舍。前方所见的景物全都模糊不清,但随着往走廊前进,视野也开始倾斜,只有近物显现出清楚的形状。挂着班级标示牌的教室门口、公告栏、柜子以及等距离排列的窗户——手被拉着的哈维,脚步踉舱地回过头,身后的景物再次倾斜扭曲,恢复之前朦胧的乳白色。
「这里是保健室,消毒伤口的地方。」
哈维漫不经心地边走边听着女孩的解说。女孩告诉他,上午时艾非经常感到身体不舒服,所以保健室的老师会打电话到他家里,提醒他一定要吃早餐。可是其实他大部分都是装病,他只是想多睡一会儿。就在女孩以笨拙的语汇说明时,他们早已通过了保健室。接下来经过挂着伙房牌子的门前,女孩又告诉他这里是大家吃饭的地方,艾非很多东西都不吃,拿汤匙的方式也不正确。女孩指着走廊窗框上小刀刻划的痕迹,告诉他这是艾非和约雅敬比身高时留下的,被老师发现后还遭到责骂。可是当大家被疏散、学校里没了大人后,他们两人也不再比身高了。
尽管听了这么多,哈维仍无法觉得这些都是他的过去。即使没有具体的记忆,也应该会对校舍有所留恋,但哈维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之前模模糊糊思考的事情,即使不喜欢,也让他再次确认了某些事情。那就是之前在这里念书的少年和自己,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尽管就「容器」的定义而言,他们也许是同一个人,但这副身体原本的主人过世后,从残留在尸体里的片段记忆衍生而出的虚拟人格或许就是自己。唯有存在于最初记忆里的自己,他才敢断定那是属于他的东西。然而那个「自己」经历过一次死而复活,甚至被当作武器参与了战争。
(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没有和任何事物有所联系,原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艾非,艾非!」
哈维的袖子被用力拉扯,他往下一看,琦莉,不,是琦莉身体里的女孩正以琦莉的脸鼓胀着双颊抬头望着他。
「大人要专心听别人说话,艾非就是没在听,才会忘记缴伙食费。」
「啊!对不起……什么?」
哈维竟不知不觉先道了歉,但却不知道伙食费所指为何。
「艾非,听说你坐着那个滑了下来,手臂裂……裂了。」
手臂裂……喔!是手骨龟裂。
女孩好像是以一知半解的事做说明,哈维看着女孩所指的方向,乳白色景物开始倾斜,走廊的墙上出现了一段通往下方的楼梯,她应该是在说从楼梯扶手滑下来摔倒在地的事。但从刚才听到现在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莎拉说艾非妈妈来学校后哭得好伤心,艾非才赶紧道歉。」
哈维只以半副心思听着女孩的声音,视线不知不觉固定在楼梯上。
(那个楼梯,在哪里……)
哈维像是被吸过去似的走向那里。充斥着整个空间的朦胧微光照亮了楼梯下方,隐约可窥见正方形的楼梯转角平台。
当他把脚踏上第一阶台阶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景物感觉似乎有些晃动。
「……?」
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上方浮现出红褐色污渍的老旧校舍墙壁和天花板。虽然没有什么不对劲,但就是感觉有点怪怪的……视线的高度不一样?天花板怎么会离他这么远?
「……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他感到些许纳闷,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必须回去了。
他把斜背的书包甩到背后,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稍微低着头走下楼梯。现在已经放学而且时间相当晚了,可能还有一些学生留在校园里玩,但校舍却笼罩一股冷冽的寂静。
自己必须去医院办些手续,缴纳住院费并领取遗体。葬礼又该怎么办呢?父亲过世时是怎么办的呢?对了,父亲过世时遗体是在战场上火化的,并没有被送回来,所以比较容易处理。他记得应该会有什么补助金,所以待会儿必须去申请……啊!为什么他只能想起这些待办事项呢?通常应该会有一些感触的,但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站在楼梯转角平台的他,把快从肩膀上滑落下来的书包肩带往上拉时,一滴水滴就这么滴落在鞋尖上。
他站着不动,盯着地上小小的水渍看了一会儿。
「搞什么……」
他垂头丧气地发出无精打采的声音。
他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压抑住呜咽声。即使如此,泪水终究还是溃堤了,但这反而令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太好了,真的哭出来了,自己应该还是喜欢妈妈的。
「……对不起,妈妈……」
其实我们并没有彼此憎恨,只是我们都没有扮演好家人的角色而已。要是我能比现在更懂事,应该会表现得更好吧!如果我能像父亲那样成熟,就能更体谅母亲的心情了吧!等我发现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我觉得母亲到临终前的这一生都过得太不幸了。
插图104
「艾非?」
被女孩这么一叫,他才回过神来。
「……喔。」
大大的黑眼睛从斜下方注视着他。
哈维茫然地抬起头来,虽然仍站在同样的地方,但原本觉得距离遥远的天花板稍微变近了。视线也恢复成原先的高度,以及只剩左边的视野范围。
「刚才的……」
刚才的事我都记得。不管是母亲过世的那天,还是放学后的学校里,那些确实是我的记忆。
「你哪里痛吗?艾非?肚子吗?」
「啊?」
女孩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哈维不由自主地擦了擦脸颊。他看见渗入左手绷带的水滴,自己也倍感讶异。几十年没哭过了……?
「好奇怪喔!大人就算痛也不可以哭喔?」
「喔,不是的……」
哈维不置可否地对眨着眼睛的女孩苦笑,想要有所掩饰。
「欸?怎么……停不下来……」
鲜少发生这种事,因此反而不知该如何停止。如果是阻断痛觉的方法,他立刻就想得起来。「哇!真糟糕……」他用左手捂住脸颊转身背对着她。还好和他在一起的不是琦莉(不过仍然算是琦莉)。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琦莉看到自己这么丢脸的样子。
「真是拿你没办法耶!大人的艾非。」
以一副老气横秋口吻说话的女孩,踮起了脚尖对他伸出双手。「算了,依莉莎放你一马,反正依莉莎也不会长大,所以可以不用忍住不哭。这真是不公平耶!」哈维被拉过去后就这么低着头。但被依莉莎摸着头发,反而让他丢脸得想哭。
只有身高不断拉长到接近天花板,结果变成大人后,自己并没有表现得比较好,到现在仍然不断失败、犯错……可是,啊!对了……
即使不够完整,但仍有部分记忆确实和过去相连,囊括这些记忆才有现在的自己,感觉只要了解这些便已巳够。
※
他跪在校园的石头墓碑前,在膝盖上托着腮发呆了一阵子。他伸出左手,想触摸其中一座墓碑,但手只是在空中划动穿过。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这座校园了。
傍晚的夕阳红渐渐投射到砂色的云上。他让琦莉先回去后,自己又独自前来。
以石膏固定的左手令他感到厌烦,当他皱着眉头放下手臂时——
「啊——你把别人的身体糟蹋得乱七八糟,你的手臂和眼睛怎么了?」
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他转头一看,不知何时背后站着一名少年。那名少年用红铜色的眼神瞪着他,那双眼睛的颜色令他联想到干涸的血液。
「我没有告诉你不要再来吗?」
「既然这样,那你就不要出来啊!还派人来带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哈维站了起来,重新面向那个少年,还故意摆出同样的表情反问他。少年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视线飘向旁边。
「我觉得你会来,我想说只跟你聊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你这家伙还真随便。」
「我们可是同一个人吧!」
被少年这么一说,这次换他一脸尴尬地移开视线。只是共同拥有一部分记忆,应该不能说完全是同一个人,可以说「艾弗朗」死亡时人格分裂为二。如果说得更难听,就是自己没有资格算是人类。
话虽如此,但多少可能因为是同一个人,共通之处就是第六感很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少年叹了口气说:
「其实你也不用客气,你就是我。」
他并不是在发牢骚,反倒替哈维说话。
「因为还在这里徘徊的我比较不正常。」
「我才没有客气,你明明还是个孩子却莫名的客气,其实你应该很恨我吧?」
「……唉!老实说发生了很多事,不过看到你之后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如果是你,那就算了。」……可能会被他说教吧?但为什么要让那个小鬼替我打及格分数?哈维越来越难以释怀。
「我先申明,我可是不会小心使用的。」
哈维撇开视线嘟起嘴喃喃念道。他并没有想到什么特别想说的话,勉强要说的话,他或许是为了要做此申明才在这里等待少年的出现。
「因为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可能还会粗鲁地使用这个身体。」
「随你高兴,如果你决定了就好。因为你有你的想法,而且你还能决定自己要走的路。」
自己要走的路——
哈维想起之前似乎也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当时他只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那条所谓的路。
哈维抬起视线和矮自己一大截的少年四目对望,对方眼睛的颜色和自己相同,不过他左右双眼俱在。或许旁人眼里看来,会以为这是一面照着不同时代的镜子。
但是很显然这并不是镜子。
混合着砂子和铁锈味的荒野的风呼啸而过,吹动了大衣的下摆和头发。但是和他对望的少年衣服、红铜色头发却纹风不动。
对于眼前这名站在静止时间中的少年,哈维已经懒得思考如何反驳了。
「啊!对了。」
少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用轻松的口吻补充道:
「如果可以,还是尽量小心使用,不要再让那个女孩……琦莉哭了。」
「……」哈维一时为之语塞。「……讨人厌的小鬼。」觉得垂头丧气的同时,也慢慢感觉到他们果然是同一个人,不过我会对别人说这种话吗?
少年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看着哈维的扑克脸,然后用半边脸颊微笑着。
「加油吧!」
他常在想已经死掉的人对他说加油,未免太不负责了。但现在他却莫名的老实,面带苦笑地点点头。
「我会再努力一阵子吧!」
隔着看不见的镜子对望,可能两人都露出相同的笑容。他这才发现,他们两人笑起来时好像都只有半边脸颊轻轻往上扬,而且这还是以前就养成的习惯,不禁让他感到害羞又好笑。
「那我走了。」
「嗯,再见。」
最后两人就这样简单地互相道别,转身离开墓碑。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他对着和他有着同样表情的少年,就像是对着年龄相差一截的弟弟般态度非常轻松,彷佛只是顺便绕过来看看再回家的心情。他并不想回头,而是以一如往常的步伐向前迈进。因为没必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吧!
※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女孩天真的声音和混合着噪声的男人声音。琦莉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不悦耳的二重唱,一面若无其事地摇晃着从拖车门口垂下的双腿。即使是说场面话,也不能说他们的合音很协调。
她的旁边是收音机,收音机的旁边坐着娜娜,她也学琦莉从门口把腿垂放下来,交互摇晃,同时小声且愉快地哼着那首「古老的时钟」。
早已听腻这首歌的琦莉,不禁想教娜娜唱别首歌,她开始思索是否有什么歌是娜娜能唱的。但在寄宿学校时所学的全都是圣诗,而且当时她也没有认真唱,所以几乎都忘光了。她心想:在明天离别前,要送个纪念品给娜娜。
但琦莉可以送人的东西少之又少。
已经染成傍晚颜色的营地上空渐渐被夜色侵蚀。从刚才开始,广场上便不断传来准备庆祝活动的喧闹声。
琦莉醒来后,就和从游乐园撤退的歌舞团团员们一起坐上巴士。游乐园已经封闭,所以今天大家不是去表演,而是被动员去参与清除瓦砾的作业。听贝尔福特说,哈维把她送到游乐园门口后又突然折回了游乐园。
听说等天亮后,才发现钟塔崩塌的原因是动力机关故障而引起爆炸,事情已大致获得解决。是没有发现克理福多夫的尸体吗?还是被藏起来了呢?这点不得而知。但至少目前没有听说爆炸现场发现了怪异的尸体。关于街头艺人们在深夜大吵大闹一事,席曼团长似乎被传唤询问,但基本上也没受到责难。可能是受到首都方面不愿意公开「复制核」的压力,事态才不至于扩大。琦莉觉得这次事件能如此圆满结束真是谢天谢地。
(哈维他不要紧吗……)
把身体借给依莉莎的事,琦莉虽然印象模糊但却依稀记得。不过她不打算告诉哈维。
「滴答……」
娜娜的歌声突然停止。
头顶出现一道高高的影子。『你这家伙还真厚脸皮……』、「下士!」琦莉轻轻把手放在吐出吵杂的噪声、而且杀气腾腾的收音机上予以制止,但她自己却露出明显的戒心,用僵硬的眼神看着他。
身穿长大衣的瘦高男人,正用与背后黄昏天空融为一体的浅蓝灰色双眸俯视着琦莉。今天他似乎没有变成像之前那样内脏融化成黏糊糊的状态。
「身体好了吗?」
「现在还好。」
「喔。」琦莉并不是因为担心他而问,所以只做了这样的响应。接着她露出明显的敌意询问:
「你来做什么?」
「我要到街上,想说顺便来看看妳。」
「不用来看我。」
「真是无情啊!」
男人耸耸肩,但好像并没有真的受伤。
「妳跟我来吧。」
接着进一步说出他的目的。
他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琦莉眨着眼睛仰望着对方的脸。琦莉并不是听不懂他的意思,而是觉得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因此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
「啧!不要吗?」
一开始对方问这个问题时,似乎也没期待琦莉肯定说出的答案。他咂了咂舌后,爽快地打退堂鼓。他那咂舌的动作仿佛在说果然如他所料。
然后他突然蹲下瘦高的身体,把脸凑到琦莉的耳边说:「下次我会再来。」随着低语声吐出的气息,他的嘴唇轻微碰触到琦莉的耳朵。琦莉吓得把脸别开时,只见已经起身的约雅敬大衣随风翻飞。
「再见啰!」
他轻松丢下这句话后,就从拖车前离去。
琦莉默默目送着那道只差衣服和头发颜色不同、瘦长的身躯和哈维看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背影。「……喂!」琦莉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叫住他。男人暂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她,似乎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毛。
「你们两人现在还讨厌牛奶吗?」
「什么?」
「没什么,如果没有不喜欢也无所谓。」
表情不变的琦莉立刻结束了这个话题,随即一脸呆滞。由于琦莉不再开口,这次他不再回头,走向夜幕渐渐低垂的夜空底下。长大衣的下襬被砂风吹得鼓胀起来,在大衣恢复原有的形状之前,他就像是突然不见一样,消失在拖车的后方。
「琦莉?」
可能是感觉到不平静的气氛,娜娜不安地紧紧搂住琦莉的腰。夹在她们之间的收音机似乎仍愤恨难消地吐出杂音。
『琦莉!为什么妳就这样放那家伙走?』
「现在这种时候算了啦!」
压低声音响应的琦莉,默默地注视了好一会儿那道消失于薄暮的瘦长背影——明明一点也不像,但为何总觉得哪里神似?那道不死人的残影仿佛就像哈维的扭曲背影。
约雅敬在营地出口前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出口的水泥砖围墙旁,站着一道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背影。约雅敬本来就有预感会遇到他。他咂了咂舌,只要一看到那张脸就令他感到生气。
「你来做什么?」
「没做什么,别摆出一副要杀人的表情吧!」
虽然安静,但却明显充满杀气地互瞪对方。不知为何只要两人一见面,对话就会变得杀气腾腾。事到如今,也不需要特别的理由了。
「我是感谢你救了我,所以才特地来给你忠告的。」
「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如果你要道谢,就不要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只要你去首都,这次一定会死吧?」
约雅敬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哈维略微挑起眉毛,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我要去首都?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是吗?又来了。」真是一个不诚实的家伙,约雅敬嗤之以鼻。「我可要去喔,我要去把长老会的那些痴呆老人干掉!」
「你爱死就去死吧!和我无关,我也没兴趣。」
「没关系,我们不久后在首都见吧!如果运气好而且有缘的话。」
「我说过我不会去的。」
「是、是,随你怎么说。」
和那家伙的头发、眼睛同为令人厌恶的红铜色夕阳射出了最后一道光芒,落在他满脸不悦且不发一语的侧脸,然后逐渐没入矗立于远处的新市镇高楼之间。彷佛以此为信号,约雅敬又再次迈开步伐;哈维则一动也不动地等在原地。
同样高度的肩膀稍微碰触后擦肩而过。
「下次再见到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同时低声说话的两人都不将视线落在对方身上。看样子,他们都不会再回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