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靠走道的这一侧、与火车行进方向呈反向的座位——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成了自己的固定座位,琦莉一直观察着坐在包厢靠窗、与火车行进方向同向的座位上——也就是自己斜对面那名红铜色头发青年的一举一动。坐在窗边的他托着腮帮子,将头靠在车窗上,随意地任窗外风景流过眼前,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也不动。过了半晌,他才突然从玻璃窗上抬起头,随意交叉着穿着工作裤的长腿,并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
当哈维灵活地用左手叼起一根烟时,琦莉赶紧将打火机凑到他眼前。
「来,请。」
琦莉一本正经地说,哈维霎时一脸讶异地往后缩。但她仍保持这个姿势,若无其事地点燃打火机,哈维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将叼在嘴里的烟头靠近点燃。琦莉内心暗自窃笑——这是回敬你上次的无礼。
『喂!怎么了,你终于变机伶了!』
琦莉获得窗边收音机还算佩服的肯定,便轻轻耸耸肩微笑道:「是吧?」
这是从教区出发后的第四天。一开始,琦莉对于收音机的随便使唤会一一反抗,自从开始试着迎合收音机后,心情也逐渐开朗。她觉得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的这段时间,或许这样比较有趣。下士毕竟还是下士,除了有关哈维的事会唠唠叨叨外,他和琦莉仍然相处融洽。
现在只有哈维无法融入这种气氛,拉着一张臭脸抽着烟。
「不用在这方面机伶,为什么你会做这种事?」
「因为我在贝亚托莉克丝工作的店里和她一起工作过。」
琦莉回答到一半时,哈维不知为何被烟呛了一下。
「……你乱说的吧?」
他重新叼起掉落的香烟,用莫名低沉的声音问道。「是真的啦,虽然没做多久,但真的很好玩。」琦莉说话的同时,将在车站买到的打火机收进了口袋里。哈维似乎非常不高兴地咂着舌,嘴里喃喃嘟嚷着:要是找到那个女的,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平常很难得看到哈维有这种反应,琦莉觉得很有趣便笑了出来,却让红铜色眼眸显得更不高兴。被他这么一瞪,琦莉只好努力憋笑。
感觉现在精神好多了,从教区出发时是那样的不安,自己也做足了心理准备——这将是一次沉重的旅程。但无论如何,他们三人仍然在一起,即使再消沉也无济于事,所以只能尽力去做吧!试着这样甩开心里的疙瘩后,不同于以往的三人关系也让人觉得很新鲜,仿佛重温两年前秋天遇见哈维和下士时那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当时琦莉仍就读寄宿学校,贝佳也还在她身边。在东贝里的车站遇到哈维他们后,原本只是抱着趁殖民祭假期期间,和他们坐上同一班火车跟去看看,却从此展开了漫长的旅程。她和下士立刻就打成一片,但一开始和哈维却很生疏,哈维也不太理她。虽然对于他们两人仍不熟悉,但每发现一件事,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了一些。
一件件枝微末节的小事都闪闪发亮;一件件枝微末节的小事也都令她兴奋不已。当时她希望这趟旅程最好永远都不要结束。
当时的心情,至今仍未改变。
当她从有厕所的车厢走到连廊时,想起了刚才哈维的反应,自己又笑了起来,刚好和在连廊上擦身而过的男乘客四目相交。琦莉想颔首掩饰,不过却笑得很僵。男人也点头响应,但表情却很怪异。
(好丢脸喔……)
琦莉红着脸慌慌张张地离开,但当她想从车厢门进入下一节车厢时,背后却传来近似呻吟的声音。她停下放在门把上的手,回头往连廊一看,刚才和她擦身而过的男人蹲伏在相同的位置。
「请问……?」
琦莉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又无法坐视不管,她退回到那名男人身旁,弯下腰窥看男人的表情。只见男人蹲伏的背上下起伏着,痛苦地喘气。
「你不要紧吗?」
「嗯,只是有点晕车……」
琦莉询问男人后,男人轻轻举起一只手,虚弱地回答。她一时之间不知是否该通知列车长,还是叫和他同行的人过来而感到非常困惑。犹豫不决的她想要先帮男人拍拍背,但男人却摇了摇手拒绝:
「我已经没事了,谢谢。」
他说完后就自己站了起来,但脚步仍有点不稳。
「你坐在几号车厢?我送你回去好了。」
「喔,我和你同一个车厢。」
琦莉一时之间并不理解这个答案的意涵,但随即——
「……那个,是九号车厢吗?」琦莉他们的座位正是九号车厢。
「对、对,没错。」
男人点点头后,就顺道和琦莉一起走回九号车厢。
「你是出来旅行的吗?」
男人穿过八号车厢的走道时,率直地问道。刚才他的情况还那么糟,但现在却似乎完全复原了。琦莉心想: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自己说旅行也算是旅行,只是目的并非这么单纯,所以琦莉只暧昧地笑着点头说:「喔,嗯。」男人笑着回应:「是吗?」
「我也是耶,我和小女一起来的,我和小女都很喜欢旅行。」
「喔……」
「你喜欢旅行吗?」
对方随意问道,琦莉思考了片刻后答道:
「喜欢,我还在想要是能一直坐着火车旅行就好了。」
琦莉露出的率真笑容里,混杂着一丝苦笑。
他们聊着聊着就来到了九号车厢前,琦莉拉着门把打开车厢门时,霎时感觉好像走错了车厢。但确认过门上的牌子后,这里确实是九号车厢没错。当琦莉正感到纳闷时……
「爸爸!」
随着女高音般的开朗叫声,一名少女从车厢中央的包厢座位跑了过来。男人笑脸迎接抱住他手臂的少女。「就是这里,谢谢你。」男人道谢后和女儿一起入座的座位,刚好和琦莉他们的座位背对背。原来他们居然坐得这么近。「谢谢。」和父亲一起挥着手的少女可能只比琦莉小几岁吧,亮色系的头发编成了两根辫子,不知为何感觉与贝佳有几分神似。琦莉也对她微笑挥手,虽然只是帮了一个小忙,但她感到很满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将手肘撑在窗边抽着烟的哈维稍稍抬起视线。
「真慢!你在搞什么?」
「嗯,没有,没什么。」
琦莉随便回答后就坐入哈维斜对面的固定位置,但他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又望向窗外。琦莉对于他只问了一句「你在搞什么?」而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不满地耸了耸肩。
『哈威。』
窗边的收音机插嘴道。
「是哈维。」
哈维生气地瞪着收音机,像平时一样纠正他。
『历史作业不是你最拿手的吗?与教会有关的事,你更是熟到快烂了不是吗?这样的话就帮帮她嘛!』
「少开玩笑了,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哈维立刻扭曲着嘴响应,琦莉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这才想起:对了!这次旅行的名目是为了写教会史的报告。
写报告好麻烦喔……她想着殖民祭假期结束后就得回寄宿学校,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真是的,居然让琦莉去做这种奇怪的工作……)
他在心中咒骂着,然后拿烟蒂出气,将它塞进窗边的烟灰缸。找到她以后一定要好好说说她。不过他也同时发现,光是想象就没办法说赢她,到最后一定又是自己被驳倒。
明明才刚把烟捻熄,却仿佛吐烟似地长叹一口气。
找到贝亚托莉克丝后,要再次将琦莉托付给她,独自前往首都——这一直是他考虑的选择之一,同时也是最具可行性的选择。但是现在完全掌握不到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所以从西贝里回来后他想行动也动不了,首都行也只能先搁置一旁。找不到贝亚托莉克丝,他的心情一半感到焦急,但另一半却感到安心,因为这样就无需丢下琦莉不管了。其实他是以没找到贝亚托莉克丝当借口,而暂时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吧……想到这里,连自己都厌恶起自己。
『主人,你最近老是叹气,莫非有什么烦恼吗?』
放在烟灰缸正上方的收音机用痴呆的声音问着白痴的问题。哈维觉得自己的偏头痛越来越严重,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道:
「在下的烦恼就是你。」
『欸?俺让主人烦恼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俺只能以死谢罪……』
「你早就死了。」
哈维已经无力搭理,随口回答后就虚脱地靠在玻璃窗上。看惯了这样的对话场景,已经让他无法思考,只能任由缓缓倾斜的荒野景色从视觉表面一一通过。他眺望着看起来仿佛画面已经停格的无聊风景,就连脑中的讯号似乎也停了下来。
这时,在视野的遥远前方,他看见一道缓缓摇晃的巨大影子,横亘于北边的断层上空。
他抬起下巴定睛看着,右眼的影像模糊不清,便将注意力集中到左眼的视觉,仔细一瞧——
(那是什么?塔……?)
宛如尖塔状的建筑物,停滞于大气里的砂色烟雾中,模模糊糊地缓缓摇晃着。那里应该不可能出现城镇,坐在同车厢的乘客当中,慢慢也有人发现,便将脸贴在玻璃窗上,兴味盎然地凝视着。那可能是海市蜃楼……吧?
沙……
突然间,从收音机的喇叭传出奇怪的杂音。
「……?下士,你刚才说什么?」
『咦?』
收音机惊讶的声音里,混入了哈维之前从未听过的杂音。仔细一听就能发现,杂音中带着宛如音波般的晃动。这股区分强弱拍的晃动,听起来像某种音乐。「这是哪里的电波?」、『嗯?俺只能收得到跟平常一样的频率……』收音机的回答不太可靠,看来平常游击队电台的频率混入了些微其它电波。
哈维立刻明白了,他把注意力转回乘客们仍窃窃议论著并眺望的断层上方阴影。那座宛如塔一般的建筑物、从游击队电台频道里流泄出音乐的电波、收音机、塔——几个单字排列卡住了他的脑袋。
由于角度的问题,从这节车厢无法看见铁路的正前方,但应该已经慢慢接近下一个车站了。先下车看看……
当他想到这里时才发现……
「对了,琦莉呢?」
『她去上厕所后就没有回来,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了?那个蠢女孩……』
收音机用从前咒骂哈维的相同口气回答时,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你要去厕所找吗?主人。』被这么一问,哈维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于是又再次坐下。现在还有时间,琦莉应该会在火车进站之前回来吧。
他再次靠向窗户,眺望着飘浮于远方的塔影。虽然必须突然改变旅程,但如果这个直觉是正确的(自己的第六感对不论好事或坏事,几乎都没有失准过),他心想:去查查看那道影子的真面目应该是件有意义的事吧!
「哈维,我问你喔,你有没有注意到教堂里没有上帝?」
「这是什么问题?什么叫做有没有注意到……」
哈维将打火机凑近嘴里叼着的香烟,并露出惊愕的表情。不过他没有予以否认,那副表情反而比较像在说: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反应的人,表情不禁亮了起来。
「那么你也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一直认为是因为上帝嫌路途太远,所以半路折返了。」
当琦莉想要一鼓作气继续说下去时,一道人影出现在她的座位旁。她抬头一看,一位身穿深蓝色高领制服的男人站在走道上。「啊!」琦莉连忙出示从寄宿学校制服口袋里拿出的车票,列车长略微弯腰看了看车票,微笑着表示没问题。那温柔的微笑让琦莉想起了小时候对列车长这份工作的憧憬,她露出羞涩腼腆的微笑响应列车长。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股怀念的感觉,不由得地眼眶发热。她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要吃饼干吗?」
随着一道天真无邪的声音,一只沙沙作响的纸袋从头顶递了过来,打断了琦莉的思绪。她转头仰望,刚才和她背对背而坐的少女越过椅背探出身子,正看着她。那是一名长得和贝佳有点神似、头发编成两根辫子的女孩。她笑容满面地拿着饼干袋,「谢谢。」琦莉也回以微笑,并拿了一片饼干。椅背后方传来女孩父亲的声音:「这样很危险喔。」但少女似乎不以为意,仅以腹部支撑着自己,宛如跷跷板般摇来晃去,还对哈维爽朗地叫着:「大哥哥,你也要吃吗?」
「不要。」哈维仍在窗边托着腮帮子,看也不看一眼就直接拒绝。
「真冷淡——好无——聊。」
坦白说出内心感受的少女,将手伸进纸袋里,拿出自己要吃的饼干。琦莉觉得她真的很像贝佳,不禁噗哧一笑。若贝佳也和他们一起旅行,应该也会像这样热闹吧——琦莉不禁想象着这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我好喜欢旅行,我一直和爸爸旅行喔。」
琦莉对吃着饼干、向她攀谈的女孩笑着回答:「嗯,我也很喜欢旅行喔。」然后也将饼干放进嘴里。
「大姊姊,你坐了多久的火车呀?」
「欸?那个……」
琦莉想要随口回答,但不知为何脑海里只浮现出模糊的数字,一时之间答不出来。奇怪?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的啊?就在她感到不知所措的几秒钟,少女不等琦莉回答,就谈论起自己的事:「我啊,我坐了十年左右喔。」、「嗯……」琦莉虽然漫不经心地应和着,但却感到十分佩服。那女孩看起来顶多十岁出头,她可能从很小就开始旅行吧?
「大姊姊,你能跟我做朋友吗?」
「嗯,好啊!」
虽然这段友情只能维持到下火车之前,但和贝佳神似的少女令琦莉感到格外亲切,便高兴地点头。少女也发出欢呼声:
「这些人也都是我的朋友,我们大家感情都很好喔!」
坐在其它座位上的乘客们也一一拿着东西过来,将琦莉他们的座位团团围住。不知为何,这节车厢的乘客好像都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大家一团和气,面带笑容地找她聊天。
「我也好喜欢旅行,已经连续坐了十五年的火车。」
「我也旅行了二十年以上呢!」
「是啊!火车真好,坐了好几十年还坐不腻呢!」
琦莉逐一看着那些争先恐后夸耀自己旅行经验(不过好像都只是在说坐火车的时间)的乘客脸庞,对着他们微笑,但她却感觉越来越恐怖。
她以眼神向斜对面的哈维示意——这些人好像有点怪怪的。但就连哈维都一副融入其中的表情说:「我已经旅行了八十年了吧?」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似乎只有自己跟不上他们,让她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这次她瞄了一眼窗边,改对收音机求救。
窗外逐渐看见白色月台和车站,火车快要进站了吧?她不禁稍微松了口气。
(欸……?)
但是火车不仅没有减速,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一瞬间就滑过了月台边。这绝对不是废弃的车站,她明明就看到了接送亲友的人们及候车的人们。
总之哪里不对劲,琦莉想离开座位走到走道时,「你要去哪里?」少女拉住了她的衣服。
「怎么了?你不是也喜欢旅行吗?既然这样,只要一直坐着火车就好了呀。」
「旅行很快乐吧?你应该也觉得要是旅行永远不会结束,那该有多好吧?」
「只要你待在这里,就可以这样一直快乐地旅行喔!」
「大姊姊!你不会去别的地方吧?你不是说要和我作朋友吗?」
其它乘客们也纷纷聚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挽留她。现在车厢里的所有乘客都围绕着琦莉,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本以为很亲切的那些人笑容背后,感觉好像有什么疯狂的人正窥视着她。「哈维……」琦莉转向哈维的座位向他求救,但他却悠哉地抽着烟,不可思议似地望着陷入困境的琦莉。
「怎么了?坐下来啦!你不想和我一直旅行吗?」
琦莉确定这一切果然不对劲,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哈维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之前没有起疑呢?眼前的哈维确实有右手臂,这不是现在的他,而是两年前在东贝里遇到的那个哈维。一开始自己穿着寄宿学校的制服就很奇怪,但自己刚才居然都没有发现。
「你已经无法下车了!我们十年前就已经被强行拖来这里了。吶,加入我们啦!大家在一起才不会寂寞……」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景色也从车窗飞过而被抛到后方。少女及其它乘客们从四面八方拉扯着她的衣服和手,使得她的重心不稳。琦莉拚命叫着现在不在这里的名字——
「哈维——」
那家伙到底去哪里了?
没想到她居然会在火车上迷路,真是败给她了。他站在月台正中央,严重妨碍行人通行的地方左顾右盼。下车的乘客和准备上车的乘客形成的匆忙人潮,仿佛碰到了沙洲般分流为二后又再度汇流,一一从他眼前经过。
火车快要进站时却仍不见琦莉回来,于是哈维就从第一节车厢找到最后一节车厢,但到处都不见她的影子。就在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火车已经靠站了。哈维心想:或许她先下车了,便带着行李下车,但放眼望去,无论月台或剪票口都不见她的身影。而停靠月台的火车已经喷出了蒸汽,迫不及待地准备出发。
(再回车上找一遍吧……)
哈维只带着收音机回到了火车上,又开始从第一节车厢走到最后一节车厢,但大约走过一半的车厢后,才发现这种方式可能无法找到人。不过,如果不用「这种方式」,他当然也不知道其它的办法。他实在感到束手无策,到底要怎样才会在只有一条走道的火车上迷路啊?他越来越感到佩服。
『主人,火车已经快要开了。』
「我知道……」
就在他穿过八号车厢后方的连廊,进入九号车厢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停下脚步。「……?」往后退两步后又再次走到连廊,站在车厢门前。虽然只有一瞬间,却感到视野重叠交错的怪异感,哈维心想:是因为右眼的反应慢了一拍才重叠了影像吗?不过两者的怪异感似乎不太一样。
他抬头注视着车厢门,但越是想要仔细看,影像就越往视网膜的死角钻,使他无法看清楚。
「看不见的东西就要用看不见的东西去看,才会清楚看见……」
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声音仿佛少年般有点高扬,甚至混入了他从未听过的腔调。他感觉到不怀好意的敌意,脑内立刻自动拉起警戒线。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仿佛有什么影子倏地从他视野边缘逃开。他立刻转身从连廊扶手探出上半身,这时影子便溜进火车与月台间的缝隙,旋即消失不见。刚才那到底是什么……
铃铃铃铃铃铃——
发车铃声急切地响起,火车喷出灰白色的蒸汽后就出发了。刚才注意力全被那道可疑的影子分散,他重新面向车厢门,但仍不知那股怪异感从何而来,也只能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
(看不见的东西就要用看不见的东西去看……?)
他思索了片刻,试着用左手遮住左眼。视力较好的那只眼睛被遮住后,视野突然变得一片模糊,他仅用右眼不可靠的视力重新抬头看车厢门。
顿时一扇附着红锈、老旧得吓人的门扉伫立在眼前。浓浓的铁锈味里混入了生物的腐臭味飘散过来,他不禁咽下一口口水,愣住不动。他仰望门的上方,看见同样严重锈蚀的金属牌子上,模糊不清的古字体印着「九号车厢」——这是一扇「不存在的车厢门」。
「下士,你看得见吗?」
『啊,主人,俺现在也看见了。』
他在内心咒骂着「别叫我主人」的同时,把收音机吊绳缠在手腕上,握住那根不仅生锈还黏了某种黏呼呼东西的门把,只停了一会儿就毫不犹豫地用力拉开车厢门。
即使已经心里有数,但当他目睹车厢内情景的瞬间,仍吓得屏气凝神——无论是车厢壁、车顶和座位,都像门一样布满了铁锈。这应该是早已躺在废车场角落,彻底锈蚀的废车厢。座位上不见乘客,乘客们反而聚集在走道的某一处。他越过那些人的头,在人群中央看见了那名自己正在寻找的女孩。
「琦莉!」
同时回过头的那群人当中,他看见了某张让他也吓了一跳的脸——是我?但就在他吓得哑口无言时,那张脸宛如一具制作失败的黏土人,开始浙沥哗啦地崩落。
被人们包围并从四面八方拉扯的琦莉,一脸泫然欲泣地转过来。他赶紧推开人群伸出手,琦莉也拚命地从人群缝隙间将手伸了过来。哈维抓着她的手,用力将她从人群中拉了过来。
「哈维。」
「你在搞什么?又在奇怪的空间里乱晃……」
哈维抱住冲过来的琦莉后持续咒骂着。
「不可以把大姊姊带走!」
小女孩抓住琦莉的衣服——虽说是女孩,但她的脸显然是一张死者的脸孔。土色暗沉的皮肤已经腐烂,双颊的肉也剥落不见;没有眼球的圆形眼窝,和凹陷的口腔深处呈现空虚的黑色。
「大姊姊要一直待在这里!她说她想要一直坐火车呀!」
其它乘客也纷纷从女孩四周伸出手来,哈维边保护着琦莉边回头望着出口,但原本在那里的车厢门瞬间仿佛被酸腐蚀般,融化成黏呼呼的液体,融入了生锈的车厢壁。
喂,你们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啊……
和我们一起继续这没有终点的旅行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用平板的声音说,面如土色的乘客们带着一抹虚幻笑容逐渐聚集过来。亡灵们的意念凝聚后,就在现实的缝隙间产生了一道不可能存在的空间吗?总之那些家伙似乎可以在这个空间里实体化。「下士,你想想办法嘛!」快被这群死者挤扁的哈维想逃跑的同时,呼喊着缠在手上的收音机。但就连平常遇到这种情况便发出冲击波的收音机,也是一副想逃的样子,只顾着大声嚷嚷:『住手!不要靠过来!恶心死了!滚一边去!』难道冲击波也和记忆一样被他遗忘了吗——虽然情况危急,但哈维不禁感到一阵晕眩。真是个没用的破铜烂铁……
火车继续以异常的速度急驰。哈维斜眼瞄了一眼往后方飞逝的窗外景物,咂了咂舌。
铃铃……
这时隐约听见一道非常微弱的铃声,让他的脑海闪过一个灵感。
他想尽办法从那群人的缝隙间伸长了手,打开离他最近的窗户。高速吹过的风灌了进来,吹乱了遮住脸的头发和车内的空气。
「琦莉、下士!跳车吧!」
「咦?」
『欸?』
就在另外两人仍搞不清楚哈维的用意之前,他就用单手将琦莉抱到窗框上,然后将她半推出车窗外,身体也从车窗一跃而出。
他在半空中抱住了被丢入急驰的荒野景色后,不停尖叫的琦莉和收音机。经过几秒钟的空中停滞后撞击到地面,他弓着身体在地上滚了几圈,肩膀和背部稍微撞击到坚硬的「水泥地」,但并未感受如视觉所示那样极具速度感的冲击。
车厢壁从倒下来的两人身旁滑过。当他喘着气坐起来时,火车最后一节车厢刚好驶离月台的最后方,发出尖锐的警笛声后驶出了车站。
「……咦?」
紧闭着眼睛抱住哈维的琦莉害怕地抬起脸,目瞪口呆地环视四周。月台中央的人们正好奇地盯着他们看,甚至听到有人窃窃私语: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位乘客,这样太危险了吧!」一名身份应为站长的男人一脸苍白地怒吼着跑了过来。
哈维和仍然呆若木鸡的琦莉四目相交,叹了口气后耸耸肩。
两人(和一台收音机)正坐在月台的边缘地带。
虽然他们受到站长严厉的斥责,所幸火车仍照预定时间出发,站长也就不再对他们追究责任,大约三十分钟后就释放他们。他们低头致歉的同时(只有琦莉道歉,哈维只是板着一张脸看着斜前方,完全不道歉),也一面离开了站务室。
「被骂得真惨,我明明没有错,却被这样莫名其妙地骂,都是你害的。」
拿着行李走出车站后,刚才被责骂时一直忍着烟瘾的哈维,立刻点燃一根烟,开始发牢骚。「对不起……」哈维真的生气时反而不太说话,虽然琦莉认为他并没有很生气,但仍唯唯诺诺地道歉。「真是的,下士一点用也没有。」、『俺真丢人哪,主人……』收音机也显得很沮丧。
高耸的围墙从车站旁沿着铁路向前延伸,轻轻将手放在铁丝网上的琦莉,精神仍有点恍惚。她隔着围墙眺望铁路前方,不要说火车的影子,就连喷出的蒸汽尾巴都完全看不见。载着那些死者的幽灵车厢,可能仍然存在于那辆火车的空间缝隙中,随着火车一同向前奔驰吧。
火车绝不停歇,任何人都不能下车,大家只能继续这趟没有终点的旅行。就这样经过几十年、几百年,甚至直到永久。
琦莉的脑海里浮现出少女的身影。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跟你做朋友。因为我不能一直待在那节车厢上,我们有自己旅行的目的地。
不过,如果没有目的地,可以一直那样轻松地旅行也很不错啊……
「……你是不是不希望旅行结束?」
靠在围墙上仍一脸不高兴地抽烟的哈维突然低喃道,琦莉望着铁路没有回答。但是因为没有否认,所以也等于是某种程度的承认。
她喜爱旅行,不管是搭乘火车、造访各种街道及地方、感受当地居民或是曾住过那里的人们意念所渗入的空气,她都喜欢。最重要的是,琦莉总是认为只要旅行继续,就可以一直和哈维在一起。一旦旅行结束,她就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她总是下意识地如此思考。
如果没有目的地,可以一直轻松地旅行也很不错啊……说不定那节车厢正以另类的方式反映出自己的愿望呢!
「没有终点的旅行,才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琦莉听见一旁的哈维又低声念了一句,压低音调的草率口吻中,喉咙一带发出了她所熟悉的些许沙哑嗓音。
琦莉将视线从铁路移开,仰望着身旁的高个子。但是哈维不再说话,仿佛自己什么也没说似地眺望着围墙的另一头。当他露出那种表情时就表示他不想再说话,所以琦莉也索性不回答,再次看向铁路。
琦莉害怕哈维可能会对她想永远搭乘火车的念头感到厌烦,因而想赶快下车;或是不在车站下车,而是突然一个人从车窗跳下来。
即使不能坐到终点,她也希望能和哈维稍微再坐久一点……
沿着铁路吹来的风碰到了围墙后反弹,将哈维红铜色的头发和琦莉的黑发分别吹往不同的方向。分别眺望着铁路终点的他们,内心的思绪也许毫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