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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幽谷之风呼啸而过 第六话 幽谷之风呼啸而过

她将干硬的面包撕成小块,浸入已经泡开的奶粉里,再将熏肉薄片放在上面。但份量感觉好像不太够,想了一下后,又将罐装的鹰嘴豆撒在上面。嗯,看起来有份量多了,且营养也较均衡。她独自对着令人满意的杰作颔首,并将盛装在锡盘上的食物放到鬃毛面前,但鬃毛似乎不满地撇过头。

「我不是跟你说,不要把我当作狗吗?」

「可是你是狗吧?」

「我不是狗。」鬃毛好像死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狗。「因为我就算不吃东西也死不了,你的主人也一样吧?」

「亏我特意准备……」

琦莉沮丧地喃喃说道,无可奈何地独自吃着自己的那一份。她轮流咬着硬面包和熏肉,塞满了嘴巴,并用汤匙舀起鹰嘴豆,搭配着一起吃。面包和熏肉是她包包里常备的食物,罐头则是从电台的厨房架上找到的。

住在教区内时,因为有老板和雅娜在,所以每天三餐较定时。但是出来旅行后,如果琦莉自己不确实记住食物和用餐时间,一不留神就会忘了吃。因为琦莉以外的旅行同伴,完全不会想到吃饭这回事。没有人可以跟她讨论要吃什么,所以她觉得只要能摄取当天所需的热量即可,食物的外观和种类变化已经变得不重要。

她动手继续把食物养分灌入消化器官,鬃毛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也开始吃起给它的食物。琦莉瞄了它一眼,鬃毛把鼻子伸进盘子里,不高兴似地斜眼看了琦莉一眼,又继续吃着食物。琦莉也重新面向前方咬着干面包。感觉面包比刚才更有味道。

头顶电台塔播放的音乐夹杂着熟悉的噪声。虽然与今天早上的曲子不同,但这首曲子的低音也很好听。明明是第一次听,然而不知为何却觉得很怀念。

她坐在电台入口的阶梯上,以愉快的旋律为背景音乐,吃着时间稍晚的午餐。

鹰嘴豆的有效期限应该还没到吧?管他的,反正已经吃下肚了,当她想着这件事时,刚好看见红发身影从矗立在甲板上的烟囱后方慢慢走来。今天早上琦莉正要回电台时,刚好和出来散步的他擦肩而过。

琦莉含着汤匙看着他,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这里,并露出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吃饭的表情。琦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要吃吗?」

因为含着汤匙说话,听起来像是说「要出吗?」不过哈维好像听懂了,「嗯,不用了。」做出最简短的回答后,在距离三步左右之处和她错身而过,走进电台。鬃毛仍把鼻尖浸在牛奶里,抽动着耳朵但什么也没说。

琦莉歪着头目送消失在昏暗室内的瘦长背影,过了片刻后,才将视线移回来,继续吃着食物。但是把食物送到嘴里的手变得越来越慢,不久后就停了下来。

从昨晚开始,和他擦肩而过时都没好好说过话,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得这么僵呢?关于修理收音机的事,自己说出任性的话后,就被哈维打了一巴掌……她用手摸着被打的脸颊。其实并没有很痛,反倒是当时哈维的表情看起来像被用力掌掴一般……奇怪?越想越发觉自己所思考的事情不知哪里怪怪的,她应该不是因为收音机的事被打。

哈维不但对琦莉道歉,还以极为痛苦的表情对她说:「拜托你好吗……」

对了,是我做了不该做的事。

她想要继续回想,但到这里思绪就打结了。脑子中心好像黏住了焦黑的东西,只有那个部分冒着烟无法碰触,这是为什么?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轰!

甲板某处传来瓦砾崩落的声音,应该是墙壁还是什么东西自然崩落吧。她环顾四周,感觉烟囱后方一瞬间似乎闪过什么黑色东西,但立刻又消失不见,真令人搞不清楚状况。难道是自己心理作用?

当她注意甲板前方时,突然从另一边,也就是背后传来了模糊的爆炸声,整座船身急遽减速。「哇……」她因惯性作用而往前扑倒,回头一看时,电台屋顶的排气管正排放出黑烟,好像与之前排出的灰白色烟雾不太一样。

「啊!鬃毛。」

鬃毛从食物里抬起鼻子后也同样回头看,随即转身冲进电台里,琦莉也赶紧站起来追上去。起居间和播音室位于电台二楼,但鬃毛并未前往二楼的楼梯,而是四只脚迅速跑进一楼操舵室通往船身下层部的工作梯。琦莉曾听说电台下方有动力部。

琦莉抓着栏杆走下急陡的工作梯后,在依次感受到热气、石化燃料的浓浓臭味,及嗡嗡作响震撼身体的驱动声后,看见阶梯底部有一扇厚重的铁门。鬃毛的尾巴前端一溜烟就钻进门缝。琦莉来到楼下后,跟随鬃毛身后往内窥看时,一道琥管色光芒带着让人感到灼痛的热气冲进眼里。

就琦莉的感觉,仿佛有个身形直达天花板的圆筒形煤炉妖怪,端坐在大小配管群围成的圆形空间中央。那应该就是动力炉吧!全身裹着变形盔甲的彪形大汉正弯着腰调节活门,哈维也从一旁窥看着作业情形。好像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总算暂时恢复正常,玻璃窗内的琥珀色火焰仍然持续燃烧。

不敢走到哈维旁边的琦莉,从后面担心地问道:

「怎么了……?」

「可能是这个炉子的使用年限快到了……先让它停止运转,休息一下吧。」

助手转过头说明,并做出手势催促琦莉他们去外面,看了动力炉片刻的哈维也说:「走吧。」催促着琦莉并离开炉子。

琦莉隔着想要离开炉子的哈维肩膀,听到了「啪啪」的干燥燃烧声,炉子里一瞬间进出刺眼的光芒。

「——快走!」

鬃毛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然后就蹬着地板冲了过来。助手比鬃毛快一步跑过来,就在他宛如紧紧抱住哈维般地挡在哈维和炉子中间的那一剎那,炉子的某一部分出现小小龟裂,漏出一道琥珀色光芒。

哈维头上传来「咕呷」一声,仿佛压缩机压碎废铁的沉重声音。这道声音正如文字所述,是覆盖在助手背上金属板碎裂的声音。哈维霎时感到全身无力,几乎当场坐下,「哈维……」但听到掺杂着尖叫的少女声音后,他又重新振作起来,站稳脚步。他看向动力室的入口,琦莉一脸苍白地坐着,并全身颤抖。

「……唔,没关系,不要紧,我没事,鬃毛,琦莉就……」

哈维用些许沙哑声音说完后,比助手晚一步冲过来的鬃毛,回到了琦莉身边。

哈维抬头看着站在前方助手巨大的身躯,背后的盔甲受到强烈压力已变形,仿佛一瞬间经过了几十载般地快速腐蚀,布满了严重铁锈。这现象和女主人戒指破碎时相同——难道是动力炉内的石化资源碎片裂开了吗?不管怎么说,如果刚才不是助手保护自己,这个现象就会直接出现在自己身上。

「我没事,只是盔甲坏了而已,身体没有异常。」

当事人仍用平日那机械式的语调告诉大家他没事,紧张气氛总算稍微缓和下来。「结晶已经开始破裂,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久留,收音机今天就会处理好,明天我会送到峡谷对面的镇上。」

「好……」

哈维擦拭着额头上微微沁出的汗水点头,但并非因为动力室内充满热气。他回头看门口的琦莉。她紧抓住陪在一旁的鬃毛背毛,几乎要把毛揪下来一般,仍瘫坐在门口。

「我不要紧,你站得起来吗?」

「我没关系,只是有点吓到而已。」

当哈维靠近想要拉起琦莉时,她赶紧回答并抓着鬃毛自己站起来,说了声「我去楼上。」便转身逃跑似地跑上阶梯。虽然哈维并没有明确地拜托鬃毛,但它似乎无可奈何地跟在琦莉后面。

踩着工作梯的脚步声逐渐从头顶远去,哈维心想:要追上去吗?但自己可能说不出些什么吧,于是便叹气目送她离去,和助手两人留在动力室。如果再发生相同的情形就完了,所以此地不宜久留。但有件事令他放不下,于是又再次转头看着炉子。

他听说这座移动电台的动力源,也是使用和那只戒指相同的早期文明时代石化资源结晶。他隐约可以理解,是因为内部结晶破裂,才会发生刚才的现象吧。虽说如此,但是为什么会突然破裂呢?虽然已经快要遗忘,但那只戒指轻易裂开的画面仍卡在他脑海的角落。以前他一直以为「核」这类高纯度的石化资源结晶不会这么容易破裂。

「结晶的强度……有使用年限吗?」

他说出了自己不确定的推测后,正在填补龟裂的助手点点头说:

「是有使用年限,不过时间很长,比人类的一生都长,长到可以说是永恒。不过就行星历史的标准来看,绝对不能算长吧,因为是早期文明时代的古老东西,所以已经逐渐迈向使用年限,也越来越脆弱。」

「是……吗?」

哈维对于第一次听到的事实感到很讶异,但出乎意外地他很快就接受了。即使被称为拥有恒久动力的「核」,最终也有抵达终点的一天。自己的「核」还没等到那一天就已经逐渐丧失机能了,老实说他并不太在意,但总之终点竟很意外地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什么嘛……)

说起来有点怪,但肩上的重担好像终于卸下来了。

在这颗行星上,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事物能持续到永恒呢。

琦莉从远方眺望着全景,再次觉得这整艘船真的就像一座坟墓——中央最高的铁塔是墓碑,周边较低的烟囱以及横跨在烟囱与烟囱之间的配管,则是供奉在墓碑前的鲜花。不过琦莉觉得被傍晚的天空渲染成红铜色,肃穆地靠在墓碑上那朵粗制、生锈的花很美。

电台停在被岩壁包夹的峡谷途中,必须休息到晚上。恰好这里有岩棚突出,所以琦莉可以从甲板上定过去。她稍微往上爬,坐在与铁塔瞭望台相同高度的岩棚上眺望风景。黑色野兽则趴伏在低一层的岩石上待命。因为哈维叫它尽量跟着琦莉,所以在指示解除前,它都会照办。虽然本人……本犬?想要否认,但就这点来看,它果然还是像狗(而且是忠狗)。琦莉和仍趴伏着用斜眼瞄向琦莉那里情况的鬃毛四目相交,鬃毛装傻地打了个大哈欠。嘴巴裂到左右两边的耳朵,可以看见绿色口腔和牵着黏性唾液丝线的牙齿,以及小牛般的肥大舌头……不过只要闭上嘴巴,它的脸就像一只狗。

她缩起从岩壁边缘垂下来的双脚,抱着膝盖重新坐好。并把胸部抵在抱着的膝头上,整个人缩成一团。自发生那件事后已经过了好几小时,但她体内仍在颤抖,好在没酿成大祸,然而还是让人受到惊吓……她真的受不了再发生更严重的事,希望不要再发生任何事情。

(……?)

视野边缘一瞬间好像有东西闪过,她因而抬起头来。就在电台船尾的最尾端,岩壁后面——但是已从黄昏色慢慢变成蓝灰色的峡谷谷底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她觉得白天好像也看到了奇怪的影子,难道是自己神经过敏吗?

她想要把讨厌的感觉从意识里甩开时,鬃毛保持着趴伏的姿势,抽动着耳朵低声吠叫。它也和自己注视着同一个方向,过了一会儿琦莉的耳朵也隐约听到一道奇特的声音,那是碾过岩石表面的轮胎声和引擎声——

她吓得从岩棚上站起来,视觉晚了听觉一步,也接着捕捉到微幅弯曲的峡谷后方有交通工具的踪影。那是卡车吧?虽然距离仍然很远,但电台已经停了下来,所以若置之不理,没过多久就会撞上来。

「鬃毛,快去通知哈维他们!」

不用说鬃毛已经蹬着岩石,往电台的方向跳跃般地跑了下去。琦莉一面看着峡谷后方,一面从高处的岩石一阶一阶往下走。逐渐接近的交通工具影子有三个,宛如隐没于黄昏天色中的影子,被涂装成黑色的装甲卡车——那是教会治安部的装甲卡车。

鬃毛冲进电台后,看见哈维正要跑出来,双方几乎擦肩而过。哈维定睛凝视后方,确定是卡车后,便跑向靠近船腹的琦莉。沉睡的动力随着摇晃峡谷空气的震动发出了轰鸣,排气管也喷出灰白色的烟,在琦莉从岩壁下来之前,甲板已经朝逃离卡车的方向开始慢慢移动。

「快一点,琦莉,跳下来!」

哈维从下方发出指示,琦莉不顾危险就从仍有相当高度的岩石跳下来,就在几乎快被逐渐加速滑行的甲板丢下之际被哈维抱住。当时电台已经喷着烟,以非常快的速度开始行驶。琦莉紧抓住哈维的手臂并看着后方,发现卡车也加快了速度,明显是在追他们。

「你们两个都给我进去!」

头上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可以看见鬃毛的黑色身躯,正站与日落时分的天空融为一体、逐渐形成影子的铁塔瞭望台上。被哈维催促后,琦莉踉踉跄跄地跑在剧烈震动的甲板上,冲进了电台。一进入一楼的操舵室后,便见到助手的盔甲身体忙碌地穿梭于操纵杆和活门之间。时而操作机器,时而瞪着一整面墙上的测量仪表。

「可以甩得掉吗?」

「不可能,若再加速动力炉会无法承受。对方的速度很快,再过九十秒就会追上我们了。」

助手瞪着测量仪表冷静地回答。

『停下来!』

外面传来命令的口气,所有人都转向后方。但是操舵室后方并没有窗户,加上监视器好像也故障了,所以从这里无法确认后方的情形。『停下来,我有事情要问!若不停下来,我会以疑似改造建筑物之名发动攻击!』透过扩音器传来霹雳啪啦的声音,再次命令他们。

有事情想要问……?哈维惊愕地在口中喃喃自语。他和助手虽然没说话,但彼此交换着像是同意的眼神。

「那就停下来吧,他们不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

「知道了。」

助手同意后,就开始触碰几个活门和操控转盘,最后用双手拉下一个ㄈ字型的大拉杆,顿时整艘船上下剧烈摇晃。「请抓好。」琦莉遵照指示抱住了操舵室的门口,她咬紧牙关忍受着船身在岩石地面跳动所产生的震动,并小心不要咬到舌头。速度慢慢减缓,最后再前后剧烈晃动一次后,船身就停了下来。

身体所感受到的震动和轰鸣已经停止,周围变得鸦雀无声。即使如此,琦莉仍张开双腿站着不动,她感觉野兽正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原本站在塔上的鬃毛已经回来了。

「我们被包围了,三台首都治安部的装甲卡车,一台已经绕到我们的前方。」

「首都直接……?不是镇上那些追兵?」

「不是镇上的,反正就把他们吃了就好了。」

鬃毛报告外面情况的同时,又伸出滑溜溜的长舌头。

『里面的人,全都给我出来!我只等六十秒。』

扩音器的声音再次响起,位置比刚才更靠近了,操舵室里所有人的视线一度快速交会,虽然点名所有人,但不能让别人看到长得奇形怪状的助手和鬃毛,所以答案自动出现。

「我先一个人出去。」

「欸?我也要。」

哈维想要一个人出去,觉得自己也应该出去的琦莉赶紧提出主张,「你留在这里!」但哈维一副已经决定独自前去的表情,立即予以驳回。

「我只是去看看他们有什么事,马上就回来。」

「可是,你一个人……」

「在这里等我。」

哈维以不容分说的口气再说一遍,琦莉只好勉强让步,不再反驳。

移动到二楼的播音室后,助手巨大的身躯躲在可以看见后方的玻璃窗阴影处,并观察情势。琦莉也全身僵硬地躲在助手背后伸出配管的后方,同样窥看着甲板上的情形。在装甲卡车白色灯光的照亮下,甲板上的烟囱群清楚浮现出怪模怪样的阴影。就在扩音器发出指示后的第六十秒,可以看见哈维以沉稳步伐走出电台、往船尾走去的背影。

将踏板架在船腹后,十几个武装士兵便往甲板移动。神官服上穿着硬梆梆外套,像是士官的男人最后上船。和站在甲板中央部位的哈维保持距离对峙着,他好像开口说了些什么,但这次没有透过扩音器,所以琦莉根本听不见。

「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鬃毛应该可以听得见吧!」

或许是琦莉想太多,但助手平板的声音中可以听得出一丝焦躁。鬃毛应该又爬上铁塔,观望情势的发展。

因为不知道事情进展得如何而焦躁不已,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明明应该没有过多久,却觉得等了比实际长好几倍的时间。当琦莉越来越按耐不住时,她手触碰的助手背后金属板上显现出一道影子。

她吓得回过头,一瞬间只看到一道影子穿过播音室的门口。

(是鬃毛吗……)

可能是鬃毛从铁塔回来了,她离开注意着外面的助手,从播音室的门口往走道一看,只有被粗糙的黑暗粒子包围的无人走道横亘在眼前,并没有看见鬃毛黑色的身影。

「鬃毛……你在哪里……?」

当她左顾右盼开始跨出步伐时,背后——不,衣领附近有声音传来。仿佛脖子被由下而上地舔舐般,带着平板、微温感觉的声音就在她头部后方。

我找到了。

「——!」

琦莉反射性地往后退时前倾摔了一跤,膝盖猛地撞了一下。当她转头仰望自己刚才头部所在的位置时,才发现宛如黑影的人形以头部朝下的姿势倒吊在天花板上。连接在长脖子前端的脸上有着裂成柳叶形的嘴巴,正露出血盆大口对着她笑。嘴巴上方呈现一片黑暗……没有鼻子、眼睛,什么都没有。上半部消失的半球形头部断面,正滴着黏性液体。从琦莉嘴里发出了有如喉咙撕裂般的哀嚎。

她叫了好一会儿后,才停止哀嚎,几乎连滚带爬地在走道上跑了起来。

白天她所感受到的影子应该就是这个东西,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心理作用,但确实是有东西存在。那到底是什么……?只见黑影像蜘蛛一样攀在天花板上跟在她后面。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等到发现应该要从一楼向外逃出去比较好时,她已经拚命地跑到了船身下层,并冲进动力室,将自己关进厚重的铁门里。她随手拿了根附近的铁管用力卡住内侧的门把,上了门闩,眼睛盯着门看并往后退。应该不是因为跑步的关系,可能是刚才叫得太厉害,喉咙变得怪怪的,不断喘着气。

她的身后就是发出微弱琥管色光芒、正在燃烧的动力炉,她警戒地盯着门看了片刻,但没有任何异状。

「……哈……哈……」

她慢慢吐着气,调整紊乱的呼吸,放松僵硬的肩膀。

可能已经有人注意到尖叫声了吧……肩膀和全身几乎虚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时,门外又传来了声音。「!」虽然她的身体霎时又再次僵硬,但那好像是拖着金属类东西的声音,应该是助手来了吧。

稍微感到安心的她,抬起头的瞬间,心脏近乎抽筋似地僵住——不成形的黑色噪声从铁门和墙壁之间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缝隙的细缝中,攀着墙渗入屋内。就像是污水黏液一点一滴扩大成水洼般,噪声粒子增生后侵蚀着墙壁和铁门。不久之后,聚集形成一根非常长的人类手臂,那只手臂摸索了一下,抓住支撑门把的铁管。

软绵绵地——

铁管像颗糖果似的弯曲变形掉落到地上。

门把自己动起来后,门就被推开了,仿佛是从门外的一片漆黑中诞生后又分裂,再次形成人形的黑影慢慢走了进来。

在动力炉窗内闪烁的微弱琥珀色光芒照亮下,浮现出来的是身上裹着以电台塔的瓦砾及废铁所制造出来的粗糙盔甲,一道和助手很像的异样人影——但是他一定不是助手,因为盔甲下方并没有实体,从金属板的缝隙间,可以窥见黑色的噪声粒子集合体正形成漩涡。他果然没有头,鼻子以上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咬碎般惨不忍睹;半球形的头部断面部分,噪声粒子像蛆一样跳来跳去。

我找到了。

扭曲成柳叶形的血盆大口再次说话。

「啊……啊、啊……」

琦莉的下巴无法咬合,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喘气声,全身无法动弹地瞪大眼睛凝视着「那道身影」。头部被咬碎的亡灵——从焦黑的记忆底层爬出一个相同模样的男人,怨恨地发出抗议。

是你说的吧——

拖着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尖锐金属声,亡灵逐渐靠近。愣在原地的琦莉几乎无法动弹。吱……吱……吱,每走一步金属板就会摩擦地板发出声音。

「琦莉!」

这时传来一道意想不到的声音。只见黑色野兽蹬着地板一跃而起,在空中弓着背,以身体冲撞盔甲。构成盔甲的瓦砾和废铁淅沥哗啦地崩落,变成一堆垃圾。但是一度消散的噪声又立刻集结,形成了在地上爬行的人形,抬起散落于四周的垃圾,再次开始组成盔甲。

降落在琦莉面前的鬃毛对着盔甲发动攻势,并甩动尾巴打琦莉的脚。「你在干什么?快逃啊!」、「喔!」琦莉宛如被鬃毛赶走似地往出口跑去,但顶多只跑了两步左右,她就双腿打结摔了一跤。她的脑袋并没有想到必须赶紧站起来,而是用手撑着慢慢坐起上半身,转头看着再次成形的盔甲。

僵硬的思绪回路突然开始转动,触及了黏在记忆底层的焦黑物体。

可以杀了他——命令鬃毛时自己充满杀气的声音。

为了哈维,就算杀人也无所谓——反驳哈维时自己近乎疯狂的脸。

又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要保护属于自己的东西——拎着斧头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尸体的自己,那双沾满了血的手。

没错是我杀死他的。

「快走!喂!琦莉!」

鬃毛发出焦急的声音叫着,并再次蹬着地板冲向盔甲。站起来的盔甲被这么一撞,猛然弯下腰失去平衡,金属板发出巨大声响,倒向动力炉。

哈维在甲板中央的电台塔与船尾之间的中间地带,和带领着一组小队的士官对峙着。其它士兵分别留在各自的卡车前待命。不过就算把所有士兵加起来,这也不是一支阵容庞大的部队,感觉他只调动了手下的士兵。哈维实际确认过追捕兵的规模和装备后,反而越来越不了解他们目的为何。是接到鬃毛咬人事件而出动镇上的治安部队吗?或是强行搜索这个电台塔?抑或是追捕自己的「不死人猎人」——现在他所能想到的理由全都不符合。

士官有点惊讶地环顾着矗立在甲板上、历史悠久的烟囱群,然后绷起脸再次看着哈维。

「里面还有几个人?」

「没有人了。」

哈维立即神色自若地回答这个明显是试探的问题。士官没露出相信的表情,但哈维觉得反正自己也不会轻易被释放。

从神官服上的外套所挂着的徽章和勋章数目看来,他可能是首都治安部内官阶相当高的上官。但是相较于勋章数,他的态度却不会那么倨傲。虽然身高不是很高,看起来不会给人压迫感。但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他好像是自己的好友。

「我们在寻找某名少女,有接到情报说是往这个方向来。」

对方说明的来意果然不是他所猜测的三个理由,而足他完全没料想到的事。他只轻轻挑动眉毛,无法立刻决定该如何应对,但士官似乎将他的沉默解读成催促,于是点点头从外套内侧拿出一小张纸,那好像是……照片。

「你有这名少女的线索吗?」

士官拿给他看的照片,正面被装甲卡车发出的白光一照整张反白。他的右眼尚未完全适应强光,所以觉得有点痛便眯起了眼睛看,他从没有被光照到的照片边缘,终于认出了这张照片。熟悉的景物,好像是舞台的音响器材……?

当他惊讶地凝视时,脚下突然响起了动力的轰鸣,接着轰的一声,船身宛如被由下往上撞似地上下摇晃起来。

(——?)

当他几乎摔倒时赶紧用脚跟站稳。整个甲板都在震动,而横越头顶的配管嘎吱作响,铁锈屑也纷纷掉落。小队的士兵们霎时准备逃跑,但听到士官尖锐的叫声后,又立刻重新摆好阵势,采取警戒的态势。

「这是怎么回事?快去关掉动力!」

「我哪知道。」

就连哈维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动力部发生了什么问题吗——他转头看电台的铁塔,猜测是不是已经停止运转的排气管喷出浓浓黑烟时,随着沉闷的地鸣和更剧烈的上下摇晃,左右两边的岩壁已经开始移动。突如其来的加速使得他被推倒,往前一扑。他用单手撑住,稍微弯下腰重新站好。站在边缘的几名士兵失去平衡,发出惨叫声,相继摔下船。

「你打算怎样?快停下来!」

好不容易站稳的士官,一边护着自己的头不被从天而降的铁锈屑打到,一边怒吼着。「我说我也不知道嘛!」甲板不断晃动着,差点就咬到舌头的他不再说话,转头仰望电台的屋顶。从排气管断断续续喷出粗粒子雾状的物质,而非石化燃料的黑烟。是灵体吗——?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转身拔腿就跑。士官制止的声音紧追在后,但他顾不得甲板持续摇晃,一路跑向电台。

冲进电台操舵室后,助手正抓着操控杆。

「怎么回事——」

「动力炉发生异常,没办法控制。」

口气虽然平板,但仍感觉得出助手很紧张。哈维环顾四周后,没发现他最想保护的那个女孩,不禁感到心惊胆战。「她在动力炉,鬃毛已经过去了。」在他开口询问之前,助手就告诉他答案,但他没听助手说完就任身体早一步行动,冲出操舵室。

「琦莉!」

他沿着通往动力炉的工作梯扶手冲下楼时,鬃毛正拖着琦莉的衣服从铁门门缝里出来。「尾巴烧焦了啦!」鬃毛发现哈维后,闹别扭地抱怨着。狮子型的尾巴前端已经烂掉,宛如枯萎的长春藤般垂了下来。

看到琦莉平安无事,他才稍感放心跑了过去,但她明明没有失去知觉,却仍蹲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琦莉?」哈维跪在她身旁看着她,琦莉脸色像尸体一样惨白,好像精神错乱般颤抖着。哈维抬起头凝视着动力室内部,看见黑色噪声物体在已然变形并冒着烟的动力炉四周卷起了漩涡,反复地扩散集结,断断续续形成了人形。

(那家伙——)

那名半颗头部被咬碎的男人,立刻与新的记忆连结在一起。脑海里唤起那个在他眼前被吃掉头部的男人,临死前狰狞的表情。甚至连飞散的脑髓黏到脸颊上的情形都清楚地倒叙,令他作呕想吐。

「……起,我……」

琦莉嘴里发出声音,但几乎是用含在嘴里的模糊声音嘟囔着。

「是我说的,是我杀的,对不起……」

「琦——」

哈维看到以气若游丝声音道歉的琦莉,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被刺穿一样,霎时无法呼吸——自己的确说过要她别再说这种话,但是他当初不是为了要让琦莉感到自责才那样说的。想要发出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拚命吸气,使得喉咙和肺部好痛,他又再次抓住正抱着头颤抖的琦莉肩膀,摇晃她的身体。

「别说了,琦莉!不对,不是你,不是你做的。」

「吃掉他的是我吧?」

鬃毛仍一如往常地以从容不迫的声音,不可思议似地插嘴说道。但是琦莉就像个提线人偶般,微微摇着僵硬的脖子,不断说是自己杀的。「因、因为那家伙打了哈维,用枪……所以我拿着……斧头,然后……」、「斧头?」她好像把什么事情混在一起了,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在说什么?没有斧头啊!你振作点!」哈维把脸凑过来,用强硬的口气说,无神地望向空中的双眼终于对准了焦点,看着哈维。

她愣了一下,然后……

「……呜……」

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斗大的泪水扑簌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我知道,没关系,那不是你的错,其实你什么也没做,我没有事,就在你身边。」

哈维搂住抽抽搭搭哭着道歉的琦莉背部,并安抚着她。总之,就像是勉强催眠似地,即使说出来的事、发生的事是事实,现在也必须这样说给她听。哈维用左手搂着琦莉把她拖上楼梯,鬃毛则从下方用背把她推上去。

「这里很危险,快去避难。」

哈维和鬃毛合力将琦莉抬到一楼,从操舵室走出来的助手接着轻轻将琦莉扛在覆盖盔甲的肩上。整座电台持续剧烈摇晃,失控的引擎声和削过岩石表面的轰然巨响从四面八方鼓噪着耳膜。

哈维边环顾周围边跑时,一个粗糙温热的东西摸着他的脚。虽然感觉温热,但诡异的触感却让他升起一股寒意,他打了个寒颤把脚缩回来一看,稀薄的黑色噪声粒子飘浮在他脚边,几乎碰到他的脚。噪声从通往动力炉的楼梯后方不断增生并爬了过来,覆盖着整面地板。

「往这里走。」

被一片噪声之海追赶着,不得不往二楼走——但是二楼的地板也立即开始被噪声粒子淹没,他们攀上作业梯子从电台屋顶逃往铁塔。鬃毛走在前头,扛着琦莉的助手跟在后面,哈维不时注意着脚边,最后一个爬上去时,爬在他前方的助手突然低下头看着他。

他眨着眼睛回望对方。

「过度保护!」

助手嘀嘀咕咕地说道。

「不可以吗?」

「没有。」

助手用机械式但却带着嘲弄感觉的声音说完后,就将视线转回上方,哈维绷着一张脸,瞪着贴满金属板的助手脚底时,「请走快一点。」从上方传来平板的声音,他和助手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哈维咂了咂舌后,加快速度并在嘴里咒骂着……他心想:随你怎么说。

就算琦莉真的有什么错,必须接受惩罚,全都由自己来承受吧!不管是否过度保护,也不能让琦莉感到一丝自责。

到达位于中层的瞭望台后,助手放下琦莉说了声:「请留在这里,我忘了把你的收音机拿过来。」便走下铁塔。哈维越过瞭望台的栏杆往下一看,噪声之海从电台溢出,渐渐淹没整座甲板。士兵们被一群宛如黑虫过境的来路不明物质吓得想逃离这里,有人从摇晃的甲板边缘掉下船,也有人自行跳船。刚才发言的士官为了稳定军心连忙大声呼喊,但对他们来说这可能是未曾经历过的事,在这种异常状态下,根本难以统御士兵。

「快要往这里来了。」

爬到更上方眺望整个情况的鬃毛从容不迫地报告着紧张的情势。噪声的触手不仅朝水平方向扩展,甚至也开始往垂直方向入侵,爬上铁塔来。

「琦莉,快爬!用自己的脚爬!」

哈维用左手抱住琦莉腋下,拖着她上来,并用右手肘攀着梯子,以非常危险的姿势开始往上爬。琦莉虽然一阶一阶爬得很慢,但已经开始自己把脚跨到梯子上。总算从精神错乱的状态恢复正常的样子,当哈维正感到松了口气时——

叽……叽叽……

听到一阵令人几乎想捂住耳朵的沉闷嘎吱声后,铁塔就开始倾斜。「不会吧……」高速前进的岩壁逼近眼前。并非铁塔倒下,而是疑似在岩石上搁浅的船身严重倾斜,船腹撞击一旁的岩壁,冲击和轰响贯穿了整艘船。即使如此船仍然没停下来,反而任由船腹摩擦削过岩壁,呈现失控状态。哈维为了避免被甩落,连忙抱住琦莉并抓紧梯子,忍受这波冲击。

最后更剧烈的冲击贯穿船身,头顶响起了尖锐的金属类轰鸣。

脑袋里嗡嗡声乱窜一阵,当余音消失时,摇晃也停了下来,削过岩壁的轰鸣也停止,四周鸦雀无声,让他怀疑是否是耳膜出了问题。过了极度不自然的片刻寂静后,吹过峡谷的风声宛如想起来似地又回到了他的听觉。

「……停下来了。」

他听见鬃毛仿佛有些茫然的声音,便抬起抵在梯子上的额头,开始慢慢吐出刚才屏住的气息。自己额头上可能有擦伤,但他先确认仍全身僵硬地抱住他的琦莉状况,仰望倾斜的视野上方时,以后脚钩爪倒吊在铁柱上的鬃毛,一副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摇晃着。

在它的上方,大约倾斜三十度的铁塔顶端插入岩壁,天线整个被压扁。剥落的岩石碎片散落一地。在这种状态下,船只失控的情形总算止住。

「啊、不行了,糟糕。」

鬃毛翻转上半身后,将前脚跨到铁柱上,只将脖子朝下咂了咂舌。

他往下一看,铁塔的正下方,也就是动力炉所在位置附近发生了爆炸。以铁塔为中心,一股看不见的冲击如同水面产生波纹似地在甲板上泛开,呈放射状向外扩散。过了片刻,虽产生挟着火焰的爆破气流,但在爆破气流扩散之前,腐败现象像是要追上并吞噬气流似地扩散开来。满布甲板的配管脉络仿佛血管干涸般,开始急速干瘪生锈,覆盖整座甲板的噪声烟雾被腐败现象所吞噬,痛苦地翻腾消失。逃过船只失控劫难而在倾斜甲板上挨在一起的士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围绕在自己四周的景象。

从那群士兵所处的角落发出了吵嚷声,士兵们看到出现在半毁电台屋顶上奇形怪状的盔甲男后,回过神来赶紧拿好长枪,弯下腰开始包围。

「啊……」

可以看见助手手上拎着收音机,但贴满金属板的双腿到腰部都已经开始腐朽,布满了铁锈。虽然看起来就连走路都有困难,但助手似乎是要吓阻士兵们似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反而是包围网胆怯地往后撤退。

「你留在这里,要抓好,知道吗?鬃毛,你过来这里!」

哈维抓起琦莉的手,让她紧紧握住梯子,并把她交给从上面滑下来的鬃毛,然后走下了铁塔。当哈维稍微走到瞭望台下方时,助手发现他并将视线转向他,说了声「我要丢过去了。」的同时,便将收音机高举过头丢了过来。「唔——」哈维探出身体刚好抓住吊绳。

「快一点!」

哈维保护着收音机并对下方挥手,指示助手快点爬上来,但助手停在原地,以痛苦的表情摇着头,并指了指自己的脚下。盔甲的双脚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仿佛脚踝被种植在屋顶上一般,和屋顶的铁锈融为一体。

「等一下,我现在过去!」

「不行!不要下来,快点爬上去,请逃到上面去。」

「你说什么,我们一起——」

「不要下来!」

第一次听到助手发出带有强烈抑扬顿挫的声音,滑着梯子下来的脚不禁停了下来。

霎时,从下方传来枪声——可能是那些士兵无法忍受这股极度的不安,便朝这里开枪。虽然没被击中,但子弹稍微削过小腿附近,弹到梯子的踏板上,赶紧缩回脚跟的他却踩空阶梯。「完了——」他想用左手抓住梯子,但因为手里拿着收音机没能抓牢,失去平衡的他最后头部朝下坠落。

撞到电台的屋顶之前,他感觉头部仿佛钻进了高压力的异度空间,在半空中受到肉眼看不见的冲击。

铿……

不明的沉闷撞击声就在自己眼前响起,感觉有异物嵌入体内。

视线范围霍地消失了一半。

「哈维!」

琦莉看到哈维从铁塔中层摔落,不禁惊声尖叫。当她从梯子探出身子时,头顶传来了金属类的摩擦声——插入岩壁的铁塔顶端折断,铁塔一下子变得更斜,使得琦莉被她抓着的梯子甩下来,感觉一瞬间浮在半空中后,就倒栽葱地开始往下坠落。「呀——!」、「琦莉!」跑在铁塔「侧面」追上来的鬃毛,最后蹬着支柱,将黑色身躯跃向空中。

「抓住!」

琦莉在空中立刻伸手抓住鬃毛脖子上的毛。在宛如黑色子弹般的鬃毛带领之下,垂直降落。听见划过脸颊的风声,甲板一下子离得更近。哈维撞到电台屋顶反弹后,从屋顶坠落下来,而鬃毛在千钧一发之际,钻进了哈维下方,将他抬起来。

「——!」

紧紧抓住哈维衣服的琦莉不禁瞠目结舌。

鬃毛背部肩胛骨一带产生了两条裂缝,随着一阵嘎吱声响,从它体内伸出缠绕着黏膜和焦油血液、宛如手臂般的突出物。随后两根突出物化为蝙蝠般的薄膜翅膀,迎风飞翔。

「抓好那家伙!」

鬃毛撞到甲板前得到浮力,变成水平飞行,并维持坠落时的速度。虽然险些碰到甲板,但仍风驰电掣地滑翔。不稳定的翅膀好几次未能迎风而左右摇晃,几乎被甩落下来。琦莉覆盖在哈维背部,紧紧抱住他,死命抓住鬃毛的毛。鬃毛差一点冲进了骚动中的士兵集团,于是赶紧改变行进路线,但瓦砾墙就挡在眼前。

要撞到了——!

当地这么想时,几乎要摩擦到墙壁的翅膀在千钧一发之际闪避开来,钻过布满甲板的配管缝隙间,往上拉升飞向天空。

「哇……」

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天空,淹没峡谷细长天空的蓝灰色云海,从未如此近在眼前。直接穿过峡谷后,似乎就可以冲入云里,让人觉得头晕目眩。

鬃毛在上空回旋,下方的电台塔尽收眼底——倾斜的铁塔从根部到顶端都被锈蚀,眼看逐渐从灰色变成红褐色。以铁塔为中心,宛如大树树根呈放射状散开般;而布满甲板上的配管脉络也急速生锈,腐朽成红褐色——虽说那一定是退化,但这景色简直像红花在灰色不毛之地生了根,开得花团锦簇地的样子,琦莉目瞪口呆地不发一语,看着眼下逐渐扩大的景象。

铁锈覆满红色铁塔顶端,放眼望去仿佛就像一棵巨大的腐朽古木。

大树根部有一棵小树,虽然和大树相比身形显得格外渺小,但却足以作为琦莉他们的遮蔽。那棵红褐色小树宛如一名身穿变形盔甲的巨人,一根仿佛呈挥手状的树枝伸向天空,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化成了铁和锈块。

「鬃毛,回去……」

鬃毛一度想要回去,但只在电台塔的上空盘旋一圈后,就放弃似地转身离开电台塔。

已经化为大树的电台塔和紧挨着其根部伫立的盔甲树变得越来越模糊,逐渐被峡谷所吞噬而消失不见。盔甲树举起一只手一直望向这里,只是不知它是否真的看着他们。

呜喔——……呜……

那是拂过脸颊的风声吗?抑或是鬃毛第一次发出的叫声——揪心的悲伤嚎叫又低又长,拖着尾音消失在峡谷的天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士官对于自己的视力和脑袋越来越感到怀疑,他茫然地环视着刚才发生在眼前的怪异景象,几分钟之间感觉却像历经几十年或几百年,被经年累月的铁锈覆盖的颓废景象——但是若就建造这栋建筑物的年代来看,这腐朽的情形感觉上应该就是这栋建筑物原本的面目,一点也不足为奇。但想到这里时,又觉得不对劲。

动力炉似乎爆炸了,但不可思议的是并没有酿成很大的火势,剧烈的震动也停止,时间就仿佛静止般,周围变得鸦雀无声。

「立刻去清查这里的灾情!」

虽然士官尚未完全从失神的状态回复,但他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后连忙指示副官。同样也一脸失魂落魄地愣在那里的副官,赶紧去确认状况后回来报告。

「轻伤者十一名,重伤者两名,无死者。」

「是吗……」

无人死亡一事令他暂时感到安心,以私人理由动用的部队若出了大问题,将难以善后。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让部下送死。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遗憾的是,很多人握有大权后,都会忘记这个初衷。

他看着沉入黑夜的峡谷前方。那只拥有异形翅膀、从未看过的野兽救起从铁塔坠落的男人后,离去的方向——他虽然无法立刻想起那名红发的独臂男人,但总觉得有印象,和以前「不死人猎人」同袍悬赏搜寻对象的特征非常相似。若是会成为「不死人猎人」的悬赏对象,那当然不是普通人,应该就是「那个东西」吧!

还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确实看到了那名紧抱着野兽背部的少女。

虽然他稍稍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视力,但应该不会错。

「快联系席格利大人的使者!」

鬃毛在峡谷中蛇行飞行了一阵子后,撞到了岩壁的突出处,琦莉无法抓牢而被甩了出去。「呀!」幸好正好落到下方突出的岩棚上,背部虽然受到撞击,但总算平安无事。

咳个不停的琦莉想要起身时,鬃毛黑色的身体也立刻轻松地降落。翅膀以不自然的姿势被垫在下方,有一边还从根部折断了。

「鬃毛!」

「不用在意,反正这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

鬃毛生硬地说,然后就用后脚踩住折断的单边翅膀,把它扯断。

「他还活着吗?」

哈维倒在岩棚边缘,琦莉爬着靠了过去,窥看着哈维的表情。「哈维……?」、「呜……」哈维发出呻吟,微微抬起头来后又立刻倒下,脸颊抵住了岩石表面。从左边脸颊到太阳穴的皮肤简直就像被铁锈侵蚀般严重腐烂。

「可能是受到『那个』余波的影响吧,你看得见吗?」

野兽的鼻尖从琦莉旁边采了过来,注视着哈维,对于鬃毛提出的问题,哈维微微张开左眼,但只略微摇一下头就用左手压住眼睛。那只手的手背也已经削瘦干枯,骨骼异常醒目,看起来好像轻易就能折断。琦莉半哭着抱住哈维。

「哈维,不要、不要……」

「……莉……没关……」

微微张开的嘴唇发出听不清楚的沙哑声音。「什么?哈维,什么?」琦莉蹲下身体,把脸凑近,倾听哈维说的话。

「我没关系……下士……」

听起来像是做恶梦般的痛苦声音,重复说着同样的话。琦莉吓得环顾四周,捡起了掉落在哈维对面的收音机。虽然已经组合起来,但不管怎么弄怎么摇,都听不见平常的噪声和下士的声音。「我不知道,什么也听不见,好像不会动了……」琦莉抽抽搭搭地哭着报告。

「还要再走一下喔,应该可以穿过山谷。」

鬃毛叼着哈维的后颈,把他拉起来。琦莉也帮忙把哈维的身体靠在鬃毛的背上,鬃毛几乎是用拖行的方式开始步行。

沿着岩壁突出的岩棚羊肠小道,蜿蜒地向前延伸,消失在遥远的前方黑暗中。

「哇……」

从峡谷缝隙间所看见的狭长夜空带着淡淡的砂色,渐渐开始泛白。琦莉被眼底展开的景色所吸引,同时发出安心的叹息声与感叹声。

在岩棚道路的终点,穿过微暗前方渗入细线般微弱光线的岩壁裂缝后,来到了陡峭的岩石断层中层附近。遥远下方一望无际的荒野大地,沉淀着天尚未亮的蓝灰色薄雾。

断层山脚下,横亘在眼前的是一道没落城镇的影子和单线铁轨描绘出的缓缓弧形。

琦莉在布满灰尘的厨房食品柜内找到了一瓶未开瓶的酒,吃力地读着标签上标示的种类和酒精浓度,哈维只说了声:「啊——这瓶可以了,借我一下。」便粗鲁地拿走瓶子。他靠着墙边瘫坐在地,先用手摸索了一下再用嘴拔出瓶塞。将口就瓶喝下一大口时,突然呛到。

「不、不要紧吗?」

「咳……先别管我。」

琦莉想要帮哈维拍背,但他用手肘推开她。剩下的酒不是拿来喝的,只见他将酒浇在面朝天花板的脸上。透明的液体沿着左眼周围溃烂的皮肤流到脖子,沾湿了衣服。

这瓶酒可能放了好几年,完全没有喝过的痕迹。这间粗陋的小屋里,有间附设厨房的房间,还有一个楼中楼阁楼。爬上阁楼环顾四周后的鬃毛利落地跑下来,坐在琦莉旁边。

「我来帮你吧!」

对于伸出大型鸟类的锐利钩爪、自告奋勇的鬃毛,「我自己来。」哈维只垂下视线摇摇头回应。只有琦莉无法理解哈维现在要做什么,鬃毛被拒绝后摆出一脸自讨没趣的表情,琦莉对它投以询问的眼神。

「要挖眼珠啦!」

鬃毛神色自若地说。看到屏住呼吸说不出第二句话的琦莉,鬃毛又在她耳边继续解释:「如果只是眼珠出问题还好,但可能连视神经也已经被腐蚀了,若是放任不管,可能会继续向内腐蚀,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也没有别的方法。若处理不好,可能会侵蚀到脑……」、「琦莉,你到外面去!」哈维有点恼怒的声音打断了鬃毛滔滔不绝的说明,他可能不希望鬃毛说那么多。

「马上就好,你去外面……拜托。」

哈维再说了一次,然后听到他从口里冒出一句「我不想让你看到」。从哈维压着脸的左手纤细指缝间,可以略微窥见望着斜下方的左眼。红铜色的瞳孔已经变成混浊的黑色。虽然琦莉很想陪在哈维身边,但若真的亲眼目睹,自己可能也会受不了,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琦莉,那个……」

琦莉拜托鬃毛帮忙处理后,正准备离开时,哈维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地突然叫住她。琦莉停下正要站起来的动作,而哈维则不放心似地把手伸向地板,轻轻握住琦莉撑在地上的手。

「嗯?什么事……?」

「关于下士的事……我觉得最后这样说不定也不错。」

对那先前被打断的话题,琦莉只是紧抿嘴唇,低头看着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收音机仍然一如往常地挂在她的脖子上,一如往常地仿佛随时都能听见他的声音;然而他却什么也没说。看样子当初没能来得及修理。

琦莉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哈维吸口气后继续说道。他那带有杂音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沙哑。

「我希望琦莉你能明白……一起带下士去东贝里吧!这是我们三个人……最后一次回东贝里,我想要让下士安心长眠。有我在,还有我陪琦莉……这样不行吗……?」

哈维想了又想,慎选不熟悉的话语娓娓道来。他想尽办法说服固执地不愿意听的琦莉。其实他并不喜欢说这么多话……就算琦莉不答应,他也可像以前一样自行决定,但他希望能考虑琦莉的心情。

等待琦莉回答的不安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过了半晌,她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点了点头。但是哈维仍一脸不安地等待,琦莉发现哈维只剩右眼还看得见,所以看不清楚她的动作,只好发出声音再回答一次:

「……我知道了。」

哈维重新握着琦莉的手,并握得更用力,他的表情宛如终于放心似地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里是西北矿山区,一个沿着富含资源的大断层,挖掘出无数矿坑的地区。琦莉他们来到的地方,应该是这个地区的外围,隧道则是岩石崩塌下来后形成的裂缝之一。

矿山遗迹是从战前就一直持续开采的古老矿脉,因此也能挖掘出战前高度文明时代的遗物。以前专门贩卖从遗迹挖掘出物品的市集,也曾兴盛一时(鬃毛所住的移动电台也在这里的西方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是据说这个地方的资源日渐枯竭,矿坑数量不到全盛时期的一半。

琦莉坐在小屋前的石阶上,眺望着下方的风景。清晨的白浊空气,使得断层山脚下荒凉的矿山城镇笼罩着一层朦胧薄雾。那个城镇以前也曾经繁华过吧,但这一带的矿坑似乎已经完全停止开采了,岩壁中层可以看见零零星星的隧道入口,但全都已被栅栏封起来。他们沿着岩壁找到的小屋,以前应该是矿工休息站之类的地方,但现在也已完全荒废。其它还有几间废弃的小屋,应该是仓库及施工处之类的地方,切断岩壁修建的急陡阶梯和斜坡则一路延伸至山脚下的城镇。铲子和手推车等生锈的作业工具,就像是被孩子们散落一地丢弃在公园里的玩具一样,被孤伶伶地搁置在各处。

「下士……」

琦莉把额头抵住抱在膝上的收音机并试着叫他。只有外壳冰冷的触感回应她,碰到喇叭凹凸不平的部分虽然很痛,但她仍用力把额头抵在上面,就算收音机不回答也没关系,她低声地对它说道:

「下士,你骂我吧……我是非常讨人厌的人……」

自己和那位千金小姐一样,不,那人只是天真而已,琦莉的内心一定更肮脏,若是重要的东西被夺走,她可以毫不在意地伤人。

若是为了哈维,杀人也无所谓——当时只是不禁脱口而出,但现在想想,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本来以为是无意识说出口的话,其实是她真心的想法。鬃毛杀死的那个男人也是,说是为了哈维,但就等于是自己杀死他的。因为琦莉在脑海里用斧头砍死了那男人。

若是再发生相同的事,到时如果自己手上有斧头,也会毫不犹豫地挥动斧头。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她讨厌那样的自己,害怕得想要逃离,然而她一定还是会那样做。但同时也会刺伤哈维的心,琦莉所做的坏事,总是会反应到哈维身上,本来是要保护他,却反而伤害了他。

她不想再继续伤害哈维了。她不想再继续走错了。既然如此,她突然有种念头——干脆消失在大家面前比较好。到一个不会给人添麻烦的地方算了,可是要去哪里呢……她能想到的去处,就只有贝佳、祖母或妈妈身边而已,但是贝佳、祖母、妈妈一定不会欢迎现在这样的自己吧!

(到底在想什么嘛……)

她摇摇头,用额头磨蹭着收音机坚硬的外壳。虽然觉得痛,但胡思乱想的思绪却因而终止。她略微抬起抵在收音机上的额头,盯着喇叭看。没有人会在这种事给你出主意的——感觉不发一语的喇叭似乎如此对她说。

自己能够在不依靠任何人、只靠自己的力量,且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吗?怎么感觉好像很难。

俯瞰下方风景的她,突然看到类似水管的突出物。斜坡下方附近放着桶子,那里应该是个给水站。

(水……)

她转头看着小屋的门,或许哈维想要喝水,但随身携带的水壶和包包都被留在电台塔。他平常明明不喝酒的,居然也大口喝起酒来……琦莉对于自己顶多只能帮这些小忙,感到很沮丧,越来越觉得无地自容的她,重新将收音机挂在脖子上站了起来。

她步履蹒跚地走在岩石表面上的急陡坡道,像是被吸引过去似地往下走到可以看见给水站的地方。锡制的水桶底部破了一个大洞,幸好重要的水道仍保留下来,她扭开水龙头,红锈色的浊水涓涓流出。是从岩层的地底深处汲取上来的吗?水流了一阵子后,才变得比较澄净,琦莉有一些感动。她把脸凑近水龙头,虽然仍闻得到浓浓铁锈味,但她喝了一点后,又用双手捧水洗脸。

「噗哇——」

用冰凉的水刺激脸后,觉得稍微神清气爽。最后再用双手夹住脸颊拍了拍。

「嗯,我清醒了喔,下士。」

她仍一如往常地对着不会回答的收音机说话,因为她告诉自己要像以前一样。「对不起,下士,我净说些丧气话,不要紧,我会试着努力的……即使下士不在身边也没关系。」就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十足没自信,没什么说服力。

咕噜咕噜……沾有血液、黏液和神经纤维细丝的球体滚落到眼前的地上。空洞的眼眶溢出温热的液体,沿着脸颊流到地板。虽然痛觉已经被切断,但比疼痛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不适感让他想吐。他用手掌压住空荡荡的左眼,右眼也闭上后,阻断了外界的情报。

「欸——」

一旁的少年声音听起来似乎很佩服。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能清醒做这件事的人吶!」

「我哪里清醒了!」倒在地上的他用疲惫的声音说。

「……我想你应该也明白吧,总之只能忍耐,越是拖延,就会慢慢腐蚀到神经内部。」

「现在是比死好一点。」

哈维几乎是以直觉反应回答,不经大脑思考,但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对方竟沉默以对。对于脱口而出的话,连自己都感到意外,自嘲的冷笑从他捂住脸的手下方传了出来。「奇怪吗?哈哈,是很奇怪!我居然这样急着想要保住性命,现在不管做什么都要坚持活下去。没有办法,下士……都是你不好,因为你变成那样,如果我再发生什么意外,只剩琦莉一个人……」唉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今天变得那么伶牙俐齿,自己也觉得很厌恶,但说着说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闭上眼睛感觉好像漂浮在昏暗的水底,就连意识都被带到昏暗之处。

没有求生意志的家伙根本不值得杀。

下士之前曾经说过这句话,他至今仍记忆犹新。

那现在至少自己已经变成有被杀价值的人了吧?终于可以受到肯定了吧?要是真的如此就好了……他不自觉自己是否发出声音,继续嘀嘀咕咕念着时,欸?他发现搞不好刚才已经脱口说出奇怪的话,但他无法仔细思考。其实他好像并没有真的清醒,思绪回路不断旋转。刚才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呢……?

哗啦哗啦。

听到温热的水声时,黏性水滴滴落在眼前的地板上。

那是什么水声呢?他的头脑隐约感到疑惑时,潮湿的野兽鼻尖凑了过来,戳着他的脸颊。野兽的气息还带着旧血和新血的味道。他放在左眼上的手被野兽鼻尖推开。

突然,空荡荡的眼窝深处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啊——!」

剧烈疼痛在毫无心理准备下袭来,痛得他拚命大叫。他难以忍受地在地上打滚,滚了三圈左右后撞到墙壁,他想要伸手去抓进入眼睛里的异物,但肩膀被抓住压倒在地。好不容易稍稍张开右眼抬头一看,看见骑在他身上、压住他肩膀的鬃毛左眼窝已经空荡荡,并滴着白浊的黏液。

「怎么……」

「你忍耐一下,不要拿出来,我好不容易给你的。」

脑袋里仿佛被塞入一块岩石般的异物感和剧痛,使得他无法集中思绪,也无法完全阻断痛觉。它的脸明明就近在眼前,但声音听起来却遥远且怪异。「这是我饲主的眼睛,我吃他的时候得到的,你应该也可以用吧,所以送给你,这应该还可以用一阵子。」

只有眼睛一带的感觉莫名显著,变得很敏锐,他清楚感觉到从异物延伸出的神经纤维尖端朝眼窝深处伸出触手。他想要咬紧牙关,却不小心咬到了口腔,血味渗到舌头上。他无法忍受触手跳动着侵蚀脑内的感觉,结果吐出了胃液。

琦莉在给水站四周绕来绕去,寻找可以取代水壶的东西时,听到了一阵模糊的叫声。她转头仰望小屋的方向,远远听到宛如暴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后,就安静下来了。

(哈维……)

发生了什么事呢?越来越害怕的她爬上斜坡,心想是否该回去看看,但又怕现在还不能进去,于是停下脚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而反反复复,最后决定要走下斜坡时,看见山脚下好像有个白色装扮的团体逐渐接近。虽然还离得很远,但金属摩擦声随风飘了过来。

教会兵——!一瞬间琦莉愣住不动,吓得躲在岩石后面,她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脏,窥看情形。教会兵可能是来追捕他们的,但感觉他们好像并不确定地点,一边进行全面搜索一边移动。约莫十几人的团体以装甲板固定白色神官服上的重要部位,肩上背着长枪。是一支小队吗?

该怎么办?哈维可能仍无法移动,但总之必须先通知他。

琦莉避开小队爬上的坡道,绕到岩壁之间的狭窄阶梯时,又遇到了从岩壁另一头出现的另一支小队。

「啊!」

她不禁失声大叫停下脚步,但小队也没料到会碰到琦莉,露出惊讶的反应,于是琦莉趁机转身如脱兔般跑了起来。「等一下!」琦莉无视于朝她发出的制止声,跳着楼梯往下跑,不可以把那些人引去小屋,自己必须往相反的方向跑,让他们乱了方向。

琦莉本来是一阶一跳地往下跑,索性变成一阶半一跳,结果一个踩空摔了下去。听到收音机撞到岩石的声音后,她拚命抱住肚子,屈起身体滚落石阶。最后身体碰到平坦的岩棚,停在上面,但因为手肘和膝盖撞到,好几秒钟都爬不起来,金属类的杂沓脚步声追了上来。

戴着手套、粗糙的手抓着琦莉的手臂,把她拖起来,她身体用力挣扎,并大声乱叫。若是能吓到对方最好,即使办不到,也希望能让哈维或鬃毛听见,察觉到异状。

「喂、喂!真吵!安分点!」

「哇——!哇——」

听到士兵束手无策声音的同时,后脑勺就挨了一拳,自己的声音瞬间从耳膜消失。

『喂!信掉了,帮她捡吧!』

被对方一副理所当然似的口吻命令,哈维只好不耐烦地弯下腰捡起滑落脚边的信纸,轻轻插入放在膝盖上的少女手中让她拿着,并叹了口气。

「这封信要寄去哪里?」

『应该没有地方可寄吧?』

「那为什么要写这种没意义的信?」

『虽然不想寄出去,但应该有个对象让她想要写些东西吧!』

「怎么会有?」

『你不要回答得那么笃定。』

哈维立刻被回呛,明明应该是让他觉得厌烦的日常争吵,然而他却觉得好久没听到了,感到莫名的安心。

他把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任车窗外流逝的风景从眼前经过。红褐色荒野大地和砂色天空缓慢地流逝,即使景象熟悉得令他厌烦,却无法唤起他任何感觉。嘎当、嘎当、嘎当……以固定节奏敲打着座位下方的震动,更加强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感觉。

当他看腻了窗外的风景把视线调回车厢内时,看到总是在窗边唠叨个不停的小型收音机。包厢座位的斜对面传来了匀称的呼吸声,他看着少女熟睡时一脸毫无防备的表情,他稍稍耸了耸肩。

『哈威。』

「是哈维。」

『你这家伙,现在快乐吗?』

「干嘛突然问这个……和你说话有什么快乐的?」

哈维点燃香烟,随便应付着收音机,『俺是认真问你。』收音机不满似地压低音调。『在废矿坑时就那样死掉比较好?还是像现在这样……』……奇怪?等一下,这不是很久以前下士问过自己的问题吗?应该说刚才所有的对话全都是聊过的话题。

『你终于觉得活着比较好了吗——』

正当哈维觉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时,车厢的景物开始软化扭曲,仿佛橡皮筋般被拉长,随后渐渐远离眼前。眼看不断伸长的车厢,连同琦莉、收音机也一起被带走,最后只剩下自己。

「等……」

他正想起身时,脚边的地板已经消失,那里没有疾驰的铁轨也没有车厢,只有被吸入空中的他,头部朝下坠落。

这是哪里……

这次是他独自走在昏暗的谷底。他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走,也不知要去向哪里,更不知自己为何而走,但总之就是往前走。

他在蜿蜒绵长的峡谷底部,被阴暗噪声形成的幽合所包围。空气又冷又粗涩,感觉很不舒服。呜喔——……呜……伴随着哀伤的号叫,触感粗糙的风像是用锉刀削过皮肤般吹拂而过。虽然觉得痛,但奇怪的是看不见自己。他想要看自己的手,把手举起来但却什么也看不见。自己真的有身体吗?自己是以个体存在的吗?他已经越来越没有自信。意识中心产生恶心和疼痛的感觉,靠着那些感觉,总算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虽然看不见脚下,但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的他低头一看,是一具尸体。倒在荒野战场遗迹里,没有右半边身体且已经碳化的红发男性尸体——这是谁?他想了片刻后发现那就是他自己。对了,他想起来他的脸本来就是这样,虽然感受并不深刻,但他终于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但那个自己居然已经死了,让他感到莫名遗憾。

这是什么时候的自己呢?可能是很久以前还在打仗的时期。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到处都倒卧着自己的尸体。若是运气稍微差一点,他可能就这样死掉了。大多是战争时期的自己,但也有不少是最近的自己。

在砂船船底和白骨尸体一起被埋在砂里的自己。

在清晨的白色城墙前,像条破抹布般蹲伏的自己。

在废矿坑的起重机底部,心脏被挖出来,仰躺着的自己。

(啊!这是东贝里……)

沿着从头顶垂下来的起重机绳索,仰望着上方的洞口。但是纵深很长的洞穴顶端只有一片漆黑,那里反而像是洞穴的底部,感觉自己好像是往上坠落。

若错过时机,就算死在这里面也不足为奇。其实他以前就认为死在哪里都无所谓……但眺望着一具具尸体,现在他打从心里认为还好没死在那种地方。

他必须要回去,还有事情未完成。

当他寻找着归途,想要迈开步伐时,又被下方的某个东西抓住。他一看,是自己埋在砂里的尸体抓住了他的脚踝。他虽然没看见脚踝,但本来应该不存在的脚却被拖入了砂子漩涡里,他想要抵抗,却因为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四肢,结果无法抵抗,砂子一下子就埋到了他的脸。粗糙的砂粒刮着他的皮肤,甚至侵入口内,让他无法呼吸。

不可以、不可……他想放声大叫,但砂子堵住了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眼前也被一片砂子淹没,他快要不行了,他还不能死,谁来——

视野突然从砂中向上浮起。不知是谁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上拉。透过那个人的手,他确实感到自己手臂的存在。就在他感受到的同时,原本看不见的手臂已经可以具体看见。

一名身穿略脏深绿色军服的男人,以粗糙的手把他从砂子里拉了出来。他就这么从废矿坑的洞穴中被往上拉,漆黑的洞口射入一道细细的光线,那就是照射整颗行星上微浊砂色大地的光线。

就在他进入光线之中时,手就被放开,一个人被丢在白色空间里,完全失去空间感。最后他听见一阵像是对他发出警告的尖锐低语,男人的手散成了噪声碎片,霎时消失不见。

(等、下士——!)

他拚命地叫想要抓住即将消失的手,自己就像是被抛弃的小孩一样。不要、下士,等一下!不要!我不要你走——

他的意识被自己的叫声拉了回来。「呜啊!」顿时觉得左眼内部好痛,他弯下身体,满地打滚,撞到墙壁后,又滚到另一边趴了下来。他集中意识,虽然抑制了剧烈的疼痛,但沉重的闷痛残留在他脑内。

「不要紧吗?」

听到少年的声音,他微微张开眼睛,眼前浮现出模糊的灰色地板。眼睛已经渐渐习惯的他,看见黑色野兽的前脚站在他旁边。

「你一瞬间不小心掉下来了吧?」

「瞬间……?」他觉得口干舌燥。

「才没过几分钟而已,已经可以稍微看得见了吗?」

「……」

他的脸颊仍贴在地上,茫然地意识着眼前所见的景物,右眼的视野上朦胧显现出左眼看到的东西,和之前的情况刚好左右颠倒。屋外的光线从小窗射入,在昏暗的室内画出一道砂色斜线,地板上形成一滩阳光,和从废矿坑的洞穴射入的光线一样,也是行星的颜色。

他愣了数秒,但突然清醒似地抬起头。脑的质量好像结块了,头变得好重,令他感到头晕。左眼仍然模糊不清,看不到影像。他靠着右眼的视力,手扶着墙壁爬了起来后,便听到鬃毛的声音。「你最好还是再等一下,神经连结起来需要一些时间。」、「琦莉……」那是下士给他的警告,琦莉发生什么事了……!

后脑勺感到一阵阵抽痛,后脑勺被殴打倒地时她就被压在地上,手被反绑在后头。垫在身体下方的收音机扎着腹部。琦莉扭曲着脸瞪着士兵,脸颊在岩石表面摩擦,渗出血来。

要是哈维,不,鬃毛能来救我……可是自己已经离小屋很远了,所以鬃毛可能听不到声音,即使她仍然一副顽劣的态度,但其实已经快哭出来了。哈维……

「等一下,请等一下!你们在干什么!」

出乎意料地传来了拯救她的声音。但这不是她熟悉的声音,这道声音不同于教会兵那种高低起伏僵硬的独特口音,听起来比较柔和。

「她又不是谋反者,不要动粗!放了她!」

压住她的教会兵收到指示后,稍微放松力道。她保持趴在地上的姿势抬起头来,出现在斜坡上的不是身穿白色神官服的教会兵,而是穿着漆黑长外套的男人——他是神官。虽然琦莉的手仍被抓住,但比较没抓得那么紧,不停咳嗽的她从地面坐起来,惊讶地抬头看着跑过来的神官。身材消瘦的年轻男人,似乎并不是那些士兵的长官,神官和教会兵应该分属于不同的组织。

「对不起,他们对你不礼貌,都是因为我督导不周,我绝对没有要加害你的意思。」

那个神官让小队待命,自己站在琦莉面前,诚恳地道歉。琦莉感到有点意外,但仍集中精神重新警戒着,眼珠看向上方地瞪着对方。「其实那个……我不会对你怎样,请不要瞪我。」对于明显露出敌意的琦莉,神官表现出怯懦的样子,他咳了几声重新站好,确确实实地弯下腰鞠躬。从他纯熟的动作,看得出来是首都来的神官。

「我……我是奉长老会第十一大老席格利-禄之命令,担任使者全权处理此事,席格利-禄希望能邀请你前往首都。」

「……?」

出其不意的一番话让琦莉听得一头雾水,当场愣住。

「……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我不是在说笑话……」

对于琦莉完全不相信的反应,神官不知如何是好地吞吞吐吐,他又咳了几声,然后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神官本身像是在转述道听途说的事情,口气显得很没自信:「那、那个……十六年前,席格利-禄的夫人雪莉女士,带着即将满周岁的小孩从首都失踪了,而你就是那位雪莉女士遗留下来的孩子……

也就是说,你就是长老会第十一大老席格利-禄的千金。」

大致说明完后,神官感到松了口气似地打住,他看着琦莉的脸,等待她的回应。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后……。

「啊啊——」

没想到琦莉突然转身跑了起来,神官赶紧大叫。她不顾一切地全力冲刺。「抓、抓起来!」教会兵们听到焦急的神官指示后追了上去,虽然琦莉逃到坡道上,但最后还是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沿路踢着长衣的下摆、抖动着肩膀喘气的神官,随后追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逃跑!」

「放开我!放——开——我!」

教会兵从后面架住琦莉,她的双腿不断乱踢挣扎,几乎踢到站在面前的神官。神官赶紧往后退,一脸莫可奈何的表情,「真伤脑筋哪……那个,我并不想用这一招,可是……」他的口气变得有点严肃,抛出了另一个话题。

那个话题是关于琦莉意想不到的人物。

「我们抓到了你朋友……若我说『土鲁斯的魔女』,你应该就知道了吧?虽说她现在平安无事,但要如何处理她,关键就在于你的态度,我拜托你,请听我……」、「贝亚托莉克丝——!」琦莉打断神官的话,发出近乎哀嚎的叫声。

她无意识地大叫后,惊愕地张口结舌。那名金发女人在教区内的酒吧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时的表情浮现在她脑海里。琦莉责备她把哈维的信藏起来,她像是闹别扭又像是觉得丢脸,在柜台无所适从地抽起了烟。加上刚好有客人走进店里,所以就没有机会继续那个话题。

琦莉一直很担心她。如果可以见到她,必须要向她道歉,可是她一定会说:「笨蛋,你居然那么在意那件事。」然后立刻就原谅自己。若是能和她和好如初,琦莉想和她聊好多好多事情,想和她一起去买衣服。

没想到她竟然在首都……?

怒火从内心深处猛烈烧了起来,并爆发出来。

「你们对贝亚托莉克丝做了什么!如果你们对她怎样,我绝不饶你们!」、「所、所以我说什么也没做!」说到一半就被打断、吓得往后退的神官赶紧解释。「她绝对平安无事,所以请听我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连我母亲的名字也搬出来骗人,席格利什么东东的骗人家伙又是谁?你不要太过分了!」

琦莉歇斯底里地咆哮,用全身的力量反抗,她趁背后的士兵怯懦时,甩开束缚准备逃跑,但立刻又被抓了回来。

「哇啊!」

这时传来一道嘶哑的叫声,抓着琦莉手臂的士兵压住自己的脸向后仰。顿时被放开的她踉跄地转头往后看,其中一只脚宛如大型鸟的脚,和单边翅膀呈突起状、畸形弯曲的漆黑野兽,降落在琦莉与士兵之间,仿佛要保护琦莉。

「鬃毛!」

被叫名字的野兽稍微回过头,像是在说「没关系」似地点点头,本来应该有颗黑褐色眼球的左眼溃烂得很严重。才刚松了一口气的琦莉,一下子又屏住呼吸。

「那是怎么回事……」

「不用担心。」

潇洒回答的鬃毛用仅剩的琥珀色右眼瞥了敌人一眼。小队看到畸形的野兽出现,吓得重新摆好阵仗并拿着长枪。鬃毛不给他们机会,蹬着地面一下子逼近,冲进小队的中央后,开始一个接一个咬着士兵们。

琦莉看着一阵骚动的现场,不禁目瞪口呆,但突然回过神来制止它:

「不可以杀人,鬃毛!」

鬃毛听到声音后,一瞬间停止动作,砰的一声枪响——畸形的单边翅膀弹开似地从根部折断,摇晃倾斜的黑色身体流出同样黑色的体液。但是它张开四只脚站稳脚步,立刻又跳了起来,用前脚挠抓开枪的士兵并推倒他。「鬃毛……!」、「往上跑!」听到准确的指示后,虽然后脑勺的头发被扯住,琦莉仍转身往斜坡跑,但一名士兵挡在琦莉面前。

琦莉压低身体惊险地躲开伸过来的手套,却无法站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当她以为难逃一劫时,士兵突然静止不动了。

琦莉身体僵硬地眼睛向上直视,士兵背后就是身材瘦高的红发身影。他单手抓住士兵的脖子,用力掐住。「啊……」关节突出的修长指头,深深陷入喘气挣扎的士兵脖子,发出奇怪的声音——士兵脖子的骨头嘎吱作响,也可能是掐着脖子的手臂发出声音。

「哈维,等……」

就在想要制止的琦莉眼前响起了枪声。哈维的手臂——子弹掠过下手臂一带,削过他的皮肤。琦莉发出沙哑的哀嚎,当场愣住不动。

哈维把开始口吐白沫的士兵随意扔在地上,并慢慢看向开枪的士兵。低头看着自己滴滴答答流着血的手臂,有点讶异地歪着头。

几乎听不到怒喝也不见预备动作,哈维就蹬着地面冲了过来,琦莉的眼睛还来不及追上,士兵手里拿着的长枪已被抢走了。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别说琦莉,就连武器被夺走的士兵本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哈维反手握住枪身,压低身体击中士兵的下巴,让士兵当场倒地。

站在后方、身穿黑衣的神官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就咚地一声瘫坐在地上。哈维仍毫不在意地将枪口抵住神官的头,仅以左手撑起长枪,准备扣下扳机。红铜色的右眼及昏暗的暗褐色左眼完全看不到一丝犹豫。「哈维,不要开枪!」他的动作过于笃定令人觉得奇怪,仿佛有些失控了。

哈维从射击的动作突然变成拿着枪身往旁边乱挥,发出沉重的金属敲击声——就在这时突然闯进一名男子,在千钧一发之际竖起手里的军刀刀柄挡住攻击。然后双方立刻往后跳一步,拉开距离对峙着。

闯进来保护神官的是一名不同于一般教会兵,披着有装饰的白色外套的壮年男子。琦莉立刻发现他是从电台塔来的士官。

「欸……」

和一个可能是厉害的对手对峙,哈维嘴里冒出像是惊讶又莫名有趣的声音。哈维对面的士官,表情也不比哈维轻松,他轻轻舔着嘴唇,但却意外地以比较沉稳的态度开始劝说:

「我为我方的失礼向你道歉。我们并不想要和你们起冲突,希望你能听完我说的话——」

在对方尚未说完之前,哈维就把长枪当作军刀拿起,冲向那男子。琦莉还来不及制止——

『住手,混帐!』

听到这道怒吼声时,已在琦莉胸前膨胀的气流进裂出冲击波,命中哈维正准备横向挥砍的枪身中心,打断枪枝。哈维和断裂的枪身一起弹了出去,翻了一个筋斗,滚下坡道。同样受到反作用力影响、被弹出去的琦莉也跌坐在地,一脸呆滞,瞠目结舌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

「下、下士……?」

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喇叭吐出了暗绿色嘈杂的噪声粒子,在空中开始聚集成影像。影像中浮现出的男人脸庞,痛苦地反复扩散、集结,最后张开嘴巴。夹杂严重杂音却充满压迫感的低音,随着影像的移动从喇叭传送出来:

『你够了吧……先听听人家怎么说。』

听到来路不明的噪声体说话,采取自卫姿势的士官全身僵硬地瞠目结舌。神官跌坐在他后面,脸色铁青。被鬃毛袭击的其他士兵们也目瞪口呆,一动也不动,原本吵嚷的现场空气迅速变得鸦雀无声。虽然有人感到恐慌想要逃离,但只听到模糊的哀嚎声。

『哈威。』

噪声体瞪着四周予以牵制,一面低声叫唤背后的青年。好久没听到这个昵称了,就琦莉所知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那个发音错误的昵称,和虽然粗鲁但却有种令人感到温暖的口气。

『冷静!哈威。真是的,你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哈维往后翻了三圈半左右,滚下斜坡,一脸茫然地跌坐在地,「可……」他想要辩解,但一瞬间说出口后又忘了该怎么说似地再次闭上嘴巴,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那种表情就仿佛是受到父亲责骂的男孩。

他感觉很像一个人。虽说他是首都治安部地位非常崇高的士官,但却没有气势凌人的感觉,给人很真诚的印象。难道那个人是……早知道或许应该问他是否有儿子,但已经错过时机,士官早已坐上了卡车。

哈维站在断层斜坡中央突出的岩棚上,看着山脚下待命的装甲卡车载走伤员的情形。鬃毛则趴在稍微下方的岩石上,以警戒及威吓的眼神看着下方。没过多久,卡车队伍开始撤退,只留下在远处监视的小型卡车。对方坚持的条件就是留人监视,哈维也就不再拒绝。

「我们接受邀请——」

当哈维听到自称长老会第十一大老的使者神官重新说明后,稍微思考了一下就很干脆地回答时,琦莉不明白哈维心里在想什么,感到很困惑。哈维并不是对使者神官说,而是神色自若地盯着禄私下拜托保护神官、率领手下兵士前来的首都治安部士官继续说:

「可是我们不想被带走,我们要自己去,琦莉应该是以宾客的身份被邀请吧?抓住宾客强行带走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哈维说得很有道理,而且现在因为鬃毛的搅局,护卫队已经丧失一半的机能。即使多少有些荒谬,但不管怎么说,主导权已经在哈维他们这边。站在中央的琦莉脚边,是趴在地上翻着眼珠、瞪着四周的黑色独眼野兽——那裂到耳朵的绿色口腔露出了血红的舌头和锯齿状的牙齿,不时威吓着士兵。琦莉抱着的收音机四周则是噪声粒子聚集后,形成的士兵灵体,只见他张开嘴巴咆哮又消散,就这样不断重复着。最后就是那位有红铜色右眼和暗褐色左眼的独臂不死人——虽然神色自若地站在琦莉旁边,但不时会突然想到似地环视着包围四周的士兵,和他四目相交的上兵都会吓得往后退。

话题的中心人物——琦莉本人双腿仍在颤抖,几乎要跌坐在地,但因为周围有这么多人保护,感到放心并得到勇气的她,才得以勉强站立。

「这个可是、我很困扰,如果你们不和我们一起走……」

神官虽然很害怕,但仍不放弃劝说。负责护卫的士官不再多说,勉强接受哈维他们的意见,但是要留下人员监视,以作为交换条件。(虽说他是护卫,但比起年轻神官,这名士官感觉官阶较高)。

我们自己去——哈维干脆地这样说,琦莉虽然感到高兴,但更觉得害怕。哈维当然不可能认为不死人去首都会平安无事,但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要与琦莉一起前往首都。

长老会的第十一大老的……女儿?

突然被这样告知,琦莉怎么可能会相信。「雪莉女士」——从神官口里说出母亲的名字,看来应该不会弄错人,可是这样一来,更让人不明白对方的目的。怀疑、不安及困惑在她心中卷起了漩涡。

琦莉仅以眼角目送着下方逐渐远离的卡车队伍,并瞄了一眼斜后方。哈维坐在更高一层的岩棚边缘(很显然是因为站着太累,才坐了下来),正检查着收音机的情况。他转着频道旋钮,收音机唠唠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哈维闹别扭似地噘起嘴巴抱怨着,说出了这句话:「啰嗦!好处都被你占尽了啦!」

盔甲助手已经把收音机修理得差不多了,而琦莉摔倒时的撞击力道,刚好使得原本接触不良的部分恢复正常,收音机似乎又能运转了。

只有下士回来了这件事是真的、真的万幸。

哈维发现琦莉看着他,便把脸转了过来。当他们四目相交时,哈维笑着说:「你怎么露出这种表情?你看看你那张脸。」琦莉心想:自己表情是否真的很奇怪?赶紧沮丧地撇过脸。为何最近哈维的笑容看起来都让人心痛得难以忍受,以前自己明明很喜欢看他笑的。

「反正迟早都要去,既然对方说不会阻碍我们,那正好。如果碧真的被他们逮捕,我们更应该要去。」

「我……觉得好像是陷阱。」

「什么陷阱?」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琦莉被哈维这么一反问,因为没凭没据,便低下头含糊不清地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岩棚上传来衣服的摩擦声,琦莉隔着肩膀感受到微微的体温。她稍微转头一看,哈维正蹲在她的肩膀旁边看着她。

「可是,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就表示在这世上还有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

「我才不要。」

琦莉僵硬地回答,摇着头又把视线撇开。「……喂,琦莉。」平静的声音在耳边继续开导她:「你也不用想得那么复杂,或许那真是你的父亲,总之去见见面吧!」

「我不想和他见面。」

父亲在首都?万一那是真的,她一点也不高兴。她光想到自己可能和教会有血缘关系,就觉得全身发冷。教会一直以来残害着哈维、贝亚托莉克丝等这些不死人,而自己居然是教会那一边的人……

现在她更不希望这是事实。只要能保有她现在拥有的东西就足够了。她已经不再奢求其它任何东西,她也不希望这个只会给她添麻烦的事是事实。

「琦莉。」

当琦莉低下头不发一语时,头发被轻轻拉扯,她板着一张脸,不高兴地转过头去。蹲在岩棚上的哈维视线比较低,他从斜下方仰望着略微低下头站着的琦莉。深沉的暗褐色左眼和溃烂的脸颊皮肤看起来莫名地协调,感觉没有太大的差异,反而让琦莉觉得心痛,心里五味杂陈。

「我觉得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我一直想要让你和仍然在世的父亲见面,所以去看看吧,我和下士也会一起去,嗯?」

「……」

琦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敢看哈维,只好继续低着头。当她垂下视线时,映入眼帘的是哈维那拉着自己从肩膀垂下头发的手。看起来骨架比以前还要突出,显得更纤细。尽管那只手已经变得如此遍体鳞伤,却仍然想要守护着她……为什么每次发生事情时,上帝就坏心地想削减这个人的性命呢?该受惩罚的明明应该是她,然而为什么琦莉不能代他受罚呢?

不管这次是否发生和琦莉有所关联的事,哈维本来就打算去首都一趟。既然如此——只要哈维不丢下自己,愿意带着自己一起去,对她来说,这就足以成为接受首都邀请的理由了。这样一来他们就能继续在一起。就像哈维想要守护琦莉一样,她也想要守护哈维。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即使不免会伤害自己身边的人,但她不打算逃避这个问题,甚至更希望能尽量保护他们。

缠绕在头发上的修长手指轻轻触碰到自己的手。琦莉有点犹豫地摸着关节突出的手指,紧紧握住最靠近自己的食指,点了点头。哈维像是回应她似地轻轻握住她的手指。琦莉觉得受到鼓舞,感觉就像是千钧一发之际,在绝境中看到了一根快要断掉的细线,琦莉拚命想要抓住那根线,用力握住他的指头。

穿过峡谷后,他们的旅行还能继续吗?到时候大家会不会变得七零八落,是否抵达不同的终点?琦莉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但是,大家的旅程好不容易仍往同一个方向。

她不想切断这层关系,因为她想要继续守护。

那就去首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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