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希望你体会我让祭典平安无事办到前夜祭的辛劳。
强力的棋子前进三步。
辛苦的不是你!是你的副官、四处协调的都市营运部,还有我!
吃掉斜前方的棋子,取而代之。
好啦、好啦!至少我的英勇制住四宫的不满分子和其他都市的奸细,你多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别的棋子又从后面移过来,将刚才的棋子吃掉。
所以你今天也要努力促销?
哇!拼着一时的意气之争,硬是要换子。
祭典时我会专注在军务上的。今天只是事前考察。
动了其他的棋子,将军!
你在意的是四宫军的残党?还是三宫?
王溜走了。
是那些趁机作乱,破坏市民心情的人。
进攻的棋子向前进。
边境倒是没发现什么危险的动静。
防守的棋子固守阵地。
若是已经有人渗透,就让混进来的奸细见识一下我和部下们的俐落动作。
进攻的棋子再度前进。
听说到昨天为止,已经逮到五个人了?
又加强守备。
晚上又抓了一个,不过都是些小角色。就是无法继续和四宫做生意,心生不满的反对派里头的小角色。
啊!又是一波攻势。
一扯上利益还真可怕呢!今天就有一场伤脑筋的会谈。
王都附近守得固若金汤。
要我替你去吗?
展大人下到这里就停手了。
与其拜托你,还不如熬夜自己来。
杜艾大人也站起来,来到我身旁的火盆取暖。
这盘棋好像在不知不觉之中结束了。
棋子散落在细线交错的棋盘上,两边都还没将死对方,看来还有许多可以动的子。
这两个人下棋,多半会停在奇怪的地方。
我从小就常一边喝茶,一边看他们下棋。两人在二十次里只有一次会认真一决胜负。
单方面进攻的展大人和醉心防守的杜艾大人,两人胜负各半。
他们老是拼命讲话,顺便下棋,几乎没多加考虑就动子。
有时一个不留意,胜负就已底定。他们好像都能预先推算到几十步之后,这时候两个人看来都很无趣。
我也不是很懂。总觉得他们是想要营造出浑沌不明的局势,两个人才故意接二连三用奇怪的棋风下棋。
小空,画师如何啊?
展大人长长的双手交叉在脑后,像是想起了什么。
啊、聊得很开心呀!画师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是个有点少见的长舌男,虽然有点怪怪的,不过给人的印象还不错。
你是说绘津吗?那个展捡来的幻想画师?
杜艾大人的手伸到火盆边,说了一个我没听过的词。
幻想画师?
又叫不切实际的画家,称不上是艺术家。这种画师的作品都有特定方向。你看过那些描绘七姬的夸张锦绘吧?带着玩心画出这种画作的人,就叫幻想画师。
展大人这么一说,那个画师所描绘的风景画,的确有点类似玩心的感觉。尤其是运笔时柔和感触特别引人注目。
工艺馆预定要拆除,他又没钱吃饭,所以最后的展览就交给他罗。听说他净是画些奇奇怪怪的画呢!
我虽然不太懂怎么赏画,不过也觉得他是随着自己高兴作画。
干脆通通都画我们的公主殿下不就行了?这样民众的接受度也比较高。
杜艾大人对展大人漫不经心的玩笑话,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不行,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他画了很多非常漂亮的风景画喔!真的!
试着修正话题的方向。
他有画画的才能吗?
杜艾大人对着展大人这么问。看来顺利叉开话题了。
不知道为何,展大人在艺术及美术等方面见多识广,眼力也不错。
这方面杜艾大人就弱了一些。可能是注意力太过偏重于工作上了。
这个嘛在年轻一辈里算是值得期待啦。称不上是天才。不过却能把幻想里的东西画得活灵活现。该怎么说那叫做大傻瓜吧?
啊、我懂、我懂,的确是个大傻瓜。
两个人彼此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觉得他们口中的画师好可怜。
再一次尝试叉开话题。
我问他们:
今天的工作要怎么办呢?
是啊,我也一起去吧。
吵死了,你如果想要跟,至少得帮我提皮包。
小杜艾啊,你最近对我很冷淡耶?
大家都觉得我对你太好了。
哇啊!世人真是没眼光啊。
这两个人感情真好。
我啜饮着不是那么热的红茶,看着他们互相大吼大叫。
这是早晨在杜艾大人的客栈中所举行的茶会。
反射白雪明亮的阳光,从玻璃窗后头照进来,显得非常耀眼。
杜艾大人在客栈一楼最豪华的接待室里,和都市代表会谈。
七宫的公主殿下当然是代表都市的象征。
然而,实际负责城市运作的,是长久以来以本地为根据地的居民和他们的家属。主要成员正好和七叶中的一派重叠。
椅子上的壮硕中年人看来颇为干练,身后跟着一个秘书和两个护卫,和杜艾大人面对面。
两人中间是一张高度较低,用坚硬橡木制成的红色矮桌。
我在桌边准备茶水。
哦、真可爱的小姑娘。是您的千金吗?
杜艾大人别过视线,确认暖炉的火光,嘴角微微一笑:
在下年纪可没那么大,她是公主殿下的巾身侍女之一。公主怕我会做出什么坏事,特地派来一个眼线。
还真是辛苦啊!
公主殿下没什么野心,所以不能再任意妄为了。
彼此都应该有所准备了吧?两人用缓慢温和的口气交谈。
我沏完茶之后站在附近的角落。杜艾大人身后也有两个警卫待命。
您差不多也该结婚了吧?我的侄女年纪正好差不多。
公主殿下是巫女,宫姬在位时是不能结婚的。希望殿下继续在位子上待个十年,身为属下的人自然不能随便成家啊!
其实只有未婚的年轻公主才能当上宫姬。
这个称号仅限一代,无法由下一代继承。
这个制度原本是为了在没有合适王位继承人,或发生继位纷争时,能有暂时领导祭祀的人。
一般过个五年、十年就会自动退位。这段时间若是王室支系有年龄合适的后继者长大成人,这个地位就会转移给她。
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发生过宫姬和下一任王位继承人结婚的事。被选上的宫姬习惯上会与王族或具有继承地位的贵族保持距离,维持互不侵犯的关系。
事实上,听说东和各地为了十年后的王位继承权,已经发生许多交易和利益冲突。不过我还没有亲眼目睹过。或许是贺川和七宫城都太过偏远了吧?
王族本身没有多大力量,只有几个祭祀权以及相关土地、森林的产权。他们的身分和宫姬差不多,正好适合拿来做为权威的依据。
今天想确认一下祭典分配的工作。
杜艾大人马上进入正题。
由于是以公主殿下之名所主办的祭典,我方也准备了大量灯油等着供应使用。希望左府阁下能够理解我方的心意。
在下明白。不过还是得先过问:油的输送管道一直被二宫控制,为什么以七宫贺川为中心的商家,能够准备如此大量的灯油呢?
两方都面带笑容。
七宫公主用不到的东西依然会在贺川周边流通。收购这些东西可是费尽千辛万苦呢!
这是二宫锡马打算从七宫榨取更多资金的伎俩吗?
我们彼此的工作都得养活许多从。如果能够保持一定距离做生意,还是可以有所往来。
我方从鼓城接收的利益和财产,若是被二宫取得,既可以用来当作怀柔一宫、五宫或六宫的资金,还能填补借钱给三宫的资金缺口。在东和各个都市里,到底是谁获利最多呢?
我方不会有任何损失。只是从鼓城富裕的库房中吐出一点东西而已。
四宫已经灭亡了,鼓城往后就是贺川的卫星都市,最终还是会变成我们重要的一部分。请您留意,千万不能让二宫有利用我方财产的机会。
您说得很有道理。他们利用这样的伎俩,意图染指各种流通管道也有好几年了,根基扎得相当稳固。想要回避他们就不能做生意了。
二宫会垮台的。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希望您能帮我们预先协调一下。
您说的是东和第二古都、自称天下副都的二宫锡马吗?
对方的笑容像是在暗示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可是连一宫神川也无法打倒的大都市喔。
杜艾大人耸耸肩:
等待我方茁壮,就能与五宫、六宫,或者一宫结盟。虽然不至于统一东和,但是利用巨大的同盟施加压力,削弱二宫应该不难。
对我们来说,一宫神川才是可恨的榨取国。
这次换杜艾大人笑了。
就算打倒神川,我方有能力经营整个东和吗?东和的未来能够托付给二宫吗?即使真的打倒神川,它也会成为比鼓城更难吸收的对象。
您不考虑和二宫锡马同盟吗?他们现在正在和一宫神川对峙,如果和他们一起夹击,应该很有效果吧?
到时候
杜艾大人抓抓刘海,露出极为符合个性的表情。
位居东和第二的锡马,会利用地理上的优势经及相称的荣耀与实力,取代它成为东和实际上的首都,我们依然只是从属于它的地方都市吧?
杜艾大人稍微压低视线,慢慢啜了一口茶。
这是本地今年秋天刚采收的新茶,请尝尝看。
是啊?
对方也慢条斯理喝着红茶。
是年轻人喜欢的香味啊。
支撑人称七叶的七大财阀其中一个,露出品评商品的表情。
七宫是最年轻的宫都市,公主的年纪也最小。加上二宫不承认妹姬的正当性与权威,长远看来,他们是不会让步的。
杜艾大人从玄关送客回来,一个人留在接待室打瞌睡的我连忙跳起来。
在漫长的会谈中轮流帮他们俩倒茶,谈话内容光是前半部就让我晕头转向。
两个人话说到一半,就开始瞪大眼睛检视好几本帐簿,反复比较让人搞不懂的数字,我真是快要受不了了。
刚开始有点诡异的对话,有些地方和我跟他们两人谈过的内容类似,自认为多少听得懂,只是还没理解内容在说什么话题又马上换了。
早上开始的会谈,结束时已经过了正午。
杜艾大人吃了一点烘焙糕点,喝掉剩下的冷茶:
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还有其他的工作得出门。
刚刚应该是很重要的工作吧?
面对我我也参与了部分工作的表情,杜艾大人不禁苦笑:
两边各怀鬼胎啊!只是确认之前没解决的问题而已,没有让人眼睛为之一这的内容。真正要紧的事都是在没有护卫的密室里进行。
我吓了一跳,这是真的吗?杜艾大人遥望远方的景色,眯起眼睛:
不、真正的大事会在不需要会谈的地方定案,等到向对方报告之后再进行细部调整。
不管做生意还是政治都很麻烦呢!
他不、他们身为财阀中的一分子,只要能在东和确保自身的地位和繁荣就足够了。即使不能打倒一宫或二宫,只要能维持一定实力就行了。
我想对展大人和他来说,很难认同这种事。
他们的计划比这大得多。
像是统一东和或是征服东和之类,这种一般人想像不到的事。
其实比较伤脑筋的是,他们对具体的统一或征服都没有多大兴趣该怎么说呢?感觉比较像是能爬多高就爬多高,试试看能不能爬到天上去吧?
他们的优势是长久以来建立的人脉、累积的技术,经及庞大的家庭成员。这些我们都没有,不好好操纵利用不行。
这个口气与其说是在指点我,不如说是自我确认。
相反的,我们的长处就是没什么负担,也不用照顾特定族群的特权,可以把财富广泛分配给合作的人。有必要的话还能进行投资,也没什么一定要特别保护的对象,所以他们做不到的事,我们可以轻松去做。
像是一有危险就自己先逃走吗?
杜艾大人毫不介意地笑了:
是啊。我和展都会努力遵守和你的契约。
契约?
从天上照下来的阳光很刺眼,照出来的倒影也不不长,玻璃因为暖气和屋外的温差而朦胧,杜艾大人一直凝视着玻璃那头的景色
我们答应过尽量不会让你吃亏啊。
哇哈!
杜艾大人准我下午休假,让我到祭典前夕的街上玩。
除过雪的街上一片泥泞,雪靴踏过便发出沙沙声。
身边有个走路只有我一半身响的人,细微的动静让人很难察觉他的存在。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冬日晴朗的天空又高又蓝,云层在山的另一头。
冻结的空气依旧刺痛脸颊。在大家眼中,我的脸颊大概是红通通的吧。
不知为何,走在我身边的人不论春夏秋冬,都是若无其事的表情。
到了祭典的前一天,来来往往的人潮果然变多了,只要走上大马路,很快就会混在人群之中,搞不清楚自己的所在位置。闪躲穿着各色冬衣的人们,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迷失方向。
即使这样,一回过神来,日影依然若无其事地跟在我旁边。
终月的人潮,似乎是利用冬季家闲来参加祭典的农村民众。
大马路和广场挤满了推销过冬用品的露天摊贩,贩卖冬季民族服装、过年用品、年初节庆装饰、明年的历书、冬季可以久放的食品等。
还有许多其他都市的商人四处穿梭,陈列罕见的冬衣与工艺品。他们带来的山珍海味和节庆点心发出诱人的香味。
感觉好像祭典已经开始了呢!
各处摊贩传来熏烤珍奇干货的香气。
大概是因为今年少了鼓城的威胁。
从日影的答案看来,这样的人潮似乎就是人们比起往常更加享受祭典的证据。
我站在摊贩与摊贩间的小空地,远望这幅热闹的景象。
现在就这么热闹,明天的正式活动没问题吗?
日影很稀奇地主动问话。这么说来,别人问他一百次,他才会主动发问一次。
他偶尔问我什么,我就会觉得很开心。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露出笑脸:
没关系,我不会参加祭典的。
日影静静望着我。
你看!有时后还是会看到守丧的人家。
过来的路上看到一、两户房子贴着守丧纸条,用墨黑的系绳围着大门。已经看过好多次这幅景色。
其中也有从秋末冬初的雪祭到终月这段期间,在鼓城失去亲人的家庭吧?
公主殿下也在服丧,贴身侍女在祭典时也得乖乖的。
我也会这么做。
日影倒是不以为意,或许因为他杀过人,觉得守丧不算什么。不过有个愿意这么说的同伴,我觉得有点高兴。
不过,好像光是前夜祭就觉得很开心了呢!
今晚的街头到处都燃起篝火,乐师在街头巡回演奏,据说后面还有好几台山车(注:日本祭典或节庆时四处巡回,装饰华丽的神轿)。
白天就是这副盛况,让我觉得很值得期待。
你要去哪?
去画师先生那里啊!
想去看看昨天的画完成之后是什么模样?
我心里的想法是:既然不参加祭典,说不定还没看到画,工艺馆就要拆掉了。不过日影没有追问太多。
我踏着雪靴前进,握在一起的双手缩在冬季羽织宽宽的袖子里。
脚掌稳稳地踏着地面。
横越广场往工艺馆前进,看到许多人聚集在雪舞台旁,年幼的孩子绕着冰柱四周追逐。
眼前的鼓城远景已经完成大半。
画师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靠着另一面的墙壁,用挑剔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作品。
唷!
和日影两个人站在他身旁打招呼,他单手一挥,懒洋洋地回礼。
今天只有孤单的画师躲在工艺馆入口有五、六个人忙着装饰和清扫,为明天正式开馆做准备。偶尔可以听到他们工作时的吆喝声。
总觉得这幅画怎么看都行。
画师睡眼惺忪,语气像在自言自语:
啊、告诉过你名字了没?我叫绘津。
画师绘津先生告诉我们,他今年十七岁,自称是天才画家。
今天早上展大人讲过的话让我胸口微微一痛。
我出生在一个没有名字的穷困村落,七岁被称为神童,带到鼓城的工坊拜师。年纪像你们这么大时,每天都在帮锦绘着色,或是做些润饰的工作。
他的视线很少对着我们。一边看着壁昼,一边比手划脚地闲谈:
我十五岁出师回到老家,才发现根本没有画图的工作每天都在种田。和工坊也因为吵架闹翻了,根本没有往来。好惨,好惨哪!
不知道他是个性开朗,还是喜欢讲自己当年的辛苦,语气听起来比起内容愉快多了。不管怎么说,他的确很爱讲话,听的人也觉得很愉快。
所以就来贺川工作吗?
不是,一开始是去更热闹的鼓城啦!工作多、多少也还有点人脉。只是他们和隔壁的夏目不和,我才跑到这里来。
画师的话中有很多我不懂的地方,也有很多地方让我感到在意。
那时候觉得火药味很浓,还以为七宫贺川是个乡下地方,比较安全呢!
他一脸失算的表情苦笑。
我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七宫会屈服在四宫鼓城的压力下啊!说不定琥珀姬身边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吧?
事实上,战前四宫的舆论大半也偏向这种意见。
没想到东征是那么性急的好战派啊!而且我被花言巧语给骗了,以为战争就是大军吓吓他们,逼迫鼓城让步的程度而已。还听说只要趁乱拿到钱,就可以开溜结果被整得惨兮兮。
也许是留下不愉快的回忆,虽然语气在笑,可是表情看起来还有许多事不吐不快。
不过画师就此闭嘴,继续盯着墙面。
这幅画画了多久?
壁画的宽度有我们三个人手拉着手那么宽,高度比展大人还高。
三天左右吧。照一定的顺序作业,虽然是以入口的画优先,不过还是要等颜料渗进去,没办法一口气画完。
他在终月中旬受伤,四宫战争还没结束就回来了。似乎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工作。
天气一冷伤口就会痛啊!要用暖气这栋房子也太大了,一用又会伤到画,真是麻烦!反正我一开始用的就是无法长久保存的颜料。
不晓得是看哪个部分不顺眼,绘津先生用画笔尾端搔着头。
我和日影望着墙面。
远景是静静流淌的大河,高高的城壁崩塌,烟雾消失在云层里。
天空又薄又蓝,混杂一点冬天的灰色,多少有点干冷的感觉。
整体的色彩相当淡薄,我想应该快完成了吧。
这个人的画作色彩组合都很淡,带来柔和的感触。
这就是我最后回头时看到的景象喔。
我们还没讲感想,绘津先生又接着说:
画得太漂亮了吗?还是应该像东征讲的那样,画些他带领军队打败四宫、和敌方的大胡子佣兵将军战斗的场面,才比较写实呢?
似乎明白画师烦恼的是什么了。
那么画比较写实吗?
我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或许吧。
不过,这时候就是想画这个呀。
也对。
我想这样就可以了。画出当时想画的东西就行了。
画师对着壁画沉默了片刻,眼神像是在看着远方某处的风景。
日影依旧没说什么,我也望着描绘陌生风景的壁画,三个人一直看着它。
是啊。
过了好一阵子,画师终于露出有点满意的表情。
在黑白分明的眼珠上头点上一滴滴白点,再帮只有轮廓的藤花上色。
怎么样?
很棒啊!小姐要是被炒鱿鱼的话,要不要来干我们这一行?
日影呢?
三个人坐在壁画前面,帮锦绘的画卷上色。
面前的画板上,有幅鲜艳的锦绘。
萌葱姬和浅黄姬站在盛开的藤花棚前。
翡翠姬坐在庭院硕大的翡翠上。
伫立在青绿竹林里的常磐姬。
还有蓝天下身穿巫女服饰的空澄姬,与胸前闪耀着黑曜石的黑曜姬。
锦绘东和七姬绘卷。
这些是祭典时要卖的彩色版画绘津先生的副业就是手工细部上色。
听说只要完成个二十张,就能拿到晚餐可以打打牙祭的钱。他好像瞒着展大人和杜艾大人偷偷地做,一天可以画个五十张。
我想说多少可以帮他画个五张贴补家用,所以就请他教我该如何下笔。
绘津先生负责的是我和日影做不来的困难步骤,他边画边问:
小空小姐的名字是从空澄姬来的,这么说来,你是在她身边服侍的人吗?
对呀!这就是我的工作。不过她本人可没有这么漂亮。
一面回答,一面帮在空澄姬四周飞舞,不知道是什么花的花瓣涂色。
她为人如何?
嗯身体很健康,这三年来从没感冒过。
哇!身体的确不错。
我们绘制的锦绘是七位公主的想像图,绝大部分是根据传闻所捏造的假象,不知为何每个人都画得十分美丽,画风也特别抽象。
空澄姬看来很柔弱,不过,她用诚心诚意的表情凝望着看画的我们。
黑曜姬戴着好大一顶黑帽子,黑色装束的衣摆非常非常长。
服饰清爽整洁但完全不实用,看起来像是祭祀用的服装,设计得艳丽而优美。
啊、这身打扮好像是真的喔!
画师评论黑曜姬非常特殊的公主服饰:
据说她走路时随身会有巫女帮她拉住衣摆。一宫黑姬的嗜好真是与众不同。
是这样吗这么说来,她的确给人喜欢打扮的感觉。
画中的黑帽子帽缘宽度是我拥有的那顶的两倍,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画中的长相还算蛮像的。服饰很豪华,只是太夸张了,相形之下其他部分就不太起眼。
又不是丧服,怎么穿成这样倒是有不少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跟着有样学样。就连在七宫也看得到。
咦?说的也是。我遇过这种打扮的人,只是穿得更朴素、更普通一点。
尽量别说谎,老实地回答他。
其他公主大概也跟本人一点也不像吧?
要是他继续追问空澄姬或黑曜姬的事就不妙了,我赶快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公主身上。
我们本来就是幻想画师。
画师很有自信地说:
幻想画师的工作不是真实把眼前的事物照样画下来,而是依随自己的内心运笔,画出多彩多姿的风情才是我们的抱负。
他像是快要笑出来,正因如此,表情看起来特别开心。
这张脸让人好羡慕,感觉画师先生的确在享受自己的人生。
我认识几个有这种表情的大人,他们大概永远是我憧憬的对象吧?
没有琥珀姬的画吗?
现在的对话和气氛让人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又转换话题。
啊呃
绘津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苦恼。
我发现应该有什么理由。
是因为和四宫的战争吗?
令人有些害怕的问题。
不是。
绘津先生看着自己画的图,低声回答:
琥珀姬的画也很卖钱啊。毕竟她是最美的公主,很多人在搜集不幸华姬的画像。陶杜艾和东征对于娱乐方面也很宽容,不会为了自己方便就妨碍出版。
他有点为难,说话断断续续:
我见过琥珀姬本人一次。所以身为幻想画师,现在很难下笔啊。
做完贴补家用的零工,夕阳已经西斜了,告诉我们冬日的脚步很快。
还有些空档,泛红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玩得真开心。
日影、画师和我三个人来到工艺馆的大门前。
我画得最用心的,是那幅画的樱花。
年轻的画师刻意站在入口正面的樱花壁画前。
画中是一片春色,樱花开始飘散,显得十分鲜艳。
待在鼓城的短暂期间,曾遇上春天的祭典。四宫公主在百年树龄的樱树前跳舞献祭。虽然我只有远远看过一眼,真是个漂亮的公主。
隐约领悟到,他画的是当时的樱花。
我觉得,这个人或许把人物和其他对象全部抽离,只是珍惜地画出自己看到的东西。
人生真是波折不断啊。那年春天根本想像不到今年冬天会变成这样。
在夕阳与阴影的色泽中,画师的表情里混杂着郁闷和寂寥。
新年马上要到了。过了雪终,冒出春日新芽,就到了樱归的季节。
茫然想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我说出心中的话:
鼓城的樱树被烧掉了吗?
要是还留着,春天时一定会有人举行祭典。
贺川对于春祭很节制,空澄姬也不会出席。不过,随着两地逐渐统合,空澄姬在鼓城进行祭祀的机会也会跟着增加。
别的都市里,其他的公主也会有所行动。
冬天的脚步好慢,春天还很遥远。只是冬天终究会结束,换另一个季节。
樱归之春、新绿遍渡、水面摇拽,来到天空澄亮的高夏。
祭典结束之后,年关一过就是新年了。
画师耸耸肩,思绪飘向永恒的漫长岁月。
冬季的云彩飘浮在暗红的天边,带着一股独特的沉重色泽,占据大部分的天空。总觉得天空离地面越来越近,正在接近我们。是冬天云层太厚了吗?外头的风很冷,我一发拦,日影就站出来帮我挡风。
谢谢。
对方没作声,我还是很感激。
画师绘津先生根本没管我们,不停朝广场前进。
哇啊!好棒!
听到他的声音,我们也往广场一看四处都是点起灯火的露天摊贩,众多人潮挤在形形色色的店家前面。
乐师的笛声、金属打击乐、用木槌高声敲打木板的流动小贩,还有孩子们的欢声和大人的谈笑混杂在一起。
聚集的人数有数千人,远超过昨天或早上的规模。
人群彼此交错穿梭,口中呼出白色的气息。从身上层层叠叠的绵衣和冬帽露出的耳朵,还是感受得到寒意。
在暗红天空下,每个人都吐出白气,朝冰柱上点着冬灯的雪舞台前进。
冬季的前夜祭和夏季的活动不同,在正午过后开始,人群一到日落就散去。不这样的话,冬季的冷空气会让身体受寒,要是路上积雪,归途也会相当难走。
短短的一瞬间,午后的阳光暂时泛红倾斜,冻结在冰冷云彩上的暗红色彩也逐渐消褪,染上淡蓝或浅紫色。这是冬天特有的风光。
我们帮了画师的忙,所以他说要请客,可是一回过神,只剩下我和日影在人群中推挤,漫无目的地走着。
好冷啊!
你看。
日影指着广场一角的摊贩,大锅冒出温暖的蒸汽,摊贩用勺子把热食分装在陶器中贩售。
请给我两碗。
拿出零钱买了两碗葛汤(注:用热水冲泡葛粉与砂糖的热甜汤)。
用汤匙搅拌碗里加了砂糖的葛粉,热气扑面而来。
脸上冻僵的表情,稍微软化一点。
两个人一起小口小口地吃。
又甜又暖。
好暖和哦。
我们和参加前夜祭的人们一起取暖。
正想一口喝光,才发现碗底还有一小撮没溶化的砂糖,连忙搅一搅,伸出舌头去舔。
吃完才想到,这副模样可不能被梳妆师或侍从长看到。
明天人会更多,今天能逛多少就逛多少吧!
把碗和汤匙拿去还,小贩对我们这么说,我笑着点点头。
明天就不能出来逛了,今天还是尽量多看一点吧。
咦、那是展大人吧?
两个人四处参观,刚好看见似乎正在巡视的展大人,带了十名左右的部下到处露脸。
他好像没注意到我们,和不同职务的人打招呼。这才好现他和某个似曾相识的人在一起。
那位身材高大结实,穿着冬季长外套的人站在展大人身旁。
昨天在工艺馆遇见,和画师在一起的人。
你认识吗?
试着问日影,他的回答只是稍微摇头。
对方果然是展大人认识的人。从精悍的面貌和体格看来,他们应该都是军人吧!
心里有点在意,可是他们好像很忙,而且被他抓住不知道会被带去什么地方,所以我们在被发现前,就往别的方向移动。
这时候
唉呀!大爷,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呢!
声音非常有精神。
仔细一看,展大人身边多了一位见过的大哥。
喔、壁画完成了吗?
听到展大人响亮的声音。
嘿嘿、都是托大爷您的福啊。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哈哈哈!这家伙真有趣。
他胡乱伸手摸摸画师的头,又把他细瘦的身体一把推开。
下次记得带酒过来,我会好好关照你的!
嘿嘿,谢谢罗。
的确是那位画师没错,他对这群路过的人亲切地行最敬礼,直到展大人他们消失在人群中,一直保持笑容。
他的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我们,转头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僵硬,笑容带着微妙的感觉。
嗯你们听过推销生意这个词吗?
总算说话了,笑容看起来不太舒服。
总而言子,我们两个人也对他点点头。
三个人大口吃着名叫七宫烧的红豆饼。
这是用面粉煎成大判(注:日本江户时代的椭圆形金币)形状,再包进红豆馅的点心。
名为七宫烧的原因是,上头有七的烙印。
大人是很辛苦的。就算我这种天才,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也是事实啊。
我们两个人姑且跟着点头附和。点头是因为点心很好吃,让人觉得好幸福。
刚刚和展大人一起的是昨天那位先生吧?他是谁呢?
不太在意的我换了个话题。
不清楚。
回答得非常快。
我昨天以为他是工作人员,跟他谈了很久。实际上好像只是来参观的普通人。
看来应该是实话,就连刚才面对面时,也是彼此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他要是东征将军的朋友就不得了啦!那种人带兵很厉害的。
虽然当兵期间很短,因为有实战经验,他的语气相当有自信。
吃完点心,三个人一起逛街。
信步走走看看,画师又开始闲聊,我快被人潮给吞没了,日影急忙伸手拉住我。
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光真快乐,时间就这么过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猛地停住脚步。
在人群的笑声和闲谈中,我感到有点害怕。
这是怎么一回事?心头才这么一想,马上又放弃。
日影与画师都轻快地往前走,停下来发呆又会挡住别人走路。而且愉快的时光终将要结束。
所以我继续走,寻找下一个表演。
看到雪舞台一角有几道挡风的板墙七个间隔相等的空间,间距和民宅差不多,高度和长宽都一样。
特别在这个区块点起篝火。
一个个以木板搭成的台座,后面用不同颜色板子区隔。
仔细一看,发现那是用木板围成背景和看板的舞台。
舞台前有许多观众,附近传来听惯的弦乐器演奏和铃铛乐声。
有个黑衣人站在那里。
黑衣女性沉静伫立,黑帽子遮住了她的脸。
背后窜过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