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濑采?采家的春濑吗?」
府中行宫的大厅里,杜艾大人正对着指名赠送给我的一面大镜子皱着眉头。
「是的,我们原本婉拒收礼,但对方的使者无论如何都不让步。」
梳妆师也用一副困扰的表情看着精雕细琢的镜台。
跟我平常更衣时使用的那面以数枚镜片拼成的大镜子不同,这面可将好几个人同时照进来的大镜子只用了一枚镜片。任谁都看得出来,这面镜子肯定是在某座大型工坊里以极其繁复的工法所制作。
「这么容易坏掉的东西,真亏他们可以运到贺川来。」
「正因为如此,就算想要退还,像这样的东西也没办法搬运回去,所以我们只好收下了。」
「的确,就算我当时在场恐怕也不得不收下吧。真是没办法。」
就在杜艾大人因公前往远方的有力豪族家中,五宫仓濑、六宫牧濑联名送来这么一件礼物,这件闪耀光芒的大礼现在正摆在行宫后面的房间里。
「真的非常抱歉。」
「看到你低头道歉还真是不习惯。平常都是我惹你生气。」
杜艾大人随口开着玩笑,同时以商人的眼光鉴定这件礼物。
「看样子是个好东西,赶快为公主殿下布置起来吧。」
「采家的春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对着蹲下来审视大镜子细部装饰的瘦小背影发问。
「是个比我跟展还年轻的年轻人,算是最近开始崭露头角的人物。采家连续四代都是富商,一直以来都是联系仓濑与牧濑的重要关键之一。」
我心中浮现疑问,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问,这时身旁的梳妆师代替我开口:
「对方不以浅黄姬与萌葱姬的名义,而是由采家以仓濑与牧濑联名的形式送礼,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只是打个招呼吧?让我们知道与鼓城相关的交涉事宜由采家全权负责。我想他们应该也送了什么东西给夏目的常磐姬,驻守鼓城的展八成也有。而且采家的人应该开始尝试直接与他们接触了。照顺序来看,这里应该是最后一站。」
「展大人不对、东征将军阁下也有?」
我慌忙改变语气,好让自己有公主的样子,同时继续追问。
「没错,每个势力都认为,只要能够成功笼络展,一切都会变得很轻松。」
总觉得有点恐怖。
最近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跟展大人碰面。
展大人必须经常在战地之间往返,也因此跟只是象征性公主的我,还有成天为协调贺川与周围势力的左府阁下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变得比较少。以现在的我来说,对展大人近况的了解之限于属下所报告的范围。虽然杜艾大人一直与展大人保持密切的联系,但这种分隔两地的状况还是令我有点担心。
「真担心啊,不知道展会不会被别人的贿赂收买。」
杜艾大人带着一点也不担心的表情站起来,然后用笑容迎向我的视线。
「从贺川派兵增援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我想我自己最好也亲自前往鼓城一趟。」
「咦?」
「左大臣阁下!」
我一脸惊讶,梳妆师则是以锐利的眼神瞪着杜艾大人。
「光明正大的增援会刺激其他势力,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派个官阶比较高的人过去,在让军队以护卫的形式一起前往。而且我也得直接会见鼓城的商家,这样才好跟他们交涉。」
「那、那我呢?空澄姬该怎么办?」
我的语气显得很着急,看着隐藏不住紧张表情的我,杜艾大人还是保持笑容:
「待在这里悠闲等待就可以了。麻烦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来办,你只要尽力让贺川维持和平都市面貌就行了。这也是为了贺川好呢。」
就算杜艾大人这么说,我还是无法释怀。
梳妆师、侍从长还有日影,虽然我的身边还有这么多对我很好的人,但想到展大人还有杜艾大人都将离我远去,我突然觉得很可怕。
「要一起来吗?」
忽然间,好久以前曾经听过的话又传入我的耳里。
「到鼓城赏花吧。樱归月还没结束,而且今年的雨量似乎比较少,现在去的话应该正是最漂亮的时候喔。」
杜艾大人的语气非常温柔。
「陶杜艾」
梳妆师的语气变得很严厉。
我们站在大镜子面前,镜中映出镜外比邻而立的人影,杜艾大人与梳妆师相对而视。
「你又用这一套来骗人了。每次都一样,虽然你总是让人有选择的余地,其实你只准备了对自己有利的选项。」
梳妆师的语气虽然很平淡,还是可以感觉她正极力避免表现出心中的感情。
即使如此,她的声音还是有点僵硬。
「不对,应该不是你,而是你们吧?」
身材修长的女性订正前言,虽然她的年纪似乎比杜艾大人他们还要小一、两岁,但我总觉得她比我们都还要成熟。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把她当成我们之中辈分最高的姐姐。
「是对我们都有利喔。不管是对公主、对你,还是对所有支持我们的人来说都有好处。这可是我一贯的目标。」
「你敢说这次也是一样吗?如果照你刚刚说的做,结果真的对每个人都有利吗?」
「那是当然的。虽说事情能不能顺利发展还得看我们的力量,对手下一步的行动也可能让事情产生很大的变化,但至少我跟展都不是闹着玩的。」
「就算不是闹着玩,但你们却是乐在其中。」
「不快乐一点可不行啊。人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享乐,我就是为了创造出一个大家都可以享乐的世界,所以才决定当政客的。」
「那个男人呢?东征将军阁下也是为了创造出可以享乐的世界才成为军人的吗?」
「没错,而且他的专长就只有打架。」
杜艾大人眯细眼睛,露出温柔的表情:
「你应该也很清楚,他既不是战略家也不是好战分子,只是个武师。」
「投机客跟武师的组合吗?」
「这些可是为人生增添色彩的必要角色喔。不只是我们,也有像你这样的角色,还有东和公主的角色,再加上她们身边有着各种企图的人们,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不管就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来说都是这样。」
杜艾大人的视线从高个子的人身上往下移到我身上。
「公主殿下,请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吧。」
杜艾大人用平常的表情说着辅佐官的台词。
「无论是这条路或是其他的路,一切但凭公主殿下裁决。左府与右府都将尽心遵循公主殿下指示的方向。」
我伫立在镜子前,心中思考三个人的距离。
梳妆师不再说话,杜艾大人则是摆出轻松的姿态。
所有人都在等我开口。
也许是为了营造轻松的气氛,杜艾大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你想怎么做都没关系。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让你吃亏,我们也有信心不让自己吃亏。」
「这次也跟以前一样,事先准备好了剧本吗?」
我试着询问,杜艾大人回了我一个开朗的笑容:
「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我会把它们组合起来,让你可以应付所有的状况。」
我的视线不知不觉望向镜中的我们。
一起面对镜子的三个人映在镜中。
镜中的我、杜艾大人还有梳妆师都跟镜外没有两样,只是镜中世界的一切全都左右颠倒。
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镜中瘦小的我,还有太过华丽的公主装扮。
「我要去。」
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
镜中反射有如空气的冰冷触感,随即融入春天的温暖空气。
「有没有可以不违逆鼓城的民意,又可以增进贺川与鼓城间友好关系的策略呢?」
我看着镜中的杜艾大人,他并拢双脚摆出端正的姿势,低头行了臣下之礼:
「比起交给东征将军独自带兵驻守,温柔的公主殿下亲自前往慰问,才能真正促进两个都市的未来。」
「那么请让我与诸位同行。今年春天我想欣赏鼓城的樱花。」
「臣谨遵公主殿下旨意。」
镜中的杜艾大人深深行礼,然后转身离开,我只是静静看着。
梳妆师目送杜艾大人离开,随着关门的声音响起,修长的身影回到我身边。
「这样真的好吗?我们才刚在贺川安顿,现在应该是待在贺川稳固本身势力的时期才对。」
让七姬亲自前往过去曾为敌人阵地的鼓城是件危险的事。正因为如此,刚刚梳妆师才会为了保护我而跟杜艾大人发生冲突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鼓城失去琥珀姬,这是我欠他们的。」
「鼓城与夏目共谋对贺川发动侵略,应该是他们欠我们才对。」
「双方都得负起责任才行,所以」
我直视镜中的公主殿下。
「把一切交给他一个人实在太危险了。他们两个的性格就是这样,不管纷争演变得多么激烈,他们大概都不会在意。」
同一时间,在鼓城南部。
「好、喝吧。」
展凤一口气喝干倒满清酒的大酒杯。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也拿起普通大小的酒杯。
这里是鼓城外围靠近夏目的农地,两人所在的地方是农地一角的小山丘。
这座圆锥型小山丘明显是人为造成的,整座小山主要是以红土堆积。在过去开垦农地的时期,周围地区不适合耕作的沙土都被运到这里,堆放了数十年之后便形成今天的模样。
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农地,但是今年没有人耕作。在一片荒凉的景象中,偶尔可以听见士兵的喧闹声与军马的鸣叫声。
展凤的本营就在这座小山上,驻扎在周围的士兵大约有五千人。
这是临时征集的兵力。由于驻防地点换成鼓城市附近,因此展凤可以从散布在周围的各势力以及鼓城内部动员士兵,原本展凤带往国境附近的兵力再加上新动员的预备兵力形成现在的规模。等到来自贺川的第一波增援赶到后,总兵力会达到七千之多。
这是为了对抗士道将军麾下的三宫夏目所派出的军队。虽然天色还很亮,但这支军队的主将和访客已经在营帐中对饮。
「别客气,采家送来的礼物都已经分送给众将士。酒也是其中之一,尽量喝吧。」
「能够与名震天下的将军对饮,对于采家来说也是无上的光荣。春濑感到无比荣幸。」
「不过采家的长男竟然会为了送这些微薄赠礼亲自出马,还特地来到像这样的野营,这真是让人惊讶啊。」
「在下原本打算前往鼓城,但从手下那里得知将军正在这里,因此连像样的礼物也不及准备便慌忙赶来,还请将军务必原谅在下的突然来访。」
「别客气,这两个月来承蒙你们不断提供鼓城支援物资,我还经常跟部下们讨论该怎么报答你们才好。」
展凤与春濑采相对而坐,互相为对方的杯子斟酒。两个人一起享用只有酒与简单野战食品的宴席。
「那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你这次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年轻的将军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与富商的年轻领袖视线交会。
「我们会负责让夏目退兵。希望鼓城恢复对夏目的物资供给。」
单刀直入的一句话。
「这样说来可就怪了。」
东征将军露骨地笑了,表情简直像是在民间故事里登场的贪官污吏。
「我们仓濑、牧濑同盟目前倾向认同贺川对鼓城的控制权,然而以夏目为首的各都市却无法接受。如果贺川与夏目就此开战,神川及锡马绝不会袖手旁观,如此一来事态必定会朝我们双子都市无法容忍的方向发展。」
「你说要让夏目退兵,难道你们有办法让夏目认同我们贺川跟鼓城的将来吗?」
「夏目之所以对鼓城出手,只是要确保他们本身的独立自主。他们打算利用这次的机会让鼓城欠自己一个人情,藉此让两个都市的借贷一笔勾销,如此一来夏目就可以解决日益艰困的财政赤字,并且保持本身的独立地位。在这样的前提下,只要有人肯对他们的独立提供支援,他们自然不会再插手鼓城的事情,一切就可以圆满解决。」
看着对方真挚的眼神,男子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样说来也有道理,可是鼓城的商家又会怎么想?那里的一叶应该也是着眼于将来,才会一直配合原本关系恶劣的夏目吧?」
年轻商人的嘴角浮出浅笑:
「他们是失败者,失败者只有退场的份。如果他们是真正的商人,就算遇到这种结束应该也了无遗憾。而且在鼓城也有胜利者,包括和我们关系良好的人,还有从以前就看好你们、看到七宫贺川未来成长的人。」
「不管是投资人还是金主,有人失败,就有人成功,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要我们阵营跟你们在往后与鼓城保持良好的关系,并且提供他们援助,那么失败者所受的伤就不会太深,比起就这样直接开战好得多了。」
「对商家而言,这样的想法或许是最好的。然而三宫夏目的军方与民意都主张打倒七宫贺川,这点又该如何解决?」
酒力逐渐发作,东征将军用力摇晃手中酒杯。
「这并非吾等可以解决的问题。因此这一次才会特地与七宫贺川最具实力的将军商谈。」
听见这句话,身居东征将军一职的男子将身体靠上椅背,露出笑容:
「看样子你已经跟鼓城那边谈过了吧?」
「先前已在非正式的情况下与常磐姬见过面。对方虽未明说,但根据我的观察,那位公主虽然性情刚烈,但绝不是好战之人。」
「你们谈的应该不只这些吧?」
展凤露出商人特有的表情,曾经做过相关工作的他与这样的表情非常相配。
「我们同盟与三宫夏目之间交易频繁,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十分深厚。」
言下之意表示自己已跟夏目的财界与政界达成某种程度的协议,年轻商人的说话声中隐含着一股自信。
然而回答他的声音却带着一点捉弄的意味。
「我们七宫的空澄姬殿下当然也衷心冀望和平。贺川的人民也想避免无谓的流血,但采家的努力恐怕来得太迟了。」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此话怎说?莫非情势有所变化?」
「一直藉由保持中立来回避战争的双子都市,旗下采家的领袖从夏目前往鼓城,如此大动作早已被激进派察觉。虽然你准备了充分的人力保障自身安全,不过看来你并没有料到有人会赶在你进一步行动之前先下手为强吧?」
年轻人难隐脸上惊愕的表情,狡猾的男子用视线打量着他:
「士道将军的部队已朝着鼓城推进,明天就会逼近此地。佣兵将军麾下的部队更在国境上与我方要塞的守军交战,战斗已在今早分出胜负。」
春濑保持沉默,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展凤笑着说:
「现在鼓城已经遭到侵略,并在国境上受到相当大的损伤。我军之所以聚集在此,就是为了堂堂正正迎击侵略者。」
沉重的气氛令宴席陷入一片沉默。
「驻守在那座要塞的是鼓城的士兵吗?」
面对春濑的质问,展凤以点头代替回话。
「将军早已预测到夏目会对鼓城发动进攻吗?」
「所有的状况都在预测之中。我料到采家会以双子都市的名义展开行动,但也猜想不愿顺从双子都市想法的人们也会有所动作。」
「那真是令人头痛。」
春濑采的声音变得极其冷漠。
「不管是三宫夏目被击溃,还是七宫贺川被击溃,这两个都市的衰弱势必会让神川与锡马趁机取得优势,这对主张以调和来达成独立的我们来说十分不利。」
「采家不希望七宫获得胜利吗?」
「三宫夏目并不像鼓城那么容易对付。商业都市与武家后裔是大不相同的,这次的战争很可能会演变成长期抗战,双方免不了陷入疲弊。即使最后是由你们获得胜利,巨大化的贺川势必成为以正统政府自居的神川讨伐对象。一宫神川虽然老朽,但仍是过去的首都。调动一、二十万的大军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跟只能勉强凑出一、两万兵力的我们完全不同。」
严厉的眼神射向露出浅笑的高大身影。
「去年七宫号称动员三万兵力,但实际应该只有两万出头。贵国正确的国力完全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虚报兵力这种事在古今东西都没什么好稀奇的,总要减掉一些数字才符合真实情况。其实正确的数字有多少我也不知道。杜艾他应该很清楚,不过他这个人最爱说谎,才不会乖乖把真实的数字发表出来。」
春濑听得出这段回答是谎言。就算眼前的男人不知道正确的数字是多少,至少也掌握到相当接近正确的数字。
无论如何试探,这个男人依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态度。春濑努力压抑着因为状况毫无进展而感到焦躁的自己。
年纪轻轻就成为采家领袖的他,拥有相应的自信与自尊。
「既然战争无法避免,甚至已经开战,那就应该尽快寻求和谈之道,让两个都市与我们结成同盟互相合作。」
因此他进一步试探。
「让四个都市包围中央吗?」
「没错。神川与锡马之间的对立是深刻而且长久的,我们这些都市只需寻求安定,让他们自相残杀即可。」
只要中央陷入疲弊,各都市的独立与并存就能获得确保。
这正是仓濑与牧濑两座宫都市心中东和应有的姿态。
「真的能够那么顺利吗?」
「只要让两个都市分享鼓城的财货,或是由七宫负责将这些财货分享给各都市,要达成目标绝非不可能。我们采家不、两位公主殿下以及旗下的每个人唯一追求的,只有长久的调和。」
看着露出年轻人特有眼神的春濑,高大的男子若有所思地笑了。
这个宴席持续很长的时间,直到最后展凤都没有做出明确的约定。
「少爷,与东征阁下的会晤结果如何?」
当春濑采走出展凤的营帐,午后的阳光已经染上淡淡的红色。
十多个部下前来迎接,他们都是从上一代就开始侍奉采家,是一群经验远比春濑丰富的可靠男子。他们的相貌与周围负责守护本阵的武士们几乎没有任何不同,任谁都可以看出除了经商之外,动武也是他们的工作。
「父亲大人预料的一点都没错,他是个难缠的对手。」
外头的空气带着风的气息,春濑一边深呼吸一边环顾四周。
不远处可以看见警备兵的身影,春濑迈开步伐,装出朝马匹保管处走去的样子。
「我已经传达采家的诚意还有仓濑、牧濑的想法,但对方仍执意要继续开战。」
「还是无法阻止他吗?」
「他打算取得胜利。还有之前提到的那个要塞似乎已被攻陷了。会见的时候我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一想到他的笑容我就觉得很恶心。」
表情与声音都充满怒气。
一直压抑至今的感情逐渐爆发出来。
之所以会在部下面前露出这种姿势不是因为他感情用事,而是因为他还年轻。
「他把配置在国境上的那些人当成活祭品了吧。」
部下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冷静地加以分析,藉此提醒自己的主人自重。
春濑采知道部下们在想什么,在发出愤恨不平的啧啧声之后,开始收拾自己的情绪。
「他是不折不扣的好战分子,对于用兵的得失十分清楚。」
年轻人开始咬牙切齿,用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专注眼神看着脚下。
「那个家伙竟然把鼓城的不满分子当成诱饵引诱夏目军进攻。」
继续发泄心中的情绪,移回盯着地面的视线。
「那个男的到底搞不搞得清楚情况?如果不答应我们的请求,双子都市就会转而支持三宫,甚至成为七宫贺川的敌人。难道他听不出我话中的意思吗?」
「少爷,在这里说这些也没用。」
「我知道。就算跟那个男人说不通,也还有叔父大人他们在对七宫的辅佐官以及府中进行游说。最起码杜艾尔陶应该搞得清楚状况。」
春濑的视线转向忍不住出言安慰的部下:
「可是采家的功绩不能靠叔父他们建立,得靠我亲手立下功劳才行。如果不能对一族、对两都市,甚至对全天下展现我的功绩,这个世袭而来的领袖地位将会岌岌可危。」
他的眼神告诉众人,自己的处境跟只是偶像的公主完全不同。
「采家的小鬼啊,哼哼。」
「就这样放他回去好吗?他只是个仗着自己的中立地位在战场乱闯的年轻人,我们大可把他打进牢里,让他吃点苦头。」
正与副官饮着残酒的展凤用一如往常的笑容回答:
「他自己很清楚,如果自己遭到监禁,七宫等于欠了采家一个人情。如此一来采家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跟其他势力合作,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七宫采取强硬的态度。这小鬼也算是思虑周详,而且胆子很大。这点我倒是不得不夸奖他。」
「那个年轻的领袖真的有如此的器量吗?」
采家的春濑是在前一代领袖卧病在床之后,从众多的子嗣当中遴选出来的后继者。只要是对世局稍有了解的人大概都听过他的来历。
「就算受伤依然勇往直前的年轻人,这对世人来说可是不可多得的佳话啊。他很清楚这种佳话对自己来说是种财富,而且也确实地付诸行动。」
视线转向刚才春濑坐过的位置。看着空无一人的席位,展凤微笑说道:
「对方若是不惜受伤,我们就千万不能伤了他。仗着负伤夸耀自己的小鬼可是很难应付的。如果真的让他变成大人物就麻烦了,而且我们也没必要认真对付他。」
展凤将视线缓缓移向身边与自己把酒共饮的副官:
「东和之所以拥立宫姬,为的就是制造佳话。我们没有必要白白奉送一段佳话给采家。」
「肮脏的角色就由我们军人来扮演吗?」
「佣兵将军可是很难应付的,士道也是。」
「属下了解。」
两人看着对方,嘴角泛起武人特有的豪爽笑容。
「我方的增援近日之内就会从贺川抵达鼓城。在那之前我们要采取守势,任由他们进攻。」
照现在的情况,无论怎么凑也只能聚集七千兵力,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来自鼓城,无法成为积极的战力。虽然阵地背后就是鼓城,还是不得不配置一部分的兵力在后方做为牵制,因此现阶段的兵力实在不适合与对手硬碰硬。
「传闻军师阁下也会随军前来,请问是真的吗?照理说军师阁下应该要待在后方才能充分发挥策士的能力。」
「没办法,毕竟公主殿下也要亲赴前线,到时他不在身边就糟了。」
一手拿着酒杯的展凤轻描淡写地说着,副官则是哑口无言。
「什、什么?」
「我们的公主殿下要移驾到鼓城。七宫贺川的宫姬如果亲自来访,鼓城的民间也比较容易出现拥立七宫的风气,这应该是对当前的局面最有利的策略吧。」
「这是将军你跟杜艾尔陶阁下、军师阁下之间的协议吗?」
副官继续发问,他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据说常磐姬打算亲自前往前线慰问士兵。既然常磐姬打算采取行动,我们的公主殿下自然也不能闲着。以公主殿下的性格来看,事情会这样发展是理所当然的,根本用不着我们进言。」
展凤把酒杯举到高过视线,露出特有的笑容:
「这不是很有趣吗?两位东和的公主在武力冲突中互相对峙,这种事在东和的历史上可是一次也没发生过,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看着仿佛兴奋到忍不住笑意的将军,副官有点无可奈何。
「请恕属下直言,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嗯?有什么不对的吗?」
将军笑着转身,用满不在乎的态度说着。
「我们的公主并不像常磐姬那样出身武家。」
「那又怎样?」
「无法指挥作战的宫姬若是来到战场,战局反而会变得停滞不前。在温和善良的公主殿下面前,我们根本无法放手一搏。」
「那有什么不妥的吗?」
「我们之所以镇守在这里,为的就是以最快速度结束这场战事,确保我方对鼓城的控制权。」
「你担心战局的停滞会演变成长期的对峙吗?这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展凤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可是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听好了,战争拖得越长,对我们的对手越不利。只要鼓城还在我们手上一天,他们就得不停应付慢性的物资短缺。就算他们想从其他都市购买物资,也得付出路途遥远带来的额外成本,而且还会被迫欠下各个都市人情。老实说,藉由长期对峙兵不血刃,对我们来说才是最轻松的。」
「可是将军离开贺川之前,不是答应公主殿下还有府中的人,要以最快速度解决纷争吗?」
「是啊,我可没打算花个五年十年来打这场仗。不过也不打算在两、三个月之内解决。」
「士兵们可没听说这件事啊。」
「告诉他们只会导致军心涣散。我们的士兵可没有精良到能以长期抗战为前提执行任务,而且也还没有锻炼到足以靠短期决战打赢士道阁下,还有佣兵将军这种程度的对手。」
「将军这么做是为了方便带兵吗?」
「我会尽量缩短战争的时间。对方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就马上倾尽全力突袭,在最短时间内分出胜负。老实说,这才是我最擅长的做法。」
一副这样做才是最轻松的语气。
「军师阁下也赞成这个策略吗?」
面对副官别具含意的问题,展凤笑着回答:
「他的工作就是想出一大堆策略,并且让每个策略都可以付诸实行。夏目的行动如果能再轻率一点当然是最好,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只要照着事前跟大家的协议来行动就行了。还有,这场战争的内幕可要对公主殿下保密。若是传了出去,难保哪天不会传到公主殿下耳里,所以这件事情严禁对外公开。你就把刚刚听到的话藏在心里,用往常的严肃态度面对士兵吧。」
「是、属下遵命。」
副官挺直身体大声回答,声音显得很安心。
这是得到明确指示所产生的职业上的安心,以及对指挥官能力的信赖,还有得知象征自己的年幼公主与这些血腥之事无关时的放心。
身材高大的青年充分了解对方的心情,露出和善的开朗表情:
「可以的话,我会尽力在公主殿下到来之前把这里的事情解决掉。往后也要烦劳你了。」
「为了七宫贺川与空澄姬殿下,属下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听着部下的宣示,年轻的将军满意地点点头,同时摇晃着杯中的液体:
「好啦,鼓城内部还有三宫夏目的动向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剩下的问题就是那家伙了。」
看着杯中摇晃的酒,自言自语的展凤想到别的事情。
不知是针对谁所说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沉重的气氛。
已出鞘的长刀保持一尘不染的银色。
时刻已近黄昏,雾羽良沙爬上平城的天守阁,眺望远处缓缓起伏的山峦,还有被春天的暮色所笼罩的杂木林。
春天为荒地染上一层绿意,空气也十分温和,但这座远离人烟的平城相当简陋,即使爬上最高的天守阁视野还是很差。
以国境的意义来说,分界相当暧昧的东和都市界线。为了避免刺激邻近都市,这座位于鼓城境内偏僻位置的城池规模很小,驻守在此的士兵也只有区区五十人。
今天破晓,良沙一门趁着还有半数守军尚在睡梦中时完成整座城的包围,然后迅速展开突袭,在一瞬间便攻破城墙。
守军在第一波的突袭就遭到击溃,剩下的人只有逃跑或是投降两种选择,因此战斗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死伤的人数也很少,良沙一门大部分的人更是毫发无伤。
这场仗可说是赢得十分彻底。
本身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还占领了几近完整的城池。
虽然还得追击部分逃走的士兵,但追击战在中午以前便已告一段落。
即使如此,这个男人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笑容,部下也不敢去打扰他。
「士道阁下似乎还没赶到。」
一旁的副将连忙回答后续部队得等到明天才会抵达。
「虽然立下战功,但这是怎么回事?」
这原本应该是场可以兵不血刃的攻城战。
守军原本就缺乏战意,只要良沙一门宣布包围整座城,守军多半都会投降。
然而要是连一次的交锋都没有就让敌军投降,对于良沙一门反而是种困扰。
如果双方都没有流血,就算立下战功也很难在三宫夏目军中建立实战派的地位。因此为了制造敌人的尸首,良沙一门纵使明知毫无意义,还是得发动突袭。
相对的,七宫贺川同样也需要无谓的损害,才获得夏目主动侵略鼓城领土的证据。
正因为知道这点,这场胜利无法带来任何喜悦。
说得好听是被委以先锋重任,实际上却得负责肮脏的工作,对良沙一门也算是件苦差事。
然而他们还是主动接下这个任务。
结果就是良沙一门亲手斩杀过去曾跟自己并肩作战的鼓城士兵。
虽然是意料中事,还是没有人有心情为战胜感到高兴。在与我方部队会合之前,一门的首领与他的部下都不禁心情沉重。
即使想要痛饮祝捷的美酒一扫沉重的气氛,也得等到把这座城交给本队之后。
「要帮一族争取荣誉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领的喃喃自语并未传到部下耳中,枝头上传来的鸟鸣声盖过他的声音。
他就这样静静伫立,直到听见城中某处传来伤兵的呻吟,便将视线移向手中垂下的爱刀。
虽然已经占领敌方城池,可是为了表示自己还是处于备战状态,这把长刀在我方部队到达之前都不会入鞘。
不曾斩杀敌人,也不曾与兵刃对击,银白刀身只是不断散发无暇的优美。
刀柄为了便于挥舞而加长,轻轻转动手肘将刀重新握正。
「这样是否轻松一点?银星。」
口中唤着长刀的刀铭。
自从下达突袭命令以来一直出鞘,连活跃的机会都没有的刀刃正在反射黄昏时刻的光芒。
就这么为了天将黑而感到惋惜。
到今天早上已经是第三天了。
「唉呀,您今天又比平常更美了。」
随着绘画的进展,这个年轻人比前一天更加兴奋。
或许是因为身材瘦小的关系,少年的声调异常的高,旁人得花一段时间才能习惯。
虽然习惯了之后也没什么,但这个人只一吵起来就有点令人受不了。
常磐姬皱起眉头:
「客套话就免了,有空说话不如赶快动笔。」
「是是是,交给我吧。」
木桌上摊着一大张高级纸,上头画着身穿深绿色公主装扮,背对竹林站立的少女。任谁都看得出画中人是三宫夏目的公主。
不过这幅画跟一般的肖像画有点不同。
以柔和笔触描绘象征强韧意志的脸部轮廓,着色方式也与实际有所不同,采用比较淡雅的色调,画师以特异的表现方式让整幅画呈现如梦似幻的气氛。
这是画师的个人偏好。比起写实性,他更喜欢夸张的表现方式。
在东和,这是俗称幻想画师的人惯用的技法。
这里是常磐姬的起居室之一,在只开了一面圆形窗户的和室里,公主与画师相对而视。
随着画笔的运行,原本正座的画师变成单膝跪地的姿势,常磐姬则是挽起双手靠在窗边。
跟第一天完全不同。
像个公主一般保持端正站姿的公主,以及像个被公主招来的画师一般正襟危坐的年轻人。
周围有几个侍女随侍在侧。
第二天气氛变得有点怪,到了第三天就变成这副德行。
「可是啊,画出挽臂姿势的公主殿下似乎不太好吧?」
画师如此说道。
「你总是随自己的高兴乱画,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我。」
公主如此回答。
事实上,忠实呈现眼前公主相貌的只有一开始的几幅画,从中途开始画师就自顾自地画起各式各样的作品。
在河边戏水的画、安抚爱马的构图、双手抱着鲜艳布匹的情景,画师想到什么就画什么,一画完马上就把目标转到下一幅画。
绘画的速度很快,几乎每张画都是粗略的草图加上随兴的着色。
不过这样的画别有一番新鲜感,所以常磐姬才放任画师随意作画,虽说途中还是出现了一些令她无法接受的画作。
「唉呀,我从以前就梦想可以成为宫廷画师,这种机会不是说碰到就碰得到的,所以我才想说能画多少就画多少,结果越画心中的想法就越多。我只要一看到公主殿下,创作欲就会不停涌现出。啊、现在这个眼神很棒,拜托再来一次。」
「少得意忘形。」
情况变成这样,原本随侍在侧的侍女们不知何时离开了,到了第三天,就只剩下公主与画师两个人。
常磐姬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开始望着排列在画师左右两侧的一幅幅作品。
自从这个名叫绘津的画师被公主殿下任命为御用画师之后,到现在已经画出二十多幅未完成的作品。
这位画师似乎对完成品没有太大的兴趣,总是在一幅画快完成的时候就转而着手下一幅画。比起用心完成一幅作品,他似乎比较偏好以量取胜。
「为何不把作品画完?你太善变了吧?」
「呃这个嘛,或许吧。可是我比较喜欢先画出各式各样的作品,再从里面挑出最好的一件。如果能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找到自己觉得最棒的一幅画,那用心完成它才有价值啊。」
「这我倒是可以了解,不过你在其他地方也是用这种方法作画吗?」
「不不不、都是因为公主殿下太特别了。真的真的。」
就在两人闲聊的时候,又画出了一幅半成品,绘津满足地点点头,开始准备新的画纸。
公主把脸对着窗外,斜眼看着正在调色盘中加入新颜料的绘津:
「你也曾经像这样画过其他的公主吗?」
圆形的窗子镶着毛玻璃,透过窗户只能隐约看见窗外的夜景。如此设计是为了防止有人从外面窥看休息的宫姬。
常磐姬突然想要赏月。
「这个嘛,随便画画的经验是有很多啦,可以认真去画的机会到是很少。毕竟平常根本没有机会看见公主的本尊,所以只能模仿其他画师的作品来画。」
「你没见过琥珀?你以前不是住在鼓城吗?」
公主假装若无其事询问,画师则是瞬间露出难得的复杂神情。
「只有在祭典时看过一眼。」
「四季祭吗?平民有机会看到的应该是春天跟夏天吧。」
「是春天。就在去年的这个时期。」
「赏花的时期啊。」
两个人都知道,现在正是鼓城樱花盛开的时期。
典雅的巡行队伍演奏乐曲从樱树下经过,在号称有五百年树龄的神木之下,琥珀色的公主翩翩起舞。常磐姬虽然未能亲眼看见这个景象,但曾经听人详细描述。
若是展示武艺的舞蹈自己还能胜任,但那种高雅秀丽的舞姿实在不是自己办得到的,因此这段描述便在常磐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你很想画她吧?那才是公主应有的样子。」
「是很想画没错,但那副情景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毕竟我这个人又这么不认真。」
「你画我的时候倒是很轻松嘛。」
稍微露出苦笑。
「常磐姬殿下的确比较好画。看来武家的公主殿下比巫女姬要来得容易亲近。」
「我好歹也是个宫姬,平常也是得负责巫女的工作。」
「咦?」
「别摆出这么意外的表情。只是偶尔而已,偶尔。」
跟其他宫都相比,夏目比较不热衷于祭祀活动,因此对于象征夏目的公主来说,巫女姬的角色所占的比重并不高。
对常磐姬来说,这样反而比较符合自己的个性,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在一年之中以巫女姬身份活动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偶尔要以巫女的身份登场时,她总是因为肩膀太宽而找不到合适的服装。有时候还被人要求剃掉太过阳刚的剑眉,因此她一点也不喜欢扮演这个角色。
「空姬又如何?她应该算是七姬里头最少在人前现身的一个吧?」
琥珀姬的话题让气氛有点沉重,她试着把话题转到七宫的公主身上。
「唉、我没有见到她。原以为认识七宫的大人物之后,至少有机会从远处看上那位公主一眼,可是在我待在贺川的期间,那位公主从头到尾都把自己关在偏僻的七宫城里。」
「这样啊。」
「是啊,不过我倒是跟在七宫公主手下担任侍女的小女孩成了朋友,还从她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听说空姬是一个强壮的公主。」
「强壮?」
好奇妙的说法,常磐姬有点摸不着头绪。
「好像是指她很健康的意思。我看大概是因为七宫的手下都是些怪家伙,所以那位公主的神经也被锻炼得特别大条。」
怎么听都不像是对公主的描述。
七宫的公主从未与其他的公主见面,是个非常神秘的公主。事实上,一般人对她的认知仅止于她是一位朴素的公主,而且这还只是传闻而已。
既然鲜少在人们面前现身,可以想像她的生活过得比其他的公主俭朴。不过换个角度想,七宫贺川原本就是东和各都市当中规模最小的一个,加上公主本身也很年幼,过着俭朴的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话虽如此,以新兴都市的身份迅速成长的七宫贺川其实是一座丰饶的都市,这让人很难将统治此地的公主跟朴素的印象连结在一起。事实上,堪称七宫第一人臣的东征将军本身就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人,有这样的部下,宫姬就算再俭朴也没有多大意义。
不理会试图从片段情报拼凑事实的公主,迟迟无法调出理想绿色的绘津对着调色盘皱眉。
一阵苦恼之后,绘津喃喃说道:
「比起那个,真正伤脑筋的应该是三位绿色的公主。」
面对突然而来的一句话,常磐姬多少心里有数,还是反问:
「什么意思?」
「三宫的常磐姬当然不用说,二宫公主跟六宫公主也是穿着绿色的公主装扮。要区分这三种颜色可不容易啊!六宫的萌葱姬还好,只要用类似青草的明亮绿色就可以了,但二宫的翡翠姬跟三宫的常磐姬都是深绿色不是吗?了解你们的人还可以分辨两种颜色的不同,可是如果对没看过的人来说,要让他们分出箇中差别是很困难的。」
「我也很伤脑筋。」
一脸不高兴的常磐姬说道:
「我不喜欢只会买弄道理的二宫,也不喜欢空泛不实的六宫。被当成这些人的同类简直叫我无法忍受。」
「啊、原来七姬之间的关系真的很不好。」
看来似乎谈到不该谈的话题,画师换上谨慎的语气,名为常磐的公主自顾自地说着:
「她们看似对先前的战争中损失惨重的三宫夏目伸出友谊之手,可是背后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自身利益。说穿了就是想卖个人情给夏目,然后利用夏目去跟七宫对峙。为了不让新兴的七宫贺川把鼓城的财货据为己有,她们打算让我们彼此相争。如此一来她们不必弄脏自己的双手就可以支配这个地方。」
「这还真是复杂啊。」
画师绘津的本能告诉他,一旦扯上有关政治的话题,对自己绝对没有好处。因此他只是随便找些无关紧要的话回答,毕竟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没有一方想要跟七宫正面决战,除了我们夏目勇敢的将军之外。」
「这样啊,像我这种门外汉完全搞不懂,不过听起来很不得了呢。」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事情扯到自己身上,画师回话的音量越来越小。
「你多少也得知道一些。毕竟明天你也得前往鼓城。」
「这样啊。」
煞有其事点头附和,然后猛然回神:
「什么!?」
绘津吓得几乎要把手中的调色盘掉到地上。
「明天我就要出发到前线慰问士道等人,然后以后援部队的身份在后方布阵。所以你也得跟我来,我已经跟杂技团的人谈好了。」
「为什么连我也得去?」
「到了鼓城之后,我需要有人帮我带路,身边刚好没有合适的人。」
「请别提出无理的要求!画师在战场上根本派不上用场,只会碍手碍脚而已!」
自己过去的经验已经证明这点,绘津说的十分斩钉截铁。
「你不是雾羽的战友吗?这次可以让你跟他见面,来吧。」
「不,那个嘛该怎么说当时我只是随口」
常磐姬瞄了一眼拼命想要找理由拒绝的画师,露出苦笑继续说道:
「解放鼓城之后,我会亲自到那里。你也很想看看今年的樱花吧?跟我来吧。」
无论画师再怎么推脱,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公主撇下画师,打算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休息一下吧,我想赏月。」
无视背后传来的哀求,常磐色的羽织翩然离去。
不久前的寒冷仿佛是场梦,吹在脸上的风带着一股暖意。
春季的天空混杂一点湿气,给人一种异常轻盈的感觉。
即使时间从白天变成黑夜,空气的味道依然没有太大改变。
片片薄云遮蔽星空,为夕张月的夜晚罩上一层昏暗的帘幕。
穿着公主装扮的我独自把手放在围绕行宫的镂空围栏。
我面朝着偏南的东方,那是鼓城所在的方向,既然眼睛看不到鼓城,我的视线便往下望去。
街上的灯笼,还有家家户户窗边的灯火,如同夏日萤火的景象散布在眼前。
七宫贺川,东和排名第七的都市。
拥立空澄姬,在东和割据一方的都市。
我有点熟悉,又不太熟悉的都市。
过去曾跟高个子还有爱说谎的商人一起走过,跟灰色的男孩子一起闲晃过,还曾经遇到许多人的地方。
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古老的木造房屋、水道的声音、石头台阶、泥灰的触感、混杂异国石材的宅邸、路树的垂枝、狗儿的叫声,还有南北货店的鱼干。
我想起季节的颜色在夏天叮当作响的风铃、在秋天染上落叶颜色的小径,还有冬天穿上雪靴时所感受到的温暖重量。曾几何时,脚下的蒲公英已经把跟深深扎进土壤。
一片白色小花瓣不知不觉飘落在我的手背,我将视线移向花瓣的来处。
抬头望去,染上淡淡颜色的樱树悄然立在我身边。
记得上次来到这里时,正值落叶的时节,如今已经进入花季。
想着想着,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来到府中的时候,当时正值隆冬,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季节的轮替仿佛发生在一瞬间,日子正以惊人的速度飞快流逝。
许多人曾经聚集在这里,看着空澄姬站上形状奇异的舞台,那些事情仿佛就在昨天发生,又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
就在这个地方,我和那位黑衣人相遇,以七宫公主的身份发表演说。
空洞的公主说着空洞的话,那时的我扮演有如玻璃饰品的角色。
我既不像宝石那么坚硬,也不像珠宝那么亮丽,可是这个都市的人们似乎觉得这样就够了。
那些人跟那般情景已成过去,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吊挂灯笼照映的夜樱下沉思。
薄云透射淡淡月光,平日的喧嚣仿佛不曾存在。
每当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俯瞰城市,心中就会浮现许多事。或许是因为我跟这里有某种特别缘分,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刚好出生在这附近,待在这里让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唯一认识的城市,同时也是我唯一生活的城市。
自己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度过在这里的每一天,老实说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待在里面觉得是个很大的城市,俯瞰起来又给人一种不太可靠的感觉。
这就是东和的七宫贺川。
拥立公主的新兴都市。
原本弱小的地方都市正在逐渐壮大,途中有和平的日子,也发生过类似战争的坏事。
对过去所作所为感到后悔的人,还有毫不后悔的人全都生活在这里。
世界就是这样形成的。
东和其他六个都市也都是这样吧。
已经好久不见的展大人,还有现在正忙于工作的杜艾大人都没有明白告诉我,但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须亲自面对常磐姬还有其他公主。
这就是我迈向鼓城的原因。
一直到了现在,我还是不明白其他公主是些什么样的人。
我所认识的只有下野的琥珀色公主,还有如同黑曜石般锐利的那个人。
还有四位我没见过:二宫翡翠姬、三宫常磐姬、五宫浅黄姬与六宫萌葱姬。
偶尔我会这么想:
七宫贺川或许需要其他的公主殿下。
每当我开始这么想,最后总是会不由自主笑了出来。
要是成天被展大人跟杜艾大人耍得团团转,不管是哪个公主都会吃不消吧?如果黑曜姬殿下得到他们两个做为左右手,铁定会发生不得了的事。
越是认真又有能力的,大概越难忍受那两个人的我行我素。
事实上,不管拥立的公主是我或是任何人,远在那两个人选择这里做为据点的那一刻,七宫贺川的命运大概就已经注定了。
想到这里,总觉得心情轻松不少,我开始悠闲环顾四周。
在对面的树木后头,灰色的少年正以淡然的表情眺望夜景。回头一看,梳妆师的身影站在挑高的走廊上等我回去。
视线范围内只有这两个人影,虽说在街灯之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行宫的四处也有许多人正在做着许多事。
无论我看不看得到,人们存在于各个角落。
所以我回头继续眺望夜景。
我终将会上床就寝,明天一早再度俯瞰从睡梦中醒来的七宫之城,伸出我的双手,摆出公主殿下的表情。
淡泊的月光与街道上的灯火映出一道道细长的影子。
我好好看了夜晚的街景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我要出发了。」
缓缓低下头的我暂时保持相同的姿势。
在柔和的夜风中,我感受到草木传来的些微春天气息。
夜晚的城市就像远处的月亮一样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