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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夏日插曲 祭铃响起

「哇啊、这也吵得太夸张了!」

四周此起彼落的欢呼声,让瘦小的年轻人不禁捂住耳朵。

仿佛是要抵抗周围的喧嚣,他一个人用力叫唤,可是声音却传不到任何人耳中。

就连管弦乐的音色也只剩下铃铛的声响勉强可闻,其余全被人群的喧闹声掩盖。

年轻人背着装有生财工具跟几件衣服的竹娄,在人潮里东闪西躲、来回穿梭。

绘津·杨都。

竹娄上用蜡写着他的名字,久经使用的画笔束成一束,跟其他画具一起杂乱塞进竹娄。

「看不见!这样根本看不见公主殿下的样子啊!」

他今年十七岁,虽然跟两位公主之一同年,但是细瘦的身体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柔弱。细长的体态让他看起来很高,但是如果和同年龄的年轻人站在一起,他的个子其实有点矮。

所以他只能顶着明亮的阳光,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来回穿梭,从一个人背后走到另一个人背后,在头与头之间寻找空隙,试图追上眼前载着高雅宫姬队伍顺流前进的船。

想要一睹姬船风采的人们占满整条大街,这让姗姗来迟的外来者很难找到一个看得见风景的空位。

街上靠近运河的一侧围上红色与白色的绳子,还有纸饰挂在绳上迎风摇动。绳子的另一头禁止观众进入,由手持大盾与长枪的鼓城士兵负责守卫。三宫夏目、七宫贺川的卫兵列队也在那里跟随姬船行进。

就是这一点令人讨厌。

对于以前曾经居住在此的年轻人来说,记忆中宽阔的街道让他觉得大可不必着急。

「光是这些家伙就占了半条街,这样根本不叫大街!」

年轻人在心中暗叹,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多拉拢一下那位正直的公主才对。不过就算是那位公主,也不可能连参加仪式或典礼的时候也把自己带在身边。

虽说船的大小跟房子差不多,但是华丽的辽望台就占了大半空间,因此实际能够容纳的人数并不多,光凭画师或小丑这种可疑的身分根本不可能上船。

「哼、这边就算了。」

虽然试着从人墙中的些微空隙钻进去,却被一位发福的中年妇女挤出来,逼不得已的绘津只好放弃从近处仰望两位公主的念头。

转念一想,远处未必就看不见公主。

之所以特地在船上搭建了望台,就是为了让远处的群众也能清楚看见。

绘津离开人墙,后退几步走到民宅的围墙旁边。

接近中午的阳光十分刺眼,他伸手放在额头张望,越过万头躜动的人群,终于看见用红布围起的了望塔,还有上面附有顶盖的平台。

而且位置比想像中还要前面。

平台四周没有墙壁,绘津可以看到公主的背影还有背后华丽的发饰,不过这也表示他在不知不觉间已被公主的船抛到后面。

就连铃铛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远。

「至少要看到侧脸。」

绘津奋力挤过人群,想要追上不断前进的姬船。

公主的娇小背影逐渐靠近,看得越来越清楚。

常磐姬身穿相同颜色的羽织,不过样式却与平常不同。

那是祭祀用的服装,就连在她身边做过事的绘津也没看过这身带有古风的装扮。平常的她总是把一头长发高高绑在头上,现在则是用发饰绑在肩膀附近。

绘津没看过这种打扮的公主,所以更想瞧个仔细。

更重要的是常磐姬身旁,还有另一位公主的身影。

虽然这位公主跟常磐姬一样挺直身体,不过还是比一旁的常磐色公主装束来得娇小许多。

绘津位在属于夏目这边的左侧大街,使得靠近另一侧的公主背影显得更加娇小。

一头黑发用古式编法绑在左右两侧,身上穿着看似天空的蓝白双色羽织,那个背影正对着前来迎接的人们挥手致意。

东和七宫空澄姬。

这位年轻人曾经希望一睹容颜,最后终究未能如愿的七宫贺川姬。

带有清凉感的公主装束,似乎是专为春末夏初的季节所设计,那种配色看起来十分舒服,甚至有种与天空融为一体的感觉。

眼前的情景仿佛是落在深绿竹林旁边的天空碎片。

绘津就这样一边抬头张望,一边向前奔跑。

曾经照顾自己的公主,还有自己想见的公主。三宫夏目跟七宫贺川都是自己待过的地方,这让他很想好好看清楚两位公主站在一起的样子。

身为一名画师,无论如何都想把两个人的站姿、眼神,还有身上的公主装束牢记在脑海里。

虽然距离太过遥远,很难看清楚她们的长相,不过即使只能远观,绘津还是想从正面一睹她们的容颜,不禁拼命在人群之中穿梭。

音乐声逐渐靠近,高亢的笛声穿过嘈杂的人群断断续续传来,已经可以看见公主的侧脸。

追上朱船,终于看见常磐姬一本正经的侧脸。

她似乎不擅长在这种场面露出笑容,脸上的表情虽然柔和,却又带着生硬的感觉,不过这正是画师熟悉的公主。只是在白粉与口红的衬托之下,现在的她散发一种神圣的气氛,乍看之下又有点像是来自不知名异国的公主殿下。

还看不见七宫的公主,所以他再次加快脚步。

只要再前进一点,就算看不清楚也没关系,就算距离太远也没关系,他只希望能够看见七宫贺川的公主,那位以天空为名的公主。

就在此时,脚下突然踩空。

紧接着膝盖也失去支撑,这是失足的特有感觉。

「哇啊!?」

这下糟糕,他瞬间明白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虽然明白,依然无计可施。人生在世总会碰到几次这样的意外,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原本紧盯高处的视线往下移动,看着脚下应该是地面,此刻却空无一物的地方。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自己的状况已经清晰映入眼帘。

地面已被摇晃的水面取代,耳朵还能听见脚下传来的水声。

然后同一阵浩大的落水声,穿破水面之后只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哗啦!」的声音,于是我回头确认:

「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语气显得有点惊慌,常磐姬也回头看去。

就在这艘山车船的背后,我们才刚通过的地方溅起一道水柱。

四处飞散的水沫,就好像有人把一个大桶子丢进水中。

水柱溅起的地方并不是我们经过的运河,而是流经市内各地的运河分支水道。这个景象很快吸引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离夏天还早得很,怎么有人现在就开始玩水?」

听见常磐姬不以为意地说道,我才知道有人不小心跌进水道。

「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平安?运河支流好像很深。」

乍看之下似乎比我的身高还深。

「大概是哪个兴奋过头的家伙。看起来是我这边的人,真是不好意思。」

常磐姬一脸不满地望着发生意外的地点,船依然继续前进。在人群的遮掩之下,那位落水的人一下子便消失无踪。

「祭典时常会发生这种事。如果是在水面月,配合月份的咏名戏水倒也风雅。」

常磐姬笑了,用征求同意的眼神看向我。

「可惜现在还是绿渡,天气还是有点冷。」

您真是坏心眼──我用苦笑对常磐姬作出回应,然而她只是耸耸肩。

虽说咏名并没有以精确的时间加以区分,但是现在距离水面月还早得很。

现在是五月,在东和的人们用来吟诗时光的词句里,这个月的咏名是绿渡,代表大地萌生绿意的季节。接下来的六月称为水面月,从山区溶解的地水流遍各地,因此为这个波光粼粼的季节取了这个名字。

异国称之「梅雨」的漫长雨季,在东和并不存在。话虽如此,五、六月的天气还是很不稳定,虽然不像夏天那样变幻莫测,但是此时的天气还是缺乏春天该有的安稳。

气温在这段时间里一点一点缓慢上升。

晚春与初夏并没有明确的界线,是个让人有点不安的时期。

过了这个时期,便是空澄与高夏接踵而来,也是东和唯一能够让人感受暑气的短暂夏季。

常磐姬看了一眼喧嚣的人群,同时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之后皱眉说道:

「鼓城的人民真是善变,到处都看不到四宫的饰文,记得去年我跟琥珀一起站在这里,家家户户都还在门口贴上饰文。」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一会儿才说:

「这几个月来,是由我的将军驻守此地。」

我用委婉的方式承认眼前的现象是七宫造成的。

「看看那些用笑容看着我们的人群。我可不认为他们只是因为不必打仗,或是为了七宫军与东征的撤退声明感到高兴。」

常磐姬尽可能用柔和的表情环视左右两边,以及前方街上的人群,可是语气之中却带着莫可奈何的意味。

就在昨天,驻守鼓城的七宫军正式发布与三宫军和谈的消息,同时还对全东和宣示东征将军及其军队将在夏季来临之前,全数撤返七宫贺川城。

这段象征鼓城即将回归独立的宣言,造就眼前这些人的笑容。若非如此,常磐姬跟我恐怕不太可能在如此和睦的气氛下受到鼓城居民的欢迎。

从好几天前开始,我的左大臣就不停发布消息以及进行各种准备工作,如今这些准备工作的成果确实显现出来。

如果只是阻止战争发生,人们对宫姬的态度不会像现在这样亲切。虽然我这么想,但是也并非不能理解常磐姬的说法。

「此地居民或许已经开始遗忘琥珀姬。只是我相信他们之中还有许多人还没忘记,还没忘记这个颜色。」

我把右手靠到胸口,视线落在袖口上。

染成琥珀色的袖口,我的梳妆师为了今天所准备的公主装束上有少许那位公主的颜色。

「但是也有不少人在上次的战争里受了无法治愈的伤。还有先前的小冲突也是。」

常磐姬差点做出双手抱胸的动作,不过一想到这样有失公主仪态,所以半途就住手。她的腰带同样也是琥珀色。

我们不约而同用自己的方式表现对那位公主的敬意。

「或许会发生暴动也不一定,就算现在压制下来,难保不会有人趁夜起事。七宫的公主打算在此停留到几时?在这里待得越久,表面的和平就会变得越脆弱。」

「近日之内就会回到七宫贺川,为这次不幸冲突而身亡的人们服丧,同时以公主的身分静修养性。」

「这样最好。短期之内最好不要有大动作,免得他国有可趁之机。」

眼前这位公主早已公开表示马上就要回国。为了防范至今还没有下一步的一宫与二宫,她似乎想强调战争已经结束的事实。

对于三宫夏目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大国趁虚而入更令他们厌恶。

「不着边际的五宫、六宫双人组这次倒是令人刮目相看。赶在大国出手干涉之前早一步回去是聪明的做法。」

不着边际的双人组应该是指浅黄姬与萌葱姬吧。

「我从未见过她们两位,听说两位公主长相十分相似。」

「她们似乎是孪生姊妹。七宫姬出现之前,我曾经见过她们一、两次,只能说她们的长相相似到令人难以分辨。也有人说她们不是孪生,只是长得很像又年龄相近的姊妹。」

「为何会有这种说法呢?」

「两人若是不同年就难免有姊妹之分,为了避免这样的区别,硬是把她们说成双胞胎。不过我觉得孪生姊妹的说法应该不假,毕竟她们是出身名家。」

我大概可以理解,比起相貌相似的普通姊妹,真正的双胞胎更有资格作为双子都市的像征。

其实每位公主都被人擅自加上显赫的出身背景,每个人都号称是先王的私生女,然而真正被认同的似乎只有出生神川的一宫公主,而且只是王室的旁系血亲。只能说我们这些公主的血缘关系十分随便。

「这么说来,我跟七宫也是姊妹。」

这是理应如此的事。

「是的,这么说来的确没错。」

以公主殿下来说,这样的答案有点奇怪。

常磐姬面露苦笑,这种表情很有她的风格。

「但是我们一点也不像,我跟琥珀不像,跟七宫也不像。」

于是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这位公主对七姬的正统性似乎没有太大兴趣。这么说来,我跟琥珀姬也没有谈过这个话题。

「很遗憾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先王,所以很少去思考这方面的事。」

「大家都是如此,我根本不喜欢他。」

还是得顾及周围的群众才行,于是我们各自对着围观的人们挥手,在不面对彼此的情况下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没听过关于先王的不好传闻。无论是在贺川还是鼓城,都没人提过他曾经施行恶政之类的说法不是吗?」

耳边传来一声冷笑,因为我们背对彼此,面对两边的人群,所以声音是从背后传来。

「确实如此,那是因为那个人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于是便以疑惑的语气回问。

说起来奇怪,我似乎对于自己的家人不太关心,甚至连自己的双亲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太清楚。我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脑里早已被展大人还有杜艾大人这些围绕在我身边的人占满,所以才会变得对自己的身世毫无兴趣。

「什么都没做,只是不断旅行。那个人用视察、巡幸的名义走遍各地,向人民鼓吹和平与发展,满口都是富足的明天。」

常磐姬用淡淡的,甚至可以说是满不在乎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他什么都没做,唯一做的事就是到各地散布笑容。不管走到哪里,最后只留下一个又一个的传闻,以及为数不少的私生子。先王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这么说来……好像也没错。」

虽说批评一个过世的人没有太大意义,但是先王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有七个人同时自称是他的私生子,人们也丝毫不感到意外。

虽然没有人讨厌他,先王似乎不是值得倚靠的人。

若非如此,神川、锡马还有东和各地的问题,也不会演变到必须透过战争之类的激烈手段来解决。先王若是勤奋的统治者,今日堆积如山的问题早该解决了一半。

「什么都没做,自然也不会产生任何东西,包括憎恨与愤怒。东和之王只是随时摆出亲切表情高谈和平的偶像。我可不想担当这种角色。」

我点头之后才想起我们俩现在并非面对面,于是出声说道:

「为了重建跟改革,一宫与二宫的公主似乎打算做些什么。」

那两位公主大概不想再重蹈前一代的覆辙。

「我也不喜欢她们。」

啊,真像这位公主会说的话。

「一宫太过残酷。她曾经派遣使者造访四宫跟我的同盟,暗地里要求我们维持这个地区的和平。然而一旦真的发生冲突,她就只会在一边旁观,把我们当成弃子。」

所谓的使者会不会就是那个人呢?或者是别的形式?

琥珀姬知道那个人的真实身分。就是她告诉我黑衣少女并非黑衣公主的使者,而是那个人。

这位公主对于那个人的事又了解多少?虽然想问,我还是决定等这位公主继续说下去。

「二宫总是利用别人的破绽扩张自己的势力。不管是我、琥珀姬还是七宫,只要一露出破绽就会遭到并吞。每个势力都是为了中央而行动,她只不过是想把我们这些地方变成自己的财源。」

我想我得好好学习才行。

我所不知道的事,还有想要知道的事又增加了。

「对方或许是想成为东和的正统公主。」

「我是夏目的正统公主,这样就够了。」

意思是除此之外皆非自己所愿,这位公主还真是顽固。

一旦别人危及这个地位,她就会高声质疑这些人的正当性。

「这会是条艰难的路,我们必须通力合作。」

「只可惜我们志向不同。」

我们背对背,不约而同露出微笑。

这是三宫夏目的公主与七宫贺川的公主合力完成的第一件工作。

「呀──!死定了、死定了!救命啊!」

双脚在水中拼命踢个不停,却怎么都碰不到底。

直到快要灭顶之时,脚尖才好不容易碰到水底的石板。

赶紧用脚踢了一下水底,让自己重新浮出水面,虽然想趁势用手抓住水道的墙壁,但是湿滑的墙壁没有着力点,手一滑又沉了下去。

眼看快要撑不下去,只好再踢水底一脚让自己浮起来,接着又沉下去。

混杂高山雪水的渠水十分冰冷,无论怎么挣扎,四周仍是一片冰水。

不管再怎么动,身体丝毫无法累积热量,反而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冰冷。

麻烦大了。

这下子不得了了。

虽说画师绘津懂得水性,但现在的时间是绿渡五月,在夏季十分短暂的东和,人们能够好好游泳的时节只有八月的高夏。

现在这个时期,有着相当深度的水道里灌满冰冷的渠水,突然掉下去的人连想要移动身体都很困难,加上来自山区的水十分混浊,沉进水里之后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穿着长袖上衣,背上背着竹娄的上半身很难行动,脚下的靴子在吸水之后变得有如铅坠一样沉重,竹娄里的行李虽然有点浮力,背部浮起来反而把脸往水里压,成了另一个麻烦。

绘津无计可施地在水中载浮载沉,伸手可及的墙壁上找不到任何可供攀附的突起。水道旁虽然有人伸手试图搭救,不过距离总是差了一点,没有人能够抓住水中的画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水流速度不快,绘津拼命浮上水面,用力想要抓住岸上某个人的手。

忽然间,他感觉自己抓住某样东西。

一次又一次的挥手,他的右手握住某种细长的东西,原本沉在水里的身体也得已露出水面。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即使绘津的眼前一片朦胧,也知道自己被路过的某人救了一命。

他一边难过地咳了几声,一边抬头确认自己抓住什么。

一根樱树树枝映入满是泪水的眼中,少数还未散落的花瓣仍留在细细的树枝上。

绘津的视线延着一旁路树折来的树枝往上看。

「得、得救啦!」

还来不及喘口气,就想要出声道谢,可是定睛一看,绘津不禁吓了一跳。

在视线前方的水道上方,有个瘦小身影蹲在路旁伸出手来。

头发的颜色是灰色,据说这是居住在比东和还要东方,大海另一头的人民特有的颜色,身上的羽织也是相同颜色,底下是黑色的贴身衣物。

一名穿着打扮令人感到熟悉,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的少年。

「冷静一点就爬得上来。」

果不其然,这个人不仅看起来面熟,声音也似曾相识。

「原来是小哥,多谢啦!」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被熟人搭救,绘津不禁发出欢喜的声音。

尴尬的是年轻的画师一时之间记不起这位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究竟叫什么名字。

将人们的声音与视线抛在后方,我们搭乘的船来到鼓城中心。

侍从前来告知下船之后必须徒步,于是我与常磐姬一前一后步下了望台的阶梯。

「公主殿下辛苦了。」

「接下来才辛苦吧。」

常磐姬正在与心腹老臣说些什么。

「请更换披肩与发饰。」

我忙着让梳妆师换装。

把原本金银相间的华丽发饰换成比较朴素的银灰色发饰之后,常磐姬对我说道:

「七宫的服装真是多变。」

「如果不靠服装来打扮,我看起来就不像公主了。」

我笑着回答,常磐姬也对我露出微笑。

「要表现出公主的模样是很难的,特别是在身处异国之时。这里的琥珀天生丽质,不管穿什么都很漂亮,所以我早就决定不跟她比较,专心表现像个武家之女就好了。」

常磐姬嘴里这么说,随手拿下固定头发的朱红发簪,把它丢给身边的侍女。

接下来这段路没有观众,因此我们可以卸下部份不必要的装饰。典礼进行到此,已经从展示性的仪式进入典礼性的仪式。

换上比较轻便的服装之后,我们一人搭上一顶轿子,从运河的终点出发,朝翠绿庭园前进。

负责抬轿的神僧一边前进一边发出沙沙脚步声,传入被薄纱围绕,坐在轿中的我们耳中。

广大的庭园遍植桂树与枫树,洁白的玉石铺成园中的步道。

四周一片寂静,偶而传来几声鸟鸣。

轿子终于停下,我们轻轻落在步道上,眼前是白色的庭园。

地上铺满白色的圆形石板,看起来似乎是石英之类的材质。

白色石板的中间镶上碧玉,在地上形成某种图案。

我试着用视线追踪碧玉形成的复杂轨迹,结果眼前出现一个螺旋。

弯弯曲曲的螺旋,看起来就像一道封闭的阶梯。

我看过这个图案。

不同的是我以前所见是用画的,这里的图案则是以石板铺设而成。

这里是四宫鼓城的祭祀馆,是拥戴宫姬的人们为了维护宫都市地位所建造。

琥珀色的公主曾在此处与大河的恩泽定下誓约,化身守护这座都市的巫女姬。

在祭祀之时人称「水姬」的那位公主,如今身在遥远的南方。现在立于此地的是与西方山脉定下誓约的七宫空澄姬,以及与灵山神野定下誓约的三宫常磐姬。

我的思绪有些混乱。

在丰润的水之商都中心,那位水姬已然失去踪影,一同被称为「仙姬」的两位公主取代她在祭祀馆进行典礼。

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此刻的感觉。

是害怕吗?总觉得脚底下空空荡荡。

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我抬头观察四周,看见一棵棵修剪整齐的树木。神僧站在树下,背对前来参加典礼的文官,以及待在远处守护的武官。

「三宫夏目常磐姬殿下。」

前方传来肃穆的声音。

我们两人分别伫立在与圆心同等距离的位置。

圆心是花岗石所搭建的台座,德高望重的神僧站在作为祭坛的台座上,首先呼唤身为姊姬的常磐姬。

「七宫贺川空澄姬殿下。」

接着呼唤我的名字。

「为了两都市和平永存,请两位公主殿下在此宣颂祝词。」

我们先是面对彼此,以公主的姿态向对方深深行礼。

两人手中拿着搭上轿子之前,神僧交给我们的神木枝条。

枝条中间绑着写有祝词与盟约的薄纸。

于是我们走向花岗石台座,在那里又一次面对面行礼。

「为彼此之福祉,谨此献上祝词与誓词。」

常磐色的公主先开口。

「为彼此期望之未来,谨此出示诚意表征。」

我们双手递出枝条与誓词,按照礼仪交换交叉在身前的枝条,枝条发出些微的沙沙声。

就这样,透过宫与宫的代表共同执行的典礼,三宫夏目与七宫贺川两座宫都市正式立下同盟的誓约。

加上担任见证人的旧四宫鼓城,三都同盟到此算是完成昭告天下所需的一切程序。

「愿彼此的生命万世长存。」

──常磐姬。

「愿祝福的话语流传千载。」

──空澄姬。

同时说出背诵的词句,我们深深低头,为明日的和平作出发自内心的祈求。

叮呤一声,铃音响起。

见证人从怀中取出玻璃铃铛,用缓慢的动作摇出清脆声响,远处的神僧也拿出同样的东西。

叮呤,叮呤,清脆澄澈的声音往四周扩散。

铃声毫不止歇,好像许多风铃同时被风吹动,也像是河流的潺潺水声,不断扩散直到充满整个空间。

正因为是易碎的玻璃,所以才有如此澄澈的声音。

所有的声音形成共鸣。

此时此刻,我们只是静静伫立在这里,倾听有如潮水一般涌来的铃声。

「小哥,你到这里做什么啊?」

「工作。」

「也对,因为凤·展跟陶·杜艾都来了。」

用蔑称称呼照顾过自己的人,边说边点头的画师正在水道旁边的石板路上烤火。

这里是城里的自治队为不小心的观光客所准备的地方,画师脱下身上的衣服,坐在灰色少年对面,任由火光烘干他的衣服。

「那些水道又没有围笼,会掉下去也是难免的。」

曾经在这个城市住过一段时间的绘津不停点头,像是在安慰自己。

「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掉下去,哈哈哈。」

绘津一个人哈哈大笑,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见日影正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

宫姬的巡行队伍通过之后,街道变回平常的样子。

往路旁的水道那里看去,士兵们正以悠闲的步调收拾划分区块的绳子。

「对了,小姐上哪去啦?」

「工作。」

「公主的工作?」

这么说来,那位小姐好像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听到画师的问题,小年沉默点头。

「伺候公主殿下的工作应该很辛苦吧?」

「你呢?」

「我?我原本也是在工作。」

面对声调毫无起伏的询问,年轻画师的反应异常开朗:

「不过我好像被炒鱿鱼了,现在应该算是失业吧。」

在常磐姬手下描绘行军过程的工作,大致上都已经结束了。

当公主开始忙着到处应付公事之后,画师一下子闲了下来,所以他才会独自来到自己熟悉的都市随意漫步。

常磐姬似乎忙得不可开交,绘津这几天只有在偶而遇见的时候才有机会跟公主打声招呼。他原本期望至少能从观众的角度好好描绘宫姬的巡行队伍,但是这个计划最后是以落水告终。

遇到这种情况,装着高价颜料的玻璃壶没摔破,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画师毕竟没什么地位啊。如果是畅销画家又另当别论。」

绘津一个人笑着说道,眼睛望向天空。

正午刚过,现在正是太阳最耀眼的时间。绘津眯着眼睛迎向还称不上夏日的和煦阳光,现在的阳光以春天来说算是很大,但是跟夏天相比又弱上许多。

距离初夏还有一段时间吧──绘津一边伸手遮住阳光一边这么想。

「对了,我还见到了雾羽大爷。」

灰色少年没有回答,但是绘津隐约感觉他对这个话题有兴趣,于是继续说道:

「他现在也在工作,而且对手似乎是一支很厉害的军队。」

三宫夏目旗帜的官方徽记是三根竹节构成的图案,有时还会在竹节两旁加上常绿树的剪影。

这个旗帜现在正在鼓城南部的碉堡上飘扬。

直到不久之前,这里还是七宫东征将军展·凤对抗三宫军的驻扎地,如今飘扬于此的七宫旗已经换成比较不起眼的同盟旗,无论是营帐还是士兵的军装都印着三宫的徽记。

谁都看得出来,此地换了一批驻军。

在昔日东征将军用以运筹帷幄的营帐旁,两位将军并肩眺望周围的丘陵,一名将领正在他们背后报告:

「两位公主的巡行队伍一路顺利,目前已在祭祀馆完成使命。」

听见副将的报告,两位将军相对而视。

「这样一来,三都同盟就成定局了。」

虽然没有东征将军那么魁梧,身材依然高大的武将把长发束在身后,左手握着长刀刀鞘。

他是人称佣兵将军的男子,名叫雾羽,是武家名门良沙一族的头领。

「你不喜欢吗?」

身材有点矮的老将如此问道。

三宫夏目派来鼓城的军队,全由这位将军指挥,他是常磐姬麾下的宿将,同时也是常磐姬的亲戚,士道将军。

「原本以为鼓城方面的反抗势力会趁机生事,看来是被东征镇压了。」

雾羽的回答透露对鼓城的不信任。

从东和近年的混乱局势来看,鼓城内部应该有人主张彻底抗战,因此眼前毫无动静的状况反而显得有些诡异。

「或许这个国家什么都不在乎。」

士道将军盯着脚下,以沉重的语气回答。

看到裹着军靴的脚正踩在坚硬的土地上。

「他们或许只想引诱你、我,还有东征跟他国战斗。自己在一旁袖手旁观。」

「只管出钱,其他一律不插手吗?」

或许这就是商业都市的处世方法──不抵抗乱世,也不顺从乱世。

「不过我们夏目缺乏这些钱,七宫贺川也打算利用这些钱扩张自己的势力。」

两位将军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高大的男子说道:

「他们又是作何打算?」

士道将军没有回答,只是凝神注视前方。

雾羽也将视线望向远处。

两人的视线对准远方山丘的骑兵。

这队骑兵高揭醒目的旗帜,骑着比任何势力都要精壮的战马,身上的穿着也是从远处便可清楚辨认的漆黑军装。

在骑兵队的斜坡后方,数量众多的步兵正在悄然布下稳固的阵势,并且持续观察骑兵队以及驻守这座碉堡、号称为数一万的夏目军。

一宫神川黑骑团以及二宫锡马真都同盟军。

两个势力一方面互相牵制,另一方面也不断监视夏目与贺川在鼓城的动向。

黑马嘶鸣,同时不断用后蹄挖掘地面。

马是一种生性温驯的动物。

若非如此,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受人驯养,更不可能任人驱策。

然而在众多马中,偶而还是会出现桀傲不群的烈马。

一名轻装骑士下了烈马,一面伸手安抚马匹,一面将有点松脱的马鞍重新系紧。

难以操纵的爱马经常出现无谓的动作,因此骑手非得经常重新系紧松脱的马鞍。

「该收手了。」

用手安抚黑马,身穿黑色军服的骑士喃喃自语。

这是一名年轻骑士。

虽然是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骑士,但在周围的五十名骑兵之中,他的马具与军装都是最华丽的,任谁都看得出他是地位颇高的军官。

然而他的穿着并不严谨,卷起的衣袖给人年轻人特有的粗犷形象。虽然身上一袭代表高阶军官的军装让他看起来有些老成,不过年纪应该相当轻才对。

「游击长是说我们该撤退了吗?」

在年轻骑士附近待命的另一名骑士也下马了。

下马说话是面对高阶军官的基本礼仪。

「夏目的士道加上良沙一门的雾羽,东征竟然如此轻易交出碉堡。」

鼓城南部的碉堡就在前方,但是并非能够轻易攻陷的对象。

碉堡本身是急就章搭建的,因此不算坚固,然而进驻这座碉堡的夏目军虽然不是毫发无伤,但也没有明显的损耗,而且碉堡本身也因为先前的冲突没有扩大,因此没有太大的损伤。

如今这座碉堡是由名声远播的两位将军及其麾下精兵共同镇守,正面冲突可是相当危险。再加上对方与七宫已经缔结同盟,东征将军的部队还有受他控制的鼓城军队随时可能增援。

「一旦开战,不管输赢都是一场大战,这可不妙。」

一宫是以消弭战争的名义出兵,如今原本敌对的两个势力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宫与宫之间都达成和解,一宫若继续进逼,在道理上就站不住脚。

「可是二宫还在。」

下属的意思是不能置之不理。

东和第二大的都市势力正在他们背后布阵。

一宫是以锻炼骑兵为由,二宫则打着消弭鼓城内乱的旗号,双方以各自的理由在此示威。

一宫与二宫,名义上是采取无视对方存在的态度。

彼此互不冲突,也不打算合作。两个势力以自己的理由派遣军队与宫姬来到鼓城附近。

「虽然我们的公主殿下还在坚持,但是身为宫姬终究不能一直拒绝议会的要求。最慢在下一个使者来的时候,我们就得给对方一个满意的答案。」

「也就是说我们要回去了吗?」

「我也不敢断定。如果随便就让士兵觉得可以回家了,士气一定会因此下降。不过也差不多是该有所打算的时候了。」

不看南方的鼓城,也不看后方的二宫军,拥有游击长头衔的男子专心安抚黑马。

「算了,我看二宫应该也在烦恼什么时候回去。」

「神川的公主终于懂得控制自己的任性了吗?」

在宿舍的茶室里,二宫翡翠姬面对着她的政治幕僚如此说道。

一宫公主再过不久就要回国的消息,还有她与议会之间的往来,几乎完全在翡翠姬的掌握之中。之所以能够如此清楚,除了神川与锡马是邻国之外,也是因为真都同盟拥有比任何势力都要广阔的人脉。

「此地的民众期望我等长留于此,而且鼓城的人民也在等待真都同盟的到访,不过我等的当务之急是压抑一宫的暴行,展现锡马永不屈服的气势。」

两位宫姬在不久前演出的和解戏码,很快传遍整个东和。

继续在此地布阵,很难避免招致世间的反感。

照眼前的情势看来,二宫即使不想离开也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可以留在此地。

「必须让鼓城的同胞知道我等即将回国的消息,就请民间人士担任使者吧。我等已经为鼓城的和平竭尽心力,此刻即将凯旋而归。」

「吾等全力支持公主殿下的明断。问题在于如何与一宫的公主协调。」

翡翠姬也赞成幕僚所说的话。

「该有的形式还是得做到。毕竟神川还是旧王都,必须顾及身为古都还有大国的面子。没关系,这次我等就把路让给他们。我等真都同盟要的是实际利益,可以利用这次机会作个人情给一宫,藉此改善跟他们的关系。」

话才说完,翡翠姬便命令身边的人指派使者前去办妥相关事宜。

「这样真的好吗?神川可是吾等的宿敌。」

「同时也是我等的邻居。只有打破僵局才能为东和的真统合开辟新的道路,无益的斗争与杀戮并非本意,我等是为了和平而战,正因为对方是宿敌,更必须设法寻求他们的理解。」

「微臣不认为这些只懂得独善其身的庸碌之辈,能够理解吾等理想的未来。与其如此,不如设法压制鼓城,藉此展现真都的实力。」

「这方面可以尝试透过政治手段解决,但是军队必须撤退。」

翡翠姬用如同名字一般的澄澈嗓音如此宣示,满室的幕僚随即低头,以沉默表现对公主的赞同与顺从。

此时一名使者带着急报慌忙来到茶室。

「冷静一点,发生什么事了?」

公主从侍从手中接过未开封的文件,以清丽的姿态站在原地读了起来。

脸色突然一变。

一直以来就像胸前的翡翠宝石般沉稳的表情,突然变得沉重无比。过了一会儿,这名公主用一点也不像她的声音说道:

「来自锡马的通知,要我即刻赶回本国。」

无力地将视线转向四周,用颤抖的语气说下去:

「祖父大人病倒了。」

原来是真都同盟中心人物的病危通知。

周围立刻陷入哗然,每个人都显得不知所措。

对他们来说,掌控真都同盟将近半世纪的这个人,不但是无与伦比的重要人士,同时也是这名少女的最大后盾。

「难道……」

周围的人全都慌慌张张说些什么,但是她看不到也听不到。

「在这个时刻传来这种消息?这对神川、对那个女人来说也未免太过凑巧。」

翡翠姬喃喃自语,同时努力抬起视线,想变回平常的自己。

原本无力的眼神锐利看向一宫宫姬所在的方向。

「是你干的好事吗?一宫黑曜,你又再次做出无可原谅的事吗?」

「二宫翡翠啊,你又把错怪在我头上了吗?」

种满山茶花的庭园中,流水映出的黑衣身影浅浅一笑。

头上一如往常戴着遮阳的黑帽子。

二宫翡翠姬在收到急报之后,随即搭乘快船离开此地。

由于事出突然,只有少数几名随从随行,并且紧急编组为数两千的护卫队随后赶上。

急报是在中午送达,二宫在午后便作出决断并且展开行动,当一宫察觉她的动作之时,翡翠姬早已失去踪影。

只剩拥有最多兵力的二宫锡马真都军,几乎全数留在原地。

过不了多久,集结在鼓城的三都同盟,还有已经离开的仓濑与牧濑也会察觉这件事。

「二宫的大师年事已高,据说他的身体状况一直都不太好。」

跟在黑姬后方的骑团长说的没错。

「然而事情发生时机过于敏感,对我们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骑团长身旁,担任政治顾问的老人以带有疑问的语气如此说道。

翡翠姬已经离去,但是她的势力依然留在原地。

因为希冀和平的宫姬在场而不能轻易发动战争的军队,就某种意义而言算是获得自由。

虽然二宫军已经预定陆续撤退,但是少了宫姬这个枷锁的他们,对于敌对势力来说仍然是很大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发生偶发性的战斗,这支军队也能以指挥者不在为由,将其归类为意外事件。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所拥戴的公主都不容易遭到非议,因此跟其他宫姬军相比,现在的二宫锡马军是处于方便行事的状态。每个势力都有自己的问题,也很容易找到藉口。

就某种意义来说,宫姬因为迫不得已的理由回国一事,完全符合战意昂扬的远征军期望。

先前远征鼓城的时候,黑骑团曾经大败阻止一宫军登陆的二宫民兵,因此他们心中当然有为同伴报仇的想法。这些民众属于二宫势力这件事并未公开,这让眼前的状况显得更加不稳定。

「我决定走陆路,请西军阁下代为向议会传达。」

一宫的公主丝毫没有犹豫。

她决定在议会派出下一个使者之前主动表示回国的意愿。

若是跟在因为亲人发生不幸而赶着回国的二宫公主后面,就算一宫没有这样的意愿,情况也会变成一宫趁人之危追击二宫。如此一来不只是二宫的真都同盟,恐怕就连其他势力也会对一宫的行为加以谴责。

更何况这位公主以及她的亲卫队都是一身黑衣。

二宫的当权者身体状况尚未明朗,此时采取会让人联想到送葬队伍的行动,在人道上是不被允许的。就算现在处于一触即发的状况,甚至是在战争中也一样。

一宫黑曜姬殿下并非前线指挥官,而是正统的首都一宫神川及其子民的象征,因此绝不能在世人面前做出逾矩的行为。

她的每一项行为都必须合乎正道才行。

「微臣立刻对鼓城方面派出使者。请问三宫与七宫又该如何处置?」

身为政治顾问的老人面露欲言又止的表情。

就算不回头,他的主人也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有话要说。

「我想听听顾问阁下的意见。」

所以她柔声催促他发言。

「微臣认为应该以公主殿下的名义,递送鼓城重建的委任书。」

「你是说一宫表态认可她们地位的册封状吗?」

一般所谓的册封状,指的是国主将领地或权力赐与地方大族以及领主时立下的契约书。

因为有了来自中央的明文保障,地方领主才能够以正统名义行使权力。

「倘若他们接近中央的册封,那代表他们承认自己还是接受神川庇护的地方都市。光是做到这一点,此次的远征便算是不虚此行。」

一方面阻止地方势力的冲突,一方面在政治上对东和展现中央的威信。若是这个手段能够成功,一宫神川便能确保优势地位屹立不摇。

「假如对方拒绝接受,或者无视中央的册封又该如何?」

「他们若是如此不知抬举,便表示他们已经作好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

一旦对方明确摆出拒绝接受中央指挥的态度,黑骑团与聚集当地的地方势力,还有后方的西军部队便有充分理由展开行动。

公主一言不发,陷入少有的沉默。

以聪慧闻名的星姬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烦恼神情。

接着她的黑帽子左右摇摆,一头黑发随之晃动。

「这个建议非常好,不过我决定暂不采用。」

听见意料之外的回答,老臣不禁张大眼睛。

以一位亲自率领亲卫队展开远征的公主来说,这样的回答显得有些缺乏魄力。

「一宫早已发出承认她们地位的口头声明,若是再让步,神川议会恐怕无法容许。」

意思是说宫姬要谨守分际,册封状应该由议会发布。

「即便稍嫌独断,微臣相信议会必将支持公主殿下的决定。」

老臣继续进言。他认为只要放手去做,事成之后就无人能够反对。

言外之意是希望他的主人在某种程度独断独行。

「如果我是女王,如此行为还无可厚非。不过我是宫姬,是地位仅限一代的过客,也是象征和睦的巫女姬。」

脸上露出一抹不太适合她的微笑。

「若然如此,微臣亦无话可说。微臣只希望透过鼓城对两都市传达一宫的宽容之心。」

「有劳你了。」

一边欣赏园里的山茶花,一边把手放在黑帽子上面。

「如果被人说是利用二宫的不幸,趁火打劫就麻烦了。」

黑衣公主转过身来,静静露出微笑。

实际面对面之后,我才发现眼前这位公主的确是七姬之中身高数一数二的,而我大概是其中最娇小的一个。

当典礼跟仪式全部结束,所有的公务告一段落之后,时间已经接近黄昏,斜射的阳光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祭祀馆的中庭铺上红色地垫,我们两人跪坐在上头。

这是一场茶会,在外围众多侍从的守护之下,我们各自端起名匠制作的茶杯。

带有透明感的红色器皿装着温热的饮料。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饮料。

究竟是什么呢?乍看之下是有些浓稠的白浊液体。

感觉起来是用米做的。

我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喝了一口。

啊、这是什么味道?有点苦又有点甜,奇妙的味道在口中扩散。

我试着用舌头探索口中的味道,感觉有些粘稠,甚至让我想要咀嚼。

「七宫不喜欢甘酒吗?」

「不,我是第一次喝,还说不上喜不喜欢。」

回答常磐姬的问题之后,我又喝了一口。

吞下第二口之后,我才稍微习惯这种浓厚的味道。

「味道还不错。但是这种饮料的口感真是独特。」

「嗯。异国传来的红茶格调太高,我不是很喜欢。」

看样子这位公主连嗜好也有自己独特的坚持。

她看起来不在乎礼仪,在我面前大口喝着甘酒,所以我也学她的方式放口大喝,几口下肚之后,开始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

就像是不小心出糗时那种两颊发热的感觉。

「身体好像变温暖了,是因为酒的关系吗?」

「或许吧。天气冷的时候喝甘酒对身体很好,不过现在要是让七宫喝太多,我大概会被骂。」

「也对。如果是国王就可以举行酒宴,只不过我们的角色是公主。」

于是我们相视而笑。

虽然这位公主经常摆出严肃的表情,但是笑容丝毫不带半点虚饰,所以我也放心笑了。

相信这位公主一定很受到周围的人爱戴。

这场茶会是由常磐姬主动提议举行,为的是在离去前的最后进一步加深彼此的亲睦。

这位公主今晚就会回到自己的阵营,明天启程返回三宫夏目。

如此一来,短期之间我们将不会再有机会见面。

毕竟双方距离遥远,而且各有各自己的立场。其中一方前去会见另一方,势必会劳师动众。就连双方都待在鼓城的半个月里,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只有寥寥数天,更不用说回国之后。

「不久之前我接到消息,一宫与二宫似乎有了动作。」

常磐姬亲自在典雅的杯中斟满甘酒。

我瞥见一旁的侍女因为公主的动作显得不知所措。这位公主似乎对于自己斟酒一事非常坚持,甚至到了厌恶假他人之手的地步。

「听说他们的关系并不好。」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得到关于这件事的报告。

我想这不是因为七宫的情报收集比较慢,而是因为还没有可以静下来报告的时机。毕竟展大人跟杜艾大人都太忙了。

「听说二宫翡翠已经撤退了。」

「您是说翡翠姬殿下吗?」

就某种意义来说,这位公主采取的态度比一宫黑曜姬殿下更加强硬,实在很难想像这位公主会这么早撤退。我一直以为她会待到最后,甚至提出直接会见的要求。

「确切的详细原因不得而知,不过他们的本国似乎出了意外,也许是一宫暗杀了那里的重要人物也说不定。」

突然听见可怕的事情。

虽然我很喜欢一宫的公主,但是那名公主实在说不上是爱惜人命的人。在她的想法里,人在该死的时候死去是理所当然的事。主某方面来说,比起其他宫姬,那位公主更像是我身边的两个人。虽然她会选择手段,但是并不拘泥于道德约束。对她来说,达成目的与目标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我跟她接触的经验不多,而且比起其他公主显得太过幼稚,所以无法确切判断那位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别的不说,我想我身边的两个人应该没有她那么认真。

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一宫的本国似乎也逼得很紧,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见我沉默不语,常磐姬试着征求我的赞同。

如果最大的两个势力都因故撤退就好了──她想说的大概是这件事。

「我认为两位公主的撤退,对于鼓城是有益的。」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我,只好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我一直在担心是不是非得跟她们其中之一见面不可。七宫也这么觉得吗?」

「啊、真要见面一定很难应付吧。」

突然发现对方跟自己想着相同的事情,让我不自觉地提高回答的音调。

老实说,光是这样待在这里就几乎耗尽我的全心全力,如果当面被那两位公主问些复杂的问题,我自认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回答。

「我想也是。那两个人不但口才好,脑筋也很灵光,我跟琥珀都说不过她们。可是就算想靠武力对抗,不管是王都一宫神川还是真都的势力都太过强大。」

常磐姬忿忿不平地点头,看样子她在外交方面遇过不少困难。

七宫贺川只是个新兴的偏远都市,加上左大臣等人又把每件事都处理得井然有序,所以我在这方面并没有太多亲身体验,但是这位公主跟琥珀姬似乎就没有这么幸运。

「不知不觉之间,我们不断对她们作出大大小小的让步。等到我们注意之时,跟她们已经有了巨大的差距,都市的关系就是这样。」

「照理来说,每个宫都市应该都是姊妹都市。」

「骨肉之争才是最难善了。一方拥有资源、一方资源匮乏,正因为关系深厚,得失之间的差别更容易造成心理不平衡。」

三宫夏目与四宫鼓城,两座宫都市有着相同的根源。虽然是近在咫尺的姊妹都市,台面下的竞争却从未间断。表面上一团和气,对于彼此的龃龉视而不见。相信这位公主一定看见这个破绽,而且一直为这个破绽所苦。

我觉得受伤的不只是因为败战失去地位的琥珀姬,这位公主也受了不少委屈。即使满腹委屈,她依然走到这一步。

能够像这样跟这位公主见面,我觉得是很荣幸的一件事。

「即便如此……」

这是我的想法。

「嗯?」

常磐姬用询问的眼神望向把视线落在红漆茶碗上的我。

「总有一天,我得跟那位公主……不、是跟那几位公主见面。」

一开始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只有身穿黑衣的背影,但是我马上想起二宫、五宫、六宫这几位至今我只能透过公主画像与传闻来认识的公主,所以赶紧订正自己的说法。

「要建立像五宫和六宫那样的和睦关系是很难的。她们的关系特别亲密,加上支持她们的环境也很安定,所以关系才能维持得如此顺利。」

常磐姬也跟我一样看着下方,不一会儿又看向远处,仿佛想要摆脱心中的郁闷。

似乎刚好对上远处某位家臣的视线,有点不自在地把目光转往一旁的树木。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那会是战争的结果吗?」

武门的公主问了这个问题。

我想也没想就点头。

对我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跟其他宫姬的会面都是发生在战争之后的事。

跟琥珀姬的见面是这样,跟这位公主见面也是这样。

即使有朝一日能以同盟的身分,在没有冲突的情况下见面,之前也势必得经过一番台面下的激烈斗争──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用我不知道的形式展开激战。我想不管是大规模的战争,或者是眼睛看得见的明确冲突,都不应是经常发生的事,这个世界是由无数我看不见也不知道的事物堆积而成。

「那是七宫贺川的愿望,还是空澄姬的愿望?」

这是第二个问题。

「想和她们见面是我的愿望。」

我不想制造冲突,但是在往上爬的过程当中,终究无法避免竞争。如果没有竞争,就不太可能达到最高点。能在不与人竞争的情况下爬到最高点的人,我想只有一开始就站在高处的人。

我不在高处,只能抬头仰望。可是顶点远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之上。

「三都同盟,我不能说这是明确的军事同盟。」

常磐姬的语气很平静,话中带着莫可奈何的意味。

「但是我可以宣誓,三宫愿意协助盟友抵抗外来的不当侵略。倘若一宫与二宫任意妄为,三宫麾下将士誓将与七宫贺川并肩共御外侮。不过若是七宫的东征将军或军师主动进攻他国,三宫没有义务参与,也不会参与。而且要是七宫贺川的不当侵略,我等兵马将不惜以武相恃。」

「所言甚是,倘若七宫贺川为了一己之私而有不义之举,绝不会对三宫的纠缠充耳不闻。」

我一不小心作了一个重大约定。

虽然我的军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不能做出明确的承诺,我还是情不自禁地下了断言。

我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好不好,但我是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而且也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只不过看在连一宫神川也想打倒的展大人跟杜艾大人眼里,好不容易缔结的同盟带来的制约,对于以取得天下为目标的我们来说,实在太大了点。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安。

不过话说回来,取得天下这件事本来就不是我能够想像。

我不禁开始深思,为何那两个人能够如此有自信呢?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我的心思,常磐姬给我一个温柔的微笑。

就像是姊姊对妹妹露出的笑容。

「我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自保,所以不会配合七宫的野心。不过我是武家出身,所以并不讨厌战争这件事。」

这是武门公主的说法。

「只要彼此遵循正道,我相信武家的坚固信条有朝一日必将再现。」

这句话令我印象深刻,同时也是一句令我深思的话。

眼前的人露出有点腼腆的笑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不断谈天说地,直到冷风带来寒意,于是我们互相道别。

虽然无法作出约定,但是我们都期待再见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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