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披在身上的橙色上衣,并非使节的正式服装。
虽然是便服,考虑到自己身为双子都市旗下仲介者的身分,他特别喜欢这个颜色的衣服。
里头穿着剪裁合宜的双层和服,包裹双脚的裤裙呈现硬挺的线条。
无论是衣服的材质或品味,这身打扮都足以出席任何正式场合。
看着镜中映出的自己,彩家的春濑静静点头:
「原来如此,我很满意。可以理解父亲为何如此喜爱贵店的商品。」
听见客人的关照,店主脸上也露出满足的表情:
「承蒙令尊关照,能够为您置装乃是吾等的荣幸。」
传承五代的裁缝店经营者年纪与春濑的父亲差不多,正要从壮年步入老年。
然而这位店主还是亲自为这名年轻的商人丈量衣袖、整理领口,还有挑选衬衣的颜色。
与彩家的交易对这间鼓城的老店来说,是一笔大生意。店主似乎把跟这名年轻领袖建立交情视为相当重要的工作,因此虽然是突如其来的工作,脸上丝毫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春濑将视线从穿衣镜移往重建至今不满一年的白色店内。
店面的建筑格式十分严谨,店内空间也相当宽敞,只是此时的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以石材打造的店铺,让人想起异国贵族的别墅。店内所有的柱子与墙壁都经过精心布置,丝毫不见建材原有的颜色。
这栋建筑物的大小是一般店家的两倍,但是精雕细琢的程度却非比寻常。除了首都神川之外,其他地方几乎看不见如此费心装潢的店面。
「这种款式似乎来自中原,是北方民族的风格吗?」
「是的,此乃异国流亡至东和的名家带来的新工法,敝店恰好赶上这股流行。」
「是魏家吗?」
春濑在几年前曾经听过某个中原名家的旁系子弟受不了激烈的权力斗争,因此流亡到此地。虽然不是特别有名的家族,不过春濑在来到鼓城之前还是先进行过确认。
「听说如此,只是详情不太清楚。」
「异国确实有许多值得学习之处。有机会我想跟那个人见面,不知能否请店主代为传达?可惜我无法在此停留太久,这回恐怕是没机会了。」
春濑并不觉得这个人特别重要,但是多一条人脉总是件好事,所以请店主帮忙牵线。
「那个人平常很少外出,若是彩家领袖愿意接见,想必会非常高兴。在下会在他为敝店设计夏服之时把这件事传达给他。」
「多谢,希望下回来到鼓城能有机会与他见面。其实这次我也要会见不少人。」
现在的服装就是为此订制,春濑把视线转回镜中的自己,开始整理衬衣的领子。
「是跟鼓城的人见面吗?」
「听说在短短不到一年里,父亲的交易对象有一半被逐出这里。」
春濑没有直接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七宫的东征阁下。」
春濑知道那身华丽的将军装束,并非单纯只是兴趣。
这是一种手段,让自己成为鼓城布商的交易对象,藉此避免鼓城的财经界敌视自己。
七宫可能透过商业交易的形式,对鼓城进行大规模的金钱笼络,藉此融入现在的鼓城。七宫动员了近万名兵力,物质需求自然也是十分庞大。
「展·凤是怎么处理七宫姬的公主装束呢?」
根据事前的情报,这家店似乎也有经手。
「此次典礼所用的春装,便是由敝店所提供。」
关系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连春濑也不禁大感意外。
「七宫的公主殿下是否亲自来过这里?」
还是由这家店派遣裁缝师过去?
「不,置装方面的事宜是由七宫的梳妆师全权负责,七宫姬只有在昨天的典礼露面。」
「巫女姬原本就不会轻易现身,不过要见到那位公主看起来更是不容易。」
不等对方回答,春濑继续说道:
「陶左大臣阁下是否来过这里?」
问话的春濑心里浮现一些多余的情绪。
「听说那位大人对于穿着打扮不拘小节,就连文官装束也很少替换。」
因为不是自己的顾客,店主的语气显得比较随兴。
这也让春濑注意到自己问太多了。
店家本来就不该谈论顾客私事。只是现在距离战争结束还不久,对方又是从父亲那一代就经常光顾的客人,店主才勉为其难透露这么多。
「真是多谢了。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对于这次的工作也没有十足把握,有了贵店为我制作的服装,要跟任何人见面都不成问题。」
春濑以委婉的说法表示谢意,同时又多订了几套衣服。
「真不敢当。敝店设计的服装能对您的工作有所帮助,在下打从心底感到荣幸。」
「贵店代代相传的高贵风格深深吸引我们父子两代,我对贵店的作品一向非常满意。」
说完客套话之后,春濑来到柜台,在彩家的顾客名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眼光顺便看向先前的交易纪录。
突然停下手中的笔。
他发现自己的名字前面写着彩家一族的名字,日期就在不久之前。
「叔父大人他们刚来过啊……」
订制商品的收货地点是鼓城上流阶级爱用的饭店。
没想到竟然有亲戚比自己更早来到鼓城,春濑虽然感到疑惑,并没有出声询问店主。对他来说,只要看到这两个名字就够了。店主想必也是一片好意,才会在知情的情况下打开名簿。
「很抱歉,我的落脚处可能会依交易对象而改变,剩下的衣服我会在完成之后派人来取。」
春濑没有写上收货地址。
这本名簿的收货地址已经让春濑得知叔父的落脚处,他当然不会重蹈覆辙。原因并非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而是讨厌被人监视。
接着裁缝师前来帮忙春濑丈量服装的细部尺寸,春濑则利用时间跟店主讨论服装完成的日期,还有业界动向等等。就在此时,几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饰有挂帘与布匹的店外,人群熙来攘往的街道上除了春濑的随身侍从之外,现在又多了一道带着数名护卫前来的修长身影。
护卫在店前待命,只有那道人影静静走入店内。
「抱歉,是在下的客人。」
「没关系,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跟准备接待新客人的店主道别之后,春濑一边跟裁缝师确认细节,一边用眼角捕捉刚刚出现的细瘦身影。
是名身材高挑的女性。
清瘦的脸庞与凤眼给人苛刻的印象,不过还是一名气质出众的妙龄女子。春濑原本以为她是出身名家,却发现她的身上穿着公职人员的简便礼服,行为举止也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服侍颇有来头的家族或是宫家。
春濑虽然好奇,可是留下来偷听或上前攀谈都于礼不合,因此他在告别店里的人之后便走过那名女子身边离开。
等到两人擦身而过,他才发现修长身影后面站着一名孩子。
那是有着及肩黑发的娇小少女,身上穿着城内侍女的服装。
以在城内工作的侍女来说,头发有点缺乏整理的少女用小孩特有的好奇眼光看着店内摆饰,马上就能知道这名少女才刚担任见习侍女。
从年龄来看也是如此。
她的年纪顶多只有十二、三岁,进入公家的孩子最小也是这种年纪。
就在此时,春濑的视线对上少女四处张望的目光。
对方用好奇的表情看着自己。
春濑觉得很难无视对方,于是轻轻点头致意。过了一会儿,少女仿佛恍然大悟地用力点头,但是春濑早已走过她的身边。
春濑没有回头,女子与店主说话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关于丈量尺寸,这个孩子的身材年龄刚好跟我家主人一样。」
梳妆师──春濑听说年幼的七宫姬身边有人专门负责这个工作。
「原来如此,七宫的触角确实延伸到这里。」
春濑口中自言自语,脚步继续往在外等待的部下身边移动。
在店外,站在春濑部下对面的七宫护卫正在看守一辆车子。车子左右两边有着巨大车轮,车头没有马也没有牛,而是站着一名体格壮硕的年轻人。
「喔,这就是人力车啊。」
这是鼓城最近流行的交通工具,用来取代不方便在城内通行的马车。
虽然有人觉得这种交通工具缺乏情调,仍有不少人喜欢它的便捷。
七宫姬的手下经常使用这种人力车,据说从异国文献发现这种交通工具,并且加以推广的人就是左大臣杜艾尔·陶。
「那是七宫的人,请问该如何处置?」
迎接春濑回来的部下用对方听不见的音量如此问道。
「现在还不必理会,只是没想到鼓城真的使用这种东西。」
「好像是一种新的事业,车夫都是当地的失业者。不过营运状况似乎不是很好,看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
春濑也是这么想。在地方都市推广这种东西,很难扩展到全世界,要做也该挑大都市下手。如果这种人力车能在一宫神川受到欢迎,或许有机会普及到整个东和也说不定,但是鼓城虽大,终究只是地方都市。
一般人只会把他们当成一种怪职业。
杜艾尔·陶经常尝试这种芸花一现的新兴事业。
然而春濑却感到有点羡慕。
「七宫的杜艾尔·陶。得趁他还在这里的时候跟他见面。」
若是等他回到贺川才去找他,春濑将会比现在还要远离根据地五宫仓濑、六宫牧濑。就算自己单枪匹马没有负担,这样的距离也显得太过遥远。
更何况七宫贺川是对方的地盘,还是在曾为四宫的鼓城比较容易以对等地位见面。
「还没收到请求会见的回覆吗?」
「是。毕竟对方身处高位,想必有很多事情要在撤退之前处理。」
「我们可是正式的先遣使节。听说七宫姬为了净身而从人们面前消失,照理说应该会接受我们的请求。考虑到撤退的时间,如果明晚还见不到就没机会了。」
自己是以两位公主的名义前来,对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口回绝,然而如果被邀请到七宫贺川,对春濑也很麻烦,更何况春濑心中还挂念着一件事。
那两个彩家一族的名字。
「你们知道叔父大人来到鼓城的事吗?」
春濑故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发问,在场的三个部下听到之后全都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刚好在名簿看到叔父购买礼服的纪录,所以想知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看来得派人去查一查。」
「你是在说咱们吗?小春。」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春濑心头一紧。
声音的主人出现在部下的后面。
两个人。
看似侍从的高大男子待在后方的巷子,身穿带有家纹的浅黄服装与萌葱色窄袖和服的身影正在看着春濑。
两人都是身材发福的中年人,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那是春濑熟悉的脸。
春濑从小看着这样的笑容长大,直到长大之后才发现这并非单纯的笑容。这种笑容就挂在两个人脸上。
「叔父大人、叔母大人,看到你们身体健康真是太好了。」
春濑不让他们发现心中的震撼,开始跟对方寒喧。
这对夫妇朝着春濑走去,脸上始终保持微笑。
默默站立的年轻画师目送宫姬巡行队伍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道路另一头的小丘后方。
象征夏目的三节竹旗帜从视野之中消失,画师轻叹一口气。
「公主还是走了。」
常磐色的公主走在队伍最前头,现在已经到了相当远的地方。
绘津靠着城外路旁的石头,有点无可奈何地搔搔头。
那个曾让自己感到悠然自得的地方距离自己太远,所以虽然一个人留下来,但是他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自己本来就是过着独来独往的画师生涯。
如今又回归自由身。
现在还不急着走,等到季节更替再一路漫步回去就好了。说起来真是轻松的任务。
先前的工作已经赚了不少,而且只要右手还在走到哪里都不愁找不到画画的工作。
自由。
太过无拘无束,反而让人无所适从。
所以绘津张大嘴巴望着天空,发现曝露在来自头顶的强烈阳光之下,于是躲进岩石的阴影,抬头仰望宽广的蓝天。
一望无际的淡蓝色天空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山边,远处的天空带着朦胧的白色。
整片天空不带一丝阴霾,是最适合写生的天气。
然而绘津无意从身旁的竹娄拿出画具。
现在是享受自由的时间,所以他只是漫不经心看着天,什么也不做。
路上没有人影,只剩下风吹过草木稀疏的荒野。
一直抬头让绘津觉得有点累,他把视线转向脚下,脚尖有朵不知名的小花随风摇曳。
细长的淡紫色花朵,就连四处漂泊的绘津也未曾在其他地方看过。看样子似乎是来自异国的品种,只是不知为何在此处落地生根。
在港口跟运河附近,只要多留意就能看见这种小花。
也不知发呆了多久,背后传来硬靴踩过沙地的脚步声。
「你打算这样待到太阳下山吗?」
成人特有的低沉嗓音传入绘津耳中。
真是好听的声音──画师绘津暗暗在心中这么想。
还称不上青年的绘津用孩子气的动作伸个懒腰,顺势仰头倒向后方。
眼前的人扛着一把如旗杆的长刀。
身穿黄绿色羽织的高大身影恰好遮住温暖的阳光。
「大爷还待在这里啊。」
「似乎是七宫那边的要求,说是要有鼓城的遗臣留下来才行。」
「你不是佣兵吗?」
说起来真是有趣。
「他们似乎找不到其他人。」
带着苦笑的表情,看在画师眼里简直就像活生生的画中人,让他的心情瞬间变好。
「哇啊、我们都被抛弃了。」
一边活动长时间不动而感到酸痛的身体,绘津缓缓起身,伸手拍打坐在地上的屁股,然后用一本正经的姿势转身。
眼前的是扛着长刀的雾羽·良沙,还有身后那座由木材、泥砖与沙包搭建的巨大建筑物。
上面飘着三宫夏目的旗帜,还有代表良沙一门的旌旗。
这座碉堡里有良沙一门两百余人,还有士道将军留下的八百名士兵。
「留下来未必是坏事。您说是吧,雾羽大爷?」
一手提着竹娄的画师露出开朗的笑容。
跟迎面走来的叔父叔母相比,春濑·彩明显高了许多。
「我已经是领袖了。」
春濑·彩故意咳了几下,提醒对方注意称呼。
「这倒是,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叫你小春了,真是抱歉。」
叔父豪爽地哈哈大笑。
「就是说啊,老公。小春已经是大人了。」
叔母也露出替春濑叫屈的表情。
「咱们的领袖大人今年几岁了啊?」
这位叔父本来就带着点乡下口音,跟春濑说话更显得乡土味十足。
「下个月就满二十二岁了。」
虽知对方是明知故问,春濑还是极力避免表现心中的不快。
「这么年轻就这么了不起了。老公,你听到了吗?小春可是不到你的一半呢。」
「哦!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记得就连大哥也是年过三十才继承家业的。」
叔父叔母谈笑风生,可是春濑却觉得陪着他们一起笑是件辛苦的事。
「父亲时常夸奖叔父大人是家中最能干的一位。」
春濑决定先奉承对方。
然而叔父的笑容闪过一丝不悦。
他停下动作,带着笑容抬头看向春濑:
「大哥说这句话的时候肯定没把自己算进去。咱若是第一,现下的家督就是咱啦。」
叔父再次大笑,话中夹杂着方言腔调,他的太太脸上也挂着笑容。
「父亲过世之后,彩家的繁荣一直有赖叔父大人还有众亲族的帮助。身为家督继承者,晚辈必将全力回报叔父大人的辛劳。」
在对方的笑脸攻势之下,春濑仍然努力想要表现自己身为彩家正统继承者的立场。
所以他先把话说清楚:彩家的嫡系后代是我,本家的裁决权在我手上,但是我绝不会因此让本家独占所有利益。
他深知如果不表明立场,叔父必定趁机夺权。身为望族长子的他,从小就被众从觊觎继承权的人包围,对这方面的事很有经验。
「小春。」
叔母用温柔的语气呼唤他。
「是的,叔母大人有何指教?」
个子比叔父娇小,身材却比叔父更加发福的叔母用温柔的眼神抬头仰望她的侄子。
「你太拘谨了,做人应该更柔和一点,不能老是拘泥一些小事。叔母真不想跟你有所隔阂。」
「小春……不、领袖大人,咱们夫妻没有小孩,虽然你是大哥的儿子,但咱们一直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你何不试着多接纳咱们呢?」
又是一连串的言语攻势,对方终究只把自己当成是自家晚辈。
春濑虽然这么想,却无法直接把心里想的事说出来。
于是他用委婉的说词与笑容回答:
「彩家的春濑是以家族继承人的身分来此处理公事,这里并非互诉亲情的地方。」
他赶在叔父叔母开口之前继续说道:
「反过来说,叔父叔母出现在这里才是怪事。照理来说两位现在应该在仓濑忙着新店开张的事,为何会在此时来到危险的鼓城呢?」
春濑决定把该问的问题先说出口。
「在跟鼓城的交易方面,咱们也有自己的问题。总得先做一些准备工作,有突发状况的时候才不会手忙脚乱。」
「两位是担心我失败吗?」
「你是这么想吗?」
「既然这样我也不便多管。不管若是有人在彩家内部做出越权行为,那我也不得不为今后的事作打算。」
要比心机无法胜过对方,所以春濑决定开门见山加以警告。
「唉呀,真可怕。老公啊,看样子我们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叔母在叔父出言反驳之前赶紧出来打圆场。
这对夫妻的关系非常融洽,而且两人都具备过人的商才,如果他们膝下有个年纪比春濑大的儿子,那么彩家的家督争夺战肯定会非常激烈。
「也对,就听领袖大人的话,咱们明天就回国吧。家乡还有很多工作等着处理。」
叔父的回答明快到了出人意料的程度,这也让春濑明白自己输了。
「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我绝对不会妨碍叔父大人的工作。」
春濑直到现在才发现,叔父夫妇早已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顶多只是为了跟经常光顾的裁缝店告别。
现场自然产生道别的气氛。
「真是抱歉,拖着你在这里聊了那么久。」
「我才感到抱歉。照理来说我应该找间好的茶馆招待两位,只可惜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到鼓城,还请两位见谅。」
「唉呀,那么叔母倒是可以介绍不错的店给你,今晚有空吗?」
这么一来反而麻烦,于是他把手举到胸前,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晚点还有工作,得去跟一个人见面,有必要还得陪对方吃个晚餐。」
叔父原本一直看着叔母,听见这句话突然目光一闪,看样子一直都在注意两人的对话。
「你是说杜艾尔·陶吗?」
叔父的表情非常和善,不过射向春濑的眼神令人感到不可轻视。
春濑已经作好心理准备,毫不闪避地面对叔父的视线。
「非得跟他见面不可。我得知道鼓城、贺川、夏目的三都同盟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只是徒具形式。毕竟这会左右整个时代的发展。」
拥立双子宫姬的五宫仓濑与六宫牧濑。彩家一直以来都在这两座都市扮演中间人的角色。如今春濑接下彩家家主的职位。
他必须以年轻商人的身分挑战有实力改变时代的人,保护自己的立场,因此才会来到这里。
即便可能被卷入战乱,甚至染上鲜血的气息,还是抱着不惜受伤的觉悟,以近乎单枪匹马的姿态来到这里。
「唉呀,真巧。」
叔母的声音还是一样温柔。
「咱们刚才跟他见过面。」
叔父的话听起来无比陌生。
「那是什么?」
「看就知道了吧?这是外国来的书。」
前往鼓城临时政府的马车一边摇晃一边前进。
虽然走在大都市的平坦道路上,但拉车的马毕竟是生物,走起路来难免有些颠簸。
东征将军为了报告自己卸下防守鼓城任务一事而搭上马车,但与他同车的军师露出不太甘愿的表情。毕竟塞在挤了两个大男人的车里,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你竟敢收下这种贿赂。」
「没办法,我想要这个很久了。」
一打开手中色彩鲜艳的图鉴,杜艾尔·陶马上露出高兴的模样。
「这本书是十色印刷的喔。先前我用尽各种方法都得不到的初版书,可是全天下只有五十本的宝物啊。」
展·凤探头一看,书上画满各种东和没有的动植物。
身材壮硕的男子在狭窄的车里做出这种动作,结果就是挤到另外一位剩客。
「今早在茶会上见面的人送的?」
「你还真清楚。你不是早上才回来吗?」
昨晚一宫所放的烟火让展·凤多了许多巡逻市区内外的工作,让他忙了一整夜,直到隔天早上才能休息,所以没有出席上午的茶会。
不过这个人的消息真是灵通。
「结果如何?」
「是个可怕的对手。彩家第五把交椅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两个人虽然眼睛盯着书,谈论的却是别的话题。
「当上领袖的春濑小弟,还有他的弟弟就占了继承顺序的前四名不是吗?」
「不过这些弟弟都受到春濑的排挤,实际上的第二顺位是上一代家主的亲弟弟。」
「跨越两代的继承权争夺战吗?真是丑陋。」
「七姬战争不也是如此吗?不同之处只有王室比较没钱。」
展笑了一声,右手指向书中的图。
那里是介绍异国花草树木的篇章,文字部分因为马车摇晃而看不清楚。
「我吃过这个。不好吃,不过可以保存很久。」
「那很好啊,如果能种在这里就可以用来补给了。」
「鼓城聚集不少来自异国的物资,我利用待在这里的期间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
「你在吃的方面真是卖力。」
「与其让别人做,自己做的东西总是比较好吃。」
一直探头也是件累人的事,于是展·凤坐回自己的座位,想要伸展四肢摆出轻松的姿势。然而才动了一下,他的膝盖跟手肘马上撞到四周的墙壁。
无可奈何的他只好把双手绕到头后,双腿以接近盘坐的姿势交叉。
「他找你干什么?」
「只是打声招呼而已。他们说不管政局如何变化,彩家都想跟鼓城以及贺川维持良好关系,不放弃跟任何对象做生意的机会。」
「不放弃任何机会,也就是说……」
「不管是一宫、二宫、三宫,甚至外国也是。」
杜艾尔·陶的视线依然放在书上。
「他还说了什么?」
「还帮他们的年轻领袖打声招呼。简单来说就是想说如果春濑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可以代表彩家说话。」
「哇、这个春濑还真可怜。」
「你不是跟他见过面吗?」
在先前的战争里,春濑曾经亲自到前线拜访东征将军。
「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不过还满有干劲的。」
「普通的毛头小子可不会把几个弟弟全部斗垮。」
在摇晃的车里看书让杜艾尔的眼睛有些不舒服,于是伸手按摩眼睑,表情有些疲累。
然后阖上书本,闭上眼睛继续说:
「他一共有五个弟弟,次子在去年因为不明原因暴毙,之后他便立刻把其他几个弟弟送到旁系当养子,还帮他的三个妹妹找好夫家。这些安排表面上都是遵照亡父的遗言,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然能把这一切付诸实现,说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兄弟姊妹共有九人,可以看出其中包含复杂的血缘关系。
缩在车里的高大男子很感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小个子。
「你会见他吧?」
发问的人早已知道彩家领袖派人过来的事。
「当然。」
杜艾尔没有看向对方的脸,闭着眼睛继续说:
「一宫跟二宫的撤退八成有内幕,我们还是先跟五宫与六宫打好关系比较保险。」
「不行,那个男人太可怕了,让咱想起年轻时的大哥。对他来说,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是供他利用而存在,领袖大人最好小心一点。」
叔父的话让春濑静下心来。
「多谢您的关心,不过我还是应该主动去见他。既然在这种战乱时期接下领袖的职务,这就是我应尽的责任。」
「这样啊?这样啊这样啊?」
叔父一边用家乡腔调说话,一边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怎么会先跟与我们生意与关的三宫姬、展·凤还有士道见面呢?」
气势凌人的语气带着一丝笑意。
不等春濑回话,叔父继续说下去:
「似乎搞错了先后顺序吧?」
「我不想给杜艾尔·陶特别待遇。我只不过是先解决眼前的事情而已。」
绝不能表现出内心动摇的样子。一旦在气势输人,自己绝对无法胜过经验丰富的叔父──年轻领袖深深体会这一点。
当这位叔父用家乡腔调说话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
「话是这么说,你还是把那个男人留到最后,这难道不是特别待遇吗?咱看你只是不敢跟那个男人正面交锋,所以才想把其他人扯进来吧?」
「这点我不否认,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胜过擅于谋略的军师。」
春濑稍稍冷静下来,即使被戳到痛处,仍然面不改色加以对应。
「小春,不胜过他也没关系。」
叔母从旁插嘴,同时作势安抚叔父。
「小春现在的工作是帮五宫与六宫做事,怎么可以为了胜负之事斤斤计较呢?」
如果方才自己表示公事为重,对方八成会要自己注意身为商家之主的责任,以商场上的胜负为重。不管自己怎么做,都会受到这些人的打压。
所以春濑也反问回去:
「我也想要问一下,两位是否是为五、六两宫做事?」
「这样对彩家和世界都好,而且仓濑、牧濑是我们的故乡。」
「我也是。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两宫,还请两位体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春濑有点好奇。
叔父叔母背后的裁缝店前方,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
穿着侍女服装的孩子漫无目的站在那里。
在她身后的门帘另一边,带她过来的高挑女性正跟店主谈论事情,所以她只能无所事事地在一旁等待。
那个孩子正在用好奇的表情看着这里。
她就站在不远之处,或许听到刚才的对话也说不定。
不过就算听见,刚才谈论的事也不是一般孩子听得懂的。
只是有些孩子会把这般情景永远记在脑中。
因为春濑也曾经是这样的孩子。
三人的谈话在心口不一的友善话语之中结束,年轻领袖转身离开他的叔父叔母。
那个孩子早已跟高个子女性一起失去踪影。
鼓城的道路十分宽广。
跟我们的七宫贺川不同,此地因为物流兴盛,为了方便货车往来,因此道路做得比较宽,路面平坦少有坡道。
以缓慢的速度拉着我们前进的车夫似乎很轻松,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见他流汗。
要是换成七宫贺川,要靠这种人力车移动就没这么轻松,所以这种车不可能在贺川流行,地处深山的三宫夏目就更不用说。看样子车夫的工作也只有在鼓城这种大城市才有生存空间。
有好一会儿我都在跟同乘的梳妆师谈论这件事,然后我开始沉默眺望不断流逝的景色。
耳朵只听见轮轴的摩擦声,还有徒步跟在车后的护卫佩刀碰撞声。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梳妆师这么问我,我却无法马上回答。
现在的我正以阿空的身分从事见习侍女的工作,不过脑中正在想着其他事。
不知为何,我的思绪总是会跑到别处。
我们坐在人力车的座位上,用比展大人还高的视线眺望大街与一旁的四方运河。车顶上有遮阳用的棚子,从外面很难看清车内的情形,我跟梳妆师就这样两人并肩坐在车里。
初次搭上人力车的经验让我觉得很有趣,但是周围人们的好奇眼光也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在缓缓前进的人力车上,我思考刚才看到的情景。
被人称为小春的人,似乎是个商人。
从眼前的情况看来,他们似乎起了争执。
明知这不是我管得着的事,我还是敌不住好奇心,不知不觉看得出神。
对话的语气并不尖锐,甚至可以说是有说有笑,但是在我的眼里,他们的对话从头到尾都带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位年轻商人跟他的对手应该有血缘关系,总觉得彼此的长相有些神似。
亲族之间的斗争。在孤儿院长大的我从未体验,却跟七宫的公主殿下大有关系。
七姬彼此都是姊妹,照理来说每位公主都是我的家人,但是我们的关系非常疏远。
「梳妆师有家人吗?」
我不经意地问出从未问过的话。
「曾经有过。」
回答非常简短。
梳妆师想必知道我目睹那场纷争,所以没有因为我唐突的问题而感到疑惑,只是用淡淡的语气回答。
「现在没有吗?」
「我想他们应该还在世,只是我有十年没见到他们了。」
梳妆师想了一下后又补上一句:
「因为我比较早独立。」
我有点佩服梳妆师。这对总是追随某人背影的我来说,是难以办到的事。
「您不担心他们吗?」
「我只希望他们没有遭遇不幸。」
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淡,不过很像梳妆师会说的话。
「不知道展大人跟杜艾大人的家人又是怎样?」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家人,忍不住问了一下。
「那是他们的事,我不便发表意见,而且我对他们的家人一无所知。」
用平淡的语气回答之后,梳妆师把视线从正面转向我:
「如果他们有家人,我只能够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他们是长子,这点绝对错不了。他们两人都有这种感觉。」
说这句话的梳妆师有些咬牙切齿。
这件事似乎牵动某些不好的回忆。
一支来自鼓城南部碉堡的部队,还来一宫神川与二宫锡马开始大规模撤军的消息。
位在鼓城北部的关卡立刻响起一阵欢声。
负责守卫关卡的士兵与官员不满百人,现在纷纷勾手搭肩,毫不避讳地分享喜悦。
「哇啊、看来一宫跟二宫真是讨人厌。」
从早上就开始排队等待的人群当中,有一名穿着蓝色外套的年轻人对着眼前欢欣鼓舞的景象发出感叹。
排在另一列的老农夫听到他的话之后说道:
「小兄弟,那是当然的。谁叫那些人拖到现在才跑来说什么保护鼓城,之前七宫进攻的时候也没看到他们有什么动静。」
「说的也是,不管国家还是排队,动作慢吞吞总是讨人厌啊。」
长长的队伍一共有五列,由于必须花时间确认每个人的身分,人数已经累积到近千人。
这是因应战时所采取的严格措施。随着两军的大规模撤退,关卡开始放松盘查的标准,队伍的消化速度有加快的趋势。
眼看再过不久就要轮到自己,年轻人回头看了身后的人龙,顺便环顾四周的景象。
要塞都市鼓城。
正如其名,关卡周围高高隆起的地基上,有着大约两层楼高的厚实城墙,楼成城墙的砖块缝隙经过仔细补强,足以抵挡大河的泛滥。
然而这道城墙并没有将整座鼓城围起来,而是建筑在城里地势较低的部分,因此鼓城其实不算真正的要塞。
从年轻人站的位置就可以看见城墙在左右两边地势较高的地方便没了,露出墙后的牧场。由此也能看出这道城墙的主要功用并非抵御外敌,而是用来防止水患。
「乍看之下漏洞不少,不过全都逃不出了望台的监视吧。」
看来想不排队就进城是有一点难度。虽然也不是真的做不到,但眼前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所以年轻人才会乖乖排队。
「下一个,到前面来。」
「是是是,来啦。」
等了好久终于轮到自己,年轻人大步向前走去。
在左右手持长柄兵器的卫兵监视之下,神态自惹地面对坐在眼前的官员。
久经使用而褪色的蓝色外套,说明他是一位习惯四处旅行的旅人,即使面对盘问,仍然显得一派轻松。
「介绍书上的属名是神川的商家,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官员的话中带着讶异,并非年轻人的来历有什么奇怪之外,而是职业上的习惯。
「我是靠表演武艺维生,听说一宫姬要来,所以想来这里卖艺。」
年轻人的体格十分健壮。
无论背还是肩膀都比一旁的卫兵结实,只是以一个武人来说,身上没有携带像样的兵器,能够当成武器的只有一把旧柴刀,还有一把顶多只能用来杀鸡的小刀。
「你也知道一宫已经踏上归程,现在进鼓城应该没什么意义吧?」
「唉呀,鼓城现在聚集了不少人,我好歹也得赚点盘缠。像我这种平民在神川没有什么升官发财的机会,所以才会跑出来到处晃。」
不知道是要投靠哪个势力,还是准备在街头卖艺,外表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子摆出一副充满自信的表情。
「那么你身后的这位小姐又是如何?」
官员的视线投向年轻人身后的娇小少女。
长长的黑发扎在背后,身上穿着跟年轻人一样的褪色外套。
然而外套底下去是一套不属于旅行装束的淡紫色服装。
绣满蝴蝶与绣球花的和服散发古典气息,让这名少女看起来像是正要参加茶会的大家闺秀,手上还拿着一顶宽沿的帽子。
白晰容貌更是引人注意,在黑发的衬托之下显得洁白无暇,想必她的脸庞平时都是受到那顶与和服同样花纹的遮阳帽保护。
修长的双目、直挺的鼻梁与朱唇形成一副沉静的表情。
看不出来年纪多大。
未施脂粉的脸孔看起来像是十三、四岁的少女,但日光照射的阴影跟表情又让她看起来接近二十岁,过于端正的容貌让人很难从外表判断她的年龄。
「我是他的妻子。」
「闭嘴,笨蛋。」
少女美丽的嘴唇刚闭上,年轻人马上粗鲁否定她的说法。
「这位是神川名家的千金,以前我受过她家不少照顾。这位千金听说自己的妹妹在鼓城当养女,说什么也要到鼓城见妹妹一面。刚好碰上我要过来,所以顺便护送她。」
年轻人才一说完,少女便用真挚的语气诉说自己对家人的想念:
「近来情势很不稳定,我想赶快见到失散多年的妹妹。刚好因为一些家务事来到附近,看到时局如此混乱,想要趁此机会把妹妹接回家中,所以才会不顾一切来到这里。」
真诚的话语让官员感动得连连点头。
推荐函上面有跟鼓城密切交易的家族属名,函上的画押毫无疑问是真的,而且这名少女的站姿也让人觉得她是个有教养的淑女。
虽然说话有些肆无忌惮,不过以一位不知世事的大小姐来说,倒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我明白了,这就发给两位通行许可证。欢迎来到鼓城。」
之所以这么爽快,主要还是因为那个名家前些日子才赠送大批物资给混乱的鼓城。
于是穿着同样外套的男女穿过打开的闸门,跟着人群往城内走去。
「跟以前一样偷偷进来不就得了吗?」
「有些事情堂堂正正地进行会比较有效。」
「你的堂堂正正也太奇怪了。」
「是吗?」
「没错。」
听到年轻人的话,绣球花色的少女笑了:
「可是我没有说谎。」
「你只是挑些对自己有利的话来说罢了。宫姬就是这样,所以才麻烦。」
「宫姬原本就是为了维护利益而生的制度。」
少女发出娇笑,停下与年轻人并肩而行的脚步。
侍奉少女的年轻人也一起止步。
两人眼前出现一片喧嚣的繁华街景。
此地不同于东和其他地方以木造建筑为主的地方都市,街上全是石造建筑与石板路,交错纵横的水道从远方运来白石,砌出一栋又一栋反射阳光的客栈。
各势力的陆续撤退起了振奋人心的作用,街上的人们看来活力十足。
孩子们自由自在来回奔跑,四周一片和乐。
「这次这里没有流血吧?」
平静的问题。
「几乎没有。」
平静的回答。
「真是不可思议,这里跟多年前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里就是这样。」
绣球花色的少女微微一笑:
「琥珀姬一直想要守护这里的人,这么一来可以说是她的愿望实现了吗?」
「还是有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过着悲惨的生活。」
年轻人话中有话。因为这里是来自各地的物资汇集之地,专供旅人与商人投宿的客栈皆座落在此,所以看起来才会特别繁华。
两人就这样站在原地,年轻人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你还真不喜欢相信别人啊。」
少女面带笑容缓缓看向年轻人。
「如果是我满意的人,我自然会相信。」
「哇啊、这个标准真是严格。」
抬头看着年轻人的视线,就这样直接望向远方。
淡蓝色天空已经混进一丝午后的颜色。
羽毛状的云朵飘在空中,更远处是快要散开的卷云。
不同高度吹着不同方向的风,使得上下两层的云朵朝不同方向流动,并在空中交会。
「问答云。」
这是用来形容云朵在空中擦身而过的说法。
「什么?」
「我是说天空。」
「这样啊。要去见她吗?」
「如果明天的风向适合。」
有点对不起来的对话。
身穿当季花色服装的少女,带着愉快的表情缓缓戴上同样颜色的遮阳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