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初升之际,典礼的准备进入紧锣密鼓阶段。虽然还是晨风吹拂的时刻,出发前的准备还未完毕,但是一切已经正式开始。
远处的乐团开始演奏雄壮的乐曲。
发自金属乐器的高亢乐音听起来比普通祭典的音乐更加清澈了亮。
或许是因为这些乐器是用贵重的金属铸造,又或许是因为演奏乐器的人技术高超,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许两者都是吧。
「要开始了。准备好了吗?」
站在一旁的六宫萌葱姬微笑问道。
我因为紧张而全身僵硬,这张带着关心神色的笑脸看起来就像美丽的姐姐。
所以我笑着回答:
「是的,接下来是重头戏。」
我以东和七宫的身分露出微笑,两人并肩往前走。
我们要从等候室走向大广场,即将在六宫牧濑城中心游行的宫队伍正在那里待命。
来到大广场,六宫与七宫联军已经排成整齐的队列,人人身穿古时的正式军服,精神抖擞地等候我们到来。
早晨阳光洒在广场上,和风吹动代表两座都市的旗子。我们眼前是两座都市各自多达千人的大军,士兵吹奏的乐曲从左右两边阵阵传来。
一身青草色服装十分搭配的萌葱姬,还有身穿白云色调公主装束的我分别向迎接我们的众人低头致意。广场上的众人也将武器放在身前,所有人一齐单膝下跪,以更加恭敬而严肃的姿势向我们行礼。
视线越过整齐的军队,远处是我们即将搭上的大轿,以及同样行礼的文官队伍。
所有人都是为了守护我们而集结。
高夏的强烈阳光下,四都同盟的正式缔约典礼即将开始。
同一时刻,在五宫仓濑也有两位公主并肩而立。
「这样就行了吧?」
「不行喔。看,发饰还有点歪。」
三宫常磐姬有些闷闷不乐,五宫浅黄姬正在替她整理发饰。
侍从全都退到房外候命,准备室里只有两位公主。出发的通知来得比想像中更晚,这段空档便成了两人的闲谈时间。
「我不喜欢这种无谓的装饰。」
「只有您一个人服装太朴素,对贵国也不好。我可不想看见夏目被我国人民嘲笑。」
常磐姬的家族承袭先祖传下的武风,即使在祭祀时也总是穿着象征清廉洁白的朴素巫女装束,因此几乎没有机会换上华丽的服装。
加上常磐姬本人也厌恶华丽的装扮,才会在正式典礼即将开始的此刻闹脾气。
「这样一点都不像我。还是简单的打扮比较好。」
「请忍耐一下。这次典礼的目标就是要利用豪华的排场来吸引人们注意。」
明明比较年长却被年纪比自己小的人教训,常磐姬看起来像是个莫可奈何的姐姐。
「这是谁订的目标?」
浅黄姬像是在安慰自己高大的弟弟一般微笑:
「好像是七宫那两位提议的。说是要用豪华盛大的典礼制造形势。」
他们的提议是除了上层人士交换承诺,还必须让广大国民认识到同盟的存在。这个提案不但五宫、六宫接受,也得到三宫夏目代表使节团的同意。
唯独最年长的公主始终表现得有些消极。
「小时候时常在祭典里参观别人的游行队伍,想不到我也有被参观的一天。」
「听说您曾经与四宫殿下还有七宫殿下一起在船上向人们挥手喔。」
「那是为了我的国家,为了安定自己的家乡才不得已去做的。」
常磐姬故意移开视线,浅黄姬的表情变得平静。
「我们得让这个家乡的范围变得更大才行。」
声音显得有些沉重,令常磐姬意识到不该继续闹别扭,于是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话说到底我只是不喜欢事情闹得越来越大。」
四都同盟,以及加入鼓城的非正式五都同盟越是确定,常磐姬就越感到踌躇。
相较于五宫、六宫,三宫由于距离中央较远,所以感受到的危机并不强烈,甚至让人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更何况事情闹得越大,需要的花费也会大大增加,这点特别令她心情沉重。
「我们不得不把事情闹大。要与大局对抗就必须如此。」
「是啊。宫姬的责任就是在这种时候上场表演吧。」
年长的公主如此说服自己,年幼的公主用好奇的眼神望向她。
「七宫殿下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呢?」
常磐姬试着思考年轻公主话中的意思,随即停止思考:
「她会直直往前进。」
还是单纯一点吧。自己不擅长思考复杂的事。
「直直往前进吗?」
「嗯,她一定会一直往前进,因为永远有人帮她准备该走的路,所以她会直直前进。」
直到自己说出口,常磐姬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
「七宫那两位帮她准备的路吗?」
面对压抑心中情绪的声音,常磐姬点头同意。
「是啊。想想那样也挺可怕的。」
仔细想想就会有这种感想。
「七宫的空澄姬殿下如此信任她身旁的人吗?」
因为信任所以前进,与自己信任的人们一起前进,这也是一种生存方式。
「不,也许她不怎么相信。」
空澄姬本人也说过那些人不太能够信任。常磐姬比其他公主更早开始与空澄姬来往,她记得空澄姬曾经说过这种话。
所以刚才的猜测多半与事实不合,身形修长的公主继续自己的推测:
「我从没有听那孩子具体说过她信任谁,也许她真的什么都不信任吧。」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那位黑色的公主。
脑中不知为何浮现黑姬与空姬并肩站立的身影。
「怎么了吗?」
纤瘦的公主询问高大的公主,对方用苦涩的笑容回答:
「我想黑曜和空澄都是那种什么都不信的人吧。也许她们属于同一种人,就算往前进的结果与自己心想的不同,她们多半还是会前进。」
突如其来的见解令浅黄姬眯起眼睛,想了一下该怎么回答才开口:
「如果什么都不相信,要如何面对其他人呢?」
「也许是用顺其自然的态度面对别人吧。我感到她对我还有对其他人都没有过度的期待。她不会从别人身上强求什么。」
与那个人相处令人感到可怕。
那是一种面对与自己追求不同事物的人,因而把握不到彼此距离的感觉。
「下次能请您帮我问问七宫殿下吗?」
「不要。你们自己去问。我觉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也不必去改变什么。」
说到这里,常磐姬在心中肯定自己的话。
「就是这样。嗯,其实我也挺喜欢她的模样。既然喜欢就不必计较那么多,我猜她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常磐姬做出如此结论,五宫仓濑的公主终于露出安心的微笑:
「那就让我们接受彼此吧。这才是我们宫姬应该达到的目标。」
强烈的阳光照进两人所在的准备室。
出发时刻已到,通往屋外的门打开,外头同样是银光闪耀的整齐军容。
「这个光景真好笑。」
那人以不带笑意的表情喃喃自语。
眼前是一片用巨石造成的庭园。
地上堆砌着许多比人马还大的巨石,二宫锡马城开拓之时从各地运来的大小岩石,在经过复杂配置后形成眼前的绝景。
长达百年的风吹日晒在这些岩石上留下富有深度的岁月痕迹,每颗岩石都有自己的形状与颜色。即使同种类的岩石也有不同色泽,带给人们不同的印象。
在浅蓝色的夏日天空下,仿佛破土而出的岩石排列成无秩序的队伍。
整个岩石群隐约带有人造感,事实上岩石群的配置确实经过精心设计,使人联想打从太古时代便存在的老树。
人们把这片景象取名为石庭。
只是眼前这片景象充满正常庭园所没有的肃杀之气,甚至没有树木。
只能见到稀疏生长在岩石上的芦苇和野稻。
「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是真都的圣地啊。」
自言自语的同时,右拳轻轻抵住一块让人想到绝壁断崖的自然岩石。
右手稍微使力,与岩石接触的肌肤传来一阵痛楚。
「打不破啊。人终究不可能靠身体打碎大石吧。」
带着不变的表情,使力的拳头和手臂将身体推往接下来的方向。
「就在前面吧。」
独自走在没有人迹的土地,杂食性的野鸟在头上盘旋,用奇妙的声音发出长鸣。
前方是禁地。
由于是真都同盟的发源地,这里只在一年当中几个特定的日子开放,平常禁止外人进入。但是此人对这种程度的禁令毫不在意。
周围的戒备并不森严,他轻松弄昏守卫,跨过挂有禁止进入告示的粗绳,独自一人走进木门后方的禁区。
脚下步道是以坚实的红土为底,上面铺了一层沙。
这条步道同时也是供人观光的路线。
圣地在每次季节交替时开放十天,每次开放都吸引大批民众前来参拜,步道便是为此设立。
嘴角上扬,像是对眼前无聊的花样嗤之以鼻。
观光景点特有的气氛让这个对观光毫无兴趣的人忍不住发出嘲笑。
来到中心地带,此人停下脚步。
走到这里应该差不多了。毕竟这座庭园占地不算宽广。
要找的东西就在庭园中心,于是开始环顾四周。
忽然有些声音传进他的耳里。
「呀啊——」「哇哈——」有人正在发出奇怪声音。
「喔,是在杀人吗?」
有些好奇地喃喃自语,同时加快脚步往前走。
当他在几块巨石的另一头发现某人的身影,一团纸飞过来击中他的鞋子。
纸团隐约可见用炭笔画成的素描,他灵巧地用脚尖摊开纸张一角。
纸上画着一个女人。
看起来像是武家的公主,鲜明的轮廓在纸上描绘出威风凛凛的身影。
感到有点兴趣,弯腰捡起纸团。画还不错,但是人像的脚部还没画上,看来是画到一半时放弃的半成品。
再看纸的另一面,上头画着人体的一部分。
脚踝的素描。
从纸上柔媚的线条可以看出是女性的脚。
纸上有好几个同样的素描。
从这些线条可以看出坚持,还有超乎寻常的热情。
纸上的画令他觉得美,因此拿着纸张继续前进。
穿过并排的三块巨石,一道弯腰的背影出现眼前。
「喝啊、这样不对。应该要这样!」
叫声听起来气势十足,背影看起来却很瘦小。
从体格和声音来判断,此人还是个少年。
就算是个大人,年纪也一定还很轻。这点从他的动作就能看得出来。
从背后走近一看,这个人把一块系有细绳的薄板挂在脖子上,板子的一边抵住腹部,一只手飞快地在板子上画些什么。
「喂。」
来者试着出声。
没有反应。
不但没有反应,还不停发出听不清的咕哝,手中炭笔继续在板子上滑动。
「嘿!」
揉成一团的纸片直接打在对方背上。
「唔哇!」
少年直到此时才注意到来自背后的访客。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同时挺直腰杆。
「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在来者的质问,少年的肩膀微微一震:
「这、这个嘛,只、只是画些岩石的写生。」
不停发抖的背影让来者感到有趣,于是用冷酷的语气开口:
「女人的脚踝。」
「呃、那个只是想转换气氛,所以才画些不一样的东西。你看,我也有画岩石喔。」
少年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中的画,上头确实画着少年眼前那块岩石。
然而叠在那张画下方的大量纸张却在此时滑落地面,散落一地的纸张有大半是女性画像。
英挺的公主,柔弱的公主,还有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看起来像是双胞胎的公主。
吓得全身僵硬的背影慢慢转过来:
「这、这是别人拜托我画的。是、是要献给这里的公主殿下看的作品草稿……」
少年使尽全力向背后的人露出笑脸。
「什么,你也是那个公主雇来的人啊。」
来者对眼前这张有些不自然的笑脸投以亲切的视线。
「啊、大爷也是从外面请来的吗?原来如此,哎呀,大家都是伙伴啊。」
少年不停说着伙伴伙伴,像是要缓和现场的尴尬气氛。
「看得出来吗?你怎么知道我也是外面雇来的?」
「啊、当然看得出来。真都的人看来都是一个样子,我一眼就看出大哥跟其他人不一样。」
「喔,不错不错。看来你可以当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的态度虽然嚣张,然而眼前要是不顺着对方的意思,自己多半会惹上大麻烦。想到这里的少年再度堆起笑脸。
他用为了做生意磨练出来的灿烂笑容,加上亲切的动作说道:
「我叫绘津·杨都。是个没什么出息的画家,也有人叫我绘空师。」
少年报上自己的名字。
「的确像是画家的名字。绘津是吧,我记得了,至于我嘛……」
这回轮到来者摆出年长者的气势,用趾高气昂的态度说出自己的名字:
「威夷。皇室直系所以没有姓,在国里大家都叫我破军王。」
「什么?」
少年绘津露出无法理解的奇怪表情,威夷看得哈哈大笑,脸上从左眼延伸到脖子的旧刀伤随着表情变化而扭曲。
「也有人笑我是个流浪王子,但是我不在乎,随便你怎么叫我都行。我的名字对这个国家的人来说很难发音。
「那位流浪王子终于撤回锡马了啊。」
不理会再三提出的撤退要求,成为游军在各地徘徊的北方王子,如今突然率军返回真都同盟的根据地二宫锡马城。
这个消息替翡翠姬除去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正随车队返回锡马的她松了一口气。
「那个人的胡来只会给神川的联盟反对派提供反抗名义。我们只要一露出破绽,马上就会多一个不得不屈服的理由。」
一宫与二宫的同盟未被双方内部所有成员接受。一宫内部也有很多人试图改变这项结果。
「虽然我方尽力劝说真都同胞团结合作,毕竟无法说服每一个人。若是那些不具有真都精神的人做出背离群众之事,谁也不知道事态将会如何发展。」
公主如此说道,与她同席的干部举手请求发言。
「请说。」
干部先对公主的许可表示谢意,然后说道:
「然而决定接纳那个人成为真都一员的,正是我们的大师。大师之所以有此决断,想必是在那人身上看见足以成为真都同胞的价值吧。」
翡翠姬闻言闭上眼睛。
如此言论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位干部追随大师度过大半辈子,习惯依循大师的判断看待一切事物。对于自身相当于大师入门弟子的身分更是引以为傲。
此人并非无能,事实上也很有才干。他的思想从不带有自己的判断,因此自然没有丝毫迷惘,让他在行动时既强势又迅速。
但也仅只于此。
翡翠姬缓缓睁开双眼,以温和的语气说道:
「大师的判断是不预设立场的慈爱,只是将那个人视为与众生平等的一个人,公平地赐予他成为真都一分子的机会。我们不能对此事过度期待。毕竟世上有太多人背弃加诸己身的期待,甚至背弃自己的信仰。我们这些有如孩子的人,有责任保护父亲免于这类恶意的侵袭。」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真都五百年的历史里早已有过几次这类鼠辈诞生的例子,要避免这种谋反发生,我们这些忠勤之士得更加努力才行。」
真都五百年历史。现在的真都同盟虽然只成立短短半个世纪,但是追溯沿革,真都的前身组织据说已有将近五百年的历史。
真都同盟是全东和历史最悠久的人民团体。在真都大师的宣传下,大部分真都同盟的民众都对此引以为傲。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大师的热情。
「很遗憾的,那位流浪王子绝不可能成为我们的一员。无论现在还是未来,他都只会是我们旗下的客将。大师的慈爱终究无法感化他,所以我们必须预先准备。」
言下之意是要把可能弄脏手的任务交给自己,干部闻言立刻兴奋地胀红了脸。
正因为真都同盟底下大多是这种人,这个组织的团结才能如此牢不可破。
「那么我立刻将此事通知其他干部。」
「有劳了,大师都信任各位。」
干部打开门跳下朱红马车,留下公主一人在车上。
在一宫神川境内铺设得平坦无比的路上,从缓慢前进的马车上跳下来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对于这位年近七十的干部来说是另外一回事。他那充满热情的身躯此刻看起来异常年轻,一跳下车便引起周围的卫兵一阵欢呼。
翡翠姬面带微笑目送干部远去,然后独自一人再次闭上眼睛。
「其实我很清楚,大师……祖父大人打算舍弃那个流浪汉,因为真都不需要那种难以应付的人。真都同盟是专为能够融入真都体制的人民设立,是为了人民而存在、人民所有的同盟。」
车内只剩下一个人,没有说话的对象,这番话的目的只是重新确认自己的想法。
「流浪王子之所以成为流浪王子,原因在于他的生存方式。他若成为真都的一员,就必须面对与过去全然不同的人生。那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她平静地说道。
说话的声音不大也不小,恰巧是周围的人听不见的程度。
「就算打蠃这场战争,让双子姬和地方的公主们退位,她们之中有几个人愿意成为真都的群众?顶多只有最年幼的七宫公主一个人吧。」
三宫常磐姬一向厌恶真都的理念;双子姬虽然采取谦逊柔和的态度,却从未曾屈从于外来势力的任何要求;四宫公主几乎脱离东和。
「至于那个女人,对真都同盟本身就采取批判态度。没错吧?」
不同于面对其他人之时,翡翠姬眯起双眼,语气渐渐加重。
「黑曜。你有勇气以人民的身分,以真都一员的身分,以我的伙伴的身分重新开始吗?」
记忆中的黑衣公主虽然挂着笑容,却总是以冰冷的眼光凝视这个世界。
那是一种拒绝相信任何事物的眼光。
「我相信你。要好好加油喔。」
「给我闭嘴。你这个人会说相信什么的,铁定没什么好事。」
「哎呀呀,真是无情。亏我还特地瞒着别人来给你送行。」
「你其实根本就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期待,也没有什么梦想吧。」
「没这回事。我有爱喔。我一向相信期待,并且梦想我爱的东西喔。」
「你所谓的爱与世人认识的爱不一样吧?」
「那么你觉得是我错了还是世人错了?」
装作没听见吧。
碰巧同行的影姬们全都躲在一旁的朱红马车里,捂住耳朵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尤其没有听见公主和骑士在神川城后门说的逾矩谈话。
「再见。要是我死了就永别。」
「那可不行。你想要我追随你自杀吧,不过我可不会这么做。」
「不用了,你就连同我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这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
影姬们什么都不想知道,但是这个疑问总是在她们脑中打转。
就在她们捂住耳朵的期间,黑衣公主目送黑镗骑士出发。
一面向人们挥手,一面露出亮丽的笑容。
这就是我们在大轿上唯一要做的事。
一如今年春末我跟常磐姬在船上所做的,今天又有两位公主站上舞台。
我们的工作是让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看见两位公主并肩的样子。
听起来很简单,其实一点也不轻松。
随时保持笑容是件累人的事,要是太常变换表情还得担心脸上的化妆脱落。事实上光是不停挥手已经够累人了。
然而身体羸弱的萌葱姬丝毫没有不舒服的样子,看来她一定早就习惯这类活动吧。
对于极少在人们面前亮相的我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难题。
像这种连续举行好几天的活动,在五宫仓濑与六宫牧濑这个双子都市似乎相当常见,仰望我们的人群发出的欢呼声里隐约有种习以为常的气氛。
那是一种介于兴奋与平静之间的感觉。我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正在我身旁挥手的萌葱姬用微笑回应我。
乐队演奏的声音非常响亮,我和萌葱姬就连想要交谈一两句也很不容易。音乐的曲调既华丽又热闹,轻快的音色将宫姬队伍和周围的群众包在其中。
我们在衣着华丽的警卫和乐队护送之下前进,沿路受到无数群众笑脸相迎,一路上我们不时向追着大轿跑的孩子们挥手。
比七宫贺川更加富庶而整齐的街上,到处都是漂亮的建筑物,各家各户用来防雪的倾斜屋顶色彩缤纷,与湛蓝的天空互相辉映。
时节刚从七月空澄进入八月高夏,和风中带有夏日特有的香气,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带有欣欣向荣的感觉。
相对于在四宫鼓城的楼船往下眺望时所感受到动荡不安的气氛,这里没有那种让人感到坐立不安的远景。
也许大轿之下的人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感觉吧。
要是我走下大轿站在人群里,也许会看见不同的东西。
在视线可及的某处或许有着空澄姬看不见,只有小空和阿空才能看见的景象。正当我抱着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情眺望四周,乐队开始演奏庄严宁静的曲调。
「啊、要离开牧濑吗?」
「是的,仓濑那边也是一样。」
仓濑与牧濑。
宫姬队伍先在双子都市的中心游行,然后走向连接双子都市的干道。
双子都市身为湖国,连接两座都市的宽广道路也是沿着湖畔修建。我们这些宫姬将从双子都市走向两座都市的交易场所,同时也是双子宫繁荣象征的祭祀场,在那里宣示四都同盟成立。
「不会有问题的。七宫殿下身边的两位一定会把每件事都做好。」
「不,彩家首领的功劳才是最大的。我们府内对此也十分钦佩。」
这种情形下所说的府内是指身为左府与右府的杜艾大人跟展大人。事实上他们两个也真的称赞过彩家的春濑先生。
他们曾经很高兴地说多亏那个人让他们轻松不少,我想这一定是称赞。
这场典礼结束之后,四都同盟,应该说五都同盟成立的消息将会传遍整个东和。
世局必定会因此大大改变。
我环顾四周,想找出至今还未现身的大国踪影。
果然什么都找不到。
「如何?可以告诉我您看过双子都市之后的感想吗?」
问话的声音与眼神带有考验的意味,我不禁有些慌了手脚。
每次都是这样,我的思路总会不知不觉移到别的地方,因此忽视当下站在我面前的人。
我习惯想东想西,却总是无法得到一个结论。每当我在心中作出结论时,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早已把事情全部解决。
所以我总是在世界发生变动之后,才意识到变动的存在。
哪怕只是一点也好,我能够从这样的循环中跳脱吗?我原本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现在只能慌张地想办法回答萌葱姬的问题。
「我感觉六宫殿下受到所有人的热切景仰。身为东和宫姬的末席,我想眼前这片情景是极为珍贵的。」
这不是假话。也许宫姬就应该像这样受人爱戴,在重要的日子在所有人面前现身。
但是我有点吃不消。
「我、七宫空澄不习惯像这样出现在人们面前。我还是比较喜欢身为公主殿下的时间短一点,能够只在祭祀之时出场是最好的。」
要不然恐怕会穿帮——虽然想这么说,当然说不出口。
然而对方似乎从我的语气察觉我的内心想法,萌葱色的公主以袖掩口轻笑。
她的动作立刻引起下头围观的人们一阵欢呼。
我想这是人们对我们谈笑的样子做出的善意反应。
「我明白七宫殿下的心情。其实我们也觉得那样比较轻松,只是世局诡谲不定,既然我们无恙的姿态能让人们安心,又何妨偶尔扮演这种角色呢。」
柔和的动作令下方再度发出欢呼。
我们的声音当然传不到下面,也因为如此,人们天真地推测我们对话的内容而欢声雷动。
这才发现,方才那段对话的目的或许是要让聚集在底下的人看见两位公主谈笑的样子。
还是说对方只是为了让我放松心情,所以才和我闲聊?
想来想去,也许两者都是吧。
我暗自下定决心,下次一定也要表现得如此得体,同时稍微挺直自己的背脊。
我有哪里显得奇怪吗?
萌葱姬有些讶异地看着我,然后用优雅的动作呵呵笑了。
咦?我做错了什么吗?
果然我当公主殿下的时间一长就会露出马脚,现在的我只能不明就里地任人嘲笑。
看来我不管到哪里都只有被笑的份。
下头照例响起人们的欢呼声。
那是一种令人舒服的声音,我心中涌现一股奇异的感触。
巨大的翡翠原石呈现扭曲的椭圆形,像座纪念碑矗然耸立。
原石高度略高于一般人,粗约等于三个成年人合抱,是目前已知全东和最大的翡翠原石。
不同于其他岩石,为了彰显其神圣的地位,翡翠原石围有祭祀用的麻绳,周围还有白色的木头栅栏阻隔人们接近。
深色与浅色交错的光滑侧面隐隐反射夏日阳光。
巨石前方站着两个手拿竹制水壶的年轻人。
「再问你一次,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啊,我在画这块翡翠的素描。市面上常看到二宫姬……不对,在这里应该要叫真姬,总之常看到那位公主的画是用这个东西当背景,可是实际看过这个东西的人好像没几个,所以我才想亲自过来看看。实际看过的人总会比那些光凭想像作画的人看起来有实力嘛。」
面对眼前这个态度异常高傲又自称王子的人,自称天才画家的少年显得异常轻松。
东和这块土地没有王子。
虽有传闻表示一宫神川已有王族的支脉产下男子,但是那位王族后裔的年纪充其量也不过只有一、两岁。
至于皇族,没有皇帝存在的东和自然也不会有皇族。
绘津刚从战地历劫归来,来到真都锡马之后一直极力避免接触与战争有关的话题。
因此他虽然听说真都来了一位很厉害的将军,却没听过破军王或流浪王子之类的绰号。
至于中原的重量级人物这类消息,绘津当然更没有兴趣。他只会留意有名画家的名字或是知名工坊的名字,因此对方报上的大名没能让他有所反应。
在绘津眼中,这位仁兄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家伙,因此稍微习惯之后,他就恢复平常的说话方式和态度。
对方看起来像个武人,但是既没有带刀,身上也没有镗甲。
大家都是轻松的旅人装扮,年纪毫无疑问是对方比较大,不过看起来也没有大上多少。
比起展·凤,雾羽·良沙这些绘津熟悉的武士,眼前这个人明显瘦小许多,不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家伙。
虽说对方一脸漫不在乎的表情之中隐藏尖锐的魄力,但是绘津不在意。
「那就是真都的神圣遗迹?」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动作和口气虽然粗鲁,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高尚气质,不过绘津还是不在乎。
「是啊。听说这里是真都初代发表真都诞生宣言的地方。」
绘津轻松地回答。
锡马是在王都神川旁边开辟的都市。
根据传说,这个都市是在五百年前由遭受神川压迫的贫民聚集而成。
此地过去曾经是翡翠的产地,贵重的翡翠矿石引来神川政府的压榨。为了对抗政府的苛政,独立精神于焉产生。
当矿藏采掘殆尽,加上神川主导的治水工程以失败告终,此地逐渐成为水源枯竭的荒地,人们只在这里留下一块原石当成纪念碑。
在往后的开拓时代,从锡马各地挖掘出来的巨石开始往这个地方集中,这些巨石最后成为神川暴政与锡马开拓精神的象征。
于是便有了这座石庭和这块翡翠纪念碑。
「五百年前的事,谁知道是真是假。」
也有人说这座石庭是在大约百年前建造,所有美丽传说都是当时的人杜撰出来,然而这种说法同样缺乏具体证据的支持。
流传下来的文字纪录不少,这些纪录都可以用多种观点解释。
如今以锡马为中心向全东和传播的「事实」根据便是人们口中的大师,也就是锡马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编着的传记,内容主要来自他的记忆。
「翡翠在这个国家是宝石啊。」
「啊,大哥原来是外国来的?难怪说话的口音不太一样。」
在今天的中原,翡翠是种乏人问津的矿石。
随着时代和地区不同,人们喜爱和收藏的宝石也不一样。选择的标准一方面来自民族性,一方面受到宝石市场的情势左右。
「我的国家比较重视琥珀和玛瑙。」
「嗯,听说这块石头也是因为色泽不好所以才没被挖走,结果就这样摆到今天。」
在当时这块原石被认为体积虽大但品相不佳,属于卖不出好价钱的颜色。
如今这种颜色大受欢迎,同色的翡翠能够在市场上高价卖出,成为真都发展的一大助力。
这是时代改变造成的现象,还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市场?绘津当然无从得知。
「刚才的画是东和公主像吗?」
「是啊,除了一宫与七宫以外的公主殿下我都见过。啊、这里的公主殿下也没见过。」
这名少年画家来到锡马是为了两件工作,一是帮二宫公主画肖像画,二是把其他公主的画像献给二宫公主过目。
然而最重要的二宫公主本人却离开锡马与一宫公主会面。晚了一步的绘津·杨都只好无所事事四处闲晃。
「这里的公主最快明后天就会回来。听说她的马车白天故意表现得很优雅,夜里却马不停蹄地赶路。」
为了让宫姬以最快速度回国,避免在神川面前暴露弱点,二宫早已在官道各处准备替换的马匹和卫兵。
「都说这两个国家关系很恶劣,商业道路倒是维持得很好。」
绘津想起自己进入锡马时走过的路,一路走来确实比想像中还要顺利。
神川与鍚马之间虽然冲突不断,依然维持紧密的连结。透过铺设整齐的道路,两座都市间距离最短的地方骑马只要两天,因此两国之间若是爆发激战,战事在极短时间就会分出胜负。
因此两国都极力避免短兵相接的情形出现,各自搬出许多理由回避战争。
「到头来战争只在领土的角落发生,受害的永远都是一宫跟二宫的周边地区。这简直就像两个小孩子拿身边的小动物打闹。」
听见对方像是在批评又显得漫不在乎的语气,绘津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大哥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我是得到许可才在这里画画,那些巡逻的卫兵都很罗唆。」
绘津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忍不住如此问道。
然后他试着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却在拿着水壶的手上看见暗红色的痕迹。
那是鲜血干掉的颜色。对方看来没有受伤,那是别人的血。
在画家绘津露出惊愕的表情之前,流浪王子威夷随手抛开水壶,转身背向绘津说道: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所谓圣地被鲜血染红的样子。」
在流浪王子的背后,绘津看见几道人影从参差不齐的天然石柱背后跳出来。
每个都是健壮的男子,身穿毫不起眼的平民服装。
来者共有四人,以迅速的动作逼近王子,看得出来他们全都是精于战斗的高手。
四个人各自拿着一把尖锐的短刀。
「小心点,那是毒剑。我懒得保护你,你自己逃走吧。」
「啥?什么意思?」
话还没出口,绘津已经朝反方向飞奔而去。他对自己逃跑的速度一向很有自信。
然而那个方向也有两名武装男子。
「噫!」
少年画家连忙朝附近可以藏身的岩石背面跑去。
逃跑的同时,他望向正面迎击来袭男子的流浪者。
那个人赤手空拳迎战那些持刀的对手。看起来是愚蠢的行为,普通人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取胜,然而不知为何,那人的动作看起来特别与众不同。
那是一种极度习惯战斗的动作。
混战之中只有一个人出拳速度特别快、只有一个人脚步移动的方式不同、只有一个人显得特别柔软,这些差别构成绘津眼中与众不同的动作。
那不是经由训练产生的确实动作,而是彻底发挥自我的奇异行动。
不同于展和雾羽那种善用体格优势的战斗方法,那是一种在东和从未出现,由实战当中诞生的体术。
很快地,鲜血的颜色就在打斗卷起的烟尘中,还有地面的红土扩散开来。
就在距离日落尚早,但是天空已经微微变色,空气的温度开始降低的时刻,典礼的舞台移到仓濑与牧濑之间的祭祀场。
并排的两座大轿没有四位公主的身影,她们此刻正在祭祀场上朗读声明和祝词。
在她们周围有数十位担任见证的神僧以及各都市代表,负责护卫工作的卫兵将他们围在中间,最外面则是大批想要一睹公主风采的民众。
两个男人正在远处眺望这个景象。
这个圆锥形的小祭祀场,是用来监视警卫状况的制高点。
在这个平常被当成集会所和公园的地方,两个人靠着树木旁边的木制栅栏。
一个是高大的将军,一个是瘦小的军师。
恶名昭彰的七宫双人组正从远离人群的地方眺望远方美丽的景象。
杜艾尔·陶开口:
「小空看起来没问题呢。」
「是啊,有日影暗中保护,梳妆师跟侍从长等人也在她身边,看来轮不到我们出场吧?」
展·凤用开朗的声音回答。
「先是发表四都同盟宣言,然后承认四宫鼓城复权和参加同盟。典礼应该会进行到太阳下山吧。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出去一趟。后面就交给你了。」
「随便你。」
展·凤挥挥手,转身离开。
边走还边回头说道:
「小空长大了。」
听见这句话的杜艾尔·陶耸耸肩:
「我还想再玩一阵子,她要是继续长大就无聊了。」
语毕的他向对方露出特有的笑容:
「别被超越啦。」
「你也是。」
七宫的双人组互相道别。
即将由四都变成五都的地方都市同盟,
杜艾尔·陶独自静静眺望逐渐成形的大局。
在他的周围,负责护卫的武官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文官们也忙着各自的工作。
那里没有杜艾尔插手的余地。
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
实际的监督工作也交给仓濑与牧濑的文官们负责。
避免刺激他国的最好方法就是别出风头,好好当个配角。杜艾尔也是这么做。
庄严的典礼继续进行,阳光逐渐黯淡,远方天空开始变红,白云逐渐染上灰色。
远处的七宫公主穿着为这场典礼新制的公主装束,杜艾尔把她踩到衣摆而差点跌倒的小动作也看在眼底。
背后传来踏过碎石子的脚步声。
那是熟悉的,带有年轻朝气的脚步声。
杜艾尔深深吐出一口气,离开身体倚靠的栅栏,缓缓转身:
「你应该出现在那里。」
听到七宫左大臣如此说道,身穿灯色服装的商人平静回答:
「您才不应该在这里游荡吧。」
日暮时分,在周围燃起的火光围绕下,背对远方公主的杜艾尔·陶与春濑·彩相视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