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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女孩 一卷全

山上的那个女孩使马克想起了埃德娜?文森特?米莱。或许是因为她站在午后的阳光下,而她那蒲公英般色泽的头发则在风中起舞;又或许是因为她那老式的白色连衣裙缠绕着其修长而苗条的双腿。无论如何,马克都有个强烈的感觉便是那位女孩来自过去,然而事实证明这个感觉是错误的,女孩并非来自过去,而是未来。

马克在女孩身后的不远处停住了,他的呼吸由于登山的缘故显得有些急促。女孩还没有发现他,而他也正在考虑如何使女孩知晓他的存在,而又不至于受到惊吓。当他下定决心之后,他便取出烟斗,填满烟叶,点着它,并用手护住烟斗,猛吹几口直到烟叶完全被点燃。当马克再望向女孩时,女孩已经转过头来,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马克慢慢地走向女孩,享受微风轻轻拂过脸颊的快感,明显地感觉到天空变得更近了。他暗暗告诉自己,以后要经常进行徒步旅行。在到达这座小山之前,他曾不时地穿过一片树林,而此时那边树林早已远远地落在他身后,一片淡黄,似乎在这浅浅的秋意中慢慢燃烧着。在树林的那一边有一个小湖,湖边的小屋和钓鱼的桥墩与小湖似乎融为了一体。在妻子被意外地召去履行陪审义务之后,马克只能独自一人打发从暑假中挤出的两周时间,白天钓鱼,夜晚则在客厅的大壁炉前看书。在过了两天这样有规律的生活之后,马克出发进入了那片树林,漫无目的和方向地走着,直到他到达了这座山,看到了那个女孩。

女孩的眼睛像天空一般蔚蓝,而天空也似乎也成了她那苗条轮廓的外框。她那鹅蛋般的脸庞柔软而又甜美。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使得马克非常地痛苦,因为他必须强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想要伸手摸一摸她那被风轻吻的精致脸颊的冲动。尽管自己的手并未离开身旁,但马克却似乎感觉到指尖隐隐作痛。

怎么会这样?我已经44岁了,而她顶多刚过20岁,是什么抓住了我的心?马克心里波浪起伏。“嗨,你喜欢这里的风景吗?”他大声问道。

“哦,是的”,女孩边说边转过身去并将手环绕在身前,“这里简直太迷人了。”

马克随着女孩的眼光望去,嘴里不禁念道:“是啊,确实如此”。在他们脚下,那片树林,以一种暖秋的色调再次向前方的低地铺展出去,在环绕过几里外的一个小村落后,最终在远处边境的一个村落前从容褪开。在远处,薄雾使小湾城那锯齿状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并赋予了它中世纪城堡的外貌,使它看来更象是在梦里而非现实中。“你也是来自于那座城市吗?”马克问道。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女孩微笑地望着她,“我来自于240年后的小湾城。”

这个笑容让马克意识到女孩并非真的认为马克会相信她,但是如果马克假装相信的话却也不错。因此,马克也笑了:“那一定是公元2201年,是吧?我想到那时小湾城会变得很大?”

“哦,是的”,女孩指着他们脚下的树林边缘,说道:“那时这里将是人口稠密带,第2040号大街正好穿过那片糖枫林。你看到那群蝗虫所在的地方了吗?”

“是的”,马克说,“我看到了。”

“那是一个新购物中心的所在地。它的超级市场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你需要花上半天的时间才能穿过它。在那里,你可以购买到从阿斯匹林到陆空两用运输器等等在内的几乎所有你想要的东西。在超级市场旁边,也就是那片山毛榉树林所在的位置,有一间大型女装商场,里面专门销售顶级女装设计师的最新设计。我穿的这件连衣裙就是今天早上在那里买的,很漂亮吧?”

“哦,是的。”不过,我可不相信这裙子是240年后的产物。马克心里虽然这么想,表面上却很有礼貌地观察着那件连衣裙。裙子是用一种未曾见过的材料剪裁而成的,这种材料似乎是由棉花糖、海水泡沫以及雪花混合而成的。这大概是女孩自己做的衣服吧,马克边想边说道:“我猜你是乘坐时间机器来的吧?”

“是的,我父亲发明了一台时间机器。”

马克端详着女孩,他从未见过如此坦诚的一张脸,“那你经常来这里吗?”

“哦,是的。这里是我最喜欢的‘时光坐标’,我有时在这里站上好几个小时,不停地看这看那。前天我看见了一只兔子,昨天是一头鹿,而今天则是你。”

“可怎么会有昨天呢”,马克问道:“如果你总是按时回到同一个地点的话?”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女孩说:“那是因为那个时间机器同其他事物一样也是受时间影响的,因此如果你想要保持相同的‘时光坐标’的话,你必须每隔24个小时就将它的钟表指针往回拨,而我没有这样做,那是因为我更喜欢每次回来时都是不同的一天。”

“那你父亲有跟你回来过吗?”

女孩并没有马上回答马克,她抬起头来,一群“V”字型的天鹅正懒洋洋地从他们头顶飞过,女孩出神地看了好一会,才说道:“我的父亲现在病了,他一定非常想来,如果他身体允许的话,不过没关系,我把我所看到的全部都告诉他了”。女孩又急忙补充道:“那就好像他亲自来到这里一样,你说是吧?”

马克看着女孩那期待的眼神,心里一阵感动:“是的,肯定是那样的”,接着他又说道:“有一台时间机器一定很棒吧!”

女孩严肃地点点头:“这对于喜欢草地的人们来说是一种恩惠,在23世纪,已经几乎没有多少草地了。”

马克笑了,说道:“是啊,即使是二十世纪的今天,也已经没有多少草地了,我猜你肯定会说这片草地是属于某个收藏家的吧,看来我以后得经常来这里,呵呵。”

“你住在这附近吗?”女孩问。

“我住在后面三里远的一个小屋里,原本是来度假的,可现在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我的妻子由于要履行陪审义务,因此不能和我一道来这里度假,而我又不能推迟这个假期,因为我已经累得像个梭罗了。我叫马克?伦道夫。”

“我叫朱莉”,女孩说,“朱莉?丹弗斯。”

这名字就像这条白色连衣裙一样很适合她,还有这蓝色的天空、小山以及这九月的微风都很适合她。或许她就住在这树林里的某个小村落……但是这并没有关系,如果她想假装来自未来,那就让她继续装下去好了。马克真正在意的是他第一眼看到女孩时,那种心动的感觉,以及端详女孩那温柔的脸蛋时所产生的嫩滑感。“你从事什么工作呢,朱莉?”马克问道,“或者你还是个学生吗?”

“我还在读书,正努力成为一名秘书。”朱莉回答道,她向前走了半步,做了一个漂亮的旋转,将手环绕在自己胸前。“我真的非常想成为一名秘书”,朱莉接着说道:“你想,在一个很重要的大办公室里,将那些重要人物的谈话记录下来,这是多么非凡的一项工作啊!想让我成为你的秘书吗,伦道夫先生?”

“我非常愿意”,马克说,“我的妻子就曾经是我的秘书——哦,那是战前的事了,那也是我们俩相识的原因。”哦,我怎么会说起这个,马克自己都有点惊讶。

“她是个好秘书吗?”朱莉问。

“她是最好的,我很遗憾后来她不再是我的秘书了,不过她却成为了我的妻子,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失之于朝,得之于野’吧。”

“呵呵,是的,确实如此。哦,伦道夫先生,我得回去了,我父亲正在家里急着听我今日的见闻呢,而且我也得回去给他准备晚饭了。”

“明天你还会来这里吗?”

“应该会吧,我最近每天都有来这,再见了,伦道夫先生”

“再见,朱莉。”

马克看着女孩轻巧地跑下山,消失在那片糖枫林中——也就是240年后,第2040号大街的所在地。马克笑了,心想:多么可爱的女孩啊。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就如同对生命的热情一样令马克全身颤抖起来。正因为曾经否认过这两种价值,因此此刻,马克更能体会它们的重要性。20岁时,他是个严肃的年轻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取了法学院;24岁时,他就拥有了自己的事业,虽然那时事业还小,可却占据了他的全部——哦,好吧,并非全部,当他与安妮结婚时,曾经有一段短暂的时期——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它的紧迫感。接着,随着战争的来临,又有一段时期——这次要长的多——工作不仅变得遥远,甚至在某些时候还有些卑鄙。然而,在他回归平民生活之后,工作的紧迫感又回来了而且似乎报复般的更加紧迫,因为此时,他不仅要抚养妻子,还有儿子杰夫。于是从那个时侯到现在,马克便被自己的工作占据了生活的全部,除了每年四个礼拜的假期——而这也是他最近几年才允许自己享有的。前两个礼拜,他会和安妮、杰夫一起去后者所挑选的某个旅游胜地;后两个礼拜,也就是在杰夫回学校以后,他会和安妮两人独自呆在他们湖边的小屋里。然而,今年他也许只能独自一人度过那两个礼拜了。唔,或许并非是单独一人。

马克的烟斗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他再次将它点燃,深吸一口,慢慢地走下山,动身返回那片树林,朝着小屋的方向走去。秋风已至,白天的长度逐渐变短,而夜晚的潮湿也已开始侵袭这雾色朦胧的天空。

马克走得很慢,当他回到湖边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这是一个小湖,但却很深,树木沿着湖畔延展开来。小屋就在距离湖边不远处的一排松树下,一条曲折的小路将它和钓鱼的桥墩连接在一起。小屋后面有一条泥路与高速公路相通,而马克的旅行车就停在后门边上,随时准备将其载回文明社会。

马克在厨房随便地吃了点东西,吃完后,他便回到起居室看书。屋外小棚里的发电机不时地传来一阵嗡嗡声,但这早已被现代人的耳朵所习惯的吵杂声并未打破夜的寂静。马克从壁炉旁那精心准备的书架上挑出一本美国诗集,坐了下来,翻到《小山上的午后》这一页,他将这首宝贵的诗来回读了三遍,每读一遍他便仿佛看到那女孩站在午后的阳光下,她的长发在风中起舞,她的连衣裙则像柔和的雪花般缠绕在她那修长而又可爱的双腿上……忽然有一种块状物涌上了马克的喉咙,使他难以下咽。

马克将书放回了书架,走出小屋,站在门廊上,他再一次点燃了手中的烟斗。马克开始强迫自己想安妮,不多时,安妮的脸便呈现在他眼前——坚实而又温和的下巴,温柔而又富有同情心的双眼,尽管里面总有一丝马克至今无法了解的恐惧,还有那依旧柔软的脸颊以及那优雅的微笑——这些所有的优点都在她那波动的浅棕色长发以及那高挑身材、优美身姿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引人注目。每当马克想起自己的妻子,他总会惊叹于她那似乎永远不老的脸庞,惊叹于他如何能在这么多年后依旧像多年以前的那个早上——马克第一眼见到她时那样可爱。因此,很难想象仅仅过了20年之后,自己竟会那么期待与一个按年龄几乎可以做自己女儿的接近于虚构的一个女孩约会。哦,不是这样的——但似乎也不是完全无法想象,马克立刻摇摆起来。有一阵子,马克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离开了自己,完全无法掌握。所幸,过了不久,双腿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控制之下,而这个世界似乎也回复到其原本健康有序的轨道上。

马克熄灭了烟斗,重新回到了屋里。在卧室里,他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并关上了灯。梦乡本应很容易地到来,但却没有,等到它最终来临时,却是一些穿插着许多急促的梦的碎片。

“前天我看见了一只兔子”,女孩说,“昨天看见了一头鹿,而今天则遇见了你。”

……

第二天下午,女孩穿着一件蓝色的连衣裙,用一条蓝色的丝带绑住她那蒲公英般色泽的长发。马克在到达山下后,站了一会,一动也不动,直到他那绷紧的喉咙放松下来,他才走上山去,站在女孩的身旁。但女孩那具有柔和曲线的脖子和下颚却令他的喉咙再度绷紧起来。因此当女孩转过身来向他说:“嗨,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马克停了好长一会才回答道:“但我还是来了,你也是。”

“是的。”女孩说,“我很高兴你能来。”

他们俩在附近一些露出地面的花岗岩上坐了下来,俯望着山下的风景。马克点燃了烟斗开始抽烟,并朝风中吐出烟圈。“我父亲也吸烟斗,”女孩说,“当他点烟叶时,也像你那样,用手护住烟斗,即使一点风也没有。你和我的父亲在好多地方都很相像。”

“给我讲讲你父亲吧,”马克说,“也讲讲你自己。”

于是,女孩便开始讲起她和她的父亲。她说她今年21岁,她父亲是一名已退休的政府的物理学家,他们住在第2040号大街的一套小公寓里,自从她母亲四年前去世后,便由她一个人来照顾父亲。接着马克也给她讲起了他自己以及安妮和杰夫——包括他准备在将来使杰夫成为自己的合伙人;以及安妮对照相机的恐惧症,例如在他们结婚的那天,安妮便拒绝照相并且自那以后,一直也不肯照相;还有他们三个去年夏天野营旅途中的快乐时光。

当马克讲完后,女孩不禁赞叹道:“多么令人愉快的家庭生活啊。生活在1961年定是非常美妙。”

“有了时间机器,你随时都可以搬来这里住啊。”

“并非那么简单,除了要照顾我父亲外——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抛弃他的,还有时空警察必须加以考虑。你要知道,时空旅行实际上是仅限于政府发起的历史探险队成员的,它并不向一般公众开放。”

“但你似乎来去自如啊。”

“那是因为我父亲他自己发明了一台时间机器,而时空警察并不知道。”

“但你还是违反了法律呀。”

女孩点点头:“是的,但这仅仅是在他们眼里违法,仅仅是依据他们的时空观念,我父亲他有自己的看法。”

聆听女孩说话是如此的愉快,以至于并不用考虑她讲的是什么内容,马克非常希望女孩继续讲下去,不管她讲的话题在他听来是多么的牵强。“给我讲讲你父亲的看法吧。”马克赶紧说道。

“首先我要告诉你官方意见。那些认可它的人们认为,未来的人不应实际参与到过去所发生的事情里,因为他们的出现很可能造成某种矛盾,而未来的事件则有可能因为这些矛盾而需发生改变。因此,时空旅行部门规定只有经过授权的人员才有权利使用他们的时间机器,并且组织了专门的警察部门来抓捕那些试图跨越年代的人,如那些向往更简单生活的人,还有那些将自己伪装作历史学家以便永久地回到另一个时代的人。”

“但在我父亲看来,时间这本书早已写成。我父亲说,从宏观世界的角度来看,即将发生的每件事情其实已经发生了。因此,如果未来世界的某个人参与了过去的某个事件,那他也就成为了这个事件的一部分——这是因为他原本就是该事件的一部分——因此矛盾也就不可能产生。”

马克深吸了一口烟,郑重地说道:“你父亲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

“哦,是的。”兴奋使女孩的脸颊显得愈发绯红,她那蓝色的双眸更亮了。“你肯定不会相信他读过那么多的书,伦道夫先生。啊,我们住的公寓都被他的书给挤满了!黑格尔的,康德的,休姆的,爱因斯坦的,牛顿的,等等等等。我也——我自己也读过其中的一些。”

“我收集的同样多,事实上,我也读过其中一些。”

女孩全神贯注地看着马克的脸。“太棒了,伦道夫先生,”她高兴地说,“我敢打赌我们俩拥有许多相同的爱好。”

两人后面的谈话最终证明了他们俩确实有许多相同的爱好——尽管先验主义、贝克莱主义以及相对论并非适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在九月的小山顶上谈论的话题,尤其是这个男人已经四十四岁了,这个女孩才二十一岁,而马克直到刚才才意识到这一点,不过幸运的是补偿还在后面——两人关于先验主义的愉快讨论不仅引出了“较早”和“较晚”的结论,也引出了女孩眼中那微妙的火花;两人对贝克莱主义的批判不仅强调了这位虔诚的主教的理论中所固有的内在缺陷,也使得女孩的脸更红了;而两人对相对论的回顾则不仅证明了能量确实总是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而且还证明了知识非但不是一种障碍,它还是吸引女性的财富。

那天下午的感觉令马克久久难以忘怀,直到他上床后仍是念念不忘。这一次他不再试图想起安妮,而是躺在黑暗中,任由各种想法不断地向自己涌来——而这些想法都是有关于一个有着蒲公英般色泽长发的女孩。

前天我看见了一只兔子,昨天看见了一头鹿,今天则遇见了你。

第三天早上马克开车前往附近的那个村落,去邮局查看是否有他的信件,结果一封也没有,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杰夫跟他一样都不爱写信,而安妮此时此刻则很可能是被禁止写信的。至于律师事务所方面,他已要求秘书不得打扰他,除非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马克犹豫着是否要向枯瘦的邮局女局长打听这里是否住着姓丹弗斯的人家,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因为这样做便会破坏朱莉所精心虚构的故事,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一故事的真实性,但他却不想将这美妙的故事破坏掉。

那天下午,女孩穿着一条黄色的连衣裙并系着一条同头发颜色相同的发带。当马克看到女孩时,他的喉咙又一次紧绷起来,连话都说不出来。但这种感觉很快便消失了,两人的思想如同两条兴奋的小溪一样汇流在一起,欢快地流过下午那段短暂的时光。当他们分手时,女孩问道:“明天你还会来吗?”这还是女孩第一次这么问——或许这仅仅是女孩从马克的嘴边偷出的问题而已——但这句话却在马克的耳边不断萦绕,一直伴着他走回小屋,直至其恬然入睡。

第四天下午,当马克爬上山顶时,女孩并不在。失望之情淹没了马克,但只一会他便想到,女孩可能是迟到了,或许她立马就要来了。于是马克便坐在那些花岗岩上等待女孩。但女孩并没有来,几分钟过去了——几个小时过去了,女孩还是没有来。阴影从树林中蔓延出来爬上了半山腰——太阳就快下山了——而天气也变得更冷了,马克最终还是放弃了等待,悲伤地走回小屋。

第五天下午,女孩还是没有出现。第六天也是。马克吃不下也睡不着,对钓鱼也失去了兴趣,书更是读不进去。自始至终,他都在恨自己——恨自己就像个害相思病的小男生,恨自己就像其他40岁的傻瓜一样对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对修长的大腿起了那么大的反应。就在不久前,除了安妮外,他还从未如此关注过另外一个女人,然而现在就在这里,在短短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里,他不仅关注甚至还爱上了那个女人。

第七天下午,在马克爬上山顶前,他已经不抱希望了——但突然这希望之火又重新点燃了,因为女孩就站在阳光下的山顶上,这次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马克本应在猜测为何她这几天没来,然而他并没有——直到他走近女孩,他才发现女孩流着泪,嘴唇不断地颤抖。“发生什么事了,朱莉!?”

女孩一把抱住了马克,她的肩膀不断颤抖,她将脸紧紧地贴在马克的外套上。“我父亲死了,”她痛苦地说。不知为何,马克知道这是女孩第一次流泪。在葬礼和守丧的整个过程,女孩一滴眼泪也没流过,直到现在崩溃为止。

马克轻轻地抱住女孩。在这之前他从未吻过她,现在他也没有,但或许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他的嘴唇掠过了女孩的前额,轻轻地吻了她的长发——仅此而已。“我很遗憾,朱莉,”马克说,“我知道你父亲对你意味着什么。”

“他早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女孩说,“从他在实验室里做锶90的实验时起他肯定便知道了。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甚至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想活了。没有了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马克紧紧地抱住女孩:“不,朱莉,还有一些东西值得你活着,或许是某个人。你还年轻,你还不过是个孩子。”

女孩的脸猛地往后一仰,她的双眼突然之间眼泪全无,并紧紧地盯着马克的眼睛:“我不是个孩子,你竟敢称我为孩子!”

一惊之下,马克放开了女孩,往后退了几步。他还从未见过女孩生气的样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女孩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要伤我的心,伦道夫先生,但我不是个孩子,真的不是,请答应我,以后别再叫我孩子了,好吗?”

“好的,”马克忙说,“我答应你。”

“现在我得走了,”女孩说,“还有一大堆的事等着我去做呢。”

“明天——明天你还会来吗?”

女孩久久地注视着马克。一阵薄雾——那是夏季雨后的产物——令她那蓝色的双眸更加闪亮。“时间机器出了些问题,”她说,“有些零件需要更换——但我不知道要如何更换。它可能只能再做一次旅行了,我并不能确定。”

“但你还是会设法来的,对吧?”

女孩点点头:“是的,我会。还有——先生?”

“怎么了,朱莉?”

“万一我没法来的话——请记住——我爱你。”

女孩走了,她轻巧地跑下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那片糖枫林里。马克想点烟斗,但他的手却不断颤抖,划开的火柴烧着了他的手。马克已经完全不记得他是如何回到小屋,如何做的晚饭,如何上的床,但他确实做了这些,因为当他醒来时,他就躺在卧室里,而当他走进厨房时,那些用过的餐具则躺在洗碗池里。

马克将碗洗好并煮了咖啡。一个早上他都在桥墩上钓鱼,以保持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他想过会儿再面对现实,他的脑子里都是有关于女孩向他表白的事。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见面了——当然即使那“时间机器”出了问题也完全能将女孩从“未来”带到山上的。

马克提早到了山上,他坐在那些花岗岩上等待女孩。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砰砰砰”地乱跳,而他的手则在不断颤抖。前天我看见了一只兔子,昨天看见了一头鹿,今天则遇见了你。

马克等啊等,等啊等,可女孩没有来。隔天她还是没有来。当影子变得更长而天气更冷时,马克爬下山,走进了那片糖枫林。不久,他便找着一条小路,沿着那条小路,马克穿过树林到达了那个小村落,他在邮局前停了下来,查看是否有自己的信件。那位枯瘦的女局长告诉他没有寄给他的信,马克在那里踌躇了一会后,突然问道:“是否有户姓丹弗斯的人家住在这附近呢?”

女局长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啊。”

“那么最近这镇里举行过葬礼吗?”

“那至少是一年前的事了。”

至那以后,尽管每天下午马克都去那座小山,但直到假期结束,女孩都未再出现过,马克心里知道女孩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已经不再属于他,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就像她从未属于过他一样。夜晚,马克常游荡于那个小村落,他近乎绝望地认为或许是那个女局长搞错了啊,但他并未找到朱莉存在的任何迹象,而他向过往的人描述女孩的形象得到的却仅仅是否定的回答。

十月初,马克回到城里,他在安妮面前尽力表现以表明他们俩之间一切如初,但安妮却似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便察觉到了某种不同。尽管她什么也没有问,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变得越来越沉默,而她眼中那曾经使马克疑惑不已的恐惧感也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每个礼拜天的下午马克便会开车前往那座小山,那片树林现在已变得金黄,而天空则变得比一个月前还要蓝。马克在那块花岗岩上一坐便是几个小时,凝视着女孩消失的那个地方。前天我看见了一只兔子,昨天看见了一头鹿,今天则遇见了你。

在十一月中旬的一个下雨的夜晚,马克发现了一个手提箱。这是安妮的手提箱,马克也是很偶然才发现的。安妮去城里打牌,而他则一个人呆在家里,在花了两个小时观看无聊的电视后,马克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收藏的一些拼图游戏。

为了寻找一些东西——任何东西——以使自己忘记朱莉,马克爬上了阁楼,去寻找那些拼图游戏。当他翻箱倒柜地寻找时,那个手提箱从一个架子上掉了下来,撞在地板上,自己打开了——可能是触动了弹簧。

马克弯腰捡起了它,这是他们俩结婚后租在一个小公寓时,安妮所携带的那个手提箱。马克还记得安妮总是锁着它,并笑着对他说这里面放着一些秘密,这些秘密即使是对老公也要保密。箱子的锁经过这么多年早已生锈,而刚才的那下撞击则使它彻底坏掉。

马克准备把箱子合上,忽然他看到了一条白色连衣裙的摺边,他停住了。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料子,他曾经在不久之前见过类似的料子——那种由棉花糖、海水泡沫以及雪花混合而成的料子。

马克抬起箱盖,用他那颤抖的手指拾起那条连衣裙。他的手抓住连衣裙的两肩,让它自个展开,裙子悬在半空就像轻轻下落的雪花。马克盯着裙子一动也不动,他的喉咙绷紧了。过了好久之后,马克轻轻地将裙子叠好,将它放回箱里,并把箱子合上。他将箱子放回了原处。前天我看见了一只兔子,昨天看见了一头鹿,今天则遇见了你。

雨点敲打着房顶,马克的喉咙愈发绷紧了,以至于有段时间马克都想喊出声来了。过了一会儿,马克慢慢地从阁楼上走了下来,他沿着盘旋的楼梯走进了起居室,壁炉上的时钟显示现在已经是22点14分了,再过几分钟,公车便会载着安妮在街角停下,安妮下车后将沿着人行道走到前门。安妮?朱莉?朱莉安妮?

那是她的全名吗?或许是的,人们在使用别名时总会保留自己原名的一部分。在完全更改了自己的姓氏后,她或许认为保留自己的名字是安全的,除了改姓氏外,她必定还做过其他的一些事以躲避那些时空警察。而她不愿意照相的事现在看来也不足为奇了。现在想来,当时羞涩地走入自己的办公室谋求一份工作的她,该是多么诚惶诚恐啊。孤身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年代,既不确定父亲关于时空的观点是否正确,也不确定那个会在40岁时爱上她的男人在20岁时是否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她还是来了,就像她说的那样。

二十年了,她一直都知道有一天我将会爬上一座小山并看见年轻而又可爱的她站在阳光下,知道我会再一次地爱上她。她一定知道这些,因为这些作为我未来人生的一部分也正是她过去的一部分。但是她为何不提前告诉我呢?为什么她到现在也还不告诉我呢?马克不断地思考着。

忽然,他明白了。

马克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跑进门厅,穿上雨衣,出了门,快步朝雨中走去,他沿着人行道走着,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并沿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其中有一些是雨水,而还有一些则是泪水。一个人若拥有像安妮或者说朱莉那样的不老容颜,该多么惧怕变老啊。可是她难道不知道在我眼里,其实她一点也没变老?对于我而言,从在办公室里见到她并爱上她的那时起,她就一天也未老过。难道她不明白这就是为什么山上的那个女孩对我而言,就如同一个陌生人一样的原因?

马克朝着街角的方向走去,当他快到时,公车也开到了。穿着白色防水大衣的安妮从车上走下。马克的喉咙绷得使他无法呼吸。那蒲公英色泽的长发现在颜色更深了,而那种少女所特有的魅力已经不再,但那温柔的可爱却仍驻留在她那文雅的脸上,那修长而又苗条的双腿在十一月的街灯下显得如此地优美、匀称,就如同在九月阳光照耀下的那双长腿一般。

安妮朝马克走来,她的眼中有着马克所熟悉的那种恐惧——而此时,那种恐惧更甚以往——马克知道那是为何。马克的视线模糊了,他盲目地朝着安妮走去,当他走近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手穿越过岁月,触摸在安妮那被雨打湿的脸颊上,安妮很快便明白了一切,她眼中的恐惧永远地消失了。他们俩手牵手一起朝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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