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ⅶ
美其名为「监制」,结果这根本是杂务的大总管。以*松本零士老师的风格来说就是「大杂务」。就像是「大宇宙」啦「大拉面」之类的感觉。(编注:日本漫画家,著名作品有《宇宙战舰大和号》。)
虽然有料到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然而在决定担任监制后过了两周,离校庆还剩下五天的现在,她终于确定了这点,透过「疲劳」这个简单易懂的形式。
「啊,请把那边的桌子搬过来——」
在体育馆里,以迷宫制作委员中的一年级学生为中心的十几位人员,正慌慌张张地到处忙碌着。笑心向其中一人这么说道。
「那些全部都要吗?」
回答她的学生话里透着一股「不会吧?」的心情,指着那些桌子。
堆积在体育馆角落的桌子,粗略一算约有三十张吧。
「因为要用那边的桌子,试做入口处的墙壁。请你也跟其他人说一声,并且直线排列成四排三层,堆到这个高度——」
即使叠起那么多张桌子,做出来的也只是入口而已。
「……呼哈。」
所以口中会发出这种叹息也可以说是无可奈何。
直到两个礼拜前,都还感觉得出对于身为监制的自己的期待,但是她约略感受到现在那股情绪稍有转变。
可是也不能搭建出小于往年规模的迷宫,而且这也是委员会中全场一致决定的「第一届巨大迷宫的重现计划」。照理说一开始就明白必须为此付出劳力,所以希望你们不要怨恨我。
……就算这么说也是不可能的吧。不可能呢、不可能对吧。笑心干脆地放弃了。
既然这个计划本身出自她自己所提出的过去迷宫资料,这样不可能不遭到怨恨。随随便便地想着要节省设计的工夫是我不对。哎呀呀——
后来她询问曾参与制作过迷宫的委员长,得知第一届的迷宫似乎实质上是规模最大的一个。既然如此,委员长先说出来就好了嘛,真是坏心眼!
……虽然她这么想,不过事到如今也已经是马后炮了。明明校庆还没到,就已经先放马后炮是怎样啊。呃,现在不是讲这种俏皮话的时候。
大家都有点疲倦了。迷宫的制作工作出乎意料地费事。
迷宫的大小是三十公尺X四十公尺。用以制作墙壁根基的桌子约两百张,用来连接墙壁所需的啤酒箱约一百个。为了制作墙壁,会用到的纸箱约三百个。
首先,将三张桌子以塑胶绳固定起来的成品视为一个组合块,各个组合块之间以啤酒箱连接。建构出迷宫的基底后,就在啤酒箱与桌子上方叠上纸箱。整体高度约两公尺。
在校庆当天,体育馆的窗户全都会被黑窗帘盖住,也会关掉照明。参加者会在入口处拿到手电筒与确认单,然后探索迷宫。因为手电筒的数量有限,以及为防迷宫内产生混乱,每次入场的人数限制在五组十人。由于去年的入场限制人数设得太多,参加者在迷宫中互相推挤,造成了大混乱,所以必须慎重行事。
顺带一提,之所以发给参加者确认单,是为了让他们到迷宫的各个要冲,向在盖章处待命的工作人员们盖章确认。这种设施是要人走遍共计四处的盖章处,将确认单盖满,并能在限制时间内破关的话,那对情侣就会得到成对的吊饰作为纪念品。
听说以前全国各处的游乐园都有这种巨大迷宫,不过现在好像都销声匿迹了。不过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校庆这种节庆气氛的推波助澜,青陵学园每年都看得到情侣源源不绝的盛况。其中肯定也有人对「两个人在黑暗中徘徊」这种内容有着不正经的期待,而且还有搞起那种事的人存在。绝对有。
——咿——他们是哪来的幸运家伙啊!干脆就设讦成绝对走不出去的迷宫吧!
对尚未见到的相亲相爱情侣的异样敌意成了燃料,笑心发动名为创作欲的这个即将熄火的引擎。
啤酒箱、桌子及纸箱的筹措也还没完全结束。那方面也得加紧脚步,但是她又不能不盯着现场。再怎么说,拿着迷宫地图的委员们的询问会接连不断地出现。
像是这样。
「栗下同学,纸箱好像不够……」
或者像是这样。
「那个栗下啊,塑胶绳放在哪?」
或者像是这样。
「这是哪边的组合块?是纵向还是横向的?」
或者像是这样。
「栗下啊,刚刚连接的地方好像弄错了……」
或者像是这样。
「栗下学姊、栗下学姊。」
或者像是这样。
「啊,栗下。」
或者像是这样。
「栗下——」
或者像是这样。
「栗……」
或者像是这样。
诸如此类大幅超越她处理能力的状况时常发生。
每到这个时候,笑心就深切感受到好不容易发动的引擎正以惊人的速度逐渐烧熔。这种情况下,她最后总是以有些沙哑的声音,像在喘气一般地请众人稍候。
「……请、请等一下,很抱歉……」
这次她也向成群的委员们低头道歉,一边拨开众人,一边摇摇晃晃地移动到体育馆角落。
「呼啊——……」
虽然没有冒烟,不过她重重叹了口气。
她差点当场蹲下来。
(这样要是还没有校内评量加分,我可就要昏倒了……拜托你了,藤枝老师—……)
比起加分,要是再继续疏忽课业的话,就算校内评分增加,也有可能变得毫无意义,不过唯有在已经筋疲力尽的现在,她想假装全都是别人的错。
在离此稍有一段距离的另一端,委员们故意用她听得到的音量交谈。
(栗下同学是不是有点靠不住啊?)
(……总觉得虽然被指使来指使去,不过整体好像没什么进展耶。)
(让委员长或是其他哪个人来做,会不会比较好?)
(你想想看嘛,她是第一代迷宫制作委员的小孩,所以才会想说让她出出风头对吧?不过有种在一时兴起之下做了决定,结果出包了的感觉。)
「…………」
她听得一清二楚。事到如今,她连想生气都没办法了。一时兴起而接下这个担子的自己跟他们没两样。
即使如此,他们还不如……直接这样告诉她,这样她也能坦率地接受这种话语。他们自以为这是种同情,但她反而觉得自己好像被鄙视、疏远一样,这让她很不甘心。
「笑心……汝累了吗?」
抱着纸箱,艾因蹦蹦跳跳地来到笑心身边。
「啊——……嗯,我没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
「既然笑心累了,没办法,汝就从咱这里吸取力量吧。来。嗯。」
「……就算你朝我这样嘟起嘴……」
「怎么,上面的嘴不行吗,咱虽然很害羞,不过……」
「你想露出哪里啊,哪里啊!」
就在她们展开这种无聊至极的争论时……
「喔,笑心复活了?」
「笑心妹妹,你还好吧?」
充满担忧的声音响起。声音来自明明不是委员,却帮忙制作迷宫的诗奈跟桑妮雅。两人来到她身边。
「啊,嗯,我没问题。你们呢,还好吗?」
两人的双手都拿着塑胶绳、封箱胶带跟剪刀等等,看起来一点都不闲。
「没事没事,倒是张罗纸箱的工作,就由我们来做吧?我在想,要不要到附近的超商拿个一大堆。」
「啊……让你们做那种事,不好啦。」
看到她们用开朗的笑脸自告奋勇,笑心反而感到抱歉。
「没关系啦,别在意。」
「我们只是自愿帮忙而已,笑心妹可以抬头挺胸地摆出监制的派头也没关系喔?」
已经不再提起要她请吃明石屋章鱼烧的两人,真的是很好心地帮忙她工作。笑心决定充满感激地接受她们的好意。
「那么不好意思,拜托你们了。我希望能在今天内,准备好剩下的五十个纸箱中的一半……」
「知道了。」
「我们会尽量收集一大堆回来。」
诗奈跟桑妮雅都干劲十足,精力充沛地握拳做出胜利手势,努力为她服务。她都想合掌膜拜,感谢这两位好朋友了。两位宛如诗奈稻荷神,还有桑妮雅大明神。而说到这里这位真正的神明大人呢……
「咱呢?」
艾因似乎无事可做地两手背在身后。稍微歪了歪头。她看起来似乎非常想立下不输给诗奈跟桑妮雅的功劳。不过绝对不能把用「放荡不羁」这个词语来形容还嫌太温和,在各种意义上都相当具有破坏性的她丢着不管。
「让艾因离开视线的的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啦,所以你待在这里。」
「……咱好无聊。」
「艾因不无聊的时候,大抵都是别人超级困扰的时候。」
她至今已经被迫尝过无数的苦头。「不可以小看人类的学习能力啊」,她真想这么告诉这位叫做艾因的神明。
「那么咱该做什么?」
「嗯——你就先把手上的纸箱搬到对面,然后待在我身边。要是想到什么工作,我会告坼你的。」
「……咱明白了。咱会像个玩具一样,让笑心能在想玩的时候尽情把玩。」
一了解到自己不会被委派任何工作,她的言词就变得自暴自弃,也无意藏起黑暗的气场,这是否该正面解释为艾因已经对自己敞开心胸了呢?
……不,这果然还是单纯的恶意吧。笑心迅速下了结论。
「哎,总之我们接下来就赶快到附近的超商跟超市去……」
诗奈正说到一半,一阵「乒乒乓乓」的惊人声响传来。声音来自体育馆的入口。
「好痛痛痛……各、各位,慰劳……品……」
两手都被购物袋占满的藤枝仰天摔了一跤。看来像是祸首的一卷封箱胶带在她脚边打转。各种果汁的宝特瓶跟零食袋四处乱撒,而且裙子下摆大开,藤枝美里二十四岁的姿态十分悲惨。
「嘿咻!」
擅长见机行事的诗奈跑了过去,协助可怜的老师站起身。从她首先把卷起来的裙子翻回去这点,可以看出她的体贴与细心。
「呜呜,谢谢你,华木同学—这是我想留下来自己吃的,不过送给你!」
她将握在手中的秋季限定抹茶Crunky巧克力递给诗奈。这是个很有她个人风格的可爱谢礼。
「喔,老师,thanks,我就收下罗。喂——老师送慰劳品过来了,大家靠过来——」
众人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宛如蜜蜂聚向花朵般,三三两两地被吸引到老师身边。
现在是下午五点半。从放学后的三点半开始的工作,目前处于还没达到本日预定进度的状况。她原本希望以桌子为基底的墙壁踏脚处的搭建进度,能达到全体的四分之一左右,然而现在才完成一半。即便如此,笑心也无心责备他们的休息。
桑妮雅正勤快地收集起四散的饮料跟零食,准备发给大家。不管是诗奈还是桑妮雅,每次看到她们的模样,笑心就会觉得自己有所不足。若要更进一步地说的话,就连艾因也是,光是待在那里就能逗周遭众人开心,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一样。那是她与生俱来的魅力。
那么既然我没有那种魅力,为什么我没有马上去帮忙老师呢?更重要的是,我为什么没有顾虑到大家的疲劳,率先出去采购呢?我没有一件事做得好。说什么监制啊,笑死人了。
(我果然不是这块料呢……)
她的动机是为了校内评分,这样当然不会受到任何人赞赏。
最早主动提议要建造迷宫,并且实践这项提案的妈妈,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呢?她会靠着我做不到的细腻思虑缓和周遭气氛吗?再怎么说她同时也是学生会会长,她肯定会这么这么做吧。不行,我再这样下去不行。
自己果然必须再长大一点才行吗?
一直当个小孩子是种罪过吗?倚仗着自己还是个小孩是种罪过吗?
自己缺少的零件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是温柔?是魄力?才不是呢。笑心这么想着。因为自己根本没在动脑筋,才会有所欠缺。
(好困难啊,妈妈。我该怎么做才好?)
即便在心中向她提问,也没有得到回答。
偏偏就只挑这种时候消失!
就是因为小孩子有靠自己思考也搞不懂的问题,才需要母亲的存在,不是吗?
(…………)
她突然回过神,紧紧捣住根本没发出声的嘴。
(……我在想什么啊。)
竟然还生出想责备母亲的心情,连她自己都对此感到目瞪口呆。我这个大笨蛋。妈妈会去世又不是出于妈妈的意志。
让妈妈与父亲心心相印的这个迷宫,这次换我来建造。
这是妈妈期望的事情吗?
不管怎么思考、怎么揣想、怎么烦恼,笑心还是不知道答案。
ⅹⅷ
「怎么了吗,库劳乌瑟长官?」
安索妮那听起来好像对任何事都毫不在乎的声音,狠狠刺激了库劳乌瑟现在发疼的头。
「明明有收到『神明大人今天也会平安回家』的联络,但您的脸色不太好耶?我记得她们好像是为了校庆的准备而晚回家唷。」
「我怎么可能为了那种单纯的事情,折腾我这聪颖的脑袋,皱起我这俏丽的脸蛋。安索妮,请你稍微深思熟虑一点。」
这种会若无其事地自卖自夸的讨人厌之处很有库劳乌瑟的风格,不过安索妮只是耸耸肩说「是——很抱歉」。
在这个有两间房间的别室中,另一间房间里放着为了让神明大人无论何时都能就寝而整理好的床铺。最近神明大人似乎很疲倦,在回家后到晚餐之间的空档,她时常会稍微小睡片刻,因此库劳乌瑟体贴地早早铺好床。
「那么,是对与神明大人共处的时间急速增加的笑心小妹妹,燃起熊熊的丑恶嫉妒烈火吗?」
「也没有那种事。卑贱的人类会加深与神明大人间的羁绊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至今同样的事情重复了无数次。这点你也明白吧?」
「那么,您那大(而无当的)胸中是在烦恼些什么呢?」
「……总觉得你小声对我说了什么非常失礼的话,不过我就秉持着宽大的心胸当作没听到吧。你没有任何感觉吗?」
库劳乌瑟满脸不耐,用指头敲了敲可以期待它在冬天活跃地发挥暖炉作用的木桌桌面。在这间八张榻榻米大的西式小空间里,这算是相当大的音量。
「您说感觉,是指什么呀?」
「当然,这并不是指糟糕的意思喔,我先说清楚了。」
啧。安索妮一脸不甘地咂舌一声。
「受不了……你真是的,难道对于现在不在场的某人,你一点都不在意吗?」
「不在场……?您是指布雷格瓦德先生吗?嗯——若说我不曾把他视为异性……这倒是不至于,不过他就像弟弟一样吧……」
就库劳乌瑟所见,布雷格瓦德看起来比她可靠得多,不过她知道就算这样告诉安索妮,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库劳乌瑟知道她加入教团的理由。因此她仅只稍加斥责。
「你是在说什么啊,什么东西啊?」
「我想说,希望二十六岁前能够结婚。」
「……你若无其事地切换到无关紧要的话题上了呢。我要说的是,你不认为近来布雷格瓦德的状况很奇怪吗?」
「很奇怪吗?他顶多是相当频繁地出入隔壁的城先生家,此外没有任何……」
「都注意到这一点了,还说什么『很奇怪吗?』。你觉得那个人为什么会去见城优?」
她双臂环胸,凝视着安索妮。然而安索妮只是把玩着最近在秋装出清特卖会中购得、她十分中意的吊带背心的下摆,并一边歪着头。
「布雷格瓦德说这是为了『收集这个世界的情报』,不过那个人以前有这么积极工作吗?」
「啊哈哈——爱说笑,库劳乌瑟长官。本来就是因为我们不热心工作,才会被踢到这么偏远的伪界来嘛。」
「……对于还说得出『啊哈哈——』的你,我现在打从心底感到羡慕。」
「能得到您赞赏是我的光荣唷。」
「我有时候会怀疑,你说不定拥有比谁都还要强韧的心。这个先不管!我认为那个城优或许知道神明大人之所以受到封印,并且失去记忆的理由。」
「为什么呢?」
「丧失记忆前的神明大人选择的……正确来说,是得到世界的花苞,被选为伴侣的前任对象是栗下笑心的父亲,这点你总没忘记吧?」
库劳乌瑟用力瞪向安索妮,彷佛在责备她一样。
「我知道呀。若非如此,一直监视着这个伪界就没有意义了。」
「那么,假如他的亲密友人城优也跟这件事有某种关联,这样也不奇怪吧?」
听到库劳乌瑟的意见,安索妮一脸不服气地把玩卷曲的头发。
「呜——嗯,我觉得光是这样的话,要当作证据还太薄弱。」
「理由当然不仅是如此。他……城优身上,有着看似在过去与神明大人有过关联的痕迹。」
「痕迹?」
「对,这是我透过布雷格瓦德跟你所了解到的事情。我没有跟城优直接接触过。应该说,我一直在避开他。」
「这么说来,城先生跟库劳乌瑟长官完全没有碰过面耶。为什么呢?」
「透过你们,我在城优身上感觉到神明大人的力量造成的影响……也就是魔法的气息。假如他发现这点,并特意加以隐藏,就会变得连我也难以判断。因此,为了不让他注意到身为神官的我,我至今都故意避免与他接触。」
安索妮皱起眉头。这是从她平日嘻皮笑脸的摸样难以想像的严厉表情。
「……您也不告诉我们,就这样任他自由行动吗?」
对于竟然有自己不知道的情报,安索妮似乎感到不满。但库劳乌瑟毫不在乎地继续说下去:
「是啊。说起来,我们也还不了解,为什么神明大人没有把栗下笑心的父亲——古原舞久当成伴侣,让伪界毁灭。」
「您的意思是,布雷格瓦德之所以没有详细报告他跟城优先生有接触的事情,是因为这关系到背叛行为吧。」
安索妮的眼神与思绪又变得更锐利。看来她正确理解了库劳乌瑟想说的话。
「追根究柢,在神明大人遭到封印前,最后见到神明大人的为什么会是布雷格瓦德啊?」
「那是……错在我监督不周。那个时期神明大人总是闷闷不乐,不愿靠近以我为首的任何人……唯有布雷格瓦德获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大概是因为一直沉浸在苦涩的后悔中吧,库劳乌瑟满脸难受地吐出这句话。安索妮用可以理解的表情点头。
「哦,所以您才会一直担心神明大人吧。」
「……我的事情不重要。安索妮被派遣到伪界是在神明大人消失无踪之后,不知道这点也是理所当然。这是你没必要知道的事情。」
「……对不起。」
安索妮似乎总算注意到自己碰触到意想不到的伤口。她老实地低头道歉。或许是因为至今共同在伪界度过的时间很漫长,即便是安索妮也变得对彼此之间该涉足与否的领域敏感起来。
「我认为,布雷格瓦德或许正在考虑要伪死。」
听到「伪死」一词,安索妮的肩膀一抖。
有个方法可以让教团的信徒以伪界人的身分生活。那是个用身为真界人的记忆、历史与存在作为交换,获得身为伪界人的记忆、历史与存在的秘术。一般认为这个法术是透过神明大人传承给神官,再由神官们传承给信徒。
伪死对信徒而言,具有比单纯的死亡还要更强烈的意义。
安哥鲁摩尔教团的教徒,都是失去心爱对象的人们。他们期望能达成理应无法实现的重逢,殷切期盼以神明大人的力量创造世界的这个奇迹到来。然而,其中也有某些人无法忍受孤独的时刻。但信徒绝对不会自行舍弃性命,因为教团一直以来都否定生命轮回。因此,偶尔会有人抛开构成自己的一切,选择伪界中的人生。
渴望伪死的信徒,要从自己以外的信徒口中得到许可,才能施行这个秘术。库劳乌瑟等信徒们的解释是,这应该是不愿信徒们无端减少的神明大人所决定的条件吧。
「他可能已经对等待奇迹感到疲倦,所以才会跟伪界人亲密来往,受到伪界吸引……说不定他打算向我们其中一人请求许可……」
库劳乌瑟低下头,伸手扶额。她的表情犹如担心迟归孩子的父母。
「我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
安索妮带着强硬的语调如此宣言,这甚至让库劳乌瑟不禁讶异地抬起头。
「……我们明明长时间持续等待,一起生活到现在,他却要放弃这一切……我得教训布雷格瓦德一番才行。」
安索妮紧握住拳头。可以感觉得到面对走偏的弟弟,姊姊严格以对的那份爱。库劳乌瑟第一次觉得打从心底能够理解她失去的是什么样的事物。
不知何时,安索妮已经停止把玩头发。她笔直地凝视库劳乌瑟的眼睛。
「来,请您下令,库劳乌瑟长官。」
ⅹⅸ
「我回来了……」
虽然对自己无精打采的声音感到厌烦,笑心还是打开玄关的拉门。
「欢迎回来……咦,艾因小妹妹也、一起来了?」
跟出来迎接的沙梨的表情相较,自己一定非常缺乏生气吧。笑心受到彷佛一口气老了好几岁的无力感侵袭。对现在的我来说,沙梨有点太耀眼了。
「笑心看起来没有精神,咱就先陪笑心回来。」
平时会直接回到别室的艾因,特地跟着笑心回到主屋。难道自己露出了那么没用的表情吗?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些不成体统的玩笑话来打哈哈,这反而让笑心感到不安。
「送到这里就好啦。艾因你回别室吧。」
「可是……」
「没事的,而且我还要准备晚餐啊。」
即便如此,艾因还是紧抓住她的制服裙角。
「晚餐就由我来准备,姊姊请跟艾因小妹妹到房间里、休息。」
沙梨知道她现在因迷宫的准备工作而忙得不可开交。即使如此,笑心还是尽量努力靠自己完成煮饭等家事,其中也有一半是出于固执。
「没关系啦,我来做。」
「……可是……」
从她身上穿着围裙看来,她大概已经开始勤奋地在厨房里忙东忙西了吧。虽然令人感谢,不过笑心不想让沙梨做这种事。感激归感激,但笑心感受到更多的是痛苦。因为我就像沙梨的妈妈一样啊。因为我此后也会努力,嘻这孩子不用背负多余的事情。
……因为就算先行成为大人的是沙梨,我也不是什么都做不到。
「笑心,不要勉强比较好。」
连艾因都说这种话。
「我说做得到,就是做得到!」
一不留神就大声了起来。她连忙捣住嘴。
艾因沮丧地垂下头,紧接着把手从笑心的裙角放开。
「……抱歉。不过我真的没问题。」
愈是粉饰,她就愈深刻体认到自己有多么不讲理。就连自己都觉得窝囊。
「沙梨也不用勉强……」
简直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笑心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匆忙走向厨房。她不想继续将自己窝囊的模样暴露在这两人面前。
她有些粗暴地拨开厨房的竹帘,走到里面。
「哦,怎么啦,笑心。你连书包都还没拿到房间里。」
真行从与厨房相邻的客厅朝她搭话。他的语调十分沉稳,不带半点责备的语气。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她揉了揉眼睛。是因为花粉症的缘故吗,总觉得痒痒的。一定是这样。她才没有哭。
「时间很晚了,我马上开始准备晚餐喔。」
「……笑心啊。」
「嗯?」
真行从隔开客厅与厨房的布帘探出头来。
「对于至今你为家庭做出的牺牲奉献,俺真的要向你低头致谢啊。不过俺跟沙梨也一样会担心你这个家人,这点能请你谅解吗?」
「…………」
依旧维持着笑容的真行,那温柔的话语在她心中强烈回响。
「当然,艾因妹妹也一样啊。哎,虽然有点难说那丫头算不算一家人……」
伴随着苦笑,他轻抚下颚。
「……爷,我……」
「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说一声啊。」
真行打断笑心的话语,回到客厅。可以听到他嘟哝着「嘿咻」的声音。这是因为他刚才正弯腰坐到坐垫上吧。突然问,她留意到自己没有被祖父严词责骂过。
(家人啊……)
为家人付出。我是因为这样,至今才会一直负责家务吗?为了沙梨?为了爷?总觉得不是这样。
她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值得被称赞的理由。
难道她不是为了掩饰自己无法成为大人的不安,才仓创造出家务这个逃避的场所,筑起不会让自己受到任何人责备的防壁吗?
在厨房里,笑心早上预先准备好的白萝卜、胡萝卜、油豆腐皮、芹菜跟菇类都已经被拿出来。今天的菜色她打算做蕈菇汤。在这些材料外,再加上事先解冻、做好调味后抹满太白粉的鸡胸肉,以高汤与酱油的这种清淡调味稍加炖煮。抹在鸡胸肉上的太白粉是为了让口感不要太柴。她仔细一看,发现沙梨已经能干地切好枳实跟葱,放在砧板上了。
剩下就只要把事先做好的芝麻牛蒡丝淋上蛋汁,做成柳川风味,再加上一道凉拌青菜,就能完成预定要做的菜单。
现在明明已经到达几乎完成的状态,她却从沙梨手中把工作抢走。
(我在做什么啊……)
她在锅里放入菌菇汤的材料。噗通噗遖噗通,她也不管高汤的汤汁四溅就全部丢进去。
不只对沙梨,她刚才甚至还对艾因厉声相向。
以前弄哭那孩子的时候,她明明发誓过不会再让艾因露出那种表情。
艾因已经对我心灰意冷了吗?面对她的好感,自己一直维持瞹昧的态度,还做出这种不讲理地推开她的行径。
就这样丢着那孩子不管可以吗?
那个孩子在戒指的束缚之下将我选为伴侣。这不只是我的,同时也是她的不幸啊,不是吗?
假设真的有解放那孩子的方法,那是否就是跟我交欢呢?所谓的世界灭亡,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若是在一个月前,被推进悲伤深渊的艾因,创造出的世界就意味着「毁灭」。如果那就是艾因的愿望——
那么干脆变成那样,我或许会比较轻松。
那是个与只会考虑到自己的我很相配的世界。我可以跟艾因在一起,一直在那个世界活下去。
(与其说活下去……说逐渐死去还比较正确吧。)
一边煮蕈菇汤,一边思考世界的灭亡。就算世界再怎么广阔,会做这种神经病行为的也只有我了吧。还是说,这种事其实不稀奇?那么在这个瞬间,世界以这个形式存在着,这个状态只是一连串奇迹与偶然带来的结果吗?虽然她对此也不是不感谢,不过她也无法否认,在她心中某处同时祈祷着「要是世界在某个地方脱离正轨就好了」。
——我好像累了呢。
假如能过着把不顺心的事情通通怪罪他人的生活,那该有多好。不过心中无聊透顶的自尊又会妨碍自己这么做。
结果我还是不上不下。
无法完全成为大人,也不愿继续当小孩。还有,明明畏惧遭人拒绝,却又忍不住与他人来往,最后自顾自地受伤,又拉开与旁人的距离。
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我都无法成为任何人。就像※蝙蝠一样,维持暧昧不明的状态。(译注:此指《伊索寓言》中,蠕蝠在鸟类与老鼠之间摇摆,结果两边都不讨好的故事。)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要怎么做,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呢?自己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锅盖因蒸气而剧烈摇晃。调整瓦斯炉的开关旋钮后,炉火就轻易变小了,然而在胸中燃烧的疑问火焰却不会这么容易地减小火势。
ⅹⅹ
——我无法丢下那女孩不管。
(没错。当时你是这么说的。)
夜阑人静。现在是庭院里虫鸣喧嚣的时阀。
翻开没有交给笑心的那一本老旧笔记,城优追溯着记忆。无论何时,这本笔记都会让舞久与市子的身影在他内心深处复苏。
优翻阅着摊开在桌面上的笔记本,一页又一页。他用手指按住疲惫的双眼,伸了个懒腰。扶手椅的背靠轻声嘎吱作响,承接住优的体重。
从初次与舞久等人相识的时候至今,他觉得似乎流过了大把的光阴。那是足以让优好好烦恼的时间。
那段国中二年级的日子。校庆近在眼前,舞久跟市子针对迷宫展开滔滔不绝的舌战。彼此都毫不退让。
优在电话中跟舞久确认过他反对市子的理由。舞久说道,若举办史无前例的活动,根据结果如何,身为负责人的市子有受到责难的可能性。这就是他无法老实说出的关怀吧。觉得舞久这一点有些可爱的优笑了起来。可是舞久又继续说:
——……我啊,没办法放着那家伙不管。
『我明白,嗯嗯。』
优打算就这样敷衍过去,但是话题没有就此结束。
——迷宫应该会因为新奇而大受好评吧,这点我其实也明白。其他干部多半是在只想到这个结果的情况下表示赞成。然而一旦开始进行工作,大家马上就会注意到,制作工程比想像中还要更困难。接着最初的高昂情络全会膨胀为针对栗下的不满,这点显而易见。而且那家伙绝对会硬是自己扛起责任。
『你怎么知道?』
虽然语带迟疑,但他还是勉强说出口。
——因为……
因为?
——因为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优无话可说。
比起我来,他更加了解她。不只是了解,他连未来都预测到了,并为此感到忧虑。
优想着,自己比不上他。
虽然不甘心,可是表现出这份情绪会让他觉得更不甘心。因此,他装出如平静的大海一般沉稳的模样。明明有颗大石头被抛进来,他还是仅靠着微小的矜持,勉强克制住在水面上扩散开的涟漪。
『……可是,你要怎么做?继续反对,让她放弃吗?』
结果说出口的是极为平庸的问题。
——不,我明白她已经不会听我说的话了。关于巨大迷宫企划本身,我想让它通过,之后我会思考要怎么从旁支援,让工作顺利进行。
舞久果然很了解市子。他肯定会给予完善的支援,不让市子被来自周遭的压力击垮。
舞久,栗下之所以不肯改变意见,故意要反抗你,是因为栗下努力想追上她认为优秀、担任副会长的舞久你啊——优只在心中这么说。
(……要是当时我老实说出口,或许也不用向她送出这么没意义的信了……)
有个东西夹在笔记本里。那是一封与笔记本同样陈旧的信。他抽出信来,摊开摺叠处。
在没有手机也没有电子邮件的那个时代,这就是传达爱慕之心的手段。发信人是优。至于收信人是谁,由于是自己写的信,他不用看当然也知道。
这本笔记是为了让两人实现巨大迷宫的传说,而交给市子的假设计图。这封信就是在那时候悄悄夹进去的。
市子在他送出这封信的隔天放学尠,就诚挚地将那封信还给优。她一脸愧疚,泪水盈眶地低头道歉说,自己对优的心意感到很高兴,但她无法回应。
那时他想着,希望她不要低头道歉,希望她不要哭。
这单纯是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介入舞久与市子之间的余地,剩下能做的就只有趁两人尚未心心相印时传达自己的心情,因而采取这种卑鄙手段罢了。
就算是早就明白的结果,他当然也不可能不受伤。但是唯有不露声色才是能够让优继续跟两人来往的方法。
接着,那两人互相合作,率先顺利地走出迷宫——彼此都没有特别说什么就确认两人是互相喜欢,在众人公认之下成为情侣。
(我真是个笨蛋啊。)
直到现在,他还是满怀悔恨。竟然让喜欢的对象感到悲伤,真是愚蠢透顶,就算那是国中生所做的事情也不可原谅——舞久对她那么体贴,自己实在差远了。
大概是因为市子没有告诉舞久这封信的事情吧,后来在三人之间,这封信从来不曾成为话题。
要是我能将这事当成笑话说出口还比较好。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心胸狭窄。
他打开桌上的台灯,照亮被自己的阴影挡到的信纸。充满情意却幼稚而拙劣的内容更加清楚地映入眼帘。
呼。他叹了口气。
舞久很温柔。太温柔了。
所以当他后来过见那位自称为神明的少女时,舞久才会放不下她。
舞久一面协助父亲真行的神职工作,一面经营骨董生意。听说那个虽然是他批来的商品,但是出处跟由来都完全不详。
那东西——那个古老的戒指上,镶有随观看角度不同,会发出淡淡蓝色或红色光芒的美丽石头。那颗石头似乎被雕刻成植物种子的造型。
舞久说,将戒指套上手指的瞬间,她就出现了。
——我无法丢下那女孩不管。
他如此叙述。
「你是……?」
在用来当成古董储藏庳的神社别室内,舞久与她邂逅了。
一戴上戒指,她就宛如从天而降一般地现身。
他当然感到讶异,然而她那仿佛抹消了情感的声音,以及充满放弃感的无表情面孔更让他印象深刻。
少女说自己是神。并说,她要将戒指的持有者当成伴侣,毁灭这个世界。她所说的一切都很荒诞无稽,然而她的出现本身就足械小吖思议的情况,比起怀疑,舜久更想了解她。
「那是你的意志吗?」
舞久对过于淡漠地说个不停的少女这么陶。
少女沉默了一段时间,看起来仿佛是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她内心的动摇有一瞬间从毫无表情的面具缝隙中透露了出来。
戒指所选的人就是咱的伴侣。咱听从戒指的选择,将神力借予信仰祀奉咱的人们。思索一阵子后,少女这么回答。
据她说,毁灭世界也意味着同时会创造出别的世界。
她说,她要取代这个世界,创造出相信神的人们所期望的世界。
事出突然,有许多词语他都难以理解,然而从少女的模样可以推测得出,她并非想哄骗自己。在舞久看来,这个少女显得比他至今见过的任何人都还要寂寞。舞久反而很讶异她为何必须强逼素不相识的男人做这种事,并且也这么逼迫她自己。
假设相信少女是超自然的存在,那么恐怕有人藉由信仰来利用她。
「你不曾对这个行为抱持疑问吗?」
舞久从少女口中听到伪界与真界的关系。
世上存在着无数伪界,那些都是真界的平行世界。
真界有多少可能性,就可能存在着多少伪界,而从前存在于少女身上的「创造世界之力」,就以戒指的形式散布在每个伪界之中。那个戒指仅会选上伪界的其中一人,并寄宿在那人身上。为了取回消失的力量,少女会将戒指的主人当成伴侣。
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她这么说。
「为什么我会被选中?」
少女略垂着眼眸说出了一段故事。
从前在真界,有个与少女两情相悦的对象。「那个人」将身为神明而在真界中被敬而远之、宛如玩偶般存在的自己,视为一位拥有独立人格的人来对待。
然而「那个人」不幸早逝,自此之后少女失去了创造世界的力量。那股力量分散到各个伪界中,留在她身上的唯有破坏的力量。
而她的心也封闭起来。少女再次被当作没有意志的「神」,开始有愈来愈多信徒聚集在她旗下。
在伪界中有某个世界,存在着与真界的「那个人」有所对应的人类。这个原则适用于所有人。真界的每个人类的可能性,就像繁星一样遍布于伪界。
戒指——她失去的创造之力会受到「那个人」指引,出现在「那个人」身边。然后,少女为了取回力量,来到戒指的所在地。
「意思是说,我就是生在这个世界的那个人吗?」
她点头。
然而她的脸上没有欣喜。何止如此,根本看不出情感。
「你应该明白吧?严格说来,我并不是那个人。」
没有回应。她不想承认吗?因为承认的话,就等于接受那个人的死亡是事实。
「…………」
舞久也自然而然地开始谨慎选择用语。
自称为神的少女很奇怪,然而对初次见面的对象做出有如说教般的举动,自己比她还要奇怪。
不要管这种女孩就好了。假如她真的是神,那她大概会不由分说地将舞久当成伴侣,世界就此毁灭;假如她是冒牌货,那么她应该会由适当的机构收容吧。不管是哪一种,皆非舞久的力量所能改变。
然而,即便如此…………
「我不会跟你结合。」
他还是不得不表达出坚决的意志。
「…………」
少女没有说话。或许她第一次遇上这种经验。
「……为何?」
她用十分勉强的口气,仅只吐出这句话。她明显表示出不悦,不过比起毫无感情,这样好太多了。舞久这么想。
「我有妻子,也有小孩。更重要的是,我不认为那是你自己的期望。所以我拒绝。」
「咱可以轻易无视汝的意愿。」
实际上就是如此吧。然而,为什么她需要特地这么告诉自己?从她的威胁中感受得到她的犹豫。
「你做不到。」
至今为止,其他伪界难道没有表现出这种态度的「自己」吗?若是如此,自己实在太窝囊了。如果能见到面,他真想抓住他们的衣领斥责一番。
「……汝又了解我什么了?」
「你也不了解我吧?所以你才会这么动摇。」
「吵死了,吵死了!」
少女激昂地大声叫喊,接着朝舞久的脸颊甩了一巴掌。响亮的巴掌声响起。两人的争端吵闹得足以传到位在主屋的家人耳中,幸好似乎没人跑到这边来。
那一巴掌让嘴角破皮了吧,有股铁锈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的确,他完全不了解她。他也无意自以为是地乱说话。不过如果她的行为,是立于脆弱到受自己微不足道的指谪就会慌乱起来的基础上,那还不如别做了。舞久是这么认为的。
「咱无法信任汝。汝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
他没有什么资格。大概谁都没有资格吧。要他人相信自己时,除了展现自己的觉悟,藉此表达出对那个人的诚意之外,没有其他办法。资格——到头来让人信任的依据,只存在于自己心中。
「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
舞久尽力寻找着最温和的说法。因为直到刚刚都好像在故作成熟——这样才会具有神明的威严——的少女,现在感觉起来比外表还要年幼。
「……咱不相信没有付出牺牲的话语。」
「牺牲?」
「……汝有办法忍受与心爱的人分离吗?」
「…………」
对舞久来说,他心爱的人就是家人,此外别无其他。他从未想过会与家人分离。如果有那样的未来出现,他应该会用尽所有力量去阻止吧。
「我不会说我可以忍耐。我一定会悲伤吧,也会感到痛苦。」
「咱若将汝借成伴侣,就等于要毁灭这个世界。这样一来,汝就不用说了,汝所爱的人们当然也无法存在,全都会消失无踪。无论是灰烬还是回忆,一切都不会留下。」
「…………」
她想说什么?
不安的种子开始在舞久心中发芽。
「咱给予汝拯救世界的良机吧。」
少女笑了。那是一抹冷酷的笑容。
「以汝的存在作为交换,这个世界可以得救。汝所爱的人们也一样。这样一来,咱就会相信汝。」
「你是要我献出性命?」
「咱会将这个世界,变更为汝不存在的世界。汝并非死去,而是化成无。」
「…………」
舞久消失,或是世界消失。她要他从这两者中选择一个。
对少女而言,就连这种事情都像游戏一样简单。脸上挂着彷佛在说「这就跟游戏一样简单」的虚无笑容,少女凝视着舞久。
假如少女是在说谎,假如她并没有那种力量,只是个如外表一样的普通女孩,那么这也是一种不幸吧。
而在这么思考的前提下,不管给予她什么样的回答都不算真挚。纵然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的结果就等在眼前,舞久认为还是要怀抱着觉悟来面对。
「……我无法马上给你答案。」
对于左右这个世界的命运,舞久并没有什么兴趣。
重要的是,自己应该选择斩断眼前少女所吐出的这种扭曲话语的束缚,还是应该选择与家人们的别离?藉由自己的牺牲,她真的能够因此撇开伪界与真界的区别,去面对「围绕着她自己的世界」吗?而被自己留下的家人们,是否又能幸福地活下去呢?
倒不如让一切都消失不见,这样不是比留下家人还轻松得多吗?
这样的想法像泡沫一样,短暂地浮现又消失。
「咱给汝时间吧。」
少女的身影逐渐变透明。宛如幻影,宛如梦境。
「三天……给汝三天的时间。在那之前,汝就准备好答案吧。」
少女的影子与身形终于都完全消失,唯有声音在别室中回响。
「…………」
有好半晌,舞久一直动也不动,凝视着不久前少女所在的空间。突然间,他看向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戒指散发出朦胧的光芒。
彷佛在证明少女并非幻影也非梦境,他的口中仍有血味。
被掌掴的脸颊也仍微微发烫。
雏然他本来就对少女有某种程度的信任,不过「她是超越人类智慧的某种存在」——至少这点不会有错。
「我听不太懂你说的话……」
城优苦笑。
舞久一开口突然就说「我遇到自称为神的少女」,优会怀疑他的精神状况也是理所当然。衡量过身为挚友的这个因素后,他才好不容易停留在露出苦笑的程度。
「比起茶,拿酒出来比较好吗?」
优停下将红茶放到桌上的手,这么问道。
「不要紧。我也有自觉到自己说的话很脱离常轨。」
「……虽然觉得你说的事情很奇怪,不过我明白你并没有在开玩笑喔。」
优虽然藏不住困惑,但还是表现出准备听他说话的态度,这让舞久很感激。
舞久拜访城优,是在与「神明大人」邂逅后的当天夜里。他的住宅就在舞久所住的安国神社的邻镇。在他上国中后,城家就搬过来了。根据煞有介事的谣言,优那个资产家父亲原本打算收购包括安国神社的用地所在的那块土地,但他被优说服,因此仅止于买下安国神社隔壁的土地。
尽管是深夜中的来访,优还是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能详细告诉我吗?」
彷佛正在等待优的催促一样,舞久开始叙违。优默默侧耳倾听这个舞久甚至没有告诉家人的「神明大人」事件。
他说完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了。优喝下一口已经冷掉的红茶。
「…………」
舞久在等待优的反应。他没有伸手碰过红茶,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优的一举手一投足。
「……假设那个少女所言为真……」
过了一会儿,优开口说道:
「舞久你打算怎么做?」
喀锵。随着小小的声音,优把杯子放回小碟子上。
「我……想了很多。为了她——甚至是为了家人,我能做些什么?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优的口中发出一声叹息。不知为何,他匆然明白舞久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
「我……打算接受她的要求。」
「果然」与「拜托不要」的想法在优心中各占了一半。他不知道该怎么吐露心中交织的情感,有好半晌都只能将视线从舞久身上别开。
「——我没办法丢着那孩子不管。」
「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优无法阻止自己语气变得强烈。
「比起我跟家人们全都消失,就算只有家人留下来也好。」
「我要问的不是比较之下的结果。我要问的是,被你留下来的家人要怎么办?」
「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啊,优。」
舞久也带着强硬的语调向前倾身。
「要是我发生了什么万一……你能成为我家人的力量吗?」
「…………」
这次换优陷入沉默。
真是残酷的要求。优这么想。的确,他跟舞久一家的来往从很久以前就持续至今。然而自己可是过去曾被市子拒绝的人,而且那股爱慕之情依然在心中某处挥之不去。
舞久是在知道这点的情况下,还将这件事托付给他吗?如果从带有恶意的观点来看,就会变成这么回事。可是优也明白并不是这样。
舞久带着相对的觉悟来拜托他。就是因为可以确信这点,他才会感到痛苦。
脑中一瞬间浮现「情敌或许会消失」的想法,让优很想痛殴自己一顿。
(……所以我才会赢不了他啊。)
两人之间横亘着漫长的沉默。
舞久首度将杯子就口,一口气喝光。
「……如果有我能做得到的事情,我会不惜余力帮忙。」
从国中时代至今过了十几年,这是他首度没有任何算计地对舞久这么说。他得让恋恋不舍的心情在今天结束。
这肯定是回应将自己视为朋友、并予以信任的对方的唯一办法。
「谢谢。」
「……不过不见得一定会变那样吧?」
「或许吧。」
他们对彼此这么说。这是客套话,彼此都明白这点。
舞久相信少女所言,优也相信舞久所说的话。
别离的时刻就近在眼前。
ⅹⅹⅰ
「……呜——」
笑心将脸埋在枕头里。
迟迟无法入睡。
她不断翻来覆去,当她望向时钟,才发现时间已经超过半夜两点了。
(……因为我说了那种话。)
她用冰冷的话语,将艾因跟沙梨一把推开。
若是平时,艾因会跑来钻进她的被窝,今天却不见她的身影。她果然已经对自己不耐烦了吗?
(为什么就是无法顺利呢……)
不用自问,她其实也知道答案。无法坦率接受他人的好意,是因为对自己没有自信。
之所以无法接受艾因,并不是出于守护世界之类的理由,跟她的性向如常等等大概也无关。是因为她会回想起失去的恐惧吗?这个嘛,嗯,并没有错。但是跟这同等甚至更重要的理由,在于她没有自信。自己能以跟她同样分量的感情重视着对方吗?她完全没有那种信心。
——遭到父亲舍弃的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这样认为的自己,的确存在于心中的某处。
要是能变得更温柔就好了。要是能不忌羡、不妒恨任何人,仅只直率地交换彼此的心意就好了。这是针对艾因,针对沙梨,还是针对父亲呢?
我无法原谅不能原谅父亲的自己。我没办法跟爷和沙梨一样,接受事实就是事实,也还无法理解这件事。我是个小孩。我比谁都遗像个小孩。
我也明白,对于姊代母职的自负,其实与我的劣等感与罪恶感互为表里。
沙梨出生后不久,我跟父母之间出现了隔阂。我觉得大家都只疼爱沙梨,因此一直闹脾气.现在回想起来,会着重照顾刚出生的孩子是很理所当然的。可是在那段时间,我对妹妹的诞生有多高兴,受到的打击也愈大愈深。无法独占父母……尤其是海中溺水后,总算感情变好的父亲的爱,让我很不甘心,所以就连跟父亲说话的机会也减少了。我知道父亲有时候会露出悲伤的表情,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有一段时期,我曾故意超乎必要地黏着优先生,试图引起父亲嫉妒。当然,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父母悲伤罢了。
然后,留下这个巨大的疙瘩,父亲消失了。我很悲伤。我觉得父亲好过分。难道我这种反应很不自然吗?虽然沙梨当时还小,不过我已经懂事了,也有某种程度的机会听到大人们谈论的事情。我得知比起家人……比起自己,父亲选择了别人。妈妈有什么感觉?与父亲度过的时间比我还要更长的妈妈,为什么没有说过父亲任何一句坏话,就这样结束了一生呢?告诉我啊,妈妈……
((……笑心,你就算不依靠我也没有问题。))
才不呢……
((笑心已经有办法自己思考了。我之所以死去也不是爸爸的错,那是寿命到了。我以前就被医生宣告无法活得长久,所以我早就有做好觉悟。不过丢下你们两个人这件事,我真心感到很抱歉。可是在你们诞生时,我是真的觉得「活着实在太好了」。))
不对,我并不是希望妈妈道歉。我并没有让你那样道歉的资格。
((谢谢你,笑心。))
感觉到彷佛有人在某处挥着手离去的气息……
「……!」
她掀开棉被,跳了起来。
在黑暗的房间里,只有笑心一个人。
(……不知不觉睡着了……我作梦了吗?)
在梦中,母亲看起来很担心。就连过世的母亲,笑心都无法使她放心。
她吸了吸鼻涕。
(真没用……我在哭什么啊。)
她已经无法承受这种难以处理的感情了。她想跟谁共同分担,想减轻负荷。她不想再这样孤单一人了。
假如将情感重担托付给他人,就会产生相对应的风险,这点她很清楚。即使如此,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找个人来依靠。
叩叩。
轻敲房门的声音响起。
「……什么事?」
敲门的应该是沙梨吧,于是笑心如此回应。沙梨说不定觉得在尴尬的气氛下结束这一天很痛苦。如果是这样,她觉得很抱歉。不过她能轻易说出道歉的话语吗?现在的她对此没什么把握。
门被静静地打开。
意外的是,站在那里的并不是沙梨。
「艾因……?」
她打开床边的灯,再度凝眸细看。果然是艾因,没有错。她双手抱着枕头站在那里。虽然这么说很夸张,但笑心的胸口涌起一阵出乎意料的喜悦。
「怎么了吗?」
她必须留神,才能避免发出莫名雀跃的声音。自己是在小鹿乱撞个什么劲啊?
「……咱想一起睡。」
艾因比往常乖巧许多。这么说来,这不也是她第一次先敲门才进入这个房间吗?所以笑心才会误以为是沙梨。
「好、好啊……来吧。」
她稍微掀开被子,空出艾因的位置。
「……嗯。」
感觉更怪异了。这孩子竟然会乖乖听话。自己是不是在晚餐时,让她吃了什么坏掉的食物啊?照理说没有什么不新鲜的东西才对啊。
艾因把枕头放到床上,接着轻盈地钻进被窝。
「总觉得你跟平常不太一样耶?」
「咱没有哪里不一样。」
「是吗……」
虽然无法释怀,不过对现在的笑心而舌,这不算大问题。因为在她无法独自忍耐下去的时刻,艾因来到了她的身边。
这有如得到百万援军一样令人安心。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过来。」
由于这是单人床,身体无论如何都会紧贴在一块。这也没办法嘛,她如此告诉自己,并将身体靠向艾因。舒适的暖意透过两人的睡衣传递过来。
「因为笑心……」
「嗯?」
「笑心好像在呼唤咱。」
「…………」
该说真不愧是神明大人吗?不过笑心平常在这种时候都显得冷冰冰的,她不希望艾因觉得她只有在对自己方便的时候才利用她。
「才、才没有……呢。」
她翻身背对艾因。
啊啊,她还是无论如何都会别扭起来。她想说的明明就不是这种话。明明只要说一句话,告诉她「今天真抱歉」就好了。明明她已经不想继续孤单一人了。
「…………」
艾因什么都没说。不过她没生气就是万幸了。
「那个……」
「笑心,该睡了。明天还要上学。」
听来很平静的语调。她现在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笑心有点不敢转过头。
像现在这样,再次与某个人的心渐离渐远的感觉,让她有点……不对,是非常害怕。
「艾因……」
她再度翻身,细看艾因的脸。
「什么事?」
感觉上似乎没有任何异状。艾因的表情中看不出丝毫怒色,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
笑心感觉到背后一阵发寒。
对方没有任何感受,这是最可怕的。无法引起对方的兴趣,遭到对方漠不关心地对待是最恐怖的事情。即使靠得这么近,也跟相隔遥远没有两样。这让笑心觉得她会像父亲一样,在某个时刻过后就连一丝温度也不留下,离开到某个遥远的地方。
她不要这样。她绝对不要再度体会到那种寂寥感。
「艾因,我……」
「……嗯。」
她需要勇气。需要挤出某句话的勇气。可是不管在心中的何处寻找,都找不到那样的东西。 但是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那个……呃……」
结果,推了笑心一把的不是勇气——
「……可以跟你交欢喔。」
而是「会被艾因抛弃」——这股随时可能摧毁心中一切的恐惧感。
「笑心?」
「所以……就像艾因平时说的那样……随便你……」
「笑心……」
「……随便你想怎么做。」
她无法正眼看艾因。
无论会有什么后果都没关系。不管是父亲、家人还是世界,这一切都无所谓了。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事物胜过陷入孤单的恐惧。所以只要是艾因的希望,她什么都愿意接受。一开始这么做不就好了。她根本没必要为无聊的事情烦恼。
「不行。」
仅只一句话。
艾因说出口的就只有这样。
「为……什么?」
她无法对上艾因的眼神,费尽力气才吐出这个问句。她的鼻腔深处一阵刺痛,感觉眼泪好像快涌出来了。
「咱想要的是笑心真正的心意……现在笑心不是那样。」
艾因那彷佛看透一切的话语,让笑心身体为之一震。
「怎样才算真正的心意?」
「咱不知道……那是只有笑心才会知道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啊……」
她感觉到束缚住身体的紧张感整个绷断了,力气逐渐流失。好不容易作好的觉悟失去了方向,慢慢消失无踪。
「我……该怎么做才好啊?」
「笑心……回想起来吧。」
她没有得到询问「回想什么」的时间。艾因爬下床,踩着即使在这种时候仍然让人感到优美的步伐走向房门。
「……晚安,笑心。」
留下这句话后,她静静走出房间。笑心甚至无法叫住她。她体会到一种好似房里的温度急遽下降般的凄凉感受。
我被玩弄了吗?
……不,不对。倒不如说是自己试图玩弄艾因。艾因明白这点。艾因也明白,笑心自以为是「觉悟」的想法,不过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欲望,想压抑住将艾因卷入共谋之中的罪恶感。
窝囊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她躺下,用双手捣住脸。她没有流泪。比起被拒绝的悲伤,让艾因失望的苦涩更让她难受。
——我想成为大人。
自从父亲失踪以来,她第一次祈祷「我想成为大人」。
她希望能回想起「相信」的感觉。她不想像这样无法相信任何人,也无法相信自己,结果再度做出让艾因悲伤的举动。
艾因送给自己的「回想起来吧」这句话——
或许意味着要我回想起过去相信父亲的那段日子。不晓得为什么艾因会知道那种事,也或许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就先相信希望能如此思考的自己吧。
笑心躺到床上。
她在心中向母亲报告。
(妈妈,我好像稍微明白了。)
((…………))
(我稍微明白你什么都不回答我的理由了。)
因为她已经准备好将母亲所恩考、感受到的事情,吸收为自己的一部分了。直到临终的那一刻,母亲也从未说过父亲的坏话。她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母亲温柔无比的缘故。然而这个理由虽然并非完全错误,但并不够完整。
因为母亲一直相信着父亲。
母亲相信父亲的消失是出于非如此不可的决断,因此认为自己被背叛等等的怀疑,直到最后都没有钻进她心中的余地。
要她就这样老实相信父亲的行动很困难。不过,如果是母亲信任的对象——这点让她找到一线希望。
这样她就有办法信任父亲。
——我总算明白了。
其实自己一直都希望能这么做。
为什么之前会做不到呢?
因为她一直恐惧着,要是相信父亲,那么她就会很清楚知道他作出的是不可动摇的决定,不就表示她得承认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所以就算单纯是一时兴起也好,假如他是基于玩心而舍弃我们,这样他或许会在哪一天跟消失的时候一样唐突地现身,诸如此类不切实际的事情不是也有可能发生吗?她的心中某处一直抱持着这样的期待。
然而并不是这样。这是种会损害父亲名誉的想法,她喜欢的父亲照理说绝对不是那种人。
……试着再相信父亲一次吧。
这么一来,或许会产生什么变化。阻碍她前进的桎梏或许会消失也不一定。
她不敢说自己会原谅父亲。不过父亲是受到某些理由驱使才会这么做的,她想相信理由并不是亲戚们高声谈论的下流传闻。
(艾因……我这样就行了吗?)
明天碰到艾因后,就把最先浮现在脑中的话语送给她当礼物吧。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高兴。
然后——总有一天,要再次将真正的心意传达给艾因。肯定有那种我才办得到的方法。假如那孩子本身受到这个戒指束缚,那么我就来思考将她从中解放的方法吧。或许根本没有不让任何人感到悲伤就能解决的万法,即使如此,不管是谁都该尽己所能吧。
只要夜晚过去,早晨来临,世界就会得到新生。这是毫不问断地反覆持续至今的规律。同样地,我也要在明天让艾因跟沙梨她们见识到至少成长了一天份的自己。
笑心在床上用力深呼吸。
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那股直到刚才都快压垮她的心的苦楚,明显减轻了许多。
ⅹⅹⅱ
「布雷格瓦德,你、呃……」
优用熟练的动作将烈酒注入玻璃杯,递给自在地坐在城家待客室沙发上的布雷格瓦德。面对近来每晚都会造访这个房间的真界居民,优决定提出率直的疑问。
优觉得到现在为止,他谈论过相当多自己的事情,包括国中时代的羞耻回忆在内。透过向他人坦率说出这些事,这种羞耻感似乎也多少能升华成某种感慨了。无论之后他们会否携手合作,他都想稍微听听看布雷格瓦德的故事。一方而当然也是为了建立信赖关系,不过自己或许能藉着倾听他的故事,让他的苦恼——没错,刚见面的时候,优就感觉到他有种跟自己共通的气息——稍微减轻。
「什么事?」
「之前你也有提过,不过你……对于你们称为『神明大人』的那个少女,具体而言,你打算怎么做?」
过了一会儿,布雷格瓦德开口说道:
「……她现在处于不完全的状态。她失去了创造世界的力量,并为此感到焦虑。利用这点的就是我等的教团。我希望她能取回力量,从真界的信徒们身边得到解放。」
「所谓的教团,就是从前失去重要对象的信徒们的集团,是吧。」
「对。他们信仰能够创造世界的『神明大人』,信徒们至今一直试图靠她的力量创造出各自所期望的理想世界。」
「失去重要对象……这点你也一样吧。」
这是件优很难问出口,对方也难以回答的事情吧。他在知道这点的前提下提出了这个问题。
「没错。」
但是布雷格瓦德没有任何闪躲,正面给了他答覆。在优的眼里看来,这是个值得信赖的行为。
「……但是你现在打算基于跟教团不同的想法来行动。你的理想世界应谈还没实现吧?」
「理想世界并不该托付给其他人。就算那种世界真的实现,又会有人追求别的世界吧。所以我选择寻求希望来取代理想,那就是……解救被称为神的少女。」
布雷格瓦德的发言难得地充满热度。他总是带给观者冷静无比的印象,不过原来他也有这一面啊。优在感到惊讶的同时,也没忘记质疑。
「这表示当你的愿望实现时,教团会面临实际上的毁灭,对吗?你的同僚不会对此不闻不问吧?」
「你指的是库劳乌瑟跟安索妮她们吗?别说她们,即便真界的教徒们想采取什么行动,只要神自己渴望觉醒,他们就无从阻止。」
「你的意思是,只要她恢复原本的自己,就不是人类可以掌握的存在吧。至今为止,信徒们都是一直利用着『神明大人』来得到救赎吗?」
「……神毁灭了诸多伪界后,每次都会以神力创造出新的伪界。也就是说,与一个伪界作为交换,会诞生出一位信徒所期望的世界。这种事情不断地不断地重复。然而,信徒不会减少。真界的人类有多少种悲伤,相信自己的理想世界总有一天会出现的信徒就会随之持续增加。」
「…………」
「而每逢毁灭伪界,神的虚无感就变得更深。我已经多次目睹那个模样。我根本不认为获得梦想中的世界,信徒就会得到幸福。就算从原本必须跨越的绝望中逃开,未来也会有其他的绝望等着。」
找不到出口的愤怒,显露在他用力握紧的拳头上。
优也并非没有这种经验。
失去舞久的市子,直到生命结束心灵都没有陷入黑暗的那个身影,感觉上就像与那些信徒们位在两个极端。与此同时,他也总算能理解布雷格瓦德的行动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
他恐怕不是出于类似伪善的正义感而试图拯救「神明大人」。
这就如同优为了守护与市子的回忆、与舞久的友情,因此发誓要待在笑心等人身边一样。
这是因为他对「神明大人」抱持着极为浓烈的……足以使自己这个只是祈求「神明大人」力量的信徒产生改变的无尽情感。
得不到回报也无妨。就连无法亲手带给恋慕之人幸福的焦躁感,都化成了他的力量。
「七年前『神明大人』在舞久面前出现时,你们做了什么?」
「神在所有的伪界中徘徊时,会被拥有自己所欠缺的力量——也就是『世界的花苞』的伴侣吸引过去。接着,当她终于在那个世界得到肉身,并与伴侣结合的时候,教团的神官才会接获神谕,得知她的位置。但是七年前的情况跟之前都不一样。神明明找到了伴侣,但别说是结合,她甚至还封印住自身,让我们难以定位出她的位置。我等仅只依靠着神力的痕迹,一直不断寻找她。很漫长啊。对我来说,那真的是很漫长的一段日子。」
「那位『神明大人』封印住自己的这个事件跟舞久有关联。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吧。」
「没错。所以我才会决定来问你古原舞久的事情。看来古原舞久这个男人,是个比至今任何一位伴侣都更接近从前教团教主的人类。我认为这导致神的自我觉醒了。」
「那位『神明大人』对笑心一见钟情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戒指吗?」
「不……我刚才也有说过,跟七年前不同,现在神看起来正在逐渐取回自我。她或许在栗下笑心身上感觉到与自己相近的事物……也或许是因为她选了栗下笑心,作为最适合赎罪的对象。」
优闭口不语了一会儿。
笑心与教团的信徒们在立场上十分相似,但是「神明大人」并没有跟信徒产生共鸣。正因为如此,她才没能取回自己的心,任凭他人利用地度过长久的岁月吧。
笑心与信徒之间最大的差异,在于是否接受与心爱的人分离的事实。
为了面对舞久失踪的这项事实,笑心一直备受煎熬。她不借用任何人的力量,勇敢地努力走上信徒们避开的道路。她肯定反覆遭遇到了多不胜数的挫折吧。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逃避。
优想,只要不逃避,无论遇上多少次挫折都不要紧。那些全都是为了有天能克服一切而必经的过程。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白费。
这也是优在市子亡故后才明白的道理。
「……我不知道我能为神做什么。可是我想避免什么都不做而后悔的结果。」
「我跟舞久约好要守护笑心她们。虽然市子过世了,不过我还有义务将她临终前留下的话语传达给笑心。」
「临终前?」
「市子去世前曾托付过我,要是笑心原谅舞久的话,希望我将一句话转达给她。」
「这样啊……」
为了让无法开花结果的恋慕之情终结,彼此都要找出能做的事情。即便不说出口,两人也对彼此的心情了若指掌。有如笑心跟「神明大人」一样,优跟布雷格瓦德或许也是相像的存在。
「……我差不多该告辞了。已经相当晚了。」
面对站起身的布雷格瓦德,优露出温柔的笑容。
「请你再来拜访吧,我很欢迎喔。」
「就算这是客套话我也很感谢……毕竟我不是个很坚强的人啊。」
虽然是听似丧气话的句子,布雷格瓦德却显得一派自然。这表示他认为现在已经无须掩饰了。优的心再度强烈意识到他的存在。
「需要送你回去吗?」
一边打开会客室的门,优一边向他这么问。
「别室就近在咫尺。我又不是柔弱女子,送行就免了吧。」
布雷格瓦德笑着说完,向他挥了挥手,拒绝优送他到玄关的提议,离开了城家。
他抬头仰望天空。月亮隐身于云后。
然而,神社院落内充满似乎不只是出于这个理由的躁动黑暗。
「…………」
朝着借住的别室走去的布雷格瓦德,刚穿过鸟居就停下脚步。
别室位于安国神社的树林之中,而有个人影挡在通往别室的道路上。
「……这种三更半夜的时候还跑出来,真是个不良少女呢。」
「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唷。」
面对布雷格瓦德的调侃,做了个鬼脸回应的是安索妮。
「我已经要回去了。」
「你刚才去了哪里啊?」
「城优的家啊,怎么了?」
布雷格瓦德一点也没显露出羞愧神色地这么回答。看来安索妮对此感到不满,她孩子气地鼓起脸颊。本人或许是在生气吧,不过那模样滑稽到布雷格瓦德得辛苦地忍住苦笑。
「你去那里做什么呀?」
「为了让神明大人恢复记忆,我去收集必要的情报。」
布雷格瓦德认为自己并没有说谎。虽然在神明大人取回记忆后的目的,可能跟库劳乌瑟及安索妮等人有些差异。
「……布雷格瓦德,你就说实话吧?」
安索妮倏然改变说话方式,朝布雷格瓦德逼近。这是许久未见的原本的安索妮。安索妮绝非旁人从她那平日拖长的语气所想像到的那种人。话说回来,如果她是那种人,根本也不会想要进入教团。
「你想说什么?」
「库劳乌瑟长官也很担心喔。我也是,所以不要再瞒着我们。我无意因为同僚之谊而无视你的举动。」
「……意思是说,你怀疑我违背了教团的意志吗?」
「对。」
安索妮没有发出脚步声,以宛如滑过地面般的动作,进一步拉近与布雷格瓦德之间的距离。那是肯定会让知晓安索妮平素模样的人怀疑起自己眼睛的动作。
有别于那样的外表与声调,身为一位擅长武斗的人,她在教团是受到另眼相看的存在。现在她使出了这份本领,布雷格瓦德虽然能在刹那间做出这种程度的判断,身体动作却跟不上。眼前的安索妮消失了身影。至少从布雷格瓦德眼中看来是这样的。接着,就在下个瞬间——
「乖乖听话吧,嗯?」
安索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
当他注意到时,右臂就被用力往上拧,肩膀与手肘的关节嘎吱作响。她那精彩高超的动作,让布雷格瓦德不由得忘记立场想为她喝采。
「我们不是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间吗?也经历过艰辛。我并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这么做,我很担心你是不是变得自暴自弃了……」
「我不否认自己受到死者束缚,然而我并不认为我有自暴自弃。」
安索妮在手腕上注入力道。骨头彷佛会碎裂般的痛楚让布雷格瓦德皱起脸来。
「……我们只是想借助神明大人的力量,帮忙创造出你所寻求的世界而已。拜托你,不要说这种话。」
「很遗憾,这一切早在八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就算我什么都不做,神明大人也一定会变回原来的自己吧。」
「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也一样」——又说了一次后,他受到一股懊悔的情绪折磨。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到吗?因为信仰神明大人而产生的无力感,反而让她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孤独。真是讽刺。
「那么,我们也只能阻止她了。只要再让神明大人失去重要的人就好了吧?」
「……你打算对栗下笑心出手吗?」
「假如那女孩就是谗神明大人觉醒的导火线,我就会这么做。就如同至今所做的一样。虽然神明大人感到悲伤的话,会让人有点担心库劳乌瑟长官的状况……那个人好像把神明大人跟自己孩子的身影重叠了……」
「既然你能考虑到这一点,为什么……」
布雷格瓦德痛苦地呻吟。
他听说库劳乌瑟失去的是她的孩子。眼前的安索妮则是失去了弟弟。他自己也失去了恋人,不过那已是发生在遥远过往的事情。虽然他绝对算不上已经忘怀,但是他认为自己已经理解了这个事实,将之化作构成自身心灵的一部分。
那是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一直看着神明大人为他们这些人牺牲的模样。在那段期间,对她的感谢之情缓缓变化成爱慕之心。过去他对此怀抱着困惑与罪恶感,然而现在这个瞬间,就连这份爱意都显得值得自豪。
若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在安索妮清楚显露出对神明大人的加害之意时,布雷格瓦德就确信他终于能够挥开至今一直压抑住自己的怯懦了。
总算找到就连自己也做得到的事了。那就是——
「抱歉,安索妮。」
「你明白我的想法了……?」
安索妮的语调十分温和。然而布雷格瓦德接着说下去的话语更加温和——甚至可以称之为哀怜。
「一起回去吧。我们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消失的世界也不会复原。除了『接受已经丧失那些事物的现实』之外,没有其他填补这个空缺的方法。」
「回真界?那可不行,因为不管是你还是我们,不是都还没开始吗?不要放弃,好不好?」
抓住布雷格瓦德的手臂,从背后完全夺走他的自由的安索妮语气相当温柔。即使如此,布雷格瓦德还是更加感到怜悯。他开口说道:
「我会带你一起回去。我以前看过你在睡梦中哭泣的模样。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
「……你在说什么?」
「对于会为了某人流泪的人,我直到最后都会抱以期待。不管你至今犯了什么样的罪过,我相信同样不断犯下相同罪过的我,跟你同样罪孽深重。」
「……」
安索妮的手腕稍微放松了力道。虽然还不至于轻到放布雷格瓦德自由,但在他看来具有重大意义。
「我可以成为你弟弟的替代品。当然,我明白我们不是相同的存在,可是如果你能接受的话——」
「……那种事情……」
「我们该回去的地方不是真界。我们就代替之前毁灭掉的伪界……作为伪界的一份子活下去吧。」
真界这个世界,是平行存在的众多伪界的起点。教团的信徒并没有神明大人那种从头开始创造世界的力量。但是,他们能够舍弃真界人的身分,回归到与自己对应的伪界人所不存在的伪界。换言之,就是以身为真界人的记忆、姿态与历史作为交换,得到身为伪界人的记忆、姿态与历史。这就是教团称之为伪死的秘术。
「布雷格瓦德,你说的话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她或许打算说得很冷淡,但是在布雷格瓦德的耳里听来,这是为了隐藏住犹豫而显得过于粗暴的声音。
布雷格瓦德将手放到拘束着自己的手腕上。从以前开始,他就不擅长传达这种无可动摇的心意。这在过去酿成了灾祸与恋人的误解,最后导致两人的永别。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我答应你,就算记忆跟外貌都变得完全不同,我也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
不懂要怎么诉诸言语的似乎不只是自己,布雷格瓦德这么想。
安索妮明白布雷格瓦德并非为了舍弃一切而选择伪死。即便知道「或许这就是自己想得到的世界」是种误解,她也想攀附住这个希望,但她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与真实联系在一起的碎片了。
「所以,我们一起走吧。」
布雷格瓦德的话语没有得到回答。
但是不知不觉之间,安索妮的手松开了。当布雷格瓦德回头,看见的是她一手捣住脸的身影。他听见微小的呜咽声。
「……」
他再度握住安索妮的手。
那只手被用力地回握住。
同一时间,城优躺在被窝中,对于让布雷格瓦德回去的事情感到后悔。
这是因为优突然领悟到,自己已经不会再有机会跟他交谈了。然而,他同时也领悟到自己完成了一项职责。他希望与布雷格瓦德共有彼此的伤口,这件事绝对不足无益的行为。
那个人或许就是自己在真界的模样,而自己或许是他可能成为的模样之一。
该完成自己该做的另一项职责的时刻,大概很快就会到来吧。他会等待那一刻来临。
优在心中向布雷格瓦德做出今天第二次的——恐怕也是最后一次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