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ⅲ
宛如燃烧般的朝霞,将安国神社染上鲜艳的色彩。万里无云,天空中的主角太阳向大地充分展现出它的威力。
有别于如此威风凛凛的朝阳,笑心带着紧张的表情站在厨房里。
昨晚自己对待艾因的举动。
还有艾因对此的回应。
再加上她也对沙梨摆出糟糕的态度。
光是回想起来,她就羞愧到彷佛会全身变得通红,可耻得想一头撞死。她完全没办法像今天的太阳公公一样抬头挺胸。
「……哎……」
最先冲出口的是叹气。
在床上反覆思考后,她决定至少要表现出比昨天多成长了一天份的自己,让重要的人们放心。所以,她要将看见对方的脸时,第一句浮现的话语送出去。
当那个时刻到来时,自己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呢?
没有自信是常有的事。这一面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所以她决定不要再以不自然的态度试图隐瞒。不过她还是满心不安。为了将来回打转的思考划下休止符,她穿上围裙,卷起袖子,打开冷藏库物色起早餐的材料。
(还没有任何人起床吗……?)
家里还很安静。笑心望向兼做厨房计时器的桌上型时钟,发现现在才早上五点半。有点太早起了。
在就连想睡回笼觉也很尴尬的时间醒过来的这个早上,她可能真的很紧张。
她从冷藏室拿出鰺鱼乾、葱、豆腐、油豆腐皮跟菠菜,从冷冻室拿出事先做好冰进去的青椒镶肉和冻豆腐。
就先来把青椒镶肉、凉拌芝麻菠菜跟鰺鱼丝放进便当吧。早餐就煮放了鰺鱼、葱跟油豆腐皮的味噌汤,以及用菠菜跟冻豆腐炖煮的小菜。
思考各种菜单时,多少可以转移注意力。
她才这么想……
「笑心?」
「咿呀啊啊啊啊啊!」
一道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背后响起,笑心往上弹了约十公分。
「……笑心,没事吧?」
受到再度响起的沉稳声音鼓舞,她总算得以转过身。
「艾、艾因……?」
「……嗯。」
艾因回以率直的回答与羞赧的微笑。头略为低垂的角度与抬眼向上看的模样也相当绝妙。
……要是被问到哪里绝妙,又是如何绝妙法,笑心只能回答「正中红心」。一想到这里,脸上就一口气泛起红潮。这是种跟昨天不同的羞耻感。
「…………?」
艾因满脸闲得无聊的表情,困惑地歪头。她似乎是在犹豫,该怎么对待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看的笑心才好。
「那、那个……」
她拚命试着想说点什么,但就是说不出第一句话。虽然她一直想说出浮现在脑海中的话语,但重要的是大脑却一片空白。虽说如此,沉默不语也不是办法。
「呃……」
总之,必须传达出某些事情才行。她得传达出从昨晚就一直充满胸口最深处的想法。
「那、那个!」
笑心支支吾吾。
「呃?嗯!」
艾因也同样结结巴巴。原来紧张是会传染的啊,她可以感觉到俯瞰着自己跟艾因的另一个自己,正抱着这种宛如事不关己的感想。
她连忙把差点分裂出去的自己抓回心中原本的地方,对她说教了一番。现在怎么可以逃跑啊,我这个太笨蛋!
(呼……)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这是为了将混杂在空气中的勇气碎片无一遗漏地聚集起来。
「……对不起喔。」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四个字是这样的一句话。
「对不起……?」
艾因的模样显得更加困惑。
「嗯……那个,昨天……很抱歉。」
「…………」
虽然断断续续,但想说的话总算开始成形了。然而艾因依旧保持沉默。
「不只是昨天,一直以来都很抱歉。不管是被你喜欢的时候、被你讨厌的时候,惹你哭的时候、还是让你想抹消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一样。」
啊啊,总算成功说出口了。
应该还有其他更适合的言词,不过现在她想以这样的话语,对艾因说对不起。
当然,笑心也有好几次嫌她烦人。可是艾因告诉她的事情比这还要多。
她让我回想起,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经丢失的那个事物。
她告诉我的,恐怕是比被我丢失之前还更强大的、那个事物的真正价值。
所以我……
「……对不起喔。」
「…………」
但是艾因却无言地低下头。突然跟她说什么「对不起喔」,是不是太奇怪了?不过这就是我现在尽最大努力所能表达出的心意,所以也没办法。就算艾因嫌自己有点恶心,或是把她当成怪女生,笑心也做好了从容接受的准备。
「……艾因?」
她从下往上窥看一直闭口不语的艾因。
「……呼。」
那张睡脸、鼻息以及鼻尖的大泡泡可真是十分安详。
「不准睡——!」啪——她忍不住朝艾因的头顶一掌拍下,而且是用全力。话说这股似曾相似感是怎样啊!这就是既视感吗?
「……抱歉,笑心。咱太早起了,一不小心就打起瞌睡。」
「这哪有可能是不小心啊!因为是重要的事情,我才会难得说了两三次,这样气氛都毁了啦!」
「嗯,无须多礼,除了用身体致谢以外。」
「这句话之前也听过了!啊啊,可恶,早知道就不说了、不说了!」
用两手轻拍泛红的双颊后,她重新打点起精神,与流理台对峙。
(……不过说了就是说了!)
笑心在心里暗自低语。因为试着说出「对不起喔」之后,她的心真的平静下来了。这简直就是种魔法咒语。不过这个咒语具有一个相当恐怖的副作用,就是在咏唱过后会害羞得不得了。
(…………嗯?)
笑心忽然发现,难不成——艾因也害羞了?
「艾因……」
她再度面向艾因。
「……咱稍微到附近散步一下。」
刚才她一心专注于掩饰自己的害羞所以没注意,不过艾因的两颊似乎染上了淡淡的桃红。
「啊,等等……」
虽然笑心开口呼唤,艾因却朝着位在厨房角落的后门小跑步离去。
途中,在她穿过笑心身旁的瞬间——
(谢谢。)
艾因用微弱的声音低语,在笑心唇上留下仅止于轻轻碰触的亲吻。浮现在她脸上的已经是天真烂漫的笑容。
「…………」
笑心呆立当场,接着后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响起,厨房里已经没有艾因的身影。
「……搞什么啦……」
她如此嘟哝。笑心强烈意识到,自己的害羞不只是「对不起喔」的副作用。
「……真是个笨蛋耶,受不了。」
她试着这么说出口。至于这是对自己说的呢,还是对艾因说的呢,她并不太清楚。大概是两者皆有吧。
「姊姊?」
沙梨伸手拨开厨房的竹帘,探出头来。
「啊……早安,沙梨。」
她望向时钟,发现已经到了家人们该起床的时间。
「早、安。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咦……?」
「姊姊露出了很开心的、表情。」
「有、有吗?」
反倒是沙梨露出了相当开心、宛如花朵绽放般的笑脸。
「这个表情、很棒。比起昨天好得多。」
——比昨天好得多。
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一句话了。昨天让沙梨脸上出现阴霾的不是别人,正是笑心自己。面对尽管如此,依旧为笑心的变化感到欣喜的沙梨,就告诉她那句刚才得到的话语吧。对了,等下一定也要对艾因这么说。
「……谢谢。」
「嗯,姊姊。」
沙梨露出开怀的笑容。安心感在笑心的胸臆间蔓延开来。
就让在大人与小孩之间划出明确的一条线、硬是将两边做出区隔的日子结束吧。还要把判断基准赶出自己心中,别再装出受到世界拒绝的模样了吧。
——现在的我有没有像你一样,成功地、毫不羞涩地笑出来呢,艾因?
ⅹⅹⅳ
(布雷格瓦德,安索妮,你们到哪里去了?)
他们听到声音。
直接传达到心中的奇妙声音。
从前被称为布雷格瓦德,以及从前被称为安索妮的这两人,听到的是库劳乌瑟竭尽神官的力量所发出的无声呼唤。
两人已经舍弃身为真界人的自己了。
他们位在以「伪界的布雷格瓦德跟安索妮」的身分被编入世界之前,既漫长又短暂的时间夹缝中。虽然是失去名字、身体与记忆的暧味存在,库劳乌瑟的声音却不知为何显得令人怀念。
这说不定是因为我们其实想成为一家人。两人突然这么想。
在伪界间流浪的过程中,之所以会一直扮演着虚拟家庭,或许不是无缘无故的结果。
如果是这样的话,独自留下这道怀念声音的主人继续作赫一个真界人,是不是很残酷呢?
然而,只要她继续在那个人身上看到自己孩子的身影,她就听不进去我们的话吧。
所以现在也只能为她,以及与她怀抱相同伤口的人们祈祷。希望他们能明白,他们如此奋力追寻的世界并不在外头,只在自己心中。
愿他们务必要得到安宁。
安国神社的别室中鸦雀无声。
直到昨天,这里都还有四个人一起生活。
今天早上却——
库劳乌瑟独自侧身坐在地上,身体靠在床边。
「布雷格瓦德、安索妮……」
无论呼唤多少次——即使用上联系着全体教团信徒的神官的心之声,依然没有回应,虽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状况,但她不愿接受。
为什么那两个人会突然消失呢?布雷格瓦德姑且不论,竟然连安索妮也……
心里一片混乱的库劳乌瑟,无法马上注意到近在身旁的人影。
「神明大人……?您何时来到这里的?」
按照自己对笑心所说,艾因在逛过树林一周后回到刖室来了。或许是因为接触到早晨冰冷的空气,她的身影有种奇特的透明感。
「咱从刚才就待在这里。是库劳乌瑟在发呆。」
「神明大人……布雷格瓦德他们……消失无踪了。在这个世界上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了……」
心中的动摇使库劳乌瑟的声音略带沙哑,就连旁观者都看得出她的心痛。
「……嗯。」
艾因带着知悉一切的神情点头。她是神明,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神明大人,您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但咱又觉得好像知道。」
忽然间,艾因抬头望向空中这么说。
「……不管在这个伪界还是真界,我都感觉不到那两个人的存在……」
库劳乌瑟垮着肩膀,向艾因如此报告。不,与其说是报告,感觉起来更像是想跟某个人共同分担这个不合理的状况,让心情稍微轻松一点。然而裉不幸,她能说出这件事的对象只剩下艾因。
「……那两人变成伪界人了吗?」
剩下的就只有这个结论。
我颓丧到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啊,库劳乌瑟这么想着。虽说身在同一个教团,拥有同样的目的,他们也不过是单纯的部下。照理说,她跟那两人在个人层面上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为什么自己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呢?
——因为她强烈感觉到被背叛了。之所以会因得知遭受背叛而受伤,是因为她信赖着那两人。那两人并非个别采取行动,而是一起消失的这点,也对她造成了二度伤害。难道自己对「三人与神明大人」这个单位,付诸了超乎她想像的信赖与感情吗?
「……库劳乌瑟。」
带着少有的温柔,神明大人抚摸库劳乌瑟的头。
那只手的温暖让库劳乌瑟突然发现一件事。
从前她应该也体验过与此相似的丧失感。
每当回想起来,身体就彷佛会被撕裂一般的记忆。让自己皈依教团,成为之后的行动目标的记忆。就算想忘记,直到愿望实现的那天为止都无法忘却的记忆。
照理说,她应该是决定不要再度体会到那种感受,才会依靠神明大人,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形式回想起来。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不会消失对吧?」
库劳乌瑟仰头望向神明大人的脸,看见她泛起静谧的微笑。她看起来既哀伤又慈悲。
库劳乌瑟无法询问她的真正意图。
如同至今为止一样,自己能做的只有信仰神明大人,从中寻找自己的生存目标。
然而在她这么告诉自己的同时,她也理解到自己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ⅹⅹⅴ
到校庆为止,还剩下四天。
今天也要继续制作巨大迷宫。
众人在放学后的体育馆中,用啤酒箱搭成踏脚处,将桌子固定在那上面,再堆积起纸箱,就能组合起一堵墙。到处都在进行这种最基础的工作。
比起昨天,工作进度本身当然不可能有飞跃性的成长。
但是在笑心的认知中,已经产生了相当大的变化。
至少……
「欸,栗下同学,这边的墙壁要怎么办啊!」
即使面对有些焦躁的同年级女生制作委员的疑问,她也能说:
「那边的D15是最后处理的组合块,这点影印的笔记上不是有写吗?因为这在入口附近,会干扰到其他货物的搬运。如果手边没事做的话,B12那个组合块人手不够,你去到那边替补!」
看着手边的工作表与委员出席表,再从自己所站的讲台望向整个体育馆内,与尚未达到预定进度的部分互相对照,笑心发出指示。
「呃、是!」
不知道是不是被与昨日大相迳庭的干练回答吓到,那位女生急忙转身走向笑心指定的区块。
「呼……」
笑心轻轻吐出一口气。
到昨天为止的自己太紧绷了。应该说,她给予周遭众人太少信赖。没有信赖他人,却希望别人信赖自己,这可以说是最根本的错误吧。
所以,她决定改变想要独自做好每件事的自己。
该交付出去的事情,就交给别人做。除了统筹整体的自己之外,其他制作委员们也肩负着责任,每个人都是制作工作的中心与主角。她决定用这种思芍方式来指挥。
归根究柢,至今为止的自己太爱面子了。自以为责任感强烈,试图独自承担所有工作,这背后其实隐藏着她对别人的轻视。之前制作委员们都察觉到了这份令人作呕的自尊心吧。在这种情况下,别人怎么可能会乖乖听从自己的指挥。
如果真的承认对方的能力,在因对方实现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而感到无谓的劣等感之前,应该先抱怀敬意。
当她这么一想,就能毫无顾虑地对委员发出指示,也能毫不犹豫地将以自己的立场无暇处理的事情托付他人。如此一来,就算她分派出有些繁重的工作,直到昨天都还明显表示出疲倦与不满的反应也有了变化。
就算这只是错觉,只要工作能平顺地进行就够了。笑心在不知不觉间学到了这种有别于放弃的正向豁达态度。
「笑心,咱该做什么?」
与刚才的女生委员一前一后地,这次换艾因来问问题。
「嗯?艾因啊——艾因要待在我旁边。」
「唔——?」
或许是因为无法参与工作而感到不满,艾因鼓起双颊,表现出抗议之意。
「没关系啦,因为你是我的精神安定剂。」
现在她也能泰然说出这种话,因为这是事实啊。还有,这样绝对会比较有效率。就算从别的委员眼里看来像是偏心的举动,既然实际工作有顺利进行,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艾因的效用吧。
「这么说来,今天早上布雷格瓦德跟安索妮没出现耶,怎么了吗?」
想起自己好不容易准备好的两人份早餐就那样冷掉了,笑心如此询问艾因。
「……那两人……」
「嗯?」
「那两人回到该回去的地方了。」
「回去……你是说回真界吗?」
听到这则出乎意料的消息,笑心藏不住讶异。
「……」
艾因只是微微一笑。看不出来她是否定还是肯定。他们是不是到哪个笑心无法窥见的世界出差去了呢?
布雷格瓦德跟安索妮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真界人,而且还拥有安哥鲁摩尔教团之类的可疑头衔。就算做出这种超乎常理的行动,或许也没必要特别大惊小怪。
「嗯……?」
虽然不太明白,但笑心也只能点头。
她最近总算开始习惯在家人之外再多准备四人份的餐点,现在又要少掉两人份,这让她莫名地感到寂寞。
她甚至有种错觉,感觉这件事仿佛是在暗暗告诉她,世界上没有恒久不变的事情。
「喂——笑心——一起回去吧——」
诗奈一边挥手,一边跑过来。桑妮雅也笑容满面地跟在她身后。
太阳早就已经下山,外头变得相当昏暗。总算设法达到今日进度的委员们也已经收拾完毕,开始三三两两地踏上归途。
「你们两人都留到最后了啊?」
诗奈跟桑妮雅明明都不是迷宫制作委员,却还是好心来帮忙。她们的心意真的让她非常想鞠躬致谢,就算这会导致必须到「明石屋」请她们吃特制烧的后果也一样。毋宁说,只为一个特制烧,就愿意每天陪伴自己赴汤蹈火的朋友,在如今的世界不是相当不可多得吗?
「这当然呀。到了完成之际,就要到『明石屋』吃超特制烧作为庆功宴喔。」
「啊,笑心妹,我只要普通的明石烧就好了喔?」
诗奈跟桑妮雅接连这么说。
「……总觉得特制烧好像升级成超特制烧了?」
「别在意、刖在意。不过真的太好啦!」
诗奈用力拍打她的背。虽然我很清楚你对我充满善意,不过诗奈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腕力超乎常人这件事再多一点自觉呢?按着隐隐作痛的背部,笑心这么想着。
「好痛、痛……太好了是什么意思?」
「咦——因为昨天的笑心看起来有着一大堆、一大堆烦恼啊,对吧,桑妮雅?」
「嗯。有种看起来非常勉强自己的感觉。笑心妹好像想一个人变出笑心二妹、笑心三妹的感觉。」
若要解读桑妮雅独特的形容,她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笑心一个人想做好几人份的工作吧。不管怎么说,如果这表示就连这两人的眼里看来,自己也稍微变得像样了些的话,那真是没有比这还要更好的赞美了。
「哈哈……」
她莫名地害羞了起来,不由得转身看向算是恩人的芟因。
「嗯?」
艾因没有嘲笑她,而是淡淡微笑着凝视笑心。不过就算被她问到「怎么了?」,笑心其实也没什么想问的事情,只是想看看她的脸而已。她真的是精神安定剂呢,笑心这么想,再度感佩起她的存在。
「你们是在交换什么火热的视线啦!」
在被诗奈这么调侃之前,笑心跟艾因只是一个劲地相视微笑。
ⅹⅹⅵ
对笑心来说,平安无事的时光持续了好几天。
每天就是去学校、制作迷宫,然后回家。
与她共度这些不断流逝的日子的人,果然还是艾因。
受到艾因拒绝的日子,以及笑心接受艾因的日子。从那一天以来,笑心就得以不再心生动摇,感受到艾因就近在身旁。
夜里不用任何一方主动提议,两人就会同床。
「欸,艾因……你已经睡了吗?」
就算同床,两人也只停留在轻微肢体接触的程度,没有受到性冲动驱使。这点艾因看起来也一样。艾因在床上的举止太过纯洁,之前那么拚命强迫她进行不正当同性交际的那段日子,就好像骗人的一样。
「咱还没睡……笑心睡不着吗?」
「……不是睡不着,只是觉得睡着了很可惜。」
笑心一边把棉被拉到嘴巴上方,一边这么说。
「很可惜?」
虽然难以诉诸言语,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自己现在感到非常安心。
得重新翻找远在沙梨出生前,她还非常非常小的时候的记忆,才找得出这样的感受。
在这数年问,自己都恐惧着沙梨的成长,在畏惧的同时也否定了父亲。说不定她也否定了没有责备父亲的母亲。
她总算成功从那个没有形体却束缚着她的身体与心灵、宛如诅咒的想法中逃离。不对,「逃离」这个词汇对给予她帮助的艾因太失礼了。她想用「斩断」这个强而有力的明确词语。笑心是这么想的。
「我……还不习惯这种莫名地打从心底感到安心的时刻,所以不太懂要怎么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度过这种时间。」
「……笑心很温柔呢。」
从棉被里微微探出头的艾因笑了。这句过于直接的赞赏,轻易地让笑心双颓发烫。
「我才不温柔呢,你说反了。我一直以来不管对谁都会闹别扭。」
「不过变成这样并不是笑心的错。」
她听起来好像是在暗指父亲的失踪。就笑心记忆所及,自己并没有跟艾因提过父亲的事情。即使如此,笑心也觉得「如果是她的话,会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毫无抵抗地接受了。
「是吗……倒不如说,我说不定是在爸爸失踪后,才开始强烈感受到身为姊姊的自觉。因为那时候我觉得,不管实际状况如何,我至少看起来要像个姊姊。」
「…………」
「怎么了,突然不说话?」
艾因露出看起来很寂寞的笑容。自己说了什么不对劲的话吗?对着被不安占领的笑心,艾因开口:
「没事……咱只是想,笑心果然很温柔啊。」
她腼腆地说出这种令人害羞的话语,让笑心忍不住紧紧抱住艾因。她好像一不小心就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笑心,好痛……」
艾因一脸开心地抱怨。
「啊,对不起喔……」
她轻柔地松开搂抱,抚摸艾因的头。「呀」的一声,艾因发出像小猫一样的满足声音,任凭她抚摸。
「笑心真是温柔……不过,笑心肯定不会原谅咱。」
艾因的话语中带有几分哀伤与几分自嘲,还听得出超乎这些情绪的悲痛。
「原谅?」
笑心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不管是什么意思,她都一点也没有惩罚艾因的意图。笑心这么想。因为在她眼前的艾因,看起来彷佛已经受到了某种惩罚一样。
要是她如实说出这些话,艾因是否会安心下来呢?
「……晚安,笑心。明天见。」
然而艾因这么说完,也不等笑心回话就闭上了眼睛。
「嗯,晚安……」
笑心无法再说出其他话语,于是她也闭上眼。
无论今天是什么样的一天,明天都一定会到来。要是明天的艾因依然显露出悲哀的模样,那就由明天的我来治愈她的悲伤吧。我一定做得到。现在的我有办法这么想。
所以,晚安,艾因。
明天……见。
ⅹⅹⅶ
——校庆前一天。
起因或许是教人在意的校内评分也说不定。但是从中途开始.她留意的方向就已明显改变。
父亲跟母亲,以及城优协力完成的巨大迷宫,她靠着自己的手搭建起来了。这绝对不是基于对那三人的竞争心态——
她想知道那些人跟自己同样年纪的时候,面对什么样的事情有什么样的感觉。这是笑心的愿望。
作为了解父亲与母亲的线索,她想先完成这个巨大迷宫。
所以,首先要——
「那个……非常感谢大家。」
笑心轻声低语。她站在讲台上与全体委员一起眺望,这是用超过一百个整齐排列的组合块所构成的巨大迷宫。
就在今天,他们结束所有工作,完成了这个迷宫。
一想起中途自己差点灰心丧志,笑心就觉得完成迷宫的事实简直像个奇迹。
当然,至今的校庆中曾经打造的巨大迷宫,或许每一个都是排除了超乎笑心等人所面对的困难而结出的果实。假如放宽视野望向过去,或许会发现她做到的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可是至少对笑心来说,这是件值得惊叹的成就,是奇迹,也宛如一个纪念碑。她不仅只是循着父母与优他们的轨迹,而是在过程中得到了接纳父亲失踪的契机。还有,她也跟艾因有了许多谈话。这件事比什么都还令她开心。
不知道是哪个人的鼓掌声「啪啪啪」地响起,过了一会儿,这化成巨大的掌声浪潮,回声传到了体育馆的天花板。
为了养足明天校庆所需的体力,笑心早早就让委员们回家。
只剩下一部分的善后工作,所以她同样催促着诗奈跟桑妮雅回家。她们约好在校庆结尾的庆典结束后,诗奈、桑妮雅、笑心跟艾因一起到「明石屋」吃特制烧。
「很——好,明天要大——吃——一——顿——喔!」
诗奈这么说。
「不行啦,你得稍微客气点……」
虽然桑妮雅如此劝说,不过其实桑妮雅才是个恐怖的大胃王。她的食量大到让人完全搞不懂,食物究竟是消失在那高姚却纤细的身体的哪里。她本人似乎对此感到羞耻,总是一边害羞地微笑,一边悄悄将食物送到嘴边的模样很可爱。
「那么笑心跟艾因小妹妹路上小心点。趁时间还没太晚赶快回去喔?」
啪啪。诗奈拍了拍笑心的臀部以示打气,并这么说。
「嗯,诗奈跟桑妮雅也要小心。」
随着笑心说的这句话,艾因也朝两人挥手。她的动作里充满十分自然的亲密感。在这个瞬间,她明白到「啊,这两人已经不只是我的朋友,也是艾因的朋友啦」,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那么,掰啦。」
最后桑妮雅挥着手这么说。
我们不常用「再见了」这个词。听起来有种生疏的感觉,也或许是因为我们觉得「再见了」听起来很像在说「既然如此,那也无可奈何」,就这样默默接受了无可避免的道别,所以才故意避开也说不定。
所以才会说「掰啦」。所以才会说「明天见」。
收拾完塑胶绳、美工刀跟剪刀等工具时,已经下午六点了。她有跟沙梨说今天或许会晚回家,晚餐也交给她准备了,所以无须担心。虽然到现在都没什么机会品尝那孩子的料理,不过她觉得沙梨说不定比自己还有才能。会发现这点,同样是身边的艾因的功劳。
所以艾因,不用去想什么原谅或不原谅喔。
要是艾因说出跟昨晚一样的话语,我绝对要这么说。
两人再次从讲台上眺望迷宫。
错综复杂的道路像蛇一样遍布在地面上。其中有通往出口的道路,也有并非如此的道路。出口只有一个,虽然有到达那里的最短路径,不过她也无法断言那就是唯一的正确答案。要怎么抵达终点是各人的自由。身在迷宫中时,或许没有余裕感受到这一点,但是在目前正俯瞰着整体的笑心眼前,浮现了数不尽的通往出口的路线。
「笑心……」
呼唤着笑心名字的艾因,视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迷宫。
「什么事?艾因。」
「跟咱一起试着走出迷宫吧。」
「走出迷宫?」
艾因的提议让笑心歪了歪顽。为了确认情况,她曾经反覆地靠自己走过从入口到出口的路径,所以设计图已经完全被她记在脑中。事到如今,这已经是个她不会迷路、摸得一清二楚的迷宫了。
不过「跟艾因一起」这部分很吸引人。
这本来就是设计成让情侣两人一起通关的设施。不就是要按照这层真正的意义走过一次迷宫,才称得上尽了身为监制的所有责任吗?
「……嗯,好啊。」
笑心有些害羞地点头。
她们站在迷宫大门前。
用胶合板组合后,以油漆刷上学园代表色的蓝色渐层,带有天空意象的这个拱门虽然廉价,却营造出十分浓厚的校庆气息。
「我记得路线,所以我带路吧。」
「不,咱走前面。」
「咦……啊,等一下!」
艾因快步穿过大门,在迷宫最初的T字路口右转。
「受不了,竟然突然跑掉……我叫你等一下啊,艾因——!」
笑心的脸上带着笑容,一点都没有责备的语调。
她以为这是艾因平日的捣蛋行为的延续。
从转角的另一头,她听到艾因的声音。
「咱有非得告诉笑心不可的事情。」
「……?」
笑心追着艾因,在迷宫中前进。才刚看到她的背影,紧接着艾因的身影又消失在转角的另一端。
「非得告诉我不可的事情是指什么?」
「咱对笑心……对笑心汝等犯下的罪过,咱总算回想起来了。是笑心……让咱想起来的。」
在她看不到的阴影处,唯有声音响起。
突然间,「艾因要说的是父亲跟她的关联」的想法浮现在她脑中。这是她曾试着思考,但总是会在中途放弃的事情。
因为她害怕假如思考出结论,自己一定会后悔。
艾因彷佛要填补这份沉默一般,静静地开始叙迤。
首先诉说的是过去布雷格瓦德告诉优的故事。接着是与之连接在一起的艾因与笑心的故事。
咱曾经憎恨古原舞久。
咱觉得他对着失去一切的咱,讲那种只有表面的好听话想敷衍过去。那明明是任何人都无法挣脱的痛苦,看到他那超然的姿态,咱基至觉得他仿佛在蔑视着身为神却毫无作为的咱。
所以咱向古原舞久提出一项交易。
『与汝的存在作为交换,这个世界会得救。汝所爱的人们也一样。这样一来,咱就会相信汝。』
笑心往前直行。明明用小跑步追在后头,她却追不上看起来只是在走路的艾因。
艾因在路的尽头左转,而笑心又追着背影跑过去。
那里没有艾因的身影。就连迷宫都不存在。
唯有一片明亮的景象扩展开来。
〈不行啦,诗奈,不要连我的份都拿走!〉
〈桑妮雅,你都吃那么多了,还打算继续吃吗——?你稍微念她一下啦,笑心!〉
在「明石屋」中,一边拌嘴一边大口吃着特制烧的诗奈与桑妮雅就在眼前。然而就算想伸手碰触,伸出去的指尖完全没有碰到的触感,证明两人并非真的身在此处。那两人不在这里……或许并非如此,有可能是笑心不在那里。
〈不过真的……太好了——虽然不知道笑心变得这么有精神的理由是什么,不过总觉得你变得坚强很多……〉
这是因为诗奈一直都在帮助我啊。她想这么告诉诗奈。
〈嗯……我有好几次都担心,你是不是要对只会哭的我失去耐性了,可是笑心妹总是会来帮我。有时候我会很着急,怎么大家都不懂你这份温柔呢?〉
愿意说别人温柔的桑妮雅,一定是最温柔的喔。她想这么告诉桑妮雅。
〈要是等我们变成大婶后,还能聚集在这里,大家一起开怀大笑的话就好了呢。〉
面对诗奈的话语,她想坚定地回答一声「对啊」。
当她留意到时,这里已经不是「明石屋」,也看不到两人的身影,笑心伫立在迷宫的道路中。
她再度追赶起艾因。仅只依靠着声音,她在迷宫中前进。
艾因继续叙述那个故事。
他绝对、绝对不可能接受咱的要求。咱是这么想的。
要自己独自消失,还是要跟所爱的人全部一起消失。
咱相信不会有这么划不来的交易,才会向他提出。
然而古原舞久不同。
出于自己因笨拙而未能给予孩子充分的爱的悔恨,他在最后设法与自己的女儿共度了一段时间,接着出现在咱面前。
到了那个时候,咱还期待着他会请求咱的原谅。
即使如此……古原舞久的回答还是没有改变。
咱感受到一股失控的怒意。
所以咱将古原舞久的存在从这个世界抹除了。咱把让自己深切体认到背负至今的罪孽有多深的男人给抹除了。
笑心在迷宫中跟丢了艾因。
唯有声音传到笑心耳里,这又更让人心生焦躁。
艾因看起来好像已经受到了某种惩罚,这点是真的。但她还是无法产生责备艾因的念头。
看着艾因默默受到失去重要对象的人们利用,但又明白这会造成某人的不幸,在受到伤害的同时持续旁徨,笑心就无法责备她。她也难以责备教团的人们。
因为明白到谁都无法在活下去时不伤害到任何人,所以才会觉得痛苦。
父亲或许伤害了我。而我或许也伤害了父亲,或许还伤害了沙梨跟爷。
失去父亲让我陷入无尽的悲伤,然而假如没有这份悲伤,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现在的自己。
笑心无论如何都无法只责备特定的某一人。
古原舞久消失后,咱的怒气也消失了。取而代之地,绝望填补了那个空隙。
在咱身边,有个孩子在哭泣。那是还很年幼的笑心。脸上被令人哀怜的泪水沾湿的笑心。
那时候咱才知道,咱终究不过是给了这个孩子跟自己一样的痛楚。
那时咱感受到的唯有悲伤。咱憎恨自己的力量。咱好想消失。不过,假使……假使咱有得到这孩子原谅的时刻……不,就算没有得到原谅也一样。
那么总有一天,咱想带着原本憎恨的力量,踏上永远的赎罪之旅。
理应熟悉的迷宫,曾几何时变成了陌生的模样。
明明沿着熟悉的正确路线走,却没有看到出口的迹象。虽然靠声音追逐着艾因,但她无论如何都追不上那个背影。
呼吸急促了起来。她停下脚步稍事休息。
她弯下腰,手撑着膝盖,做了个深呼吸。肩膀大幅上下晃动。
笑心抬起头。迷宫再度改变了样貌。那是宛如远离都市的田园风貌,虽然看不出是哪一国,不过至少这里不是笑心所住的国家。
一对年轻男女走在田与田之间的小径上。大概是刚购物后返家吧,两人双手中都抱着一大堆物品。
〈乖乖听姊姊说的话啦。〉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你差不多该停止摆出姊姊的派头了吧。〉
〈你说什么啊!〉
看来位们是姊弟。笑心对那两人的长相没有印象,不过又觉得看起来很像哪个人。至于那是谁呢,她脑中没有浮现清晰的影像。
〈拿来吧。〉
〈咦?〉
〈拿来吧,我帮你拿。给我啦。〉
尽管弟弟自己手上也大包小包,他还是接过了姊姊拿的东西。
〈你不是希望我不要摆出姊姊的派头吗?〉
〈虽然对姊姊的派头敬谢不敏,但我可没说我不要帮你拿。〉
〈……真是不老实耶。〉
他们似乎是对感情和睦的姊弟。
在其他人眼中,我跟沙梨看起来也像他们一样吗?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她如此祈祷着。她也明白这还是得看自己怎么做。
视野模糊了。她可不是在哭,只是觉得很羡慕而已。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姊弟的身影消失,迷宫的世界又再度包围住笑心。
她追着艾因,往她的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虽然距离没有缩短,不过好像也没有拉长。
在真正化为迷宫的这个世界中,她将追逐着艾因直到最后一刻。
为了将继续游说故事的艾因,在故事的结局来临前找出来。
接着,被咱自己推入不幸之中的孩子在岁月流逝后,开始渴求父亲。
那个愿望成了一盏小小的明灯,引导着咱。
咱再次获准出现在笑心面前。为了不要再度犯错,咱封印了记忆。
咱很想亲眼看到笑心的成长。就算笑心知道这一切后,会怨恨咱也无所谓。憎恨有时会使人变坚强。如果能成为笑心脱离痛苦深渊的契机,这就够了。
笑心的成长,使咱再次取回了失去的力量。此时咱才总算能展开真正的赎罪。
笑心再度跑了起来。在理论上并没有那么大的迷宫中飞快奔跑。
要怎么做才能找到出口呢?
不对,就算在没有艾因陪伴的情况下找到出口,那又有什么意义?
她们要一起走出这个迷宫。她们要手牵着手,望着彼此的脸并嘻嘻哈哈地说「真好玩呢」。
所以……请晚一点再翻开这个故事的最后一页。
脚被某个东西勾住,让她的步伐瞬间停了下来。将叠成墙壁的数张桌子捆住的塑胶绳露在外头,形成了一个套索。
瞬间往前摔的身体发出惊人的声响倒下。
「好痛……」
笑心一边揉着撞到的膝盖,一边发出呻吟。幸好只是轻微擦伤的程度,没有受到别的伤。然而身体的疼痛虽然微乎其微,精神却快要崩溃了。
「艾因……」
她小小声地低语,然后站起身。
抬起头的笑心周遭再度改变了模样。
城优正在卖力整理自家的庭院。
他好像在修剪杜鹃花的枝叶。
库劳乌瑟坐在走廊上。灰野敬一则在不远处为盆栽浇水。
〈如何,你想起什么了吗?〉
优没有停下拿着剪刀的手,这么问道。
〈不……什么都想不起来。〉
库劳乌瑟别过脸,显示出了她与生俱来的傲气。
〈哎,或许会慢慢想起来吧。〉
哈哈哈。优爽朗地笑了。
〈……您也真是勇气可嘉呢。竟然让我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留在家里。〉
库劳乌瑟依旧把脸别向一旁,用相当无奈的语气继续说。
〈哎呀,你会倒在我家门前,也是某种缘份吧。要是就那样丢着你不管,我会睡不好觉的。〉
〈睡不好觉听起来真是失礼……我可不会因为迁怒而把您给咒杀掉喔?〉
这句话使库劳乌瑟更加不悦地瞪向优。
〈失礼了……哎,实际上,我是一时兴起。就在前几天,我总算顺利把熟人在很久以前托付给我的话告诉某人了呢。就在心情有点愉快的时候,我刚好发现你。〉
〈筒直就像捡狗或猫一样随便呢……不过那可真是麻烦的传话。是什么样的复杂内容呢?〉
〈不不不,就只是一句「谢谢你」,如此而已。〉
库劳乌瑟一时间傻住,紧接着闹起别扭。
〈您果然是在耍我吧。〉
〈不不不,我可不会为了耍你,还特地邀你到家里来。其实除了刚才所说的一时兴起,我还有其他的理由。〉
〈其他理由?〉
〈对。因为我觉得我跟你有点相似。〉
〈请问哪里像了?〉
优不在意她斩钉截铁的否定,继续说道:
〈你跟我都一直持续等待着某个人。明知道对方已经不会再回来,即使如此却还是期待……认为将对方牢牢地留在记忆里,就是回报对方的方式……我有这种感觉。〉
〈……我并没有在等待任何人。〉
这次的否定非常微弱。
〈这样啊。〉
优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优雅且温柔地这么说。
〈少爷,小姐,茶泡好罗。〉
浇完水的灰野从屋里呼唤两人。
彷佛受到灰野的催促一般,笑心转过身一看,发现这里已经是迷宫之中了。
「等待的人不会到来,不过这样就够了。」或许就是因为拥有勇于选择这种生存方式的果敢,才会让优脸上流露出无限的温柔。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笑心深深受到感动。
笑心并不知道。她不知道优朝思暮想的人就是母亲市子。
此后她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吧。不过或许总有一天她会有机会明白,有些思念愈是深埋心中,就会变得愈深远而纯粹。
笑心追着艾因。
或许是心理作用,艾因的声音似乎来自比刚才更远的地方。
咱从笑心身边夺走了父亲。
基至还十分肤浅地想利用现在的笑心来赎罪。
随着笑心变坚强,覆盖住咱记忆的薄膜也一层又一层地剥落。
比起恐惧恢复原来的自己后,咱是否又会犯下同样的错误,咱想在笑心身边受到罪恶感苛责的愿望胜过了一切。
这是咱可耻的、相当自我满足式的赎罪。
不行啦,你连这种事情都说了,究竟打算做什么?
她拚命追着艾因的声音。
她不顾一切地在迷宫里走来走去,寻找艾因娇小的身影。
突然间,出口的大门出现在数个区块外的高处。出口?明明还没找到艾因,却已经到出口了!
不过艾因的声音确实是来自入口方向。她们要一起走出迷宫,她才不要自己穿过那道门,开什么玩笑!
她跑着。就算脚步踉呛也继续跑。这次她没有摔倒,就算摔倒她也不打算停下脚步,就算用爬的她也不会停下。
空气突然变得暖和。这跟体育馆特有的冰冷空气有着明显差异。
包围着笑心的迷宫的墙壁,变成了色彩斑斓的春季树林。
这是安国神社院落内的树林。
〈爷?你在这里啊?〉
长得跟不知道哪个人很像的女性走了过来。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吧。
〈是啊,俺想把一些不要的东西处理掉。〉
是真行。他正在把旧杂志跟杂木碎片等,丢进放在树林中的铁桶中。
不知道为什么,真行的外表看起来有点不太对劲。
他的外貌明明没有改变才对啊?她这么想着,并紧盯着他的脸看,才发现到这种不对劲感觉的真面目。
比起笑心所知的真行,他的皱纹变得更深也更多了些。这样的话,那位女性又是谁?
〈沙梨也是,如果有什么不要的东西,就拿过来吧。我顺便帮你烧掉。〉
听到真行的话语,笑心吓了一跳,再度凝视那位女性。
由于她相当高挑,头发也又直又长,所以笑心迟了些才注意到她的确就是沙梨。
〈爷,你也一大把年纪了,可以不用做这种事啊。〉
真行虽然老而强健,腰却有些弯曲。明明就只是这样,笑心却有种胸口被揪紧的感觉。人会成长,人会老去。即使走在同样的时间轴上,把某个时刻当成折返点的话,时间就会开始具有不同的意义。
〈爷不在的话,宴会就没办法开始了。〉
拉着布满皱纹的手,沙梨用雀跃的声音这么说。
〈宴会啊……你不是也说俺一大把年纪了吗?这个年纪还庆祝什么生日啊。〉
〈真是的……姊姊也是,已经要开始准备了,所以一起回去吧?〉
突然间,沙梨的脸跟声音都朝自己转了过来。
怦怦。笑心的心脏激烈跳动。她在呼唤我。他们两人看得到我的身影吗?
〈爸爸也等得不耐烦罗?〉
心脏发出跟刚才无法比拟的惊人声响。
怦咚、怦咚,心跳没有平息下来,变得更加剧烈。
刚才沙梨说了「爸爸」吗?
〈来,走吧。〉
沙梨握住笑心的手,朝着主屋走过去。
〈真没办法……舞久那家伙又搞出什么奇怪的花招了吧?〉
他们渐渐靠近主屋。随着距离靠近,那个人的气息也变得明显起来。
这段短短的距离,感觉起来长得永无止境。然而她的双腿确实地将她带往那个人身边。
突然间,她了解到为什么就算在心中对母亲说话,也没有得到回应了。
或许这就表示「我已经得到能够为人母的心灵与身体了」。
在主屋屋檐的阴影中,有个伫立的人影。
那是她不会错认的身影。
那个人的嘴唇一动,呈现呼唤自己名字的口型。
笑心说出睽违数年不曾说过的词语,呼唤那个人。
〈爸爸……!〉
她宛如飞扑一般地冲过去,紧紧握住父亲的手——
眼前有着跟入口处一样精心制作的出口拱门。
这里没有父亲等人的身影,但是她的手中有着令人怀念的温度。那是一只小巧而温暖的手。
笑心跟她一起穿过天蓝色的大门。
「笑心……抵达终点。」
艾因同样回握住笑心的手,这么说道。
「走出迷宫了呢。」
艾因微笑着。
「艾因……」
「笑心有……惩罚咱的权利。」
笑心只是一直听着艾因的声音。
失去父亲的理由就是艾因。
这确实是足以让她带着怒火责备艾因的依据。
但是笑心做不出这种事。
艾因怀抱的感情、艾因加诸己身的永远的惩罚、以及父亲不惜作出这个选择也想拯救的灵魂,在她看来全都具有同等价值,在她心中混杂在一块。
所以笑心没有愤怒,而是选择了紧抱住艾因。
「笑心……」
艾因带给她的并非全是悲伤,而那也绝对不是能以「正负相抵等于零」这种单纯的算式来表达的。
要靠爸爸、妈妈、妹妹还有我来拯救艾因。笑心觉得父亲想做的是这件事。
笑心在拥抱住艾因的双臂上加重力道。
「艾因。」
「什么事,笑心?」
在长长的沉默过后,笑心只说了一句话。
「……谢谢你。」
艾因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温度逐渐远离,笑容在笑心眼中留下残影后慢慢消逝。
「艾因……!」
但是她呼唤的声音很无力。笑心一个劲地祈祷,希望自己有能力将身影已经模糊的艾因留下。但是看到流过艾因两颊的泪水,笑心就明白,体会到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的并非只有自己。笑心用手指轻轻擦拭她的眼泪。比宝石更高贵的泪珠一碰到戒指,形似种子的石头就化成了花朵的形状。
(……谢谢……)
笑心最后听到的,是跟她总算顺利说出口的话语相同的一句话。
从今以后,笑心依然会被神明大人所爱——那同样也是一句让她足以相信这点的话语。
从艾因成长为神明大人的少女,方才踏上了犹如归途的旅程。
回家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不对,应该说回家时也是自己一个人。她刚才或许是产生了某种错觉吧。
她今早也是独自去上学的才对。
今晚沙梨应该会为大家做晚餐。她肯定又会为爷、她自己与笑心做出让人绽放笑容的三人份美味餐点。
笑心加快脚步。
理由不明。但是她对那个家感到眷恋不已。这是思乡病吗?都到了这个年纪还想家,感觉真害羞。
到自家为止的路明明距离不长,她却如此气喘吁吁地奔跑……
我心爱的家人们。这种孩子般的纯粹心情充满胸臆。
想到「心爱的」时,有别于对家人的情感,她心中浮现另一种她曾经感受过的心情。她感觉到这份爱意是特别的事物,一定得将之视若珍宝。
就连鸟居前的石阶,她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去。
她一下子就跑到玄关前。
喀啦喀啦。她打开拉门,发出轻快的声响。
「欢迎回来、姊姊。」
「我回来了,沙梨。」
妹妹一手拿着烹饪筷,从厨房探出头。
「哦,欢迎回来啊,笑心。」
真行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我回来了,爷。」
接着,她觉得好像也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总是坐在爷身旁的位置。她望向客厅,不过那里当然没有任何人。
对着以前最喜欢——现在同样最喜欢的那个人,笑心露出微笑。
(我回来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