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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裁切成方形的灰色天空之下,修凡正勤于练剑。
剑刃划过空中,发出短促的尖锐声音,无数次、无数次,不停地重复、再重复。
聚精会神,仿佛只为此,只存在于这一瞬间,修凡像是朝着什么持续地挥砍、刺击。
有时整齐、有时不规律的间隔。
基本上是传统骑士团的剑法,却交织着自我流派的动作,变化无穷的剑术不停出乎观者意料之外。
这样的流派不存在于世上任何地方,而是由他个人钻研所创生,为了不存在之人,不存在的流派。
这里是被柱廊环绕的骑士团本部中庭之一。二楼的墙宛如挂在柱廊上般高高耸立,墙上等间隔并列的窗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中庭。
天色灰蒙,四周的墙、地面的石板也都是一片灰色。虽然种植了一些草木,但是在代替了天花板的厚重云朵相互映衬之下,反而编织成一幅犹如监狱中的光景。
除了他没有别人在场。抑或该说,锻炼时他必定选择独自为之。
并不是为了躲起来进行,只是比起团体他更好孤独,仅此而已。
修凡持续挥舞着剑。
取代本身心脏所埋入的人造物,从其中送出的活力没有任何不协调的感觉,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疑惑,除非实际触碰,或是从胸口探看,几乎让人忘了自己的身体里其实埋有魔导器。
光是将阳光遮掩还不满足,在这更加低垂昏沉的云朵之下,修凡持续挥舞着剑。
一滴、两滴,从空中落下的水滴在地面上画出小小的圆渍,数量逐渐增多。
不久后正式下起雨来。受到雨滴拍打,草木叶片、石板各自随心所欲地发出声响。
修凡持续挥舞着剑。
渐渐地,他的动作越来越激烈,犹如失控的机械,仿佛在说干脆四肢就这样碎成万断飞散也无妨,随着雨水一同流逝也无妨,朝着什么一味地——。
「精益求精是很好,可雨水会让身体失温,令人难以恭维呢。」
修凡停下动作,缓缓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骑士团长亚雷克榭不知何时来到了柱廊一隅。数名骑士——团长附属的辅佐官——跟随在后,他们朝着修凡恭敬地低下头。
修凡将剑收回剑鞘,默默无语地向亚雷克榭行了一礼,但依旧站在雨中。
「你改了惯用手吗?」
修凡发现亚雷克榭的目光停在自己的左手上。以前,他——曾经的他——是以右手挥剑的。
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刻意换了手。不过以前操作着弓剑变化自如的武器时,也未曾换手而以左手持剑,因此并非如旁人所想的那样勉强。话虽如此,也应无特地换手的理由。
「并无妨碍。」
听到修凡简短的回答,亚雷克榭点了点头,这话题便告了段落。
「看来你的身手又更上层楼了呢。」
亚雷克榭的语气并不求回应,他一边招唤修凡入柱廊中。
「虽然缺额的补足有所进展,骑士团整体素质低落的问题却难以避免。迟早也会要你担任教官吧!就指望你了。」
本身便拥有卓越身手的骑士团长,像这样对谁投以肯定之语实属罕见,辅佐官们都十分年轻——向修凡投以赞叹的目光。
然而修凡本人却只有轻轻垂下眼神点头回应,任凭水珠从浏海滴垂而下。
没有任何不快之貌,亚雷克榭从柱间仰望天空。灰色的雨滴从阴暗的空中霏霏落下。
「……就算是<帝国>、拥有魔导器,并以此自鸣得意,结果我们至今依旧连天气都无法尽如人愿。」
亚雷克榭在此将话停顿,笔直地凝视着修凡的眼睛。
「但是有朝一日,修凡。不知要到何时,但是必定……」
修凡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接受他的视线。
「闲谈能否请到此为止呢?」
话声中带有的不悦之意毫无掩饰。不知是否一直身处辅佐官们的阴影处,一行人旁边不知不觉间站着一名不同于众的人物。不用看辅佐官们脸上的表情,修凡便认出了他的身分。
与锻炼无缘的削瘦身材,以华丽刺绣装点的长袍以及特徵明显的圆筒形帽子,更别提在骑士团长前却毫无退缩之色,整张脸上表露的强烈自信心——是评议会的人。
「诸位大人都十分忙碌,时间可是很紧的,还请您别忘了。」
「我知道。」
亚雷克榭表情毫无改变地回答了声音的主人
「克欧马雷,之后交给你了。」
「是!」
不知是否出于紧张,辅佐官的回应有些过分大声。亚雷克榭点点头,再次往修凡说道:
「先走了。你注意别感冒了。」
不待他应声,亚雷克榭便消失在建筑物深处。除了名唤克欧马雷的年轻人之外,其余辅佐官皆一个行礼,匆匆尾随离开。
评议会的男子最后一个离去,临走前他对修凡瞥了一眼,但那眼神中明显地——刻意要表达给对方——含有侮蔑之意。
「那是费亚连监察官。」
等到对方已不见身影,克欧马雷才低声说道。
「是评议会派来的。他就那样一天到晚缠着团长阁下,啊,不,是与团长阁下同行。」
修凡轻轻点头。
「他们一定是觉得骑士团力量减弱,现在正是好机会吧!总有诸般理由真是几乎每天都从旁干涉,简直没办法工作。团长阁下现在要去参与的会谈也是,根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修凡的目光依旧停在亚雷克榭等人离去的方向,于是克欧马雷继续说道:
「对方是英格里斯与葛迪尼亚两卿,还有卡克塔夫公卿,每个都是评议会的重要人物。」
修凡也听过这些名字。想将骑士团踩在脚底下的评议会之中,尤其可说是急先锋的人物。这些成员要与政敌会谈,绝不会是喝茶闲聊的场面。
「诸位原本就对阁下的方针采取否定态度,再加上那场——」
「<人魔战争>吗?」
没料到会有回应,克欧马雷双颊泛红点了点头。眼前的人物正是在那场<人魔战争>中存活下来的英雄啊!
英雄修凡·奥尔崔因。
无视满怀感动毫不隐藏的克欧马雷,修凡的目光回到中庭,不停纷落的雨让屋檐对侧的光景一片蒙胧。他一边凝视着中庭,彷佛想从其中看出些什么,一边品尝着方才他说出口的话中苦涩。
<人魔战争>。
那殃及<帝国>全境的一连串悲惨事件,曾几何时,人们开始如此称呼它。
严格说起来,那根本不是「战争」。
过去,呐喊着要扩大自治权的公会势力曾经引起严重的动乱,但即使是那时候,也没有使用「战争」这样的说辞。在这<帝国>是唯一国家的提卡·琉米雷斯,「战争」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并非国与国的冲突,更何况连起因为何都尚未有个定论,会称之为「战争」,纯粹是因为被害过于巨大之故。
尽管受到结界保护,却有许多都市被蹂躏摧毁,这样的事实只认定为魔物的袭击,人们实在难以接受。
许多流言传开——。
宛如训练有素的军队般,魔物让骑士团身陷圈套:魔物比起人类更优先破坏机构设备:还有不把结界放在眼里,未知的巨大魔物,云云。
生还者鲜少造成资讯欠缺,煽动了人们的不安。有关当局发布的消息又极为有限,人们无法获得满足。
「老实说,那个结界居然会被攻破,我到现在都还难以置信呢!因为现存的都市结界目前也都好好地防范着魔物啊!干脆查出来结果是故障该有多好。」
仿佛是人们的代言,克欧马雷说道。
「而且结界魔导器又无法重建,遭受破坏的都市只能全部放弃,这种事在<帝国>千年来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可就算如此,评议会光是追究骑士团的责任也太过分了。因为本来就是这样嘛!在各地与魔物战斗,带来胜利的不是别人正是骑士团啊——」
越是兴奋越是滔滔不绝,克欧马雷像是煞不住车似地不停说着,看来对方是修凡让他太过兴高采烈,都忘了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在<人魔战争>中奋战,活着回来,屈指可数的骑士之一。
活着回来。
活着。
修凡感觉到自己心中某种不悦之感似是蠢蠢欲动,他于是将注意力转移开来。
「你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克欧马雷回过神来,双颊涨红犹如被师长斥责的学生一般。
「失、失礼了!因为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有幸能见到传闻中的修凡大人,所以、不小心、不我绝非——」
「冷静点。」
「对、对不起。其实是受团长阁下命令要将这个交给您。」
克欧马雷将手中包裹解开。
里头是一把剑。修凡握住剑柄,将交上来的剑抽出。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剑身展现出来,虽然的确具备金属光泽,却是鲜艳的赤红一色。他发现这并非涂漆而足材质本身的颜色,情感薄弱的双眼微微睁大。
「这是……」
「据说是由艾瓦莱特铸造而成的剑。」
修凡缓缓地以单手试着挥了挥剑,与它巨大的外表相反,轻得令人吃惊。
「这是团长阁下对您晋升的祝贺,小队长大人。」
修凡没有露出任何特别的表情,只是点点头。
剑鞘依旧暂放于克欧马雷手里,修凡踏步进入雨中,仿佛要继续锻炼般将剑舞起。一剑、两剑、三剑,随着每一击,无数的雨滴在空中无声地被一刀两断。视野的角落瞥见克欧马雷全身颤抖。英雄的演武。修凡放下剑,回到克欧马雷身边,接过剑鞘并将剑收回鞘中。
「代我向团长阁下道谢。」
「是、是!一定的!」
克欧马雷立正喊道。
「那么我先离开了。能与您见面十分光荣!属下告退!」
最后一个敬礼,年轻的辅佐官往右一转,动作生硬地迈步离去。应该是要追上亚雷克榭吧。修凡凝视着手中长剑半晌,不久后一个转身也离开了。
空虚的中庭里回荡着远方雷声鸣鸣。
修凡回到了本部里自己的房间,迎接他的是敲打窗面的激烈雨声。
雨非但不停,反而开始正式呈现暴风雨的情状。窗的昏暗告知时刻已临近黄昏。
闪电较天花板上光照魔导器的灯光更加刺目闪过,窗形一瞬间烙印在修凡眼里。
他面无表情地拉上窗帘,将这自然的狂躁若干隔离在外。
回到房间中央,他脱下湿透的衣服。
用指尖轻轻碰触外露的左胸,不同于肌肤的坚硬触感。
支撑他生命的魔导器依旧在那,红光规律闪烁,显示机能一切正常。
他的视线转向墙边的书架,有个手掌大小的物品,像个装饰品般放在上面。除此之外,室内找不到任何一件似是源自于他个人的物品。
掌管他生命的心脏魔导器,其控制装置。只要进行一定的操作,便能立即让他从所有事物中解放出来的机械。
他并未伸出手去,只是定定地凝视着。
隔着天花板,雷鸣数次响彻四方,修凡只是那样一动也不动。
不久后,他彷佛从梦中醒来一般抬起视线,左胸之物、书架上的装置都宛若不存在似的,他将替换的衣服拿出,穿上。
每夜重复着,这是日课——抑或是仪式。没有任何人知晓,连他自己都没有自觉。
那把赤红长剑放在桌上。由于克欧马雷并未特别告知,想来是把铸者不详的无名剑,但依旧不改这是把精良好剑的事实。至少不是修凡或其他骑士平时佩带的骑士团制式长剑所能匹比。
亚雷克榭正逐步进行骑士团的重建,前几天才内定了修凡的晋升一事。
提拔「平民英雄」,想必会引起正反两极的意见吧!修凡简直事不关己似地想像着人们会作何反应。
他又重新看了看剑。
掌握人事权的当事人祝贺自己作主的结果,想想还真是奇事。
修凡将视线从剑上移开。既然有人给与他便接受,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无论是剑、地位,——还是名声。
他想起了克欧马与雷费亚连。
那样对比鲜明的态度,对修凡来说早已见怪不怪。平民的崇拜与贵族的厌恶,无论何者皆是对平民出身的英雄十分典型的反应。
关于修凡,公诸于世的资讯十分稀少,平民、高手、生还者。
然而人们却肆意散布消息,并且深信着,称呼他为英雄。
<人魔战争>的冲击实在过于巨大,也许为了相信当局宣言的「胜利」,人们需要一个象征。
在这点上,修凡具备了许多引人注目的要素是其他生还者所不及的。换言之,出身平民的高尚骑士、高超的剑术、于激战地全军覆没的部队与生还、沉默寡言的个性——。
总而言之,修凡·奥尔崔因于是以<人魔战争>的英雄之名广为人知。
修凡闭上了眼。
无论是克欧马雷、费亚连,抑或是其他的人们,他们全都为了莫须有之物而一头热。
只有「战争」是真的——如果那样单方面的事件能以此称呼的话。
由于对某种不该触碰之物出手,结果遭致这样的报应。对修凡来说<人魔战争>便是这一类的事件。
他的心中深处响起了警报。
(到此为止了)
再这样下去便是直视伤痕,如此一来便会回想起负伤时的痛楚,岂止如此,伤根本就还未——。
修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伴随着微微的颤抖缓缓吐出。
他试着摸摸自己的脸颊,肌肤的触感、体温的温暖。
指尖稍微施力,指甲陷入肌肤中,传来轻微的痛楚,但却有种虚构的味道,没有真实感。
修凡也还不了解修凡。
突然感到全身疲惫,他往床上一躺。
窗外风雨嘈杂宛若责骂之声,但睡眠迅速地到访了。
令人感激地,他一觉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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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到这里就好。」
修凡对一路跟随的勤务兵说道,并接过对方搬运的箱子,抱在手里。
眼前两扇巨大的门扉不见装饰而作工坚固,与站立于左右两旁担任护卫的骑士彼此辉映,酝酿出些许威严堂皇的气象。
勤务兵行礼离去后,修凡对护卫说道:
「在下修凡·奥尔崔因。听闻骑士团长阁下在此。」
听见此名骑士们身体一僵,其中一人有些尖声答道:
「请、请梢候。」
语毕,他朝着嵌于门边墙上的装置小声说了几句话。看来是藉此与室内联系。
骑士三百两语地持续说着,还往修凡的方向瞄了几眼。
他们是贵族吗?抑或是平民呢?修凡随意猜想着。
骑士离开了墙边。
「请进。」
同时,门扉发出沉重的声音稍稍内缩,随后从正中央划为两半,缓缓地为左右两旁的墙壁吸入。
不待门扉完全开启,修凡便抱着箱子走了进去。虽是在熟悉的骑士团本部之中,这个区域倒是初次来访。
他毫无踟蹰地走过门后短短的昏暗走道。
尽头是一间没有门扉的宽敞房间,修凡踏步入内。
这里是平坦的八角形空间,没有窗户,昏暗不亚于方才的走道。尽管因此视线不明,但房间墙壁似是填满了书架。书架前环绕着一圈走道,走道内侧的地板则低了一层,设了阶梯下行。
在洼地般的中央区域正中心有个巨大台子,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不过毕竟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天花板的照明全都熄灭着。
走道的入口旁并列着骑士团长的辅佐官们,克欧马雷也在。他们一见到修凡便一致恭敬地行了礼。
听从站在自己前方第一个人的指示,修凡往房间的中央区域前进。辅佐官们则像是和他交换一般,往他方才走过的走道里头消失了身影。
修凡在设于房间中央的台前停下脚步。
靠近一看才知台面为四方形,由数个机械组合制作而成。其四周也安置了各式各样形状大小不同的机械,彼此连结,传出低沉的运作声。这也是魔导器吗?又是为何而设呢?修凡毫无头绪。
方台四边都设置了操纵板,不胜计数的仪表及电钮密密麻麻地排列其上,板面前则一一安置了气派的大椅。
方台上放置着一个圆盘,大小足以让一个人站立其中,光芒便是从此散发出来。修凡看着圆盘。
圆盘上空浮现着发光的文字与记号,有些变化不止,有些则一成不变。
这是使用魔导器的魔导士们口中所说的<术式>,控制魔导器的资讯,有时<术式>本身便能发挥某种作用,是充满谜团的复杂记叙。
在这<术式>中有件格外醒目的东西。那仿佛是由光芒描绘而成的空间,给修凡的印象却恰似它实际存在。
半透明的块状光芒,不仅是单纯能望见对侧,还犹如结晶一般能看见内部,显示出拥有十分复杂的构造。整体而言看来像是多刺的复足甲虫,不过那形状也让人联想到城堡要塞。
似乎是某种设计图,修凡猜想。
「这是准备的其中之一。我想迟早会有必要的。」
光芒对侧传来人声。
一看,方台另一侧,亚雷克榭正站起身来。在修凡移动之前,骑士团长便稍微走近,不再受光芒遮挡,只是视线依旧停留于成像之上。
「尽管有样学样地,一点一点有所进展,可果然还是远远不及这方面的专家。以前可是有十分理想的人选啊……就算知道这么想无济于事,我还是忍不住觉得如果他在就好了。」
听闻此言,修凡险些忆起某张面容,但他刻意不去追想。即将浮现的回忆又再次消失于心中深处。
「话说回来,建造这个需要庞大的费用,现在的状况下要确保最低限度的预算就已经伤透脑筋,怎么说都不可能立即开工就是了。」
亚雷克榭往手边的操纵板伸出手去,发光的成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室内一瞬间被黑暗包围,不过天花板的照明立刻亮了起来,将四周照亮宛如白昼一般。
骑士团长重新转身面向修凡。
「<巡礼>辛苦了,我们来听你报告吧!」
「在佩欧奇亚及麦欧奇亚,魔物的动向已经完全沉寂,没有出现统率或是袭击都市的迹象。不过伊利奇亚各都市的居民依旧惶惶不安尚未冷静下来,结界外的活动依然有萎缩倾向。我想要回到『战争』前的水准,骑士团与公会的支援是不可或缺的。」
亚雷克榭点点头。这一个月间,修凡离开了帝都札菲雅斯,前往执行(骑士巡礼)此一任务。换言之便是骑士要成为干部候补的修练仪式,然而,时间一久仪式早已名存实亡,亚雷克榭则藉此次小队长就任之机会,下令修凡执行。
其背后用意在于恢复<帝国>在<人魔战争>中动摇的威信,以及视察各地实情。前者藉由「英雄」的到访而得以实现。对于陷入不安之人,告知他们并未被舍弃,是最有效的药方了。虽然修凡并未提及,不过既然伊利奇亚大陆完全在<帝国>的掌控之中,无论他前往哪个都市,应该都受到了俨然凯旋归来般的盛情款待吧!
然而另一方面——。
「有和各都市的执政官见到面吗?」
「不,诸位皆公务繁忙。」
亚雷克榭无声地苦笑,别说是见到代理人了,八成是连进入宅邸都无望吧!若是以前,起码还维持着表面上的礼貌,不至于受到如此轻视。
至少以评议会为最高机关的统治机构,此一组织的机能即使经历了<人魔战争>也几乎毫无受损之貌。话说回来,都市全灭的另当别论,评议会中没有任何人参与了<人魔战争>,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
「这种时候评议会如此团结而贯彻始终的样子真是让人佩服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话说得真好。」
修凡沉默不语。
「没其他事的话,剩下的提交书面报告就好。」
「是。」
修凡答道,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巡礼>的报告结束了。修凡交出手中抱着的纸箱。
「这是执行任务时发现、回收之物。」
亚雷克榭的眼神中闪耀着纯粹的期待。其他人要是看到想必会十分讶异,然而修凡只是默默地将东西递过。
纸箱中收着一些不知年代的旧纸片、金属或石板,物件表面全都记载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或是类似图形的东西。
这每一样物品,亚雷克榭都细心地一一查看。
「这是帝国第四世纪的记录吧!这个是……该不会是丘拉恩或利比的文章片段吧?我想应该没有重复。太棒了!等等来确认!」
亚雷克榭抱着箱子走上房间外环。他来到其中一个书架前,仿佛是对待易碎的工艺品般小心翼翼地,从箱中取出纸片,收进架上。他就这样一件一件的,将新资料收进该有的位置。
「修凡,你看得懂古代文字吗?」
也没看着对方,亚雷克榭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不懂。」
「真可惜啊!不只魔导器,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惠于古代文明太多了。看得越多,知道得越多越是饶富趣味喔!」
纸箱已经清空了,但亚雷克榭依旧漫步于外环走道上。
「这里有我在成为团长之前就开始收集的所有资料。骑士团的大书库里真正有价值的文书我也都移过来了。技术书的数量也许不如阿斯皮欧,不过我想能备齐如此藏书的地方可不多吧!话虽如此,换个角度也可说是就只有这么一些。帝国初期的资料有限,帝国以前的古代文明更是少之又少。<帝国>这千年以来,在众多的管制与争斗下究竟失去了多少文献,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亚雷克榭感慨万千地轻抚着书架。
「多亏如此造成这里的资料有为数不少的大片空白,例如关于古代文明末期的记录几乎可说是完全没有。简直就像是有人刻意抹消了似的。也或许和古代文明瓦解的始末有关。不过目前我关心的并不在此。」
亚雷克榭离开书架边,定定地看着修凡。
「重点是,现在的我们远远不及古代文明。而且就算只看过去数百年间,<帝国>的技术、思想、工艺,无论何者都几乎没有进步。」
他的语气中带着分不清是焦躁还是愤怒之情。对古代强烈憧憬的另一面藏着嫉妒与焦躁,修凡了解到,这正是刺激亚雷克榭的动力。
「尽管我们无法凌驾于古代人之上,但至少要证明我们有能力在他们面前也能俯仰无愧。」
亚雷克榭喘了口气,回到房间的中央区域。
「不过,为此,我们还需要更加了解古代文明。希望你无一遗漏地继续收集回来。」
修凡知道这个要求——以及这房里的物品——无论是身为骑士团长或身为一介国民,一个不好就有可能触法,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态度。
「属下了解。」
认为这次对话终于告一段落,修凡正打算告退,亚雷克榭却制止了他。
「慢着,我差点忘了。」
「请问是?」
「我要将你升格为队长。」
「队长……是吗?」
就算是修凡也不禁面露诧异之色,出发前往<巡礼>之前不久他才当上小队长,到现在也还没经过多久时间。
但亚雷克榭只是点点头。先前的热情已完全褪去,他的表情迅速恢复成冷静严肃的政治强人之貌。
「这样的拔擢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不过英雄的话应该会被允许吧。要做就要趁早。当然我也知道一定会有反对声浪,但我个人是希望让你早点从事与你能力相符的工作。」
「从何时起呢?」
「现在。」
亚雷克榭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件·
常人应当感激涕零的任命,修凡却犹如落叶一般接过。
他行礼之后转过身去,背后又传来话声。
「就靠你啰!」
修凡回到走道,辅佐官并排于两侧。他们见到修凡便是一礼。
身后的房间照明一暗,微弱的光芒再次点上,而修凡并没有回头。
背后传来的关门声在走廊上回荡。
修凡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来时固守门扉左右的护卫骑士不见踪影。
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延续至前方的走廊,并且凝神关注周遭的气息。
他倏地将手伸向腰间长剑,动作自然而流畅,随后一口气将剑抽出,连转身都没有,便伸手往后方挥斩过去。
斜后方响起了尖锐的金属声。
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名男子在那里——修凡与门扉之间。刀刃从对方两袖中猛然探出,接下了红色的剑身。
修凡转过身同时斩下第二次攻击,然而对方身势一矮,往旁一跃闪避过去,并拉开了距离。
修凡机敏地观察着对方。有些驼背的姿势凑合着宽松的衣袖衣摆,让人联想到虫子:除了嘴部以外皆被面罩覆盖,双眼散发出红色光芒的镜片给人强烈的印象。
正要踏步向前,修凡却突然身子一沉。刀刃从后方横劈过他前一秒人头所在的位置。
第二名男子从背后出现,完全让人察觉不到气息,衣着打扮和第一个人如出一辙。
在完全压低身子之前,修凡扭身便往第二名男子斩去,但下一秒他又一个蹬地,往后一跃,宛如滑翔的鸟儿一般退了开来。同时,从正上方落下的人影持刀笔直刺入了地面。
第三个人。
每个人都戴着附有红色眼镜的面罩,非但不发一语,甚至感觉不到他们行动时的呼气。
没有任何信号,三人却同时行动起来。一齐,却又算准了彼此些微的时间差攻击过来。一人引开注意,另一人便趁机攻入死角。可怕的默契,
修凡果决地舍弃了骑士团的剑型,以自己编纂的剑术迎击。如果入侵者是以彼此的动作组合来扰乱对手,修凡单凭一把剑便能做到。
剑戟声铮然如错杂的铁琴,响彻四方毫无间断。赤红长剑的轻盈令人称幸。
入侵者对这番抵抗似乎感到意外,见到一连串的攻击都被抵挡下来,旋即拉开距离观察情势。
趁此机会,修凡背对墙垣将三人皆纳入视野之中,尽量减少死角。敌方依旧缓缓逼近。
这时,门扉发出声响,三人一瞬间被引开注意。
修凡立刻向前一跃,动作神速地朝着三人横斩送出一击。
然而致命的一击却只空虚地划过空中。三人一同往上一跳,紧贴在走廊的天花板上,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红色的六只眼往下盯着修凡。
数名辅佐官手持着已出鞘的剑,从尚未完全开启的门后冲出,一看到天花板的人影,他们慌忙停下脚步,哑然无言。
「修凡大人!?这究竟——」
骑士们嘈杂的脚步声与怒吼也从走廊深处逐渐接近。
最后亚雷克榭出现了,也不拔剑,步履一如往常,他来到走廊,一语不发地皱起眉抬头看着入侵者。
不知是眼见没有胜算,或是算准了时机,三名赤眼男子无声地往天花板旁的窗子翻身出去。
玻璃碎声盛大地响起。
不顾碎片纷落,修凡奔上前去,但从窗口只见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建筑物的屋顶另一侧。
这时其他的骑士也赶来了,守门的骑士们也在其中。
「竟然擅离职守,怎么回事?」
听到修凡的提问,护卫骑士立正不动,回道:
「十分抱歉!出现了可疑的家伙,于是我们追了上去,但是追丢……」
另一名不是护卫的骑士大喊:
「报告!有人入侵大书库,纵火后逃逸,目前正在搜索!」
「安静!你说大书库吗?」
亚雷克榭只一句话,现场就恢复了秩序。情报迅速地汇整。
据说是收藏骑士团文件与资料的大书库有人入侵,纵火后逃逸。之后,赤眼男子现身于此地门前,守卫追了上去,修凡接着从门后出现——。
「大书库的火势已经扑灭,受损轻微。」。
一名骑士报告。
「嗯,知道了那边没有他们要的东西,所以故意混淆视听吗……」
从失去了上半片玻璃的窗遥望着外头,亚雷克榭喃喃说道。
「阁下?」
「够了。那应该只是受雇于公会的人吧。应该已经不在本部中了。比起这个,把这个区域的守卫提到最高顺位,比我的护卫更优先。传令下去本部及帝都各支部进入第二级戒备态势,除非有别的命令发布。入侵路线的调查就交给你了。」
「了、了解!」
数名辅佐官敬礼后立刻快步散去。
「骑士团长,这骚动是怎么回事啊!?」
话声响彻整个走廊。一看,走廊的另一端有人耸着肩装腔作势地阔步走来。是费亚连监察官。
话说回来,修凡注意到了这次打从一开始就没见到费亚连的人影。
克欧马雷正要说明,亚雷克榭却伸手制止了他,自己走上前去。
「是入侵者。幸好没什么太大的损失。——您方才去了哪儿呢?」
「我在必要的时候前往必要的地方,没有义务跟你一一报告吧!」
「您说得是。」
「比起这个,你说有人入侵?好歹也是负责守护<帝国>的骑士团,居然让贼人入侵到本部里,真不知道这里的守备究竟是怎么了呢!」
「您真是讲到痛处啊!『战争』之后,正是我们全员必须团结一致之时,竟然发生这种事实在让人遗憾。」
亚雷克榭笔直地盯着费亚连,费亚连也不甘示弱地回瞪。在场所有人都能察觉到弦外之音的唇枪舌战正进行着。
骑士团长的视线坚毅不移、蕴藏着力量,宛若内含火焰的岩石。相对地,监察官则像是盘旋在岩石周围的蛇,敏捷、含毒,纵使精明地到处爬窜,利牙却无法穿透岩石。
随着决定性的瞬间到来,紧张感高涨。这时,新的闯入者打破了僵局。
一群人背着不知是什么大批的行李,让骑士领着路从走廊深处鱼贯而来。
是骑士团聘请的一群魔导士。
全然不懂政治上权术较劲的他们,无视当场的气氛大声喊道:
「亚雷克榭阁下,让您久候了。若是您方便的话我们这就出发吧!」
对于费亚连松了口气——也有种放心之感——的询问视线,亚雷克榭耸了耸肩。
「因为重新展开了受<人魔战争>影响而中断的区划调查,设置的魔导器也得调查状况如何,为此我从阿斯皮欧请来了魔导士和技师。」
费亚连看了一眼魔导士们。魔导器、测量用的,甚至是各式各样连用途都搞不清楚的道具让他们连腰都直不起来。
一行人就算是恭维也说不上干净整洁,费亚连对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反感之情。亚雷克榭向费亚连说道:
「我现在也要过去了,您要一起来吗?调查需要往来奔波,是很好的运动喔,监察官!」
「我应该说过我只在必要的时候前往必要的地方。告辞。」
费亚连悻悻然地说完,便踏上来时归路。匆地,他停下脚步。
「对了,今天这场骚动我会向评议会报告的,没问题吧!」
拿下最后一击的是我——监察官脸上仿佛这么写着,步伐迅速几乎是用跑的离开了现场,看起来也像是想在被反驳之前离去。
亚雷克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片刻,看不见对方之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册书籍。不过是一本手写纸张集结成的小册子,乍看之下谁也不会注意。
然而修凡见到此书,却感到腹腔深处似是有冰冷沉重的硬块翻滚不已。
「他们的目标是这个吧。真亏他们嗅到这里来了。」
亚雷克榭的眼神落在封面上,用只有修凡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说道:
「这里面有未来。在众多的失去之中,硕果仅存的可能性之一就在这里。怎能交给那些短视近利之人,更别说是打算摧毁它的人,绝不可能!」
那声音半分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修凡只是默默听着。
无言以对。
帝都地底十分辽阔。
札菲雅斯的山丘由好几层无数的巨大建筑连接覆盖着,甚至有传言说山丘本身可能就是人造物,其地底也不遑多让,有许多的遗迹与建物设施。
大多都还尚未经过调查。
地底大部分的区域,从以前就以维持治安为由禁止一般人进入。另一方面,历代的执政者则因调查对象过多而拖延至今。
「多亏如此,我们到现在都还是惨况一片,无法掌握这里的全貌。」
亚雷克榭对随行的辅佐官说道。
「那么这个调查——」
「唔,恐怕终究是无法一两次就结束吧。」
调查队顺着阶梯逐步下行,没有扶手的螺旋阶梯令人觉得似乎永无止境。一群魔导士与护卫的骑士们,共计十几人的团队,靠着手中的光照魔导器,一步一步往下走向漆黑的深处。骑士们铠甲的碰撞声回荡在垂直的石造洞穴中,显得格外嘈杂。
纵长的洞穴上方与下方同样深埋于黑暗之中,全然无从得知已经走了多深,还要再往下走多久,一个不好连时间的感觉都快要丧失了。
骑士们小声地发着牢骚说回程可惨了云云。
另一方面,魔导士们一边用测量仪器探索深渊,一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既然是如此深的洞穴,古代人应该会设置传送魔导器吧!」「之所以找不到类似的东西,会不会是因为这是紧急用的阶梯?」展露出的求知欲毫无衰减迹象。到最后他们甚至开始围绕着为何能运作的传送魔导器发现甚少,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让戴着头盔,就算想捂住耳朵也没办法的骑士们烦躁不堪。
这个纵穴是以前骑士团在调查某个地下遗迹之时,在倾颓的墙壁另一侧偶然发现的。因此,洞穴通往何处也只能推测,亚雷克榭则期待着它能抵达帝都的最底层。
帝都的基底构造。既然身为最高级装置的结界魔导器是古代文明的遗产,都市又建筑于其中心之上,若是能详查其中,对于古代文明的相关知识很可能有所斩获。
若非如此,不过是个区划调查,骑士团长怎可能亲自参加。而且即使是骑士团,要调查管制区域依旧需要办各式各样的手续。亚雷克榭可无意白白错失良机。
这次的探索修凡并未同行。他有他的任务。此刻他应该像平常一样淡然地执行着任务吧!
生存需要动机。亚雷克榭虽然有意提供修凡动机,但也没想到人们会将他推崇至这个地步。亚雷克榭原本只想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营造出周遭能接纳的状况,这样便足够了。
话虽如此。
亚雷克榭感到有些讽刺。
难以轻易接近的英雄,这样的名声,结果也让性好八卦之人远离了修凡身边。这会赋予他「复原」所需的时间吧!
然而很遗憾地,现在的修凡就像个精巧的自动人偶,拥有能力却没有意志。
(如果队长一职能带给他一些变化就好了——)
「有魔物!」
骑士的喊叫声让亚雷克榭回过神来。
阶梯前面——也就是下方——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在纵穴墙面到处设置了横向的洞穴。某种黑忽忽的生物一边唧唧叫着,一边从那横穴中蜂拥而出,像是某种鼠类,体型却有狗这么大。
转眼间调查队的去路全被鼠群给淹没了。它们的脚步声轰然,像是黑色的地毯一般往调查队的方向袭卷而来。无数的背脊扭动如波浪,在灯光反射下看来闪着光泽。
「怎么会!帝都的地底居然有魔物!明明是在结界之中……」
意料之外的发展让骑士们仓皇失措。不安之情也感染了魔导士们,他们往后一退,接二连三地跌坐在阶梯上。
一名魔导士脚步没踩稳,险些掉入螺旋阶梯内侧的深渊之中。
「咿——!!」
千钧一发之际,亚雷克榭强而有力的手腕抓住了魔导士的衣襟,将他拉了回来。亚雷克榭十分轻而易举地将魔导士在阶梯上放下,旋即将剑拔出,视线依旧朝着前方。
「切莫慌张!各位!像个骑士!」
在骑士团长一喝之下,骑士们端正仪态拿起武器备战。受到光照魔导器的光芒照射,剑刃闪耀。
看到了部下们奋起作战之貌,亚雷克榭领先众人下了阶梯。
黑色的波浪前端宛若浪头般往上卷起,鼠群一同扑了过来。
「哼!」
银光将黑色的浪头横劈开来。<帝国>骑士团团长亚雷克榭的斩击。
只这么一挥剑,前列的鼠群便脆弱地崩散瓦解。连没有接触到剑刃的鼠只都往后弹飞而去,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墙似的。数十只鼠弹至半空,拖着悲鸣的尾音往纵穴的无边漆黑中坠落下去。
再一剑、两剑。
第三剑伴随着苍白色的冲击波,将黑色的地毯撕成碎片并一路冲下阶梯,撞击在纵穴转弯处的墙上,引发剧烈的爆炸。就这样数不清的鼠只命丧黄泉。
在亚雷克榭毫不留情的攻击下,能躲过的鼠群数量有限,这时骑士们再持剑攻去。众人皆受骑士团长骁勇之姿鼓舞,奋战不懈。
战斗并没有持续很久。
一开始,鼠群多到让人觉得似乎永无止境,但不知是否领悟到自己终究没有胜算,它们最后终于踏着同伴们的尸骸,开始撤退。然而它们与后方煞不住脚步的鼠群发生激烈的冲撞,于是有更多不胜计数的鼠只被踩扁,或是被推挤出阶梯,落下漆黑的万丈深渊。
将无数的尸骸抛在身后,鼠群返回了原本的巢穴。它们的叫声也渐远渐弱,只剩下人们留在昏暗的阶梯上。
「损伤如何?」
亚雷克榭将剑收回剑鞘后向辅佐官问道。他的身上没有溅到一滴血,甚至连呼吸都毫无紊乱。
「无人负伤。只是听说诸位魔导士有几样道具掉了下去……」
亚雷克榭点点头。
周遭满是血腥与野兽的臭味,调查队几乎喘不过气来。
四周环绕包围的黑暗让人深感压力,光照魔导器的光芒看来也变得微弱不甚可靠。然而亚雷克榭没有丝毫动摇之貌,在一行人当中,他必须是比任何灯火都更强烈的光芒。
「那我们出发吧!毕竟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可别松懈戒备啊!」
对着险些懈怠下来的一行人说完话,亚雷克榭再次迈出步伐。
3
「那个小子到底有什么目的啊?总不会是认真想与我们较劲吧?」
在雕梁画栋的奢华房间里,衣着奢华的数名男子聚集在此。
「他还年轻嘛!八成是想要力量为所欲为吧!」
「经过前阵子的骚动,我还以为他会稍微安分点呢!结果好像还自以为领有和以前一样的力量。」
「说到那件事,福尔布拉大人家的三男不幸丧生,搞不好对他来说还是除去了麻烦……」
「嘘!切勿轻言妄语!可有不少议员失去了亲人哪!」
「是没听说有什么悲恸伤心的传闻。嘀咕葬礼的开销和费功夫倒是……」
「哎,我也失去了侄儿,但我也不否认,这对一族来说的确不算太大的损失。」
「我们是不是应该要更严厉地向他们追究这些损害的责任呢?」
「骑士团所带来的胜利才刚发表出去,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旧事重提了。」
「反正任免团长是属于皇帝的专权事项,比起这个还是讨论今后的对策吧!」
「先帝也真是!留了个如此棘手的祸根就走了!」
「迪诺伊亚家已经有两代未曾在评议会得到席次了,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有些不解世事也不一定。」
「回想起来那家伙的父亲对他也是一片苦心栽培啊!结果未能得偿宿愿就把家位给让出去了。」
「他人是不错,可惜头脑说不上聪明。否则的话应该能再活久一点吧!」
「亚雷克榭可能也急了吧!觉得既然在评议会无法出人头地,就把目标转向骑士团去,所以对他来说提升骑士团整体的地位有其必要性。」
「无论如何,我们绝不允许骑士团恢复到以前的规模!更别说要扩张,想都别想!诸位,没问题吧?」
卡克塔夫公卿将一席讨论做了小结,众人皆表示赞同之意,接着话题便转到了其他更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佩欧奇亚辽阔的大草原上,一群魔物轰然移动着。数量五十有余,颇具规模。
魔物之中不只有群聚生活,有些还会在土地上迁徒。有时它们的路线会与人类往来的道路交错,或是擦过都市附近。像这种时候,受人们的请托扫荡魔物,从古至今一直都是骑士团主要的任务之一。
如今,俯瞰草原的山丘上也可见他们的身影,队长修凡率领了三个小队的骑士。话虽如此,这并不是修凡正式的部队。修凡目前还没有直属于他的部队,这不过是以教官的身分带领罢了。这支部队大多是由刚入团的新人所组成,小队只是临时成立,并设置班长而非小队长。
修凡等人在位于魔物群前进路线正前方的山丘上严阵以待,不用多久,魔物群即将抵达山麓下。修凡静待时机到来。
魔物群尚未注意到这里。证据便是他们仍以十分缓慢的步伐,默默前进着。
列队在修凡身后的新进骑士们,似是为了排解紧张彼此窃窃私语。
「那群魔物,如果这样继续走下去会撞上哪里啊?」
「那个好像其实不会接近哪条街或哪座城耶!」
「啥?那为什么要驱除它们啊?」
「太敏感了吧?<人魔战争>搞得大家都很不安啊!」
「我才对自身安全感到不安咧!」
「没问题吧!教官是那个修凡队长耶!」
「可他不是平民吗?」
「嘘!会被听到啦!」
就算听得见,修凡也只是充耳不闻。他的任务是藉由扫荡魔物累积新人的实战经验,不包括礼仪教化。
这次带领的骑士全是贵族子弟,但并不因此有任何需要特别考虑之事。无论对方是平民或贵族,不过以新人相待而已。修凡重新面向队伍。
「从此刻起,作战开始!对方只是一般魔物,只要依训练为之,危险性便十分低。有其他提问吗?那么行动!」
编排为第二、第三小队的队伍分头从左右下了山丘。这两支小队将从左右包夹偷袭魔物群后方。小队往藏身地点迂回前进的模样,修凡从山丘上看得一清二楚。
算好时机,修凡与剩下的第一小队开始一同前进。他们将会背着山丘与魔物群正面对峙。
骑士们践草踏石,铠甲铿锵之声不绝。高举入空的长枪凛然轩昂。
「教官,魔物群似乎注意到我们了。」
无须等报告呈上,修凡早已发现魔物前进的速度加快了。等再前进一阵子,他将手举起,第一小队停下步伐。
「在此迎击!」
小队重新整队,将手中长枪柄部立于地面,摆好架势。长枪从三层队列中刺出,当场化为一座临时要塞。
骑士全员的装备都是剑与枪,武醒魔导器尚未配给,也无弓箭,纯粹是近身战斗的准备。原本应在箭雨攻势下迎接近身战,但入团时日尚浅的骑士们只勉强习得了剑与枪的技巧。然而比起继续进行没完没了的道场训练,修凡选择了让他们体验实际战斗。
这次的对手是野猪一类的魔物,并不罕见。但说是野猪,壮硕的成兽可比一名成人还高,突出的獠牙不可轻忽,更别提它们全力冲撞时的力道,骑士的铠甲根本不堪一击。
感受到魔物群狂奔于大地引起的震动,骑士们一阵紧张,备战的长枪尖端微微颤抖。
魔猪逐渐逼近,再五秒左右双方就要接触,这时——。
作为信号的烽烟燃起。
同时,前方——也就是魔物群的后方——骑士的鼓舞之声哄然响起。第二、第三小队嘶声呐喊,开始突击。
突来的混乱让魔物群更煞不住脚步,它们就这样猛烈撞上眼前的第一小队,接二连三地扑向指着自己的长枪枪镞,一一被贯穿,哀鸣一片。
一名骑士长枪接触地面的角度没有控制好,无法完全支撑累加的力道,往后弹飞翻滚在地。将他撞飞的野猪身上还插着枪,纵身冲进了自己所造成的队伍空隙间。下一秒,它的身体却被纵劈为两半。
「快站起来!备好武器!」
红色的鲜血从同样赤红的剑身上滴落,修凡对仰倒在地的骑士怒斥道。虽然新进骑士应声已不成语,还是捡起身旁长枪撑着身子站起来,总算回到战斗队伍里。
魔物群完全被削弱了气势,第二、第三小队乘胜追击。受到三方猛烈攻击陷入恐慌的魔猪群被枪、剑接二连三地击毙。
「是头目!」
有人叫道。骑士们眼睁睁看着体型比其他野猪大上两倍的雄壮野兽将同伴们踢飞。身着铠甲的骑士轻易地飞向空中,撞在地面上,在恐怖与痛苦中挣扎。
有骑士想要上前救助,才踏出脚步,却震慑于巨猪发狂的愤怒咆哮,不禁往后一退。
巨猪锁定了倒卧在地的骑士为目标,积蓄着力量,打算猛冲过去,以它突出的长牙将目标撕裂成碎片。被锁定的骑士拼了命想逃,但不知是否伤及筋骨,甚至无法起身。
就在巨猪有所动作的瞬间,一支枪划破空气飞来,刺中其背。魔物由于痛苦与愤怒嚎叫着。
骑士们得知掷枪者是谁,不禁喊出声来。
「教官!」
除了手中持剑,修凡简直像是行走于街道一般,在骑士间前进自如。注意到他的魔猪向他扑来,修凡只稍稍一动便闪避开来,被躲过的魔物则从咽喉喷出鲜血一一倒地。
他顺利流畅地朝着巨猪前进,一语不发、面无表情,甚至毫无防御之姿。
新人们看着这副脱离现实的光景,哑然无言。
巨猪剧烈地晃动身体甩开背上长枪,随后往地面一蹬,头部左右摇晃犹如巨箭一般笔直地朝修凡冲去。被卷入的野猪往两旁弹飞开来。
双方的距离转瞬间便消失了。
冲撞的瞬间,看在骑士眼中像是巨猪与修凡的身影重叠交错,互不相让,却彷佛只是擦身而过一如字面意义,并无接触。
修凡伫立于当场。巨猪并未回头只是往前奔驰。第一小队看着它直逼而来的模样,不禁僵住了身子。
忽地,巨猪头一斜,就这样不自然地转了半圈往下一滑,滚落在前脚之间。
踢飞了自己的首级,巨猪还向前跑了几步,但终究失去冲劲,颓倒于骑士队列跟前。彷佛是终于领悟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隔了一秒终于回过神来的骑士们,挥舞着手中武器,异口同声地扬起欢呼。
「你们在做什么!作战尚未结束啊!」
听到这当头棒喝,骑士们连忙重新参战。
直到最后一只野猪倒下为止,修凡都停在巨猪毙命之地,再也没有移动半步。
卡克塔夫公卿威吓般的声音响彻于<帝国>评议会的议事堂中。
「团长,你简直像是认为那种事件还会再发生啊?你是认真觉得会有这种事吗?」
发言台被列席的议员们团团围绕,亚雷克榭从台上抬头看着卡克塔夫。
「我反而想请教您,为何能断言那件事不会发生第二次呢?」
对于亚雷克榭的反问,卡克塔夫投以带着嘲笑的眼神。
「那样的事件在<帝国>千年以来的历史中没有其他案例。为了如此稀有的事件,就算是未雨绸缪,你的要求也实在不得不说是过于夸张了。」
场内到处回响起赞同之声,其中甚至有人一直与邻席聊着无关的对话,只有这种时候点头称是。
真是上了一课啊,亚雷克榭半分叹服地心想。
费亚连得意洋洋地从卡克塔夫那一侧看着亚雷克榭。他全神贯注着,不错失任何机会出示不利于骑士团的情报。
「那么在下的申请是无法获得许可了,是吗?」
「就恢复到<人魔战争>以前的水准而言,凭据是不足。你就重新提出维持现在组织规模最低限度的预算案吧!听好啦,团长!我是说现在的!」
距离卡克塔夫数席之外的老议员要求发言。
「比起这个,还有录用平民的事。最近,听说采用的标准又放宽了,真的有必要吗?比如说那个叫什么来着……修、夏……」
「修凡。」
其他议员帮忙接了话。
「对,那个叫什么修凡的。平民当上骑士团干部这可是前所未闻。听说街头巷尾好像把他当英雄,但轻贱传统可不是好事。」
「骑士团的名额如今大幅缩减,为了以有限的人才维持机能运作,不得不唯才是用不问出身。」
「不得不吗?在我看来,只觉得你这么做是别有居心哪!」
「恕我失礼,在下难以理解您话中含意。」
「不把话说白了你就不懂吗?我的意思是叫你谨言慎行,不要有招致谋反之疑的动作!在发生那场骚动之前你好像也做了些什么有的没的——」
老议员这时咳了起来,无法继续发言。
「为了让先帝托付于我的骑士团正常运作,我只是施行必要之事。」
「那你是说我们违背了先帝遗志吗!」
「你方才的发言是对评议会的侮辱!」
亚雷克榭的反驳立刻遭到数名议员激烈驳斥。那些专门担任这种角色的人们。
认为结论已出,卡克塔夫高傲地靠坐在席位上。
费亚连脸上浮现冷笑,即使从亚雷克榭的位置上也可看得一清二楚。
被选出的人民代表中,位阶更高人一等的人们。
皇帝缺位的期间代为处理要务,掌管统治机关的人们。
<帝国>评议会。
不抱持着希望,却也不感到格外绝望,亚雷克榭只目光扫视了场内一周。
有人受到自己的话语煽动,无止境地贬低骑士团;有人与身旁的同事谈天说笑,话题明显毫无关联,甚至无关政治;有人不知是否平日过于放纵健康状况不良,尽管周遭喧嚷却不受影响打着瞌睡——。
<帝国>评议会。
场内一片喧哗,无法收拾残局。
对险恶的气氛十分敏感——这是为了避免议员之间的对立过于严重不可或缺的才能——的议长敲响木槌数声。
「闭会!闭会!」
审议延期。亚雷克榭离开了议事堂。
当然,他并不打算就这样算了。
贵族也有形形色色的人。有的骄矜自持,绝不轻易独自外出到街上;有的和平民一样,为了散心随处闲晃。家世低的人、尽管当上骑士却无意勤勉工作的人、无所事事只是生活怠惰茫然度日的人。
<啮月>亭便是这些公子哥儿最合适的店家。
此刻也有一名骑士与友人不着边际地闲聊着。
「那个队长好像没有恐惧这种感觉似的。」
他一说完,友人稍微做出思考的模样。
「都被称作英雄啊!想必胆识过人啦!还是说他就这么渴望立功?毕竟是平民嘛!」
「不」,骑士的口气有些犹豫。
「怎么说呢,跟那种的感觉不太一样啦!说是不怕死嘛,哎、这也没有错,可是……」
友人耸耸肩。
「我没看到没办法。不过,那场<人魔战争>不是据说超惨烈的吗?有过那样的经历,遇上什么事情大概都不会吃惊了吧!」
「唔……」
像是对自己说出口的话感到疑惑,年轻人沉默了下来。友人也不以为意,继续喝着酒。
年轻人回想起自己见到的光景。在魔物与骑士的混战中,身上溅着鲜血,纹风不动伫立于原地的身影。尽管四周喧闹,却让人觉得仿佛只有那里是被区隔开的另一个世界。
经验丰富的骑士,就能像那样超然世外吗?那样,仿佛与我无关似的——。
友人斟满的酒杯,年轻人一饮而尽。反正,英雄这种人也许是超乎凡人理解的存在吧。
然后他又想。
我可无法变成那样。
这么一想,不知为何浮现一股类似安心的感觉,他又再次陷入困惑中。
修凡很少外出,没有任务的时候,他几乎都在骑士团本部中度过。
然而一旦走到外头,无论是贵族街还是贫困的庶民区,人们都不会错过英雄的身影。
队长修凡!
<人魔战争>的勇者!
豪杰修凡!
众口赞扬连连。那每一声每一语,修凡心中的声音都有所回应。
是谁?那声音也询问着修凡自己。
在说谁?
修凡捂住耳朵,躲开心中的声音,躲开外头的声音。
每个人都认识修凡。
每个人都认识修凡这个身分。
只认识修凡这个身分。
人们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十分可畏,他们对修凡几乎一无所知,只看自己想看的,并且深信不疑。
没关系,那并不会造成任何不便。修凡做出修凡该有的举止,以修凡这个身分走过街上,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平民英雄一旦来到,高龄的贵族们便窝在家中,远离窗边,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静静地等着他走过。
贵族中也有对传说十分向往的年轻世代,他们则公然地崇拜着英雄。也或许是他们在这名应为平民的男子身上,嗅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气味也不一定,但无论是否为平民,修凡就是英雄。
当然,也有人表现出不同的反应。
那天,修凡来到散布于帝国各地的其中一个骑士团支部。他将骑士团长的命令书状交付于对方,下达该有的指令。这样的工作虽然单纯但需要相衬的头衔去执行。一如往常地他不含任何情感,淡然地完成了工作。
他走在返回本部的路上,突然有名年轻贵族出现挡住了去路。尚未入夜,这人却已醉得一目了然。
修凡身后的随从走上前去。
「帝国骑士团的修凡队长要通过,请让开路。」
就算是平民,骑士还是骑士,大多数的贵族为了避免麻烦都会听从。若是大贵族则根本不会出现在此地。
然而应该身为贵族的这名醉汉,却用他迷茫的眼神望向修凡。
修凡看出他混沌的意识中浮现微微的疑惑、还有些别的什么。
「修……凡……?不,你是……」
听到的词语在脑海中似乎终于结合成意思,男子的表情有几分紧绷了起来。
「……修凡、是那个修凡队长吗?哎呀!这真是太失礼了!因为觉得您有点像我认识的人,我真是做什么蠢事啊!」
不顾随从们凶恶的目光,男子蹭到修凡身边。
「那不知道您感想如何啊?把大家都抛下只有自己活下来?」
「你这家伙!」
听到这可谓是侮辱的话语,随从——虽然他也是贵族——怒喝道。修凡本人则依旧默默不语地伫立着。
「别那么气得大吼大叫嘛,朋友!我可没意思惹你生气啊!只是想向大名鼎鼎的英雄大人请教一下嘛!那我就告退啦,队长大人!」
男子夸张地挥挥手,脚步不稳悠悠晃晃地在一旁的小巷中消失了身影。修凡盯着他的背影望了一会儿。
「我想起来了,这人以前待过骑士团。平日素行不良众所皆知,<人魔战争>之时别说从军了,听说还被关了禁闭。同伴们全都参战,然后,听说战死了,他则退团返家,落得那副模样。」
随从说道,一边往巷口瞧了瞧,确定男子没有再回来。
「名字是?」
「是?」
「那名男子的名字。」
「是!呃……我记得好像是叫米尔邦的样子。」
「您知道吗?」
修凡感到咽喉一阵哽涩,只是摇摇头。
骑士团本部的深处,骑士团长操作着浮在空中散发光芒的设计图,一边问道:
「新人的教育怎么样了?有像样的人才吗?」
「已经有人提出退团申请,大约五人中有一人。」
修凡冷淡地回答,语气只是在陈述事实。
亚雷克榭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不尽如人意啊!话虽如此,我们现在还是必须尽可能地培养人才,多一个也好。麻烦你继续负责,交给你了!」
「是。」
修凡行礼后便离去了。
若是得知修凡的入团期间与自己相去不远,岂止如此,他甚至没有接受正式的指挥官教育,新人们想必会大吃一惊!惊讶之余,一定也不肯相信吧!
然而短暂却高密度的日子,远胜过轻松简单的十年。
才能与经验,在现今的骑士团中,能兼具二者的人才是十分贵重的存在。唯一可惜的就是欠缺意志——这目前还没有恢复的徵兆——不过,到目前为止,要求他去做的事都好好地完成了。
往后还很漫长,现在就暂且如此吧!
亚雷克榭朝着放在手边的手写书册点了点头。
4
「那么,基于赞成者为多数,本案通过!」
议长朗声宣告后,敲响木槌三次,宣布议会结束。
亚雷克榭向在座诸位议员们深深一鞠躬。
「怎么可能!开玩笑!我不承认!我不承!!」
卡克塔夫大叫着,愤怒之意表露无遗,但声音却淹没于议员们离席时的喧哄声中。
以前与卡克塔夫同声斥喝骑士团的议员们避开了卡克塔夫含毒的锐利视线,接二连三地匆匆离席而去。
卡克塔夫将手中文件往地上一摔,全身颤抖,他身旁的费亚连则仓皇狼狈不堪。
亚雷克榭在被他们逮住前就离了场,直接去向赞成议案的议员们致意。
经历数次修正与否决,骑士团的预算案终于通过了。如此一来,至少可以避免目前的活动出现危机。
——从以前开始,评议会的人们就将骑士团的茁壮视为危险之事,骑士团在<人魔战争>中遭受重创后,他们便以此为良机,屡屡对骑士团重建提出异议。由于长期以来他们已经彻底习惯于安定,无论是何情况都对着手更改制度表现出强硬的反对态度。
对他们来说骑士团原本不过是评议会的下层组织,只要骑士团以自己的意志做出行动,就不可能不招致议员们的警戒。
于是,直到骑士团成长得够坚强之前,亚雷克榭便十分用心巧妙地引开他们的注意。等到评议会察觉时,骑士团已经拥有了力量能排除他们的干涉。
事情若顺利进行下去,骑士团将如亚雷克榭所愿,从评议会手中得到政治上的独立吧!亚雷克榭欲以此为基石,更加扩大改革——。
但<人魔战争>却造成了阻碍。骑士团物理上的力量有所折损,此外,身为亚雷克榭后盾的皇帝驾崩了。这两个让评议会有所忌惮的要素一旦失去,便产生了巨大的反动。
尽管不可能解散负责维持治安的骑士团,若是能够,评议会盼能解除亚雷克榭的任职,让更加稳重保守的人来接任。
但讽刺的是,这次评议会的性质却成了妨碍。
为了让评议会能执行原本为皇帝权限的骑士团长任免权,必须要违反传统进行修法,另一方面,若是要选出新皇帝,恐怕会在议员之间引起严重的对立,在与骑士团对决的跟前,这绝非良束。
于是,半分折衷地,评议会决定让亚雷克榭继续待在团长的位置上,转而致力于抑制骑士团的活动在必要的最小限度范围内。
亚雷克榭对于评议会内的动静全都看在眼里。
他看出评议会并无意全力竞争,便保持着重复提出修正案的姿态,并在台面下进行动作彻底瓦解议员之间的联合。
评议会在对抗骑士团、亚雷克榭的构图中看似团结一致,但若是剥去伪装,内部其实弥漫着背叛。
打从心底对骑士团同仇敌忾的议员不过一小群,大多数人的行动则出自单纯的利害关系,或是与其他议员权术较劲的延长。连在<人魔战争>中失去亲人的人们,也是如此。
亚雷克榭慎重地,私底下到处说明骑士团的行动并不会违背他们的利益——抑或将损及他们的敌对者。他甚至与数名大人物约定提供他们骑士团的支援。
然后是表决。
尽管否定论调一如往常地占主流,预算案仍旧得到足够的赞成票通过了。到前一秒都还自信满满的卡克塔夫,一瞬间无法理解发生的状况哑然无语。
不过,大贵族卡克塔夫立刻领悟到自己在谋略上败下阵来,愤怒到了顶点。谋略正该是评议会对骑士团的常胜武器才是。
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卡克塔夫这阵子影响力减弱,想来是无法避免的了。
就亚雷克榭而言,这并非出自本意,是场被迫的行动。为此腾出的劳力应该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但有人向他挑起胜负之争,然后他赢了。
亚雷克榭离开后,卡克塔夫以暗藏毒意的语气说道:
「很好,既然他模仿我们,我们也来模仿他啊!顺便让我的同僚们回想起究竟该听谁的话!谅他们不会有半句怨言!」
只有身旁的费亚连听见这喃喃低语。
「大爷,往这边。」
猎人穿过生长状况不甚良好的草丛,一边往背后叫唤。数步之后的修凡默默地点了点头,在他后方更接着猎人数名。
一行人小心留意着魔物的气息,在群木高耸林立的森林中前进。黝黑的树干笔直生长如柱,分枝在遥远的高处散开。枝上繁茂的无数叶片遮断了大部分的阳光,从叶隙间洒落的光线恰似夜空的星子般微弱不可恃。
昏暗而宽阔的空间,令人联想起某个建筑的宽敞房间。
爬上树根编织成的阶梯,跨过倾倒地面的横木,弯过群木组成的回廊,骑士与猎人们继续前进。
没多久,森林富有变化的样貌也开始让人感觉有些乏味,这时,最前方的猎人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指着前方。
「就是那边。」
在他手指的前方,一个人头大小的机械静静地躺在一颗大树的根部,大半吞没于错综复杂的树根之中。
——魔导器。
修凡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带路的猎人连忙追上去,其他的猎人则留在原地。
在树根之间闪烁的光芒与隐约传出的运作声音,显示这机械还活着。外观相当古老。这可是意外发现的珍品——正如亚雷克榭所求的。
「怎么样?没错吗?」
猎人说道,一边在修凡身后战战兢兢地探头窥望。据他说这是在林中追捕猎物时偶然发现的。
「辛苦了,接下来让我一个人处理就好。」
「没问题吗?要是魔物出现——」
修凡并不回答,他从怀中取出小小的布袋,将它抛掷给猎人。猎人接了下来,沉甸甸的重量感,同时里头响起钱币碰撞的声响。
「是、是,那您保重。」
猎人鞠躬行个礼,匆匆回到伙伴身边,一同离开了。
修凡一个人留在原地,寻思该从何开始着手,他在战利品前蹲坐下来,往甚至长了青苔的金属表面伸出手去。
「别碰它!」
听见这近距离突如其来的声音,修凡像弹开似地往后一跳,落地时剑已出鞘在手。他完全没有感到丝毫气息。
(是谁?)
修凡停下了动作,宛如僵住一般。
「你是……」
他不禁说出声音。
片段的印象如同闪光接二连三地窜过脑海。
红与黑。
翻飞的银色。
城与剑。
火焰般的愤怒。
——死。
杜克·潘特雷。
大理石雕像般的身影伫立在那,手中握着那把曾经见过的,形状奇特的剑。
<宙之戒典>。
皇帝的佩刀,也是皇位继承仪式中不可或缺的<帝国>至宝——。
修凡从亚雷克榭口中如此听说,还听闻先帝驾崩后迟迟无法决定继任者,便是因为此剑下落不明。
「多亏这件事让我们与评议会有起不完的冲突。不过,冲突的理由也不只这一个,况且也的确有其令人称幸的一面。」
一边说着,亚雷克榭脸上浮现带有几分讽刺的笑容。
那把宝剑如今握在这名与人界分道扬镳的男子手中,就在眼前。但修凡受心中印象眩惑,反应慢了一步。
杜克靠近地面上的魔导器,在胸前将剑笔直举起,同时,他的脚边开始散发出光芒。
强烈的闪光一瞬问布满视野。修凡感觉在光芒中看见了疑似文字的图样。
(术式——?)
光芒骤然消失一如出现之时。往魔导器一看,它的光芒亦灭,运作声停了下来,完全地沉默了。
修凡直觉地领悟到魔导器上发生了什么致命性的事情。无论它长生地度过了多少时光,现在都已经死去。
他不禁伸手欲按住左胸,又查觉到其中矛盾而罢手。
那么,这次是白跑一趟了。修凡默默将剑收回鞘中。
这样的反应似乎引起了杜克的注意。他转向修凡,那白皙的面容尽管在阳光照射不进来的群树下彷佛仍闪耀着。
「……即使行动受阻也没有半句怨言吗?」
「我没有接到那种命令。」
杜克眯起了眼,视线盯着修凡像是能刺穿一般。
「我想起来了——是那时候的男子啊。」
修凡听出他话中的轻蔑之意,不过前提是雕像如果也有这样的情感。
修凡一动也不动。
比杜克更面无表情的脸,面具。
「——依旧、是个死人啊。」
杜克转过身去。
修凡默默无语地目送风中翩然的银色长发离开。
什么也感觉不到。
被夺去了未来,过去也已舍弃,只剩现在。
然而。
他突然睁大了眼,毛发竖立。
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某种情绪从深处喷发出来,从内部冲击着修凡。
他像野兽一般从咽喉发出嘶鸣,同时往地面一蹬,原本收起的剑在空中拔出。
他朝着毫无防备的银色头顶一口气逼近,挥下鲜红的一击——。
剧烈的冲击重创修凡全身。伴随着尖锐的金属声响,剑从他手中弹飞出去——才这么想,背后已撞击在地面上,他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激情像是骗人似地消退了。修凡整个人成大字形躺在地上,全身无力。
杜克将挥舞的剑缓缓放下,表露出比方才更明显的轻蔑之色,低头看着修凡。
「不要以为那样空虚的剑能欺近我身边。」
修凡动弹不得更遑论回话,只是横躺在地。
他听着草上的脚步声,知道杜克逐渐走远。
仰望着被群木遮挡看不见的天空,眼中没能有泪水滴落。
「有人见到团长阁下吗?会议就快开始了!」
辅佐官克欧马雷与其他的辅佐官们正在骑士团本部的办公室工作,突然,同事利亚恭跑了进来。
「团长阁下去迎接客人了,从阿斯皮欧来访的客人比预计的还早抵达。」
听到克欧马雷的回答,利亚恭仰天一叹。其实这个时间他应该随行于亚雷克榭身边才是。
「怎么会这样!那团长阁下现在身边没人跟着啰?」
「你也来了……这样我们全都聚在这儿了,应该吧!不过我想团长阁下去之前就明白这一点啦!还对我们说了不需要跟着。」
其他辅佐官对克欧马雷的发言点点头表示赞同,利亚恭似乎因此稍微放心了些。他重新打起精神,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开始处理堆积的文件。想来他是放弃去追亚雷克榭,决定在这里等他归来了吧。
至于亚雷克榭的人身安全,大家倒是都不担心。毕竟他又不是要离开帝都,至少护卫也绝不会离身。更何况,谁能伤得了那位骑士团长呢?
「话说回来,团长阁下亲自去迎接,我们一个人也不带,这可不普通。究竟是什么要紧事啊?」
在克欧马雷的对面工作,戴着眼镜的辅佐官席孟德尔说道。他是名贵族。骑士团长亲选的辅佐官们藉由理想,这个超越身分的羁绊连系在一起。他们首先就是名骑士,更憧憬着「真正的骑士」——像是亚雷克榭或修凡那样的骑士。
「前阵子的调查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发现,听说是分析结果的报告喔!」
「所以为了早点听取报告团长阁下就亲自前往了吗?能这么吸引他的关注,看来这事不简单哪!」第四名辅佐官——与克欧马雷一样,平民——多雷姆接着说。
「大概是那个啦!跟古代文明有关的研究。而且最近处理预算案的事又一直很烦,也算是散心吧!」
克欧马雷一说完,利亚恭——贵族——便从文件中抬起头。
「老实说,之前吵成那样,预算案还真通过了呢!虽然团长阁下什么都没说,不过背后想必是有许多各式各样的交涉谈判吧!」
「审议的情况好像满恐怖的喔?」克欧马雷说道。
「唉,每次每次都超惨的。没在场真是对了!我觉得亚雷克榭阁下真是能忍啊!」
尽管平民禁止进入评议会议事堂,不过光是听到跟着出席议会的贵族同事描述,克欧马雷从不以此为憾。
「对议员来说,评议会的议席一定要是恒久不变的荣誉,所有可能减损其价值的事都不能接受。他们就是用这种怀疑的眼光在看团长阁下的改革。」席孟德尔接着发言。
「好不容易诞生的潮流绝不能让它停下——就靠我们的手。」
多雷姆说完,年轻的辅佐官们对彼此点了点头。
忽然,利亚恭注意到有个木箱放在房间的角落。
「这是?」
「货物的标签上写说是挖掘出来的魔导器。」
利亚恭姑且接受了克欧马雷的回答,但似乎还是颇为在意。
遵从亚雷克榭志向之人在执行任务之余,若是发现了古时代——无论是帝国或是古代文明——的相关遗物,便要尽可能地将之回收,这是辅佐官之间众所皆知的事实。
这是件触法可能性很高的事,不过,魔导器管制很多,原本就难以带回,更何况任务中也不可能真正地进行挖掘,所以发现新魔导器是十分罕见之事,带回来的绝大多数是文献资料。
是以,今天这样的例子就是如此难得。
「这是谁带回来的啊?」
对于利亚恭的提问,辅佐官们彼此互看等待对方回答。
「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我也以为一定是你们哪个人收到的。」
「喂喂,怎么会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
利亚恭走近木箱。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哎,这是挖掘品吧?」
「不是的话也不会在这里吧!怎么了?」
「没有,好像有奇怪的运作声——」
光芒四射。
「每个数值都仿佛在证实您的推测,请看。」
魔导士以些许兴奋的语气说道,他翻开一叠文件,将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依序指给亚雷克榭观看。
「这是解析帝都结界之后计算出来动力输出的最大值。实际上展开中的结界,它的实测值远远低于这个数字。另一方面,这个是前几天调查时发现的地下设备,它的负荷容许量的推定值。如您所见,这大幅超过结界输出的最大值。当然,目前的调查还不能说万无一失,不过,设备机能与现在的活动规模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乖离,这是可以确定的。也就是说——」
「帝都的结界魔导器,或是它的基座部分,还存在某种未知的机能,是吗?」
「只能说是种可能性。」魔导士依旧语带慎重地说道。
「但至少我们可以确定,与形成结界力场无关的设备也还持续在运作着。虽然它的状态几乎可以说是接近休眠中,不过从它的规模来看,既然没有必要,应该可以让它停止运作才是。」
亚雷克榭满意地点点头。
「我从以前就觉得,帝都的结界魔导器与都市的规模相较之下,还是显得过于巨大,或许是有什么其他目的也不一定——不过看来内情似乎超乎我的想像呢!」
他们走在帝都的大路上,往骑士团本部前进。
魔导士们围绕着亚雷克榭,护卫的骑士们则像是追在后面跟着。
在众人进行着充满热情的热烈讨论之时,不知不觉已经可以看见骑士团本部了。
「这一定要与原本的区划调查分隔开来,继续做下去才行!还请诸位继续协助——」
亚雷克榭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他看见了一个熟悉,但是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的人物。那人不看四周一眼,笔直地凝视着骑士团本部的方向。
「这是监察官,真巧啊。」
被人从背后叫住,费亚连一脸吃惊地回头一看。
「骑、骑士团长!?你现在不是该在开会……」
「我现在正好与这几位魔导士们在商讨关于上次的区划调查一事,接下来要回本部继续——怎么了,监察官?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喔?」
费亚连明显地神情慌张,视线来回看着亚雷克榭与——骑士团本部。
像是给人凿了一下似的,亚雷克榭的眉间刻下了深深的皱纹。
「立刻返回本部。」
他一转方才的语气,声音冷酷令人寒毛直竖。
「监察官,你也一起过来。」
似乎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到了什么,费亚连全身一僵往后退了一步。
「不、不了,我……」
「把他一起拖来!!」
亚雷克榭对骑士们大声说道,不看监察官一眼便飞奔出去。
骑士团本部前开始聚集了人群。
亚雷克榭推开人群往前进。
本部的建筑物前站着数名骑士,他们也注意到亚雷克榭,往这里跑了过来。
「团长阁下!」
「这是怎么回事!?」
「属下也不知道。那个突然出现……我们来到外头后再也没人出来了,该怎么办……」
骑士手指的前方,一个奇妙的东西浮在本部的建筑物上空。
光芒描绘出的纹章模样,上下包围着数个类似结界但是小型许多的光环。
——术式。
相同的东西还有数个,全都浮在本部上空。
「那个能解读出来吗?」
亚雷克榭向跟过来的魔导士们询问。大伙儿即使气喘吁吁,仍然往本部上空望去。
然而立刻一一摇头:
「我第一次见到这东西,如果没有器材和时间……」
其中有一人走上前来,面色铁青,连开口说话都像是要费好大力气。
「那是……时代十分久远的东西。我也、只看过一次……而且是在功能不全的状态下。骑士团……骑士团居然保存着那种东西吗!?」
亚雷克榭抓住他的肩膀,下意识地出了力。
「我们没有保存任何一样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回答我!那是什么?那是做什么的!?」
尽管亚雷克榭态度强势,魔导士的语气依旧带着犹豫。
「……那个光环是展开力场型的术式。它与都市结界有些相似,但作用是往内的。展开力场之后它会释放出破坏波,并将破坏波留在内侧重复反射,藉此破坏范围以内的物体……最后,它会解除力场并将周围全都卷入,是一种复合型的内部破坏兵器……也就是……使用魔导器的一种……炸弹。」
颤栗感窜过一行人之间。
「团长阁下!您看!」
一名骑士大喊。大开的本部正门深处可见人影约十数名。每个都是熟悉的面孔——是克欧马雷等辅佐官与其他骑士们。
「团长阁下,我们出不去!请救救我们,团长阁下!」
听到里头传来的呼救声,亚雷克榭不禁要往前踏出去。方才的那名魔导士连忙制止。
「万万不可!一旦进去连您也会出不来的!他们没法子到外头来就是因为那里有一层力场。千万不能靠近啊!」
然而亚雷克榭彷佛恍若未闻,将魔导士推开欲往前进。
「大家请阻止他!」
听见魔导士悲痛的声音,骑士们回过神来挡住团长前方去路。
「团长阁下请留步!危险啊¨」
亚雷克榭毫无停下脚步之貌,骑士们只好紧紧抓住他。
「放手!没听见吗!?放手!!」
即使被五名骑士紧紧抓住,亚雷克榭的步伐仍未停止。岂止如此,每当亚雷克榭一个扭身,骑士就一一被甩开。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拼了命地抓住团长的手脚,挡住他的去路。
十来名骑士一同抓住亚雷克榭,他才终于停下动作。但他想要前进的意志并未消失。
「你们还不放手!全都抗命——」
这时,建筑物上空的术式产生了变化。上下连接的光环之间,闪电般的光芒发出声音断断续续地闪过。光芒的数量逐渐增加,越来越激烈,仿佛是发光的鞭子鞭打着建筑物似的,也像是雷蛇在屋顶上盘旋爬动一般。
建筑物之中似乎产生了庞大的光芒,所有的窗与门户皆有光辉满溢而出。正门也是相同的情形,里头克欧马雷等人的身影只存轮廓仿佛皮影戏。
恐慌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看热闹的人群作鸟兽散逃离而去。
里头化为剪影的骑士们半发了狂挣扎着,却被看不见的墙壁所阻,怎么都无法前进。他们的喊叫声被放电的声音盖过,无法听见。
亚雷克榭四肢全使了力,骑士们不认输地紧抓住他。
光芒愈发强烈。
玻璃窗承受不了内部压力,往外爆开碎裂。
「——!!」
非人似的一声吼叫,亚雷克榭将缠住自己的骑士们全都甩开·
「团长阁下,请别过去!团长阁下¨」
制止的声音一并抛在后头,他就这样朝着本部猛冲过去。强烈的光芒灼烧着他的脸。
正门就在亚雷克榭眼前。他穿过门扉,往活生生成为剪影的人们飞奔过去。在炫目的光芒乱舞中,亚雷克榭辨识出了部下们的身影。
团长亲自出现,克欧马雷等人表情闪耀着希望。
光芒一口气膨胀,力量也是。
亚雷克榭亲眼看着部下们的身影逐渐扭曲。
看着他们被光芒吞没,丧失人形。
亚雷克榭大叫。
喊叫声也被光芒抹去,视野与思考全都布满一片亮白。
建筑物上空的术式纹章如同水面般荡漾,同时忽地消失了。
力场解放了蓄积于内部的力量。
看来仿佛是本部的建筑物本身膨胀起来似的。墙垣龟裂,从门窗满溢而出的光芒连成一片。龟裂逐渐加宽,光与影的支配率逆转——。
发生了爆炸。力场在三处同时炸开,在其内侧的一切、其外侧的一切全都被炸得粉碎飞散。
冲击波流窜,无数的碎片如雨般往四周泼洒。火舌从其中冒出,准备了结爆炸未完的工作。黑烟弥漫覆盖了天空,在地上映出黑影。
在外头的骑士甚至忘了要躲避飞来的碎片,只是茫然地望着,但他们赫然回过神来,接二连三地往烧成废墟的本部冲过去。
「团长阁下!亚雷克榭阁下!!」
骑士们一边避开火焰,一边拼了命地拨开原本正门一带的瓦砾。
不久后他们发现了要找的人。骑士团长亚雷克榭的身体,虽然和崩碎的建材一样遍体麟伤,但一息尚存。
骑士们呜咽着将亚雷克榭小心地搬出去。
等搬运到猛烈燃烧的热度与黑烟传不到的地方,他们轻轻地将亚雷克榭在地面上放下。亚雷克榭的双眼紧紧闭着,像是要将什么隔绝在外似的。
方才不知去了哪儿,费亚连这时凑了过来,战战兢兢地窥望着亚雷克榭的脸。
彷佛察觉到了一般,亚雷克榭睁开双眼。
「咿!」费亚连忍不住往后一退。然而亚雷克榭看都不看他一眼,缓缓起身,往本部的方向望去。
「团长阁下,使不得啊!我们现在正在找治愈术师……」
部下的声音似乎传不进他耳中,亚雷克榭凝望着熏烧天空的火焰。
他觉得仿佛在火焰中看到了许多事物,年轻的骑士们、亲手提拔的辅佐官们、种种贵重的文献,以及——可说是友人遗物的文件。然而下一秒,这些全都消失在窜烧的火焰中了·
亚雷克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鲜血从体内流出滴落于地面。
<帝国>的未来……我的……我的梦想……¨」
他口中吐出梦呓般的话语。
他往火焰的方向前进一步,但也仅此一步。
亚雷克榭跪了下来。身为<帝国>骑士团团长也是最强的剑士,不屈不挠的改革者亚雷克榭·迪诺伊亚竟颓丧地跪了下来。
若只是肉体遭到重创,亚雷克榭或许还能继续站着。
骑士们也忘了伸手搀扶,只是呜咽哭泣。魔导士们无言以对,垂低着头。
仿佛想起了什么,亚雷克榭缓缓转头张望,他的目光捕捉到一张表情痉挛僵硬的脸。
「费亚连……!!」
亚雷克榭的视线让费亚连全身瑟缩地被钉在原地。
「咿!不、不知道、我不知道!跟我无关!!」
「费亚连!!」
犹如久未上油的机械一般,亚雷克榭动作生硬地站起身。他一步一步勉强地踏出步伐往监察官走近。那鬼气逼人的样貌让骑士们不敢插手。
「咿咿!别过来!别过来!」
费亚连挥舞着双手大叫,脚却像黏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
银光一闪。
鲜血从费亚连右腕迸出。
「——!!」
费亚连痛得在地上打滚,身上迅速地沾染了自己流满一地的血。
剑从亚雷克榭的手中落下,发出空虚的声响。他又一个踉呛,单膝跪地,苍白的脸上汗如雨下。他的身体一震,无力地张口鲜血涌出。
「团长阁下!!」
骑士们飞奔过来,扶住他的身体。朦胧的意识中,他看见费亚连爬着离开了现场。
他欲朝那背后挥剑劈下,才惊觉自己手中已无长剑,即使想下令抓住费亚连,也发不出声音了。
诅咒着他,以及自己,亚雷克榭终于失去意识。
5
「和那时立场相反了呢。」
亚雷克榭躺在床上,以虚弱的声音说道。所有能动员的治愈术师倾巢而出来治疗的结果,亚雷克榭总算过了危险期,但长时间的会面尚被禁止。虽然已经可以坐起身来,但这是因为病床能够调整倾斜角度,他还是无法下床的惨样。
一旁的圆桌上散乱地摆放着几样看不出是什么的物品。大概是从火灾现场捡拾回来的吧,每个都附着黑煤炭渣或是烧焦变色了。
混杂其中的还有数样疑似纸片的东西。和其他物品一样到处都是化成黑炭的痕迹。无论上头原本记载着什么,很明显地都再无用处了。
亚雷克榭凝视着这些纸片,但不久后目光便转向站在病床正面的修凡。
「……我终于懂了你的心情。」
话声中包含太多太多情绪。
修凡只是默默听着,一如以往。
骑士团本部的惨剧发生三天后,修凡结束任务返回帝都,这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本部设施毁灭。
中枢区域,也就是团长以下的主要干部办公的区域,以及之前修凡与赤眼的侵入者战斗的研究区域,这些地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如字意。只有现在两人所在的骑士宿舍未受到过大的灾害,勉强撑着。
宿舍成为死伤者的临时收容所,兼骑士团本部。
听闻克欧马雷等辅佐官也牺牲了,尽管轻微,修凡感到心中有些痛楚,并且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些许疑惑。然后他想到曾经熟知的那个房间也已永远消逝,于是有那么一会儿,他闭上双眼。
鲜红的花瓣在他眼底吹散飘零——。
「由于<人魔战争>,我得知了我们必须面对的对手远远比当初所想的更加强大。」
视线在天花板游移徘徊,亚雷克榭呻吟似地说道。
「但我太拘泥于此,不知不觉间似乎轻视了人类之间的对立。也或许是我无意间投射了自己的愿望——觉得人类之间不至于会做到这个地步。结果,我又重复了相同的错误。多愚蠢啊!……笑我吧!」
然而修凡,身为修凡在此的男子无言以对。取而代之地,他开口报告现况。
「现在,本宿舍处于第一级戒备态势以上的警备状况。外部的人就算是评议会也无法接近。只要不受超乎那样的手段攻击,应该可以安全地专心疗养。」
亚雷克榭面带讽刺地微微一笑,浅浅吐了口气·
「实际上有议员被赶回去,也就是有人来访吗?」
「到目前为止,一个人也没有。」
看到修凡摇首,亚雷克榭点点头。
「他们在屏息以待,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吧!这群观望的家伙!」
亚雷克榭笔直地看向修凡。即使肉体衰弱,那眼神中不变的意志坚强依旧。
「我可没有放弃的意思。无论几次我都会广招人才,复兴组织。只要我还活着,我的理想就是属于我的!」
吸引、鼓舞了众多骑士,充满热情的话语。他的理想、信念。
这时,彷佛太阳被云朵遮蔽般发生了变化。
「不过,这次先着手去除所有能除掉的障碍吧。然后我们才能开始前进吧!」
修凡感觉到话声中有种以前没有的语意,像是刺耳的不谐和音般,真要以言语形容的话——扭曲。
「我一恢复意识就立刻公布了自己的生还消息,并下令封锁帝都大门。果然,有几名议员无端端地在自己的宅邸里闭门不出。」
亚雷克榭举出了几个名字,最后提到了卡克塔夫。费亚连的名字不在此列,不知是由于他不值一提,抑或是因为他下落不明,修凡没有多问。
「数量不必多,只要除掉最要紧的,其他人就会明白吧。他们会知道他们虽然夺走了许多,却没成功夺走最重要的东西,也会知道,他们正与谁为敌。」
修凡只是默默无语地点点头。
「……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理由。我自己现在这副惨状,我只剩你了。这事能为我办吗?」
他的语气只预料了一个唯一的答案。修凡的表情毫无变化。
「如果您下令的话。不过……」
「?」
「这样真的好吗?」
亚雷克榭吃了一惊。
到目前为止,修凡有像这样,没要求他发问却自己主动提问过吗?亚雷克榭觉得这个提问中似乎有某种重大的意义。
然而——太迟了。亚雷克榭已经做了决定,他太过疲惫,无法对此重复进行讨论。
「……答案已经出来了。」
像是费力挤出回答,亚雷克榭语毕便沉沉躺回病床,呼吸短浅,睡眼迷蒙。
修凡并未追问,反而向亚雷克榭确认细节。
「何时?」
「我不想给他们时间重拟计画。越快越好。」
「那么就今晚。」
修凡行了一礼后打算退出房间。亚雷克榭注意到他的动作睁开了眼。
「等等。把那个带去吧。」
在亚雷克榭的催促下,修凡从各式各样放在病床旁的圆桌上的烧焦物品中,挑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球,和其他物品一样,沾满了煤炭。
「这是?」
「可以检测出魔导器的探测器。它没坏,虽然范围有限,不过在那边应该可以派上用场吧。用法——阿斯皮欧的那些人还在的话,去问他们吧。」
似是这次终于筋疲力竭了,亚雷克榭喘息一阵,闭上了眼。
修凡将金属球收进怀里,默默地转身背向病床,出了房间。
亚雷克榭并未入睡,他一边听着修凡离去的声响,静静地寻思。
自己所选择踏上的这条路,究竟会通往何处呢?如今知晓的,只有绝对无法回头一事而已。
依旧闭着眼,他缓缓举起双手,捂住了脸。
一回过神来,窗外可窥见的半月早已改变了位置。
看来,一不小心沉思过久了。
耸立于修凡眼前的镜子,其中镜像依旧凝视着他。别过视线,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旁的尸体。
短短数小时之前尚支配着这宽敞宅邸,名唤卡克塔夫的人物,如今已化为沉默的冰冷肉块。血液已失去热度,渗入底下的地毯,宛若漆黑的影子。
明日将会有别的人物称为卡克塔夫吧!更年轻,更无害处的某人。也或许并非如此,而且也许还需要一些时间。在那之前说不定又会有数人成为沉默的肉块。
无论如何,这都与修凡无关。
他的任务是杀了这名男子,仅此而已。
修凡从怀中取出金属球。这个装置能告知他在附近运作的魔导器所在位置,搜寻魔导器的魔导器。
藉由这个采测器的力量,修凡得以避开宅邸内设下的所有陷阱。只要知道所在地点这事易如反掌——操纵或破坏也是。并非如卡克塔夫以为的那样,宅邸内的魔导器同时故障了。
至于非魔导器类的机关,如今已遗忘的过去经验则派上了用场。
上次的赤眼男子们若是在场可就棘手了,不过这回并没有现身。大概如亚雷克榭所言,只是一时受到雇用的公会成员吧。
而包括警卫,宅邸内的人全都不是他的对手。不知丧命者有几人。但应无任何人看到他的脸。
(好像待太久了。)
修凡走近来时的窗口,翻身跃入月光之中。
犹似黑鸟一般在阴影处移动飞舞,他总算想起某件事。
即使如此修凡的表情依旧是张面具,毫无变化。
尽管他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