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一行人开始准备再度起程。听到整理马车的声音而醒来的艾玛波拉,下了马车跟众人打完招呼,马上就去将那食物的包裹打开。当看到里面原先包着的那两人份的食物已经不在,她的表情才缓和下来。
西奥博尔德和蕾切尔的那两份食物,已经被他们在半夜切成碎片撒在树林之中。至少,让鸟儿们能够吃得上也好。
看到安心下来的艾玛波拉跟蕾切尔谈话的身影,西奥博尔德觉得自己的心又一次地苦闷起来。她害怕自己,但依然把食物递过来,而自己却把这份食物偷偷地扔掉。
但是西奥博尔德不能让艾玛波拉看出自己真实感情。他只是一个车夫,负责将三人乘坐的马车赶到拉托雷亚王提供的那个古代要塞那里而已。
坐在马车中的艾玛波拉,应该还相信这条路的尽头是等待着“歌姬”的矿工们。过去将现实摆在艾玛波拉眼前,骂她愚蠢的自己,现在却如此欺骗着她。真可谓讽刺。
再往前走也是崎岖的山路。这里都是些贫瘠之地,荒无人烟,道路难行,马车摇晃得非常厉害。出了森林之后,道路状况依然如此。在尽是砂石的荒野上,西奥博尔德边小心马车的车轮不要碾在一些大的石头上而导致翻侧,边驱车前行。
终于,眼前远处的森林处,看见一块突起的非常巨大的岩石,仿佛如一头巨鲸在森林之海上一跃而出之势。离如此之远看也觉得非常倾斜险峻的岩石上,静静地矗立着一座小小的要塞。
这是两百年前,拉托雷亚群雄割据的时代遗留下来的古迹。估计是为了尽早观察到这一片广阔的森林中行进的敌军,所以才会选在这个地方建起这座要塞。
建在这里的这座专门为了监视而建起来的要塞,被荒野和森林所包围,而附近为什么到现在仍然没有村落和城镇,西奥博尔德也可以理解了。一般像要塞等这些设施,会有士兵驻守在那里。因为他们不能离开驻地,所以为了卖东西给他们,商人们就会自己过来,并逗留在附近。于是渐渐留下定居的人就会多起来,成为了一个集体。而且在必要的时候,要塞可以让他们避难,所以大多数的人都会尽量会把要塞建得宽阔一些。这就是村或城镇的形成。但是,这里因为地形的原因,人们无法在这里定居。而这个要塞里的士兵,也因为拉托雷亚的统一,不再需要监视同一国家的城市而被撤走了。因他们而生的那些集体,也因此去散去。
进入树林之中,只见那些已经损坏到连形状都没有了的房屋的遗迹,已经丝毫看不出当年的样貌。越靠近要塞,人的生活痕迹就越多。穿过那些遗迹,他们来到了一块岩石前面。岩石已经被凿成了石级,一直往前延伸。
西奥博尔德在石级前停下马车,敲了敲马车的门。最先把头伸出来的是蕾切尔。之后是被她叫出来的艾玛波拉。艾玛波拉让艾伦下了马车之后,抬头往四周一看,马上就被那直上云天的天梯所惊住了。
“这个,就是矿山了么?”
没见到矿坑,更没见到矿工们居住的房屋,连人生活的气息都没有。面前的情景,已经不能用“奇怪”来形容了。看到艾玛波拉一副“这是不是搞错了”的表情,蕾切尔理直气壮地对艾玛波拉说道。
“离矿内山还有一点路程哦。但是那个地方事故很多,我们不能住在那里的。那边准备好的话就会派人来通知我们的了,我们在这里等就行了。”
蕾切尔说完,向着阶梯上方一指。
艾玛波拉脸上依然还是有一点难以相信的表情,不过她也没有再出声询问。王女出身的艾玛波波拉,刚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没多久,许多东西都在摸索之中,更是没去过矿山,当然无法判断蕾切尔的话是真是假。
艾玛波拉是心中感到疑惑,但却说不出口吧。她看到蕾切尔那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恐怕会认为这也是只有自己才不知道的常识。就算不是艾玛波拉,未去过矿山的年轻女孩的反应估计也会是一样。
蕾切尔拉着满腹疑惑的艾玛波拉的手,向着岩石阶梯走去。艾玛波拉虽没有抵抗,但却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她叫了艾伦过来后,便和蕾切尔一起开始顺着阶梯往要塞所在走去。
西奥博尔德将马身上的骑具解下来,并将缰绳绑在树身上,再抱起她们的行李,走在最后面。
阶梯的宽度足够一人有余,但因为没有扶手,所以还是会有危险。艾玛波拉一边用手压住被山风拽起的衣服,一边握着艾伦的手,小心地一级一级地往上走。现在的她似乎已经没有余力顾及到她的身后,对身后的西奥博尔德已没有再表现出胆怯的神色。不过,也可能是她心想几天后就能回去,故在这一段时间就把自己看作侍从。实际上,这样对她来说,也是最好不过了。
顶处的要塞,是由石头堆砌而成的圆形石塔,有两层。上面的一层还设有箭孔。那一排排的箭孔被风吹日晒,已经崩落得七零八落。出入口处门也不见了,可以看到昏暗的屋内那重重叠叠好几层的蜘蛛网。
蕾切尔先让依然不安的艾玛波拉留在里门外,然后自己就走进屋内开始清除里面的蜘蛛网。本来还在踌躇该不该进去的艾玛波拉,见到蕾切尔的行动之后也清醒过来,连忙跟着走进去。不过,她还是怕那些被遗留下来破碎了的陶器或兵器会割伤艾伦,所以就把艾伦留在门口,而她自己则开始帮蕾切尔收拾房屋。
“啊,这个我来就可以了,你和艾伦在外面等吧。”
蕾切尔本想提醒艾玛波拉不要勉强自己,让她出去外面稍微休息一下的,谁知道艾玛波拉却没有理会她的话,依然清除着蜘蛛网。
“这个我没问题的。这些事我还是可以帮一下忙。以前好像也有做过…不,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
艾玛波拉口中说着,手依然没有停下来,仿佛在寻求着什么。
因为,艾玛波拉想起了那间在山里的简陋的小屋。自己也在那布满蜘蛛网的地方生活过好一段日子。
走进屋内时,久积在地上的灰尘都被扬了起来。艾玛波拉咳嗽了几下,用自己的围巾遮住口鼻。于是,原先被围巾遮住的那块石头又露了出来。
这块被自己用麻绳包捆着的石头,“水面之月”,现在依然在她的胸前微微地发着青光。
艾玛波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重视这“水面之月”,随身带着它。在她的故乡,这是熟悉的护身石。所以就算是记不得这石头怎么来的,她也不想拿开它,也是有可能。不过虽然她这么想过,但是看着这块“水面之月”,她就觉得可以找出自己过去的痕迹。她因此而感到欣慰。这石头就好像在不断地问她,“你还记得我的来历么?”
将手中的行李放下之后,西奥博尔德就沿着外墙的梯级上去第二层。因为,他害怕和艾玛波拉呆在一起的话,自己就会变得想去靠近她。
第二层的房间也是没有门,四处一片荒芜。要暂住一阵的话楼下的地方就足够,不过,放任着这里的环境不收拾的话,艾玛波拉肯定也会走上来收拾。
在山里小屋居住时也是如此。在西奥博尔德受伤不能动的时候,虽然对她来说都是挺吃力,但艾玛波拉也是经常自己去找些事来做。
这样的话就不如让自己先把这里收拾干净吧。他走进房间。阳光从连窗框都没有的窗口照进来,可以看到光影之中无数尘埃发出点点金光,在翩翩起舞。
西奥博尔德正想伸手将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扫走,忽然背后感到有小小的气息。他回头一看,见到一位头戴红色毛帽的女孩。
“艾伦?”
只见艾伦一下就直扑在西奥博尔德身上,紧紧地抱着他。在艾玛波拉的面前,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敢叫。而艾伦,只能默默地看着自己和艾玛波拉,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所以,现在她终于忍不住了。她紧紧拉着西奥博尔德的衣服,小脸也在他身上不断地磨蹭着。
是不是她还想着自己不知又会什么时候离开,所以才追上来呢?西奥博尔德心想,之前离开艾伦的时候,自己至少应该跟她说一声的。都是自己的不细心,净是让艾伦感到不安。
“没事的,艾伦。在这里你不用再不出声啦。所以,赶快回去艾玛波拉那里吧。”
西奥博尔德摸着艾伦的头,劝她道。但是艾伦还是不愿离开。就在西奥博尔德头痛怎么跟艾伦说好的时候,楼梯那里传来了急速的脚步声。
脚步声的主人会是谁,想都不用想。出现在门口看到西奥博尔德的手放在艾伦头上的艾玛波拉,马上倒吸了一口气。不过,这次她没好像上次一样将艾伦抢过去,而是为了平复心情,深呼吸了一下,慢慢地走过来。
“艾伦,跟我一起下去吧。奥莉比娅姐姐很快就生好火了,咱们去暖和一些的地方吧。”
看来她是忽然之间不见了西奥博尔德和艾伦的踪影,慌慌张张赶过来的吧。见艾玛波拉这么说,艾伦才恋恋不舍地放开西奥博尔德,握住了艾玛波拉的手。见到女儿过来后,艾玛波拉才松了口气,望向西奥博尔德。
“从昨天起这孩子就不断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艾玛波拉好像已经知道艾伦又擅自粘在西奥博尔德身上的事,对着西奥博尔德又低头道歉。从她困惑的神情看出,她好像怎么也不明白艾伦为什么会对西奥博尔德如此亲昵。
艾伦是在一直沉默着,忍受着。虽然她想说的话跟山一样多,但是,她将这些全部都压在自己的小小的身体里。因为是西奥博尔德吩咐她的,就算是怎么艾玛波拉的行为怎么奇怪,也不要去责怪她。
“没什么。”
西奥博尔德转过脸去,简短地回答道。他害怕再跟昨天晚上一样,不小心又说出了触及艾玛波拉的记忆的话。
说完,他就默默地又开始收拾。艾玛波拉也领会到他不想继续谈话的意思,于是就转身出去。但是,看到又再变得冷淡的西奥博尔德,艾伦低头望着地面,任艾玛波拉怎么催,她也不肯跟着下去。这是年幼的她,最强烈的反抗方式。
不知如何是好的艾玛波拉只好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再对西奥博尔德说道。
“那个,虽然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失礼,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带这孩子一起玩么?当然,我也会在旁边看着的。”
这恐怕是艾玛波拉最大的让步了吧。她对西奥博尔德依然抱有戒心,但她也知道,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这样惧怕他。她似乎是看到蕾切尔和艾伦对待西奥博尔德的态度,对自己之前完全拒绝的态度感到了踌躇。
艾伦一下抬起头,看着西奥博尔德和艾玛波拉。西奥博尔德实在无法忽视年幼的艾伦一心一意想维持他们两人关系的心意。
西奥博尔德轻轻地点了点头。艾玛波拉又向他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肩上的金发垂到了胸前。
如同阳光照耀在湖面上反射回来的金黄色。不过,从天花板那里一个黑点落到了金发上。
原来是一只小蜘蛛。抬起头的艾玛波拉终于发觉了,连忙要将小蜘蛛赶下来。可是,小蜘蛛避开了她的手,一下跳到她的围巾上,并向她的脸爬去。
艾玛波拉吓得脸都青了,小声地叫出来。同时,西奥博尔德也出手了。他一下就将想爬进围巾里的蜘蛛抓住,然后将蜘蛛扔到房间的一角。
“谢谢谢你。”
看到她喘着气向自己道谢,西奥博尔德还是没有作声。刚才虽忍不住出手,但是为了艾玛波拉,自己还是不要再接近她为好。让她继续和自己保持距离吧。所以,西奥博尔德连客气话都没有再说一句。
艾玛波拉等了一会,见西奥博尔德没有再说话。她心中也明白,于是就走出房间。这次艾伦也听话地跟着艾玛波拉出去了。
艾伦的心愿是他们三人可以一起生活。想到艾伦传达给自己的这个愿望,自己怎么也无法让之实现,心中只觉一阵剧痛。
这一切都结束的话,西奥博尔德还是会离开她们母女的。虽然这对记忆不稳定的艾玛波拉是件好事,但艾伦怎么办?自己离开了她,她能快活地生活下去么?“
西奥博尔德靠在墙边,抬头望着低矮的天花板,怎么想也无法得出答案。
为了让矿山那边的人们听到更好的歌声,艾玛波拉想先练练歌,于是就拿着乐谱走出屋外。
虽然蜘蛛网都被扫除干净,兵器,陶器的碎片也都堆放在房间的一角,但外面天色明亮,却还呆在这昏暗的屋内的话她总觉得提不起劲。而且,她不敢让艾伦离开自己的视线。
这是一座建造在巨大的岩石上的古塔。除了这座石塔和通往石塔的阶梯是人工建筑外,岩石上其他的高低走势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一块被风侵蚀而突出来的岩石下,用石头堆成了一个石灶,上面生着火。艾伦就和那个青年在火边取暖。
虽然艾玛波拉是叫那个青年陪艾伦玩,但现在的情况却是艾伦自己一味说着她在庄园时的生活。而那个青年也是一味地应和着她。但是就算是这样,艾伦依然是毫不厌倦地手舞足蹈地说着。
“奶奶和爷爷家里有好多好多的羊哦。爷爷会经常领着它们草地上散步的。但是,就算是爷爷带着它们,还是会有迷路的羊的。所以,就要基利托看着它们哦。基利托,是牧羊犬哦。”
艾伦说到这里,将两只手放在头顶两边,弯起手指,做了个模仿狗耳朵的手势。青年依然是和之前一样,羽毛织的头巾压得很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虽然他没有什么动作,但是似乎一直都在专心地听着艾伦说话。
艾伦东扯西扯什么都说,譬如自己很喜欢的那条奶奶织给自己的围巾,又或者被自己家里的鸡和鹅打架吓了一跳之类的。艾玛波拉听着艾伦的话,不禁又涌起了对那个家的思念,恨不得马上就能回到那个地方。
艾玛波拉和奥莉比娅并排坐在火堆旁边,一边一起练习着歌,一边看着艾伦。一旦发生什么的话,就能马上拉开她——最初艾玛波拉是这么想的。
现在在她眼前的那个青年,已经看不到在大市那一天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凶狠。艾玛波拉看着他沉稳的举止,心中不安和恐惧的坚冰仿佛被放到了水里,渐渐地开始融化。刚才他帮自己赶走蜘蛛时虽然很冷淡,但是自己心里却一点都没有生气。
她轻轻摩挲着昨天被他握过的手。他担心自己受伤,用力握着自己的手时的感触又在胸中涌起,不觉感到一阵心痛。
看到艾伦那一副安心的样子,现在的他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坏人。艾玛波拉心想,果然是自己搞错么?自己那零乱不堪的记忆真是靠不住。
虽是自己姐姐的拜托,但要护送一个如此凶狠地责骂自己的女人,一般来说都会心中不愿意吧。但是,他没有说过一句怨言,还帮过自己好几次,对艾伦也非常温柔。
而且,艾玛波拉对他不可思议地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就连他冷淡的态度,不带感情的话语,手中的温度,都有种熟悉之感。
艾玛波拉将手放在心绪纷乱的胸口,指尖碰到了在围巾里的“水面之月”。
肯定,跟他很像。那个把这石头送给自己的人。
当然,这个人肯定不是他。将艾玛波拉和艾伦带出小岛的人是奥库托斯人或艾赛维纳人。这个人是奥莉比娅的表弟的话,应该一直都在拉托雷亚生活。因为,奥莉比娅当上拉托雷亚王家的“歌姬”已经不知多少年了。
就算他们一家是从别的国家过来的,但刚到这土地上还未够几个月的自己,不应该和他们会有什么关联。
艾玛波拉又想到,明明之前自己这么害怕他,但现在又这么想,自己真是善变啊。到昨天为止,自己心里还是对他充满猜疑。但是,改变这个想法的,是他说的一句话。责骂以为奥莉比娅不吃面包想节约粮食,要把包裹收起来的自己的那句话。
艾玛波拉还在生自己的气。在他跟自己说“艾伦还在饿着呢”这句话之前,自己竟然没想到艾伦。但是,引起她的心强烈的悸动的,是他这句责怪自己的话的既视感。以前,有人也对自己说过这一句话。艾玛波拉的心里总有这样的感觉。
那个人只会是艾玛波拉被拔走的记忆之中的那一个人。
那个给自己罂粟花的名字,送给自己“水面之月”的那个人。自己连他的容貌和名字我记不起来了,为什么总是要从这个青年身上去寻找他的音容笑貌呢?
艾玛波拉一直看着在他身边的艾伦。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用头巾遮住容貌的他身上。这样毫无顾忌地看着陌生的异性,这是多么的失礼啊。一意识到这一点,她连忙想移开视线。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稍微抬起了头,目光和艾玛波拉的目光重合在一起。
仿佛如森林的颜色的深绿色的双瞳。艾玛波拉吓了一大跳,急急撇开目光。但是她的动作非常大,艾玛波拉只觉一阵羞赧。他肯定已经察觉到自己刚才一直看着他了。
青年也是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他又把自己的头巾压更低,然后低着头。忽然觉察到现场僵硬气氛的艾伦也连忙收口。
寂静的气氛很沉重。就在他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帮他们解围的是奥莉比娅。她翻了翻手中的乐谱,告诉艾玛波拉下一首要练习的歌。
艾玛波拉对奥莉比娅心中感激,连忙将自己手中的乐谱翻到同一页。
青年也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让收了声的艾伦继续说她的事。对他的恐惧消失之后,艾玛波拉只觉他的举止,他的声音,每一个动作都让自己的心底泛起了波澜,并且隐隐作痛。他的声音,艾玛波拉总觉得自己以前在那里听过。
“那个”
想到此,艾玛波拉抬起了头,看着他的脸,出声问道。虽然她心里知道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但自己却怎么也想确认一下。
“忽然问你这个问题,可能会有些突兀。在大市你救我之前,我们有见过面吗?”
如果是错觉的话,那就去问清楚。她不想再含糊不清下去。艾玛波拉这样一问,艾伦却不知为什么站了起来,躲到青年的身后。青年见到艾伦的举动,向奥莉比娅看了看,两人交换了下视线。然后他们像是同时想到什么一样一起点了点头。
“之前只见过一次。在科努的王城。”
“在你成为‘歌姬’的那一天,他过来看望我。”
奥莉比娅接过年轻人的话,继续说道。
艾玛波拉想起来了,的确是在那一天,见过这个青年。虽然那天自己疲惫晕倒之后发生的事自己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艾伦非常记挂着这个青年,因此她想起了自己和他曾经说过几句话。
“原来是这样我之前没有想起来,真是抱歉。但是,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么?请问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拉托雷亚居住的呢?”
她追问道。但是他没有看着艾玛波拉的双眼,而是低下了头,回答道。
“没错。我一次都没有去过其他地方你呢?”
青年反问自己。艾玛波拉只能收口。因为,自己的出身,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
“没有。”
她简短地回答道。然后就没有再说话。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乐谱,叹了口气——在察觉到自己为什么叹气的瞬间,她的心马上剧烈地跳动了几下,脸都红了。
因为,自己对青年的回答感到失落。因为,自己心里期待着这个人是给了自己罂粟花的名字,送给自己“水面之石”的那个人。
对被自己过分地责骂过的他来说,自己这样想很任性。
但是接着出现的是那比任何东西都沉重的不忠之感。明明自己已经是立过誓言要等那个人回来之身,但自己的心却想去靠近其他人。
虽然想不起来,但对那个人的爱依然留在自己的心中。自己希望能在他回来的时候,恢复记忆,去迎接他。艾玛波拉心底的这份情,一直没有改变。
但现在的自己并不是单纯的变心,而是思念着那个恩人,却又去主动接近这个青年。
艾玛波拉不认为自己会这么没操守。但现在艾玛波拉的心中,却忍不住羞愧交加,对那个自己誓言等待着的人无比的内疚。
艾玛波拉握紧了围巾下的“水面之月”,“对不起”这句话在心中说了无数次,要将已经萌生的感情扼杀而去。因为像这样动摇,一定会使自己变得更加软弱。自己只是因为孤单寂寞,心中无人依靠,所以才会想用身边的人来填补这个空白而已。要不是这样的话,自己怎么会想去亲近这个自己昨天还一直惧怕的人呢。
艾玛波拉的心中明明知道肯定有什么不对,但连这种迷乱的感情她也觉得是如此的怀念——这种由惧怕,憎恨,逐渐转变成倾慕的痛苦。这种滋味,她以前也体验过,虽然脑海中没记得住,但自己的身体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就连现在这种情况也是跟那时如此相似么?想到此,虽心中拼命拒绝,但艾玛波拉还是忍不住将眼前的他放在自己心中那片已经被烧掉的地图上。
和自己在荒山里一起生活的那个人,将“水面之月”亲手交给自己的那个人和眼前的他重合在一切。太像了,那个人仿佛就是他——就在这个时候,艾玛波拉只觉自己的视界又被白银之光侵占了。
现在为止都未有过的强烈的白光灼烧着她,痛楚肆虐着她的神经。艾玛波拉忍不住双手掩面,整个人蜷缩着,几乎要蹲在地上。虽然马上觉得奥莉比娅马上在背后撑住了自己,但是,好像自己在这里本身就是无比的痛苦:白银之光在责备着自己的变心,要自己的心中不要再出现多余的思念,离开那个人似的。
“在迎接我们的人来之前,让我自己好好休息下就行了。”
她对奥莉比娅说道,然后她就单手掩面,重新站了起来。她想一个人出去,于是就推开了想跟过来的奥莉比娅的手,拖着不听自己使唤,仿佛如吸满水的抹布一般沉重的身体,往石塔的方向慢慢走去。谁知就在她的脚踏前一步的时候,被脚下突起的岩石一绊,整个人就向去扑去。
形状怪异,尖锐的岩石迅速逼近自己的视界,她不由闭上双眼。可是,她却没感到疼痛。相反一道强大的力量抱住了自己。艾玛波拉吃了一惊,睁开双眼。
深绿色的瞳孔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只见青年那一直遮隐在头巾下的面容是如此的悲伤欲绝。艾玛波拉自己的心也好像被勒紧一样。为什么他,会露出这一副悲伤得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自然而然的,她的目光被那对湿润的瞳孔吸引住。在他的瞳孔之中,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在看到这一切的瞬间,艾玛波拉就急忙推开了他。两人都打了个踉跄。青年虽然一脸惊讶的神色,但艾玛波拉就连已经顶在喉咙里的那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出来,就飞快地逃进石塔之中。
艾玛波拉冲进房间,扬起了一大片的灰尘。只有几丝光亮从石壁和天花板处射进屋内。她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地面,手指甲似乎都要插入剥落的岩石表面。
在那个人的瞳孔映着的,是自己的脸。自己脸上清清楚楚的,是注视着自己心爱的人的表情。他可能也察觉到了。艾玛波拉的内心凌乱不堪。但是,刚才那情景,必须当成谁也没察觉一样然后将其忘记。
在连艾玛波拉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自己的心被那个青年吸引住了。就好像被磁铁所吸引过去的磁铁一样,完全无法抗拒。
但即使如此,自己是绝对不可以这样做的。自己要等着那个人,不想背叛那个人。虽然艾玛波拉自己连他的容貌都不记得,但她心里,还是爱着那个给了自己罂粟花这个名字,送给自己“水面之月”的那个人。在被烧焦的记忆的地图之中所留下的这一段感情,如同燃烧着的烈火一样的感情,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那么,干脆就在这份感情被烧成灰之前,自己都要咬紧牙关熬过去。艾玛波拉只觉自己连呼吸都有点困难,眼中的景物开始在晃动。
在昏暗的房间中,光线在蹲着的艾玛波拉身下,拉出了一道漆黑的影子。影子在微微颤动着。在艾玛波拉察觉到自己又将会晕倒的时候,她就马上倒在影子上。
看着艾玛波拉摇摇晃晃地跑进石塔,西奥博尔德却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因为记忆的缺失,艾玛波拉现在是这么的痛苦。每次触及那段已经被奉献出去的记忆时,好像惩罚罪人一样的痛苦就会鞭笞着她。西奥博尔德心中明白,因此他不能追过去。
“我去看看她。”
蕾切尔走入了石塔。她一点都没有慌张。这可能是她经常陪着艾玛波拉,已经习惯了吧。从这次就可以知道,之前西奥博尔德不在的时候,艾玛波拉忍受了多少次这样痛苦的折磨。
就像西奥博尔德希望艾玛波拉能幸福地活下去一样,艾玛波拉也想去救西奥博尔德。他心中明白艾玛波拉这份真情,但是他现在还是希望能时光能倒流,去阻止她和月神的这个交易。
西奥博尔德心中尽是悔恨之情,眼前也变得一片朦胧。忽然,艾伦从背后走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她戴着手套的小手感觉非常柔软,但是因为隔着手套,西奥博尔德感觉不到艾伦的手传过来的温热。
艾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脚尖。她一定是想追过去看艾玛波拉的,但是对于一直在艾玛波拉的身边,比谁都接近,比谁都清楚地看着艾玛波拉所忍受的痛苦的艾伦,也是一步也迈不出去。此时的艾伦应该才是最需要别人安慰的,但她最终还是犹豫了,什么都没说。
自己除了牵着艾伦的手外,什么都做不到。就在西奥博尔德深感自己的不中用的时候,蕾切尔快步从石塔走了出来。西奥博尔德正要问艾玛波拉怎么样,蕾切尔就冷静地先开口了。
“她又晕倒了。你去马车那里拿些被子过来。”
虽然行李刚才都拿了过来,但是那些笨重的还留在马车上。虽穿着几件厚外套,但也不能就这样让艾玛波拉就睡在坚硬的岩石地板上。
“我马上过去拿。”
一说完,西奥博尔德就往岩石阶梯走去。但是,有人拉住了他外套的下摆。西奥博尔德停下了脚步。之前已经试过很多次了。是艾伦。
“带着艾伦去吧。艾伦想帮忙。”
她褐色的双眼看着西奥博尔德。
身材矮小的艾伦是搬不动那些笨重的被子,带她一起下去的话并没有什么用。蕾切尔心中也似乎这么认为,有点困扰地笑了笑,看着艾伦。看来艾伦要是不听话,蕾切尔就会想办法劝她乖乖在这里等。
——但是。
“跟我来吧。”
西奥博尔德向艾伦伸出手。蕾切尔的双眉稍微有点惊讶地向上扬了扬,但是最后还是尊重西奥博尔德的决定,没有去阻止。她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又走回塔中。
什么都做不到的感觉,会非常痛苦。西奥博尔德深有体会。他也切身明白艾伦的感受。看着艾玛波拉越来越虚弱,艾伦自己只能和她聊天解闷,坐在床边等着她。年幼不中用的事实,摆在了她的眼前,刺痛着她的双眼和内心。过去西奥博尔德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时也是这种心情。艾伦比当时的西奥博尔德还要年幼,但依然努力地去找自己能帮忙的事,比当时那个只会蹲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自己坚强和温柔多少倍。她想帮艾玛波拉做些什么的话,自己就尽量也让她帮忙。
西奥博尔德握紧了艾伦戴着手套的小手,和她一起走下石级。
艾玛波拉一直一个人守护着的那个重要的女儿,现在,要守护她最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