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2 红色彗星 一卷全

1.

‘……虽然只是初步概算而已,我已经为您将可预估的被害额整理出来了。于执勤中死伤的人可适用劳动灾害保险来赔偿,不过在其他情况下死伤的人比较难判断该如何处理。’

显示于荧幕上的脸孔,很难想像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会有的长相。半长的金发仍带有光泽,两颚略嫌突出的双颊看上去肌肤也尚未失去弹性。选用的固然是适于商业场合的沉稳色系,那擦有口红的双唇甚至还让人觉得有些煽情。

虽说如此,用“青春洋溢”一词来形容这位女性并不恰当。即使姿色未褪,眼前的女性也并非是男人概念中——或者,理想中的“女人”。会有这种观感是她的双眼所致。在希望被人当成名流夫人对待的身段底下,她深邃的双眼另外散发着一份冰冷的磁力。那永不知足、只取不予的贪婪眼神上让女性的脸上笼罩着一种邪恶的张力。

‘顾虑到媒体方面的应对,由我们先为灾民提供某些补偿应该比较妥当。我丈夫也会就这个方向做些什么才对。’

这么说完之后,像是在等待对方的反应一般,玛莎·毕斯特·卡拜因便闭口不语。其他荧幕正显示出“保险总额”、“医疗费”、“遗族抚恤”等各项资料,个别的估计金额也在页面上卷动着。复兴殖民卫星所需的费用总计起来,其金额已足以匹敌旧世纪小国的国家预算,但玛莎的表情看来仅像是遇到了一场小车祸般地安然自若。“真是设想周到哪!”在投影于空中的无数荧幕下方回应的赛亚姆·毕斯特,外表看来也是同样镇定。

横躺在床铺上的身躯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没有表情的侧脸沐浴在荧幕反射的光芒下。从宇宙纪元之始便持续观望着世界情势,数度挺过台面下斗争一路走来的毕斯特财团宗主,即使体弱卧床,锐利的眼光也没有改变过。他本身散发出的存在感亦未曾衰退,“事情会有人处理,所以给我闭嘴。你是这个意思吗?”接着说下去的话声,就像是要刺入骨子里一样的冰冷。

‘这场事故是发生在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经营的殖民卫星,就算再怎么拟定对策,也没办法抑止股价下跌吧?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就是不要让责难的声浪蔓延到财团去呀。’

将宗主的讽刺一笑置之,微微眯起眼眶的玛莎眼中流露出质疑之意。在她身旁的荧幕所显示的是“工业七号殖民卫星发生大规模恐怖攻击事件”的字幕。“是新吉翁的游击部队所为?”、“死亡、失踪者已超过六百名以上”、“联邦宇宙军已对驻守各SIDE的部队下达严密警戒命令”,诸如此类的讯息不断出现并消失。荧幕上能看到的尽是播报员的半身像,或是“工业七号”刚开设时所留的参考影片,没有任何一段拍到当地现况的影像。至于当地居民摄影下来提供给媒体的影片——联邦军机在殖民卫星内使用光束步枪,并坠落于住宅区的画面——大概在三十分钟前就已经无法再从电视或网路上看到了。赛亚姆露出从一开始便什么也没看到的表情,以回避玛莎的质疑。“那是卡帝亚斯做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最后赛亚姆只是平稳地这样回答。

‘反而被您抢先一步回了嘴……’轻轻叹了口气,玛莎的嘴角出现因苦笑而生的皱纹。‘能够看到爷爷您健朗的模样,比任何事情都还要让人高兴。希望近期内能亲自过去拜访一趟。’

“像我这样继儿子之后,连孙子也先自己一步死去的可悲老人,你不见也罢。仍在过问世事的人,应该还有其他事情可做吧?”

‘请您别这么说。毕竟是有着相同血缘的兄妹,对于哥哥的死我当然也颇有感触。但是既然已嫁入卡拜因家,自然不能光是沉浸于感伤之中。如果因为毕斯特财团独断的行动,而让亚纳海姆跟着受累,我又该拿什么脸去见丈夫与公公呢?况且现在我已经获得首肯,代替哥哥接掌财团领导之务……’

几无诚意地说完之后,玛莎对荧幕投以嫣然一笑。掌权一事并非单纯由继承顺序来决定,而是在获得大部分家族成员同意下的既成事实,玛莎的笑其来有自。亚纳海姆电子公司是卡拜因的家族企业,玛莎一面维护着自己身为卡拜因家媳妇的立场,同时也以优越于丈夫的手腕对各项实务进行干涉,在财团与亚纳海姆之间扮演着存在感更甚于联系者的重要角色。那是生自毕斯特家族的逆女,同时也是稀世的女中豪杰的艳丽一笑。对于孙女不否认也不承认自己与事件有关的无耻厚颜,赛亚姆的眼睑微微地颤抖起来。

‘得知宗主进行冷冻睡眠的冰室以及“盒子”的全貌,是毕斯特财团领袖的权利,同时也是义务。在我去见您以前请别就这样一睡置之哪,宗主。’

在最后传达完这段讯息之后,双方的通讯便结束了。投射于空中的众多荧幕随即消失,黑暗与寂静回到除了床铺之外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不久后,装设于半球状壁面的镶板开始提高光度,直到宇宙的实景缓缓浮显于室内,赛亚姆的床铺周遭已被清冽的星光所环绕。

就像是在地板上也洒满了银粉那般,群星映照在室内的每个角落,宇宙的影像毫无缝隙地在财团宗主隐居的冰室展开。让自己投身于看不见地球也看不见月亮的黑暗之中,贾尔·张在视线里捕捉到了那张孤零零漂流着的床铺,并在吐出一口叹息后朝着那儿踏出了一步。躺在兼作冷冻睡眠装置的床铺上,赛亚姆对他喃喃说了一句“你尽管笑吧”,几无光泽的侧脸上,挤出了富含自嘲意味的皱纹。

“这就是毕斯特家族的肖像。”

“我笑不出来。我没尽到保护老板的责任。”

赛亚姆转移视线,直视站在约三公尺远的贾尔。在“工业七号”偶然发生战斗,被告知卡帝亚斯·毕斯特死讯之后已经过了半天的时间。在度过了以人的一生而言太长的岁月、看着太多亲人死亡的财团宗主眼里,现在已无法窥见悲哀的情绪。失去了最值得信任的继承者,并目睹自己一手创建的财团以本身的意识自行活动起来,现在就连该发出的叹息也发不出来了——或许这正是赛亚姆目前的心境。如果他早就明白自己的亲人也与这一连串的谋略脱不了干系,而且正逐渐取代成为新任的继承者,更是情何以堪。

贾尔认为自己没办法看得这么开。他不仅没办法保护自己的雇主卡帝亚斯,就连破坏“独角兽”这道最后的命令也没有办到。虽然他明白当时所有的去路都已经被联邦的特殊部队给堵住了,但机库甲板失火、通道遭到封锁这些事都不足以当作藉口。实际上,卡帝亚斯本人就是拖着重伤的身体,成功地到达了“独角兽”的身边,然后死去的——在离开驾驶舱的瞬间被卷入火海,随即被汹涌袭来的碎片粉身碎骨。甲板的监视摄影机将那光景清楚地拍摄了下来。

眼前的事态都是自己的疏忽招致而来的恶果。包有绷带的秃头低垂着,贾尔握紧了自己受到灼伤的拳头。光是后悔也不能改变些什么,这些都是机运带来的结果吧——若是卡帝亚斯的话,应该会笑着这么说。贾尔己经失去了会这样安慰自己的老板。那位能与他打从心里了解彼此,独一无二的雇主。那个在军队中或地下社会里都从未遇见过的,值得自己卖命的男人。

“毕竟是卡帝亚斯,我想他应该己经做好即使自己死去,也能紧守秘密的万全处置了吧……像玛莎那样,也有她虽缠的地方。她和会在意面子的男人不一样,可以为了执行计谋不留任何矜持。从她在短时间便能获得家族成员同意就任代理领袖这点来看,设想她找到这个地方来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应该比较好吧。”

“我是个男人,不只是会在意面子,也会为了面子而变得愚忠。”

在那瞬间,贾尔连在宗主面前的紧张感都已忘记,他抬起了头。

“只要能获得宗主您的允许,就算要以命相搏,我也愿意为卡帝亚斯大人报仇。”

玛莎·卡拜因目前待在亚纳海姆电子公司庇护下的月面都市“冯·布朗”。如果财团本身只是为了统括家族营利而设的机构,那她的确可称为是复兴并扩展了毕斯特家族权势的杰出人物。即使涉足政坛也无疑获得成功的她,察觉到赛亚姆与卡帝亚斯对“拉普拉斯之盒”的盘算,便找来了联邦军袭击“工业七号”。虽然战斗的激烈化算是不可抗力的结果,导致卡帝亚斯死亡的主因仍在玛莎身上。用地下社会的黑话来讲的话,“把帐算清楚”的对象除她之外绝不作第二人想。

以几乎无法察觉的程度微微转了头,赛亚姆半埋在枕头里的脸正看向这里。贾尔虽回以毫不闪烁的眼神,却得到这样的回答:

“这是要我命令你,这一次去杀自己的孙女吗?”

带有怒意的低沉声音,瞬时间便让贾尔全身的温度降了下来。连反省自己话语的余裕也没有,贾尔因为对方压倒性的气势而变得全身僵硬。“……非常抱歉。”说完之后,贾尔低下了头。

“很好。卡帝亚斯的确是收了一个好部下。既然这是出于卡帝亚斯的作为,我们就姑且相信事情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吧。不管是‘拉普拉斯之盒’的去向,还是地球圈的未来。”

将双掌交握在毯子上,赛亚姆闭上了眼睛。已无话可回,只能应声“是……”并行了一个礼的贾尔,露出贯彻实务的表情抬头面向宗主。

“关于‘盒子’的部分,我已经查清楚‘独角兽’驾驶者的底细了。”

把手往地板一伸,贾尔开始操作起无声无响地从地上冒出的触控式荧幕。悬浮荧幕再度投射于床铺上方的空间,显示出一名少年的脸部照片。

“巴纳吉·林克斯,十六岁。就读于亚纳海姆工专的学生。户籍登录于SIDE1的三号区‘伊甸’。无特殊奖惩资料,过去也没有参与过政治活动的纪录。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跑到‘墨瓦腊泥加’,不过在战斗发生的几小时前他曾经与老板见过面。至于两人见面的经过,就更令人费解了……。”

包括与“她”的意外接触,贾尔向宗主大略说明了昨天事件的经过。曾一度被送回“工业七号”的巴纳吉,是如何再度踏进“墨瓦腊泥加”并搭乘上“独角兽”的,贾尔并不知道。但是传送至“墨瓦腊泥加”司令部区块的驾驶员登录资料,与“工业七号”资料库中记录的巴纳吉·林克斯资料完全相符。他驾驶“独角兽”将“带袖的”MS击退的事实已不容多疑。还包括偏偏不巧被联邦军战舰收容的事也是——

“要登录成为‘独角兽’的驾驶,必须先经过老板的生体认证核可。也就是说卡帝亚斯大人选择了这名少年担任驾驶员,随即便过世了,只能这么推测而已。这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性质上的关系,“独角兽”的驾驶员一经登录便无法轻易取消。明明有机会销毁所有系统,卡帝亚斯会将“独角兽”托付给巴纳吉·林克斯这个外人,一定有他的理由。看着荧幕上与其说是年轻,倒不如说是年幼的那张脸孔,贾尔撮弄起自己的下颚,却被突然间发出的窃笑声给攻了个不备。

发出窃笑的是赛亚姆。注视着投射于虚空中的少年脸庞,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孔正在笑着。贾尔皱起眉头。“是吗,原来你不知道为什么啊。”如此低喃的赛亚姆将视线转向他,使得贾尔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液。

“你还不懂吗?他就是新的希望啊。卡帝亚斯将‘独角兽’托付给了最合适的人……”

将视线移回荧幕上的少年,赛亚姆像是畏光似的眯起眼睛。财团宗主脸上露出了慈祥老爷爷的表情,对此贾尔只能不解地猛眨眼。

笔记型电脑的荧幕上,显示着经过设计的英文字母。那是将U与C两个字母进行组合的简洁标志。

“UC计划。隶属联邦宇宙军重编计划的一部,也是在公司极度保密下进行至今的计划代号。RX-0‘独角兽’则是在同名计划下当作旗舰机被开发出来的机体。”

昏暗的房间中,被桌灯照射出憔悴脸庞的男人这么说。艾隆·泰杰夫,三十二岁。服务于亚纳海姆电子公司,于RX-0开发计划中担任装甲材质部门的负责人。“工业七号”的战斗发生后,他马上设法与其他作业人员从“墨瓦腊泥加”逃生,却因慢了一步而受到ECOAS的软禁。在计划的相关资料大半已遭销毁的现在,他被视为少数对RX-0计划相关情报最为清楚的人之一——

“和以往的MS不同,‘独角兽’最大的特征便是在全身都采用了精神感应框体。开发据点是在‘格拉那达’的亚纳海姆工厂,约一个月前己经分别将试作的一号机与二号机完工。二号机被送往地球,现在应该正在进行重力环境下的启动测试。我负责的是一号机,在三个月前被公司命令将其送到‘工业七号’。通知书是正式的公文,上司也说只要出差大概一个月,事情就可以结束了……”

“艾隆先生。”

打断艾隆那像是在求救般的声音,塔克萨·马克尔面无表情地插话。“很抱歉,我们对于技术面的事情比较生疏。麻烦你对精神感应框体再做些说明,要尽可能钜细靡遗。”

“是……”

隔着一张桌子,点头答应的艾隆对背后投以寻求确认的眼光。站在背后的加瑞帝上尉点头示意之后,艾隆便开始用着颤抖的手指操作起自己带来的电脑。先前艾隆曾在未征求同意前把手伸向电脑,而突然被加瑞帝将手腕扭到身后,这应该是艾隆不得不如此谨慎的原因吧。感觉到站在加瑞帝身旁的康洛伊少校耸了耸肩,扭动隐没在一片漆黑之中的巨大身躯的迹象,塔克萨刻意前倾上身,凝视着荧幕上的讯息。他那用石膏固定的左臂撞击桌面,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精神感应框体,简单来说就是本身具备精神感应效能的特殊合金。其原理是将电脑晶片微缩至极限之后,连同金属粒子一起铸造进MS的骨架。”

显示在荧幕上的画面,似乎是显微镜下所观察到的精神感应框体放大图。凝神注视的话,便可在排列呈蜂巢状排列的金属粒子空隙间,发现明显为人工物的晶片。那整然有序却又具有机感的构造,与其说是物质,还比较接近生物的细胞。

“正如您所知,精神感应系统能够接收、增幅驾驶员的脑波……或者也可以称作感应波,并将驾驶员的意识反映在机体的动作上。与作为主系统的精神感应装置相互连线,可以让精神感应框体更加确实地接收到驾驶员的感应波,使驾驶员与机器之间的高度连动得以实现。过去由于强度及生产性等问题,只能在驾驶舱周遭安装这套系统。但这次计划中的RX-0,则是在所有的可动式框体都采用了精神感应框体。”

接着出现在荧幕上的是RX-0的CG像,构成其骨架的可动式框体在上头是以红色闪烁显示。因为只是简单的介绍图,所以无法窥见细部的构造。尽管艾隆也是开发人员之一,从个人终端能下载的资料也只到这个程度而已。塔克萨并没有多开口,只是催促亚隆继续说明下去。

“由于全套精神感应框体的实际配备,使得驾驶员的感应波能够直接传达到机体的驱动系统。也就是说,驾驶员可以不必再如传统字面上的意义,‘操纵’自己的机体,几乎光靠思考便能进行控制了。当然,各部关节都经过磁气覆膜处理,因此理论上RX-0的反应速度是没有止尽的,可以说机械与肉体已经达到同步……不对,可能还比那更快。不管是再怎么优秀的驾驶员,从感觉到危险并做出应对的行动之间,至少会有秒单位以下的时间延迟;而RX-0的人机介面,又远远凌驾了人体反应的速度。”

“不过,这样驾驶员的身体应该负荷不了吧?”

能够立即对驾驶员的脑波,亦即对驾驶员意识做出反应的,超过二十公尺以上的金属巨人——当它开始以超越人体反射的速度动起来的结果,不用多想也能知道。MS大小的机体,只要稍稍移动就会产生数公尺规模的振幅。不管机体本身制造得多么坚固,里头的驾驶员不消多久就会晃得晕头转向。“没错。”艾隆本人也马上同意了对方的意见。

“为了减轻机体行动所带来的巨大G力,RX-0准备有专用的冲撞缓和装置(ShockAbsorber)以及驾驶服。但即使是使用这些配备,一般人也无法承受长时间驾驶带来的不适感。同时考虑到精神感应装置对脑部造成的负担,连续运作时间的极限可说是五分钟。因此,系统设定成在一般驱动时会开着限制器,只有在战斗时NT-D装置才会发动。”

额头上的独角展开成为V字,肩膀与胸部以及脚部的装甲跟着滑动。隐藏于底下的精神感应框体显现,可说是为机体本身杀人性机动力作保证的推进器与喷射管,也在这时裸露了出来:这才是RX-0真正的姿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正如其名“独角兽”的外形反倒是被限制器所拘束住的,不自由的型态了。看着RX-0逐步改变外形的CG,心里开始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塔克萨用了较低的声音问道:“NT-D又是什么?”

“NT-D是担任全精神感应框体控制台的OS名称。过去我负责的部份是外装,所以对其详细内容并不清楚。不过,听说NT-D是新人类驱动系统(NewtypeDrive)的略称。”

意料之外的名词回荡于耳,在塔克萨心坎里掀起一阵涟漪。与康洛伊以别有意涵的眼神对望后,塔克萨用着不带抑扬顿挫的语气对艾隆回了一声“原来如此”。

“RX-0在被送往‘墨瓦腊泥加’之后,曾遭人对OS动过手脚。像这项系统看起来就没有包含在最初的设计之中,你对这清楚吗?”

桌上展示出B5大小的照片之后,艾隆的眼神明显出现了动摇。在RX-0被回收到舰内后,军方对驾驶舱里的仪表板显示作近距离的摄影。照片里,仪表板上面正浮现着读作“La+”的红色标志。

“因为我负责的是外部的装甲,系统方面的问题实在……”虽然亚隆如此回答,但塔克萨没有漏失他动摇的视线、一口气追问:

“艾隆先生,你最好仔细想过之后再开口。军方虽然将作业外包给民间企业,但军用MS的开发仍算是联邦军技术研究本部的列管事项依据我们向上级报告的内容,你也有可能会被认定为侵占军方资产的嫌疑犯哦!”

“怎么会……!我只不过是……”

“‘工业七号’是亚纳海姆旗下的殖民卫星,但‘墨瓦腊泥加’就不同了。实质上,毕斯特财团在那里说是拥有治外法权也不为过。RX-0送到那进行OS的最终调整后,被安装了规格书上没有的程式我不认为这个情况,可以用一句‘我不知道’就简单了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看了改订过的规格书,才知道有安装与NT-D连动的新程式。虽然也有风声说新程式是由毕斯特财团提供的,但除了这以外的事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就连NT-D的启动条件,对我们这些负责硬体的人员也是非公开的机密事项。”

“启动条件?”

“驾驶员并不能随意解除RX-0的限制器。只有在满足一定条件的情况下,NT-D才会启动。我只有听说在‘墨瓦腊泥加’安装的程式……拉普拉斯程式,是为了在NT-D上加诸新条件的程式。只要对机体控制不产生影响,我们这些管硬体的也没办法多过问些什么。”

“不过,你应该有参与启动时的测试才对。”

“测试时用的还是虚拟程式,拉普拉斯程式是在测试完之后才安装上去的!”

两手往桌面用力一敲,艾隆抱着头趴到桌上。塔克萨用眼神制止了想立刻把他揪起的加瑞帝,注视起那双正在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当然也觉得很奇怪。以制造军械而言,保密事项也太多了。从到‘墨瓦腊泥加’之后,我就被禁止与外部进行连络,还得全天候待在财团的监视之下……最奇怪的,就是工作人员没有一个是与军方有关系的。不过,自从与新吉翁的战争结束之后,MS的开发一直都停留在微幅的变更而已,完全没有机会可以尝试新的设计。在这种时期能够进行新的研究,即使事情有点可疑,技术人员也会觉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更何况开发的机体还是那有名的‘钢弹’。”

“‘钢弹’?”

艾隆抬起阴沉的双眼,答道:“那是我们帮它取的绰号。”讲完之后,艾隆脸上露出自暴自弃的笑容。

“看到它启动NT-D时的样子……也只能当作是刻意设计成那样的了。所以所有相关人员私底下都是这么称呼的,叫它‘独角兽钢弹’。”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要对他注射药物吗?”

五分钟后,透过荧幕看着监视器捕捉到的艾隆的脸,康洛伊问道。一边喝着海军传统的加盐咖啡,塔克萨反间对方:“你觉得呢?”

“再继续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更深入的事情,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将该告知的情报依负责范围分别发布给各部门,让所有人都没办法推测到全貌。毕斯特财团的保密措施做得还真是漂亮。”

塔克萨并无异议。被单独留在审问室的艾隆,对于刻意留在房间里的电脑也无意去碰,就只是带着发青的脸色低头不语而已。也不是不能怀疑那是演技,但他的证词与其他开发成员明显是一致的。再者,他们也不是专业的逼供人员。塔克萨的心情和康洛依相同,不想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使用自白剂,让少数幸存的生还者成为废人。

之后总是会将他们交给本部进行正式审问的。塔克萨放下手上装普咖啡的马克杯,确认显示在荧幕边上的数列“11:17:32/04/08/0096”四月八日,上午十一点十七分战斗停息下来约莫半天,“拟·阿卡马”离开“工业七号”己经过了六个小时。虽然全盘借用舰内的俘虏收监设施,对在“墨瓦腊泥加”收押的四名开发成员进行审问,得到的却是在彻底实行保密措施下,有如瞎子摸象般的讯息。花上几个小时听取UC计尽相关成员的证词,并试探他们与“拉普拉斯之盒”的关系之后,简直像是连自己也成了摸象的瞎子之一。塔克萨等ECOAS部队的一伙人,正担负这样的徒劳感。

“先不管UC计划,宇宙军重编计划本身,在前年的中期防(中期防卫整备计划)就己经公布了。听说是要将分散于各殖民卫星的舰艇完成统合,重建相当于往年主力舰队的地球轨道舰队目标是赶上百年的年度纪念,在四年后的宇宙世纪0100达成的样子。”

将足以胜任摔角选手的巨人身躯靠在监控室的墙上,康洛伊一边揉着眼头一边开口。于RX-0完成的时点宣告结束的UC计划,是当作宇宙军重编计划的一环而策画出来的——所有的计划成员都是如此坦承。“我也听说过。那是军事预算正在进行向下修正时被提出来的计划吧?”让操控台前的椅子转了一圈,加瑞帝跟着回话。

“那个计划明明就没有打算大量制造新战舰,简单地说,只是想将现有的战舰全部搜集起来充排场的小气计划而已。为此还开发了新型MS的消息,我倒是第一次听。”

“并非全无可能。UC0100还有吉翁共和国归还自治权这个重头戏在等着。配合这个时机重编轨道舰队,然后搭配上强力的新型MS……”

半带着故弄玄席的意思,塔克萨拉长了语气。“这算是军方在做自我宣传活动吗?”加瑞帝皱起眉头。

“应该说是联邦政府打算表态。现在会让主力舰队驻留在各地的殖民卫星,是为了防止吉翁的残党进行叛乱。要将这些舰队召回的话该怎么做?”

“啊……”康洛伊的提示,让加瑞帝正要拿到嘴边的马克杯停在空中。“政府的意思是要在那之前,先将吉翁的残党彻底铲除吗?可是——”

“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像口头上说的那么简单。但是共和国归还自治权,的确是一个去除吉翁之名的难得机会。以0100为期,达成吉翁残党的根绝,以及藉此进行的地球轨道舰队的重编到那个时候,联邦才能说是终结了一年战争以来的恶梦。而必须为此开道的,八成就是UC计划了——为了铲除新吉翁的‘钢弹’开发计划。”

以少数情报做出预测及判断是危险的,但是这么一想,很多事情都能得到理解。在吹起军备缩减风潮的这个时期,开发投入新技术的MS的缘故、即使把驾驶员的生命维持视为次要,也要追求机体性能极限的理由,以及MS外形会被设计得与过去被吉翁敬畏为“白色恶魔”的“钢弹”类似的事实——

“卡帝亚斯·毕斯特却在那机体之中埋藏了足以颠覆联邦的秘密,打算将其交给新吉翁……真是讽刺。”

事态如果真的变成那样,那就不只是送盐予敌这种程度的骚动了。眼见塔克萨露出苦笑,康洛伊与加瑞帝面面相觑。

“那么队长,果然那架MS就是‘拉普拉斯之盒’吗?”

“先不论是否能直接画上等号,情况证据倒算是齐全了——和备用零件一起准备好要搬出的机体、直到被运来‘墨瓦腊泥加’才被安装上去的拉普拉斯程式。虽然不清楚毕斯特财团从哪个阶段才跟开发计划扯上关系,但独角兽的确也是财团的象征标志。”

话讲完的瞬间,一度失去感觉的左臂与侧腹开始闷痛起来,塔克萨暂时停止继续说话;似乎是镇痛剂的药效过了。康洛伊像是察觉到这个状况而想说些什么,塔克萨避开他的目光,为了打断对方话锋而迅速说道:“无法理解的是,那兵器看来是以给新人类驾驭为前提而制造的这点。”

“新人类思想正是吉翁主义的核心。根绝新人类主义与驱逐吉翁残党两者是不可分的。会在赌上联邦威信的计划根基,让新人类专用的兵器占去一角,这点实在是令人费解。”

“以毒攻毒……也可以这么想吧。不过听说新人类研究所早就关闭了。”

“再怎么否定,结论不就是无法忽视新人类兵器的有用性吗?实际上到目前为止的钢弹驾驶员也都是……”

“正因为如此,新人类的排除,非得由新人类以外的人来执行不可。这也是为了打碎已经根深蒂固地建立在人们心中的神话。”

康洛伊和加瑞帝一起陷入沉默,短暂的寂静降临在狭窄的监控室。塔克萨在喝下冷掉的咖啡之后开口:

“UC计划、NT-D、精神感应框体……或许另外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和‘拉普拉斯之盒’好像有所关联的部分也是,血腥味还真重哪,那架‘钢弹’。”

追根究柢来讲,到底是为什么会突然动起来呢?忽然想起从驾驶舱发现的少年长相,他名字是叫什么来着……因为镇痛剂生效而让脑袋变得有些迟钝的塔克萨,在这时听见房间内线电话响起的声音。

从这间监控室一直到所有用于收监俘虏的设施,目前都是在ECOAS成员的管理之下。即使是在这艘战舰服勤的人员,也不允许进入。“什么事?一拿起话筒的康洛伊露出臭脸。塔克萨从他的唇语读出来电者是亚伯特,便叹了口气走向门口。一解除紧急时可以形成气闻的门锁,随即将铁制的门板猛然推开

差点被突然打开的铁门撞到,就站在门前的亚伯特蹒跚地向后退。舰内的重力并不比月面有份量到哪去,要控制身体移动需要相当的诀窍。被穿着西装的随侍们环绕搀扶,亚纳海姆公司来的“客人”急忙想站稳身子,这次却又变成了差点向前仆倒在地的姿势。

男人甩开想再度搀扶的部下们的手,用力在通道的地板站稳脚步后,整理起被下巴肉给埋住的领口,看向了塔克萨。“有事吗?”对于预料中充满敌意的视线,塔克萨毫无表情地这么回应。

“还问我有什么事?我已经派人传话,说我想陪同审问收容的计划成员才对。毕竟他们是我们公司的职员……”

“现在他们是军方管理下的重要关系人,不可能让民间的人陪同进行审问。”

“那么,我要求调查收容于舰内的‘独角兽’。那总是我们公司的资产了吧?因为还没交货给军方,我们有优先权。”

“那当然,我们会请贵公司协助进行调查。到时会再通知您,现在请您先离开。”

两人交谈的内容,与前不久的对话并无二样。亚伯特靠着对ECOAS耍手段换得先机,早一步在“墨瓦腊泥加”搜集关于“盒子”的情报。在“独角兽”出现时露出反常态度,命人马上将其回收的他,对于被晾在一旁的这几个小时自然没有感到愉快的道理。亚伯特随即想要开口反驳,瞟了穿着西装在身后待命的部下们一眼,肥厚的脸颊诡异地扭曲了一下。等到塔克萨察觉原来那是在笑时,亚伯特才不可一世地说道:“看来我们对状况的了解似乎有落差的样子哪,塔克萨队长。”

“在‘工业七号’发生的事情,可不是砍掉两三个幕僚的脑袋就能摆平的。要是在应对上出了差错,就连中央内阁都可能垮台。为了将受害范围抑制到最小,在彼此可以协调让步的部分还是让步比较好。对这部分,我相信最高幕僚会议也会有相同见解,不是吗?”

男人的眼神与声音认定只要搬出上级的名字,军人就会闭嘴塔克萨深呼吸后冷静地回答:“的确是有落差的样子。”

“以我的了解来看,伤害早就造成了。包括我的部下,已经有几十人或者几百人死去。即使我们再怎么协调让步,他们也不会再活过来。”

或许塔克萨有意思要压抑,不过他的眼中应该还是透露了杀气。气势上明显被压倒的中伯特退了几步,背部撞上后头呆站不动的部下。瞟过自己曾一度避开的目光,亚伯特像是在自言自语地低喃:“……身为担任ECOAS队长的军人,你还真是意外的脆弱哪。”对此塔克萨回以无言。

“算了,就这样吧。现地协调有困难的话,那就藉由上而下(top-down)来处理。我会趁早向上面报告,透过总公司来对‘月神二号’的ECOAS本部打点。”

“请随意。如果在藏身暗礁宙域的情况下,雷射通讯还能正常作用的话。”

亚伯特微微抖了一下眉毛。塔克萨正面直视他的脸,事务性地继续说道:“目前,‘拟·阿卡马’正躲在旧SIDE5的残骸。这里虽然是鲁姆战役的遗迹,能藏得了一艘战舰的地方也不多。如果被敌人从旁拦截到我们的远距离通讯,要找下一个藏身之处将会非常困难。”

在丧失了大半舰载战力的情况下,单枪匹马地横渡敌人有可能出现的宙域——“拟·阿卡马”并未有勇无谋到这种程度。在援军到来之前,只能依附在殖民卫星的残骸,并封锁对外的通讯。“拟·阿卡马”的现状,从一开始就在塔克萨的计算当中。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对亚纳海姆公司的干部用如此直接的口气说话。

像是察觉到塔克萨的想法,火气冲上了亚伯特那无计可施的脸。“我去找奥特舰长谈。”

在充分瞪过塔克萨之后,亚伯特说完,转过身去。

“他是讲理的军人。”

放完话,亚伯特和递出危险眼神的部下们一起走上通道离开。由于在圆桶状的重力区块内,通道是沿着内壁的弧度而建、画出和缓的斜坡,待距离拉开三十公尺以上之后,对方的身影便消失在天花板的边缘了。等到亚伯特那大而无当的屁股从视线消失,塔克萨才小小叹了口气。一边用深呼吸减缓侧腹随之涌上的疼痛,塔克萨望向从门口观察着刚才对话的康洛伊发出质问:“之前那个少年还没恢复意识吗?”“是的。”康洛伊的粗眉毛皱作八字。

“他的身体似乎比想像的还要衰弱。”

“也没有办法……毕竟他被那样的加速度折腾过。等他醒来之后记得向我报告。现在要加快脚步调查‘独角兽’。”

“是。可以的话,还真想返航到‘月神二号’,在不会受到外人插手的地方进行调查呢!”

为了取得建设殖民卫星所需的资源,而从小行星带牵引过来的小行星“朱诺”,也就是“月神二号”。自从五十年前被固定在月球轨道之后,便一直是联邦军最大的宇宙基地,作为ECOAS根据地的特殊作战群司令部也是设在此处。可以说没有地方比“月神二号”更适合进行RX-0的调查,但问题在于,那里与目前战舰所在地正好把地球夹在中间,处于相反的位置。带着叹息,塔克萨说了一句:“真是难办。”

“隆德·贝尔增援的动作太慢了。如果附近的驻留舰队也没有打算出动的话,‘拟·阿卡马’很有可能会先前往最近的月球。一旦进了亚纳海姆的大本营,我们就会失去调查‘独角兽’的机会。”

虽然月球也有军方的司令部,但在隐密性方面并不如ECOAS本部完善。再加上亚纳海姆公司若是提出诉讼,受到假处分的RX-0就得暂时交由司法管理,到时必定会立即被运离基地。事态发展至此,亚纳海姆旗下最优秀的地球圈律师集团就可以尽可能拖延法庭斗争的过程,再利用这段期间从内部伸手对RX-0彻底调查。等到做出了结的时候,归还给军方的机体已经是个空壳,跟“盒子”有关的资料老早就处理得一干二净了——这样的结果简直是显而易见。因为再怎么说,月球本身便是以亚纳海姆电子公司为中心在回转的世界。

待在暗礁宙域的现在终究是唯一的机会。就算事后亚纳海姆公司会说话,在能做些什么的时候还是应该先动手才对。“了解。”康洛伊作出明白状况的回应。

“所以也请队长多少先睡一下。”

听到随后突然补上的这句话,塔克萨带着像是被人攻其不备的心情回望了康洛伊一眼。

“您最后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三十个小时以前吗?因为没有人可以取代您,请把休息也当成工作的一部分吧!”

长年随侍在旁的副司令的声音,让塔克萨紧绷的心情稍稍得到了舒缓。“您听到了吗?”目送再度出言叮咛的康洛伊离开监控室,塔克萨将倍感沉重的身体靠到通道墙上,维持这个状态闭上了眼晴一会儿。

年纪大了。对于自己年近四十而开始变得不中用的身体,塔克萨的胸中确实感觉到年纪所带来的苦涩。

有钢琴声。这曲子我知道——是妈妈喜欢的,贝多芬的《月光》。沉静而悲伤,却又让人的胸口无法不为之悸动的疯狂音色,正回荡于天花板高挑的宽广房间里。就像是在诉说着,遥远过去只能由地球仰望的月亮,曾经如此地搅乱人心那般。

抬头望去,挂在墙上的大幅织锦画占满了眼底。画幅直至天花板顶的织锦画,在绯红的底布绣上了花与动物,画中央则伫立着一位身着塞丽礼服的女性。女性或弹风琴、或持花环、或拿糖果。环绕着房间摆饰的六幅织锦画中,女性各专注于不同的动作。在她身旁则有鬃毛丰密的狮子,以及将额上独角指向天际的独角兽陪伴——

“视、听、触、嗅、味。这几张图所描绘的,是大部分生物与生俱来的五感象征。但是这第六张……‘帐篷’所象征的是什么,目前还没有结论。”

被爸爸的大手抱起,巴纳吉看向中央绣有帐篷的那幅织锦画。将首饰放入身旁侍女所捧着的盒子,打算走进帐蓬的妇人。帐篷上面,以过去的语言写有“我唯一的愿望”。巴纳吉将这段话照着之前所教的念出来之后,爸爸高兴地笑着说:“好厉害,你记起来了啊。”

但是,连爸爸也不知道,“我唯一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因为不了解所以画出来,然后思考。只有人类才被赋予有这样的能力。绣在织锦画上的独角兽,以及现在传来的音乐,都透过了人的眼睛和耳朵对那个人的心陈述。五感所无法领会的某种感觉、超越了现在的某种感觉……说不定那便是被称为神的存在,也有可能只是人类的愿望所创造出的错觉。但是,只要相信那存在,且能为世界做些什么,那就有机会将其化为现实。

你了解吗?巴纳吉。只有人类才拥有神。描绘理想,并为了接近理想而使用的伟大力量……称之为可能性的内在之神。”

我并没有完全听懂。但是我懂爸爸那一份想教我重要事情的心情。巴纳吉凝视起爸爸的脸庞。

“人类从众多动物中脱颖而出,甚而登上宇宙的力量来源,就在那里。的确,是人类把地球啃蚀殆尽的。将难能可贵的知性浪费于自相残杀,过去的战争把近半数的人类逼向了死亡。以此为据,有人做出以物种而言,人类已经走到了尽头的结论。但我认为那是悲观的看法。过去的战争,已经将新人类这样的可能性展现给人们知晓。在任何状况都能找出希望,藉以超越现况的正是人类。知性以及温柔,这些人之所以为人的感情都来自于可能性。现在世界正交杂于绝望与再生的浑沌之中。今后要活下去的你们,一定要创造一个让人可以像人一般地迎接死亡的世界。要带着内在的可能性,去实现一个能够展示出人类的力量与温柔的世界。”

“你说的事太难了……巴纳吉现在还听不懂啦。”

并未停下弹奏钢琴的手,妈妈这么说。从大钢琴那端露出的脸,似乎在笑着。“这孩子是特别的。”说完之后,重新抱起巴纳吉的爸爸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只要肯去尝试就能听得懂。这孩子有听人说话的能力。即使不懂内容,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设法去感受对方所想传达的意思。这是与生俱来的才能。只要长到五岁,人的资质就会像这样表露出来。这并不是想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才能。这孩子是特别的。”

特别。这个字带着一股凉意落到自己胸口,原本被柔和光线所环抱的房间突然变暗。看不见织锦画,也没有拥住自己的爸爸的手。红色光芒由黑暗中渗出,正以为那光芒要就散开消失时,四散的许多光点却又各自活动了起来。那模样像是电视上看到的萤火虫,但速度还比那更快。而且那些红光会灵活地钻到巴纳吉看不见的地方,有时还用像是冰冷刺针的东西戳痛他的身体。

敌意,这个字眼在脑海里浮现。因为讨厌被刺戳中身体的感觉,巴纳吉拼命地想捕捉光点的行踪。他想好好教训这些东西一顿。

“不要被看得见或听得见的东西给迷惑了,要用感觉,如果是你就办得到。”

听得见爸爸的声音。巴纳吉闭上眼睛,想试着去感觉那冰冷物体的气息。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因为这些家伙在戳人之前,都会先散发出让人感到刺痛的气息。只要瞄准那里攻击就行了。不用动手也不用动脚,只要用头脑去想就好。捕捉到他们的气息之后,光是想着要教训这些东西,绑在头上的带子就会自己操作机器动起来。你看,又打倒一个了。

不过,对方也会靠着感应自己的气息而攻击过来,所以不可以把情绪透露得太明显。要经常想像在自己的外侧有一对眼睛,可以看得见战场的全体情况。要读取对方气息的流向,将他们诱导到死角去——

“已经够了吧!”

钢琴咚的发出了不协调音。妈妈的脸孔从黑暗中浮现,她的双手仍放在钢琴上,正用恐怖的表情瞪着爸爸。

“你打算对巴纳吉作什么?这样子不是把他当成了实验的白老鼠吗?”

“这只是个游戏而已。里面完全没有用到类似药物的东西。”

“还用说吗?当然不可以用那种东西!毕竟新人类只是吉翁拿来做宣传的字眼。”

“但这个孩子有力量,我和你所没有的力量。这份力量可以净化加诸于毕斯特财团的诅咒,向世界宣示未来应有的姿态……”

“那样的事情请让继承毕斯特家名字的孩子来做。和我们母子没有关系。”

“我打算将往后的财团交给巴纳吉。只要你肯答应,现在就可以将户籍迁入毕斯特家名下……”

“我想讲的不是这些!我喜欢上了卡帝亚斯·毕斯特这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想为他生一个孩子——我要的只有这样!财团或是毕斯特家的诅咒那些事情我根本无所谓!”

已经再谈什么都没有用了。妈妈露出那样的表情坐下,躲到了钢琴后面,再也没办法看见。隐约露出的光芒里浮现没人弹奏的钢琴,朦胧地照射出站在光晕外围的爸爸身影。爸爸的脸孔溶入了黑暗中,几乎无法看见。

“……具有力量的人身上,会产生与其相应的责任。这是自己所无法选择的事情。”

“只能照著名为可能性之神的命令去做吗……我喜欢说到做到,强悍的你,但是我没有意思将巴纳吉当成献给神的供品。”

爸爸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地溶入了黑暗之中。巴纳吉被留在寂静冰冷的房间里,连感到不安或哭泣的时间也没有,就被别的手臂抱了起来。那是妈妈的手。看在小孩的眼里,也是又大又十分温暖的手。却又觉得,那双手也在依赖着自己。对了,因为爸爸已经不在了。我必须成为妈妈的依靠才行——

“走吧,巴纳吉。这里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我希望你以后能够成为懂得平凡人生重要性的大人。”

经这么一说,巴纳吉突然呼吸有些困难。不过,如果这是妈妈的期望,我会照作。这个家的事情,还有爸爸所教的事情,最好都忘掉。那幅织锦画也是,以及自己曾有爸爸的事也是,全都藏到记忆深处里就好了。

因为我不守护妈妈不行。爸爸说过,是男人就应该这么做。记得爸爸教的这件事应该没关系吧……

被妈妈的手牵着,巴纳吉离开了毕斯特家的房子。庭院的雕像、喷水池,以及经常修剪的草坪都渐渐远离,从未见过的世界在巴纳吉的前方扩展开来。以“平凡”为重的世界。不可以让自己变得“特别”的世界。就像是个顽固的老人家一样,明明不改变不行,却又不去改变;就算有向前的意愿,也绝对不主动向前迈进。也像是被阵风吹袭,明明自己在不过几年前受了失去整整半个身子的重伤,仍敢露出自己并没过错的表情在大海载浮载沉。

那样也有那样的乐趣,一定没错。就像妈妈所说的,“平凡”一定也有“平凡”的重要与伟大。但是巴纳吉在那之中感觉到了“脱节”感。每从家里离开一步,那种“脱节”感也就愈强烈。自己该不会忘掉什么重要的事了吧?不自觉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已经离得好远好远的家,然后什么也不想地再度迈步向前。这时,自己的脚踝却突然被抓住。巴纳吉当场跪倒在地。

惊惧地回头一看,爸爸的手正抓着自己的脚踝。爸爸那又大又可靠的手——却冰冷得吓人,皱纹变多、骨瘦如柴。另一端的脸庞也已经变得好老好老,头发几乎都变成了灰色。最让人心头感到一惊的是,爸爸全身是血。伏倒在地上的卡帝亚斯,抓着巴纳吉的脚踝,如同死人般发青的面孔正看着自己的儿子。

“别害怕。要相信自己。你觉得该做的事,就去做。”

躯体已经半数崩解,将和地面合为一体的卡帝亚斯·毕斯特这么说。巴纳吉一心只想着要挣脱那只手的掌握,但卡帝亚斯就是不肯放开自己的脚踝。原本牵着自己的妈妈越走越远,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一股脑甩着被抓住的脚,最后甚至想要脚踹开对方的巴纳吉,看到原本是自己家的地方,站着一个巨人。

漆黑之中,那一带弥漫着一股更深的黑暗。长有独角的巨人身影正俯视着巴纳吉。独角兽这个字眼从脑海深处冒出的瞬间,巨人的身体猛然膨胀起来,裂开的表皮底下绽放出血一般的红色光芒。

(插图043)

同时间,巨人的独角一分为二,双眼睛犹如恶鬼般发亮。直觉自己会被吃掉的巴纳吉,身体完全不听使唤,高涨的恐惧感化作声音震动喉头——

从喉头发出的声音嘶哑到令人讶异的程度,巴纳吉·林克斯张开了双眼。

最初进入双眼的,是放射出白色光源的萤光板。为了防止碎裂,而在表面覆盖上铁丝网的萤光板。看来并不像是一般民宅会有的家具。自己似乎正在某艘船上,想到这里,巴纳吉的头开始慢慢地运作了起来。保持着仰卧的姿势,巴纳吉转移视线。

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以空调的声音而言,运转声未免过于嘈杂,大概是船内机械震动所发出的声响。由声音的传导方式来判断,这并不是太空梭或作业艇等级的舰艇,而是更大的运输工具——大型货船等级的引擎运作声。正当巴纳吉想到这里,“终于醒来了吗?”声音从身旁传出,穿着白衣的男性走进自己的视野。

那身淡黑色的肌肤,乍看之下便可以判断出这名蓄有小胡子的男性应为阿拉伯系后裔。巴纳吉虽然想马上坐起身子,男人却毫不顾忌地把他压回床上。小型手电筒的刺眼光线突然照到眼前,让巴纳吉的脸皱了起来。等到哼了一声的男子把手放开之后,巴纳吉才静静地挺起自己长卧在床的身子。

房里能看见置有药品的盒子、嵌于壁面的九面荧幕。操控台旁则有诊疗桌,堆放着成堆病历表一类的文件。枕边的墙壁上凿穿成像是小型隧道一样的孔穴,应该是电脑断层扫描器之类的。看着神经还没回复灵活的手掌,巴纳吉注意到白己穿的是病患用的睡衣,设法挤出沙哑的声音:“请问……这里是?”穿着白衣的男子继续在病历表上写着些什么,头也不回地回答巴纳吉的疑问:

“这里是‘拟·阿卡马’的医务室……这样讲你能懂吗?总之,就是联邦军战舰里面。”

将病历表往桌上一丢,男子拿着水壶回到巴纳吉身边。由壶内水面的摇晃程度来看,巴纳吉一瞬间想到自己目前是待在低重力环境下。接过水壶的巴纳吉,几乎是一口气就把那壶水给喝完了。

“我拿了你的皮夹来看。你名叫巴纳吉·林克斯,是亚纳海姆工业专科学校的学生,没有错吧?”

再度回到诊疗桌旁的男子,在拉了椅子坐下之后这么问。“是的。”喝了水后稍微可以发得出声音的巴纳吉回答。

“因为当初急着出港,也没那个时间先查殖民卫星的资料库,我就直接问了。你过去有没有其他病史或是对药物过敏的症状?”

“我想没有……这艘战舰,现在正在宇宙中航行吗?”

“对。现在刚好躲在暗礁宙域正中间。别担心,敌人不会那么快就找上门来。”

从那满不在乎的语气,能听出男子对眼前的状况已经习以为常。敌人。在心中反刍着这个与自己无缘的字眼,虽然隐约地体会到危机感,巴纳吉还是露出了半放下心的神色,把视线移到已经空了的水壶。他感觉到水分渗入原本感到干渴的身体,将累积在心里的沉淀物渐渐溶解冲去。为什么会这么渴呢?自己又沉睡了多久呢?什么都想不起来,试着回想的脑袋还是不灵光。虽然记忆中是作了一场非常难过的恶梦,不过现在也只剩下暧昧的印象,正和心里的沉淀物一起渐渐溶去。

或者,说不定现在也还是在作梦。这是自己在亚纳海姆工专宿舍所做的梦。醒来之后要小心地不把拓也吵醒,偷偷出门进行早上的打工——这么说来,不知道布荷公司的人们怎么样了,那有着四片翅膀的MS是从工业区块出现的。要是港口出现灾情的话,那间有着油臭味的办公室应该也……

巴纳吉的心跳开始剧烈加速,太阳穴一带跟着痛了起来。用手一摸,绷带特有的质感传到自己的指尖,让巴纳吉咽了一口气。像是察觉到巴纳吉的状况,男子在没有回头的情况下问了一句:“会痛吗?”“有一点……”巴纳吉回答。“那是你活着的证据,忍一下。”结果得到的是这样冷淡的话语。“因为原本用来固定头盔的扣具直接压迫到了额头。如果没有那个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脖子折断而死掉了喔!”

心跳又一次加速,这次声音大到连外人都能听见。用来固定头盔的扣具——那个像是在头枕上连接了拷问器具的机器。自己的头曾被那东西从左右包夹,然后压迫额头。过去的光景瞬间连结成鲜明的影像,包覆住记忆的薄膜也跟着一口气被撕开。

停不下来的警报声、显示在荧幕上的讯息“NT-D”。接着身体就被快到连眼球都要爆开的加速度给抵住,最后一切的一切都泡到了凝重的液体里头。不管是那架长了四片翅膀的MS,还是那些散发着杀气的自动炮台,所有的东西都被某种黏稠度很高的厚重液体给缠住,让眼前的景物动起来都只能像慢动作播放一样……那之后到底怎么了?

水壶从巴纳吉手中掉落地面,发出清脆一声。没错,自己曾经坐进那个驾驶舱里面。驾驶那架被称作“独角兽”的MS,和“敌人”战斗。奥黛莉、卡帝亚斯、拓也、米寇特。几张脸孔和名字一起在脑海中交错,巴纳吉用手捧住了自己像是快要裂开的头。自动门打开,“打扰了!”随后女性的声音闯入房里。

“哈桑医生,我听说那个孩子已经醒来……”话讲到一半,女性的眼睛正好和抬起头来的巴纳吉对个正着。

“啊,真的耶。”女性原本就已圆滚滚的眼睛,这回睁得更圆了。东洋人种的小巧体型身上,搭配的是灰色的立领军服与白色长裤。外观虽能看出是联邦宇宙军的制服,女性本身的容貌却不像是军人的典型。当巴纳吉认为对方简直像是与自己同年代的少女时,被称为哈桑医生的男子转过了头,用着平板的语气应声:“喔,你来得还真早。”

“他本人是表示,身分证上所记并无虚假。你希望的检查也已经做过了,就这边的设备而言,调查出来的结果是清白的。”

做出结语时带着若有所指的眼神,哈桑向女性这么说。女性也回以略带他意的眼神并点头。“检查”这个词所带有的灰暗气氛传达到了巴纳吉心中,不过他没有那个余裕多做深究。“你好。我是美寻·奥伊瓦肯少尉。”将之前若有隐瞒的目光收起,女性带着笑容打招呼,这让巴纳吉眨起了眼睛。

“欢迎来到‘拟·阿卡马’……尽管现在的状况好像不太适合这么说,不过你还好吗?巴纳吉·林克斯小弟。”

“嗯,还好……”

“虽然有很多事想问,首先还是必须要感谢你。多亏有你驾驶钢弹作战,否则我们可能也没办法活到现在。”

“‘钢弹’?”

“就是你所驾驶的机体。没错吧?虽然现在脸已经藏了起来,角也变得只剩一枝而已。”

完全没听懂意思,就连对方在问什么也没办法理解。巴纳吉看向哈桑。他正面朝桌子,那穿着白衣的背部似乎并不打算转过来。“你不记得了吗?”美寻的头稍稍歪向一边,偷瞄起巴纳吉的眼睛。

“我记得自己坐上了MS,也有操纵它的记忆。不过那时满脑子也就只有想让它动起来的想法……”

突然间,像是脉动一般的疼痛从太阳穴冒出。并不是被扣具压迫的痛,而是从内部传出的痛觉——“这孩子不要紧吧?”把脸从伸手摸向绷带的巴纳吉身边移开,美寻不安地问起哈桑。

“这之后还需要问一些对他负担比较重的事情呢!”

“因为受了轻微的脑震荡,这阵子或许还是会感到晕眩。肉体上是没有什么问题。他很正常啦,就‘钢弹’的驾驶员来讲的话。”

稍微转过了脸,哈桑回答。混乱中的脑袋对“钢弹”的驾驶员这段话起了反应,巴纳吉和美寻一起看向了哈桑的侧脸。

“这也不是头一遭了。‘钢弹’每次总是……算了,你们迟早就会懂了。”

挥起手掌赶走两人份的视线,哈桑又转口到了桌前。在一起注视那身着白衣的背影后,不分先后相互而视的美寻与巴纳吉之间,流过了一瞬尴尬的沉默。“你不用太担心。”挤出虚伪笑容的美寻先开了口。

“你的身分已经做过确认了,等会儿只要回答军方提出的问题就好。”

“可是刚才医生说,他没时间先对照殖民卫星的资料库……”

看到美寻一时接不上话的脸,巴纳吉有点后悔自己多说了不必要的话。知道内情这件事,有时是代表抓到对方把柄——特别是在军队这种地方。像是在理怨哈桑的多话,美寻瞪了一眼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后,带着苦笑对巴纳吉坦承:“是你的朋友帮你作证的。”感觉到美寻似乎是个温柔的人,巴纳吉安心了一点。另一方面,朋友这个词则让巴纳吉的眉头皱了起来。

“因为那群人看起来像是亚纳海姆工专的学生,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认识的人。问过之后,他们说逃生时曾和你一起跑到殖民卫星建造者,结果在中途走散了。”

“是拓也和米寇特吗?他们也在这艘战舰上吗?”

巴纳吉做不出其他的推测。“想和他们见面吗?”听见美寻接着问的这句话,“那当然……!”巴纳吉振奋地回答。美寻看向哈桑,露出了不知该怎么办是好的眼神。依旧没将头转过来,哈桑说了一句:“我什么都没听到喔。”于是美寻耸了耸纤细的肩膀,低头看着巴纳吉答道:“好吧。”

“但是只能见一下下喔。因为马上就会有很多位居高阶的叔叔们想来问你问题,知道吗?”

美寻有点僵硬的笑容,反而强调了事情的严重性。自觉到自己目前正处于麻烦的立场,巴纳吉慎重地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板上的第一步,感觉冰冷得吓人。

‘巴纳吉,巴纳吉。’

一打开门,篮球大小的球体就扑了上来。“哈啰!”赶忙将那东西接住,巴纳吉回应。

一边拍着像是耳朵的圆盘,被抱在巴纳吉怀里的哈啰用着合成音效问:‘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当然啰。”一边回答,巴纳吉将哈啰整个颠倒过来检查了一遍。虽然有沾到一点煤灰,被橡胶覆盖的表面上倒看不出来有明显的伤痕。安心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巴纳吉!”“原来你还活着啊!”熟悉的声音连续传来耳边,巴纳吉慌张地环顾了十公尺见方的室内。

在摆放有自动贩卖机、观叶植物,以及几套朴素桌椅的军官用康乐室一角,巴纳吉找到了声音的主人。从沙发上站起,用着茫然的表情看向自己的米寇特·帕奇。不理会像是负责看守的士官阻止,硬是冲过桌子跑来身边的拓也·伊礼。看见他们俩的脸,瞬时禁不住自己满腔情绪的巴纳吉回答:“我才以为你们已经……!”半句话卡在喉咙,巴纳吉用力踹地,面对面接住半空中扑过来的拓也。

米寇特也紧接着搂上前去。因为惯性,抱成一团的三个人浮到了空中。在一旁看着的美寻制止了想分开他们的士官,露出没办法的表情。巴纳吉用全身感受到朋友们的体温。这份温暖,这种确实的质感才是现实——即使有“脱节感”,也不会动摇这种感觉。这是自己所属世界的体温。因为寒冷而绷紧的皮肤随之舒缓,巴纳吉享受着那轻飘飘地包覆住自己的安心感。这里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他胸口充满了这样的想法。已经不用再搭上MMS了,也不会再和毕斯特财团或新吉翁扯上关系。因为与恶梦紧邻的一天已经结束了……

抱在空中仅仅是两三秒左右的事情吧。撞到墙壁的那一刹那,三个人又被一度甩开的离心力给抓住,纠在一起摔到了沙发上。“好痛!”“呀!”传出了三人三样的惨叫声,接着不知道是谁先笑了出来,顿时室内便充满三人份的笑声。拓也与米寇特只有在脚或手上有留下轻微的擦伤,看上去并没有在避难时受到醒目的重伤。像是已经洗过澡将身上的汗与煤灰冲掉,两个人都比最后见到面时要来得神清气爽。观察过两人模样的巴纳吉,又重新说了一次:“知道你们两个都能够没事,真是太好了……”“没事才怪。”拓也轻轻握起拳头顶向巴纳吉的肚子,不高兴地抱怨了一句。

“我们可惨了。被MS用手抓着甩来甩去,在战场里到处乱跑。真不知道你那时候人在干什么。”

“我一直都在担心你耶,真的。明明听说巴纳吉也是被收留在这艘战舰,却一直不让我们跟你见面。你头上的伤势还好吗?人家说,你一直没有恢复意识……”

米寇特想碰巴纳吉头上的绷带,却被他用手挡下。当巴纳吉正要和她说自己没受什么大伤的时候,从桌子对面,也就是美寻与士官的身后,一道巴纳吉看过的光芒让他屏住了呼吸。他看过那颜色。

翡翠色的瞳孔。宣告了一切异变开始的瞳孔。那对绽放鲜烈色泽的双眸,与自己在同一个房间。像是想躲在士官的背后,对方正看着自己。瞬间,巴纳吉眼里再看不见其他人,他从沙发站起。

“奥黛莉!”

对方的肩膀颤了一下,翡翠色的眼睛微微地睁大了一点。巴纳吉顾不了前后地蹬了地板,在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的情况下,穿越过美寻与士官的身旁。

没有错,是奥黛莉·伯恩。那栗色的头发、白净的肌肤、穿着牛仔裤的修长双腿,和昨天见面时一点也没变。从身体深处窜起一股热潮——并不是暖意,而是比暖意还要更激烈,更让身体焦躁的热潮催促着巴纳吉,让他来到了那对翡翠色眼睛之前。不知该从何开口,巴纳吉最初想到的话是:“没想到,你也被这艘战舰收留了……”听到这句话,奥黛莉把一瞬间相视的目光移到了地上。

“对啊……事情变成了这样。”

抬头一瞥,奥黛莉将视线移到巴纳吉肩膀之后。想起奥黛莉的视线前站着拓也与米寇特的巴纳吉,体内的热情顿时凉了下来。

这两人都认识奥黛莉。他们知道疑似反政府组织成员的奥黛莉在昨天偷渡到“工业七号”,然后与毕斯特财团接触的经过——与昨晚战斗密不可分的一连串经过。将这些事情告诉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巴纳吉自己。想起这些,等到巴纳吉从奥黛莉身前退了半步时,已经为时已晚。“果然你就是巴纳吉提过的那个奥黛莉。”话锋带刺的语句由身后传出,让巴纳吉转过了头。

开口的是米寇特。她那冷漠到让人发颤的眼神掠过了巴纳吉,投注在奥黛莉一个人身上。同时察觉到美寻正以存疑的目光看向这里的巴纳吉,马上又挡在奥黛莉身前。

“你是谁?为什么要跑来‘工业七号’?”

或许之前米寇特是介意看守士官的目光,所以一直没有像这样直接对奥黛莉开口。朝着从束缚中解放而话中带刺的米寇特,美寻插话说:“哎呀,你们四个不是都互相认识吗?”在最不希望让事情曝光的对象——联邦军的军官面前发展成这种局面,巴纳吉握紧了自己出汗的拳头。就在想不到半句能够打开场面的话,巴纳吉无意识地举起手臂护着奥黛莉时……“她昨天才搬来‘工业七号’的嘛。”别的声音从室内传出。

“她是巴纳吉的童年玩伴,预定要转学来我们工专念书的。对吧?”

拓也传来示意的眼神。一下子配合不上的巴纳吉用着含糊的语气回答:“咦?对啊……”

“哦?是这样吗?”美寻说。比米寇特投出充满疑问的眼神又快了一步,拓也拍拍她的背说:“你担心太多了啦,米寇特。”

“就算突然跑来一个小时候的玩伴,巴纳吉也不会多看你以外的女孩子一眼吧?”

就连巴纳吉对这句话也听傻了,张开的嘴巴一时间阖不上来。美寻露出“喔,原来是这么同事啊”的表情点头称是,而呆在一旁的米寇特,脸当场涨成了通红。你说过头了吧,惹她生气要怎么办?巴纳吉这么担心着,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啊!?我的意思是……!”米寇特气炸了的声音响起,正当束手无策的巴纳吉只得承受时——

“巴纳吉·林克斯在吗?”

唐突插进来的尖锐声音,打断了接下来的话。看向声音的来源,康乐室门口的两个人影进入了巴纳吉的视线。

那两人分别是将头发理短,魁梧有如摔角选手的高大男性,以及像是敏锐注意力遍及全身上下的精悍男性。他们虽然也都穿着联邦军的制服,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明显与其他乘员不同。如果其他的军人是木棍的话,这两人就是铁棍。若是单指那名眼神锐利的男性,更可以说他比较像一把锋利的小刀。

巴纳吉和那把刀对上了眼。在美寻与士官僵住不动的情况下,那两人毫不顾忌地走了过来。尽管左臂打着石膏,那脚步仍然毫无破绽。锐利的视线将巴纳吉从头上到指尖都扫过了一遍,令人联想到巨大猫科动物的身躯来到巴纳吉眼前。忍住不将日光别开,巴纳吉也直视男人的脸。男人的视线文风不动,不带表情地开口问道:“是这个少年吗?”

“是。塔克萨中校。”美寻回答。男人将视线从巴纳吉身上移开,朝美寻提出质疑:“我应该说过,在他醒来后马上带过来才对。”

“是我让他和收容中的难民见面的。因为他们说彼此是同校的学生。”

摆出和娃娃脸不相称的厚脸皮表情,美寻回话时并未和男人目光相接。美寻的态度,透露出她对男人有着像是反感的情绪。不过被称作塔克萨的男人则似乎对此毫不介意,再度俯视巴纳吉,短短交代一句“你过来”之后便回头离去。那不容许他人有其他意见的口气,让巴纳吉在想清楚之前便先踏出了脚步。

“等一下……!你们说要带他走,是要带他去哪儿?”

“巴纳吉和我们一样,是逃到这艘战舰上来的耶!”

拓也和米寇特接连开口,巴纳吉连忙停住了脚步。回头瞥了两人一眼,塔克萨用着丝毫未受动摇的语气回话:“那要由我们来判断。”

“你们太蛮横了吧!再说,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们才会送我们回去‘工业七号’啊?”

“战舰现在正在警戒配置之下。我无法做出保证。”

“我爸爸法比欧·帕奇是‘工业七号’第二作业区的厂长。你们要只带巴纳吉走的话,请先说明理由。”

米寇特知道,大部分的大人都会因为这句话而改变态度,但这时并没有得到她所期待的效果。塔克萨凝视米寇特,郑重说道:

“他以民众的身分操纵军用MS并介入战斗。这是罪重足至处以极刑的重大违法行为。”

“军用MS……?”[是你驾驶的!?”分别发出惊讶声音的拓也与米寇特,将视线投向了巴纳吉。看到美寻像是在抱怨塔克萨多嘴而瞪着他的侧睑,巴纳吉目光开始镇定不下来地四处游移。“巴纳吉,你该不会……”背后传来的低语声,让巴纳吉吓得抖起眉来。

不自觉地伸手摸了巴纳吉的肩膀,又马上将手缩回的奥黛莉,眼神正露出动摇。巴纳吉想起,一切便是在看到这对眼睛时改变的。自己与奥黛莉,或许也包括拓也和米寇特,可能都已经踏上了再也无法回头的一条路。抱着这种不知是否算是直觉的想法,巴纳吉回答:“我之后再告诉你。”

“在这里等我,好吗?”

别和任何人讲,巴纳吉自认用眼神对奥黛莉传达了这句话。奥黛莉向后退了一步,对巴纳吉露出沉默的目光。感觉自己曾被碰过一瞬的肩膀正散发出热度,巴纳吉跟着塔克萨离开了康乐室。美寻那像是在说着“不要紧的”,而拍在自己背上的手,给了巴纳吉抬头挺胸走路的气力。

高亢的鸣笛声,透过无线电在太空衣的头盔内响起。这只从海军带来的号令用鸣笛,在这时听来格外悲凄。那音色带着寂寥的气息,传到了利迪·马瑟纳斯的耳里。

没多久,震动便从脚边传出,弹射甲板的巨大舱门开始关闭了起来。由上下逼近的舱门将四边各长二十公尺的弹射口封闭,隐藏住于真空中昂然而立的庞大弹射器。在舱门完全关闭前的这段期间内,利迪等人已经在弹射目前列队完毕,并做出举手行礼的姿势。为了等待未归舰的机体,着舰用后部弹射口的舱门仍然开着……但是不管再怎么等,不会回来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距离往后应该会被记载为“工业七号遭遇战”的这场战斗结束已经过了半天以上,“拟·阿卡马”正准备迎向新的局面。将对于已逝之人事物的惜别纳于怀中,生还的利迪等人也必须再踏出他们的下一步。因为这时战死的驾驶员们的灵魂,应该也早就回到自己家里了——

‘结果,大家还是没赶上啊……’

厚重的舱门已经阖上,开始注压的警告灯号正闪烁起来的时候,诺姆·帕希利科克少校如此低喃。他曾向上级要求,即使过了规定的十二个小时也要继续开放闸口。到了第十七个小时之后,态度终于软化下来的MS部队长眼里,现在或许也还看得见部下的机体漂浮在虚空中。利迪将视线转向诺姆,不过看不见他被头盔护罩所遮住的表情。找不到可说的话,利迪也只能在队伍解散之后,混在三五成群的队列兵之中,通过舰内一道道的气闸。

将脱掉的头盔挂在背后的扣具上,利迪走下已经注入空气的MS甲板。看到大半MS都没有回到整备架,只剩沉默不语的铁壁伫立在前的光景,利迪又重新感受到了丧气的情绪。受到战死认定的“里歇尔”有五架,“杰钢”则有三架。ECOAS也失去了一架像是坦克的玩意儿,剩下的一架现在正盖着帆布躺在甲板角落。确认生存的驾驶员有三名,其中一人是轻伤,另外两名现在还躺在舰内的加护病房里接受照顾,看来已无望回归战线。实际上失去了三分之二战力的MS甲板,飘着一股闲散的空气。断断续续响起的起重臂与焊接声,让这股灯火将熄的惆怅显得更为醒目。

“德波拉、那察尔,就连伊安队长也……损失惨重啊。”

“先不提遭到伏兵偷袭的R003(罗密欧),其他七架都是被同一架敌机给击坠的吧?而且,最后还让那家伙给逃掉了。”

“三分之二耶,三分之二。被打下来这么多架,编制要怎么搞!就算把预备机的‘杰钢’也算进来,还算能动的也只有五架耶!连一个中队也组不起来。”

“只能等待增援啦。这种状况之下,要是再被‘带袖的’那架四片翅膀袭击的话,根本连一下也撑不了。”

“我之前扑克输给J4(茱丽叶)的歇罗,还没把他痛宰回来哪……”

由于没有平时的喧噪声,整备兵在四处交谈的声音便格外刺耳。利迪无意识地握起了拳头,漂过像是墓碑一样并列着的整备架之间。别一直责怪我们,利迪在心里这样说。并不是胆小就能活得下来,也不是勇猛的家伙就会战死。区分两者的纯粹就只有运气而已。在死神挥舞大鎌刀时是站着还是蹲着,就只是这样的差别便决定了结果。这种情况下,不管是经验、实力或是勇气都没有产生作用的余地。

死亡是来得那样干脆,让活下来的人只感到茫然。虽然也有想为同伴报仇的想法,但那样的心境就好像是在参加一场赌博一样,或许也只是自己别无他法可以得到平衡的身心所做出的条件反射而已。至少在利迪心中,对敌人的憎恨、悔恨一类的感情都相当稀薄。硬要讲的话,就是对于不觉得悔恨的自己感到悔恨。经验不足到不知该如何活用自己生还的身体,让利迪感到生气。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习惯这种感觉,把过去与死去人们的回忆拿来当成喝酒时的下酒菜吧——

在思考闷闷不乐地运作着的途中,人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回过神来的时候,利迪已经来到了整备中的自机前面。全体都沾上了煤灰,喷印的NAR-008标志也已经变得难以辨识,机体本身却没有什么地方受到值得特别一提的损伤。仰望着就连光束擦过的痕迹也没有的“里歇尔”,重新体认到自己什么也没办到的利迪,拿出钢丝枪将自己吊到了驾驶舱前。从开放的舱门那端伸出了几条缆线,使得在里头进行作业的琼纳·吉伯尼整备长的背影变得有些难认。

弯下自己高大的身子,吉伯尼正在按着连接仪表板的检电装置键盘。由于那背影看来像是在哭,利迪低低抽了一口气。老班底的士官与自己这样的新任干部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对于搭乘的战舰有着近似爱情的执着。从再度服役以来首次经历的正式实战,而且还是招致了多条人命损失的实战。经验这样的事情,吉伯尼体会到的应该是更深切的感伤吧。想不到开头该说些什么话,利迪叫了一声:“整备长……”结果那粗壮的脖子整个转了过来,带着杀气的视线也跟着扫到自己身上。

“混帐,你连参加实战都敢带这种玩具上场!”

比平日的凶脸又更加险恶,吉伯尼把手掌大小的飞机模型拿到自己面前——那是利迪在战斗前带进驾驶舱,后来压根忘在里头的复叶机模型——“啊,不对,那个是……”急忙出口的声音哽在喉头,利迪让退缩的身体往后方漂去。“那个是啥,你讲啊!?”紧迫盯人的吉伯尼走到了外头,巨大的块头正矗立于舱门前。

“你就是带着出去郊游的心情在执行任务,才会任凭吉翁的残党宰割!”

吉伯尼岔开双脚、用力踏稳驾驶舱盖,把利迪的身体给撞飞了出去。利迪无计可施地在无重力间漂浮,最后落得整个背撞在“里歇尔”胯下延伸出的钩状装甲的下场。周围的整备兵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看向两人,之后露出像是在说“又来啦”的表情,又纷纷把头转了回去。利迪迅速地重新站起身,瞪着吉伯尼叫道:“你这只是借题发挥吧!”

“在战场上我也是拼了命的啊,不要把气出在我身上。”

“没拿出成绩来说什么也没用!你还是拿着这个去玩吧!”

吉伯尼将飞机模型一甩,哼的喷出一道鼻息。不去看他的脸,只盯着飞过自己头上的小小复叶机,利迪反射性地踢了脚边的装甲。

一边想着为这些事争执很蠢,一边却又想到这样反而比较没那么沮丧,利迪奇妙地感到精神一振了起来,开始一股脑地追起正在横跨甲板飞行的复叶机。或许是因为原先的设计便符合航空力学的关系,复叶机塑胶制的机翼轻巧地穿越空气,在毫不减速的情况下飞到了对面的墙壁。复叶机穿越过起重臂之间的狭窄空隙,到达墙际的窄小通道,飞进了走在通道上的人群中。

走在行列中央的人影回身闪过,用手抓住突然飞来的复叶机。晚了一步攀到窄道扶手上的利迪,被没穿着军服的对方的侧脸吓了一跳。深蓝色的工作外套配牛仔裤、随兴留长的焦褐色头发。个头比起走在前后的男人要小上一号的那张脸,说他还是少年也不为过——

“啊,抱歉。”

“不会……这个做得好精巧。”

交出接住的复叶机,嘴角稍微缓和下来的少年仰望着利迪。那是对别无深意的眼睛,却相当坚毅。与少年乖巧的长相并不搭配,在他眼底藏有一道锐利的光芒。和那散发奇妙磁力的眼睛四目相对,利迪被胸口中的某种悸动给迷惑住一会,随即又注意到其他视线而抬起了头。走在行列前头的塔克萨·马克尔中校,不带表情地朝利迪这边瞥了一眼。

利迪马上敬礼,并从行列离开。少年的脸很快就被大人们的背影给挡住,走到了看不见的地方。若说是在移动收容的难民……包围住少年的一行人看起来又太过慎重其事。最人感到疑问的是,连狩猎人类部队的成员也在其中。利迪观察着那约有十人的团体,在最后头找到了认识的面孔,便移动过去那人身边。他是被配置到警备队的,与自己同期的新任干部。

警备队在平时的乙种制服上配挂有枪带,头上则戴了画有白线的防弹头盔。利迪过去用表情打过招呼后,跟在背后将脸凑到了对方耳根。“那家伙是谁?”利迪用下巴指向少年那边。同期小声地回答:“就是之前驾驶‘钢弹’的小鬼啦。”

“就是他……!?还是个小孩嘛。”

“我之前不就说了吗。听说等会儿就要对他作实地检验。”

凭藉压倒性机动力将“带袖的”四片翅膀击退的钢弹型MS及走在眼前像是个学生的少年。之间完全没有能够联想在一起思考的要素。迪在原地呆站了一阵。在这段期间一行人已经先走到了前面,为了追上队伍,同期用力蹬着地面。利迪跟着有样学样,紧贴在同期的背后。

(插图065)

“干嘛?”

“不是要去‘钢弹’那里吗?听说这次还回收到了结实的盾牌和步枪,我也想跟着去参观……”

“不行不行,局外人不准进来。因为光是亚纳海姆的人和狩猎人类部队,就已经为了所有权吵得不可开交了,现在里面根本是一触即发。”

“他们才是局外人吧。”

“和我讲这些也没用啊。”

走啦走啦。被同期用手赶走,利迪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脚步。一行人搭上窄道尽头的电梯,最后走进去的同期,负责将电梯门关上。一瞬间,利迪的目光又和看向自的少年交会到,不过并没有那个空间去确认方才的印象。关起的门板挡住了少年的视线,电梯降落到下层甲板。

在MS底下,有着别称舰内工厂的整备甲板。这是在机体需要换装或是大规模修理时会利用到的场所,被回收的钢弹型MS便是被保管在这里——精确来讲,如果与回收时的状况一样的话,现在应该还是似像非像“钢弹”的独角MS才对。趁着火大踹了电梯门一脚而被反作用力弹开的利迪,顺势抓住了舰内接连设置的气闸。每个人部一副绷得紧紧的样子,就不能稍微体谅一下别人的心情吗?在胸口里无谓地说起别人的坏话,利迪离开了MS甲板。

既然待机命令已经发布下来,也不能回到自己的房间放松。利迪把复叶机模型藏进头盔里面,走向了驾驶员待命间。

预备机和预备人手都全部动员的现在,拟·阿卡马队已经没办法继续维持原先的阵容。利迪只好和活下来的成员一起杵在空荡荡的待命间,穿着太空衣度过眼前沉闷的空间。正当利迪一脸厌恶地握着移动握把移动,来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一道曾经看过的人影从他眼前经过,利迪的心跳随之加速起来。

栗色的头发、白净的修长脸蛋,以及那包覆住空气而膨胀起来的披肩,绝对没有错。利迪调快了移动握把的速度,叫道:“等一下,你是……!”在十字路口前放开了移动握把,利迪用脚踩向尽头的墙壁以抵消惯性。于是在利迪歪了九十度的视野中,出现了转过头露出讶异表情的少女脸孔。

“果然是你。有没有受伤?之前我一直很在意,就是没时间问……”

隔着漂浮的披肩,在原地停下的少女直视起利迪。那对翡翠色眼睛透露出一股倔强……或着该形容成紧绷感比较恰当。在“墨瓦腊泥加”被敌机逼到绝境时,透过荧幕所看见的清秀侧脸与眼前的少女重叠,让利迪自个儿紧张了起来。就是因为看到了这张脸,自己才能毫不畏惧地做出反应。一面作出这种没有根据的确信,利迪客套地笑着说:“啊,那时候戴着头盔,所以你也认不出来吧。”

“我是带你们来的MS驾驶员。”

啊。少女露出像是回想起来的脸。利迪紧接着说:“我叫利迪·马瑟纳斯,你呢?”“……奥黛莉·伯恩。”声音从少女的唇问流泄。翡翠色眼睛的视线也一起垂到了地上,让原先凛然的修长脸孔突然失去了几分颜色。不见之前的凛然形象,少女散发尴尬气息的侧脸,让利迪也跟着接不上话。或许意外地是个害羞的女孩吧?利迪想。带着看错对方个性的想法,利迪又俯瞰了一遍少女的侧脸,就在这瞬间……“这样子不是把人当成罪犯在对待吗!”另一个声音响彻通道。

在通道尽头的机械调整室门前,利迪看到一个眼角上扬的黑发少女。“巴纳吉操纵‘钢弹’的事情一定是你们误会了。”跟着开口的是站在旁边,看似与少女同年纪的东洋少年。他们正一起瞪着眼前的女军官。若是没穿着制服,大概就会被错认与他们同年的那张娃娃脸,是美寻·奥伊瓦肯。

“但是他曾坐在驾驶舱是事实啊。其他还有理由能说明‘钢弹’为什么会动起来吗?”

对于就站在通道另一端的利迪两人完全没有察觉,美寻为了要安抚他们显得无法分神。在意外的地方听见“钢弹”这个字,利迪在感到有些惊讶的同时,对少女开口:“哎呀,他们是和你一起被带来的没错吧?”自称奥黛莉的少女抬起目光,俐落地点了点头。

“那个小鬼……和‘钢弹’的驾驶员认识吗?”

“是的……”

真搞不懂。利迪暧昧的回了一声“哦”。回想起被狩猎人类部队带走的少年长相,瞬间利迪想到了一个主意。扬起嘴角,利迪露出笑容对奥黛莉耳语:“若那么在意,要不要去看他?”

“咦?”奥黛莉抬起了脸。利迪背对着正以怪异眼光看着自己的奥黛莉,迳自向美寻等人走去。这样做刚好可以一扫心里的阴霾,反正设法在待命时提振精神也是驾驶员的工作之一。没有人愿意慰劳自己的话,就自己来吧。花上不到一秒的时间完成对自己的欺骗,利迪在看向自己的美寻等人面前,模仿起过去东方小孩玩游戏的方式高举起食指:

“想看‘钢弹’的人,来这里集合——”

绿色光源由荧幕板的接缝中涌出,于空中形成的雷射薄膜扫描过全身。仪表板上出现毛细血管的比对数据,直到“IDENTIFIED”的讯息重叠于上,主发电机的启动声才在驾驶舱响起。

荧幕板开始逐项启动,无接缝的全景式荧幕在线性座椅前展开。这时映于身长二十公尺的巨人眼中的光景,是被四周隔板包围住的煞风景空间。空间不到MS甲板一半的整备甲板,设置有两组能够进行细微修理作业的整备架。其中一组整备架固定着一具卸除了装甲的杰钢型机体,和那面对面地伫立着,茫被漂浮于无重力下复数人影团团团住的就是“独角兽”。这具不同于一般规格,将驾驶舱包覆在腹部,头上又耸立着独角的MS。

在开放的舱门另一端站着塔克萨中校,他的身后则有将手放在腰际枪枝预备的警卫,正露出毫不松懈的目光。相机的快门声此起彼落地响起,巴纳吉只觉得这里待起来很难过,他低着头,希望一切能够早点结束。巴纳吉不想在这种地方久待,因为这里还留着那个人的血腥味——

“真让我吓了一跳。在这之前明明怎么做都无法启动呢!”

从舱门将头伸了进来,巡视起驾驶舱内部的整备兵说。参与“独角兽”实地检验的人各来自不同所属。有穿着军服的人,也有穿着西装的人。甚者,穿军服的人似乎还能分为两派。分别是这艘战舰的成员,以及塔克萨所率领的强悍男性们——从那上臂的结实度来看,这名整备兵应该是塔克萨那边的人。俯视着正在端详仪表板的整备兵脑袋,巴纳吉正想问对方自己到底可不可以离开了,“这架MS要经过生体认证才能启动,你不懂吗?”听到语带不善的这句话,巴纳吉抬起了脸。

说话的是西装组的带头者,好像是叫亚伯特的男人。那肥胖的躯体浮在空中,正隔着塔克萨的肩膀对机体投以专注的视线。带有人民装风格的立领西装,外表看来与卡帝亚斯所穿的极为相像。不过亚伯特胸前并没有独角兽标志,立领也被蹧蹋了设计,遭下巴肉给压着,显得颇为闷热。巴纳吉本来以为那是毕斯特财团特别订做的服装,看来或许是最近的流行也说不定吧?

整备兵投以险恶的眼色。索性当成没看到,别过头去的亚伯特接着开口:“那种东西,只要送到亚纳海姆公司马上就可以解除安装了。”“好像很难哪。”这句插入的话语中断了亚伯特的冷笑。“为什么!”亚伯特瞪向攀在“独角兽”头部上的下属。

“这已经根深蒂固地植入OS里头了。随便格式化的话,可能会把那个拉普拉斯程式也跟着删掉。”

下属不会看场合讲话的回答,让一时语塞的亚伯特的脸,变得像是一颗被压瘪的肉丸子似的。注视着那张脸,巴纳吉陷入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不过那种错觉只持续到塔克萨进入驾驶舱为止。

“你为了要找太空衣而进入驾驶舱。然后卡帝亚斯·毕斯特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登录成为‘独角兽’的驾驶员。过程是这样没错吧?”

弯下高个儿,凑到座椅旁边的塔克萨投以锐利的视线。巴纳吉用僵硬的声音回答他:“对。”

“在这之前你并没见过卡帝亚斯·毕斯特?”

“……对。”

“明明是初次见面,你怎么认出他是卡帝亚斯的?”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在亚纳海姆工专的简介还是什么册子上面,看过他的照片。”

巴纳吉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回答。对方回以严峻的目光上让巴纳吉不得不先别过了自己的眼睛。振作点。巴纳吉握起出汗的双手告诉自己。还不能轻易说出真相。现在还没掌握到状况,随便说出来的话会让奥黛莉也跟着受到怀疑。对方是军人,还是个有着如刀般锐利眼光的男人,但没有隐瞒不了的道理。况且自己身上还有个有利的筹码。

也就是真相就连巴纳吉自己也还没接受,更体会不到实际感的这个事实。这点对于圆谎是相当有利的。巴纳吉闭上嘴,将脸固定朝向正面。塔克萨叹了口气说:“这番话实在让人难以接受。”然后移开视线。

“将一切托付给了初次见面的人……而且还是像你这样的少年。”

如果说出卡帝亚斯是我的父亲,你就会接受吗?巴纳吉在心里嘀咕。就算这样你还是不能认同吧?做出这样的自嘲,巴纳吉对后来传入耳里的话感到心头一凉。“那个人本来就是个怪人。”这样说着,亚伯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舱门旁边。

“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引起这么多风波吧。”亚伯特说完,跟着斜眼看进了舱门里头。从最初见面以来,亚伯特的眼光每当有机会,就会朝着巴纳吉散发出阴险的敌意,而这时露出的脸色更是已经接近憎恨。那份恶意纠缠在巴纳吉全身上下,让巴纳吉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液。

“那个人既独断独行而又蛮横。说是为了财团在做事,其实都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叫他无赖还算是好听的。简单讲起来,他就只是个寂寞到没办法信任他人的人。会把‘独角兽’托付给这个少年,也只是他想在最后再找我们一个麻烦而已吧。或者,他是在半生半死之间失去了理智……”

“在那时候他还有理智!他很清楚地告诉我,要用这个来保护大家。”

直到看着亚伯特的侧脸肯定地说完,巴纳吉才察觉刚刚出声的是自己。亚伯特露出呆滞的表情,塔克萨也将锐利的视线再度转了回来。一边想着大事不妙,巴纳吉压抑不住一股从喉头冲到鼻腔的热潮,剩下的话接着脱口而出:

“那并不是不相信任何人的人讲得出来的话。会出现那种传言,是因为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信赖的关系吧?”

是为了什么而抗辩,是对着什么而感到愤怒呢?就任巴纳吉自己也还搞不清楚的时候,脸色突然大变的亚伯特踹向驾驶舱盖,从舱门外把手伸了进来。亚伯特揪起巴纳吉的胸口,露出凄厉的表情说道:“讲得一副你好像很懂的样子嘛!”尽管对方的脸突然占据了自己的视野,巴纳吉赌上一口气,说什么也不将视线移开。

“你是在知道自己处境的情况下才这么说的吗?在某些场合下,就算是小孩子也有可能要坐牢喔。”

“我当然不懂……!我知道的,只有‘在背后讲已经过世的人的坏话是不对的’这种常识而已。你明明是一个大人,难道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倒抽了一口气,亚伯特的鼻子膨胀起来,没揪在胸口的那只手传出紧握的迹象。巴纳吉咬紧了自己的牙关。就在这时,塔克萨大喝“住手”,并迅速伸手擒住亚伯特的手腕。这一切光景,都看在巴纳吉的眼里。

“你也太不稳重了。巴纳吉小弟你讲话也要小心,刚才那些不是小孩子该讲的话。”

只是轻轻扭过手腕,就完全制住亚伯特动作的塔克萨这么说。咽下本来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巴纳吉转过头去。“我懂啦。你给我放手!”对着塔克萨大吼,亚伯特像是向前仆倒般地离开了驾驶舱。

“做这些事情只是浪费时间。‘独角兽’会送去月球的亚纳海姆总公司调查。在那之前都给我封印着,封印!”

“这里是联邦军的舰艇。你应该没有权限下令……”

“如果需要权限,我随便都弄得到。待会儿我就去找首相还是参总总长发布命令。喂!那边不要随便给我拍照!”

揉着自己刚才被扭住的手腕,亚伯特大骂拿着相机准备拍照的整备兵。就在这时,他踩在驾驶舱盖的脚滑了一跤。慌忙想抓住舱盖的亚伯特双手扑空,整个身子在慌乱挣扎中摔向整备甲板半空。亚伯特捙往的方向没有其他人,只有一架露出部分可动框体的“杰钢”伫立在那边。如果不小心撞上那里的话,可能会因此触电。察觉到后果的巴纳吉,立刻握起了操纵杆。

随着关节机构的启动声,“独角兽”缓缓地举起右臂。“喂!?”“动起来啦!”不理会周遭骚动的人们,巴纳吉用“独角兽”的机械臂接住了亚伯特。巴纳吉轻轻握起与五指连动的操纵杆柄,“独角兽”的手掌便灵巧地包住了因反作用力而浮起的亚伯特。因为事前已确认过手臂的运动范围内没有人,这一连串动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背对着被巨大手掌握住的亚伯特,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投注到了驾驶舱。巴纳吉把手抽离操纵杆,试着不去看任何人的脸。“是你做的吗?”对着在身旁发问的塔克萨,巴纳吉不看对方眼睛地回答:“对。”

“真是不简单。无法想像你是第一次操纵MS。”

“因为驾驶迷你MS是工专的必修课程啊!”

尽管对方再怎么刺探,对这部分连巴纳吉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说明。巴纳吉虽然心里有点后悔自己又提供了对方值得怀疑的把柄,但微微苦笑着说道“这就是所谓的新人类吧”的塔克萨,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在巨人掌中挣扎着想要脱身,吼叫“快把我放开!”的亚伯特,正空虚地搅和着这段难堪的沉默。

“别把他捏碎了喔!”

“我知道。”

“要不然之后清理起来可麻烦了。”

打消掉脸上微微浮现的苦笑,塔克萨不露笑意地开口。对此巴纳吉也板起脸地回答:“是啊。”

“那就是‘钢弹’?”

“好像是吧……形状完全不同耶!”

一边回答抱着哈啰的米寇特,拓也露出无法释然的表情搔起头来。奥黛莉刻意地伸长了脖子,隔着两人的肩膀偷看起整备甲板的状况。

这个天花板挑高的开放空间看来至少有三十公尺高,里头能看见正被整备架撑起的白色MS。在具有联邦风格的修长人型机体上,独角异样地吸引人目光。那的确是“独角兽钢弹”没错。

卡帝亚斯·毕斯特所谓通往“拉普拉斯之盒”的路标——好巧不巧地便是被联邦军战舰所回收。口中如此低喃着,一边想:如果要说的话其实自己也是一样吧,奥黛莉在不引起米寇特等人注意下偷偷了叹了口气。视线来回放在自己倒映在嵌死的气密窗上的脸,与站在背后的两名联邦军人的脸,奥黛莉不得不再度为宛若恶梦的现实叹息。

没有道理察觉到奥黛莉的想法,美寻·奥伊瓦肯露出无法镇静的模样环顾着阴暗的室内。至于利迪·马瑟纳斯,虽然他的脸并没有贴到窗前,不过那表情看来就像是若允许的话真想这么做的孩子。说是为了让米寇特等人安静下来,其实只是取得美寻同意的藉口而已,真正想看看“独角兽”的应该是利迪自己吧。随着利迪领路而来到的这间起重臂操纵室,的确能将整备甲板一览无疑。虽然看不见驾驶舱里面,但已经能从斜上方俯瞰“独角兽”的全貌,而且连调查机体人们的样子也看得一清二楚。一边禁止着局外人进入,那这样的疏忽又是怎么回事?奥黛莉心想。是因为对“独角兽”的处置意见还没统一,还是联邦军本来就是这样呢?

“不愧是驾驶员,对舰内的构造真是精通。”

从窗边抬起头说话的拓也,似乎与奥黛莉那样的疑问无缘。“还好啦。”被夸赞的利迪,露出了倒不是完全不愉快的表情来回答。

“我呀……不是,本人一直都梦想能成为亚纳海姆的测试驾驶员。我希望毕业之后可以加入军方的教导队,所以在工专一直很用功。今天能和正牌的驾驶员讲到话,我真的觉得好光荣!”

“等一下啦,拓也,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吧?”米寇特说。“没关系啦,机会难得耶!亢奋地开了口,拓也又露出瞻仰憧憬的大明星的表情看向利迪。为此利迪装模作样地叉起手臂:

“如果志愿成为一个驾驶员,像你这样懂得把握机会是不错的心态。等一下我再让你看看我的机体。”

“真的吗!?少尉搭的机体是Z系列的可变形机体吧?今年的装备年鉴有刊载它在测试时的照片,在变形后可以当成‘杰钢’的辅助飞行系统的主意还真是……”

像是被拓也怒涛汹涌般爆发出来的深度知识给压倒,利迪的回答开始嗯啊作声地变得含糊,笑容也逐渐显得僵硬。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的米寇特,则是从最初就没有花心思在听。到最后拓也甚至对着哈啰也热烈地开起话匣子来了。将拓也放在一边,美寻戳着利迪的背小声问道:“这样好吗?”“没关系吧。”利迪一脸天下太平地回答。

“不好好珍惜奇少年的梦想可是不行的。”

“你还讲这种随便的话。再说,你不是正在待命吗?擅自跑来这种地方,等会儿被骂我可不管。”

“别讲得这么严肃嘛。杵在气氛沉闷的待命室也只会让心情更糟而已,敌人又不会马上找上门来。”

奥黛莉在一旁听着两人窃窃私语,开始怀疑起:这是否真的是军人之间的对话?现在流动着的空气,真的是在卷入实战中的军舰里该有的吗?忍住自己的叹息,奥黛莉将视线转向窗外。简直没有任何紧张感,和自己阵营的人们差太多了。这并不是士气的问题,而是他们还有余裕。

即使已经被削去战力的大半,只要能够挺过这一段总还是有办法——能在心里这样思考的余裕。如果撑下去就会有援军过来,一定还有下一个机会。这种决定性的余裕,是现在的自己阵营所没有的——不对,从一年战争以来就不曾有过。与国力上有着近百倍差距的地球联邦为敌,吉翁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余裕。一旦失去的就再也不会回来,现在不行的话也不会再有下一次。因为所有人都在极尽拮据的情况下战斗、流血,然后连遗骨都不剩地在虚空间陨落。

这就是游刃有余和无余的差别吧……双方思考的基础既然已经不同到这种地步,也不会唤醒憎恨或艳羡之类的情感了,就连己方所提倡的正义,也觉得毫无意义。透过不亲眼目睹就无法实际体会到的这次经验,奥黛莉一方面痛切感到自己的见识尚浅,另一方面则再度确认到,自己继续待在此处所会带来的危险。她没有自信能在这种空气中表现得自然。尽管现在暂不开口,那名叫米寇特的少女明显地对自己存有疑念。在露出马脚之前,不赶快想出逃离这艘战舰的方法不行——

“那么,你们的朋友是叫巴纳吉吧?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像是看腻了没有特别动静的整备甲板,利迪忽然开口。奥黛莉中断了自己的思绪看向他。“你问他是什么人……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不是吗?”不仅拓也语气中带着迷惑,米寇特也耸起了肩膀:

“他是个安静、普通的男孩子。我根本没办法想像他会搭上MS战斗。”

“但是,那架‘钢弹’将敌人击退可是事实呀!”

“就算你这样讲……虽然在空袭发生前,巴纳吉的确感觉和平常不太一样。”

“也是啦。该说是变得特别有魄力吗?平常他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这么说来,奥黛莉也有感到在意的部分。早先在康乐室遇到的巴纳吉,的确与之前的他有股不一样的气氛。外表和声音明明都一样,给人的压迫感却变强了——硬要说的话,就是存在感变重了吧。

有着紧紧吸附住自己肌肤的手掌的那个人,是在哪里搞错了而落得搭上“独角兽”的下场呢?“不过,他会打赢都是靠机体的性能吧?再怎么说那都是‘钢弹’啊!”再度环顾起整备甲板的奥黛莉,被一旁的声音吓了一跳。听到拓也奇妙地有把握的这番话,米寇特皱起眉头说:“你是什么意思啊?”

“因为操纵第一架‘钢弹’的阿姆罗·雷本来也是个学生啊!驾驶‘Z钢弹’的卡密儿·维丹、以及‘ZZ钢弹’的杰特·亚希达也是一样。这种让外行人当上驾驶员的状况,就像是‘钢弹’的传统一样嘛!”

“……你还真了解。”利迪说。对利迪已显疲惫的挖苦一笑置之,拓也又得意地挺起胸说:“毕竟我是研究过的嘛!”

“这么说,这艘‘拟·阿卡马’,就是在第一次新吉翁战争成为钢弹部队母舰的战舰对吧?真是有缘,这次又让它载到了新型的钢弹”

利迪应该有想到要是自己随便搭话,大概又会被卷入深度知识的暴风圈里面去吧,他不发一语地从拓也的视线中离开,站到奥黛莉旁边。“MS狂就是这么伤脑筋哪。”利迪小声说道,并将视线微微转到奥黛莉身上。

“你的长相,我总觉得好像在那里看过呢!”

别无用意的说话声,让奥黛莉心跳加速起来。心里想着不会吧,却又没有勇气去确认正盯着自己的利迪的表情,奥黛莉将紧绷的脸孔朝向地板。

自己曾被公诸于世的是孩提时代的长相,最近的脸部照片应该是没有在媒体流通才对,不过,若是联邦军的军官的话,可能有机会在资料上看过。只是纯粹跟不相干的人长得像的说词如果行不通,到时——握住拳头,听到自己心脏急促鼓动着的奥黛莉,听到利迪说出“啊,我想起来了”的时候,不自觉地闭上了眼。

“那个叫枣·史旺森的女演员。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和她很像?”

利迪若无其事的声音,让奥黛莉着实感受到无力这个词的意思。为此放心又显得太过愚笨,带着这样的心情,奥黛莉姑且回答:“我不太清楚演艺界的事。”一脸话接不下去的表情,利迪搔着头说:“喔,这样啊……”对此美寻叹气表示:“到底在干嘛啊?”另一头朝两人瞥过一眼的米寇特,则还是一副狐疑的表情。

果然这里不能久待就在奥黛莉重新体认到这点、打算把脸从米寇特针对自己的视线转开的那一刹那,唐突响起的警报声传入奥黛莉的耳里。

‘所有人员、预备对空作战。MS部队即刻准备出击。’

缺乏抑扬顿挫的广播声和警报声的迥音重叠,让米寇特与拓也瞬时抬起头来。制住想要开口的两人,美寻抬头望向舰内的扬声器,一旁的利迪则正要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头盔。“……已经过来了吗。”一边低喃,利迪将头盔里面的东西抛向拓也。当奥黛莉认出那是一架小型飞机的模型时,利迪已经戴好了头盔。

“帮我拿着,别搞坏了。”利迪朝着接过模型的拓也说完,然后拉起脖子旁的拉链接着说道:“美寻,将这些家伙带到安全的地方。”回答“好”的美寻,以及不听她回话便冲出操作室的利迪,都露出与一瞬前判若两人的严肃表情。拓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拿着手上的模型,用着迟疑的声音说:“怎么回事啊?”

“有可能是敌袭。快回去居住区吧!”

“你说敌人……又要过来了吗?”

在脸色变得苍白的拓也身旁,米寇特用双手捂住耳朵说:“我受够了这种状况……!”整备甲板那边的人们也开始出现明显的动静,能看见像是警卫的人影正开始疏离人群。寻找着巴纳吉的身影却看不见人,奥黛莉抱起浮在空中的哈啰,在心里重复着那字眼。敌袭。仅以“葛兰雪”的战力,奥黛莉不认为辛尼曼会主动来袭。从“帛琉”派来增援了吗?要做出结论还太早,奥黛莉心想。感觉到令人发颤的寒意而离开窗边,奥黛莉被扶起米寇特的美寻喊了一声“快点”,便跟在拓也后面离开了操作室的门口。

数名乘员脸色大变地漂过闪烁着红色灯光的通道。那群人边前进边穿起太空衣,同时到处确认隔墙已经完全关闭。听着他们的吼声,奥黛莉心中浮现了一个名字,能让来得过早的增援变为可能。

弗尔·伏朗托。如果是被称为“夏亚再世”的那个男人,或者——这之后的臆测并未化为言语,奥黛莉握住移动握把的手加强了力道。

2.

‘诺姆·帕希利科克,R001出击。’

离舰报告的声音从无线电传出的同时、诺姆队长的“坚歇尔”一号机便从弹射甲板滑射了出去。一边从全景式荧幕的一角捕捉对方推进器的火光,利迪握紧操纵杆。

“利迪·马瑟纳斯,罗密欧008。要出发了!”

倒数计时的显示指到0。像是要从骨头上把肉削下的G力扑向全身,从脚边一闪即逝的弹射甲板马上到了终点。利迪踩下脚踏板,让“里歇尔”八号机从“拟·阿卡马”飞翔而出。从战舰正下方扩展开来的废墟——遭破坏的太空殖民地街景从眼前闪过,不到两秒,机体便推进到了黑暗的虚空之中。

或许是被从内侧释放的舱压挤碎的吧。殖民卫星的碎片,看来就像是碎掉的威化饼。一大片过往的街景紧密群生,呈现出真空的幽灵城一般的景象。不管是四边各一公里的宽广度也好,还是滞留的瓦砾量也好,虽然这里备齐了让“拟·阿卡马”隐藏行踪的条件,看到那像是被垃圾给掩理住的白皑舰体,仍会让人感到不甚痛快从远处放眼望去,那模样简直有如紧紧攀附在枯叶背后的昆虫之类那般。

战舰周遭同样有各种大小的碎片交杂漂浮着,直径长达一百公里的宇宙垃圾群扩散开来,于暗礁宙域中制造出了一块密度更浓的暗礁群。这便是在一年战争的那场首战中轰轰烈烈展开,堪称有史以来最大的舰队战——鲁姆战役中被破坏的殖民卫星,沦落而成的模样。地球联邦与吉翁公国正面冲突的鲁姆战役,发上在禁止使用大量破坏兵器的南极条约缔结之前。据说有数处殖民卫星便是被恶名昭彰的核弹火箭炮所摧毁。在某天突然和瓦解的人工大地一同被甩到真空中的人们,是否有时间能理解到自己的死亡呢?忽然想到这点,利迪体内窜出一股令人发颤的寒意。轻轻甩了甩头,他将目光移回了正前方。

在利迪眼前,做出这种破坏的徒众后裔——被蔑称为“带袖的”的新古翁残党军止逼近而来。‘敌我识别信号(IFF),无回应相对速度未改变。’无线电发出声响,看到誉中尉的“里歇尔”四号机正并列在身旁,利迪简略确认起刚结束加速的自机状态。核融合反应炉情况良好。因为装备有大型火器类的光束炮,机体比往常要来得重。利迪踩下脚踏板,让协调机体姿势的制御喷嘴,提升出力到装备光束步枪时的一点五倍来对应。

‘罗密欧001告知各机,采D(DELTA)阵形。有效利用残骸。’

走在前头的诺姆队长机启动主推进器,移动到目标前方。利迪机和誉机则朝两旁散开。组成了三角阵势的“里歇尔”在暗礁宙域飞行。由于会有与太过密集的残骸相撞的危险,在此利迪众人的机体并未变形为waverider。三架MS的喷嘴短促地闪烁着,并与大小适中的残骸配合相对速度,让手上保持即时射击位置的火器能对准接近的目标。

‘接近中的船只,请回答。这里是所属于联邦宇宙军隆德·贝尔部队的“拟·阿卡马”。要求贵船立刻表明所属,并停止航行。贵船已侵入本舰的防卫线内。’

周围没有散布米诺夫斯基粒子——因为在残骸能隐藏彼此行踪的暗礁宙域没有那种必要——通讯员的声音听来比平时还要清晰。不是美寻,而是伯拉德通讯长的声音。被交待负责照顾那些民众的美寻,似乎是被剔除在当班成员之外了。一边在脑中一隅想着这些,利迪解除了光束炮的的安全装置。把直径约有三十公尺长的岩块充作护盾,利迪将准星对准目标。

到目标接触绝对防卫线为止,距离已不足十公里。目标的动作尚无变化。虽然呈现与残骸没多人分别的缓慢步调且是直线移动,但仍然能侦测到热源。可别开玩笑说,十六年前的战争所造成的残骸上,至今还残留有热源。

“你们这些恐怖分子,就算想装成石块……”

口里低喃,利迪将手指放到操纵杆的扳机上。这番动作与“里歇尔”的机械臂连动,全长匹敌机体身高的光束炮瞬时朝向了前方。先朝对方鼻尖做威吓射击,之后立刻移动位置为诺姆队长机进行援护。当利迪再度确认被灌输到自己脑袋的攻击要领,瞪视起准星内的目标时,‘等等!’诺姆队长的声音响起。

担任攻击机的诺姆机离开残骸,移动到前方。维持在随时能射击的态势,利迪贴近到光学感应器能够捕捉到对方身影的距离,凝视着目标。放大的视窗开启在全景式荧幕的一角,画素粗糙的影像透过CG得到补正。目标的长度不足五十公尺,形状则是……

“搞什么……?”

利迪扣在扳机上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说是垃圾?”

从下令就战斗位置开始,已过了六分三十秒。听到出击的MS部队所做的报告,奥特·米塔斯不禁又问。“他们是那么说的。”蕾亚姆·巴林尼亚副长回以冷静的话语。

“推定为萨拉米斯级的残骸。似乎是预备电源还有作用,而遭热源感应器判别为所属不明的机体。周边未发现敌踪,也无生存者存在的迹象。”

“存在还得了,那都已经是十多年前就沉没的船舰了。”

一面对侦察长的报告发出牢骚,奥特松了口气,松开头盔接合处的拉链。大概是鲁姆战役的亡灵和其他残骸相撞还是怎样而开始漂动,才会闯进“拟·阿卡马”的感应器圈内吧。被误认成不明机之上因的预备电源,就看作是在撞击的时候造成短路而启动的,应该没错。

蕾亚姆副长等人也解下了头盔,作出让风吹进太空衣领口的动作。“拟·阿卡马”那状似马头的舰桥最上层,其空间并不如从外观所想像的宽敞。在顶多只有十公尺见方的空间里,中央略偏舰尾的区块设有奥特所坐的舰长席,两旁有通讯及侦测要员的席位各一,分别面对着侧壁的仪器面板。在舰桥前头,由左开始是专司航术、操舵、炮雷的席次,他们的座位头上则并列有主荧幕以及多面式监控器。窗口是以环绕舰桥半周的形式设置,确保有与米诺夫斯基时代的航宙舰相衬的可视度。这层窗面是以超硬度的塑胶所制,不只能抵挡放射线,就连光束武器的热能都能隔绝。舰桥前方覆盖有四层这种厚重的透明窗板,后半部也被坚固的多重防弹装甲所守护着。如此一来,虽然在战斗时不用展开防护闸门,可以直接以肉眼捕捉到外面门光景,但反过来说,被外壳厚度压迫的舰桥就不得不变得狭窄了

将一般舰桥与战斗舰桥分开建造为主流的现今,“拟·阿卡马”的构造趋近于旧式的观感的确不容否认。但是在一年战争时期,实在没有余裕也没有技术为舰艇加上那种程度的防护措施。仰望正面的主荧幕,并确认船体三分之二己被整个铲去的萨拉米斯级巡洋舰残骸,奥特带着些微胆寒的心情凝视起那被烤熊的舰首。

应该是轮机部受到直接命中,瞬间从内部引爆粉碎的吧。在那种情况下铁定没有半个成员能够顺利逃生。“真是的……这一带的垃圾不是人部分都被人捡去了吗?”一边自言自语着,奥特背向主荧幕。若是他的祖母,这时应该会在胸前划起十字。但对于没有信仰的奥特,能在心里默默祷告一瞬便已难能可贵。

“就算是那样的玩意,对废物回收商那些家伙也是一块宝。要联络他们,然后赚赚分红吗?”

为了隐瞒自己的寒意,奥特试着以像是舰长的昂扬口气说话。他期待的陪笑却没有从任何地方出现,只看见坐回航术席的蕾亚姆副长那厚重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那位不管纵看横看,体格都凌驾奥特的四十岁高大女性,如住常一样用着不带笑意的表情注视着奥特一会,又露出不屑一顾的态度将脸转回到了操控台。深深从鼻子呼气以替这段空档圆场的奥特,用着近似疲倦的语气做出命令:“警报解除,部署复原。让MS部队归舰。”

伯拉德通讯长正朝全舰广播时,蕾亚姆再度看向奥特说:“这样好吗?”被那异样具有魄力的平板表情所压倒,奥特反问:“有问题吗?”对方那不知化妆为何物的脸直盯住奥特,然后又什么也没说地转回了前方。到底是怎样啊?就连该呼的气也没了,奥特脱下头盔仰望起天花板。

据说舰长会做的恶梦一是失去船舰,二是让与自己不对盘的部队司令搭乘自舰。不过奥特认为应该再加一项,那就是让难搞得不能对其掉以轻心的大块头女人担任副长。没有显著的战功,更没有人脉,靠着资历辈分,奥特总算是挣到了一个舰长的职位。战舰本身是难以驾驭的非正规品也罢,就只有这个蕾亚姆副长的存在无论如何都会触动自己的神经。与其说不合的部分过多……倒不如说对方根本没有意思要配合自己。于好于坏,都可以说蕾亚姆是带有工匠脾气的人。不过这么一来,她那沉默寡言的存在感有时便会压过舰长,甚至是支配住舰桥内的空气。当事人虽然也不是没有以自己的方式在这方面花下心思避嫌,但她那原本就缺乏情绪起伏的表情,却总是能酝酿出处之泰然的魄力。以至于战舰乘员会说出“蕾亚姆舰长、奥特副长”这种闲言闲语。

实际上就危机预测的动物本能而言,蕾亚姆已较奥特敏锐上一层,而她那以舰队安全为要的质朴性格也是带保证的。所以也不能满不在乎地就这样疏远她。奥特早早就只剩下期待每年例行的人事异动一途,但这次作战的惨澹结果不知又会带来什么影响。不,想起自己连是否能够生还都无法保证,奥特的心里蒙上了一阵黯淡的情绪。

从战斗发生以来,参谋本部所下的指示就只有“退避”与“待命”两种。仅转达要在媒体围向“工业七号”前先行离开、增援来到之前保持待命,之后就毫无音讯。失去了舰载的大半战力,而敌方尚且健在的话,就算没人指示也只能采取退避行动而已。尽管姑且潜入了暗礁宙域的深处,接着依附在可作为藏身处的殖民卫星残骸,但被放着撒手不管的时间就这样持续了半天以上。

由于退避点是以L1基准座标转达的,援军没有道理找不到我方的位置。基于这次任务的特殊性,增援之所以会迟滞,是因为作战结果带来了预料外的损害,而使上层之间为了“调整”而处于纠纷之中——这么看应该比较妥当。如果能与隆德·贝尔司令部取得联系就没有问题了,奥特这么想。有事必应的隆德·贝尔舰队已经开始在进行警备活动。若知道友军的困境,不用等参谋本部做出判断也会赶来救援吧。可是既然已经以参谋本部的直辖部队身分从事秘密任务,又无法如愿与原属部队取得连络——

究竟是没有下一步棋。奥特对自己原地打转的思考感到疲倦,认为是时候打理一下为了这几个小时,发量又变得更薄的头顶了。看到塔克萨·马克尔中校从背后的自动门走进,奥特才又慌忙地把挂在座位边的舰长帽戴回头上。

穿着一眼就能认出是ECOAS成员的深棕色太空衣,塔克萨脱下头盔的脸左右环伺了一遍。像是只靠这样的动作使掌握到了情况,塔克萨将细长的眼睛朝向奥特说道:“误认残骸为敌机。请问,是这样吗?”“和你看到的一样。”对塔克萨徒具表面上客气的声音,奥特也回以冷淡的声音。

“所幸不是敌人……到头来,一直都没有我军出现的征兆。”

奥特最后是以挖苦的语气开口的。被ECOAS当作代步交通工具这项无可动摇的事实,对奥特而言是诸多不顺的元凶。在没份量的搬运工舰长眼中看来,ECOAS和联邦上层都算是一丘之貉。不过塔克萨似乎倒不以为意。那左臂裹着石膏的高大身子站到了舰长席旁,不带表情地说道:“先不提我军,敌方一定会来。”

“与我们不同,‘带袖的’的目的很单纯。单纯的敌人,行动就会快。”

蕾亚姆险恶的视线瞪向了塔克萨。对ECOAS成员的反感,是舰内乘员皆然的。但她从离港的时候,就有着比他人对塔克萨多出一倍敌视的倾向。将蕾亚姆那像是说着“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眼神搁在一旁,奥特交杂叹息地说:“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个‘盒子’吗……”

“没错。敌方认为我们已经将‘盒子’回收了。”

“为什么你能这样断言?”

“没有可供否定的判断要素。虽说敌方也有消耗,那架有着四片翅膀的MS仍然健在。只要有可能夺取到‘盒子’,就会动用武力过来确认吧。”

不只是蕾亚姆,能感受到在舰桥的全员都出现了突然一颤的反应。面对装备有精神感应装置,像怪物一般的敌机,所有人都知道以现状的战力无法与其抗衡。被蕾亚姆那像是在责怪“还要我来开口吗?”的眼神所瞪,奥特抢先说道:“看来你是想说,现在不是悠闲等待援军的时候。”

“是的。在被敌人发现前,先以单舰突破,从这个宙域离开会比较聪明。”

“你要我无视本部的命令吗?像这种事情……”

“是在现场指挥官的裁定范围之内。舰长考虑到船舰与成员安全所做的独断,事后也可以就武器防护的观点获得承认。”

面对塔克萨宛若铁壁的逻辑,奥特说不出能够保有舰长威严的话。这时塔克萨又乘势补了一句:“我们应该尽早返航到‘月神二号’。”

“回收的钢弹型MS,有很高的可能性与‘盒子’有所关联。参谋本部也会希望我们这样行动的。”

这项报告的确也已经传到了本部。“但是……”奥特的眼神开始游移。在这里让对方的意见辩得一面倒的话,就没有立场了。“我也赞成哪,舰长。”奥特正焦急着该反驳些什么的途中,别的声音在舰桥内响起。

“不过,目的地不该是‘月神二号’,而是月球。”

一边说着,亚伯特擅自踏进舰桥之内。他那穿上太空衣而更显臃肿的身子也站到了舰长席旁。朝对面的塔克萨瞥过一眼,亚伯特露出让人闷热难耐的客套笑容,说道:“和隔着地球远在对面的‘月神二号’不同,月球就近在眼前。要到那里也比较简单吧?”比起想说你这样随便跑进来让人很困扰的奥特快上一步,塔克萨发出冷静的声音道:“也不尽然。”两人唇枪舌战的导火线立时点燃。

“敌人也预测得到我们会前往月球。顾及会在航线上遇到埋伏的可能性,就算多少会绕点远路,也该将航向朝着‘月神二号’才对。”

“宇宙是宽广的,我不觉得要埋伏有这么容易。再说要以剩下的战力突破埋伏也是可行的吧?”

“在暗礁宙域内的航线是受限的。况且就军事上的规定而言,三分之二的战力丧失已经等同全军覆没。现在并不是能够强行突破敌围的状况。”

“这样的话,也不可能到得了‘月神二号’吧。为了将那架‘钢弹’带回去军方,塔克萨队长您似乎略嫌太焦急了。”

“等不到增援的话,自然会感到焦躁。因为这次的任务中,军方的指挥系统好像有受到来自民间的压力。”

“听来像是你的藉口哪。不管是任何命令都要去完成,这不就是军人的本分吗?连作战失败都要归咎成是我们的责任的话,就太不合道理了。”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用军人身分进言。现在应该以单舰突破这个宙域,返航到‘月神二号’。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能够完成这次任务的办法。”

“你的任务是什么?是阻止‘盒子’落到新吉翁手里?还是趁这个机会将‘盒子’拿到手,好让军方独占?”

“既然亚伯特先生这样说,将‘盒子’带回去月球之后您又有何打算呢?是要像过去一样,将‘盒子’锁回去亚纳海姆与毕斯特财团共有的金库吗?”

这场将舰长置之局外的拔河,到此才总算得到了一瞬间的中断。止住亚伯特想马上反驳而正要开的口,奥特怒喝:“给我有点分寸!”

“这里是舰桥。不是给你们辩论的场地,更不是局外人可以随便进出的地方。我虽然同意ECOAS可以在任务中随自己高兴行动,可没说你们能出意见决定部队的送迎,塔克萨中校。”

闭上嘴,不多说话便退让的塔克萨的确是一个成熟的大人。另一边,亚伯特则是一副辩倒对方的得意表情。奥特只好再度对他来个下马威:“亚伯特先生,你也一样!”

“即使是秘密任务,本舰的活动权限完全以反恐特设法为依据。援军的到达会有所延误,单纯只是手续上的问题,和‘盒子’云云没有任何关系。希望您不要忘记自己身为民间视察员的身分。”

尽管早明白这此都是理想化的场面话,奥特硬是如此断言。“要是这样我就没什么意见……”亚伯特摆出充耳不问的脸,搔起自己下垂的脸颊。

“现在的‘拟·阿卡马’,是供参谋本部直辖的临时独立部队。在反恐特设法的范畴下,本舰算是不经联邦议会许可便能行动的极少数战力吧?要让正规部队出动,不知道得花多少时间在手续上……身为视察员,我还是建议该到月球去哪。这也是为了避免舰长得扛下责任而被逼着辞职的事态。”

“虽然隆德·贝尔应该已经采取了应对措施,但参谋本部也可能会刻意封锁情报。为了要警戒连续的恐布攻击行动,隆德·贝尔或许连我们在这里等待救援也不知道。我认为先回‘月神二号’,等候参谋本部的指示才是上策。”

顺势搭上亚伯特的话锋,塔克萨跟着开口。“我才是舰长!这艘战舰的事情该由……”唐突响起的警报声,让放声吼出的奥特吞进了下半句。

在所有人都还僵在那里的时候,蕾亚姆早一步坐向了侦测席。“怎么回事!?”奥特仍带怒意地质问。“又是误判。好像是刚才的残骸减慢了速度的样子。”侦测长回答的声音,让奥特愣在原地。

“应该是累积在内部的冷却剂或什么喷出来了吧。目标的热源尚不稳定。要设定侦测的识别条件恐有困难。”

做出了警报解除的指示之后,蕾亚姆才用镇静的语气说道。在某种偶然下漂来的萨拉米斯级残骸,又在某种偶然下减缓了速度,而促使对物感应侦测器再次发出警报。奥特忍住叹息,问道:“相对速度是?”

“小数点零秒整。已经定在本舰的正上方。”

主荧幕上显示出刚好就固定在舰身正上方的残骸。若是速度与热量都不稳定,萨拉米斯级的残骸只要行迹每有变动,就会被误认为不明机。虽然也只能祈祷它可以早点离开感应圈外,好巧不巧它与“拟·阿卡马”的相对速度又刚好一致。“该不会是让鲁姆的亡灵给附身了吧?”侧眼瞪向讲得像是别人家事情的亚伯特,奥特握紧扶手深吸了一口气。身为舰长,不应该随意放声怒吼,要冷静。奥特对着随时要爆发的胸口默念过后,用着极力克制的声调做出命令:“让MS部队去排除残骸。”

“那个大小的话应该推得出去。”

“但他们已经归舰了。”原本就很镇定的蕾亚姆回答。

“什么?”

“他们已经回到舰里了。因为之前您这么命令。”

所以我之前才要问你哪——面无表情的蕾亚姆的眼神这么说着。话要说明白点让人听懂啦!当奥特猛咬唇在心里这样回嘴时,伯拉德通讯长开口:“要再命令他们出击吗?”眼见塔克萨转头朝向了无关的方向,亚伯特露出隐含他意的笑容,奥特数秒前的自律也没用了,他怒喝:“那就用主炮把它打下来!”

“是……”如此回覆的炮雷长视线略过了奥特,而看向蕾亚姆“舰长”。“怎么没有复诵!”奥特以盛怒的声音压倒对方的疑问。

“是,主炮发射预备。舰桥指示的目标为……”炮雷长慌张地把脸转回操控台前,急忙将指示转述给炮术室。呼出带热度的鼻息,奥特重新在舰长席上坐稳。虽然蕾亚姆曾对自己露出欲言又止的眼神,管他那么多。我才是舰长。不该让副长的脸色左右自己的意见,也没道理要被其他的部队或民众指指点点。对于舰队而言,舰长不成为等同于神的绝对权威是不行的。这不就是从海军时代以来的跑船人传统以及荣誉吗?

虽说如此,使用主炮会不会太轻率了?就在怯懦的风轻抚到奥特背上的瞬间,炮雷长的报告响起:“前方主炮,发射准备完成。”让奥特咽下唾液。塔克萨与亚伯特也在看。不能把命令撤回,会让自己被他们更加看轻。定下悲壮决心的同时,奥特挤出了一声:“发射预备!”

“射击!”

战舰等级船只所装备的MEGA粒子炮,出力的单位与MS所用的光束步枪大有不同。由敌舰所放出的光束线条变成线头般的细微光线,即使用肉眼也能辨识。受到直接命中的萨拉米斯级残骸被爆发的光源包围然后四散而开,变成了小小的闪烁光点。这些景象也都看在玛莉姐·库鲁斯的眼里。

‘一如所料。还亲切到为我们用舰炮射击。这下子敌人的位置就一清二楚了。’

奇波亚·山特那即使隔着无线电也知道他正情绪高亢的声音,在舰桥里响起。玛莉妲让身体漂到了操舵席后方,重新注视窗外那片无限延伸的漆黑虚空。奇波亚的“吉拉·祖鲁”前进到了这艘“葛兰雪”的前方约九十公里处,正全副活用机体的感应器观察着敌舰潜伏的宙域。从相对距离未满两百公里远的位置,就足以清楚地确认到光束与爆发的光亮了吧。若是观测状况良好,或许也能求得敌舰的正确座标。

找大小合适的残骸使其产生热源,再把那流放到可能有敌舰潜伏的暗礁群中。误判为不明机接近的敌舰只要有派出舰载机,就可以从部队的出现位置掌握到战舰所在。因为“带袖的”把暗礁宙域当成庭院,要从粗略的一块范围中特定出详细的座标,并非困难的作业。更何况敌舰粗心大意地发射了主炮,为我方省下不少工人。“好,要奇波亚回来。”将斯贝洛亚·辛尼曼的声音置于一边,玛莉姐在内心对自己问着: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呢……

从发生在“工业七号”的经过,可以想像到对方是尚未习惯实战的部队。将完成平日训练当成是工作的全部,平凡无奇的联邦军战舰……是这样的敌手吗?那么自己所感到的这股奇妙压迫感又是——

“移动至可进行雷射发讯的区域,并向‘留露拉’进行简报。‘工业七号’方面有无动作?”

“只有从月球来的船只在出入。虽然SIDE2也有派出救援,倒是没听说驻留部队有动作。”

面对辛尼曼的问题,另一名乘员代替奇波亚坐上了航术士的座席回答。透过光学感应装置所获得的望远影像、断断续续传来的长距离无线电声、混有杂音的新闻播报,就是一行人所有的情报来源。在这数小时之内,他便一直将手贴在耳机旁监听状况。“不会是被放弃了吧,那艘战舰。”坐进操舵席的布拉特·史克尔这么说。从那之后过了半天以上,就连民间的救援活动都已经开始了,联邦军的增援一艘都没过来,实在是不寻常。“毕竟是在执行不名誉的任务时吃了亏,八成被人当成从最初就不存在了吧。一把辛尼曼如此接腔的声音抛在脑后,玛莉妲又将意识持续专注在虚空之中。

漂浮的无数残骸吸收了远处的太阳光,散发出色相模糊而忽明忽暗的白色光点。这是玛莉妲所看惯的暗礁宇宙。带有强烈光影对比而又扭曲的星尘。在那端,殖民卫星的残骸所汇集而成的聚落,正潜藏着一股沉重的“气息”。那并不是在战场能感觉到的那类,会主动流过来冲撞自己的“气息”。而是某种存在本身所发出,近似于野兽呼吸的“气息”……

“怎么了,玛莉妲?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带有疑问的声音敲在背上,被虚空吸入的意识回到了身体里。转同船长席的方向,玛莉妲回望MASTER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反应的眼睛。虽说我方已有约定好的援军,但“葛兰雪”于任务受挫、正孤立无援地在待命着的立场,与敌舰并没有不同的地方。感受到布拉特等人工竖起耳朵、对被全舰仰赖为感应器的自己投以关切的迹象,玛莉姐低头道:“没有,只是……”

“我觉得公主已经不在‘工业七号’了。”

自己料想以外的话语脱口而出,玛莉妲住了嘴。玛莉妲一直到刚才都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将领会到的感觉说出口之后,她警觉到。与敌舰释出的奇妙压迫感交会时,油然浮现了“她”的形象。对了,与现在似乎收容在敌舰的那架白色MS战斗时,自己是不是曾经感应“她”的声音呢……?

“你感受得太多啦。”

从背后接近的辛尼曼把手放在玛莉妲肩膀上,让她身体微微一颤。

“‘留露拉’马上会对那艘敌舰展开攻击。无论他们有没有拿到‘盒子’,我们只要在之后再回到‘工业七号’就好。一定会找到公主的。”

玛莉妲被碰触的肩膀感到一份暖意。没错,思考并不是自己的工作。只要追随透过这只手从背后将温暖传来的这一个人就好了。“了解。MASTER。”小声地回应道,玛莉妲短暂地放松了身上的力气。将她松弛下来的身子用一只手臂支撑住,辛尼曼一边撮弄起自己下巴上的硬须。

“先来见识弗尔·伏朗托的本领吧。”

“你说从‘葛兰雪’传来了简报?”

才一进门,安杰洛·梭裴便以足以响彻舰桥的音量询问。坐在舰长席的希尔上校对他露出不快的眼神,绷着脸回答:“多亏有他们的简报,才能求出目标的L1基准座标。”

“似乎正依附在殖民卫星残骸的样子。周围没有其他的敌踪。再过三小时就能在射程范围内捕捉到对方。”

“和预先猜想的一样哪。那群人被孤立了。在秘密任务失败的人就是那种下场。”

嘴边露出笑意缓缓张开,安杰洛将手撑在舰长席的靠背上。尽管是会被视为无礼的行为,希尔却没有纠正他的意思。就方便而言,舰载机的驾驶由于有守护战舰之职,舰内的气氛会容忍其无视阶级的越权举止,而其中弗尔·伏朗托的亲卫队身分又更为特殊。不予理会副长露出满腹委屈的表情,安杰洛将视线移向天花板附近的航术用荧幕。

沿着L1的共鸣轨道画出弧度的一块暗礁宙域中,代表目标的光点正在闪烁。座标是“L1+02373.E39034.N44393”。在宇宙中速度与距离都只能以相对值记述,但若以地球与月球两者问的重力均衡点这种不会改变的位置关系做为基准,至少还能设定出轨道上的座标绝对值。到捕捉目标为止,现状的速度需三小时。加速的话就能更早抵达,不过在暗礁宙域内将船速提升得太高并非趣事。即使使用的是比起全球规格更加详细的自家用暗礁海图,也没办法避开所有的残骸,而船体现在也正和砂砾大小的宇宙尘擦撞着。认为希尔舰长的判断并没有问题的安杰洛,随性地审视起有着十来位通讯员正在作业的舰桥。

进宙还未满五年的“留露拉”舰桥,至今仍算得上是新品。尤其是这一般舰桥的良好视野与宽广的空间,都让安杰洛相当中意。作为特征的,则有挑高足有两层船室份量的天花板,以及将航术席悬于空中山吊臂来支撑,让通讯员在舰长头顶进行作业的体制。将单面构造的眺望窗设置于前方以保留视野,另一方面却又能顾及到三度空间的有效运用,再加上让战斗用舰桥独立出来的种种设计,可以说“留露拉”本身就是将米诺夫斯基时代的造舰思想发挥到极致的成品之一。

船体的形状也是极具特征。从上方俯瞰为一等腰三角形的船身,在多处采用了曲线,而使外形饶富生物感。于两舷各装备有六具球型推进剂储存槽,看来则像是生物的卵。要说“留露拉”是继承了前古翁公国军所建造的大型战舰——格瓦金级趣旨的直系战舰并不为过,而关于船体深红色的涂装,则是因为过去夏亚统帅曾搭乘此舰的事迹,所留下的强烈作用。

第二次新吉翁战争,又称“夏亚之乱”。于此役担任军队统帅的夏亚·阿兹那布尔——身为吉翁·戴昆的遗孤,同时也是过去名震联邦的吉翁军红色彗星,他所搭乘过的舰队旗舰不能不涂装为红色。为了让世人得知吉翁之子结束了蛰伏的时期,正要向联邦挥下制裁的铁锤。“留露拉”有着非是红色不可的必要性。

激战之后,新吉翁军败退,夏亚统帅也行踪不明。但这样的闭幕可说是胜负难分。立于联邦第一线的隆德·贝尔舰队也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给了新吉翁舰队脱逃的空隙。在潜逃至暗礁宙域后,当时虽也出现过应以剩下的战力实施特攻这样的意见,可是新吉翁军失去精神领袖夏亚统帅之后,几乎等同乌合之众。生还者的大半作鸟兽散,变成空壳的舰队则待在形同废墟的资源小行星苟延残喘,然后等待灭亡——直到被称作“夏亚再世”的那一位人物出现,并促使新吉翁三度崛起。

在那之后,已过了近两年。“留露拉”取回了当年的生气,目前正在被蔑称为“带袖的”而重生的新吉翁军麾下,发挥旗舰机能。以舰长为首,内部的成员大多已焕然一新,不过士官连队中或许仍有曾一度离去的分子。安杰洛认为这类事情要追究就会没完没了,也压根没有实行的打算。

这些分子包括明明已经一度逃亡,知道新吉翁卷土重来之后又不以为意地跑回来的人,以及为了彼此是戴昆派或萨比派而互相争执,反覆地上演聚合离散的基本教义派。安杰洛认为他们全都是一无可取的存在。重生的新吉翁军所需要的,是年轻人的热情与新血。能够不拘泥于败北的历史,而将心力纯粹投注于革命的年轻人才能成为组织的核心。那一位也承认了这一点。那一位正秉持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才能领导着我们,打算要实现吉翁的理想,以及宇宙移民者的真正独立。手中被交付了世界之人的痛苦与孤独,终究不是只有数量过人的庸俗之辈能够理解的。来回巡视正用看异物的眼神偷瞄着自己的舰桥要员,安杰洛拨起垂到额上的前发,告知希尔舰长:“我们要进入出击准备了。”

“战斗会在十分内结束,舰长等人只要在这观战就好。”

“说得是很让人感激,有这么容易吗?”

听到希尔那像是难处的小姑般的语气,安杰洛停下正要转身的脚步。

“对暗礁宙域进行光学观测这点小伎俩,联邦也有做。他们应该也知道我们的行踪才对。要是平时还会放我们一马,这次可是和‘拉普拉斯之盒’还是什么的扯上了关系,不是吗?机密到要出动狩猎人类部队来回收的话,或许我们接近的消息早通报给敌舰了。”

“联邦临机应变的能力才没那么好。能够隐密行动的战力是有限的。这时候他们应该还在为了要怎么应对而提出争论。就在那些不想负起责任的负责人之间。”

“是这样就好。”

“不是没增援的迹象吗?就是因为找不到人担当啊。”露出徒具形式的笑容,安杰洛让身体朝门口的方向漂去。“再说,要是那群人有这么勤快,我们早被歼灭了。人类的经济体制还没有坚若磐石到可以在完全的和平中保持机能哪。”

“想到要承担起以亿为单位的失业者的话,偶而发生恐怖攻击活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才有改变这个腐败的社会的必要。为了让人类可以在下一百年继续存续下去。”

希尔舰长微微眯起眼睛,以无言作为回答。对他那说着“你还不成熟哪”的背影,安杰洛在胸中回道“我会记着”,离开了舰桥。

来到MS甲板,留滞在密闭空间内的油臭味以及人的体温,随着电力管线受到加热的气味一同流散了出来。一边在意着自己制服上的古龙水气味被其抵消,安杰洛踢着地面通过小径,漂向了广大的甲板。

“留露拉”所搭载的MS数为十二架。在横长空旷的空间之中,面对面设置的整备架各有六座,能看见作为主力机种的“吉拉·祖鲁”正安放其上的模样。全体轮廓虽是承自于公国军的萨克型机种,相当于手腕的部分则被添上了像是袖饰的标志,由标志的颜色或设计便能得知其所属的部队。重生的新吉翁军之所以会被蔑称为“带袖的”,这就是其原因。除此之外,显示为队长机的剑型天线自然不用说,就连肩部装甲都设有可以依照所属或阶级进行换装的自由度,让“吉拉·祖鲁”能展现出不像是量产机种会有的个性。

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亲卫队的机体。安杰洛让身体朝并列于甲板一侧的三架亲卫队机的方向漂去。机体在两肩装备有尖刺装甲,排除了固有的护盾而使轮廓具攻击性。背部安装的两座喷射仓,是巨大到会从两肩之上伸出的附件,并留有将那想像成天使翅膀的余地。其他则尚有安装在背后的推进剂储存槽兼安定翼,像是尾巴一样地由后突出,使全体的形象理应称之为恶魔比较合适——守护红色彗星的凶猛恶魔。

特别是安杰洛那身为队长机的机体,经过了以紫色为基色的涂装,在被涂成浓绿色的机体群中更是大放异彩。一面确认自机的整备状况,安杰洛前往整备架旁的平台。正当整备长等人持续检视着预备零件的同时,所属亲卫队的两名驾驶员眼明手快地朝安杰洛敬起了礼。

这两人分别是以高挑修长的身材与金发为外观优势的柯朗中尉,以及有着冷冽绿色瞳孔的瑟吉少尉。两人都是三十岁出头的军官,穿起亲卫队的青色制服格外合适。这两人与预备要员,再加上随机的整备兵等不满三十人的成员,就是伏朗托亲卫队的阵容。但他们在装备与训练方面都受到具特权的优待措施,每个人都是从全军中严选而出,能够以一敌百的人才。将脚踏上平台,安杰洛告知两人:“出击是在三小时后,在那之前保持待命。”柯朗与瑟吉一起立正,并且唱和道:“是,安杰洛上尉。”

“对瑟吉少尉来说,今天是身为亲卫队的首战哪。我们亲卫队的‘吉拉·祖鲁’,看来如何?”

“是!机体比想像中还要特化在长距离支援方面,但我会习惯。您将我提拔到亲卫队的恩情,我不会忘记的。”

“别给自己压力。实力主义是吉翁的传统。只要像平常一样表现就好……再说,这次大概也没有你表现的机会。”

柯朗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在一旁的瑟吉则狐疑地皱起眉头。安杰洛拨起前发,告诉瑟吉:“今天上校会出击。没有我们的工作啦。”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作战开始之后你就会知道。”

(插图113)

不经意地扬起嘴角,安杰洛将视线移向背后的整备兵,对其嘱咐:“伏朗托上校会过来,MS甲板的空气到最后都不要给我松懈。”回答道:“是,我会转告所有人!”整备兵让身子漂离了平台。视线紧追着对方离去身影的安杰洛,视野里出现了镇座于甲板最深处的MS。比起“吉拉·祖鲁”再大上一圈的深红巨人。当安杰洛凝视着相当于机体腹部的驾驶舱之时,兴奋的瑟吉悄声对他说道:“传言是真的吧。”

“像是上校在出击时也不会穿太空衣之类。”

绿色的瞳孔眼睛一亮,瑟吉的表情好像想说:“简直就像……”不是简直,而是正是如此——一面在心中替瑟吉订正,安杰洛答道:“是啊。对上校来说没有必要。”

“因为那一位抱持着即使是上了战场,也一定会回来的主义呀!”

还留有少年面容的瑟吉脸上泛红,其目光则被红色的MS吸引而去。背对引以为傲地微笑着的柯朗,安杰洛也将目光再度转向等待着主人到来的机体。MSN-06S“新安州”,身覆大量采用曲线的吉翁风格巧思,拥有优雅洗炼线条的深红机体,才是匹配得上那一位的座机——夺取藏有颠覆联邦秘密的“盒子”,将世界导向解放的红色彗星。沉浸在刺激的想像中,安杰洛陶醉地微笑了出来。

‘所有人员,恢复对空监视部署。开启通道。’

舰内扬声器传来模糊的声音。看到身旁的上士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将头盔脱下,巴纳吉问:“结束了吗?”

“是啊。你也可以脱下来了。”这么回答的上士,已经将太空衣的拉链拉了下来。这名散发出饱经锻炼风骨的中年上士,是专司舰内警备的警备队士官,同时似乎也是舰内最先担任警备士官的老班底。就战斗位置的警报响起之后,立刻带巴纳吉到这里避难的也是他。位处于保管“独角兽”的工厂附近,有整排太空衣存放柜并列的这个房间里,目前只有巴纳吉与他在。

由于战斗中舰内无线电是开启的,所以能听见舰桥与各部署间的交谈。不过巴纳吉仍然没办法说自己听懂了略语或专门用词极多的会话内容。虽然多少能理解这次的敌袭为误判,关于战舰发射主炮的原因则还是个谜。在此避难的途中,陆续从扬声器听到‘交替要员,换班五分前’、‘A作业,实施’等讯息,也可以看见乘员隔着门口慌忙在通道来回的景象。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哪,巴纳吉茫然地想着。就算说是军队,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和工厂的工人让生产线动作一样,这群人也各就自己的职能在让战舰活动着。就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我才在问要带到哪去……啥!?分队长不懂的事情,我哪有可能知道啊。”

接听房间中内线电话的上士正怒骂着。草率的职掌分配上让舰内难以应对料想外的事态。所有人,都还不习惯实战啊。不经思考地这样想到,巴纳吉打算把脱下的太空衣收拾起来的时候,一道眼熟的颜色及形状从旁横越他的身边。

“哈啰……!?”

巴纳吉并不认为自己有看错。追着横越过门口外面的绿色球体,巴纳吉来到了置衣间的外面。“喂,别随便跑出去!”上士怒斥。巴纳吉回答对方:“那个是我的。”然后握起门旁的移动握把。“嘿,等一下!”不管离开电话机的上士,巴纳吉踹向地板。

巴纳吉原本认为自己能马上抓到,但哈啰不理会自己的叫唤,把那拍动的耳朵当成方向舵灵巧地过了转角。“喂,你!还不等等!”一边听着上士在背后怒骂的声音,巴纳吉在十字路口换持移动握把,移动到弯作直角的狭窄通道。奇怪了,哈啰没道理会像这样无视自己。或许有人对它输入了语音指令。依照哈啰的程式设定,只要不特地于事后删除,哈啰会将主人以及会话过一定时间以上的对象当成朋友,若是简单的命令的话也会听从。而在舰内被登录为朋友的,是拓也和米寇特,其他则有——

在十字路口二度转弯,正要再次绕过前方转角时,巴纳吉总算追上了哈啰。抱起让人觉得是自发性停下的哈啰,巴纳吉说:“这样不行啦,你要待在大家在的地方才行。”哈啰的眼睛则是一闪一闪地亮着回答:‘哈啰。’正要折回置衣间的巴纳吉,忽然被从旁边伸出的手揪住了外套领口。

巴纳吉就这样被拉到了后头,来到在通道一端开着的门口之中。巴纳吉原想马上将其甩开,却瞧见那对在微暗中发出翡翠色光芒的瞳孔,他的心脏瞬时发出了剧烈的心跳声。

“巴纳吉,已经没时间了。你仔细听。”

奥黛莉。堵住了巴纳吉想这样叫出口的嘴巴,翡翠色双眸露出险恶的眼神,少女快速低喃。“喂,小鬼。回答我!”一边听到上士经过门外的愤怒声音,巴纳吉姑且先朝对方点了。奥黛莉放开按在巴纳吉嘴上的手,引导他走进像是仓库关上电灯那般的房间深处。

从门口照进的光线,让卷入空气而鼓起的紫色披肩短暂地浮现了一阵。为什么她会在这里?美寻少尉她们又怎么了?巴纳吉想问的事情像山一样多,但就连开口的空闲也没有。奥黛莉将巴纳吉推向用带子固定在地面的纸箱山边,贴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距离,对其发出逼问之声:“你真的让‘独角兽钢弹’动起来了?”

“独角兽……钢弹?”

明明知道,却又生疏的词儿。巴纳吉像是鹦鹉学语地重复了那时而稳当、时而危颤,奇妙地带有诅咒般存在感的字限。这就是那台机器的名称啊,巴纳吉在心中无条件地如此接受。“怎么样呢?”奥黛莉焦躁的声音重复道。

“好像是这样……”

“你说好像——”

“我也不是很懂。什么事都来得太突然了,就连一点预警也没有……”

将目光从皱起眉头的奥黛莉身上避开,巴纳吉的视线逃向纸箱空隙所造成的阴影。在恶梦中所看见的那张满脸是血的面孔从阴影中浮现,让巴纳吉握紧了拳头

一边说着要相信可能性,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另一边则在侧耳听见的无线电交谈中露出战争商人语气的卡帝亚斯。回想起亚伯特露骨的中伤,巴纳吉在心中质问:到底哪边才是真正的你?“好吧。”就在这时,奥黛莉混着叹息说道。打定了主意,她将身子从巴纳吉身旁移开。

“你还能让它再动起来吗?”

奥黛莉的声音相当冰冷。心里想着“咦?”而抬起头的巴纳吉,被对方眼中具威压感的目光所制,回答道:“应该可以……”

“那么,和我离开这里吧。”

对方平静的声音,让巴纳吉呼不出自己所吸入的空气。毫无意义地环顾了四周,巴纳吉反问:“你说这里,是指这艘战舰?”然后注视起浮起离地约三十公分的奥黛莉。奥黛莉则是连头都没点一下。

“不可能啦,这种事情我根本办不到。”

“只要能搭上钢弹的话总有办法。这艘战舰的历练并没有那么深。剩下的问题只有摆脱特殊部队的监视而已。”

一边说着,奥黛莉将目光移向天花板一角。察觉到设置在那的监视摄影机,和她那说着自己并不是在开玩笑的眼神四目相对,巴纳吉挤出发抖的声音:“奥黛莉……”

“现在的话,你还能回得去‘工业七号’。到达那里之后,我会将机体处理掉。你只要说自己是被我威胁的,就不会有罪了吧?”

“但是……”

“那是一台危险的机器。不可以交给任何人。必须在停靠于联邦的基地之前,将它破坏掉……”

“拜托你,等一下好吗……!”

受到几乎要灭顶的恐惧感所驱,巴纳吉不自觉地伸手抓住奥黛莉的肩膀。将她浮在空中的身体拉下,巴纳吉凝视对方与白己视线同高的眼睛。奥黛莉则用着被人出其不意对付的脸看了回去。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说那架MS到底是什么?拜托你好好跟我说明。”

“现在没时间了。详细的事情我之后再跟你说,先……”

“我不可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决定事情吧!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式说话啊。”

“这种方式……?”

“像是不做这件事不行、有必要那样做之类的。用这种说法要人接受实在太狡猾了……再说,我不是你不需要的人吗?”

虽然觉得自己这样说话才更是狡猾,巴纳吉还是说出了口。所有人都只把自己的方便挂在嘴上,没有打算要和别人真正面对面的沟通。在耳边来回的尽是他人的自言自语,自己被搁在一旁的心只感到空虚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某些事情将要被决定。自己到底又该相信什么才好呢?

感觉到自己的腹部由里头开始热起,巴纳吉闭上嘴背对奥黛莉。将拳头抵住了纸箱,巴纳吉在咬紧的牙关深处喃喃自语道:“所有人都擅作在张……”

“你也是,这里的人也是。就连那个人也一样……”肚子里的热潮不断地涌上来,将压抑的栓盖冲破。自觉到这情形,巴纳吉闭上眼挤出了接下来的话语:“突然自己冒出来,说是我的父亲……”

“父亲?”

“硬把那样的MS推给我,说是毕斯特家的诅咒,还有‘拉普拉斯之盒’什么的……我根本不懂什么是什么。”

奥黛莉屏住呼吸的气息,确实地传达到了巴纳吉身上。“你说的,该不会是卡帝亚斯·毕斯特?那么,你就是毕斯特家的——”

“我不知道!小时候就和他分开,连长相都记不起来了。妈妈举行葬礼时他也没来。一直都不和我们见面,现在又突然……”

这之后的想法并未化作言语。自己压抑情绪的栓盖脱落之后便找不到了。像是几个小时以来所压抑情绪的反扑,恐惧与愤慨交互地鼓动着腹里的怒火。在哑然沉默之后,奥黛莉低语:“发生过这些事啊……”背对着那即使意外,却仍理解到了什么的声音,巴纳吉朝浮在空中无处可去的哈啰伸出了手。

这个从五岁时的圣诞节收到以来,就不断经过修理以及韧体更新的老旧玩具,此时也带着肌肤熟悉的感触,安分地待在他的怀中。当年的玩具热潮不到一年就结束了,制造商中止哈啰的售后服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巴纳吉即使升到国中也没有放下过手中的哈啰,每次坏掉都会自力将其修好。对此他的妈妈常常受不了地抱怨着:

“你就放弃了吧。哈啰也已经到了年限。一直带着旧玩具到处走,不是很奇怪吗?”

“只要修理的话,就还会动啊。没什么不好嘛。”

在回嘴的儿子面前,知道是谁送了这个哈啰的母亲是怎么样的心境呢?不,巴纳吉已经察觉到那是来自父亲的礼物,母亲也知道巴纳吉已经察觉这件事。尽管没有从嘴里说出来,两人都把这件事视为不言而喻的秘密,接受了哈啰,并把它当成是家人来对待。为什么到现在还会带着它到处走?是因为它是和不认识的父亲之间唯一的羁绊?自己明明就从来没有抱持过想见父亲这种感情。

不对——还是会想见吧。自己从母亲片段的话语、封印住的记忆片段让带有稚气的想像膨胀,擅自堆砌出了父亲的形象。为了弥补“脱节”的现实,并让自己相信,自己还有其他真正该待的地方。巴纳吉期许自己将来可以成为能抬头挺胸和父亲见面的男人。这种想法给了巴纳吉最低限度的上进心,让他不致于埋没在故乡的贫民区。巴纳吉之所以能够承受母亲死去时,那种被世界隔离开来的孤独感,或许也是这一份上进心所带来的坚持在某一处发生了效用。

可是,现实却——巴纳吉放下哈啰,阖上自已记忆的盖子。漂浮在无重力中的哈啰撞上墙壁后闪烁着眼睛,发出小小的驱动声拍动起耳朵来。

“……从很久以前,有件事情像传说一样地被流传。”

混在哈啰的声音里,奥黛莉的声音传向巴纳吉背后,他微微牵动了脸。

“开启‘拉普拉斯之盒’的时候,联邦政府将会迎接其末日。”

被一跃而上的鼓动所促,巴纳吉转向背后。他看见呆站在原地的奥黛莉,由黑暗之中浮现身影。

“这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不过,只要涉足被称为社会中枢的地方,这种话题就会自然而然地不知从哪里传入耳中。要对毕斯特财团存有畏惧,他们持有着‘盒子’。顺应财团者将获得荣华富贵,相对的,违逆之人则会迎接死亡……”

简直就像是灵异故事。将咽着口水的巴纳吉搁在一旁,奥黛莉平稳地继续说着:

“在那之中装了什么,没何任何人知道但是那确实存在。‘拉普拉斯之盒’是从政府取得的一种方便:对政府有着眼睛所看不见的压力。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亚纳海姆电子公司。除了一手独占住军需及公共事业,背地里就算和新吉翁有所交易也不会受到追究。如果没有毕斯特财团这个后盾,根本没办法想像他们能有这种特权。”

不自觉地,巴纳吉用手摸起穿着外套的胸口。印刷有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缩写的徽章,这时在巴纳吉的指尖留下了粗糙的感触。

“卡帝亚斯·毕斯特原本打算将那个‘盒子’,让渡给‘带袖的’……新吉翁。地点是在‘工业七号’,毕斯特财团名下的殖民卫星建造者。但是联邦军也嗅到了交易的迹象,派遣了这艘战舰以及特殊部队过去。然后……”

发生了那场战斗。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要随之倾倒,巴纳吉用手扶住了纸箱所堆成的小山。

“我不能不阻止‘拉普拉斯之盒’被交到新吉翁的手上。卡帝亚斯·毕斯特真正的用意我不知道。但是,现在的新吉翁还无法驾驭‘盒子’。一旦将足以颠覆联邦的力量拿到手里,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其用于引发战争即使是会变成像一年战争那样让双方全灭的战争。”

巴纳吉回想起自己曾经在电视的历史节目中,看过殖民卫星坠落到地球瞬间的画面。让轨道上的殖民卫星减速以代替大质量炸弹,出自这个构想而实施的“丢落殖民卫星”。由萨比家派系支配的军事国家,吉翁公国所实践的这项恶行,将大都市消灭于一瞬,甚至连大陆的地形也因其改变,为地球带来了种种的惨祸。无需特别的技术与费用,仅在身边的资源作了一些手脚,便引起“前所末有的浩劫。没错,要毁灭世界市非那么困难——巴纳吉突然这么想到。

只要具备些许的构想,以及将其实践的疯狂,要毁灭世界并非那么困难。会招致全灭性战争的契机一定还有许多,只不过是尚未被人得知而已。要是“拉普拉斯之盒”之中,藏有这些手段的指南书,而它们又被交到自诩为吉翁后裔的新吉翁手里的话……

“新吉翁还没将‘盒子’拿到手里。但既然已经知道那确实存在,不管几次他们都会过来抢夺。又会再发生和昨天一样的事,结局就是引发战争。不在发展成这样之前将它破坏是不行的。”

“该不会,那个就是……?”

没必要再听回答。奥黛莉以眼神肯定。

“它并非就是‘盒子’本身。但它是通往‘盒子’的路标。卡帝亚斯·毕斯特将开启‘盒子’的钥匙‘独角兽钢弹’,这台机器交给了你……他的子嗣。”

卡帝亚斯留下的话语、这艘战舰的人人们执意于“独角兽钢弹”的言行,开始在巴纳吉头里来来去去。缓缓地漂浮于无重力中,面对着将背靠在纸箱山上的巴纳吉,奥黛莉微微莲下自己的长睫毛。

“我不认为现在的世界是完美的。我们当然也有自己想说的话。但是,若为此要让那么多人死去……我想一定还有能让世界更和缓地改变的方法。毕竟到目前为止,人类也都这样生存了下来。像‘拉普拉斯之龠’这样的东西还是不要存在比较好——”

“你,到底是什么人?”

听不进全部的话,巴纳吉说。奥黛莉的肩膀些微颤抖了一下。

“只要是新吉翁的事情,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总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和很伟大的人在讲话。和在‘工业七号’听到的你的声音不一样。”

奥黛莉低下头,闭上了嘴巴。每当她和自己对上脸,提出无理要求时也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不需要自己的时候也是,在语毕空隙所露出的无依表情,那受压抑的情绪动摇,传达出她实为纤细的人品。固然既聪明而又有强烈责任感,但相对的那翡翠色的瞳孔只要在下定决心行动后就会看不见其他事物。至少,当她自诩为浮萍,露出淡淡笑意之时的侧脸,对于自己是有着甘愿被拖下水的吸引力的。并非单纯与她能在感情上同步的等级,巴纳吉知觉到了能对其存在产生共鸣的热意。

现在的奥黛莉则没有那股魅力。即使那故作老成的语气是相同的,被立场所束缚住的说话方式使她的本质受到了隐蔽。是因为自己这个人对她而言变得必要之后,她已经没办法再用无防备的态度与自己相处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当她不需要的人也罢。“让我听你的声音”巴纳吉接着说。光是这样没办法提起热情,因为自己并不是精明到只靠道理就能行动的人。

“我想听的不是你非做不可的事,而是你想要做的事。如果你愿意告诉我……”

我又能做到什么?说到一半随即嗫嚅的巴纳吉,一面对吞吞吐吐的自己感到不快,一面等待着奥黛莉开口。道理无所谓,只要能让自己感受到热情就好。能让彼此的存在得以共鸣的热情、在有“脱节感”的世界所无法孕育,那种足以和阴暗冰冷的世界抗衡的热情。只要有那个,自己就可以毫不畏惧地面对事情。不管奥黛莉是哪里的什么人,巴纳吉认为这样就能巩固起从这里脱逃的觉悟。为了救她,自己需要能承担起世界重量的觉悟——即使卡帝亚斯的话语所指为真。

垂下眼睛,紧握起双拳的奥黛莉终于露出想透了的表情,眼睛定定望着巴纳吉。

“我想——”

“你们在作什么?”

突然插进来的冰冷声音,打住了后头的话。在全身僵住之后,巴纳吉透过同样愣住的奥黛莉肩头看向门口。背对着由通道照射出的光源,巴纳吉看见能辨识出是米寇特的身影站在门口。

“在这种地方偷偷摸摸地……到底是干嘛啊,你这个人。装成和大家走散的样子,是要和巴纳吉商量什么?”

牢牢地抓紧了门框,米寇特发出话锋带刺的声音。一边在她眼中感觉到冰冷的情绪,巴纳吉姑且先站到奥黛莉身前。“米寇特,我之后再跟你说。你现在先……”话说到一半,“之后是什么时候!?”米寇特大叫的声音在室内回荡,让皮肤跟着颤抖了起来。

“从这个女人来了之后,所有事情都开始变得乱了套。你不是恐怖分子的同伴吗?现在又来诓骗巴纳吉,是打算作什么!”

陷入明明是自己所挖,却压根忘记了其存在的陷阱——巴纳吉有着如此的感觉。“我……”低语的声音中途停止,奥黛莉使力咬起嘴唇。眼角瞧见此情景的巴纳吉反射性地怒斥:“米寇特,你那样讲话不对。”“什么嘛……”稍微向后退了身子,米寇特回话时的眼睛里涌现出滴溜溜打转的眼泪。

“我们住的殖民卫星被搞得一蹋糊涂了耶!西维亚和马利欧都像灰尘一样消失了耶!连亚纳海姆工专,也和地面一起被炸飞了……你觉得我能原谅她吗?”

无言以对。认为米寇特的感觉才正常的想法,与尽管如此仍必须继续隐瞒下去的秘密,两者在巴纳吉心中的份量处于伯仲之间,自己才是最差劲的背叛者这种想法填满了他的胸口。已经不能回去“工业七号”了、也没办法再埋首于有着“脱节感”的日子、果然这是条没办法回头的道路,种种想法在巴纳吉心中出现。

“如果你就是恐怖分子的同伴的话,我——”

用着湿润的眼睛凝视奥黛莉,米寇特低声挤出的声音就中断在那儿。“啊,在这里。”“米寇特小姐,你这样自己跑得不见踪影,实在……”才想着为什么会有其他声音正从通道那端接连传来的同时,原来是拓巴和美寻少尉出现住门口前。

先是拓也注意到了在房间内的自己,眨起眼睛说:“咦,巴纳吉?”然后是将手搭上米寇特肩膀的美寻露出惊讶的表情,用着不带他意的语气朝房里出声道:“奥黛莉小姐,你在作什么呢?大家都在找你。”保持沉默也仅在一瞬,奥黛莉说出事前已准备好的回答:“对不起,我不清楚移动握把的操作方法。”巴纳吉瞧瞧回话的奥黛莉,将视线移回米寇特的方向。虽然已经觉悟到事情在这里被张扬出去的话就完蛋了,米寇特却没和任何人对上视线,只将美寻的手甩掉之后就离开了现场。

“等一下!米寇特小姐。”开口叫道的美专立刻随后追去。巴纳吉也走到通道上,目视着美寻从十字路口转弯而去的背影。接着,从背后伸出的千突然掐住了巴纳吉的脖根,拓也在耳旁低声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啦?”

“你问我也……”

“之前虽然是帮你那样讲了。但是其实我也还没有接受这整件事情喔。”

单手抱着巴纳吉的头,拓也瞄向奥黛莉所在房间的门口。巴纳吉放在拓也手臂上的指尖微微发起抖来。

“回到‘工业七号’的话,她没有入境纪录的事情就会穿帮唷!在那之前你得把整件事做个了结才行。”

快速讲完后,拓也便放开巴纳吉,瞪着地板离去了。他没有真的生气,而且在担心着自己。巴纳吉在拓也让人这样认为的背影,看见一丝救赎的希望,接着和站在门口的奥黛莉对上了视线。做个了结——要怎么做?就在双方窥伺起彼此眼底的那刹那,“你这小鬼,居然给我跑到这种地方来了!”粗鲁的怒骂声从通道响起,脸色大变的警备上士的脸出现在十字路口那端。

塔克萨之所以没有办法完全避开那一道人影,是为了保护自己用石膏固定着的左臂的缘故。迅速踢向墙壁,仅避免了双方正面冲突的塔克萨,在看见那道缓缓失去平衡的人影之后咽了一小口气。

稍带有波浪卷的长长黑发,以及从短裤露出的修长双腿。大体看来便与军舰不甚搭调的少女出现在眼前,是让塔克萨咽气的原因。对方应该是没有使用移动握把,靠着惯性从通道漂了过来的吧。塔克萨扶起少女像是快撞向墙壁的身子,让她能握好移动握把。

“失礼了。”

“不会……”

对于手被碰到的事情似乎不以为意,少女握着移动握把慢慢地向前移动起来。她是方才在康乐室所遇到的民众之一,那个意气风发地说着自己身为厂长的父亲如何如何的少女。目送着对方与当时人有不同的无力背影,内心嘀咕:竟然会让民众随意在舰内行走……的塔克萨,混着叹息重新握起了移动握把。

像这样长时间待在无重力下,骨折将难以痊愈,让人感到困扰。虽想尽早前往有着像样重力的地方、但要让战舰航向“月神二号”一事该如何是好呢。回想起颇为难缠的亚伯特那张脸,当塔克萨正要开始思索法子的时候,“请问……”从背后传来了带有顾忌的声音。

黑发少女在通道的途中停了下来。半转过来的脸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一对上目光之后又马上打算避开自己。塔克萨注意到,少女的眼睛正被泪水濡湿着。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向谁说比较好……”

尽管带有迷惘,少女用蕴含阴沉情绪的声音低语道。塔克萨将手从移动握把放了开来。

监控室的铁门被推开。将自己的庞大身躯屈就于终端机荧幕前的康洛伊,正一开一阖地眨着朦胧的眼睛。

“我想和舰内的资料库连线,办得到吗?”

在被埋怨自己该去休息之前,塔克萨快速开口以制住对方。看到同时被拿出的ID卡片,康洛伊的脸色改变了。“请用。”将眼前处理到一半的作业中断,让出电脑前面的座位,康洛伊说道。塔克萨拉近椅子,把ID卡刷过电脑旁的卡片槽。

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敲起键盘,塔克萨输入默记着的十位数认证密码。显示在画面上的登入页面,是联邦军中央情报局所管理的资料库网页,只要是隆德·贝尔的艇舰都拥有下载的权限。当然,不是干部等级人员便无法登入此处,重要机密也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这个页面之外。不过,要简单查一个资料时——例如说想比对通缉中的恐怖分子长相之类的,倒是一项重宝。塔克萨先选择由图像资料进行人物比对的项目,接着又进入了舰内的总务资料库,输入姓名与性别,让比对程式来分析被挑选出的照片。

“这是收容中的民众吗?”

窥伺起显示在电脑上的照片,康洛伊发出讶异之声。在让战舰收容的那一刻,所有的民众都登录过脸部照片与指纹的资料。“应该是。”塔克萨虽然并没有不经思考便完全听信那名少女——米寇特·帕奇证言的意思,不过经她一提,倒也开始有了在意的部分。方才,初次照会到对方长相时,的确是有感觉到曾经在哪儿见过的印象才对。由于两者之间的相关性太过唐突,才没让塔克萨的脑袋产生具体的思考。

额头、眉毛、眼睛。与照片一致的检索资料按顺序被显示出来,逐渐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脸。不到三十秒检索便已结束,和照片几无差异的脸孔放映在比对结果的栏位上。那是一张将偷拍的照片放大,以CG经过修整补强的脸部正面照片。其姓名为——

“这家伙是……”

挤出嘶哑的声音,康洛伊将血色全失的脸凑向了终端机。握紧像是要颤抖起来的指尖,勉强保持住不露声色的表情,塔克萨短短交代道:“口风守紧。”

“别将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现在能够做的事情,就只有如此而已。对仍旧一片茫然的康洛伊下令后,塔克萨关闭了资料库。

如果没有长官交办的事情,舰长室并不是一名驾驶员该来的地方。何况,要是驾驶员没立下足以让舰长本人亲自款待的重大战果,更没道理会出现这种状况。

“哎呀,来得好。来来,坐这里坐这里。”

这样没道理的状况正在发生。受到奥特舰长那诡异的客套笑容所催促,利迪坐上了舰长招待室的沙发。旁边则有早一步被招待来的诺姆队长坐着,正露出与奥特互为对照的难看脸色。在待命中突然被传唤而来,利迪完全没办法预测到是为了什么事情,只得保持谨慎,等待不寻常地兴致勃勃的奥特开口。穿着白色侍从装的军官室侍从人员配送了品茶用的器具之后,在三人份的茶杯中倒入了红茶。

“这是地球产的正牌货。虽然是不便宜的玩意,对我来说算是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我平常都会硬要老婆让我在航海时带上舰。来来来,你们也喝吧。”

侍从人员离开之后,奥特心情极佳地说道。侧眼观察了诺姆的脸色,判断过即使喝下去应该也没什么问题的利迪坐正姿势,拿起茶杯回答:“是!我享用了。”正当利迪嗅着苦涩中带有甜味的芬芳,拿起茶杯啜饮时,“啊,对了。”奥特突然拍膝说道。忍住差点从口中将红茶喷出的冲动,利迪总算是喝下了第一口。

“少尉出生的家是在地球上嘛。像英国的红茶这些的,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东西吧?”

表情让人感觉到极度做作,奥特笑道。看见诺姆微微抖动着的脸颊,了解到队长那原来是打算要陪笑的用意,利迪也跟着装出了笑容答道:“哪里,没这回事。”三人份的空洞笑容在招待室里头停滞,缓慢地搅和起室内像是要谈论讨厌话题的空气。

“那么,特地要两位过来也没有别的原因。对于本舰的现况,少尉也能够理解吧?”

“是……”

“自从战斗发生以来,本部传来的指示就只有两项:退避,以及待命。原本我心里头真正想做的,是要去支援殖民卫星的救灾活动。但是既然我们是负有参谋本部特命之身,也不可能在媒体面前露脸。所以在回收了那具钢弹型MS的预备零件之后,只好急着离开殖民卫星了。”

这种事情,不是属于舰长的裁量范围吗?实在提不起劲去一一陪笑附和,利迪将红茶移到嘴边以回避答腔。

“虽然为此,才会像这样潜伏在暗礁宙域之中……可是,增援始终没有要过来的迹象。隆德·贝尔似乎是已经行动了,却只是惯例的警备出动。可以想见位于‘隆迪尼翁’的司令部,并没有掌握到我们的动向。即使想通知司令部,在执行特别命令之中也不能对他们进行通讯。即使我们是原属于对方的部队。”

啜起红茶的奥特的眼睛,隐约地露出光芒。“在这里我想到的,就是你了。”听到接着说出的话,利迪心想:你看,来了吧。

“印象中令尊是在中央议会高就,没错吧。罗南·马瑟纳斯。据传他身为移民问题评议会的议长,同时在国防方面也很吃得开,是个了不起的重量级议员。”

还“印象中”哩,利迪想。“是没错,所以说?”

“我希望你能和令尊取得联络。以私信的形式,不着痕迹地向他提起本舰受到孤立的现况——”

“请容我拒绝。”

没听到最后,利迪就回答了。在这瞬间利迪就连诺姆的脸也没瞧,面对面地正视着眼睛眨巴眨巴的奥特舰长,硬是以理答道:“这不正是违反军规吗?”

“在秘密任务中怎能发送私信?既然一样会违反军规,只要向‘隆迪尼翁’提出救援申请,事情不就可以解决了吗?”

“难做的地方就在这里啊。正面提出申请的话,可能就会被参谋本部放冷箭搞得没戏唱了。这就是‘盒子’的魔力带来的后果。”

“盒子”——“拉普拉斯之盒”。昨天同样在这个房间听到的字眼堵住了嘴,让利迪沉默下来。

“因为你也曾经听过这件事,我就不隐瞒地直说了。那架钢弹型MS与‘拉普拉斯之盒’有关联的可能性很高。高层好像为了决定要怎么处理那架MS,正在僵持不下的样子。想趁这个机会将‘盒子’拿到手里的人,以及想将那收回到原本地方的人正角力着。哎,说穿了就是军方和亚纳海姆公司在拔河啦……”

“这样的话事情不就简单了吗?因为我们是军人,只要遵从军方的意向就好了。”

“在这之中又有复杂的利益关系哪。参谋本部的将官也有各式各样的人种。像是将来打算要参选议员进入政坛的最高幕僚会议成员,或是退任后讲好要空降到亚纳海姆公司的军事会议众人……就因为这些人彼此在扯后腿,不管再等多久,增援也不会过来。即使向隆德·贝尔申请支援,也会在某一个阶段就被挡下来。现在的‘拟·阿卡马’正好可以说是吴越同舟的缩图,但是狩猎人类部队和亚纳海姆的干部那群人搞得像是多头马车一样……所以就这样啦。”

将喝完的杯子放回盘上,奥特深深呼出一口鼻息。原来如此,是政治方面的问题吗。之前半带自暴自弃地回绝奥特的身体凉了下来,利迪含起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的红茶。虽然我明白这种事,但就连明白这种事的自己都让人感到厌烦。那种覆盖在“家”里头的不快湿度,也追到了这种地方来——

“可是,如果令尊能从内部略施手段的话就有活路。只要向‘隆迪尼翁’的布莱特·诺亚司令打一通电话就好。若是布莱特司令,就能在让人认为是警备行动的情况下派来援军,这点事他会做的。有罗南议员的助力的话,参谋本部那些人也不能多做妨碍吧。”

“很难说会怎么样呢……他是个把权谋策术当成自己人生的人。我没办法保证他会按照这里的希望来行动啊。”

“毕竟自己可爱的儿子也在这艘船舰上哪。他不会置你于不顾的啦。”

面对悠悠哉哉说着的奥特,利迪自制心的枷锁也已经快要被挣脱了。利迪粗鲁地将红茶杯放到盘上打算瞪起奥特,“我也想拜托你。”但发出的声音打消了他的主意。

“我想自己是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现在也没有其他可依靠的人了。”

从刚才起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意思将红茶拿到嘴边的诺姆,正紧紧握着放在膝盖上面的拳头。“队长……”看到低着头不肯把脸抬起来的MS部队长身影,利迪回答的声音哽塞于口中。

“援军不来的话,也没办法为死去的那些弟兄报仇。就像这样,我也拜托你了。”

将头放低到就要撞到桌子上的程度,诺姆的肩膀一个劲儿地发抖着。看见因为比自己还要深的悔恨而发着抖的肩膀,同时也看到咽下唾液观望着这一切的奥特的脸,利迪发出从腹部深处涌上的一股叹息。

没有选择的余地了。直接回到自己房间的利迪,落得了花上两小时在写给父亲的电子邮件上的下场。

别说是信件,几年来利迪就连一通电话也没打过。没有安装与父亲交谈功能的身体,对于“给亲爱的父亲”这样的开头感到一阵寒意。几乎完全是在胸闷得要晕厥的情况下写完信,用着“你的儿子利迪上”这句作结时,利迪真的差点要昏过去了。像我这样,竟然会写信向那个老爸求救——

这种有如强迫基督教信徒踩圣像般的精神苛责,外人是没办法理解的吧。仓促写完信,将其传送到舰桥的利迪,对奥特那只有表面堆尽客套的声音说出的‘辛苦您啦’,产生了一股欲杀之而后快的情绪。

‘本舰从现在开始将移动至可进行雷射发讯之区域。离开暗礁宙域的期间,会采取乙种警戒配备,但是请少尉留在自己房内待命。’

“为什么呢?”

‘有事对议员相求,却让他的公子受伤的话可不行哪!’

抛出了简直会让人误以为是颜面痉挛的媚眼,奥特单方面地切断利迪房间与舰桥之间的通讯。对利迪而言,这反而还是一件幸运的事。“可恶!”因为随着利迪吼出的声音,他的鞋底也在荧幕上被放大,还好这个景象没让舰长看到。猛踹一脚通讯面板的利迪,就直接仰躺到了床上。

没过多久宣布警戒配置的警报声便响起,像是空调声音的引擎运作声也跟着加大。这是“拟·阿卡马”准备航行的声音。是从依附的殖民卫星残骸离开,开始前往可以进行雷射发讯的区域——雷射不会被无数残骸阻碍的地方——了吧。一边听着房里备用品随震动而响起来的声音,利迪在心里放话:随你们高兴。不管跑到哪里,马瑟纳斯家的名字都不会放过自己。会伸出触手直到宇宙的尽头,用那令人不快的湿度缠住自己。然后,在那湿度中优哉游哉徜徉着的男人,会露出高傲的苦笑这么说:利迪,你多少也该变成大人了。人有生下来就该扮演的角色。你不是该终结在驾驶员这种未端角色里的男人。

那么,我的角色是什么?是要我把父母的庇荫当成武器,继承家族的衣钵以回覆周围的期望吗?是要我待在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都是灰色的世界,学习白与黑的辨别方法吗?别开玩笑了。我要靠自己来分辨白与黑。驾驶员没有所谓的灰色地带,只有能力的优劣可以决定生死,而我从那里活下来了。因此我尽了一切可尽的努力。正因为我从“家”逃出来,一次也没有想要去依赖家里。

但是——之前的实战,证明了分隔生死的最大要因在于运气。教会了利迪,死神挥舞大鎌时站着或坐着的差别决定一切。决定这些差异的是状况这个大局面,驾驶员这样末端的单位则没有改变状况的力量。为了打开现状,这艘战舰才会向我索求改变状况的力量。并非求助于名为利迪的驾驶员,而是求助于马瑟纳斯家直系血亲的头衔……

累了。也没干劲再想下一个要逃的地方,打了一个呵欠的利迪注意到头上漂浮的物体,睁开就快要闭上的眼睛。复叶机模型。原来放在桌上的模型,似乎是因为刚才的震动而飘到了空中。利迪抓住在旧世纪大战享有盛名的红男爵机,让它漂在离心重力无法作用到的空中。对了,心爱的格鲁曼还放在别人那里保管,利迪想起。那个MS狂小鬼……是叫拓也吧?利迪下了床,一边做着伸展动作一边走向了房间门口。

受到收容的民众,是待在同一重力区块内的康乐室里。和那个小鬼讲话虽然累人,比起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总是比较能让人散心。想像到能和奥黛莉见面也对利迪颇具刺激。离开自己的房间,朝康乐室踏出第一步的利迪,被从地上传来的激荡给震倒了脚步。

利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身子撞向了天花板,又被反作用力给摔到地板上之时,通道的照明已经切换为红色的紧急灯号。更进一步传来的冲击震荡了船体,让警报大作。通讯员的广播内容被逼进船体的爆炸声所遮断,比方才的冲击又再加倍的力道三度让利迪的身体弹飞。

这次利迪做出了护身措施,一股脑地踢着已经分不出是天花板还是地面的立足点。敌袭——而且船体正受到直击。这么突然,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即使思考也不会出现答案。利迪握紧传来阵阵震动的移动握把,让身体朝着MS甲板滑去。

在米诺夫斯基粒子能让电波兵器失效的这个时代,诱导飞弹这种概念早从战场消失已久。藉由绝对不会放过目标的飞弹来往互射以一决胜负,也就是所谓的按钮战争已经成为过往的遗物。在彼此能目视到的位置列出彼此的战力来较量,这种中世纪以前的战场被带上了宇宙。在那里,展开于前线的MS担当了骑马部队的角色,后方的舰艇则贯彻扮演移动阵地的角色。只要没变成舰队彼此交会的接近战斗的话,在这个时代的舰炮射击还比火矢来得派不上用场。

尽管如此,直到现在长距离飞弹仍未中止生产,而且被视为是航宙舰艇的主要武装之一。概念就同于古代的骑马战中,投石器总是被视为重宝的事实。即使无法透过雷达诱导做出精准的点对点攻击,只要以目视捕捉到敌方位置,设定出能确实击中目标的轨道的话,飞弹就会憨直地朝向对方突进而去。若和发射出去就没得控制的火箭弹分配着使用,其射程之长与破坏力已可成为十足的威胁。特别是对舰用的大型飞弹,只要直接命中两发便足以葬送一艘战舰。

现在,这种对舰用的长距离飞弹一直线地穿越了暗礁宙域,直接命中“拟·阿卡马”所潜身的殖民卫星残骸。根据最初的观测结果与其后的经过时间所求出的L1基准座标,由“留露拉”射出的飞弹数为十二枚。其中四枚偏离了目标,剩下的八枚则撞击在过去的殖民卫星外壁上,引爆了充填在弹头中的炸药。

瞬间,青白色的闪光连续膨现,各自扩散开来的冲击波相互干涉,重合的八颗火球包覆住殖民卫星的残骸。超越音速的冲击波让外壁部分剥落,庞大的热能则使结构材熔化。埋设在地下的共同管沟硬是被扒开,将牢固掩埋的土层粉碎的能源冲破了扩展于其上的废墟群,喷射进内壁部分。

在之前的大战遭到撕裂,却仍保有人工大地面容的废墟群,在一瞬之内被有如雾气的烟尘所包围着。那是受到从正下方冲上来的冲击波摇撼,附着于大楼或地面的沙尘——长年漂流于宇宙而堆积起来的细微残骸——一起飞舞起来所造成的景象。同时,由地下涌现的闪光从地盘的接缝中流泄出来,让一公里见方的废墟浮现出有如棋盘方格般的网目。在那一秒之后渗出了红莲火焰,宛若熔岩般的奔流一喷发,便使得真空中的废墟瓦解,完全符合了整个被连根拔起的修辞表现。

对于将外围监视用的球体侦察摄影机收容回来,打算暂时从残骸离开的“拟·阿卡马”而言,这该说是青天霹雳般的事态。球体侦察摄影机是以缆线进行远距离操纵的复合式感应器,原本是被流放在废墟的外侧,供作监视处于战舰死角的方位。为了移动而将其收容的“拟·阿卡马”,等于是暂时失去了可以从残骸内部进行监视的眼睛,而飞弹却像是抓准了这个瞬间才杀到面前。

(插图145)

位于真空的谧静之中的废墟突如其来地瓦解,让喷飞的大量瓦砾激烈冲撞“拟·阿卡马”的舰底。水泥碎块、被拔起的路灯、半毁的电动车等拖着火尾巴直击向船体,全长近四百公尺的巨舰舰身明显地受到了撼动。舰内没有受到固定的物体无一不被弹飞,乘员也在天花板与地板之间几度来回反弹。重力区块也不例外,巴纳吉和供餐用的托盘一起弹飞,拓也与米寇特也被撞向墙壁。奥黛莉紧抓住了桌脚,一旁的美寻虽拿起康乐室里的内线电话,却被持续的激烈震荡连人带话筒甩向空中。巴纳吉抱紧美寻的腰接住了她,两人的身体一同冲撞到墙壁的荧幕面板上。

塔克萨被撞向通道的天花板,亚伯特待在充作自室的房内蜷成球状摔倒在地。MS甲板里,起重臂及固定索发出紧绷欲断的钢铁悲鸣。吉伯尼这些整备兵为了应对状况,正来回四处奔波,诺姆与利迪等驾驶员则纷纷跳进自机的驾驶舱。以受到碎片直接命中的对空机枪为首,尽管有几项装备已无法使用,舰桥要把握舰内的损害状况则还是之后的事。虽然已经采取警戒配置,没穿太空衣的蕾亚姆副长等人从椅子上被抛开,奥特舰长也落得让头部猛力撞向天花板的下场。

惨叫与怒喝、警报声等等的音色搅成一团乱,贯穿他因疼痛而发麻的头盖骨。灼热的瓦砾喷流掠过舰桥正面的窗口,无数的红热残影烧烙在视网膜底部。简直就像是待在爆发中的火山正上方一样——

“引擎加速!全舰,急速回头。”

总算是重新坐正在椅子上的蕾亚姆,不待舰长判断就先吼叫而出。操舵员立刻复诵了命令,将操舵轮设定在所指定的航向。“拟·阿卡马”的舰首抬起了近九十度,看见舰身开始垂直朝着殖民卫星残骸矗立而上的奥特,追认了蕾亚姆紧急的临场判断。虽然也有急速前进逃离这种办法,但瓦砾既然正以散弹状不断扩散当中,还是以姑且将舰身被弹面积缩减到最小较为理想。离开殖民卫星残骸的“拟·阿卡马”,在只被飞散的瓦砾击中舰尾的情况下顺利脱身成功。

“确认损伤,快!对空监视的在搞什么!”

甩过遭到重击的头,奥特这边也开始高声喊。从舰桥随侍的士官接过太空衣,“周围没有敌影!”侦察长怒吼出的回答声敲进奥特耳中。

“推定是从雷达圈外的攻击。”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给我仔细找。一定有伪装成残骸的敌人待在附近。”

把脚伸进太空衣并拉上拉链途中,瓦砾冲撞船体的声音也仍断续传来。眼下的殖民卫星残骸形体逐渐崩坏,奥特透过监视器确认到残骸缓缓四散而去的景象,跟着把目光移到了位于左舷的索敌感应器画面上。对舰飞弹的直击——而且还不是两三发的规模而已。一定有从极近距离发射出复数飞弹的敌舰。将球体侦察摄影机收容回来,使侦测能力减半的时间未满一分钟。在这期间内敌舰能够欺近到身边,发射完飞弹之后再退避到雷达圈外这种玩笑话,压根不可能成真。

“又不是雷达时代的诱导弹,发射之后就不能再操作的飞弹不可能这么准,而且还是从远距离……”

不自觉地从口中说出之后,奥特感到一股寒意。从远距离的攻击。近处没有敌影的话,就只能这样想而已。将宇宙当成背景的话,敌舰有如一粒沙尘。能够从雷达圈外狙击到一公里见方的残骸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求出目标的绝对座标,在弹道上障碍物净空的瞬间发射飞弹一途。

没错,敌人知道我方的正确位置。方才,被萨拉米斯级的残骸所惹恼,疏忽地用了主炮的我方位置——

“被算计了哪。”

被太空衣包覆住熊一般身躯的蕾亚姆,在舰长席旁小声低语。看到就连副长的侧脸也露出紧张的表情,奥特无言以对地将视线移回正面,“高热源物体,急速接近中!”跟着又被侦察长的声音吓得抬起头来。

“数目为四·由本舰正上方接近中。预测接近时刻T负三零三。”

与第一波攻击的方位不同。被包围了。奥特暂将最坏的情况预测搁置一旁,问道:“又是飞弹吗!?”

“不,这动作是MS。但是……”

欲言又止的声音中,透露出畏惧之色。奥特隔着蕾亚姆的肩膀看向侦察长的背影。

“在残骸中用这种速度飞行,没有道理啊。打头阵的一架机体,正以后续机的三倍速度接近中!”

从操控台将头抬起的侦察长,脸色发青地转向舰长席。“你说什么……?”一边感觉到自己低喃的嘴巴张得老大,奥特凝视起感应器画面。

抛下后续机,朝自舰接近而来的所属不明机体的光点诡异地闪烁着。包括那台四片翅膀,与之前遭遇过的“带袖的”MS又完全不一样的机体——全身的皮肤正发出鸡皮疙瘩竖起的声音,奥特不知不觉地握起了舰长席的扶手。

那架红色MS的侵攻速度,的确遥遥凌驾后续跟来的“吉拉·祖鲁。装备于背部的高出力推进机组虽是促成此业的原因,但还不只这样。红色MS还熟习蹬着航道上的残骸,利用其反作用力与推进器的喷射力配合前进的高超伎俩。

瞬时从漂浮着的无数钢铁碎片及石块中选择出大于自机质量的物体,在交会的一瞬用跳石阶的要领蹬向目标,同时又将推进器全开朝下一个残骸冲去,如此加速又加速地疾驰于暗礁宙域之间。当然,因为残骸会沿着轨道不停地流动,所以无法在事前就设定好再下一个立足点。事先预测到残骸的流向,在接触的前一刻边挑好下次的立足点,边选择能到达目标的最短航道。像这种即使用大容量电脑也无法赶得及计算,有如一面跳上落石一面攀上悬崖的神技,红色MS——“新安州”的驾驶员却能办到。貌似天使翅膀的推进机组闪烁着火光,红色机体有如眺石阶般地渡过残骸的奔流,优雅地飞舞于宇宙中。

在它前进的方向上,因为所潜身匿迹的殖民卫星残骸遭到粉碎,一艘联邦军战舰在狂乱的残骸流中矗立。将已无隐身场所的白暟船体认定为送上黄泉的目标,驾驶员面罩下的脸孔因笑容而扭曲起来。仅戴着轻薄手套的手掌握住操纵杆,穿有良靴的腿则踩下脚踏板。驾驶员身穿妆点着金色立体绣饰的深红制服,并未穿上太空衣。

“就让我领教一下新型‘钢弹’的性能吧!”

丰茂的金发受其精气滋润,轻盈地鼓动着发浪。在渡过残骸奔流的“新安州”驾驶舱内,弗尔·伏朗托笑道。

(插图151)

3.

‘舰首固定于新航向。第一至第四弹射舱门开放。MS部队,就射出位置。’

随着伯拉德通讯长的声音,弹射舱门陆续开放。操纵“里歇尔”八号机前进,让机体双脚接合在弹射器上的利迪,面对舱门外的惊人光景不禁出声惊叹。

“这是……!?”

朝向真空一直线伸出的第三弹射甲板——若将“拟·阿卡马”的形状比做木马,则相当于右前脚的露天甲板,这时正被铺天流动的大量残骸所完全包围住。大小石块从舰尾朝舰首的方向流去,偶尔也有大如MS的岩块从弹射器旁边擦过。那景象简直有如在残骸之海中逆流而上。不过就实际而言“拟·阿卡马”是在前进着。会这样想,是因为从崩坏的殖民卫星残骸离开,而使飞散的瓦砾奔流看来像是由船体后面朝前方在流动着。

若是和残骸的行进方向同步,既可抵消两者间的相对速度,也能让舰身的被弹面积缩减到最小。这对于从舰首被发射出去的MS倒是挺值得感谢的安排,但是在这种状况能平安无事地离舰吗?刚发射出去就和从背后飞来的残骸冲撞上的话,立刻会变成扁扁一块……不,在担心那个之前更该想想:要如何才能在这混杂脏乱不堪的宇宙中捕捉到敌踪呢?环顾起源源不绝地流动而来的残骸,利迪咽下唾液。‘挑上了挺糟的时候出击呢!’无线电传来的声一直让利迪收紧了嘴角。是罗密欧004的誉中尉。

‘难得可以在舰内待命,这样好吗?少爷。’

“因为不放心把事情全交给中尉你们来处理嘛。”

面对挖苦就用挖苦来回答。虽然只是这点小动作,但仅仅这点小动作就能让人安心下来。‘嘿,你还真敢说。’一边听着誉中尉的声音,利迪不合时宜地沉浸在自己终于也能独当一面的感慨中。‘聊天就到此为止吧。’诺姆队长的声音插入。

‘各机离舰后组成元素。茱丽叶2、罗密欧004、罗密欧008跟在我后面。’

所谓的元素,正如其名是编队行动时用以计数的最小要素,指的是两机一组所构成的行动单位。在这个情形下,诺姆机是攻击机,利迪机则是防御机。因此利迪机才会装备了长距离支援用的光束炮。尽管是全体出动,没想到竟然也只能组成两组元素而已。“了解。”按捺住悄然涌上的怯懦,利迪回答。

‘接近中的敌人为四机。数量势均力敌。冷静下来再上。’

接在诺姆队长好似看穿自己心思的激励后面,‘航道净空,请出动。’伯拉德通讯长的声音重叠而来。眺望毫无停滞迹象的残骸奔流,“是哪门子的净空啦……”利迪口里埋怨。‘罗密欧008,我听得到喔!’伯拉德通讯长飙来的声音,又让利迪缩起了脖子。“了解!”立刻回答之后,想着如果是美寻担任通讯员就好了,利迪一边无可奈何地在内心发起牢骚。

看来她还没从照顾民众的任务中解放吧。这么说来,自己原本和她约好了要去看电影。这之前她说看不惯的电影种类是哪一种啊?不是很用心地思考着,打算在脑海里描绘出迷你战车圆滚滚的眼睛途中,却唐突地将那影像凝聚成其他瞳孔,利迪眼皮为此一震。

像是要将人吸进去那般的翡翠色瞳孔。还称不上可以放下心来与自己面对面相望的眼睛。那凛然的侧脸压倒过其他一切浮现于脑海,使利迪对自己心理的难解感到动摇。为什么呢?会在说不定就要死去的时候,回想起她的脸——

“我在搞什么啊。会是一见钟情了吗?”

不自觉地说出了口。你是认真的吗?利迪自问。‘……别说了。’听到伯拉德通讯长那像是感到恶心的低喃声,“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慌忙想要辩解的利迪,‘诺姆·帕希利科克。罗密欧001,出击!’随后又被宏亮的声音给堵住了嘴。

从这里可以在生手边看到的第一弹射甲板,构成了“拟·阿卡马”舰首的露天甲板上,诺姆队长的“里歇尔”一号机正滑行而出。跟着是“杰钢”二号机从舰底那侧的第四弹射器发射出去,利迪握紧操纵杆。要想这些是以后的事,等自己从这个局面午还之后再来思考。所以我既不会死,也不能死。绝对要活着回来,一定要和奥黛莉再会。如果是真正的恋爱的话,到时自然会找到该前进的方向吧。

倒数计时的显示接近到零。没错,我一定会活下来给你看。内心低喃着,利迪准备迎接射出的瞬间。这时他忽然想起:写给老爸的信不知道寄出了没有?

‘利迪·马瑟纳斯。罗密欧008。要出发了!’

模糊的无线电声在舰内的扬声器响起。“啊,是利迪少尉。”同时也听见拓也这么说的巴纳吉,看向了设置于墙上通讯面板的荧幕背负着可变式推进机组的青色MS,正滑过弹射甲板飞向虚空。

“是认识的人吗?”

“就是那个拿着模型的少尉啦。从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拓也所指的方向,能看见被胶带固定在桌上的复叶机模型。那是从刚才的大震荡中勉强守住模型的拓也,为了防止再次冲击所固定的。“哦,是那位……”一边这样回答,巴纳吉又将目光转回十吋大小的荧幕上。那位在MS甲板上追着模型的年轻驾驶员,总觉得是个会引人挂心的人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利迪机的机影已立刻远去,只留下青白色的推进器火光在荧幕上。

那机体行云流水般地避开了在战舰周围流动的残骸,逐渐从荧幕框架外消失。比起先发的机体动作起来毫不逊色……不如说,感觉上他所选择的才是最不会产生多余消耗的航道。认为对方或许意外地是个直觉敏锐的人,巴纳吉将脸凑近到固定于弹射口的摄影机所传来的影像。“你们,要看热闹之后再说!”美寻发出的怒吼让巴纳吉缩起了脖子。

“过来这里,快把太空衣穿上。”

抱着从置衣间搬来的四人份太空衣,美寻用尖锐的声音接着说。她本身被军用白色太空衣包覆住身子的表情,是在被卷入实战中已经没有空闲故作镇定的军人所会有的脸。“好的。”一边朝美寻那边回答,巴纳吉窥伺起奥黛莉与米寇特的模样。

从回到康乐室以来,两人就坐在广大房间的两个角落,彼此的视线也不打算和对方对上。就连这个时候也是默默地接过太空衣,刻意背向着对方换上太空衣的样子,让人觉得气氛相当险恶。奥黛莉倒还好,米寇特那边看起来随时要再爆发都不奇怪——

“尽量固定住身体,不要离开这里喔。我要稍微去看一下外面的情况。”

应该是没有余裕去在意这股气氛吧。尽管被掉在地上的供餐用托盘绊到脚步,美寻还是慌忙地离开了房间。先看到被留在桌上的太空衣,再看向在那旁边磨磨蹭蹭地换着衣服的少女们背影,巴纳吉提不起劲去接近她们那边,便决定留在通讯面板前面。“喔,这次是从第二弹射器出动耶。”拓也边调动荧幕的频道,呼吸急促地低喃。巴纳吉和他一起隔着画面观望起进入离舰态势的可变式MS背影。

这次不是误判。舰身已经遭到了敌方的攻击,荧幕那端正要展开真正的战斗。敌人——新吉翁。那架有着四片翅膀的MS又会来吗?离开这里吧,回想起这么说的冷淡声音,巴纳吉朝奥黛莉的方向瞥了一眼表情虽然僵硬,但是检查着太空衣装备的侧脸却看不见焦急或畏怯的神情。就和在昏暗仓库面对面时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正看向这里以外的某个地方。用义务感压抑着感情的另一边,那翡翠色的瞳孔也透露出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的消极想法。明明袭击过来的,有可能是她的同伴——

宣告离舰的报告声让舰内的扬声器喧噪起来。“拜托你们了……”被拓也恳切的声音所促,巴纳吉注视起开始滑行的可变式MS。搭上弹射器的巨人背影眼看着越变越小,正以为它就要抵达滑行轨道的终点时,出现一道粉红色的光轴,像是杂讯还是什么的斜向横越画面。刹那间,全白的光芒从正要离舰的MS身上膨胀开来,荧幕唐突地转为全黑。

同时房间里失去了照明,足以震荡舰内空气的爆炸声包覆住全身。地板也弹起数公尺,巴纳吉不明原因地就撞向了天花板。黑暗中,某种物体被粉碎所发出的霹雳啪啦的声音穿越舰内,玻璃破裂的声音、钢铁挤压的声音由远处连续发出。不只一声的惨叫与呻吟声在室内回荡,一股劲地伸出手的巴纳吉,在没抓到任何人身体的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撞在墙壁或地板上。于这瞬间就连感受痛觉的神经也没在运作,巴纳吉动起手臂只想赶紧抓住什么东西的当儿,突然间发亮的紧急灯号将黑暗染成一片红色。

荧幕的画面也恢复了,与刚才角度相同的影像显示在墙壁一角。从弹射口拍摄了弹射甲板伸出于真空中的监视影像——但是,该出现在那里的滑行跑道却不见了。从途中被折断,烤焦的切断面跟着外翻出来的甲板显示在荧幕上。在那彼端,则是逆流的残骸正点点发光着的黑暗虚空。再度闪烁的粉红色光线在画面上留下痕迹,不见星光的黑暗中扩散出两团、三团的爆炸光芒。

遭到狙击了……?注视着可以知道是MEGA粒子炮的粉红色光轴,总之只能推敲出这点事情的巴纳吉,想办法让四处疼痛着的身子站了起来。环顾被红色灯光所充满的室内,巴纳吉依序确认起倒在房内各处的其他三个人。抱住桌子变成跪姿的奥黛莉、整颗头被塞到了观叶植物花盆中的拓也,以及只有下半身穿进太空衣倒在地板上的米寇特。看见三人似乎各自都逃过致命伤的样子,当巴纳吉正要接近脚步没办法顺利站起的奥黛莉身边时,一股令人发颤的恶寒无预警地从背脊传来。

转到背后,某种物体飒然横越过了荧幕,红色的残影烧烙进巴纳吉的视网膜中。那不是光束的光影。带有确实质量的某种物体、带有的敌意足以让人寒毛直立的某种物体,正朝着这艘战舰逼进。那东西散发出了沉重的存在感,穿透过数道装甲将杀气抵向了此处。

巴纳吉在荧幕中找寻着流过一瞬的红色影子。状似流星的影子不再露出行迹,只有新产生的爆炸在虚空中闪耀出白色光芒。

即使防眩的滤光板有产生作用,瞬间爆发开来的闪光还是将窗口染成全白一片,夺走了待在舰桥全员的视野。在撞上后方的太空衣置衣柜之后,勉强攀住舰长席椅背的奥特用全身的力气叫道:“状况呢!?”

“似乎是射出中的‘里歇尔’遭到了狙击。左舷弹射甲板重创!”

转告了损害控制室的简报,伯拉德通讯长怒吼回应。在他头上的荧幕面板正投影出船体的俯瞰图,损伤部位闪烁着红色。受到被狙击的“里歇尔”爆炸波及,“拟·阿卡马”的左舷弹射甲板整块掏空了。失去了可看作纤细狮身人面像的船体左前脚,奥特面对自舰有如半身不遂的姿态,感到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也只是一瞬的事。将太空衣的头盔确实戴紧,奥特提高音量道:“各部,确认损伤!”

“对空防御在作什么!已经被敌人闯过来啦!”

先不论总计有二千六座的近距离防御火炮,比起敌机应有更长射程的主炮至今仍未张开火线。“预先调测尚未……!”怒斥起炮雷长的奥特,对回应的声音背脊一凉。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对混在残骸群中高速接近而来的敌机进行调查测量。明明在这种时候,不追求一击命中而以弹幕牵制对方,才是实战的常识。

“现在哪是花时间瞄准的时候!给我拼命射击!”

奥特对发布向舰内全单位的无线电吼出忿怒之声。这样一来虽有损炮雷长的面子,但不得不如此。在光是追求正确性的训练中习惯了比较分数高低,不管是谁都会失去机灵。反省起自己过去将提高战舰成绩视为最高命题的日子,在奥特咬唇悔恨之际,复数的迎击火线开始于窗外发出闪光。

对MS用的60mm机关炮拉出曳光弹的火线,另一方面,在舰身上下区块各装备了两座的主炮——二连式MEGA粒子炮发射出亚光速的粒子弹。内藏于两舷圆盖内的副炮也吐出光束的轴线,“拟·阿卡马”化作在四方张开弹幕火线的针山,但这已经是过于缓慢的反应了。受弹幕触及的残骸爆发开来,正当无数光轮在战舰周围绽放时,新的直击激烈地震荡起舰内。奥特坐回舰长席不久又被弹起,让走进舰桥内的塔克萨接个正着。就在塔克萨用石膏裹着负伤左臂的高大个子怀里,奥特以不输冲击声的音量怒斥:“敌人只有一架,不要让弹幕停下!”

潜入战舰怀中的敌影,只有一个。剩下的三架停留在防空圈外,打定主意要从旁观战。抬头仰望起感应器画面,什么敌人嘛,内心这样放话的奥特这下才回到舰长席上,固定好了背上的扣具。配合着应战的我方机体,也完全追赶不上敌人的动作。受光束直接命中的残骸爆发之后,洒出灼热的碎片,混近其热源的敌机便轻巧地闪入弹幕的内侧。相当高明的手腕——不,这已经不能想成是人类的技术了。简直就像是通晓战舰所有的盲点,无识别资料的MS在残骸海中舞动,一点一滴地对失去前脚的“拟·阿卡马”下痛手。

“到底是什么人……”不自觉地低喃后的下一刹那,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的剧烈震撼又袭向舰桥。船体震幅达数公尺,横向G力作用在固定于舰长席的身体上。后部主炮,重创。比起报告的声音出现得更早,塔克萨低语:“对方没有打算直击轮机室。”奥特撑开了自己闭上的眼睛。抓住舰长席扶手的塔克萨所戴的头盔上,反射着窗外的爆炸光。

“那家伙想要先让我方无力化,再夺取‘盒子’。”

塔克萨并未移开朝向窗边的目光。为了削减战舰的战斗能力促使我方投降,而避开狙击可能使战舰爆沉的轮机室——眼前是这样的敌人。自觉到自己脸色铁青,奥特还是反驳道:“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只靠一架MS,要办到这种事……!”然后在眼角捕捉到了冲进舰桥内的亚伯特。“亚伯特先生,这里很危险!”无视于比起奥特更早一步怒斥的蕾亚姆,亚伯特拉住侦察长的椅子。将手里的记录卡片递向侦察长,亚伯特看着奥特的方向说:“用这里面的资料来对照看看。”被亚伯特杀气腾腾……或者该说是畏惧着的脸所压倒,奥特用眼神做出许可后,侦察长就将收到手里的记录卡安装到了操控台上的插槽中。不用多久,读取进去的数据便显示在感应器画面上,开始与对战中的不明机进行比对。

不到两秒吻合的灯号就亮了起来,以光学感应器所捕捉到的不明机照片透过CG受到修饰。同机种的二面图与数据也被显示出来,奥特连声音也不出地专注盯着感应器画面。具有联邦系统的俐落体型,同时又以像是吉翁系统的曲线所构成的MS。单眼式的头部,以及背负酷似翅膀的推进机组,其机体的颜色是令人眼睛一亮的红——

“果然是‘新安州’。对方是红色彗星……”

从操控台前退下脚步的亚伯特,用着发抖的声音低语。感觉到舰桥内摆荡不安的空气,奥特鹦鹉学语般地重复道:“红色彗星……?”

“这是两年前的事情。我们公司开发的实验用MS,曾经在运输中受到那伙人强抢。”亚伯特游移着一半已经无法聚焦的眼神,继续说道:“被派去追踪的联邦军部队也全吃了败仗回来,被视为其主谋的就是弗尔·伏朗托。那个被称作红色彗星——夏亚·阿兹那布尔再世的男人。”

恍然大悟地张开状似沉重的眼睑,蕾亚姆看向这边。“我有听说过。只靠一己之力就击沉两艘克拉普级,被人称呼为‘带袖的’之嚆矢的红色MS。”

“就是被叫作‘夏亚的亡灵’而骚动一时的那个啊。但是……”

不可能。不对,是奥特自己希望这状况不可能存在。在闪烁着爆发光芒的宇宙中幻视到红色MS,奥特掐紧了手套被汗水濡湿的手。过去吉翁公国的击坠王,夏亚·阿兹那布尔。身为吉翁·戴昆遗孤,在第二次新吉翁战争坐上了统帅宝座,位处于亦称之为“夏亚之乱”的抗争中心的男人。在那场最终决战后便销声匿迹的红色彗星,就算开玩笑也不可能还活到现在。在宇宙战中下落不明与战死是同义的。一定是不知哪来的笨蛋算准了他当时没被认定为遭受击坠这一点,用夏亚的名字在招摇撞骗罢了。

但,要是这样的话,眼前敌人展现的这股压倒性力量又是什么——“虽然颜色不同,但这架机体是当时被夺走的两架实验机之一。”这句亚伯特接着说的话,让奥特吞下了重如巨石的唾液。

“RX-0也是用从这玩意采取到的数据为基础打造出来的。这不是火候半生不熟的MS可以打赢的对手。快点逃走啊!”

亚伯特失去血色的脸上,在下一个瞬间染上了从窗外扩展开来的爆炸光芒。钝重的冲击穿透进舰桥,由椅子扣具所固定的身体无计可施地受到摇晃。抓住了浮在空中的亚伯特所穿的太空衣,用尽浑身力气将其拖向舰长席的奥特叫道:“将对照数据传送至各部!”复诵和损害报告的声音紧接响起,让敌方逼近的警报声更显急促。

“敌人不是亡灵也不是任何鬼东西。只是一架找得到来头的机体。冷静瞄准的话一定打得下来。也告诉MS部队这件事!”

就算想逃走,在这状况也会从背后被击中。压抑隐瞒住自己被夏亚再世这个词所压倒的内心,奥特凝视起交错于窗外的光束线轴。若有所思的塔克萨的脸从奥特身旁经过,爆炸光芒映照出了他那无言地从舰桥离去的身影。

比对的数据立刻被传送出去,MS部队也透过雷射发讯收到了这份资料。所属不明机的CG模组经数据修正,让驾驶员能够正确掌握住敌机的形状。但战况并未因此好转。

即使知道了形状,如果无法在准星之内捕捉到对方,也是没有意义的。“新安州”在散乱的残骸背后之间飞移,没有留给拟·阿卡马部队的驾驶员们与其正面对上的空间。掠过去了——众人才这么想时已经慢上一步,钻过死角的红色机体突破防卫线,正将新的光弹砸向母舰。

受到直接命中的“拟·阿卡马”冒出膨胀的白热光球,失去左舷弹射器的白皑船体大幅倾斜。在对空炮火毫无间断地发射,撕裂残骸的奔流,点亮无数爆炸光当中,连盾牌也没装备的红色机体描绘出曲折的行进轨道。袖上刻印有吉翁徽章的手臂、覆盖着令人联想到甲壳类装甲的脚、从背部伸出的两管燃料槽,都尽职于扮演“主动质量位移促成之姿势协调”(AMBAC)的舵,使红色巨人的身影自在地悠游于虚空。

即使框体或发电机多少有性能差异,同样身为MS尺寸的机械,没有出力会差上两倍三倍的道理。尽管受到重复对母舰打带跑的“新安州”玩弄,拟·阿卡马队的驾驶员并未让阵形散开,坚持着基本战术和敌机持续对峙。誉中尉的罗密欧004和弹射器一起遭到击毁,剩下的战力是两架“里歇尔”和一架“杰钢”。这三架机体各自分担了索敌、攻击、支援的工作,追踪着在残骸汪洋中若隐若现的红色机体。如果再配合“拟·阿卡马”的火线,敌机描绘出的移动轨道自然会受到限制。加上没有来自精神感应兵器的偷袭,驾驶员们相信我方是有胜算的。

负责索敌之茱丽叶3的“杰钢”忠实于追寻敌影,攻击角色的罗密欧001则跟进展开包夹。防卫角色的罗密欧008则备着光束炮,维持在能远眺三机的位置。一边各自以间发之距避开不规则地飞散冲撞而来的残骸,三机等待着敌人出现空隙的瞬间。虽然敌人驾驭着超凡的AMBAC机动性,但一定会有其极限。度过了数次被敌方躲开应会命中的攻击一让母舰遭受直接命中的数分钟之后,拟·阿卡马部队驾驶员们终于等到了这个瞬间。似乎是因为漂流到航道上的残骸而分神,“新安州”的动作稍微迟缓了下来。追击的“杰钢”抓准机会洒下牵制的弹火,“里歇尔”一号机则绕到了进行回避的“新安州”前头。MEGA粒子

的光轴由光束步枪迸裂,机首受制的“新安州”停下来的那一瞬间,驾驶“里歇尔”八号机的利迪扣下了操纵杆的扳机。

“逮到了!”

内藏的发电机霹雳作声震动起来,光束炮口吐出粗大的光轴。匹敌战舰主炮的MEGA粒子光弹将残骸汪洋一字划开,一面蒸散细微尘屑杀向敌前,但是“新安州”在紧迫关头,将那攻势回避掉了。尽管正与其他两机交战,它却能展现将其他方向飞来的亚光速炮火避开的本事。

代替其承受直击的岩块碎散开来,灼热的碎片飞散四方。“新安州”踢向其中之一的碎片,用着该说是超乎常理的速度穿过了包围阵形。朝利迪机张开牵制用的弹幕后,“新安州”将自己的热源隐藏进带有热度的碎片群中。

“可恶……!”

光束炮欠缺连射性能,距离装填下一发,需要数十秒的蓄能时间。就在利迪的“里歇尔”不得已后退的途中,“新安州”潜到接近自己的“杰钢”脚下。无法使用热源感应器,只能依靠视觉的“杰钢”脚下——能确保三百六十度视野的全景式荧幕的唯一死角、线性座椅正下方。

“这家伙也是新人类吗!?”

比起驱使精神感应兵器的四片翅膀更加狰狞,而且没有破绽的敌人。“杰钢”驾驶员的声音,被诺姆队长叫道‘在下面!’的声音给掩盖住了。“杰钢”的驾驶员虽然随即想踩下脚踏板,这时“新安州”手握的光束步枪已经发出闪光,驾驶员的意识便消失而去。

光束从长枪身的步枪连续射出,被设定为连射模式的光弹由正下方将“杰钢”击溃。一发命中脚跟,一发则将手腕连步枪一起粉碎,“杰钢”受冲击而弹起的手脚有如跳舞一般地摆向虚空。像是坏掉的玩偶那样跳起舞来的“杰钢”,头部不到一秒便因为内侧的爆压而粉碎,跟着诱爆了内藏的核融合反应炉。泄出的热能蒸发了装甲,冲击波一将钢制的内部骨骼扯开后,失散了人形的机体便遭超高热的光轮吞入。

膨胀开来的爆炸光映照出周围残骸,让“新安州”的红色机体浮现于虚空。轻易躲过诺姆机的射击,那身影再度消失于残骸的奔流之中。诺姆将那和以往在战场上目击到的特殊敌机的印象重合在一起,不得不竖起了鸡皮疙瘩。“吉昂”与“沙萨比”,点缀了传说的红色彗星座机——

“难道会是真正的夏亚吗……!?”

与那时感觉到的相同压迫感,让他全身紧绷起来。在仓促重新进行编队的两架“里歇尔”后方,“拟·阿卡马”又冒出一阵中弹的火光。

隔着六十公里以上的距离发出的爆炸光,就像是淡色系的灯饰。比起星光更为锐利寒冷的光芒稍纵即逝,让漂流于暗礁上的残骸短暂浮现。宛若细线的光芒时而划过,在青白色光轮中刻划下鲜烈的粉红后,宣告敌机爆散的橘色火球便膨胀开来。

“我说过了吧?没我们的工作啦。”

如此美丽的光景,其他地方是看不到的。面对点缀了全景式荧幕的光影飨宴,安杰洛·梭裴陶然说道。在约一公里外的地方,一同远眺着战场的亲卫队的“吉拉·祖鲁”微移身躯,瑟吉少尉回以语带迟疑的:‘是……’

‘可是,这样好吗?敌人不只一架,我们至少该做掩护射击吧……’

“那只会造成妨碍而已。我们只要留在这里,收拾上校遗漏掉的敌人就可以了。”

虽说如此,剩下的敌人只有两架。这场战斗已经没有亲卫队介入的余地。安杰洛举起装备在右机械臂的长射程光束炮,将全长达二十公尺的武器扛到了自机肩上。解除了即时射击的态势,意即打算隔岸观火之后,安杰洛混有苦笑地继续道:“不过,上校也真坏心哪。连这种程度的工作也不留给我们。”

“从跟随上校上战场之后,我还没有扣过一次扳机。”

‘一次也没有……?’

视窗放大投影出的瑟吉机转动起单眼,像是人在窥伺他人表情一样地看向安杰洛这边。用眼角瞥见站在相反侧的柯朗中尉机也开始隔岸观火,将炮身扛到肩上之后,安杰洛回答“是啊”,并将手放到了头盔上。

“我认为这是我们亲卫队的荣耀。”

脱下头盔,安杰洛拨起沾在额上的浏海。虽然也觉得这么做实在太过火了,但安杰洛不想多管。因为在这个距离下会飞来的炮火不是舰炮,就是用光束炮射出的高出力光束;若被打中,瞬间就会死去。瑟吉机露出无法理解的态度将单眼转回正面,再度开始监视战场。安杰洛用眼角余光看在眼里,在内心继续说道:你马上就会了解了。

不会有敌弹飞来那样的事发生。敌舰已为了张开弹幕而焦头烂额,即使有想要狙击这里的人,到时在迹象出现的瞬间上校便会为我们将其击溃。或许有人会想,干脆不需要亲卫队了吧,但没这回事。护卫上校至主战场、监视敌方有无增援,能支援上校的事情多得是。比什么都能成为对付敌人屏障的,正是这种依赖、被依赖的信任感。上校本人也认同,我们是在战场上支持他的力量。

彼此托付性命,在战场将身体暴露于无防备状态的无上幸福与恍惚,比起任何东西都来得可贵。安杰洛在错综的光束闪光中幻视到“新安州”的机影。敌方的MS立刻就会被收拾,舰炮也会陷入沉默。敌舰已经无法躲避也无法逃走,不得不交出“拉普拉斯之盒”了吧。无论那是什样的物品,一定是可以收容到舰内的人小没错。回收作业,就交给跟在后头抵达的“留露拉”就可以了。

到那时之前,自己还能让身体沉浸于这酥麻般的感觉中。红色彗星所疾驱的战场——作战中的弗尔·伏朗托是美一丽的。眼里一边映照出更大一圈的爆炸光,安杰洛在口中低喃:即使要我死也甘愿。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激烈震荡穿越过舰内,巴纳吉抓紧的桌脚叽嘎作响。落磐般的巨响与其重合,一时浮起的身体被撞向地板的同时,照亮室内的红色灯激烈地闪烁起来。

‘右舷第三整流翼,重创!’

‘应急修理班,加速C区块的气密作业。’

‘是第四垂直发射装置室(VLS)!飞弹从悬架上掉下来,有科员被压在下面

……!喂,菊政!’

公开于舰内的广播能听到的,只剩下悲鸣与怒吼。“没问题吗……这艘战舰……”对于低喃着的拓也,巴纳吉未做回应,环顾起笼罩着细微烟尘的康乐室。所有没固定的东西散乱一地,墙上的荧幕面板也出现龟裂。防备持续传来的震动便已费去全部心神,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还没穿上太空衣。在抓住沙发不动的米寇特对面,看见奥黛莉正打算抱起太空衣,巴纳吉算准震动停顿的时机朝那儿移动了过去。照这情况下去,不知道气密壁什么时候会被穿破。不先确保空气不行。

收集起掉在四处的太空衣,巴纳吉把两人份抱在腋下。与做着同样事情的奥黛莉眼神相会,巴纳吉虽一瞬感觉到透不过气的滋味,紧接着发生的震动却硬生生地扯开了缠绕于身的视线。似乎是固定器坏掉了,观叶植物的钵盆倒下,土壤与被震开的盖子一起洒落于地。粒粒土块一洒到地板上,再度的冲击便让视线被掀起的土尘所遮蔽,巴纳吉叫道:“快点!把太空衣穿上。”

米寇特从沙发抬起头,拓也从桌子后钻出身。看见奥黛莉跑向米寇特身边,自己则打算向拓也那边移动的巴纳吉,听见背后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

回顾的眼中,映照出沉默不语地闯进室内的两名男性。两人都穿着贴合体型的深棕色太空衣,右腿上则配挂有枪套。对两人与战舰乘员明显不同的衣着感到心惊仅只一瞬,辨识出头盔下是见过的脸孔的巴纳吉,受其锐利视线慑服而闭上正要张开的嘴。

塔克萨的眼中,没有流露出对于曾一度交谈过的人所会有的亲切。与最初在这房间见面时一样,蕴藏有刀般锋芒的目光制住了巴纳吉的动作,期间另一名魁梧的男性则抓起奥黛莉的上臂。

以不容分说的劲道拉扯,对方打算把奥黛莉带到塔克萨的面前。“作什么……!”发出呻吟,当下想甩开对方手掌的奥黛莉的脸,被左臂绑有固定带的塔克萨背影遮住而无从得见。愣住数秒之后,慌张地想绕到塔克萨面前的巴纳吉,立刻被随后站到眼前的魁梧男性给挡住了去路。

在文风不动的男性背后,可以看见奥黛莉正听塔克萨耳语着什么的侧脸。才见奥黛莉的眼神流露出惊愕,她全身散发出的抵抗气势也瞬时消失,用着沉默的脸重新面向塔克萨。正面承受住那不知该说是愤怒还是侮蔑的视线,塔克萨也沉默地俯视起奥黛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巴纳告只能来回注视两人的侧脸。塔克萨无视于他,手环绕到奥黛莉背后并踏出脚步。奥黛莉将触碰自己的手拨开,主动地走向房间门口。

“请问……”米寇特用着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开口。停下脚步,瞥了她的脸一眼的塔克萨,马上又转离视线再度踏出步伐。看看低俯着发青脸庞的米寇特,巴纳吉又将视线移回即将与奥黛莉一同穿越门口的塔克萨,叫道:“请等一下!”

“是为了什么?你们打算把奥黛莉带到哪里?”

只稍稍回过头,塔克萨什么也没说。他轻推正要停下脚步的奥黛莉的背,两人依旧朝走道迈开“步伐。瞬间,巴纳吉整个脑袋都热了起来,他踹了一下地板。

“等一下……!”巴纳吉顺着怒斥的气势抓向塔克萨,把手伸到了他的腰部。当巴纳吉觉得指尖已经碰到对方太空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己。塔克萨敏捷伸出的右臂掐住巴纳吉的额头,使力一推就让他的身体几乎像是翻大一样地摔在地上。

“到有指示之前,都不要离开这里。知道了吗?”

魁梧男子快速说道。回看他那似乎有些愧疚的眼神后,等巴纳吉伸手摸向遭到重击的头部时,关起的门已经遮住了塔克萨等人的身影。被留在房间里的只剩下巴纳吉、拓也、米寇特三人,再度涌现的震动则使哑然的空气不安地骚动起来。

搞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脑袋还无法马上思考,总之只打算追上他们后头而站起来的巴纳吉,对于冒出的“是那个女孩子不好”这句话感到心头一冷。捡起哈啰的手紧绷着,米寇特将阴沉的视线投向地板。

“要是那个女孩子不在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哈啰从她的手滑落,瘫软跪下的膝盖跌向了地板。面对坐在当场的米寇特,巴纳吉全身因为足以哽住喉头的不安与后悔而感到麻痹。“你讲出来了吗……?”挤出这句话的巴纳吉,用两手抓住了垂着头的米寇特肩膀。

“你说了什么?你和他们讲了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我告诉他们‘工业七号’没有那样的女孩子。告诉他们搞不好她是恐怖分子的同伴……!”

抬起头,米寇特像是大叫一般地回答。比起这番话的内容,随时像是要崩溃的湿润眼睛更让巴纳吉感到痛心,他放开抓住米寇特肩膀的手。自己根本没有责备她的资格。一切都是自己的行动所招致的后果。设法接受这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把即使如此也无法停息的怒气托付于紧握的拳里,巴纳吉半无意识地走向房间门口。

拓也捡起掉在地上的哈啰,对他投以游移不定的视线。这是条无法回头的路——将那句再三浮现于脑海的话铭记在心,巴纳吉穿过房间的自动门。“不要走!”接近于悲鸣的声音传来,这畤一股柔软的感触包覆住巴纳吉的腰部。

“你不可以去……留在这里。”

巴纳吉无法窥见将手绕到腰际,脸贴在自己背部的米寇特的表情。惊讶于这份出乎意料的沉重,自觉双脚已无法动弹的巴纳吉屏住呼吸,伸手碰触了米寇特的手。回避生理上对这份温暖、这种柔暖感触所出现的反应,深深体会到这股从未感受过的罪恶感之后,巴纳吉温柔地拉开了传来肌肤热度的手。

“……对不起。”

没有其他的话可说,趁着摇晃脚步的震动出现,巴纳吉踹了地板。跑过画出和缓弧形的走道,巴纳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康乐室。“你为什么要道歉嘛!”这句话悲痛的声音传来,像是从背部贯穿了巴纳吉的胸口。

表示蓄能剩余时间的倒数计时讯息显示为0。蓄能结束的警示声在驾驶舱内响起的同时,利迪将光束炮的扳机扣到底部。

“去吧!”

受到解放的MEGA粒子通过炮管的加速收束圈,由光束炮的炮口喷出。粉红色光轴撕裂虚空,一面冲开残骸向目标突进而去。但利迪没有空间确认是否命中对方,在射出的震动停歇前使让推进器点火,进行了脱离行动。

在战场上的静止即意味死亡。射击出光束这项行为,与告知敌人我方的位置是同义的。更何况敌人是将“拟·阿卡马”的防卫线蹂躏至此的“红色彗星”。先不论对方是否真的是夏亚,不过并非寻常敌人这点已透过数分钟的经纬得到了证明。判定过诺姆机所发出的雷射讯号,利迪让机体描绘出乱数加速的轨道,飞翔过残骸的汪洋。此时,光束火线从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方向飞来,闪光与激震袭向了“里歇尔”八号机的驾驶舱。

可观的G力横向朝身体重重撞去,背后的扣具也叽嘎作声发出悲鸣。以为自己的眼球蹦了出来,不自觉地把手放到头盔上的利迪,在旋转的视野中捕捉到了喷射出火花远离的某物。等到发现那是被光束的直击所打飞的自机右腿时,已经是要命的G力缓和下来,总算让变成独脚的机体站稳姿势之后的事了。

AMBAC机动性,下降百分之二十六。侧眼瞧过不带慈悲地显示出的状态说明,利迪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踩下了脚踏板。那架红色的MS是顺着战况流向和复数敌人缠斗。有如把残骸与敌机都当成等质的个体来对待,只有在交会的一瞬才会使出没有多余动作的一击。没对自己下致命的杀手,不过是为了避免拘泥在一个敌人身上而让攻击流停止而已。若是让机动力下降的机体在原地磨蹭,下次接触时就会遭到被确实收拾的下场。

新人类、历经百战的驾驶员,这些都不对。高手,这个简单的字眼在脑海闪过,利迪感一支到自己的气力正在萎缩。那家伙甩开了诺姆机的追击,又逐步向“拟·阿卡马”接近。炮口被几度重复的打带跑所摧毁,战舰所张开的弹幕不到平时的三分之二。只靠两架机体,要怎么让那家伙停下来——?

“这样下去,所有人会……”

不自觉地开口之后,利迪咬紧了臼齿。甩动像是要被怯懦缠住的脑袋,重新握起操纵杆的利迪听见无线电发出‘攻击中的敌机,能听见吗?’的声音。

‘立刻停止攻击。本舰已俘虏米妮瓦·萨比。在此重复,本舰已俘虏萨比家的遗孤,米妮瓦·拉欧·萨比。’

发送给全频段的基干无线通讯——但是,并非是通讯长或舰长的声音。“是什么人……?”不禁低喃起来的利迪,透过荧幕看向了“拟·阿卡马”那边。毫不间断地流动着的残骸群那端,张开火线的白皑船体在画面上有如小指的大小。‘影像会在582频道传送,希望你可以确认。’无线电的声音与画面重合。一边让索敌的眼睛凝视画面,利迪将无线电的频率调到了582,于是通讯视窗上浮现了他所认识的那张脸孔。

心脏猛跳,利迪握着操纵杆的手发起抖来。俘虏、萨比家、米妮瓦。这些词汇急遽带上色彩,在脑中爆发开来,闯入视线的少女脸孔剧烈地摇晃着。毅然紧闭的双唇、注视一点不作动摇的翡翠色瞳孔。昨天,同样地映照在这块荧幕上,给了自己毫不畏惧地应对事态的力量的那张侧脸——

‘若不中止攻击,米妮瓦·萨比的安全便无法获得保障。我们已做好进行谈判的准备,等候你回覆。’

无线电的声音继续道。米妮瓦·拉欧·萨比。以吉翁之名作为国号,主导过去吉翁公国的萨比家所遗留下的孤女。于第一次新吉翁战争以弱冠七岁登上工位,被奉为吉翁再兴的象征,却又混在战后的纷纷扰扰中失去了信息。虽然有她已死亡的蜚言流语出现,在台面下政府仍继续在搜索着这位亡国公主。传言中也指称,“带袖的”背后正是有她作为吉翁残党之星……就是这女孩?

利迪无法理解。明明她叫奥黛莉。明明她或许就是本少爷一见钟情的对象。凝视视窗里的少女,再一次反刍了米妮瓦·萨比这与自己无缘的名字,利迪因视野边缘所捕捉到的影像而屏息。点点闪烁的火线唐突地停下,“拟·阿卡马”的弹幕消失了。

虽不知红色敌机的动向,但没有新的光束源或推进器火光出现的迹象。这段通讯传到了敌机而使攻击中断这点,清楚到不用瞻前顾后也能明白。‘这里是罗密欧001,请舰桥说明状况。’将诺姆机压低的呼叫置于一旁,利迪注视起奥黛莉·伯恩的眼睛。没有恐惧也没有疑惑,毅然地盯着前方的翡翠色瞳孔,仍旧绽放着凛然的美感存在于视窗之中。

“米妮瓦·萨比……她就是,古翁的公主?”

影像中的少女沉默不语,舰桥对于诺姆机的催促也没有回应。就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思考些什么的情况下,利迪果然地漂流在时间静止的战场上。

‘我确认过影像了。’

清脆但具精神的声音使舰内的扬声器颤动,也让待在舰桥的全体人员身心颤动起来。对青着脸转头过来的伯拉德通讯长点过头,用眼神指示他维持回路的奥特竖起耳朵,听着初次入耳的驾驶员声音。

‘我是新吉翁的弗尔·伏朗托上校。就听你们的要求吧。’

由于没有散播米诺夫斯基粒子,通讯状况并不差。在新闻或军方的影像纪录曾数度听过的声音——夏亚·阿兹那布尔的声调与那声音自然地重合在一起,奥特紧握舰长席的扶手低吟:“就连声音也一模一样不是吗……”然后将视线扫过了只有空调与冷却扇声音充斥的舰桥内。从前方操控台的副长席起身,沉重眼睑渗出凝重焦虑的蕾亚姆,以及在旁静静地倾听着敌人声音的操舵长与炮雷长。舰长席隔壁,亚伯特紧抓住没人坐的司令席靠背,肥厚的脸颊正阵阵颤抖着,惊愕地睁人的眼睛则将目光投注于通讯操控台。伯拉德通讯长所坐的那里,有像是被穿着深棕色太空衣的塔克萨中校,与其副官康洛伊少校包夹而站着的——让两人的块头遮住半边身子,穿戴淡紫色披肩的少女静静伫立的身影。

从在“工业七号”将其收容以来,一直没有机会直接见面而误以为是一般民众的少女。闭上了双唇,让澄澈的绿色瞳孔注视于一点的那个表情,可以透过显示通讯中影像的副荧幕窥见。别说是毫不畏惧,纤细的肩膀甚不透露着愤怒,在周围布满了只要碰到好似就会触电的空气。的确不会是随处可见的民众,奥特如此承认。她有着某种特别的什么。堪称浓烈的自尊心,和与生俱来的气质相乘酝酿出的某种特质。若说她是支配吉翁的族后裔的话,就能让人认同确实是如此的特质……

但是,为什么?为何她会在自己的战舰上?趁着战斗的混乱硬闯进舰桥的塔克萨,只像劫机犯一样地占领了通讯台,没有开口做出任何一句说明。敌人既然已对我方的呼叫做出口应,也不能动员警卫将塔克萨等人驱逐出去。奥特用着做恶梦的感觉凝视少女背后。“我们希望你停止攻击,即刻撤退。”于其间塔克萨对麦克风发出应答声,一行人的目光也悚然地看向了他。与占据通讯台时一样,康洛伊随即将手放到了手枪的枪套上,打算威吓半起身的蕾亚姆。

“如此我们便保证米妮瓦·萨比的安全。”

‘不将她还给我方吗?’

“你可以当成还有谈判的余地。但必须加上是在本舰移动到判断为安全的场所之后,这项附带的条件。”

‘原来如此。不是俘虏,而是人质啊。’

面对红色MS的驾驶员——弗尔·伏朗托混有冷笑的声音,使握着麦克风的塔克萨侧脸阵阵抽动起来。奥特看见其视线朝自己一瞥,便像是回神过来地瞧向了蕾亚姆那边。与不出声音地漂流过来的她靠拢头盔,“电波发讯源的判定,你有在做吗?”奥特小声低语。蕾亚姆仰望感应器荧幕,答道:“方位是已经探查到了,但残骸这么多的话……”

“不可能狙击,是吗?”

以通讯吸引注意,趁动作停下来时迎头一击。塔克萨的盘算似乎早我方一步先传达到了敌人那里。将视线移向正面的主荧幕,奥特瞪起藏匿住敌机身影的无数岩块,跟着又对伏朗托‘要称之为谈判,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的声音感到心头一冷。

‘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能证明,影像中的米妮瓦殿下就是本人。’

“怀疑的话,就搭上本舰直接确认看看。如何?”

‘那也是一种办法。不过这就必须请贵舰与本机同行,到我方判断为安全的场所了。’

用着冷静的声音,伏朗托说道。不吃对方的规矩,一有空隙便编织出使局势随自己步调走的话语。真是脑袋灵光的男人,奥特想。先不论他是否就是夏亚本尊,这男人熟知名为谈判的游戏该有的进行方式。塔克萨似乎也有同感,“被称作红色彗星再世的男人,你还真是慎重哪!”这么回答的侧脸,透露出了些微的焦躁。

‘我方是被您们定义为恐怖分子的组织。若不能被承认为军队,也不适用于国际法的话,自然会变得胆小。’

“我们会尊重人权。”

‘将特殊部队派遣到民用殖民卫星还说出这句台词,可没有人会听哪。更何况,您目前正处于挟持着人质在发言的立场。’

完全陷入了对方的步调。不放过哽住声音的塔克萨·伏朗托以平稳的声音持续说:‘那么,这次则该我方提出要求了。’

‘我方希望你们交出从“墨瓦腊泥加”回收的物品,以及与“拉普拉斯之盒”有关的资料。’

攀在司令席上的亚伯特像是不自知地,将身子前倾而出。在所有人屏息守候之时,塔克萨道:“代价是?”

‘往后航程的安全。这么说不知您是否不服?’

“倒是没有不服,但没办法做到。我方并末持有称为‘拉普拉斯之盒’的东西。”

‘贵舰应该已回收了一架钢弹型的MS。’

“那是联邦军的资产,与‘盒子’并没有关系。”

‘这要交由我方来判断。如果不能接受这份要求,贵舰将会被击沉。’

让人觉得并非威胁,而只是将事实陈述出来的声音化为风吹袭而过,冻结了舰桥的空气。不理会一行人失去血色的脸,塔克萨放声道:“你们是要无视俘虏的性命吗?”

‘我说过无法确认那个人就是米妮瓦殿下本人。奠定于不确定因素的谈判,是毋须回覆的。’

伏朗托冷静地回答。将稍稍抬起下颚,像是要吞进情绪而闭上眼睑的少女置于一旁,无线电的声音淡淡地告诉对方:‘给贵舰三分钟。’

‘过了这段时间却仍无法得到有益回答的情况下,我方会将贵舰击沉。期待你们能做出贤明的判断。’

不等塔克萨回答,电波发讯便已中断。塔克萨手握麦克风呆站着,少女则低垂着无言的脸庞。短时间内所有人都不打算开口,苦闷而沉默的时间降临于舰桥。

为了能各自接受这个事态,并将其消化而需的沉默……但是,要如何去接受什么才好?被称为夏亚再世的敌人,或许是米妮瓦的少女。一切都缺乏可确定的要素。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以现况的战力无法和敌人交锋。即使想拖延谈判的过程,自己等人就连“拉普拉斯之盒”的真面目也不知道。

奥特也有想到,干脆就答应敌人的要求,把搞不懂虚实的MS交出去吧。但这也实在无法让自己认同。作为一名联邦军人、比什么都要紧的是作为一名在这次作战中上让不只一位部下死去的舰长……不过,这种想法是否才是显示了指挥官无能的一厢情愿呢?为了死守真相不明的机密,谁有权力去强迫三百名余的乘员与自己同归于尽——连自己额头的油汗都忘记要擦拭,奥特注视塔克萨的背影。“这是虚张声势。”将手中麦克风紧握到就要捏碎的程度,放话的ECOAS部队司令在与奥特对上眼一瞬后便马上移开了视线。

“对于吉翁残党之星,他们没道理会见死不救。”

“这就不一定了。”

或许是米妮瓦的少女出其不意地开口,让塔克萨咽下了接着要说的话。涟漪在迟滞的空气里扩散,舰桥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了那处。

“弗尔·伏朗托是被人认为说不定就是夏亚的男人。吉翁·戴昆的遗孤,没有理由要珍惜身为双亲仇人的萨比家末裔。”

将一行人的视线当成吹过的风置之不理,或许是米妮瓦的少女抬起丝毫没有动摇的脸。显露出受其气势压倒的举止也只有短暂时间,“这番话正让人认为您就是米妮瓦·萨比本人哪!”这么答话的塔克萨丢下麦克风,从枪套里抽出了M-92F自动手枪。在吞下唾液的伯拉德通讯长眼前,将枪口凑向了少女的太阳穴。

(插图187)

“若是如此更理所当然。为了让‘带袖的’里头的萨比派听话,伏朗托不能对你见死不救。”

“如果你这样相信,就继续和对方进行无益的谈判好了。不过吉翁的武夫,并不像诸位这么天真喔!”

对于抵住自己的枪口不以为意,凝聚坚强意志的双眼直直瞪向了塔克萨。由其容貌无法想像到的口吻、使看到的人无条件屈服的视线,比任何事物都更强而有力地证明她的出身。奥特咽了口唾液,凝视起必定为米妮瓦·萨比的少女。

“胜败已经决定了。照理来说,在这个前提之下,把往后对于友军的损害控制到最小,是军人的义务。如果是吉翁的军人,就会考虑在这段期间处分掉与‘拉普拉斯之盒’有关的东西。”

塔克萨的眼睛微微发颤,手握的枪口也微微抖着。在所有人注视着文风不动的米妮瓦的时候,亚伯特像是想到一般地开口说“没……没错”,踹了司令席朝着两人的方向漂去。

“她说的是对的。趁现在先把‘独角兽’的电子零件破坏掉,处理过后再交给他们。我们只要投降就可以了。”

塔克萨与米妮瓦,都没有移动彼此瞪视的眼光。亚伯特闯入他们的视线间说道:

“那个是钥匙,并不是‘盒子’本身。只要将那个破坏掉,‘盒子’的安全也就——”

啧了一声的塔克萨将眼光投向通讯面板。康洛伊同时展开行动,从背后堵住了亚伯特的嘴。米妮瓦也眯起眼睛,看向塔克萨手持的麦克风,以及回路仍然畅通着的通讯面板。为了一让敌人知道我方是认真的而故意不切断的无线电,将预定以外的情报也泄漏了出去。现在的情况便是如此。

康洛伊将枪口抵住不明事态而挣扎着的亚伯特脑袋。面对在舰桥内傍若无人地挥舞手枪的举止,当蕾亚姆想采取行动制止时,反射性移动的枪口又转向了她。不妙——尽管脸上浮现这样的表情,但没有台阶下的康洛伊,战舰要员也对他投以脸色大变的目光。怒斥着“冷静下来”的奥特,听见忽然笑出来的米妮瓦叹气。

“还真是带有联邦味道的景象,但你要怎么做呢?塔克萨·马克尔中校。”

浮现冷笑的目光看着塔克萨,米妮瓦持续说道:

“有那个勇气的话,就破坏掉‘盒子’,将我杀了吧。诸位虽然会死,但透过失去‘盒子’与我,也可以对新吉翁造成打击。”

塔克萨的额头渗出汗水。米妮瓦在嘴角刻划下带挑衅意味的笑。

“又或者是,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地让所有东西被夺走吗?只剩一分钟犹豫了哪。”

从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塔克萨将手中的枪抵向米妮瓦的额头。侧脸的表情已经消失,米妮瓦握紧住拳头。住手,停下来,这是她的计谋。奥特随即要起身,却被“你又用那种方式说话了。这样不行啦!”这一道另一个声音所惊。

开启的舰桥门口,有着头上绑着绷带的少年身影。“你怎么连太空衣也没穿……!”越过这么说道而挡住去路的蕾亚姆身边,工作短外套飘扬的身影不朝旁边多瞧一眼,朝米妮瓦接近。是收容的民众之一——不对,是那个搭乘钢弹的少年。在奥特回想起的途中是要逼退塔克萨那样地站到了米妮瓦前面,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奥黛莉,那种说话的方式只会将别人和自己都逼上绝路而已。离开这里吧。”

那是看不见其他事物的眼神。面对塔克萨时一步也没有退让的侧脸出现龟裂,低语道“巴纳吉……”的米妮瓦眼神闪烁起来。

“你不应该和这些事扯上关系,和我们待在一起吧。”

巴纳吉抓住米妮瓦的手,打算从现场离开。站稳了就快被拉走的身体,米妮瓦使尽力气甩开少年的手。

“奥黛莉……!”

“我是米妮瓦·萨比。并不是奥黛莉。”

“你在说什么,你就是奥黛莉啊。不管是骗人的还是真的,对我而言,你就是奥黛莉伯恩。”

像这样正面地受到反驳,对她而言或许是第一次的经验。咽下一口气之后,米妮瓦缓缓地低下了头。朝着打算再度抓住她的手的少年,塔克萨喝斥:“还不住手!”

“这不是小孩的道理可以说得通的时候。离开这里。”

“你说我是小孩……那么,奥黛莉又算什么呢?”

“她是新吉翁的要人。和你不同。”

“才没有不同!我如果算小孩,奥黛莉也是小孩。把小孩当人质,就是大人该做的事吗!”

从全身发出的声音,堵住了塔克萨的嘴,就像是要将迟滞的空气吹散那样。一边体会到迟钝的脑袋被一脚踹开的滋味,奥特看着被称作巴纳吉的少年。被那感觉比自己小孩还要年幼的侧脸所惊,奥特马上将视线背向了他,刹那间,无线电的声音响起:‘时间到了。’

‘让我听贵舰的回答。’

一行人的目光投注向舰长,接着又转到塔克萨的方向。无下手中的自动手枪不动,塔克萨不发一语。已经……不对,从开头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与蕾亚姆相互点头,将重启战斗的讯息传达给各部门,奥特一方面又看了一次巴纳吉的侧脸。

并非对其有所期待。只不过,在一群动弹不得的大人之中,只有他看准了出口。这种感觉确实出现在奥特心中。

浮在空中的麦克风,受空调的风吹拂而摇曳着。塔克萨没有意思将那拿在手中。左手被固定带绑住,自由的右手则握有手枪,塔克萨什么也不做地呆站着。明明像手枪这种东西,已经无法再派上任何用场。

奥黛莉也低下头,默默不语。环顾算不上宽敞的舰桥,巴纳吉等着有人来说些什么。所有人都不说话,也不和巴纳吉对上目光,各自注意在别的方向,彼此背对着对方的脸。唯一对上目光的,是坐在舰长席上的男子,但他也不肯回应巴纳吉的视线。塔克萨也是,亚伯特也是,所有的乘员都——

为什么不做任何事?为什么可以保持住沉默?像是所有人都在等待别人开口,这种难过的沉默是怎么同事?当巴纳吉这么想着,再度将视线转回奥黛莉时,‘我了解了。’无线电的声音短短宣告。

‘我方将击沉贵舰。’

话仅仅如此。通讯被切断,停了一拍的时间,“要来了!”像是舰长的男子的怒吼声响彻舰桥。

“对空防御!MS部队,各自进行迎击。”

大块头的女性军官抓紧操控台,开始对各部门传达指示。其余乘员也纷纷和各自担任的部属连络,舰桥随即变得人声鼎沸。一旦开始转动,便会团结一致让巨大机关运作起来的精巧齿轮——但是,却不会自己行动或是停止。受到与一瞬前全然不同的喧噪所压制、而伸手扶在通讯席靠背上的巴纳吉,将其无依的视线游移向前方窗口。军人也是一种工作——重新将这样的感慨揽于心里,自己又该怎么做才好?巴纳吉于内心自问。

如同工厂那般,军人是确立有分工制度的职业。就连舰长也不过是这些齿轮之一。“拟·阿卡马”这艘战舰本身,也是被当成一颗齿轮装设在叫做军队的巨大机关中。若是如此上让齿轮转动的到底是谁?将军、联邦政府首相·或者是亚纳海姆电子公司?不对,亚伯特扮演的也只是齿轮的角色,让人觉得他应该没有决定权。连似乎身为新吉翁重要人物的奥黛莉,也被立场所束缚而不能说出自己的话,所以说不定被称为上级的人也全都一样。如果所有人都不过是一颗齿轮的话,畏惧着“拉普拉斯之盒”,即使用上人质也要将其守护住的又是谁?难道说被称为组织的机关本身拥有了意志,要人类来服从吗?

光束隔着窗外拉开火线,残骸爆散的光轮照亮了舰桥。这种事太蠢了。在舰长等人的怒号交错飞舞的途中,巴纳吉仰望默默呆站着的塔克萨,大叫:“把‘盒子’那种东西交出去不就好了吗!?”

奥黛莉将头抬起。新吉翁要是将“拉普拉斯之盒”拿到手里,又会有大规模的战争发生——说不定是这样。但是,那又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它的真面目究竟如何。也没有确实的证据显示奥黛莉的忧虑会成为现实。“为了连内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竟然要大家一起死——”这么强调的巴纳吉,“那么,你能负得起责任吗?”因为塔克萨开口时的强硬,而失去了接着想说的话。

“如果到最后发现藏于‘盒子’中的力量是确有其事,而杀死了更多的人,你要怎么向死者与遗族们道歉?你打算怎么补偿他们?”

一股震动传到脚下,巴纳吉漂离地板的鞋底浮到了空中。窗外那边光束交错,膨胀的爆炸光照在塔克萨的半张脸上。从说不出话的巴纳吉身上移开目光,塔克萨看向身旁部下说道“继续呼叫对方”并重新握起手枪。体格有如摔角手的部下露出回神过来的表情点头,接住了漂在空中的麦克风。

“停止攻击,否则米妮瓦·萨比将受到处刑。这并非虚张声势。”

冲击的声音掩盖了僵硬的说话声,警报与损害报告的怒吼重叠。继续呼叫对方的部下,以及将枪口朝向奥黛莉的塔克萨,都已经不期待如此的作为能够解决些什么。埋首于眼前战斗的舰长等人,连同无视人质继续攻击的敌方驾驶员,都只是在扮演着被决定好的角色而已。与各自被赋予的责任相应,所定好的角色、选项——明明只要调整一点角度,就会有其他选项出现,却不肯去实践那一点的偏移。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被责任这字眼的重量堵住了眼睛与嘴巴。

所以大人才无法说出真心话,巴纳吉突然这样想到。越是守分,越容易埋首于自己的职责,渐渐失去能环顾全体的视野。然后在遇到怎么做都行不通的时候,就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保持住沉默。用自己没有那种资格、没有权限之类的说法让责任所在变得暧昧,自始至终只顾眼前的自保。如果因为这样而让世界这个全体受到毁灭的话,到时大人一定会这么说,说自己并没有足以拯救世界的资格与权限。

想拯救她的话,要有承担世界重量的觉悟——就是这回事吗。这些没有任何恶意而守规矩的人们所编织出的栅栏,就是世界的重量吗。已经没有期待任何人做些什么的心理,巴纳吉注视自己的手掌。

还没有深刻体会到工作的意义与痛楚,只覆盖有一层薄薄皮肤的手掌。巴纳吉不认为这样的手能承担世界的重量。但是,可以碰触得到奥黛莉。可以抱住她逞强的纤细身体,传达彼此的体温给对方。如果是为此所必须做的事情的话,巴纳吉什么都愿意——

“……只要撑过现在的状况就可以了吗?”

喃喃自语后·巴纳吉抬起头。

“只要打倒那架红色MS的话,就不用拿奥黛莉当人质了吧?我做!”

朝楞住的塔克萨瞥了一眼,巴纳吉转过身去。虽然背后也有感觉到奥黛莉投注的视线,但受到停下脚步就会不得动弹的恐惧所驱使,巴纳吉头也不回地冲出舰桥。

全身的热度集中到了太阳穴一带。被一阵一阵脉动而来的热度催促,解开头上绷带的巴纳吉搭上通往下部甲板的电梯。将手放到电梯厢内侧,按下了通往MS甲板所在楼层的按钮。我打算要作什么?在巴纳吉闭上眼问起自己的瞬间,就快关上的门板传来夹住了某种东西的迹象。

再度开启的门板那端,有着穿上太空衣的亚伯特身影。把手撑在门口,让矮胖身子滑入电梯内的亚伯特,对着皱紧眉头的巴纳吉笑了起来。

“先等一下。记得你是叫巴纳吉对吧,小弟?”

将门关上,戴着头盔的脸突然凑了过来。巴纳吉握紧汗湿的拳头。

朝四方放射出对空火线的“拟·阿卡马”,是一道断续地闪烁的巨大烟火。让碰触到烟火的残骸连锁出爆光,在暗礁宇宙中描绘出光之飨宴。

红色MS——“新安州”插入这场飨宴,对白皑的船体施加直击。橘色的火球膨胀开来,“拟·阿卡马”的火线声势又稍微减弱。利迪看见,爆发的反射光使红色敌机浮现。其踪影在闪烁间便消失无踪,推进器火光的残影微微发亮,于虚空中留下了尾巴。

“就是你!只要你不在……!”

让失去单脚的自机变形为waverider,利迪将脚踏板踩到底。加速的G力袭向全身,与机体冲突的细小残骸发出使神经不快的声音。如果撞到大一点的残骸的话就完了,但利迪不顾这些。一边乱射内藏于盾牌内的光束枪,“退下吧!”利迪叫道。

“只要你不在,就不用执行这么讨厌的作战了。像这种,这种……!”

“新安州”从残骸飞向另一个残骸,有如在嘲笑杀到面前的火线般地回避着。利用米妮瓦·萨比——对自己而言只是奥黛莉的少女当人质的作战。简直就像坏人做的事嘛!管她是萨比家的未裔还是谁,挟持人质面对恐怖分子的我们又算什么?

“‘盒子’又怎么样!所有人,只为了这种无聊的东西就得……!”

变形为MS型态,发射起头部的60mm火神炮。瞄准蹬着残骸左来右往飞翔的红色机体,利迪让“里歇尔”更往前一步地推进。糟糕哪,血都冲上脑袋了。兴头上的脑袋一隅这么想着,边让机体举起距离再度蓄能完成只剩几秒的光束炮。随着倒数到零而射击出的刹那,纵转回避的“新安州”回过身,以手持的光束步枪朝利迪狙击而来。

没有回避的空间。太过深入了,会被宰掉。利迪咂嘴作声,看到从横向伸展而去的光束火线掠过“新安州”,使其乱了轨道。

利迪立即采取回避行动、让机体飞跃向一旁。紧接着,随光束突进而至的诺姆机逼迫向“新安州”,利迪感受到自己全身的热度一口气冷了下来。

‘冷静下来,利迪少尉!守住顺序。’

拔出光剑,砍向“新安州”的诺姆声音隔着无线电响起。“新安州”也拔出光剑,两者激烈冲突的光刃于虚空中迸散出火花的光芒。

‘我年纪已经到了,但你不同。就算得啃石头度口也要给我活下去。你还有非干不可的事要做……’

高热的粒子束两度、三度闪烁出干涉的光芒,使两机混乱交错的身影浮现。想介入其中却没有空间,光束炮也仍在蓄能中。‘别在意我,快射!’利迪手足无措地听见诺姆如此开口怒吼。

‘不要让同伴的牺牲白皆∵你应该……’

突然传来的杂音,掩盖了接着的话语。爆炸的光球在眼前膨胀,像是浴血而立地受其光芒照射的“新安州”,显示在荧幕上。“诺姆队长……!”叫唤着的利迪脑袋变成了空白一片,短暂地无法活动身体。被打断飞来的诺姆机手臂擦过身旁,那张开的手掌撷取走了利迪身心的最深处。“新安州”的单眼不逊地亮着,像是在怜悯带伤被留下的敌机一样。

“你这混帐……!”

利迪尽可能地挤出了浑身的气力,将红色死神的压迫感逼回。本少爷是驾驶员。要说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的话,就只有击坠眼前的敌机而已。将诺姆深植于心的话语甩开,利迪把手指放到了光束炮的扳机上。蓄能结束的警示声像是过了时机地响起。

冲散显示了诺姆机痕迹的黑云,闪烁单眼的“新安州”绕到机体下方。利迪装作失察放过了对方,等待敌人再度接近。那家伙的光束步枪的弹药也不是无限的。如果它还需要确保让“拟·阿卡马”无力化的必要份量的话,那么下次一定会接近到极限,意图对自己做出一发便足以致命的攻击。到达二十公里圈内时就是分胜负的时候。只要能够报一箭之仇,就算是同归于尽也甘愿。

相对距离缩短。一面从感应器画面捕捉敌机,利迪在对方突破二十公里的瞬间转换了机体的姿势。发动全身的姿势协调喷嘴,纵向回头九十度的“里歇尔”与“新安州”正面相对……看来虽是如此,机体却无法固定于预定的角度,像是被扯向一边地朝左倾斜。

失去右脚,使得AMBAC机动产生了误差。当利迪察觉时已经太晚了,一度于视野中捕捉到的敌机朝斜向偏了过去。利迪虽立刻踩下脚踏板,但他明白,这样是来不及的。会被击中。直击要过来了。无法回报任何人的期待,自己将会如同标靶一样地死去。就在脑里被毫无实际感的词汇罗列所填满,连握着操纵杆的指间也僵硬住的那一刹那,利迪察知到“那股波动”吹过了驾驶舱内部。

红色敌机急遽改变轨道,脱离与“里歇尔”接触的航路。难不成那家伙也感觉到了吗?另一方面也立刻采取了回避运动的利迪,竖起汗毛在全景式荧幕里面寻找着波动的来源。宛如与心脏同步脉动着,扩散于虚空中的波动——在昨天的战斗中也察知到的这种感觉,此时是由漂浮于残骸汪洋的白皑母舰所放射出来的。

利迪将游标指向松散地射出火线的“拟·阿卡马”,使其扩大显示于画面。失去左舷弹射甲板的船体中央,构成舰首的第一弹射甲板打开了闸门,一架MS正被送到射出位置。与船体搭配的白色装甲、完全依人形模造出的机体、自额头斜斜伸出的独角——

“是‘钢弹’……!?”

像是与不禁低吟出口的利迪呼应,护罩里头的复眼光学感应器闪烁发光起来。左右的机械臂带着专用光束步枪与盾牌,绽放妖气的白色机体站上了“拟·阿卡马”的弹射甲板。

“那里是第一弹射器。‘钢弹’它……!”

通讯长的一句话,使在舰桥的全员将目光投向通讯台。听着自己的心脏跳动出声,奥黛莉——米妮瓦·拉欧·萨比也注视起副荧幕。

安装在弹射口的内与外,复数监视摄影机捕捉到的“独角兽”影像,显示于多功能荧幕上。右手拿着装填有五连发能源匣的专用光束步枪,左手装备着与机体色同为白皑颜色的盾牌,白色机体模仿起舰载机等待着出击的时机。“谁坐在上面口叫他住手!”将怒喝的奥特舰长置于一旁,米妮瓦的目光于荧幕中追着已于弹射器装着完毕的“独角兽”。能让那架机体动起来的人只有一个。他到底打算作什么呢——

忘记自己正用枪口指着米妮瓦,塔克萨也朝荧幕看得入神。“呼叫‘钢弹’,驾驶员是谁?舰长并没有下达离舰许可。快回来!”通讯长虽重复呼叫,“独角兽”却没何传来回覆的迹象。是将通讯切断了,还是不知道使用方法呢?判断八成是后者的米妮瓦,在舰桥里找起叫做亚伯特的男人。

似乎身为亚纳海姆公司干部的他,知道“独角兽”是“拉普拉斯之盒”的钥匙。要是那个男人的话,或许会知道由外部操控机体的方法。米妮瓦环顾舰桥,在站立着进行工作的复数太空衣当中却没有亚伯特的身影。米妮瓦无计可施地将视线转回荧幕之后,连接通道的门被打开,便看到所找的亚伯特正漂了进来。

这瞬间,米妮瓦想到一件事。几乎同时地塔克萨踹了地板,揪向一脸装作不知情地打算朝司令席移动的亚伯特。受到惊吓而摆出防卫架势仅止于一瞬而已,亚伯特随即以豁出去了的无耻眼神看向塔克萨。瞧见这些的米妮瓦确信自己的直觉并没错。

“你这家伙……!是你让那少年搭上去的吗?”

揪起对方太空衣的领口,塔克萨道。与惊觉到而转头过去的奥特舰长等人一起,米妮瓦也以逼问的眼神朝向那里。亚伯特狞哭,大言不惭地回答道:“我只是融贯了所有人的要求而已。”

“我尽可能让他带了装备。RX-0的性能是挂保证的。即使是外行的驾驶员,也可以为我们争取到足以脱离的时间。”

“这就像是把‘盒子’双手奉上给新吉翁一样。你竟敢“我说过了吧?那只是钥匙,并非是盒子本身。”

掩盖住塔克萨难得透露出情绪的声音,亚伯特悠然自得地继续道:“钥匙坏掉的话,盒子就打不开。联邦的权益被保护到了,你也不会有意见吧?”

又一次,这次是伴随着让全身血液消沉的不安,心脏高声跳动。“你这家伙……已经算好了结果……”背对推开中伯特如此低吟的塔克萨,米妮瓦重新朝向显示着“独角兽”的副荧幕。

“没必要担心。巴纳吉小弟会好好打的。直到RX-0被破坏为止。”

随着惯性漂流,背部撞到了墙壁的亚伯特说。对于通讯长的呼叫不做回应,他——在“独角兽”驾驶舱内伺机出击的巴纳吉,并不知道这种盘算正在背后运作着。巴纳吉不知道自己是为了被破坏,为了连同“盒子”的秘密一起被消灭,才让人送上了“独角兽”。这会是继承了毕斯特家之血的人所受到的因果报应吗?或许是的。但是,他并非受镣铐或义务驱使才如此行事。巴纳吉是被更单纯有力的冲动、热情所推动,而坐上“独角兽”的驾驶舱。

这样的他就要走了。那贴附在自己手掌上的肌肤之主,正要踏上再也回不来的道路。如此明白的瞬间,连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感情一涌而上,米妮瓦像是要赶开通讯长那样地将手凑向了控制台。到刚才为止所自律住的东西瞬间崩溃,一面体会到暴露自我的恐惧,米妮瓦用尽声音叫了出来。

“巴纳吉,快停下来……!”

用于“独角兽”而开发出的驾驶装,比起一般的驾驶装并无逊色,可说是更为洗炼的配备。相较于作业用太空衣,品质更高的玻璃纤维与柔性塑胶所制的五重混织布,成功地让材质薄到可以看得出身材曲线,在这之上还装备了含耐G装置与生命维持装置的背心状护甲。尽管从护甲伸出复数软管,连接着手臂与手肘的耐G装置,却因为软管是从驾驶装内部通过而不会影响外观。颜色是配合了“独角兽”机体色的纯白,红色的缝线使全体形象变得俐落。胸前则画有象征毕斯特财团徽章的独角兽,在简单的设计上搭配有不至繁琐的特色。

‘那套驾驶装内藏有药理性地减轻G力负荷的系统。照道理会在NT-D发动时跟着启动。虽然是透过渗透压的无痛注射,启动时还是会带来些微刺激喔。’

待在起降指挥所的亚伯特的部下——尽管自称是秘书,明显是受过相关训练的男子——透过无线告知。对于药理、注射这类字音感受到令人发颤的寒意,巴纳吉反问:“NT-D是?”

‘那指的是RX-0解除限制器后的状态。虽然不能任意发动,但你曾经运用过一次。没问题的。’

男子的声音有着像在安慰巴纳吉的味道。在亚伯特的安排下,巴纳吉穿上驾驶装,一直到坐进“独角兽”驾驶舱之间,他想起自己一直被这类声音从背后推着一把。简单说就是被当成了好用的肉盾吧,不管怎样都行。只要能逼退那架红色MS,一争取到逃走的时间就好。就在判断是否可能办到此事的理性半已停止的情况下,巴纳吉直视映照在全景式荧幕上的无数爆炸光。以CG所重现,像游戏画面一般的薄薄一片的宇宙——

忽然,锐利的某物于虚空中的一点凝聚,使巴纳吉竖起背脊上的鸡皮疙瘩。待在这里不行,会成为标靶。套用着迷你MS的模式结束了安全检查,巴纳吉握住位于线性座椅两侧的操纵杆,向无线电宣告:“出动准备,完毕。”没有回答。弹射器也没有开始进行倒数的迹象,只有想制止自己的通讯员声音从舰内完全公开的无线电传来。或许是察觉到异变的舰长等人,将弹射器的管制切换成了由舰桥统一操作。

凝聚在虚空中的某物增加了其锐度。俯视过荧幕内毫无动静的弹射器,把目光移回正面的巴纳吉将所有力气缩到了腹部。“强制解除!”这么叫道的同时,巴纳吉解开了弹射器的接合处,踩下脚踏板。

脚跟底的钩架松开,“独角兽”的机体轻轻地离开了甲板。随后,飞来的光束烧毁了弹射器,爆炸的光线与冲击波在脚边炸裂开来。将即刻远离的“拟·阿卡马”放在眼底,巴纳吉把目光朝往光束飞来的方向,右手拿的光束步枪则保持在射击位置。

巴纳吉打开瞄准画面,自动捕捉穿越残骸急驱而来的红色敌机。“看到了!”这样叫道的脑袋激动起来,巴纳吉一股劲地将指头扣向发射扳机

“去吧!”

(插图207)

与操纵杆连动的机械手掌,扣下了光束步枪的扳机。刹那间,防止目眩的遮罩也抑制不了的闪光膨胀开来,庞大的能源奔流震撼起“独角兽”的机体。同时能源匣排出空弹匣,送上下一发弹药装填到枪机上。

比起敌弹遥遥粗上许多的光轴于残骸汪洋中奔驰,才直击在直径约三十公尺的岩块上。瞬时灼热爆散的岩块便在虚空扩散出无数光芒。那化作了光之旋涡,发散出冲击波将待在岩块背后的敌机也卷入其中。像是对想像之外的威力感到迟疑,被称为“新安州”的敌机慌忙重整体势。爆光映照在红色装甲上,机体采取了回避行动。

“好厉害……!”

将光束步枪四发份的能源匣一次射尽,“独角兽”的专用步枪威力足以称作光束麦格农了。巴纳吉对于压倒性的威力目瞪口呆,另一方面,自己是否能用得顺手?这种想法现在才浮现而上,使他咽了一口唾液。

如果普通的光束是“火线”的话,那则是该以“火球”来表现的某物。若认定是敌舰的主炮……方位也不对。让人认为会是新出击的敌方MS所射出的。

“什么东西……!?”

寒意涌上身体。渲染为弗尔·伏朗托色彩的战场,正要被另外的某种物体所侵蚀。不自觉地重新戴起头盔时,那异样的“火球”略过了不到五公里远的空间,使安杰洛感到战栗。

那不是光束炮之类的玩意。匹敌战舰主炮的MEGA粒子块于虚空闪烁身影。使亲卫队机浮现身影。接连射来的第二、第三发火球射线虽杂乱无章,但毕竟威力惊人当作肉盾的残骸陆续爆散,“新安州”看来像是为回避而费尽了心力。

“难道是MEGA火箭炮吗?可是,这速射性……”

堪称在MS所携行的武器中拥有最大级威力的MEGA火箭炮,在蓄能时比光束炮更费时间,有着无法连射的致命缺点。蕴含与其同等的破坏力,却拥有相当于光束步枪的速射性,而且射程距离堪称不输光束炮的携行武器。会是什么?在口中重复叨念,握紧球型操纵杆的瞬间,安杰洛看到庞大的能源再度在极近距离掠过。

仅是流弹的那道能源,擦过了瑟吉少尉的“吉拉·祖鲁”。要是步枪弹的话,在这距离只会造成轻微烧伤,但是由火球飞散而出的高能源粒子熔化了机体的装甲,瑟吉机仅在一会工夫就松垮崩解成了一堆废铁。掠过的冲击波持续袭来之后,其机体以腰部为界折成了两半,活生生被拆开的上半身与下半身于虚空漂流了短暂时间。

就连以无线电呼叫的空闲也没有。“怎么……!?”在哑口无言的安杰洛眼前,散作两段的瑟吉机被爆发的光轮所吞没。无线电忽地传来沙沙杂音,散播于真空的冲击波让驾驶舱内响起沉重的低音。

“只是擦过便被击破了!?那到底是……!”

背对扩散的爆光,安杰洛将视线移向战场。不知是第几次的光芒摇撼了虚空,直接命中了让人认为是殖民卫星碎片的残骸。为爆散的残骸挡住去路,急速煞停的“新安州”被敌机绕到背后。安杰洛这里虽只能显示出粗糙的CG画像,那纯白无瑕的机体必定是“钢弹”没错——就连玛莉姐·库鲁斯也被其逼退,继承了联邦的恶魔之名的MS。比那过于强力的光束再度射来更早一步,安杰洛将光束炮的扳机扣到了底。

由炮口迸流的光束照亮紫色的装甲,射出的光轴掠过了白色敌机。这不是思考过后所做的行动。似像非像“钢弹”的机体慌忙飞避,重整了态势的“新安州”则正打算绕到其脚下柯朗中尉似也开始张开援护的火线,但安杰洛并没有认真看着。自己扣下了扳机。自己将伏朗托上校的战场玷污了。几乎化作空白的脑袋渗进漆黑的悔恨,安杰洛自觉到握紧操纵杆的指尖阵阵发抖着

信赖与忠诚,由其而生的自负所编织出的清高布幔,因这一击受到了决定性的污染。即使再怎么洗污点也不会消失,也无法买新的来替补。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本状态的意义而言,安杰洛理解到自己现在已经失去了一个世界。

藉由自己不扣扳机,也毋须扣扳机所成立的至高无上世界,已经不复存在。那架白色MS破坏了这个世界——与至今那些玷污了自己,不只一次地夺走自己世界的秽物们一样。

“你让我……让我射击了啊!?”

在忘我的境地下扣起扳机,安杰洛狙击起进行回避运动的白色敌机。曾一度被弄脏的话,就不用再客气了。要将其击坠——不管用任何手段。从瞄准画面里看着来回逃窜的敌机,安杰洛机械性地持续扣下扳机。你也被这双手给玷污吧!

虽说是以亚光速飞来的MEGA粒子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中以每秒数公里速度持续移动的物体。可怕的是,自机的前进方向与敌方射线水平交错的瞬间——意即不是从正前方就是从正后方受到狙击的时候。

因此,总之就是要Z字形地来回移动。持续惯性飞行五秒以上就会被当作是停下来了,这便是空间战斗的实态。狙击侧也熟知此道,在有僚机的情况下,其中一机就会去追逐对方,设法将敌人诱导到另一机的射线上。现在巴纳吉所面临的,正可说是这种手法。挂意红色敌机的动向而想集中对其追击,便差点被远距离飞来的光束给夺去双脚。

“二对一……不对,是三对一吗。”

边对掠过头上的光束感到凉意,巴纳吉于口中低喃。红色敌机,以及两架从远距离支援的敌机。只要一接受红色家伙的诱导,交错于三次元的十字火线就会袭击过来。可不能被那打中。

“冷静下来,巴纳吉。虽然不记得,但你有接受过训练才对。是那个人训练你的……”

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脉动着。与头上绑着带子,将意识凝聚于袭向自己的目标那时感觉一样。左来右往移动着机体,巴纳吉一边拔出挂在“独角兽”腰部的备用弹匣,装填进已经变空的光束步枪。一颗弹匣有五发,把预备的算进去则还有十发——训练时没有弹数限制的,巴纳吉朦胧想起。

不能白白浪费子弹。巴纳吉从全景式荧幕中追着红色敌机短促闪烁的推进器光芒。杀气从全方位压迫而来,冷冷刺激着汗水湿透的肌肤。现在这瞬间光束说不定就会由某处飞来,将驾驶舱给烤焦。别看漏了敌人,要紧紧咬着。不要杵在被逼的一方,要变成逼人的那方。

一击、两击。“独角兽”的光束步枪喷出火光,热烫的麦格农弹壳气势磅礴地排出。粗大光轴只闪烁了一瞬,蒸散的细小残骸便在弹道上刻划出无数光轮。这阵光影乱舞扼杀了防眩遮罩,让巴纳吉将脸背向染上白色光的荧幕。红色敌机迅速翻身,敌机失探的警报在驾驶舱内响起。

对物探知感应器、热源探知感应器,两边都没有反应。一边感觉到冷汗大举流出,巴纳吉将眼睛看向上下左右。虽能收到“拟·阿卡马”的雷射讯号,以及只剩一架的我方机体讯号,敌机的反应却到处都找不着。无数的残骸在周围流动,对物探知感应器的画面几乎被涂成全白。混于其中的几个热源究竟是敌机,还是飘散着爆发余热的金属片——

“可恶,根本接触不到……!”

光是将自己诱导向僚机的射线,红色敌机一发也没有射击。双方就连同一个对决场地都还没站上。受焦急所驱使而射出第三发,随即让机体横转的巴纳吉,看见凶暴的光芒在斜后方爆发。

极近距离擦过的MEGA粒子弹照亮“独角兽”的全身,横向G力作用在受冲击波拉扯的机体上。光束擦过。命中装甲的残粒子发出像小石头敲击般的声音,巴纳吉感觉到两腿被紧紧压迫着。安装在驾驶装上的气囊膨胀开来,防止驾驶员的血液冲向脚部。一瞬间,刚暗下来的视野映照出敌影,巴纳吉惊险地重握起就要整个脱手的操纵杆。

下次直击就会过来。顺从即刻的直觉踩下脚踏板,巴纳吉一面移动机体一面发射光束麦格农。巨大的光带撕裂虚空,轻灵避身的红色敌机身影浮现于残骸之中。

“好近……!”

皮肤发出声音竖起了鸡皮疙瘩。巴纳吉不自觉地扣下步枪扳机,用身髋感觉到最后的麦格农弹排弹而出的震动声。红色敌机横转避开光束攻击,毫不减速地接近“独角兽”,被贴到怀里了,当巴纳吉这么想的瞬间,他人的呼吸声由无线电深处冒出。‘只要不被打中……’这么说着的尖锐声音刺入巴纳吉耳中。

‘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红色敌机的单眼灿然亮起,其光剑的刀刃由脚下扫了上来。巴纳吉发出惨叫,一股脑地拉起操纵杆。原本时间是赶不上的,早一拍让背部与脚部推进器点火的“独角兽”,还是一直线地脱离了危险区域。红色敌机的光剑千钧一发地砍过空中,余留黄色色调的残光刻于虚空中。

意向自动撷取装置(IntentionAutomaticSystem)。能让搭载于“独角兽”机体的精神感应装置拾得驾驶员的感应波,促进与其同步的机体内部骨骼——全精神感应框体,发挥机动力。回想起慌忙间从亚伯特那里听到的说明,“没有操纵的必要,指的就是这个吗……”如此自言自语道的巴纳吉,对于抚上背脊的邪恶寒意睁大了眼睛。自己正受到狙击。太过挂意红色的家伙了。巴纳吉回顾起无防备地做了直线运动的这几秒,不自觉地将左臂盾牌朝面前伸出的刹那,MEGA粒子的光弹便满布在全景式荧幕上

虽已觉悟会受到直击,光束轴却在后牌前头就弯曲开来,犹如风压的冲击波摇晃机体后便结束了。没错,光束弯曲了。尽管原先的射线铁定会直接命中机体,简直就像是被看不见的压力扭曲了弹道那般。

‘是I力场……!?’敌方的声音由无线电传来,巴纳吉在未理解事态的情况下将视线移向左右。装备于左手的盾牌改变了形状,可说是完全不同的轮廓隔着荧幕吸引了巴纳吉的目光。表面的多重装甲扩张于上下,里部的装甲也横移展开后的那个形状与其说是盾牌,还比较会一让人联想到花朵

以之前一直被隐藏住的圆形装置为中心,放射状滑移的装甲如同花瓣般展开,在周围形成了看不见的力场。将米诺夫斯基粒子保持于压缩状态,而对MEGA粒子产生了偏向作用的I力场。用于控制核融合反应炉炉心的这种力场,扭曲了光束的弹道。原来是盾牌本身内藏有小型的I力场产生器,做出“对光束兵器用的保护罩。

红色敌机露出疑惑的举动。确认机体无损,“这家伙还撑得住吗?”在口中这么低喃的巴纳吉吐出了原本堵住的气息。比起全身的汗水冷下来更早一步,巴纳吉将最后的弹匣装填进步枪,把准星瞄准了红色的家伙。

“既然这样的话……!”

将盾牌朝向前头,巴纳吉发射了光束麦格农。朝着混进爆散的残骸碎片,而打算潜到自己正下方的敌机连续射击两次。能够防御住从远距离来的光束攻击的话,就没有轻率地乱动的必要。冷静下来狙击,就一定能打中。第三击的光芒照亮红色敌机的装甲。再一口气——在激动起来的脑中这样叫道的巴纳吉,于红色敌机煞停下来的瞬间射出了第四击。

爆发的光轮膨胀而开,大小残骸变成黑色痕迹浮现于荧幕上。收拾掉了吗?朝正面挺出身子的巴纳吉,马上因贯穿驾驶舱内的警报声而感到胆寒。是接近警报——来自下方。理解到时已经晚了,红色MS的单眼忽地窜上荧幕那端,其脚则踢向了“独角兽”的腹部。

超过二十吨重的钢铁硬块,以其质量搭配上速度的力道激烈冲突后的结果,为机体带来了破坏性的反作用力。“独角兽”被撞向后方,从背后袭来的强大G力压迫住巴纳吉。背后的扣具咯吱作声,仪表板喷出的空气护罩形成r看不见的软垫。撞到面板上的头盔护罩之所以不会裂开,便是因为这层空气护罩缓和了冲突时的力道,但并无法将足以震碎全身骨头的冲击全部吸收。明明以为已经收拾掉对方了,为什么?是预测到我方的弹道,而让带在身上的飞弹之类的先爆炸了吗?受到G力压迫拉扯的脑袋浮现这些疑问后又褪去。我比不上这个敌人。如此的结论与恐惧一同出现。机体的性能这种东西,在决定胜败的要因中还占不到一半。驾驶员的能力在于经验与才能,以及——

突然,惊人的冲击由背后传来,使所有思考云消雾散。这次受到了由前方而来的G力袭击,而被推向线性座椅的巴纳吉,知觉到冰冷的水由鼻头忽然流出。原来是“独角兽”被踢飞的机体,重重撞向了直径约五十公尺的石块。

这不是偶然。预测到流动残骸的轨道,敌人打着让自己与石块冲突的算盘而使出脚踢这一点,只要看见红色敌机不停歇地拉近距离的举动便能得知。在蒙眬的视野捕捉到发亮的单眼,半无意识地伸出光束步枪的巴纳吉,看到最后的麦格农弹朝正面倾泻出光之瀑布。靠些许机动力回避的敌机、闪烁的警报讯息、自己空虚地扣下扳机的手。一切的一切都被半透明薄膜所包覆,一方面逐渐丧失现实感,我会就这样死了吗?这样的想法让巴纳吉的骨与肉咯吱摩擦起来。

我什么都还没办到。“拟·阿卡马”还没脱离雷达圈,红色敌机也连一道擦伤都还没受到。救不了奥黛莉,也无法报答父亲将这机械托付给自己的期待——眼前敌机散发出的杀气化作一道风,曝露起连头皮将头发一同拔起的压迫感之下的瞬间,巴纳吉又知觉到了那股在体内持续发烫的“热潮”。

从不理会沉默处世的大人们,搭上“独角兽”的时候开始……不对,还更之前。从遇到奥黛莉的时候就在深处点起的“热潮”。和她在一起才能生出的“热潮”,如今正在这个身体之中脉动着。巴纳吉知道这股“热潮”让血液通过了被恐惧填满的身心,从全身的毛孔喷出。不会只有这样,应该还有可以做的事,这么对自己说着而毫不退去的“热潮”,穿透额头爆发出了微薄的光芒——

巴纳吉幻视到这股热潮也穿透了构成机体的精神感应框体,集束在“独角兽”的单角上。宛若被雷劈开的树木,裂成两段的角展开作V字,头部两侧的组件也一并反转了半圈。收纳于背面的光剑握柄竖起、面罩下的复眼光学感应器模仿人类眼睛一闪后,从展开的各部装甲缝隙问便绽放出红色磷光。

手腕与脚踝传来钝重冲击,装备于驾驶装臂部的循环装置启动了荧幕。仪表板上显示出交字“NT-D”,眼见状态荧幕的机体图示逐步变化,等同骨骼的全精神感应框体扩张、各部装甲滑移展开后的结果,是比起原本的状态大上一圈的“独角兽”——已不符合其名称的白色MS。小数点几秒内的“变身”结来后的刹那,背后喷射背包与脚部露出的推进器变得炽热起来,自动发挥机动力的机体脱离了残骸群。红色敌机的光剑插进岩块表皮,使喷涌而上的沙鹿爆发性地扩散。

这种瞬间爆发力、加速性能,与之前操纵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马上回转过机体的红色敌机,迅速脱离了现场。不放过应该看漏了我方的敌机的举动,燃起推进器的“独角兽”瞬时来到敌机背后。受到致命性G力所摇晃,尽管身体一面受到像是要被沉重液体压溃的感觉折磨,巴纳吉持续追起Z字形逃逸着的敌机。方才还无法像样地接触到的机影,现在已经能轻易地捕捉到了。意识与机体完全同步,巴纳吉知道自己的神经正散布于机体的各个角落。

“这就是‘钢弹’……!?”

心脏像疯狂似地敲起警钟,被压迫在线性座椅上的全身好热。由于头枕的扣具固定住了头盔,就连头也没办法转,但操纵并无不便。因为从V字形的复剑天线发出金色光辉,反应着巴纳吉意识转动头部的“独角兽钢弹”,会预测其思考将敌机捕捉到正面。间歇性地闪烁着推进器火光,钻动于残骸缝隙间的红色家伙。很快——但,也不是预测不到它的轨道。

“我看得见……!”

拨开带有浓稠黏度的空气,巴纳吉握住操纵杆。心里的悸动变得更加快速,全身像是要爆炸一样地热了起来。慢了,巴纳吉虽有自觉,但早上一瞬预测到其思考的“独角兽钢弹”,不待操作便齐射出了固定装备的火神炮。以五发中有一发的比例安排在其中的曳光弹拖出发光的尾巴,宛如可视雷射般的火线杀向了敌机。

横转过机体,红色敌机采取回避运动。从对方的姿势协调推进器火光预测到之后的移动轨道,“钢弹”闪烁出早到一步的火线。射击的震动摇晃起驾驶舱的途中,‘哦……!’巴纳吉听到了如此叹道的无线电通话声。对于交杂有畏惧与喜悦的敌人声音感到一冷,巴纳吉认为似乎是让对方认真起来了的瞬间,突然翻身的敌机便踢起近处的残骸。

靠着脚踢的力道反转身体,敌机直直朝巴纳吉冲来。被绕到脚下了,当巴纳吉这么想时,由下往上扫的光剑刀刃占据了他的视野。在动弹不得的身体深处,觉醒的敏锐意识主动地采取了应对,早一步反应的“钢弹”抽出光剑。两者的粒子束冲撞在一起,比爆炸更为鲜烈的光芒张开在残骸汪洋中。

‘又要与我为敌了吗,“钢弹”……!’

是打开了接触通讯的回路吗?敌人的声音清晰地敲打着耳朵,巴纳吉没有时间多想,便放声叫道:“撤退吧!”

“你不撤退的话,奥黛莉就……!”

(插图221)

锋芒相对的光剑彼此反弹,一边将残留粒子像烟火一样地洒下,两架机体的间距远离开来。立刻重整旗鼓,巴纳吉看准了瞄准画面那端的红色敌机,却又被‘我来包夹他,快上升!’如此开口的其他声音所惊吓。

立刻朝垂直方向移动后,从斜后方冲来的光束便掠过了敌机。紧要关头回避了攻击的敌机,又被不停歇地射出的粗大光轴给绊住了脚步,而让机体无防备地暴露在巴纳吉眼前。好机会,这么叫道的思考使火神炮放手射击出去,两道火线狙击向红色敌机。

一面连射机体下方盾牌所装备的光束枪,我方的可变式MS急速接近而来。才以为战斗机'型态的身影刚从脚下而过,一瞬间又变形成了MS,失去单脚的人型绕到了敌机下方。看来虽有些性急,那机动性却让人觉得颇得要领。“是利迪少尉,对吧?”如此在口中低喃仅止于一瞬,巴纳吉配合我方机体的举动改变了“独角兽”的方向。两架机体张开的火线交叉在一起,在虚空刻下了大而长的光之十字架。

彼此的意识相连,巴纳吉有了逼回红色敌机压迫感的感觉。红色敌机的态势崩溃,十字火线的交叉点像是要将之吸入般地追逐着其机体。受火线卷入的残骸爆散开来,当敌机打算回避飞散的碎片之时,巴纳吉看见直接命中的光芒在红色装甲上爆发。

“收拾掉了吗!?”

这次没看错。脚跟一带中弹的敌机像倾倒般地回转,煞停的推进器火光发亮后,接着便做出了舍弃背后装备的燃料档进行脱离的举动。被兴奋所激昂的心脏痉挛起来,一面则受到血液冲到头上的灼热感所控,巴纳吉追击起露出背部的敌机。

拖着红色磷光的尾巴,“独角兽”奋不顾身地前进。用盾牌挡下敌人的长距离光束,越过较大的残骸那端后,就能看见红色家伙的机影。‘别这样,不要太过深入!’利迪少尉的声音从无线电这样传来,但没有关系。巴纳吉让左机械手掌握着的光剑发出振动,朝脚踏板尽可能地深踩下去。

手动操作与感应波效果相乘,一口气加速而去的“钢弹”追着红色敌机。驾驶装的气囊膨胀开来,就像即将要爆发开来地紧紧压迫住全身。心脏要裂开了,没办法呼吸。腕部的循环荧幕闪烁、警告标志浮现于仪表板,敌机背影就在限前。一切染成了红色,急速变窄的视野为血色所充满。就连为何会如此都不去思考了,巴纳吉将几乎于零距离下捕捉到的敌机与光剑的瞄准器重合到一起。红色敌机唐突地回转,其单眼直直看同巴纳吉,便在这时——

‘好天真啊。’

敌方的声音从无线电底部冒出,对激动起来的神经泼了冷水。接着,从完全不同的方向飞来复数光轴,爆发的火花扩散于“钢弹”与敌机之间。

不是远距离支援的光束,而是由极近距离的攻击。巴纳吉反射性地伸出盾牌让机体后退,‘在后面!’利迪这么叫出的声音,让他麻痹的指尖发起抖来。

撷取到巴纳吉打算回头的感应波,“独角兽”的头部组件迅速回转。四片荚舱有如翅膀般张开的异形MS被定位到自己正面,巴纳吉感觉到脑袋变成一片空白。

袭击“工业七号”的四片翅膀——是从哪来的?为红色敌机所吸引走的意识一口气回到肉体,重新握起操纵杆时已经晚了。四片翅膀的粗壮巨体掩盖住全景式荧幕的同时,近似昆虫的辅助臂捉住了“钢弹”的机体。

左臂与右肩、头部的组件被掐住,冲击传入警示灯闪烁的驾驶舱中。一具荚舱仍然是破损的,隐藏臂连同前端部分都熔化断开了。确认到果然就是那架四片翅膀的机体之后,四片翅膀的右机械臂握为拳型,殴打向“钢弹”的腹部。

像是人所挥出的那样,这拳华丽而沉重地打到了身体上。数十吨重份量的冲击隔着一道装甲在那端爆发,荧幕剧烈地闪烁起来。既然被三只隐藏臂捉住的话,也无法被打飞到后面去。没办法减缓的冲击摇晃起机体,冲突的力能一朝驾驶舱冲来,构成机体最脆弱的零件——巴纳吉的肉体便首先短路了。

钢铁相撞的巨响炸裂开来,轰然膨胀的空气袭向了巴纳吉全身。线性座椅连同支柱一起叽嘎作响,才以为正急速跳动的心脏悄然静了下来,白色的火花便在眼前绽放而出。从口中冒出的呕吐物弄脏头盔护罩,最后只看到四片翅膀的单眼染得朦胧起来,巴纳吉的视野便失去了光亮。

紧绷到极限的肉体与精神崩溃,只剩通过了机械的神经,在支撑着“钢弹”的身形。“热潮”被冰冷的黑暗吞噬而去。对不起,奥黛莉。逐步变回“独角兽”的巨人腹部深处,巴纳吉折腾得像是块破布的肉体挤出不成声音的声音,最后的“热潮”化作了水滴由眼中涌出。连定位于正上方的红色敌机也无法多瞪一眼,巴纳吉失去了意识。

远看也可观测到的磷光急速消退,翅膀用三只辅助臂捉着“钢弹”的机体踩下了脚踏板。“钢弹”逐渐变回独角的MS。利迪从荧幕看见四片,开始闪烁出推进器火光,便连思考的时间也不花地踩下了脚踏板。

“等等啊……!”

光束炮已蓄能完成,但只要四片翅膀还抱着“钢弹”,就不能对其狙击。只得尽可能接近,用盾牌装备的光束枪绊住敌人脚步,但四片翅膀会让我方这样做吗?才这么想,复数光轴便错综于“里歇尔”面前,利迪立刻后退。不是远距离支援的光束炮,而是更细的光轴。

尽管是极近距离下的攻击,感应器就连接近警报都没发出。

“是感应炮吗……!”

由四面八方逼迫而来的光束亮光左全景式荧幕交会,错综的反射光照亮了驾驶舱操作着颤动的机体,冲出四片翅膀派来的感应炮装置包围的利迪,因为无计可施而咬起了嘴唇。

一切都在最初就设计好了。那架红色的家伙——“新安州”扮演诱饵,被引去的“钢弹”则由四片翅膀来拘禁。趁着我方被“新安州”吸引住的空隙,四片翅膀才躲在残骸旁边进入战场的吧。红色家伙之所以中弹给我方看,一定也在他们的计算之中。

是赌上“钢弹”会出击的不确定因素才这样设计的吗?应该不是。对于新吉翁那伙人来说,“钢弹”会出击已经是事先算进去的事态了。只靠“拟·阿卡马”的现有战力,是无法抵挡住攻击的因为在先前的战斗,就已经充分地让敌人知悉我方的无力模样才对。

“可恶……!”

竟然瞧不起人。一冲出感应炮包围之后,利迪便催促机体进行变形。即使是在失去单脚的状况下,若是waverider型态就能追得上敌机。不能把“钢弹”,亦即似乎与“拉普拉斯之盒”有所关联的MS交给那呰家伙。念头由此发起后就没了接下来的思考,虽等待着机体的状态表示更动,不管怎么等变形就是没有被实行。取而代之的是机能不全的警报声响起,显示损伤部位的复数视窗掩盖住全景式荧幕,闪烁的警告灯号填满了驾驶舱。

预备回路无法启动,损伤控制系统也无法使其复原尝试过所仃想尽的办法,确认到自机已化为废铁的状态后,利迪呻吟道“王八蛋!”然后捶向了仪表板。眼见受敌机拘束住的“钢弹”的亮点,逐渐远离感应器圈内。就与待在其中的驾驶员一起——

“是那个小鬼……那家伙为什么要……”

握紧抵在仪表板上的拳头,利迪低喃。答案他明白。那道透过无线电传来,叫着奥黛莉……的声音。那个家伙,那个叫巴纳吉的民众、少年,是为了救她而搭上钢弹的。将骑虎难下地抓了人质,又作茧自缚的大人甩在一旁,只有他采取了行动。完全不管她是否就是米妮瓦·萨比。

然后,自己又获救了。在许多同伴殒命的宇宙中,只有自己被留了下来。就算得啃石头也要活下去……你这样讲,是要我怎么做?要如何才能够报答你们的死?环顾滞留的残骸,对着已无痕迹的诺姆机这样问的利迪,找不到任何答案地呆站着。敌机已经不在感应器圈内,利迪感受到爆炸光消失的虚空寂然地冷却而去。

应该是发生机能不全的状况吧。敌方失去单脚的可变式机体似乎是放弃追击了。不用特地去击坠它,是这样吧。转头向后方瞄过一眼,如此判断的玛莉妲催促散开的感应炮回归。闭上眼睛,想像过自动炮台群掉头的轨道后,玛莉妲将视线转回辅助臂抓住的白色MS。

失去“钢弹”的外形,额头上高耸着缩成一角的天线的MS。从那不知后退,只会向前又向前地直线性攻击而去的老实度来看,可以断定驾驶员与上次对战时是同一个人。即使被逼上绝路的敌舰会派出“钢弹”是在料想的范畴内,二度用上让人觉得与外行人没两样的驾驶员是什么道理呢?尽管这是与“拉普拉斯之盒”相系的贵重机体——

驾驶舱传来轻微震动,玛莉妲停止想事情。并驾齐驱的“新安州”以左机械手掌触碰“刹帝利”的指尖。‘如果不中弹给对方瞧瞧的话,就抓不到这个时机了……我虽然想这么说,但并非如此哪!’接触回路的平静声音如此在玛莉姐耳朵响起。

‘没有中尉在的话,我或许就被击坠了。感谢你,玛莉妲·库鲁斯中尉。’

虽带着些许自嘲,弗尔·伏朗托的声音真挚地响起。在玛莉妲所知范围以内,他的“新安州”过去并没有受到直接命中的事例。投注视线关心起小腿一带因为焦痕而变脏的红色机体,判断那对其航行并无大碍,“我只是遵从上校的作战计划而已。”玛莉姐不带表情地这么回答。“比起这些……”当玛莉妲继续开口,‘我明白。’对方的声音领先一步传到了头盔之中。

‘米妮瓦殿下会被敌舰抓住是在料想之外。虽然我想尽速将她救出,现在要优先确保这架机体。’

“敌人所剩的战力不足已经为我方所知。如果能得到您的允许,我也可以独自前去夺回。”

‘这没办法。如果“盒子”被抢走,附近的敌方舰队会有动员的可能性。在回归“帛琉”之前,被敌人包围并不有趣。’

“可是……!”

‘包含政治性手段在内,救出殿下的机会还有很多。不应该在此逞强,连中尉与“刹帝利”一同失去。你要忍耐。’

隐藏起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沉重,伏朗托道。在那个场合采取了对“她”见死不救的言行,就战略而言是正确的。但,那真的全部是演技吗?根本说来,一切行动都让人认为是演技的不明来历,就体现在这个戴面罩的男人身上。“……是。”一面这样回答,玛莉妲将试探的眼光看向了“新安州”的单眼。接着,‘上校,幸亏您没事!’其他的声音如此闯进了无线电,一架“吉拉·祖鲁”进入航道上。

闪烁着背部所背的喷射槽,进行横转机身动作的紫色机体跟到“新安州”的后面。实实在在地承受到其喷射压的“刹帝利”颤动起来,让玛莉妲啧了一声。完全是安杰洛机会做出的举止,像是对于玛莉妲的存在完全不放在眼里。眼见亲卫队长在“新安州”周围绕过一圈,首先确认了机体安全的忠心模样,‘是吗。瑟吉少尉的事令人惋惜。’伏朗托以昂扬的声音如此说道。

‘真的很抱歉。明明我人陪在旁边……’发出像是由咬紧的牙根深处所挤出的声音之后,柯朗机锐利地转过的单眼看向了钢弹这边。‘这就是那架“钢弹”……’对其所发出的阴沉声音,玛莉妲暗自竖起了鸡皮疙瘩。

‘就像从玛莉妲中尉报告里所能预料到的一样,看来似乎是相当偏激的机体。如果驾驶员没被压垮就好了。’

伏朗托这么说。将维持驾驶员生命视为次要的异常机动性,没道理能长时间持续。虽然作用时间有所限制的猜测是正确的,也已成功像这样捕获起来,但驾驶员是否能生存就没把握了。直到打开驾驶舱前都无法知道,对于传来阴险视线的柯朗机也感到厌烦,玛莉妲在背后的辽阔虚空找寻起搁眼的地方。

敌舰已被无数残骸所遮蔽,无法掌握到正确的位置。也感觉不到压迫感了……这么说,之前是这个驾驶员在散发出“气息”吗?想到一半,认为这些不过是自己这种“人造物”的感觉而中止思考,玛莉妲将视线移回“葛兰雪”应在的宙域。

不管怎样,米妮瓦殿下是在那艘敌舰上头没错。辛尼曼赌上性命一直守护而来的吉翁复兴象征,无论如何不抢回来不行——

“反应消失。目标脱离雷达圈外了。”

侦察长的报告沉痛地响起。“了解。”如此回应的奥特声音也显得很沉重,米妮瓦则紧握起搁在操舵席靠背的手掌。

舰载机已遭破坏殆尽。战舰也蒙受莫大被害,“独角兽”落到了敌人手中。虽然现况除了惨败之外什么都不是,但如今支配住“拟·阿卡马”舰桥里的空气,并非单纯是惋惜败北的氛围。而是什么都没办到,这样的悔恨。并非是战斗过而输的,而是自己与其他人不是什么也没做吗?如此的感觉袭向了所有人的肩膀。这份自觉使嘴巴变得沉重,制造出让彼此不敢正视对方的空气,将舰桥全体包覆在内。

没错,什么也没办到。包括自己在内,待在这里的所有人什么也没做。是有战斗过——为了活下来、为了履行各自所担负的责任。但是,什么也没得到。自始至终都受立场所缚、虚张声势、玩弄着无用的小伎俩。真正必要的行动却一项也没做。结果,所有人都一样失去了重要的什么。

“这不是说了解的时候!舰长,马上开始追踪对方吧。‘独角兽’它,‘盒子’被新吉翁给……”

所有人保持沉默之时,只有亚伯特指着窗外的宇宙大声嚷嚷。他也以他的方式行动过,结果则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比起米妮瓦回头还早,“连一架MS也没有,不可能办得到吧?”奥特如此回答的低沉声音在舰桥响起。

“多亏有你做了多余的事,现在落得让‘钢弹’被敌人夺走的下场。给我闭嘴。”

“你说什么?不那样做,这艘战舰说不定就被红色彗星击沉了。这和塔克萨队长用人质是一样的。舰长你不也默许了吗?”

在像是石头般不动的塔克萨身边,魁梧的副官将不悦的眼神朝向亚伯特。奥特定定地望向前方,虽只是紧握着舰长席扶手而已,但那无处可发泄的愤慨与塔克萨并无不同。亚伯特接近到其身旁,用着宛若司令的语气继续这么说:“既然变成这样,有必要尽早寻求参谋本部的指示。”

“快点到可以进行雷射发讯的区域——”

“我已经叫你闭嘴了。”

说时迟那时快,奥特的手伸到了亚伯特的头盔上。抓住了对方的护罩口拉向自己,奥特把脸贴近到彼此头盔可以撞在一起的程度。“你再说一句话看看!”如此强调的声音蕴藏着杀气,亚伯特被揪住的身体发起了抖。

“我会将你丢到宇宙里。连你的手下一起。”

以认真的声音施压之后,奥特一把推开对方。亚伯特的身体于无重力中漂浮,被站在身后的蕾亚姆副长所接住。蕾亚姆轻轻抱起亚伯特,让他能将鞋底碰到地板地垂直站起。想发牢骚的嘴张开到一半,被个子比自己高的大块头女性瞪视而愣住,亚伯特怯懦的眼光在舰桥四处张望起来。无异议,乘员们的视线如此回应。被鞋底磁铁定在原地的亚伯特看起来大幅地摇晃起来。

“期盼落空了呢。”

塔克萨低语道。握紧的拳头只微微颤抖了起来,亚伯特什么也没说。穿过其身旁接近米妮瓦身边的塔克萨,带着压抑住感情的扑克脸站到了她背后。

“对您失礼了。”

静静地开口,塔克萨将手伸向米妮瓦肩膀。比其指尖碰触到披肩更早一步,米妮瓦转过身子。

伸出的手掌抓牢,塔克萨并未离开原地。米妮瓦踹了地板,让身体朝舰桥出口漂去。魁梧的副官跟在后头,虽然感觉到他有代替塔克萨担任押送工作的意思,米妮瓦却没有与其目光交会的打算。现在她不想看任何人的脸,也不想让任何人碰。尽管通讯声无休止地传入,仍感觉舰桥悄然无声的米妮瓦,离去前最后又一次地看向了扩展于窗外的宇宙。

在失去颜面的众人列席而坐的前端,有着蓄积着静谧光芒的星海。像这样,伏朗托拿到了“盒子”的钥匙。就所有工人都白费了的意义而言,自己失去的东西也很多,但只有这样吗?有个大洞深深开在胸口,面对不绷紧神经就好像要蜷曲起身子般的丧失感,米妮瓦试着在内心低语。直到昨天都还不认识长相的某人,叫自己是奥黛莉,那种像小狗一样的正直眼神涌现于脑海,紧紧贴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掌感触再度地苏醒。不是出自义务或忠诚心,而伸向了自己这个人的温热手掌……

巴纳吉。毫无脉络地在胸中叫唤之后,她叹气。不是失去,而是变成了自己的负担也说不定。一面漫不经心地这样想着,米妮瓦不待副官诱导便搭上了电梯。不管俘虏收监室在哪儿,她知道那都会是在搭上这座电梯之后的地方。作为继承萨比家名之人,不应该让自己被人用手臂硬拉的难堪模样暴露于众目之下。

这时候,在“独角兽”的驾驶舱内,发生了些微异变。

全景式荧幕及仪表板闪烁的警示灯一起熄灭,“La+”的显示文字朦胧浮现。荧幕的电源随即关闭,驾驶舱一被真正的黑暗笼罩,取而代之被播放出的宇宙空间画面,隐约地映照出了线性座椅。

并未经过CG处理,与肉眼所见是相同的画面。牵引机体的“刹帝利”,以及应该是并列前进的“新安州”或“吉拉·祖鲁”都不在画面上。于漆黑中涂上银粉的深不见底的空间朝四处扩散开来,使得定位于虚空中一点的“La+”红色文字显示格外醒目。在线性座椅背面一带浮现的那个文字,与座标数据一起缓缓地重复闪烁,像是在宣告“独角兽”接着该前往的场所。

巴纳吉没有注意到那个光点的存在。扣具松脱,微微从线性座椅浮起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双眼保持着紧闭,只有头盔护罩映照着星光。就在背后闪烁的“La+”光点,甚至也没有反射进护罩中。将使自己的命运失控,并且让许多人逐步卷进狂乱之中的光点——宣告“拉普拉斯之盒”所在的光点搁置一旁,巴纳吉昏昏沉沉地持续晕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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