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刚才,说了什么?”
在那一瞬间,亚伯特陷入世界整个扭曲了的错觉,使他不禁反问起对方。‘你应该听见了才对呀!’一道冷淡的声音如此在通话器的耳机中响起。
‘我是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接触的。不过,巴纳吉·林克斯绝对是卡帝亚斯的儿子没错。就是在爱伦死后,他跟安娜·林克斯怀的孩子。’
带有杂讯的荧幕那端,玛莎·毕斯特·卡拜因的铁面毫无动摇,泰然说道。巴纳吉·林克斯,那个态度嚣张的少年。连机体代表的意义与重要性都不了解就搭上RX-0,落得要一肩担起“拉普拉斯之盒”的下场,搞错出现场合的家伙……没错,就是那个林克斯。明明自己以前也听过那个姓,为什么却没有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因为自己不想承认——自问过昏昏沉沉的脑袋然后如此自答的亚伯特,重新因逼近而来的冲击而失声。荧幕上的玛莎与通讯室的操控台都失去现实感,亚伯特持续感觉自己的身体与世界一起被扭曲了。
这会是设想周到的计划吗?还是全无道理的偶然全都碰在一起了呢?无论如何,卡帝亚斯·毕斯特并不是将“盒子”托付给路过的少年。而是将家族的命运托付给没能成为他继室的女人所生的孩子,一个可说是私生子的少年——还把原本有资格,该继承这些事物的人给撇在一边了。
‘振作一点。不管“独角兽”的驾驶员是谁,这都无所谓。问题在于机体已经交到了新吉翁手上的事实。这是你的失职哪,亚伯特。’
锐利的声音穿透鼓膜,将快要神游出窍的意识拉回了肉体。亚伯特抓住通话器的麦克风,重新将依赖的目光投向十五吋荧幕上所映出的玛莎。
“可……可是,在那个情况下那是最妥当的选择啊。只要没了‘独角兽’,就能守住‘盒子’的安全。我是抱着将‘独角兽’破坏掉的打算……”
‘结果才是一切。我告诉过你,世人是不会对过程做出评价的吧?’
漠然地将人推向前头,但根本上却牢牢实实地握着缰绳。面对玛莎从生理上缠绕住自己的平常声调,亚伯特抵抗的气力立刻就被扼杀了。‘我已经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毕斯特财团的代理领袖接着说,亚伯特也只得悄然听下去。
‘接到米妮瓦·萨比已被拘禁的报告,达卡的中央政府看来也慌了。不用多久他们就会有动作了吧!你留在那里,看看事情会如何发展。’
“是……”
‘这是条无法回头的路。自已的失职,给我自已去收拾。你一定能做到。’
无法回头的路。这句话抵住了胸口,促使亚伯特抬起头,此时荧幕上的玛莎已消失无踪。看着自己朦胧地反射在荧幕上的脸,亚伯特用着几无感觉的手取下通话器,重重地栽进坚硬的椅子里。
位于舰桥构造区块一角的第二通讯室之中,没有其他人影。狭长的小房间里配置有通讯用的荧幕与操控台,仅有的两把椅子正被电源灯示的反射光源所照着。虽然此处的设备是为了在登陆作战或舰队运作之际,供所属部队整合联络讯息而用的,但是在基本上以单舰出击为主的“拟·阿卡马”上,光靠舰桥的通讯设备也就足以应付了。这是个即使让偶然共乘此舰的民众当公共电话来用,也不会造成多大问题的地方。
由于将与舰桥间的线路隔绝开来了,没有必要担心对话会被从旁监听。ECOAS监视的耳目也没有伸到这里,房间里只有舰内广播的模糊声音响着。广播的内容是‘接索桅,准备设置’、‘接舷作业预定时刻,无变更。应急班在指定时间前须……’云云。尽管不懂是在说些什么,八成是在进行补给作业的准备吧。为了与参谋本部派出的补给舰接触,“拟·阿卡马”离开暗礁宙域已过了五小时以上。和待在“冯·布朗”的玛莎取得连络,也是在妨碍雷射发讯的太空垃圾从航域净空之后的事,目前的“拟·阿卡马”,正处于说是很平常绝不为过的状态中。
从受到新吉翁袭击,作为“盒子”开启之钥的RX-0被夺走后也都经过了一天半。虽不确定玛莎是用什么样的手段,但难以请动的参谋本部总算开始动作了。MS部队溃败,“拟·阿卡马”的舰体也已受到显著的损伤,不过只要接受新的补给,返航的命令就不可能会下来。被用于本部直辖秘密行动的战舰——而且是一艘载了萨比家继承人的战舰,还得再持续一阵子看不见前方的航程。没有像样的隐私权,连淋浴都不能随意进行,也无法打电话给常与其谘商的心理谘询师。被乘员们当成碍事者、和塔克萨等ECOAS的队员针锋相对的日子,还得再继续下去。“可恶!”亚伯特低吟,扫开放在操控台上的通话器。
那也就算了。舰内混有涂装漆料及臭氧的特有气味在这几天内已经完全沾染在身体上,这也还忍受得了。难以忍耐的,是睡不着这一点。“那个男人”的声音乘着空调与轮机酝酿出的风吹声,数度将自己疲惫至极的身体从睡眠中拉了回来。
无法回头的路……扣下扳机的那种感触,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忘记?根本没有其他办法。想要打乱持续了百年的秩序的,明明是那个男人。把一直以来都只会采取对全体而言最妥善行动的我置之不理,那个男人为何——亚伯特握紧僵硬的手掌。
“为什么……选上的不是我。”
从喉咙深处榨出的声音,颤动了受到薄弱重力所包覆的身体。直到这波情绪过去为止,亚伯特都没有抬起趴在操控台上的脸。
※
墙壁被防止自残用的软垫所覆盖,天花板上则设置有监视摄影机。房里一个窗户也没有,而门上开有嵚入铁栅的窥视口。俘虏收容室的景象,不管在联邦或吉翁都一样。要说有一点不同的话,就是这边的空调比较安静,如此而已。
在那空调的声音里,混进了电子锁被解除的声响。保持坐在与地板固定在一起的坚硬床铺上的姿势,米妮瓦·萨比将脸朝向开启的门那端。
还没到用餐的时间……会是新的审问者吗?就在米妮瓦这样想着,打算摆出防卫性姿势的途中,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门口。因为一时间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米妮瓦立刻闭紧嘴角。背对通路方向投射而来的逆光,利迪·马瑟纳斯也以紧张的表情看向米妮瓦。
“奥黛莉·伯恩……不对,该叫你米妮瓦·萨比吗?”
用着有些阴沉的声音开口后,利迪反手关上背后的门。那瞳孔里蕴含着冰冷的怒气。米妮瓦不认为一名驾驶员有和自己会面的必要,也不觉得上级会对此作出许可。确信对方非为公事而来的米妮瓦,使劲握紧了快要发起抖来的拳头。利迪投注在米妮瓦身上的视线丁点不动,以压抑的声音续道:“小时候,我听过萨比家的演讲。”
“基连·萨比,他是你的伯父没错吧?当他弟弟卡尔马在地球战死时,吉翁本土举行了气派的国葬。应该有转播到全世界吧!就是他说了别枉费卡尔马的死,只有身为优良种族的吉翁国民,才是被上天选中的菁英,喊着吉翁万岁的那场演讲。”
两人一起偷偷跑进“独角兽”的保管场所,聊过她长得像某个女演员云云等别无意义的话语,则是昨天的事了……不对,好像已经是两天前了吧。应该是在这段期间直接面对现实的缘故,利迪用僵硬表情克制住尝到现实滋味的悲愤,而他穿着灰色军官制服的身体则朝米妮瓦踏出了一步。米妮瓦忍住站起身往后退的想法,笔直地回看利迪的脸。
“吉翁万岁,吉翁万岁……几万人的群众就那样一起叫着。真是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光景呀!我那时虽然还是个小鬼,却记得自己起了鸡皮疙瘩。从小孩到老人家,可以分毫不差做着相同事情的那群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机器人吗?不会自己思考,自己去感受事情吗?”
贴近到指尖就能触及对方的距离,利迪使力抓紧双拳道:“你倒是说些什么吧!”粗鲁的语音,让狭窄收容室的空气阵阵颤动起来。
“新吉翁也有做吧?让所有人一起喊吉翁万岁的那档事。你就在这里讲讲看啊!”
与说出的话相反,那眼神动摇着。梢梢咽了一口气,避开米妮瓦想看出自已眼底想法的视线,大叫着“你说啊!”的利迪将脸胧撇到一边去。
“说吉翁万岁,让我理解你是吉翁的公主啊。不这样的话……”
中断的语尾带着哭调,静静地染湿了房间的空气。这个人是来说什么的呢?为什么看起来会这么痛苦呢?紧绷的胸口涌现这样的疑问,米妮瓦重新仰望起站在眼前的青年脸庞。和自己一样——这个人,或许也找不到将情感化作言语的法子。明明有许多想传达的事、想确认的事,一切的一切却都在开口前变得肤浅而表面。
“……算了,就这样吧。”
在长长的沉默之后,利迪拨起金发,用迟缓的视线看向米妮瓦。“我也听说你一路坚决保持缄默的事。米妮瓦·萨比这等身分的人,是为了什么单身潜入联邦的舰里……已经不是像我这样的驾驶员该过问的事。剩下的就交给这方面的专家了。”
如此让自己认同后——不对,是说给自己听之后,利迪转过身去。目送着他那和自己一样,让人觉得还在成长途中的背影,米妮瓦又听到利迪接着说的“但是、至少请你记得一件事”而抬起了下颚。
“曾有个家伙为了救一名叫作奥黛莉·伯恩的女孩子,而把命豁了出去……那家伙直到最后,都还叫着你的名字。叫的不是米妮瓦·萨比,而是奥黛莉这个名字。”
心脏鼓动了一次,在殖民卫星的巷道里和自己一同奔跑的少年脸孔横越脑海。瞥了一眼说不出话的米妮瓦的脸,利迪沉默地走向门口。这是男人的想法,实在太过于偏颇了……尽管米妮瓦反射性地这么认为,却还不足以抹去那股莫名的罪恶感,于是她开了口:“你真的是什么也不懂呢!”
利迪正要碰到门把的手停下了。他那流露出惊讶以及些许愤怒的脸转了回来,让米妮瓦那一瞬间觉得对方真是个正直的人。压抑住在胸口底下蠢蠢欲动的感情,米妮瓦继续道:“你说交给这方面的专家,是指谁呢?”
“当然是审问官,或者与司法相关的……”
“这桩事件不会有司法层面的介入。作战本身既不会被公开,我本人遭受拘禁的消息也不会被报导出来。”
讲了也是多余。而且说出来之后什么也不会改变,也救赎不了什么。虽这么想,米妮瓦硬保持了整天缄默的嘴巴却停不了。利迪变了脸色,说道:“你是什么意思?”并把全身转向米妮瓦这边。
“就和我字面上的意思一样。你觉得这次的作战是能报导出来的吗?”
“可是,这件事与拘禁米妮瓦·萨比……”
“若是公开我被拘禁的事情,新吉翁就不得不采取行动了。弗尔·伏朗托始终不愿意承认我是米妮瓦·萨比,是为了什么?”
“那是为了不陷入我方利用人质的作战……”
将接着想说的话和呼吸一起吞进口中,利迪闭上了嘴。“只要你想想就会明白了。”米妮瓦边说,视线落到了地板上。
“近十年以来,我之所以不会被捕的理由。新吉翁之所以能再度整建军备的理由……”
立下自治独立悲愿的宇宙殖民者热情、赌上性命也要复兴吉翁的无名战士们的牺牲——这些都是原因。但是,光有理念并无法做些什么的。即使是反政府运动,如果使运动成立的政治与经济没有发挥功能,组织体就无法具有力量。“你想说这是套招好的戏码吗?都是联邦与新吉翁之间设计好的?”面对如此出声的利迪,米妮瓦以羞愧的心境承受了质疑。
“虽然在‘工业七号’所发生的事现在应该还受到大幅报导,但后续报导应该会在二天内就销声匿迹才对。这对因事件失去亲人或朋友的人们而言是无法被原谅的现象……不过,宇宙圈的居民已经对联邦这种没道理的部分习以为常了。联邦一直以来都默许我们的存在,当成是承受这些不满的挡箭牌。”
和警察机关不会认真地去驱逐帮派组织的道理是类似的。就像是为了让违法分子不至于分散,接受统一管理的垃圾袋。联邦与新吉翁彼此都守着这一线,持续地让经济的齿轮——一种在名为紧张的动力下转动的齿轮运转着。就这层意义来看,与其说是套招好的戏码,用一丘之貉这个词来形容还比较正确。“到目前为止是如此的。”附加上这一句之后,米妮瓦暂且闭上了嘴。“……是‘拉普拉斯之盒’破坏了两者之间的均衡吗?”如此自言自语的利迪,露出好像脑中某条未知回路接通了一般的表情。
“是的。不过,应该还不只如此。考虑到像‘独角兽’这样的MS被开发出来的事实,联邦或许已经有了要和新吉翁清算彼此关系的动作。可以想见正因为如此,毕斯特财团才会动用上密而不宣的‘盒子’。”
和平与安定是很脆弱的,卡帝亚斯曾这么说过。在这个理念化作形骸,就连反动势力都依赖着“管理”的时代,想钻“管理”的漏洞反而变得容易了。在“管理”的范畴内整顿军备,却若隐若现地展露出深沉意志,想打破现状的弗尔·伏朗托是这样。一方面推行以缩减军备为基调的重编计划,同时也企图要完全消灭吉翁的联邦军首脑亦若是。卡帝亚斯或许是想藉由投入“拉普拉斯之盒”这项刺激物,把这歪曲的架构熏炙出肉眼可见的外形吧。因为大战的记忆己经远去,人们变得相信自已就连战争也能“管理”,神经上更出现模棱两可的部分,忽视了危机产生的征兆……
不管怎样,都已经是再想也枉然的事了。审视起身为一名阶下囚而受制于联邦舰上的自己,米妮瓦微微叹息。如果能像利迪所说的那般,被送交司法机关并接受公正的裁决的话,自己会想尽可能地向更多人诉说现状。但这样的机会却是非常渺茫。自己受到拘禁的事实一旦被公开出来,不只是新吉翁,就连潜伏于联邦政府内的吉翁支持者都会跟着行动于是与其对抗的保守派也会有所动作,争夺自已的政治动作便只好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在双方都各怀一心的当下,只会招致消耗的冲突并非彼此所希望的。让米妮瓦·萨比保持行踪不明的作法还比较合算。自己会以无名战俘的身分就此被人藏匿起来吗?或是会被赋予化名,而受到“管理”呢?最恶劣的情况,别是让失踪由假成真……这也是不无可能的。
(插图021)
当然,“盒子”又是另一回事了。为了夺回被运送到“帛琉”的“独角兽钢弹”,联邦军恐怕会发起某些行动。这艘“拟·阿卡马”到时也会加入战线吧!结果这也只是位于争夺“盒子”所有权的内斗延长线上的一点,单靠政治手段使能让事态平息下来。即使“独角兽”的驾驶员还活着,也不会有任何人顾及其死活——
“……真是难懂哪。”
听见对方低喃出声,米妮瓦停下消极的思索,抬起头来。她在昏暗中看到的是疲倦目光投射在地上,露出消化不良表情的利迪。
“我一直规定自已是一个驾驶员。我的工作就是驾驶MS,确实完成被赋予的任务,没有必要思考其他事情。就算偶尔会出现弊端,我也相信联邦政府还有匡正的能力……不对,这是骗人的。我是故意不去看,不去思考的。从我还待在‘家’的时候就一直如此……”
即使是一阵令人感到理所当然的抒发,“家”的字音却异样地留滞在米妮瓦的耳里。“最后,只求你告诉我一件事。”利迪续道,正面地回望米妮瓦的眼睛。
“既然已经理解到了这个层面,你为什么还要一个人行动?”
这是个真挚的发问。对于利迪正直的目光感到些许心惊,米妮瓦同时戒慎恐惧地回答道:“我也有一个从出生后,就跟在自己后头的‘家’。”
“那是个背负了一年战争恶名的‘家’。有人会因此把我视为一种危险,也有想将我拱作吉翁复兴象征的人出现。不管怎样,我都无法与政治撇开关系。如果同样的过错又会重演,就算得付出性命,我也有义务与责任要去阻止。”
“即使别的危机会因为你的消失而产生吗?”
“我说过了吧?我不在的事并不会被公开。对于把政治当成处世之道的人而言,我不过是个棋盘上的棋子而已。但是,政治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在与利迪的对话中,米妮瓦也体认到自己原本感觉朦朦胧胧的东西化作了具体。“作为在场者所应履行的……责任与义务,是这样吗?”如此自言自语过后,利迪突然变为坚定的目光望向了墙上的一点。注视着他那就要寻获些什么的脸,米妮瓦不自觉地跟着一起望向了利迪视线的前端,一边则试着想像这位利迪·马瑟纳斯所说的“家”是怎么一回事。提到马瑟纳斯的话,首先会想到的就是不得善终的联邦政府首任首相,但……
“喂,利迪。你也应该节制一点吧。”
唐突插话进来的声音,打断了米妮瓦之后的思考。嵌在门上窥视口的铁栅另一侧,出现一名戴着头盔的警备队员脸孔。
“差不多到换班的时间了。被逮到的话,就算是你也不能轻易了事喔!”
“我明白。我现在就出去。”
轻轻回头答应过对方,利迪重新看向了米妮瓦。米妮瓦现在才注意到,利迪头上的监视摄影机的电源灯示并没有亮着。
“你是该站在人群之上发言的人,这点我完全了解了。同时我也藉此体认到,自己似乎什么事也不懂。”
比一开始进入房里时更镇定的目光,诉说出利迪过人的学习能力。“但你毕竟是吉翁的人。”不发一语地回望利迪的米妮瓦,听见他接着发出的僵硬声音,握紧了膝上的拳头。
“即使私底下曾经很亲近,你还是我们的敌人。你是害死诺姆队长的仇人。要原谅这样的你,我做不到。”
会这样想,对于拥有感情的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理解到这份感情会使人犯错,却也能让人得到救赎,米妮瓦用全身承受了眼前青年的意志显现。利迪转过身,这次总算将手伸出握住门把。
“……真希望是在其他地方与你见面哪!”
米妮瓦无法出声,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回应。利迪迅速走出门口,关上的门板遮住了他的背影。上锁的电子音效拖着尾巴,在独留一人的收监室滞留一阵后消失。
从口中发出叹息,米妮瓦靠向贴有软垫的墙面。承受住活生生感情的身体,疲倦到连米妮瓦自己也觉得惊讶的地步。仅透过话语就可以学会的事情或者被拯救的人,根本不存在。一面认为自己才真的是什么也不懂,米妮瓦出神地审视起昏暗的收容室。
若能活下来的话,巴纳吉也会像这样度过被囚禁的时间吧。茫茫然地思考着的脑袋突然沉重起来,米妮瓦闭上了眼睛。从遭受监禁以来一次也未曾入睡的身体,要沉入睡意的深渊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
※
宣告锁头打开的电子音效,代替了敲门声响起。巴纳吉·林克斯的脸离开舷窗,将出现在门口的人纳入眼帘。
如同预料的,玛莉妲·库鲁斯就站在那里。朱红色的布料上饰有金色丝线饰扣的背心状上衣,搭以能衬托出腿部曲线的白色长裤。领口绘有象征翅膀的吉翁图腾,位于其上,绽放出光芒的眼睛快速地审视了室内。即使知道巴纳吉并无抵抗的气力,玛莉妲像猫一般毫无破绽的眼神仍不会放松。纤细,但又好像全身上紧发条的身躯步入室内,将手中的餐盘摆在简易餐桌上。
她拿餐点进来这里,连这回已经是第三次了。把失去意识的时间也算进去的话,被这艘船舰收容后已经过了近两天的时间吧。瞥了随便盛了些微波加热食品的餐盘一眼,巴纳吉注视起整齐穿着“带袖的”军服的玛莉妲侧脸。除了床铺与简易餐桌,以及长宽各三十公分的舷窗之外并无其他东西可看的船室里,她那俐落的身形看起来实在非常华丽。
在医务室恢复意识之后,跟着是诊疗、审问、幽禁。简直就像重复了一遍在“拟·阿卡马”上的遭遇,但流动于舰内的空气从根本上就不一样。这艘船舰的名称是什么?正朝哪里航行?与自己一起被回收的“独角兽”又怎么了?即使向人间起,也得不到答案。耍性子缠着对方猛问之下,回报自己的则是带有杀气的视线。再怎么说,这里毕竟是“带袖的”——新吉翁所有的船舰上,虽说是不可抗力,巴纳吉已是和他们敌对的身分了。
既已说明过自己并不是联邦军的人,也讲了和奥黛莉之间认识的经过。从审问者的态度来看,暂时似乎是不用担心会受到粗暴的待遇,但也不能就此松懈。只要和“独角兽”扯上关系,不管会受到什么对待都不奇怪。也会有对自己使用药物后重新进行审问的可能性。不省人事地被绑在椅子上,等到什么都被逼问出来之后,便落得成为废人的下场——一面打散这些不安的想像,巴纳吉持续注视着玛莉妲的一举手一投足。此时,那张脸忽然转向,碧蓝瞳孔不带半分迟疑地直视了巴纳吉。
巴纳吉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气,连后退的时间也没有,由下往上捞的手就扣住了自己的下巴。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被拉到对方身前,巴纳吉形成把脸抵在玛莉妲眼前的姿势。透有深邃蔚蓝的双眸在眼前一眨,专注地凝视起巴纳吉的眼睛。轻柔的体味逗弄起鼻腔,女生的汗味是甜的啊——当巴纳吉分神于搞错场合的感慨时,被粗鲁地推开的身体往后踉跄好几步。
一屁股摔坐在床铺上,巴纳吉马上站起身。玛莉妲面色不改地说:“眼睛还在充血呢!用这个。”然后将从口袋里拿出的东西朝巴纳吉丢去。
大小可以握于掌中的喷雾罐,看得出是在无重力下使用的眼药。“在人类的身体中,对重力加速度最脆弱的器官就是眼睛。”玛莉妲继续说道,巴纳吉半愣住地回望她的脸。
“被那样的加速度甩动,就算眼珠跑出来也不奇怪。你给我尽可能地休养眼睛。”
不等回答,玛莉妲又背向了巴纳吉。绑成一束的头发——和在“工业七号”时看到的一样,带有橘色光泽的栗色头发轻轻散开,就像是在嘲笑着被当作小孩对待的自己一样地摇曳生姿。“看来你什么都知道呢!”握紧眼药的巴纳吉将针锋相对的声音抛向了对方。
“这是身为军人,还是身为恐怖分子的心得?”
巴纳吉正面承受住了玛莉妲在下腹使力,并转回头来的视线。那是个知道如何行使暴力,且时常带着杀气的眼神。由于遇见并被迫屈服于这个眼神,改变了自己往后的命运。不对,不只是自己,待在“工业七号”所有人的命运都被强迫改变了。
在那场战斗之时,虽然不知道玛莉妲在哪里做了什么,但她一定是将“工业七号”搞得乱七八糟的当事者之一。就算她表现出关心自己的态度,也不能轻易对其解除心防。用发抖的双腿踏稳低重力下的地板,巴纳吉靠一口气也要继续瞪着玛莉妲,但她这么回话:
“知道自己不会被杀之后,你倒是常常讲话。”
被一丝丝也没有动摇的声音说中自己的心思,巴纳吉撑住自己的那口气立时便瓦解了。找不到话回,巴纳吉别过脸去。
“虽然我认为自己是军人,但还是会有主观上的差异吧。也有为了获救,而使用人质的军队存在着。”
“那是因为……”
“最为恶质的是只会批判,自己却什么都不做的人。”
铿锵有力的声音,让巴纳吉就要从喉头冒出的抗辩烟消云散。巴纳吉咽下口水,只好默默注视起让人觉得与深海相系着的碧蓝瞳孔。
“你为了帮助公主而采取了行动,所以才会受到与此相应的待遇。意思是,你已经算是事情的一部分了。”
“这种话……太过偏颇了!让我活下来,是因为你们想要更了解‘独角兽’吧?”
“那也是理由之一。”
“奥黛莉要怎么办?她一直在防止‘拉普拉斯之盒’被交到新吉翁手上。‘盒子’与奥黛莉之间,你们认为哪边比较重要!?”
“决定这些事并不是我的工作。”
像是要遮断话锋般地说道,玛莉妲转过了脸。知道自己似乎碰触到了不该碰触的部分,巴纳吉立刻收口。
“马上就会到达我们的家。所有的决定会在那里做出。可以休息的时候就该先休息。”
“家……?”
不是基地也不是据点,家这个不相称的字音让巴纳吉皱起眉头。玛莉妲摸摸领口边的发丝,轻轻用下巴指向了舷窗那端。
月球、地球、太阳都看不见,只洒满了银色星光的辉耀宇宙。在其中的一点上,独有一道状似弓箭头的黑影浮现。虽然还没办法判断其规模,但那样子看来并非是漂浮于暗礁宙域的石块。附近闪烁着的小光点若是船舶用的航宙灯,其大小应当是在殖民卫星之上了。或许是矿物资源卫星吧?尽可能地将脸凑到了小小的舷窗上,巴纳吉的目光凝聚在形状特异的岩块上。遥远的太阳光照射在弓箭头的尖端上,让人能逐步确认其应称为小行星的规模。并非只有一个,复数的小行星被连系在一起,形成了弓箭头轮廓的巨大卫星——
“那就是‘帛琉’,我们的家。”
玛莉妲说。只稍微动了一下脸,巴纳吉没有将目光从扩展在眼前的未知世界移开。坑坑疤疤的岩块表面闪烁着无数灯火,被称为“帛琉”的卫星以沉默脸庞面对着永远的夜晚。
建造宇宙移民计划的根基——殖民卫星时,当然会需要莫大的建设资材。在地球所能采掘到的资源终究不敷其用,而从成本来看,将建材搬运到大气层外也不甚实际。于是旧世纪的人们将目光放到了月球上。在月面建设起恒久资源采掘基地之后,被当成下一步迈出的,是沉睡有无穷无尽天然资源的沃野——延伸于火星与木星狭缝间的小行星带。
那是受木星的强大引力所阻隔,无法凝聚成行星便气数已尽的石块群巢穴。漂浮其间的小行星,光是旧世纪所观测到的数量就有数十万,而总数据说则有数百万的这块小行星带,全体质量估计已达月球的三十五分之一,其中多数含有优良的矿物资源。当然,这些小行星并没有密集到要用百科全书上的插图说明的程度,实际的情况是它们都零星散布于广大的虚空之中。但要锁定其中一个小行星,从地球圈送去开拓团并非不可能的事。同样地,在已知适合开采的小行星上加装核能脉冲引擎,使其自己航行到地球圈的工程,对于已迎接宇宙世纪的人类来说也不太难做到。
其中颇为有名的,则是在宇宙世纪0045固定于月球轨道的小行星朱诺,又名“月神二号”。于0060年代军事基地化的“月神二号”,一方面是作为联邦宇宙军最大的据点发挥着其机能,另一方面也还持续探采矿物资源。而“帛琉”也是这类矿物资源卫星之一。虽然这个卫星偏僻到如果不是殖民卫星公社的人就不会知道,但其历史却分外悠久,据说还有部分的微型行星是从旧世纪便已牵引来的。会跟着提到“部分”这项附加条件,乃因“帛琉”的构造是由复数小行星连系而成,从远方看去就像是弓箭头的特异形状也由此而来。
简单地说,先是有一颗呈突出三角锥状的岩块构成了弓箭头尖端,其底部则密接着三个形状不齐的岩块。规模无法称作小行星的四颗石块个别以复数的井状连结通道相系,若不靠近则看不出来是一颗小行星。这样的“帛琉”,是一个全长三十几公里、最大直径达十五公里,有如错视画一般的矿物资源卫星。
就像任何地方的资源卫星那样,岩块表面设置有无数的太空闸道与监视所,作为主体的三角锥状岩块上有两个圆筒状的居住区块,各自在岩层上开出直径一点六公里的孔穴,嵌于其中。和殖民卫星一样,靠回转产生离心重力的居住区约有三万人定居,这些人是以开采矿山维生。以上便是玛莉妲所有的说明了。巴纳吉所搭乘的船舰——新吉翁舰队的旗舰“留露拉”,以及同行的伪装货船“葛兰雪”两艘船舰,就这样一同进入了“帛琉”的内部。
船舰并非从露出于表面的太空闸道进入,而是驶进四颗岩块彼此将岩层靠在一起的接合面缝隙。巴纳吉明白其构造似乎是挖空重合相叠的岩块内侧,制造出由外部难窥其奥的一座“港湾”,但从舷窗可以判别到的也仅止于此。因为当带有压倒性质量的岩层逼近眼前,交错穿插的巨大连结通道占满窗外,才心想船舰总算穿越过这些时,巴纳吉就被带出了房间。视野开展的一瞬间,巴纳吉感觉自己好像看见凿成研钵状的环绕空间有好几艘舰艇停靠着、MS来来往往的场景模型般景观,但玛莉妲按住巴纳吉整颗头,使他没有间暇可以确认。让人押往舰外,并接受过规定的防疫检查之后,巴纳吉便踏上了“帛琉”的土地。
巴纳吉没有机会一望港口的全景。穿越过无重力带的通道,走到类似航站的建筑之外后,就看到被包下的磁浮列中在等着。这和殖民卫星所用的“地下铁”是同型的交通工具,不过在这里真的是奔驰于地下坑道之中。同乘者除玛莉妲之外,还有几名据说是“葛兰雪”乘员的男子。他们与“留露拉”的乘员在气氛上有着明显不同。即使所有人都穿着饰有金色丝线的华美军服,却有某种不相称的感觉。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虽然古代是有这样一句谚语,但人似乎也有人的矜持在,或许该说是不喜装饰的气概压倒了制服本身吧。无论如何,这群男子带有黑道分子的味道这点是绝对没错的。
由会话可以察知,玛莉妲原本似乎也是“葛兰雪”的乘员。为何只有她会换乘到“留露拉”上头,负责看管自己呢?没有让巴纳吉思考的空闲,磁浮列车开始行驶,而窗口的风景也为坑道的岩层所填满。行驶了五分钟之久,坑道己从眼前退去,开挖至“帛琉”深处的采掘场开始在眼底扩展开来。巴纳吉就像是正体验着社会科校外教学的小学生一样,把脸贴上窗口一动也不动。
采掘场几乎一直线地纵贯了三角锥状的小行星,其平均直径是四百公尺,长度则达十公里以上。以这个可说是大得离谱的空间为中心,交织有无数网目般的坑道,据说这些坑道连系着居住区与太空港等地。采掘场的终点则有着自动化的射出系统——质量投射器存在,似乎会定期将采掘到的矿物射出的样子。只从车窗看见的来判断,整体而言,采掘场的设备带给巴纳吉一种老旧的印象。
依附在坑壁的工厂群几乎都没在运作,放置在四处的采掘机械也没有运作的迹象。所有东西都被铁锈与尘埃所掩盖着,有种已经快要与赤褐色的岩层一体化的感觉。虽然有几架搬运矿石的迷你MS,藉着无重力的作业环境稀稀疏疏地来回飞移着,其机型却老旧到令人觉得可怕的程度。人工太阳的反射板也有半数已经不见,采掘场以及被过往尘埃所掩盖的设备群,都只能照射到黄昏时分般的光线而已。除了寂寥的废弃矿山之外,再无词汇可以说明出现在眼前的光景了。
“过去不是这样的。大概五十年前,在殖民卫星建造工程还很兴盛的时候,这一带的烟囱都冒着烟。听说,还会因为喷起的土砾而看不见对面的地层哪……不过,这里的石块并不是很优质的矿脉。从这里在初期开拓时代被运来开始,有时就会掺合一些其他的石块来充数,尽管这样还是鱼目混珠地一路用了过来。到现在也几乎挖掘殆尽了,所以只能开采出一些钛矿的残渣而已。”
一起看着窗外,邻座的奇波亚·山特一面说着。身为“葛兰雪”乘员之一的他,看来就是个待人亲切的三十岁前后的黑人,而他似乎正是在这“帛琉”土生土长的居民。最少,当他还是巴纳吉这个岁数的时候,这里的名字还不是“帛琉”。当殖民卫星公社决定关闭的时候,不知是哪里的资产家把这整颗星球买了下来,并为这里冠上了因袭地球地名“帛琉”的新名称。自此以后,“帛琉”便被指定为SIDE6的特别行政区,而那位资产家则安坐到了区长的位子上。以旧世纪的说法来讲,这种状况差不多就像是从国家手中买下了附庸的小岛。虽然可以自称为总督,实质上则像是个村长一样。奇波亚如此向巴纳吉解释。
“过去的吉翁公国,曾有个叫做‘所罗门’的宇宙要塞对吧?似乎是因袭了那个名称,才会叫做‘帛琉’的样子。这两个字都是地球上岛屿的名字哪。只不过‘所罗门’是从神话中的国王借来的名字,跟那座岛屿扯不上什么关系。哎,总之就是肤浅爱赶时髦吧。”
简言之,“帛琉”的所有人是个纯粹的吉翁支持者。他应该是期待着战后会产生的特别需要,一方面买断就要经营不下去的矿山,一方面则将这些资源提供给了新吉翁的据点。在战时以贯彻中立而为人所知的SIDE6,据说背地里也是和吉翁公国有所联系。若是首长国默许,要从联邦眼中隐藏住这里的存在也并非不可能。即使在第二次新吉翁战争过后,政府正强力取缔吉翁残党的当下也是如此。
“对于吉翁主义的斗争已进入扫荡作战的阶段”——如此的宣传也仅止于宣传,联邦军一直以来都对基地化的整颗资源卫星放任不管。这份体会虽然对巴纳吉变得迟钝的脑袋有所刺激,几乎让他明白了横陈于联邦与新吉翁间那种想像之外的“关系”,但目前的巴纳吉并没有更进一步思考的余裕。因为同行的蓄胡男子瞥过别无用意地说着话的奇波亚一眼,用眼光示意他的观光说明该点到为止,而巴纳吉无意间也和这名蓄胡男子对上了视线。
他是被乘员们称呼为船长的男子。从一开始看到脸时巴纳吉就一直很在意,果然是那对目光没错。他是在“工业七号”用枪抵着自己的男子。坐在他旁边的金发男子巴纳吉也见过。这么说来,那天早上临时入港,让自己的打工泡汤的船名字就叫“葛兰雪”——巴纳吉突然这么想起。
他们从最初就与眼前的事态有所牵连。追着偷渡而来的奥黛莉,并派玛莉妲过来的恐怕就是这个男人——被称为辛尼曼的船长。巴纳吉望向辛尼曼安坐于斜前方座位的后脑勺。要是这群人没来“工业七号”就好了的愤慨,以及对方能直接掌控自己命运所带来的恐惧同时爆发,使两股情绪交杂化作了漩涡。但辛尼曼并没再多看巴纳吉一眼。缩起肩膀的奇波亚也停止说话,只剩磁浮马达的细微运作声留在车上。
叹了一口气,巴纳吉的视线飘向玛莉妲。坐在隔着一条通路的座位上,她也一直将视线投注于辛尼曼的后脑勺。只看作是对上司的忠诚的话,那对蔚蓝瞳孔却奇妙地带着一股热情。在随意地游移着视线,并且半松弛下来的乘员中,她那紧绷着的脸孔看来格外突出。
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找不到话语询问、也没有勇气开口,巴纳吉的视线避向了窗户那边。从设置于坑壁上的轨道悬吊而下,磁浮列车俯瞰着广大的采掘场——虽然这在无重力下是没有意义的修辞表现——尽全速奔驰。不久后到了分岔点,换走通往洞窟的路径之后,车辆便被吸入数量多达几十个的坑道之一。
采掘场从眼前而过,狭窄的通道再度包覆磁浮列车。一瞬间的黑暗造访车内,遮掩住了玛莉妲那抹像是忧闷着的眼神。
从到达目的地车站的磁浮列车走下,一行人搭上通往居住区的电梯。就在体会着腰臀肉被往下推挤的独特感觉之间,电梯已下降八百公尺余,将巴纳吉等人载到了“帛琉”的重力区块。
一行人并没有来到设置于内壁的城镇,而是走向从电梯厅直通他处的地下通路。酷似作业用便道的通路,在通过有武装卫兵戍守的闸门后便换了一个样子。就在同行的辛尼曼和玛莉妲快步向前的途中,巴纳吉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审视起闸门另一端。
支撑通路的支柱换成了施以刻饰的圆柱,墙壁上张挂着织有阿拉伯风格花纹的草绿色布帛。脱俗壁灯照射下的地面铺满了红色绒毯,在尽头等着的则是拱门状的巨大门扉。站在门两侧的两名卫兵身着卡其色军服搭以短披风,且配上宽檐铁盔的扮相带有一种年代感,和历史教科书上出现的吉翁公国军士兵一模一样。早已灭亡国家的残渣、就像是从战争博物馆脱逃出来的士兵亡灵,现在正活生生地回望着巴纳吉。
身穿的黑上衣与附有金色丝线的饰扣相得益彰,辛尼曼站在门前。行过鲜明举手礼的吉翁士兵们,便以俐落的动作将门打开。当作执勤室未免过于广大的空间在门后出现,让巴纳吉第二次咽下气息。里面的天花板应有两层楼高,四隅圆柱则在柱头施有漩涡状雕饰。仿暖炉样式的电热器上头挂着油画装饰,悬于左右的垂挂式布帘营造出了无法辨别出是否为古董的沉重感。梁上看得见齿状雕饰的凹凸不平,就连吊灯的灯罩上也施有同样的刻纹,可知其手艺之精细。所有的家具显示出某种调和,另一方面却也展露了奢华到令人误以为是宫殿的贵族嗜好。
尽管是复古品味,却与过去的样式不尽相符。受眼前只能说是吉翁主义式的光景所压倒,巴纳吉愣站在当场。虽然毕斯特家的宅邸也有复古之意,但这与那不同。若将毕斯特家的景观比喻作以富裕为根干的洗炼的话,在这里的则是为了威吓他人而装腔作势出的颓废。像是从地球被放逐到最遥远的SIDE的人们,在反转自卑情结后构建出的文化样貌——随着公国崩溃而消逝,如今只能在尘埃扑鼻的洞窟深处苟活残喘,如同昙花一现般的砂境。没有恐惧也没有不快,只感受到异常的巴纳吉,和镇座于正面墙际的异常之凝聚对上了视线。
那人身着深红色制服,戴着面具的脸正朝向巴纳吉。他是人类吗?这就是巴纳吉最初的印象。从他身上简直感觉不到活着的气息。不只是从眼睛遮到额头的面具,其全身都飘散着一股充满人造物氛围的错觉。凝视起不动声色地坐在红木办公桌那端的面具男子,巴纳吉开始认真在想或许那只是房间装饰的一部分,但对方发出的“我承认这不是好品味”语音,让他吓了一跳。
“‘帛琉’这里的总督,是旧吉翁公国的强烈支持者。我军重整旗鼓时并没有拜托他什么,却盖了这么一栋司令部出来。据说他在这里重现了旧公国军最后的城塞——‘阿·巴瓦·空’的内部装演。”
无法立即判断出是眼前的面具在讲话,那是一阵略为冰冷的声音。朝着不作声地回望的巴纳吉,面具男子继续说道:“不坦率接受人家的好意可不行。”
没等巴纳吉做出反应,隔着防眩护目镜的目光朝向了辛尼曼等人。“辛苦了,船长。接下来你不用陪在旁边。”听了这句话之后,辛尼曼答道:“是,弗尔·伏朗托上校。”他那浑厚声音在室内回荡。
弗尔·伏朗托……背对辛尼曼与玛莉妲退出房间的声息,巴纳吉重新注视起面具男子。这是个听过的名字。慌慌忙忙出击时,巴纳吉有印象“拟·阿卡马”的某人曾提到这个名字。红色彗星,被称为夏亚再世的男人——没错,就是那架红色MS的驾驶员。在新闻画面上看到公国军时代的夏亚,也是用面具遮着脸……
“怎么了?坐下吧。”
意外亲切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让巴纳吉就要整顿好的思考云消雾散。忍住自己就要纵身而起的冲动,巴纳吉坐上了放在暖炉旁的沙发。着白色侍者服装的年轻士兵立刻走近,将红茶注入放在桌上的茶杯。当侍者不与人交会目光地离开身旁后,巴纳吉察觉有其他视线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那是随侍于伏朗托旁边的青年军官。尽管穿的是鲜艳青色布料的制服,却被面具的存在感遮蔽而没注意到……与其这么想,或许他是刻意低调陪在旁边的也说不定。无论如何,那缠绕于巴纳吉身上的视线与伏朗托成为对比,盯得格外紧迫,让巴纳吉有些害怕。当侍者退出房间,面对的谈话对象只剩伏朗托与他两人后,巴纳吉感觉到他那从暗处射向自已的视线越发增加了黏度。
在他旁边,伏朗托什么也没说。将双手置于办公桌,交握的拳头撑起下颚,伏朗托仍用着感觉像无机物的脸朝向巴纳吉。从戴面具的脸判别不出视线的去向,比起恐惧,想着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又打算如何对待自己的巴纳吉更被焦躁所煎熬着。就这样等着对方表态的话,会被面具的压迫感所吞没。一度将视线转向地板,对着膝盖擦过手掌上的汗之后,巴纳吉下定决心开口:“请问……”
“你是坐在那架红色MS上的人吗?”
青年军官迅速眯起眼睛。伏朗托的嘴角浮出笑意。
“我若回答是,你要怎么办?你无法和厮杀过的对手喝茶吗?巴纳吉·林克斯小弟。”
随着揶揄的声音,紧迫盯人的观察者视线投注到了身上。了解到自己正被试探着的身体开始产生反应,使巴纳吉用颤抖的手将红茶送到嘴边。尽管巴纳吉尝不出味道、香味,就连热度也感觉不到,伏朗托说出“好回应”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不过,也没有顾到后果。这是驾驶员的气质哪。”
徐徐起身,伏朗托接近了巴纳吉。目光为丰茂的金发所夺去,巴纳吉另一方面又被单单装饰在桌上花瓶的一朵蔷薇吸引了注意力。到目前为止一直被红色彗星吞没其存在的红色蔷薇。那是在完完全全为人造物所充塞的这个房间里面,形孤影只地主张着生命的血色花朵。
“我是弗尔·伏朗托上校。你为米妮瓦小姐所做的事,我很感谢。虽然这场招待变得有些粗暴,还请你原谅。”
站到眼前的伏朗托伸出右手,巴纳吉慌忙将视线移回他身上。一边不自觉地就要回应起伏朗托,巴纳吉紧紧握住自己快伸出的手。不行,不可以照着对方的步调走。巴纳吉一面感觉到太阳穴刺痛的脉动,一面慎重地发话:“这样问虽然很失礼,但请问你那面具是用来遮住伤口的吗?”
嘴角露出被人攻其不备的表情,伏朗托放下了手。隔着他的肩膀瞄了一眼眼神更添险恶的青年军官,巴纳吉从正面仰望面具下的眼睛。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希望可以看你的脸。”
“你这家伙……”如此低吟的青年军官脸色大变,脚步向前跨出了一步。伏朗托举手将其制止。
“没关系,安杰洛上尉。巴纳吉小弟谈的是礼仪问题。”
被称作安杰洛的青年军官停下脚步。防眩护目镜下的眼光重新看向巴纳吉。在就要瘫软的膝盖上注入力气,巴纳吉承受住从高一个头位置看下来的视线。
“这算是一种时尚装扮。要称作一种主义的宣传手段也可以。”
这么说着,被白色手套所包覆的双手放到了面具上。啊,当巴纳吉才这么想时,伏朗托已经干脆地脱下了面具。
澄澈的青蓝色眼睛最先纳入眼帘,跟着是刻于眉心的旧伤痕烧烙进视网膜。从那里描绘出俐落线条的鼻梁棱线并不让人反感,流着浓厚白人血脉的肌肤也富有年轻人那般的弹性。唯一有些突出的脸颊骨并非没有让人感受到他的年龄,但这也只是无意识间将其与照片上的夏亚·阿兹那布尔重合相较下的感想而已。整体看来找不到堪称缺陷的要素,面对着男子比相貌端正这种评价更要来得美丽的容貌,巴纳吉先咽下了先前忘了吞的唾液。
“因为没有像你这样会坦白说出来的人,才让我忘了拿下。抱歉。”
将面具夹于腋下,伏朗托重新伸出手。这次没道理不回应了,巴纳吉回握他的手。隔着手套的手感触坚硬,让最初的人偶印象在巴纳吉脑海里复苏,但这或许是结果又走上了对方步调的坏心情导致的。决定自律的巴纳吉,保留了对此更进一步的思考。
“我听说了你与米妮瓦小姐认识的经过。”
脚步踏回办公桌的方向,伏朗托开口:“不过,毕斯特财团将那架MS……‘独角兽’托付给你的经过,我还有很多地方不明了。那本来是我军该接收的机体。卡帝亚斯·毕斯特为什么会选上你扛起‘拉普拉斯之盒’呢……”
“我已经说过了。我也不知道比这更深入的细节。”
硬撑起冷不防被质疑的身体,巴纳吉像是要遮断对方话锋似地说。将面具放到桌上,朝巴纳吉投注视线的伏朗托答道:“是这样吗?”并坐上椅子。
“由于私藏着‘盒子’,才有毕斯特财团的荣华富贵。毕斯特财团会打破与联邦政府间的协议将其交出,一定是有无法轻易变更的计划才对。虽说是因为原先的预定被打乱了,也很难相信卡帝亚斯会将‘盒子’托付给刚好路过的局外者。将你看作是和财团有某种关连的人才自然。例如说……”
没放过巴纳吉不自觉地抬起头的视线,眼神微微笑起的伏朗托继续说道:“你原本也是和毕斯特一族有关系的人……这样说如何呢?”
“我有回答的义务吗?”
被猛跃的心跳所促,巴纳吉脱口说出这句话。刺耳的脚步声传来,被称作安杰洛上尉的青年军官直直走向了巴纳吉。他的手忽然伸出,不由分说地揪起了巴纳吉的胸口。
失去表情的扑克脸上,表现的是货真价实的杀意。巴纳吉在故乡的贫民区也常看到不知道哪里有问题的人露出这种表情,他们的脸与青年军官重合在一起,当巴纳吉察觉打从心底有股冰冷的感触时,“我说过住手了。安杰洛。”伏朗托如此制止的声音插了进来。
看似神经质的眉头挤出皱纹,终究还是不发怨言地推开了巴纳吉。对方转身背向巴纳吉的身段毫无破绽,脚步上也看得出受过训练的气质,但却不足以抹去巴纳吉匆促间对他产生的印象——是个出身并不好的人。等待安杰洛回到背后,伏朗托静静地继续道:“你没有义务回答。”
“但是,我们仍想要‘盒子’的情报。因为有米妮瓦小姐的因素在,才会用这样和缓的方式问你。这点希望你记着。”
虽然是露骨的威胁语句,倒也足够让人心头一寒。握紧不停出汗的手心,巴纳吉回话道:“那位米妮瓦……奥黛莉曾经和我说过。”
“不能把‘盒子’交给现在的新吉翁,要不然又会出现大规模的战事。她是这么说的。”
“喔。”只是如此接腔,伏朗托并未动摇。“若想起在‘工业七号’发生过的事,我也会有和她一样的心情。”巴纳吉挺起身子,一股劲地辩驳。
“她是吉翁的公主吧?奥黛莉既然反对的话,为什么你们还……”
“那么,你是相信有‘拉普拉斯之盒’的存在吗?”
这是巴纳吉想都没想过的问题。注视起哑口无言的巴纳吉,伏朗托缓缓地追问:
“你认为没有任何人看过,也无法论定其内容的‘盒子’,会隐藏有足以颠覆联邦政府的力量?”
“这个……我不知道。但我想里面应该会有像知识或情报的东西,能在一瞬间让世界的平衡崩溃。”
“例如说?”
“例如……吉翁最初让殖民卫星坠落的方式,或是砸下一颗小行星使地球寒冷化的计划之类。虽然听过之后也觉得没什么,可是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啊?核弹的发明,还有旧世纪发生过的恐怖战争……以及米诺夫斯基粒子、MS的开发也是这样。明明就在身边,却没有人注意到。一点点的发明或发现,就有可能让世界的平衡被轻易改变……”
尽管以前和奥黛莉讲话时也有想过这些,但能像这样流畅地表达出来,就连巴纳吉自己也感到很意外。“很正确呢!”这样地评价后,伏朗托再度从座位起身。
“这不是背过年表就会懂的。就你对事情的了解程度,应该也知道宇宙移民曾经是弃民政策的事吧?”
想像之外的话语再度被抛向自己,使得巴纳吉只能以沉默来回应。伏朗托离开办公桌,用着像是散步般的脚步朝巴纳吉靠近。
“以往吉翁·戴昆曾说过,只有来到宇宙的人才能迈向革新。指的也就是人类适应了环境,并得到进化的新面貌……新人类。对于将过剩的人口放逐到宇宙,自己则留在地球居住的特权阶级分子来说,这种想法就像是在颠覆本身的立场。所以他们镇压了吉翁主义,以及成为其发祥地的SIDE3。你说发明或想法可以让世界的平衡崩溃,这就是一个例子。”
长靴走在地板上叩叩作声的声音,绕到了巴纳吉背后。但是他没有办法转头过去。
“最后吉翁受到暗杀,萨比家徒众建立了吉翁公国。对于联邦政府的打压,他们选择以武力回应。MS与殖民卫星坠落作战之类的‘发明’,则是赋予吉翁公国足以和联邦为敌的力量后,所出现的结果。人类虽然失去了总人口的半数,却也可以将其视为是基连·萨比以种族主义替代吉翁主义后,刻意削减人口而造成的。
吉翁会被暗杀,也是萨比家的阴谋。这在如今已经是众所皆知的。根基有着如此罪业的吉翁公国,在长达一年的战争后落败了。但是这助长了联邦政府的声势,使得地球中心政策日益扩张。一度踏上宇宙的人只要没有政府的许可,就不能再踩在地球的土地上。即使各SIDE的自治权获得了承认,首长的任命权限仍是被中央政府所掌控。在无法得到中央政府选举权的情况下,宇宙圈等于是被剥夺了参政权。这其间地球则是以战后复兴的名义在进行再度开发,靠着宇宙生产的资源和食粮来养活二十亿余的地球居民。结果为了让地球的自然环境恢复,而被强迫移民的百亿宇宙居民,现在还是成了破坏地球的帮凶。”
绕到巴纳吉背后,伏朗托贴近在脖子发出的声音传进他耳里。面对这使身心一颤,像是要让躯体根干溶化般的感觉,巴纳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们新吉翁之中,也有承袭萨比家习气的信奉者存在。也有人相信吉翁·戴昆的理念,梦想着要建设真正的吉翁国。但他们共通的意志,都是要改变这个扭曲的体制。为了斩断联邦的锁链,实现宇宙圈的独立自治,我们应该——”
“可是,恐怖攻击是不对的啊!”
打断就要从毛孔开始渗入体内的声音,巴纳吉用浑身的力气叫道。“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单方面地剥夺别人的性命是不对的。不管是谁,都没有那样的权利。”
米寇特的朋友连一片指甲也没留下,就化作了尘埃、让巴纳吉呕吐的丑陋尸体,以及那个人——卡帝亚斯·毕斯特渐渐冷却的血液。紧握这些至今还留在手掌的感触,我并没说错,巴纳吉这么告诉自己。人该以像人的方式活着、死去。巴纳吉绝不能容忍对方用那种方式去斩断他人的人生。在心里这么重复强调的途中,伏朗托贴近到脖根的气息悄悄离去,并以另一个问题向他质疑:“那么,用‘钢弹’战斗的你又是如何?”
“如果所有的武力都是罪恶,用了‘钢弹’的你也是同罪。因为你,我们失去了贵重的士兵。”
“因为我……?”
被看不见的手所推开,巴纳吉心中有股踩空的感觉。“虽然是流弹,但射击的人是你。这点是不会变的。”如此接着说道,伏朗托走回办公桌那边。他的背影变得歪斜扭曲,巴纳吉感觉自己滑进了开在脚底下的无底深渊,只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他在说什么?是什么时候的事?巴纳吉那时根本没有命中敌机的感触。明明只是一股脑地在扣扳机而已。
这样的我,却杀了人……
“叫辛尼曼过来。”
伏朗托的声音听来好远。虽然也有感觉到安杰洛拿起内线电话的气息,但巴纳吉的身体与头脑都动不了。不思考不行。在被吞没到这个无底深渊之前,不想些什么不行。越是焦急,思考便越混乱,巴纳吉知道自己的指尖正在变冷变硬。被称为巴纳吉·林克斯的这个躯壳开始崩溃,逐渐变质成某种其他的东西——
“你还有许多该学的事。我希望你多了解我们的事情。在这之后,如果你能成为一股优秀的助力的话,我也会感到高兴。”
伏朗托这么说道。他拿起桌上的面具,几乎同一时刻,辛尼曼与玛莉妲也进入房内。两人之所以稍稍倒抽了一口气,是因为瞥见伏朗托真面目的关系吗?些微电流通过了冻结的脑袋,巴纳吉虽想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人,身体却还是动弹不得。其间看得出是玛莉妲的手臂伸到了自己肩上,半强迫地将身体转过去后,巴纳吉像被缝在地上的脚才从当场跨出了一步。
就这样被拖着走开,巴纳吉来到拱门状的门扉前。穿越门口之前,巴纳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坐在办公桌那端的伏朗托。无视于跟着停下的玛莉妲那讶异的视线,“请问……”巴纳吉挤出沙哑的声音。
“你就是夏亚·阿兹那布尔吗?”
站在身旁的辛尼曼挑起眉,随着把视线投往伏朗托。带有杀气的眼神看向巴纳吉仅只于一瞬,连安杰洛也将守候的目光转到戴起面具的主人身上。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连巴纳吉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依照对方的回答,将让自己决定某些事情的想法并未动摇,他直直地凝视着已经戴好面具的伏朗托。伏朗托则将目光放到桌上单插着的花朵说道:
“现在的我,只规定自己是一个容器。”
“容器……?”
“我这个容器,是用来承载人民被放逐到宇宙后所产生的想法,及继承吉翁理想的人们的宏愿。他们如果这样希望,我就会成为夏亚·阿兹那布尔。这个面具就是为此而存在。”
抬起隔着防眩护目镜的目光,伏朗托回望巴纳吉。真挚的眼神隔着面具穿过自已,巴纳吉短暂时间内失去了声音,但面具就是面具,并非真正的面孔。到底说来,自己究竟有没有看到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呢?回想着那蓝眼的美貌,重新感受到自己方才就像跟着幻影在说话巴纳吉,便失去了再说任何话的气力而走出房间。
房门关上之前,巴纳吉又回头瞄向后面。单插着的花朵那端,面具下的嘴唇宛若在笑着。艳丽的蔷薇花朵,以及安杰洛险恶阴沉的视线,在面具旁边烘托出了鲜明感。
※
门关上后,安杰洛不自觉地叹出气来。审视过自己感受到来路不明压迫感的身体,有些恼怒的安杰洛·梭裴出声道:“这样好吗?”并试着对身边的伏朗托提出了质疑。
“辛尼曼是个中老手。交给他就好。”
伏朗托面无表情地回答了对方。即使不交会多余的话语,所有的想法也都能相通。一方面对一如往常的气氛感到心安,安杰洛回想到那个少年在场时就并非如此,为此他又有点恼火起来。巴纳吉·林克斯在的期间,上校把自己放到了意识之外……
“比起这些,我更在意联邦的动向。依情况发展,或许得放弃这里才行。”
安杰洛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有没有传达给对方。伏朗托提及实务面的事,安杰洛则开口说:“这里……您是说‘帛琉’吗?”来确认话中的意思。
“那架MS与‘盒子’有所关联,这点是没错的。MS被夺走,联邦也会变得拼命。‘帛琉’在政治面的安泰已经消失了,要这样看才是对的。”
“您的意思是,联邦会对这里展开行动?”
“可能性很高。他们应该会以非全面战争的方式攻来。”
从出入于“帛琉”的舰艇数来判断,联邦军八成也有在我军内部撒下眼线。为了维持肥大化的组织,软弱的团体必须时常保持在一定的紧张状态下,只要能想像对方会以和缓的态势持刀攻来,刺激便已足够。终于要开始了。脱下这层顺从联邦“管理”的羊皮,新吉翁军真正复兴的时刻要到了。暗自压抑下热血澎湃的胸口,安杰洛注视起应成为新世界之王的男人。拿起单朵插着的蔷薇,将其贴近嘴边的伏朗托低着头继续说道:“‘独角兽’的调查进行待如何?”
“以亚纳海姆公司提供的情报为根据,目前正在对OS进行解析。”
“NT-D……他们说是新人类驱动系统(NewtypeDrive)吗?嗅得到气味哪。”
瞬间以为是指蔷薇的气味,安杰洛发出“呃?”的疑问。这时伏朗托站了起来,说道:
“亚纳海姆说那是以‘新安州’的数据为基础,而设计出的机体。但我不认为仅只如此。从那架‘钢弹’感受得到一股疯狂。要他们加快解析的速度。或许卡帝亚斯·毕斯特是将‘盒子’的钥匙安装到了不得了的妖魔身上。”
缓缓将手中的蔷薇交给了安杰洛,伏朗托没和他对上面,从桌前离去。那可靠的肩膀正露出疲态。“是!”一面挺起背脊回话,安杰洛目送着伏朗托从办公室离去。深红的背影穿越拱状门口,等对方身形已从合上的门扉那端消失,安杰洛才将视线移到接过手的蔷薇上。
在矿物资源卫星上,就连一朵蔷薇也无法轻易拿到。这虽然是向总督府御用的花店订购,再从邻近的殖民卫星专送到此的栽培成品,将蔷薇插在伏朗托桌上则是安杰洛每天的工作。不知道上校是否有察觉到,就连选择这只花瓶的也是自己呢?突然这样想起,安杰洛将视线移到孤伶伶地被留在原位的花瓶上,并回想起先前伏朗托所说的“容器”那段话。
“明明还这么疲倦,却想要承受住世界的一切……”
安杰洛看回到手中的蔷薇。歌颂着短暂的生命,深红色花瓣几近窒息地主张着其存在感。上校的颜色……将身体烧灼烤焦的火炎颜色。这是窥见过宇宙的深渊,背负着宿命而再度降临于世上的男人颜色。突然,受到无法控制的激情所驱使,安杰洛使尽了力气紧握住蔷薇的茎部。
“竟然让那样的少年看自己的真面目……!”
从拳头滴出的血沿花茎流下,沾污了地板。
※
回握自己的手掌之硬,是靠使用手枪锻炼出来的。对这股一如以往的有力,塔克萨·马克尔感到一阵安心。
“好久不见哪,塔克萨队的司令。你这模样真惨,不是吗?”
阿拉伯血统体现在他那黑色的肌肤上,纳西里·拉瑟中校露出了和善的笑容。今年四十三岁,个头虽小却有副结实身材的纳西里浑身散发着活力,要率领旗下的ECOAS猛将仍是无有不逮。一边遮着自己绑有绷带的左手,塔克萨回以苦笑道:“别说啦。”
“和你不一样,我可是有在干活的。”
“这就叫自作自受。你认真过头了啦。这之前的模拟战还不是一样,你那是怎么回事?如果没有将官来视察的话,常识上是要放个水的吧。”
“我觉得自己已经有放水就是了。”
“真敢讲。我们的队伍就是被你修理的。这笔帐我迟早会跟你算。”
讲到这里,收敛脸上笑容的纳西里并拢军靴脚跟,行起了熟练的举手礼。“ECOAS729队纳西里·拉瑟等二十四员,自此刻起与ECOAS920队会合。”面对纳西里如此有干劲的声音,塔克萨也举手答礼。刚好这时纳西里队也开始要搬入机材,一架用轨道钢索悬起的“洛特”,正以扁平的坦克型态逐步登上MS甲板。塔克萨放下手,隔着同样结束敬礼的纳西里肩膀观察起搬入机材的状况。
(插图055)
记载有部队编号729的车体,是从机体上端伸出了两门长炮身的长距离支援型。按照要求送来的装备,和围绕在车体旁的几名ECOAS队员一起抵达的现状,让塔克萨先安下了心。跟着被搬运进来的“洛特”是装备了四连发机关炮的的机型,从弹药开始算起,满载各种预备品的货柜也陆续登上甲板。确认完这些的塔克萨,在不会被纳西里察觉的范围外松了口气。即使是讲客套话,这样的军备量也称不上充足,但至少可以做出最低限度的准备了。我军终于从屏息守候在暗礁宙域的日子得到解放,可以思考下一步的事——
和新吉翁二度交战后已过了七十二小时。这样的想法,同样地出现在“拟·阿卡马”的乘员们心里。透过挂在天花板附近的轨道钢索,乘员们仰望着陆陆续续通过接舷闸道的物资,他们也露出朋睽违己久的精神表情,在MS甲板上来往。跟在纳西里等ECOAS人员的增援后头,还有共计四架舰载机所进行的补给,以及用来修理重创船舰的各种预备零件。接舷中的输送舰若能将这些物资运来舰里,空荡荡的MS甲板也会变得热闹一些。整块报销的左舷弹射器虽然无法可救,但舰体已经修复到对航行不致产生大碍的程度,应该也可以从漂流状态脱离了。
不过,也得要参谋本部没有下达不合理的命令,众人才可能安心。包含旗下的爱将ECOAS,可以在短时间内备齐这样的补给态势已算是上乘效率了,但这样的动员数要执行参谋本部的命令却完全不够。先不把ECOAS的“洛特”算在内,可以运作的舰载MS仅有五架。船体的修理,也只能对航行中可执行的部分先做处理。“我从外面看过了,被打得很惨哪!”纳西里这么说着的声音,听在塔克萨耳里并不是讽刺。
“MS甲板也几乎是空荡荡的……就常识来讲,我觉得应该要先入港才对,上面却要我们在这种状况下继续作战?”
“你感到不安吗?”
“没有。只不过是搭的便车破一点而已。对我们的行动没影响。”
无惧的目光潜藏于他的黑色双眸,纳西里被胡须遮盖着的嘴角露出笑意而上扬。“那么,你说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开工?”
塔克萨率领的920部队,以及纳西里率领的729部队。虽说组织本身的历史尚浅,但ECOAS的两支部队搭档进行同一项作战,这还是史上头一遭。看着用气概抵销掉不安的纳西里,当塔克萨正要开口说出前所未有的作战内容时,却响起了这么一道兴奋的声音:“超棒的,是‘百式’耶!”塔克萨与纳西里同时转过头去望着头上。
穿着深蓝色工作服配牛仔裤的少年,踹着悬起的货柜滑进了接舷闸道。那是受到收容的民众,当塔克萨回想着他应该是叫拓也·伊礼的时候,怒斥“喂!不可以随便跑进来!”的中年整备兵跟在少年后头,使得塔克萨将视线移向了两人前往的地方。开口边长达二十公尺的巨大接舷闸道之前,有一架并不眼熟的MS才刚被搬进来。
那是一架全身被涂装成灰色的苗条人型MS。虽然机身也是以联邦军机风格的直线所构成,却不像“杰钢”或“里歇尔”之流的量产机那样显得死板。复杂而精致的表面构造,有着一种更接近于人体身形的纤细。机体身后背负着两片纵向挺立的连接翼,而那矗立于地的模样,让人联想到了阖起翅膀的大天使。比什么都更具特征的则是头部,相当于眼部的面罩组件则是设置到了脸部,看起来就像是副眼感应器一样,也使得这架MS的“脸”酷似于钢弹机种。
“那个是?”
“听说是试作的可变形机种。应该是为了凑数,才从仓库底层拖出来的吧。好像是叫作‘德尔塔普拉斯’(Deltaplus)还什么来着……”
一边回答着,纳西里的眼晴看的却不是MS,而是直盯向怎么瞧都不会像军人的拓也身上。“那又是怎么回事?”面对皱着严肃脸孔提问的纳西里,塔克萨发出了三天份的叹息。
“途中遭遇了很多事哪……”
要从什么地方开始来说明哪件事呢?在塔克萨这样思考的途中,拓也已经了攀到“德尔塔普拉斯”上头,频频观察起顶到天花板的面罩以及驾驶舱等部位。一边抓住他的脚,整备兵的目光也没办法从绽放新品光泽的机体上移开。“搞什么啊?把这种互换性低的机体送来舰里。”整备兵如此发起牢骚,而拓也则对他晓以大义:“这可是梦幻机体呢。它是在Z计划中试作出的百式机种,只要变形结构有完成的话,照理说性能应该是一把罩的。”“你说Z计划,不就己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吗……”就在整备兵皱起整张脸这么说着的时候,一道尖锐的声音叫着:“拓也!”叫声响彻了整个甲板。
“你在那里做什么啊?搬运作业结束之后,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快点去准备。”
连整备兵也为之一惊的声音,是米寇特·帕奇所发出的。她那副淡黄色套头衫配热裤的模样,就真的是军舰上绝对看不到的了。米寇特露着修长的大腿飘过头上,不等回答道“你叫我准备,也没有什么可以准备啊”的拓也依依不舍地离开机体,她已踹过身旁的货柜,让脚着陆于甲板上。就这样回过身后,米寇特忽然与附近的塔克萨对上了目光。
惊讶地咽下一口气后,米寇特立刻将视线别过。僵硬的脸孔上露出了忧闷眼神,与她“告密”的时候是一样的。这项行为引发出意料外的化学作用,使米寇特的朋友被逼到了险境,不知她又是如何承受住这份现实的。塔克萨没时间对此多作思考,其他的声音又插了进来:“你们两个,都准备好了吧?”让他将目光朝向声音的来源。负责照顾民众的美寻·奥伊瓦肯少尉那娇小的身躯,正要着陆于甲板上。
当美寻接近向米寇特那边时,并未和塔克萨等人对上视线。美寻终究是气氛险恶地从ECOAS成员身上避开了目光,她一搂住动弹不得的米寇特肩膀后,便说道“来吧,你可以不用再待在这种地方了”,并一起从现场离开。看着两人不再回头的背影,也目送了曾瞥过自已一眼的拓也背影,塔克萨微微叹出一口气。这样就好,他想。有罪过的是我们——利用上“告密”的情报并挟持人质,进行了卑劣作战的ECOAS。你只要恨我就好。如果这样能让你不再责备自己的话……
“看起来,你的确是遭遇了许多事哪。”
目送过三人背影的纳西里,用着别有含义的眼神说道。面对熟知ECOAS立场的男人声音,塔克萨缩起了肩。
※
‘要说的话,接到令尊联络时就连我也吓到了。毕竟舰载机驾驶员的履历这种玩意,是没有人会特地去检查的。’
通讯荧幕那端,泰德·契忍可夫中将毫无愧色地说道。因为打高尔夫晒黑的五十岁脸孔,看来就像是参谋本部附属幕僚的范本那般;在他身穿乙种军服的胸口上,则排满着各式的勋章。要像你这么伟大的话,懒得去检查也是应该啦。压抑下内心的声音,利迪用着冷淡的声音答道:“是……”
‘我是有听到小道消息,说你到了隆德·贝尔。却万万没想到你是在“拟·阿卡马”上执行任务。调职令随后会补上,你马上从那抽身回来。议员的公子不该和秘密任务扯上任何关系。’
像是因为天气变差了就要人回家一样,中将悠哉地说道。即使这番话完全没有顾及到现场的状况,利迪也不惊讶。与输送舰“阿拉斯加”接舷后,自己马上被叫到这第二通讯室时,利迪就预料到了。和红色彗星战斗的前夕被舰长要求着送出邮件后,得到的答覆就是这个。为了救出愚蠢又鲁莽的浪荡子,父亲便向参谋本部施了手段——完全不顾想要和“家”划清距离的儿子心情。利迪有着利迪的人生,父亲却不在意自己的儿子在面对人生时,也会有东西无法割舍。
总是这个样子。父亲拥有着广阔视野,只会要求自己纵观全体,另一方面却不能理解儿子也有自己所看见的世界。正确的永远是父亲,即使有了过错也会动用权力来扳倒一切。泰德中将的嘴脸和父亲的那种特质重合在一起,让利迪将绝不退让的目光摆向荧幕。尽到在场者所应履行的义务与责任——回想着半天前听少女说过的话语,利迪开口:“承蒙您的好意,但我仍是‘拟·阿卡马’的驾驶员。”
“这和我是谁的儿子并没有关系。现在部队正因接连的战斗而受到损耗,做为一名联邦的军人,若要我就这样离开舰里……”
‘增援己经派出去了。你只要和他们换手就好。’
泰德中将的回答毫无用心。双方的对话明显地缺乏交集……与其这么想,倒不如说这名中将并没有在看自己这个人,他只看着自己背后的影子——罗南·马瑟纳斯议员的权势。一方面感受到与墙壁对话的空虚,利迪放声道:“为什么只有我……!”泰德中将一点也不为所动,郑重其事地就说了:‘不只是你而已哪。’
‘我们会一并回收在‘工业七号’收容的民众,以及新吉翁的俘虏’
“您是说……米妮瓦·萨比?”
‘我是说俘虏。你别轻率地把那名讳挂在嘴边。’
只有此时在眼中露出了一抹紧张感,泰德中将以僵硬的声音说道。米妮瓦·萨比是个绝不能公开的事实,其存在本身便是“政治”。少女的声音再度于脑中浮现,使利迪一时哑口无言。以咳嗽制造出短暂停顿后,泰德中将接着说:‘总之,这些人会被送往月球。你也要跟着去。’
‘在“阿拉斯加”上面也有情报部的人。移送俘虏的事情交给他们处理就好了,你不要多开口。’
“那些民众会怎么样?他们……”
‘会被当成抵触机密者,受到该当的处置。你没必要和他们有所牵连。’
抵触机密者这个听不惯的字,让利迪的心底凉了下来。MS迷拓也、还有那个叫做米寇特,让人感到奇妙地煽情的少女,已经无法与“政治”分割开关系了。被移送至月球之后,他们又会遭受什么样的待遇?包含了“拟·阿卡马”的去向,理解到所有事态正照米妮瓦所说的在发展,利迪紧握起放在膝上的拳头。泰德中将微微低下目光,带有尴尬地接着说:‘因为令尊的存在,我才会这样跟你说话。’
‘你还年轻。在那里看到听见的事就忘掉吧。从这里开始是政治的世界。’
即使你身为政坛有力者的儿子,这件事的层级也不是一名驾驶员能够去违抗的——中将的眼神如此表示着。是这样没错……利迪在心里这样低喃。他懂。就生理而言,这种心机在已经不是十几岁的自己体内一样存在着。作为在场者所应履行的义务与责任——自己这个人可以做到的事,不得不去做的事。抱持着隐约要作为形体的决心,利迪抬头说:“只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这之后,‘拟·阿卡马’会前往哪里呢?”
哎,呼出一口气,泰迪中将抬起了松弛的下巴。
※
“帛琉’。这是隶属于SIDE6的民间资源卫星。RX-0被运到了这里,就是情报局所做出的结论。”
一边将整叠荧幕投影片推给对方,亚伯特狞笑着窥探起一伙人的脸色。若有所思地拉起了戴到视线下方的制服帽缘,奥特·米塔斯拿起一张放在桌上的荧幕投影片。
质感类似底片的B4大小投影片,映照出“帛琉”的外观影像。那是颗位于L1轨道上,可说是孤伶伶地飘浮在暗礁宙域外环的中型矿物资源卫星。别张投影片上显示的是殖民卫星公社所藏的内部构造图,另一张则是从观测结果推敲出的实际内部构造——军港位置、停泊的舰艇数量与种类、就连司令部的所在——都以详细的3DCG描绘出来了。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两天内随便收集得到的资料。
“这结论倒还出现得真快哪……”
说出已尽全力的风凉话,奥特将缩成原状的投影片放回桌上。说这是靠光学观测追踪敌舰所推敲出的情报?开什么玩笑。参谋本部肯定从以前就知道“带袖的”据点位在这里,而且还知道了好几年,至少从三年前“夏亚的反叛”结束后,政府就已经明白新吉翁在“帛琉”苟延残喘的事了。明明在那里,就政治面却被当成看不见的吉翁残党大本营——之所以又看得到了,只不过是因为一股更大的政治力学,称之为“拉普拉斯之盒”的利害关系开始在运作而已。
“这是军方和情报局倾足全力的结果。表示这次的案例的确相当受到重视哪。”
把风凉话当作耳边风,亚伯特说。看不出这个男人究竟有没有理解到,自己的行为已经招致RX-0丧失的事实。这么想的并非只有奥特,所有在军官室围绕着长桌的主要干部都这样认为,但指挥着身穿西装部下的厚颜似乎毫无动摇的迹象。所有人不堪其扰,正用着满载怀疑与敌意的视线投向亚伯特的时候,说道“不可能”的机关长点燃了反论的导火线。
“你是要用‘拟·阿卡马’一艘战舰来攻打要塞吗?这是应该以舰队规模来执行的作战才对。”
“主导作战的是ECOAS。正如各位所知,为了执行本次作战的增援也已经抵达了。以一挡百的ECOAS派了两组部队来共同作战,已可说是前所未有的……”
“其他战舰在哪里?现在的‘拟·阿卡马’并非是能够承受作战的状态。”
“有胜算吗?若要夺回RX-0,不可能只局限于局部的镇压作战。为了断绝敌方追击,大范围的破坏工作是不可或缺的。”
“以舰队包围进行同时射击,然后才可能进行登陆作战。加上增援的机体后,目前的MS数量就只有五架而已哪。别说是支援ECOAS了,连防御一艘战舰都得卯足全力才行。”
资深军官的航海长发话完毕后,一伙人的目光投注到了坐于上位的舰长。“舰长这样能心服吗?”航海长强调的语气,让手抱胸前的奥特颤抖起身体。
“事态已经超越反恐特设法的范畴了。如果真的要进行据点攻击的话,应当会召集隆德·贝尔全队才对。我只认为参谋本部是在要求我们战死而已。”
“明明就连战死者的吊唁都还没做完……”
因愤怒与疲劳而充血的几对眼睛,正隔着制服帽缘指向自己而来。觉得众人的态度理所当然,奥特垂下了无法面对任何人的目光。以“拟·阿卡马”单舰执行的RX-0夺回作战。像这样毫无道理的命令,在奥特漫长的宇宙军生涯当中还未曾听过。若是在战备物资困乏的战时也就罢了,现在只供训练使用的战舰根本是要多少有多少——就像几天前的“拟·阿卡马”一样。那些战舰之所以没有受到召集,是因为参谋本部不方便将事情搬上台面,而这种政治考量和困穷的乘员们并无关联。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投入两队花费庞大经费训练的特殊部队。”
维持着铁壁般的厚颜,亚伯特继续道:“以秘密作战为前提下,这样的动员已经是极限了。请不要忘记这是我们亚纳海姆电子公司在幕后行动的成果。”
“没有人在问你话!”
“RX-0会被夺走,原因还不是出在你身上。”
被火上加油的干部们将眼光集中向亚伯特,在他背后穿西装的部下则僵起了身子。骑虎难下地露出犹疑的态度,亚伯特还是一面开口道:“多亏有我,这艘战舰才没有被击沉……”但奥特徐徐离席,打断了他反驳的话锋。
瞪视着彼此的所有人,将视线集中到了奥特身上,使得房间的气氛一口气紧绷起来。承受住多道期待自己一鸣惊人的视线,奥特重新将制服帽子戴到视线下方,放话道“我马上回来”,便离开了现场。
背对着不容沮丧的尴尬空气,奥特走出军官室。“他是要对本部申诉吗?”“是去厕所吧!”干部如此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奥特听来是那么刺耳。
就这样走到了重力区块的通路,奥特搭上电梯。距离当班交换还有一阵子,会在这个时间带使用电梯的人并不多。看过手表确认时间之后,奥特关起了电梯门。没去碰操作面板,奥特只是尽可能地用鼻子吸足了气,然后大吼:
“王八蛋!”
从丹田喷涌而上的这股吼声,撼动着电梯的内壁,音量大到让人认为可以穿透通往舰桥的机轴,从航行于虚空的“拟·阿卡马”舰体渗出。郁积又郁积的忿懑,也不可能这样就能获得解消,奥特继续用全力踹向墙壁,并挥拳猛捶。低沉的重击声几度摇晃起电梯,滞留在没有出口的狭窄箱子中。
什么增援?什么秘密作战?参谋本部那群人,根本打从心里就不认为作战能够成功。只不过是在装出有动动手的样子,帮自己制造失败的藉口罢了。“拟·阿卡马”和ECOAS,都只是被利用来做出他们的不在场证明而已。自己和乘员被政府当成了表示“已尽过全力”的道具。
所有人一起送死,真是太理想了。关于“盒子”本就是如此,还与抓到米妮瓦·萨比这种麻烦事扯上关系的战舰,干脆沉掉比较好。万一要是能生还……到时,就是调任舰长,乘员们也会用人事异动来拆散到各处,在活不得也死不得的监视下度过余生。即使去申诉遭到了不当处分,也没有任何人会听。要是新吉翁有获得“盒子”,并积极展开攻势的话,事态就会改变。但对于大人物而言,只要能在任期中有个合算的结果就很满意了,奥特并不认为他们会想到那么远的地方。首先要回避全面冲突、首先要维持以军事产业复合体为根干的经济体制。在隆德·贝尔为狩猎吉翁残党而奔走的另一边,经过政治性调整的“危机”还会继续表演下去——
已经没办法期待马瑟纳斯议员的助力,若是违抗命令而逃走结果也不会改变。虽然也想过干脆和参谋本部一刀两断,向新吉翁投降好了,但作为一名被杀害许多部下的舰长,奥特并无法容忍自己这样做。绕进死胡同的思考就要冲破脑袋,奥特独自持续地在电梯里让情绪爆发。这时电梯门突然被打开,让奥特挥空的身体落得跌出电梯外的下场。
站在电梯前的两道人影,露出了受到惊吓的样子而后退。因为马上抓住了门口,奥特至少避免了一脸撞到地板上的窘态,但他在看到那两人的脸后,心情又再度变得绝望。用着就要摔得狗吃屎的姿势在人前静止过后,迅速重整好体态的奥特总之先咳了一声,来为自己打圆场。
一同眨起眼睛也只有一会而已,蕾亚姆副长与塔克萨中校配合着脚步走去,似乎是为了替对方留下面子,他们才装做没看到舰长的丑态。被看到也就算了,竟然是让这两人撞见。缩起就连指尖都变得红透的身体并打算快步回到军官尽的奥特,因为蕾亚姆叫道“舰长”的声音而愣站在原地。
“我听说了参谋本部的命令了。您打算怎么办呢?”
在睁起肥厚眼皮看向奥特的蕾亚姆身旁,塔克萨也意气相投的两人会这样站在一起,也算是罕见的景象。一如往常地摆出机器人般的扑克脸。边想着现在还问这做什么,奥特用低沉的声音答道:“还能怎么办?”
“命令就是命令,只能照着干。因为这跟决定世界命运的‘盒子’还什么的有关哪。”
深深体会着自己无疾而终的讽刺,奥特想这次真的要走离现场了。“我也对命令没有异议。”但塔克萨的声音随后如此追上,让奥特又止住了脚步。
“不过,我们将行动本身视为是救出人质的作战。”
听到意外的话语,让奥特用毫无防备的表情转向了背后的塔克萨。“救出人质……?”重复完,奥特才想起了搭着“钢弹”冲出舰外的少年脸孔。甩开大人作茧自缚的重力,只身去面对战斗锋头的巴纳吉·林克斯。用眼神和蕾亚姆会过意后,塔克萨朝奥特接近一步。
“我们有欠他人情。能做的我们就会做。我记得,这艘战舰上应该是搭载有超级MEGA粒子炮没错吧?”
站在流露出真挚视线的塔克萨旁边,蕾亚姆也以不同以往的坚毅表情点头。奥特将身体完全转到了他们的方向,表示自己已经做好聆听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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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宇宙世纪如今已要迎向百周年,人类仍没有操控重力的门道。回转巨大的圆筒来让内壁产生离心重力,已经是其技术的极限。单就这方面来看,人类也可说是从旧世纪以来,毫无进步的生物。
要是想在矿物资源卫星上建构居住环境,必然只能在卫星内埋入回转的圆筒。“帛琉”也不例外,直径一点六公里,长达三公里的圆筒被埋设进小行星内部,在内壁则构筑有居民的居住空间。四个相连接的石块里,体积最大的三角椎状小行星“卡利克斯(Calyx)”(注:花萼)埋藏有两个居住区块。不管是哪个世界,都一样会在人群聚集之后产生阶级的区别,若有一个以总督府为中心的上城区(uppertown)存在的话,另一个居住居块自然就是采掘现场工作者住的下城区(downtown),让人们依身分分散在两地居住。顺带一提,与“卡利克斯”相连的三个石块则被称为“卡罗拉(corolla)”(注:花冠)分别拥有着A、B、C的地区代号。三个石块于三角椎底面串联在一起的形状若说是花朵,倒也不是完全不像。
上城区与下城区在构造上并无差异,但“帛琉”有其特有的特征。换言之,在圆筒的尖端设置有挖凿钻头,除了可以旋转产生离心重力,同时也能探凿小行星的岩盘。简单的说,就像是一部巨大无比的潜盾机。
“帛琉”的居民,就是在这超大规模的挖凿机器内部盖起自己的家,并建造城镇,藉此构筑出生活圈来的。男人们出外到主矿坑的采掘场工作时,女人们则负责筛选挖凿出来的土石,或者是在家庭工厂制作加工品来度日。这可说是终极的住职一体型生活——不对,该说是重现初期开拓生活之苦较为正确。在宇宙移民计划刚起步之时,被找来从事小行星带开拓作业的,大多是罪犯、难民,或者是反对联邦体制的政治犯。他们不被允许再度回到地球,所以也只能在苛刻的生活环境中扶养小孩,满身尘埃地结束自己的生涯……
“哎,以前似乎也有肺病流行或阶级歧视之类的事情发生过,还挺适合拿来当劳工文学题材的。不过那都是我们爷爷那一代的事了。现在的话有学校也有医院,连最新的资讯都能进得来。要去其他殖民卫星也都是自由的。虽然还是有人很穷啦,剩下的和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啊。”
奇波亚爽快地说着,但他并没有忘记在最后小声补充道:“不过歧视并没有消失就是了。”如今潜盾机也已经没有在运作,据说男人大部分都在外地工作以支撑家庭的开销。和伏朗托会面过后,巴纳吉被带到了下城区这边的居住区块,并顺理成章地踏进了让人感到某种悠闲的“帛琉”城镇中。居住区直径约一点六公里,长度是普通殖民卫星的一半以下。宽广程度虽然与“蜗牛”相同,但因为这里和“工业七号”一样,具有让人工太阳从回转轴纵向射入太阳光的构造,所以并不会感觉到像玩具屋那般的密闭感。天空飘着咖啡色的云,内壁四处可见绿意,但让人感到异样的,则是有一边的气密壁受岩层所覆盖这点。
即使是在普通的殖民卫星中,位于圆筒两端的气密壁也会泄出土壤,制造出俗称“山”的景象,但这里的景象则从根本上就与那不同。位于这个居住区前端的,是在小行星里头探凿前进的挖凿钻头。长年未被使用的挖凿器半已与土同化,即使长达一点六公里的挖凿刀刃已埋进岩层,那副光景毕竟还是与普通殖民卫星不同。抹去不了待在巨大潜盾机当中的压迫感,而城镇里粗制滥造的组合式房屋占去大半的景观也助长其势,酝酿出城镇全体就是工人宿舍的印象。
喟叹着贫困的居民们,倚靠协助新吉翁军而得以糊口。回想起司令部过度铺张的建筑,巴纳吉在心里营造出了意气消沉的民众形象,但这在抵达目的地之后被推翻了。
一打开门,“啊,是爸爸!”、“爸爸回来了!”如此兴高采烈的声音便此起彼落,说道:“唷,小不点们!”并张开双手的奇波亚也跟着招呼着他们。以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为首,有四个……不,五个人。穿着好像就快要被扯破的衣服,从老旧家具的阴影背后涌上迎来的这群孩子们,看起来就好像被放养的小老鼠集团一样。就在巴纳吉一脸迷惑时,“玛莉姐姊姊也在!”另外的声音如此窜起,第六个女孩子又从桌子底下冒出来了。
群聚在奇波亚身旁的孩子,也一起扑向了站在他背后的玛莉妲。“喂喂喂,比起爸爸你们还是比较喜欢那边吗?真伤人哪!”不理会这么苦笑道的奇波亚,孩子们抱起玛莉妲的脚,并开始爬到她的身上。身为当事人的玛莉妲用着平常那副不带笑意的表情,扯开抱到自己身上的小孩,还用单手抓起小孩脚踝,让他们变成了倒栽葱的模样。巴纳吉认为再怎么说这也太粗暴了,但对小孩们来说,这样还是很好玩的样子。听到黑人小女孩哇哇惨叫的声音,“我也要!”“人家也要!”其他小孩的声音也跟着混了进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扬起的沙尘让视野变得混浊,巴纳吉审视着仍然整理得有条有理的室内,而一个女性开口道:“你们回来啦。老公和玛莉妲都没受伤吧?”的声音,则让他眨起了眼睛。从浮现锈斑的梁柱后头,一名看来约为三十岁后半的黑人女性出来露了脸。奇波亚对其举手一笑,让人感觉沉静的主妇表情也笑得开朗灿烂,并踩着嘎叽作声的地板朝他靠了过去。“船长也来了。”朝那位女性这么说着的视线一起看去,巴纳吉回过头。只见站在门外的辛尼曼,也状似害臊地举起了手。
玛莉妲已经不再多看巴纳吉,只是默默地进行着倒吊起小孩的作业。比起那不寻常的腕力,巴纳吉更因她初次露出的温和目光而受刺激。辛尼曼徐徐转过脚步,留了句:“那就拜托你了”之后,便从玄关前离去。“他是哪来的孩子呢?”这么问着的女性看向巴纳吉,巴纳吉听到奇波亚回答对方:“因为一些特殊的理由,这孩子暂时得交给我们来照顾哪”忍不住便踹着地板离开了当场。尽管脚步就快被风积于地面的沙土所困住,巴纳吉还是朝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叫唤道:“船长……辛尼曼先生!”
站在呼啸作声的风中,穿着黑色军服外披皮大衣的辛尼曼停住脚步。被称作布拉特的金发男子也一起停下,用着有些险恶的眼神看向自己,但巴纳吉并没有空闲多去理会。站在与奇波亚家同样外观的组合式房屋排排并列的街上,巴纳吉对上了辛尼曼的黑色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把我带来这种地方……”
“因为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地方哪。如你所见,里面全都是小孩,但要让你住还是够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为什么不是把我带到牢房之类的地方呢?”
“你觉得那样比较好吗?”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带有杀气的眼神睥睨起巴纳吉。将哽住话语的脸背向对方,“还真是苟且呢”巴纳吉这么说了出来。
“你是想说,贫困和歧视会制造出恐怖分子对吧?就算让我看到这些,想让我成为你们的同伴……”
热辣的刺痛感袭向脸颊,让巴纳吉眼前的风景横转了一圈。自己被揍了——当巴纳吉这么理解到时,已经是弹飞的身体滚到地面,睑也贴到沙尘上之后的事情了。
“你别会错意了。”
用另一边的手按住刚赏巴纳吉一拳的拳头,辛尼曼以低沉的嗓音说道。巴纳吉则是在昏沉的视野里捕捉到了对方的脸孔。
“别以为自己是小孩,所以不管做了什么都会被原谅。大人要比你想的更暴躁哪。”
因为无意识下的盘算被说中,巴纳吉刺痛酸麻的脸颊冒出了羞耻的热度。用指甲擦过嘴角的血渍,巴纳吉无话可说地注视着辛尼曼的背影。
“你只是以为自己懂了,其实却什么都不懂。给我留在这里多学学。”
抛下这句话,辛尼曼再度跨出脚步。不多理会曾瞥过巴纳吉一眼的布拉特,辛尼曼将手插到了大衣口袋的背影渐渐离去。吐出嘴里和血混作一团的沙子,巴纳吉总算是撑起了摇摇晃晃的膝盖。叫我留在这里多学学,是要学什么?心里这样低喃着,用手摸在温热脸颊的瞬间,一道说着“我也被这样讲过”的声音从巴纳吉背后传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玛莉妲穿着朱红色军服的身影就站在巴纳吉身后。她的目光掠过巴纳吉,只注视着就要消失在巷道那端的辛尼曼。偷看到玛莉妲带有阴沉光芒的眼睛,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想起自己先前臆测的巴纳吉,又因为孩子们富有朝气地叫着“拜啦!”“再见!”的声音,而缩起了肩膀。跨过奇波亚家玄关的三个孩子,跑到了连一台电动车都停不下的前庭。
重新看着他们,巴纳吉才发现三个人的肌肤颜色都不一样。了解到他们似乎都是从附近人家跑来玩的之后,绑着头发的女孩子说:“玛莉妲姊姊,明天你也会来吗?”让巴纳吉看向了玛莉妲那边。“会啊,我会来。”当玛莉妲如此回答过,女孩子的脸上便浮现出满满的喜悦,并用害羞的表情和旁边的小孩互看着。“那么,明天见啰”、“拜拜”留下精神十足的声音,孩子们像一阵风地从巷道间跑掉了。
轻轻举手目送他们的玛莉姐,一等孩子们的背影消失之后,便冷淡而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巴纳吉。“进去里面。‘帛琉’的夜晚来得很早。”迅速说完话,玛莉妲就把巴纳吉搁置到意识之外,迳自走回奇波亚家了。望着她随风起舞的长发,再回头仰望了确实逐渐暗下的人工太阳,巴纳吉最后将视线移回到就快被埋在沙中的巷道。现在的气氛就像是可以直接逃走一样……但是巴纳吉不知道到港口要怎么走,也不觉得能够简单地抢回“独角兽”。玛莉妲等人可以穿着军服到处走动,表示这里是一块全体居民都接纳新吉翁的土地。即使跑到停泊处事态也不会改善,终究是会被带回来吧。
结果,还是受制之身吗?微微叹了气,隔着低矮连绵的数间房屋,巴纳吉仰望起“山”来。潜盾机又长又大的挖凿刀刃遥遥伸展至顶端,让“山”看起来就像是从内部支撑着气密壁的建材。不停有混着沙尘的风吹下的“山”,与巴纳吉在殖民卫星所看到的不同,连一颗树也没有,却只在抬头仰望者面前露出了毫未修饰的岩层。离心重力无法遍及的中心轴附近,则有沙尘化为咖啡色的雾霭滞留于其间,并飘散出某种让人无法靠近的神秘气息。
在那端没有宇宙,只有经过亿兆年层积作用而紧压成形的厚实岩层。这么一想,感觉到逃脱的可能性又离得更远,巴纳吉便停止仰望“山”了。就在巴纳吉无计可施地打算回到奇波亚家时,他注意到有阵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从巷道间传来。是刚才和玛莉妲打了招呼,有绑头发的那个女孩子,她正用着大大的黑眼睛看向巴纳吉。
眼睛一和她对上,就看到女孩露着残缺不齐的门牙做出鬼脸,一溜烟地抛掉了。居民皆兵……是这样吧。一边搓揉起被揍的脸颊,巴纳吉走回玄关。
即使从六减去三,还是剩三。住进三个小孩和奇波亚夫妇的房子,再加上巴纳吉与玛莉妲,便狭窄到连挪动身子都得顾忌着彼此了。也由于孩子们来跑去之间并没想这么多,但拉椅子之类的时候不特别注意是不行的。
虽然也有人像奇波亚这样,在“帛琉”有家室,但布拉特与大部分的乘员都是住在港口的宿舍,而据说辛尼曼往往连着陆期间也不会从“葛兰雪”离开。玛莉妲似乎是寄宿在奇波亚家,二楼小孩用的房间里准备有她的床铺。不过照奇波亚太太所说的,玛莉妲一个月也住不到五天就是了。
“我也是被船长拜托的啦。那个人是个王老五,其他成员大多也是单身汉,总不能把玛莉妲这样的女孩子托给他们照顾。她住在这也快要两年了吧。我是觉得差不多可以放她一个人住了,不过孩子们都很黏她,这样子其实也没关系啦。”
一边准备着晚餐,奇波亚的太太在没人间的情况下讲出了这些事。不能让她自己一个人,是指什么样的状况呢?难道玛莉姐也是被带来这里的俘虏?给我多学学、我也被这么说过——方才听到的话语突然有了份量,促使巴纳吉偷看向陪着孩子们的玛莉妲,但他却不想提出质问。没必要知道,她们与自己是不同的。对着可能松弛下来的脑袋这么说道,巴纳吉沉默地度过了一段烦闷的时间。
总算到了晚饭的时间,占去起居间大部分空间的餐桌上,已排好七人份的料理。嫩煎兔肉与汤,还有面包,以及供所有人分着吃的,如山一般的马铃薯沙拉。兔子是在“帛琉”所养的,似乎是居民们主要的蛋白质来源。先不管料理的内容,眼前的餐桌模样对巴纳吉而言已堪称壮观了。在只有母子两人的家庭长大,也不知道与亲戚来往是怎么一口事的巴纳吉,从来没有在餐桌上看到七个人脸孔的经验。就读亚纳海姆工专时,巴纳吉虽然有去过自助餐式的餐厅,在那里却没有像这样紧靠着彼此吃饭的气氛。
像是不习惯,又像是没使用过的神经被启用的感觉。食欲压倒过有口难言的心情,巴纳吉等到奇波亚就位后,便把手伸向了面包。这时,所有人将手肘放到了桌上,并交握起双手,使得一瞬的沉默降临在餐桌间。
“主啊,感谢您赐予今天的粮食。”
默默祷告的奇波亚说道,太太与孩子们则唱和道“阿门”。当巴纳吉有样学样地交握双手时,孩子们已经一起开始用餐了。玛莉妲也若无其事地分开双手,拿起了刀叉。虽然巴纳吉有在电影里看过,但他没想到真的有家庭会在用餐前祷告。眨了眨眼睛后,巴纳吉重新将手伸向面包。那极端坚硬的触感,使他对于自己能不能吃得下去,开始感到不安。
吹过巷道间的风让窗户发出声响,调小了亮度的吊灯时而摇曳着。没有把人工对流调得较强的话,沙子应该会马上积在一起吧。不知道是不是肉体劳动较多的地方性格所致,每道菜的口味都很重,默默地将其送入口中,巴纳吉的视线突然停到了持续响着的窗户上。
听着这样的风声,一边静静地围绕在餐桌旁的家庭还有几户呢——在那之中,也有正哀悼着不会再回来的家人,而什么都听不到的人们。因料理而松懈的脑袋中浮现了这些话,巴纳吉感觉到拿着汤匙的手正渗出汗水。擦过额头上不知道是何时冒出的汗水,巴纳吉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用餐上。“大哥哥是联邦的人吗?”巴纳吉将汤匙放进一瞬间尝不出味道的口中时,其中一个小孩这样问。
开口的是三个人当中最年长的少年。一边意识到瞪着要他安静吃饭的奇波亚,少年还是毫不顾忌地将好奇眼神投注向巴纳吉。就在弟弟妹妹也抬头流露出窥伺的视线时,巴纳吉侧眼看到玛莉妲并无打算停下用餐的双手,便突然冒上了一股无名火。将没味道的汤喝进嘴里后,巴纳吉开门见山地回答:“是啊,你说对了。”
“我是被这里的人硬带过来的。”
尽管感觉到奇波亚手停了下来,以及他太太将视线移到自己身上的迹象,巴纳吉仍然不打算理会。“你是俘虏吗?”面对立刻如此间道的少年,巴纳吉以沮丧的声音回答:“或许吧。”
“要是这样的话,还好你是当我们的俘虏。如果你当的是联邦军的俘虏,连饭都没得吃喔。还会被拷问喔。”
“提克威,不要边吃饭边讲话。”奇波亚的太太说。理性告诉巴纳吉:别去理他。但这也己是惘然,因为巴纳吉把话讲了出来:“联邦才不会做那种事。”
“他们会。爸爸跟我们说过。他在一年战争时当过俘虏,是船长把他从收容所救出来的。”
看着对他而言应该是独一无二英雄的父亲,叫做提克威的少年一脸自豪地继续说。偷看到奇波亚只回以无力的斥责眼神,却不打算讲任何话,巴纳吉说道“……或许也会有那种事吧”,伸手拿了面包。
“因为有很多人的家人或朋友都是被吉翁杀掉的。”
奇波亚夫妻的手再度停下。孩子们也露出颤然一惊的表情而抬头,但玛莉妲仍摆着不关己事的脸,只专注于吃饭。巴纳吉则将面包硬塞进了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简直就像在啃沙一样,变酸的唾液开始在口中扩散。“彼此彼此吧,这种事情。毕竟是在打仗啊。”这样回嘴的提克威脸上,已经不是在吃饭的表情了。
“吉翁是为了让宇宙居民独立而战的。大哥哥,你也是宇宙居民吧?为什么要站在联邦那边呢?”
“提克威,你给我节制一点。爸爸要生气啰。”
奇波亚低声怒斥。提克威睁大的眼睛却一动也不动。巴纳吉吞下像海绵般的面包,并回看着对方答道:“哪会有正当的战争呢?”
“即使嘴上说的话是正确的,但吉翁砸下殖民卫星,杀害了大量人类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被杀掉的人,根本连思考正确与否的空间也没有。什么也不知道地,在某一天突然就被……这种事根本不合理啊。”
没错,这种事不合理。吉翁是异常的。破坏了“工业七号”的新吉翁也是异常的恐怖组织。面对单方面打算夺人性命的分子,自然会无条件地产生正当防卫的权利。自己只是行使了这份权利而已。所以那才不是杀人。我才不会是杀人凶手——
提克威用快要哭出来的脸看向奇波亚。尽管曾猛然一瞪巴纳吉,奇波亚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将汤送入口里。你看,说不出话来了吧。撑起的胸口里刚这样嘀咕,椅子的声音便喀当地响起椅子的声音,让巴纳吉吓得差一点就不自觉地弹起身。
是玛莉妲。才以为她默不作声地从座位站起,离开餐桌的身体就绕到了巴纳吉背后,当她的手一揪住工作夹克的领口,巴纳吉就不由分说地从椅子上被拉了起来。
就在奇波亚等人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幕时,玛莉妲用着不容反抗的力气将巴纳吉拖到了门口那边。“做什么啦……?”发出呻吟,光是要让自己不跌倒便已费了不少力气,巴纳吉像是一条被项圈拖着的狗,不一会工夫就被带到了玄关外。
“等等,玛莉妲……!”以手制止这样说着就要站起身的太太,对她瞥过一眼的奇波亚目光又朝着门板那边而远去。玛莉妲毫不回首,也不张开闭作一字的嘴巴。最后只看见孩子们睁圆眼睛的脸,夜晚的黑暗逼近包覆了巴纳吉的身体。狗儿在某处啼叫,呼啸而过的风声则将那掩盖了。
两人就这样穿越过巷道,前往“山”的方向。明明才刚过下午七点,镇上却是一片寂静。街灯稀疏的夜路是那么阴暗,就连一道电动车行驶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有餐具摩擦的声音、电视机的声响从家家户户的窗口微微地传来,眼睛阴森发亮的野猫横越过了巷道。没有开灯的人家则不知是已经熟睡,还是原本就没有人住。
“帛琉”的夜晚的确来得很早。放开我、我知道了、我会自己走。重复说过好几次才总算从玛莉妲手中被解放的巴纳吉,正受其催促在黑暗中走着。若想下杀手的话应该早这么做了,也不像是要将人带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修理。或者是要将自己关进郊外的监牢了吧,那正如我所愿——也算怀抱着自暴自弃的想法,巴纳吉踩住沙尘上的脚步动得比需要的还快。玛莉妲始终没有开口,沉默的两人队伍就这样静静地在阴暗的巷道前进。
等到城镇消失于后方,广大的贮石场在两人眼前出现。以潜盾刀刃刨削过的岩层,就是在这个贮石场进行筛选的,含有矿物的石块会送去工厂区,石头残渣则会被去到附有气闸的排出口,各自有输送带让石块通往该去的地方。潜盾刀刃久未运作的现在,贮石场尽堆积着以往挖凿出却未经处理的岩块和沙土,并与险峻的山势构成一道相连的斜面。穿越过就快腐朽的输送带钢架,玛莉妲靠着警告灯示持续前进,她将巴纳吉引导到了一个像是被穿凿而出,就开在斜面中间的洞窟里。
和通往中央采掘场的联络通道不同,这里是个没有用水泥做过像样补强的洞窟。监牢,这个字眼突然带着真实感逼向了自己,让巴纳吉在洞窟前回头仰望起夜空。沙尘化作的云霭到了晚上仍未散去,繁星的光芒——以及在相反一端闪烁着的城镇灯光——都朦胧地看不见。双腿开始怯步起来,但被先进入洞窟的玛莉妲严厉一瞪,巴纳吉不想让人看轻的一口气就先窜到了心头。咽下过一口口水、巴纳吉踏进洞窟。里头看来似乎也还有电源,玛莉妲一碰过入口附近的操作盘之后,设置于其中的点点灯光便照亮了坑道。
寂然冰冷的空气包覆住身体,风吹过的声音从后方渐渐远去。坑道描绘出和缓的下坡持续了有二十公尺,这之后则是一个被打穿的空洞。受到突然拉高开阔的天花板所压倒,脚步摇晃了两三步的巴纳吉看到扩展于那的光景,而倒抽起一口气。
刨削而成的石柱隔着一定间距耸立着,石柱所支撑的天花板倾斜成拱状,在天花板下面则是腐烂而变得破破烂烂的两列横长椅子,两列各十张的椅子一直排到了空洞底部。纵长的空洞里侧又更高出一截,看得见一道同样近已腐朽的祭坛,而褪色的红色绒毯则让尘埃所覆盖着。祭坛前方摆着传教用的讲台,相反方向还有受领圣体的台座。空洞那端,被悬于深处墙壁的,是钉在十字架上受刑的男性人像——
眼前的东西并非特别稀奇。不管是哪里的殖民卫星都至少会有一间教会,小孩们也知道这名叫做基督的人物就是圣诞节的由来。尽管声势不如旧世纪浩大,信徒的数量仍不算少,既使不是信徒,一般也都会在教会执行结婚典礼或葬礼。巴纳吉记得母亲举行葬礼时,牧师也曾朗诵过圣经的一节。
但在这里的,却不是那种徒具形式的教会。祭坛以及圣水盘,所有的物品都看得出是手工制作的,壁上的彩绘玻璃安装有照射灯,而在洞窟深处也下了工夫,让十字架圣像能被灯光照射而出。仿圣体灯作出的萤光灯,恐怕已是旧世纪时代所制的古董品。装点于祭坛左右的烛台与玛丽亚像,应该也是许久许久以前从地球带来的吧。
旧世纪……也被称做神的世纪的西历世代,这些东西是那时所留下的遗物。真实的信仰染上了血与泪,这里是靠着所有人削肉断骨打造而出的城塞——不自觉地走进祭坛,巴纳吉注视不语的基督像。不动声响地接近他身旁,玛莉妲突然开口说:“你说的话并没有错。”
“根本就没有正当的战争。但正当性不一定能拯救人。”
不加理会呆望向自己的巴纳吉,玛莉妲仰望起十字架。她那深邃阴沉的蔚蓝瞳孔在这时映着彩绘玻璃的光芒,看来正透明地发亮着。
“这尊石像,是卫星还在小行星带时所作的。提到初期的宇宙开拓者,就尽是一些在地球过不下日子的人还有政治犯,以及不具其他求生方式的人而已。宇宙世纪开始的时候,据说当时的首相曾讲过这是‘人类与神存在的世纪作出诀别’的时刻,但对这些宇宙开拓者而言,还是会需要一道能依赖的光吧。待在连太阳光都快要混在星星之中的小行星带里,就更是如此了……”
澄澈的声音在礼拜堂传开,渐渐地渗入巴纳吉紧绷的体内。想起奇波亚等人在用餐前献上祷告的脸,巴纳吉试着在嘴里说出了:“光吗……”即使这座“帛琉”被固定到地球圈,教会也在其他地方重建起来了,百年前在这里看到光的人们,其意念到现在也还没有消失。这道意念应该会随着刻划在小行星带的历史,代代相传到奇波亚等人的子子孙孙心中吧。他们相信迟早有一天,所有的刻苦都会得到回报——
“没有光的话,人们就无法继续活下去。所以人们才会想依赖这样的东西。但是,被抛来到宇宙的人们终究找到了代替这男人的光。他们找到了称为吉翁的新光芒。”
玛莉妲的表情微微地变得险恶。重新注视起基督像的巴纳吉,把在教科书上看到的吉翁·戴昆重合到了那上面。
“正当或不正当并不重要。但对于他们而言,这道光是必要的。为了抵抗绝望,并在残酷而不自由的世界上存活下来,他们需要某种东西,来让自己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改善的余地。没有人可以嘲笑这种需求。没那种东西也能活到下去、依赖没有实体的东西实在太蠢了——如果有人能这样断言的话,那家伙要不是过得十分幸福,就是活得与世间毫无关联。那样子并不能说是真正的活着。”
(插图089)
紧紧地握牢拳头,玛莉妲一口气讲完了这些话。这个人正在让我看她的心,正在向我表达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顺利传达给我的某种重要事物。这样的理解融化了巴纳吉身体的僵直,一边感觉到自己大受打动的胸口正平缓下来,他低喃道:“只有人类,才拥有神……”这让玛莉妲挂着有些出乎意料的表情,转向了他。
“有个人曾经这样说过。他说人们拥有可以超越现在的力量……那就是称之为可能性的内在之神。”
记忆中的话语和独角兽的织锦画就这样揪作一团,闯过了巴纳吉的心底。那不是恶梦,是称为父亲的确实存在所发出的声音,也是留在自己心中的话语——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是个浪漫主义者呢!”玛莉妲如此透露了她的感想。
“如果不相信人类或世界的话,是说不出那种话的。虽然不知道说这话的人是谁,但他应该是个温柔的人吧。”
对于玛莉妲突然笑出的脸庞,巴纳吉感到意外,也感到高兴。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自豪的复杂心情涌上胸口,让巴纳吉再度仰望了十字架上面的基督像。
光。内在之神可以置换为可能性或希望的某种东西。这样的东西一定在所有人心中都有,而又各自不同吧。所以彼此才会产生共鸣,时而出现争执。若是对相异的东西抱持有警戒心,人们也会将自己的戒律或正义规定、强化成独一无二的存在,让自己的过活方式变得僵硬,并因此而犯下错误。
从这个瞬间起,人们便杀了神。抹杀了可能性,为世界订下规则,然后逐步限于狭隘的固定观念。人们将称为伦理或道德的砝码置于一边,而时常保持着摇晃的另一边,或许就是他们的价值观吧。若不是这样,巴纳吉也就不可能和被自己“规定”成恐怖分子的玛莉妲共度这样的时间,并展露彼此的心给对方看。这样的固执不只是愚昧,更该说是一种遗憾……
给我多学学。辛尼曼这么说着的声音在巴纳吉脑海里浮现,让他垂下了目光。巴纳吉的视线落在积有尘埃的地面,一道叹息从他发热的脑袋泄漏而出。“就不要在意瑟吉少尉……那个被你击坠的家伙了。”玛莉妲如此说道的声音,轻轻地穿越过巴纳吉的肩膀。
“一旦搭上MS待在战场,就已经是称作驾驶员的作战单位了。被杀的话没得抱怨,也没必要为了杀人而感到愧疚。”
玛莉妲的话让巴纳吉知道,他那顽固的言行举止底下的意义,以及紧绷的胸口中所藏的想法,其实都已被人看穿了。巴纳吉不自觉地抬起头,并注视起玛莉妲的眼睛。这些是她想要传达的事、她体验过而了解的事。不可分的两者重合在她那蔚蓝的眼睛,凝聚成了尚未化作确实形体的直觉。胸口突然窜上一股冰冷的感触,巴纳吉慎重问道:“玛莉妲小姐也有搭上MS过吗?”
微微瞥过巴纳吉一眼,又马上转过视线的玛莉妲简短答道:“人手不够的时候会。”尽管听来有些含糊的回答让人感到心冷,一瞬间之后巴纳吉又不是很确定地想到了某种可能,使他只能静静注视着绽放出澄澈光芒的蔚蓝眼睛。
斜斜从彩绘玻璃照射进的光,让沉默地仰望十字架的侧脸有如圣母般浮现。真是个漂亮的人啊——直到现在才出现的认知窜上脑里,阵阵温暖了巴纳吉原本感到寒冷的身体。
2.
固定于整备用悬架上的“独角兽”身躯,其优美程度已体证了极致洗炼的工业制品,是足以比拟艺术品的。一方面具备着由直线与平面所构成的量产性轮廓,同时在装甲全体则施有复杂的构造面加工,使其保住了白皑雕像般的纤细形象。从额上伸出的独角也显露着有如美术品的奇妙气息,将名实相副的神秘风貌赋予到伫立的巨人身上。
“之前的高机动玴态……还是该叫作钢弹模式呢?当那启动的时候,是由称为NT-D的系统来扮演OS的角色。而拉普拉斯程式,您则可以把它想成会与NT-D的开启作连动,阶段性地解密的编码加密资料。”
一边从位于腹部的驾驶舱探出头,年约四十的技术军官说明道。所谓技术领域的人,为什么就这么不会看身分说话呢?尽管心里感到不快,安杰洛还是将身子伸出了升降机平台,并窥探起开着昏暗缺口的驾驶舱门。
由于只有开启备用电源、所以全景式荧幕这时并未启动在仿佛要让人融于其中的黑暗里,与线性座椅连接的显示面版亮起了待命灯示,徐徐地闪烁着可读作“La+”的标志。落入新吉翁手中以后,“独角兽”拒绝了所有外来干涉而保持着沉默,唯一的动静就只有这个号志而已。La+——恐怕就是宣告着“拉普拉斯之仑”所在的路标灯号。从冒上一阵寒意而毛骨悚然的安杰洛背后,弗尔·伏朗托开口道:“你说,阶段性地?”
“也就是说,封印会随NT-D每次的启动而解开,并提示出新情报的意思。从登录了驾驶员之后到目前为止的启动次数是两次。最初一次是让系统进入待命状态,第二次则提示出这个座标位置。是这样就结束了,或者下次启动时还会再提示新情报,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不过,从拉普拉斯程式在硬碟里所占的比率来推断,看作仍有情报尚未提示出来,应该会比较自然。”
“没办法在现阶段就让所有情报提示出来吗?”
伏朗托附和道。站在升降机平台上搓弄起下巴,戴着面具的高个子,看来就像在煞风景的整备工厂里独自展露着色彩。连夜赶工于调查“独角兽”的两天之间,似乎没有像样睡眠的技术军官回答:“是可以挑战看看啦”,接着便无力地垂下肩膀。
“即使只是要取出已经提示过的情报,就花了这么多的时间。要是随便对程式进行干涉,或许会让所有内容都变成白纸。若您能容许这种可能性的话,我会尝试,但我不建议您这样做。照顺序解开封印的作法会比较妥当。”
“不能解除驾驶员的生体登录吗?”
只要能做到这点的话,马上就能将情报取出。也没有必要再纵容那个叫巴纳吉的少年。瞥了以焦躁声音插嘴的安杰洛一眼,技术军官将带进驾驶舱的电脑拿到手边。一边整理起飘浮于无重力的大量管线,他背着身子答道:“会伴随同样的危险。”
“驾驶员的认证系统与拉普拉斯程式之间有所相关。只有在登录过的驾驶员启动了NT-D的情况下,拉普拉斯程式才会运作下一个步骤。就这层意义来讲,可以说这整个程式是在扮演着一种石蕊试纸的角色。因为要让NT-D启动,特定感应波的检测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才叫新人类驱动(NewtypeDrive)系统吗?”
面对技术军官藏有深意的发言,伏朗托回以明白了某种事情的声音。所以说,终究只能倚靠巴纳吉·林克斯吗?只理解到这点,便对整件事失去兴趣的安杰洛退开“独角兽”的驾驶舱一步。“是啊。虽然是这样,它的构造还是很奇妙。”技术军官如此接话的声音,安杰洛有一半都当耳边风,只管将视线挪至广大的整备工厂。
整备工厂设置于由四颗小行星构成的“帛琉”当中,号称体积最大的“卡利克斯”的一部分区块上,在此除了“独角兽”之外,还能看见二十架出头的MS并列着接受修理与逐项检查的景象。从这里隔着两具空悬架,有一架耸立着浓绿色庞大躯体的“吉拉·祖鲁”。旁边则排有作为吉拉系机种基型的“吉拉·德卡”,可看见袖部刻有徽章的机身正开启着全身上下的维修舱口。站在其正面的修长机体,是过去新吉翁军作为主力的卡萨型。那虽然是旧公国军残党开发出来,已有十年之久的简易量产机型,具有可变式结构的机体在运用性上倒不差,即使如今也能在斥候或侦查之际派上用场。新刻上的袖饰流露出匠心,使人不会去意识到凑数用战力的软弱,就此层面来说与机体是相称的,同时也酝酿出称其为“带袖的”的机体也无大碍的统一感。
将目光转到头顶,则可隔着天窗的玻璃窥见停泊中的舰艇灯火。由此处看去只有食指程度大小的舰影,应该是姆萨卡级的巡洋舰吧。“帛琉”的军港,是设置在四颗小行星岩层相互紧邻的接合面缝隙,并将彼此面对面的研钵状凹陷当作下锚处运用。因为各自的沟隙会被所面朝的小行星遮住,外部便无法窥见军港的存在。尽管某些角度能隐约看见码头的灯火,但联系固定起小行星之间的连结通道则尽到了网格的功效,使来自外部的观察变得困难。以三次元视觉规模构筑出的“港湾”,正可说是处于要冲的位置,尽管如此,却没有坚固要塞惯有的那种闭塞感。若提及作为下锚处的沟隙规模,光只是“卡利克斯”此处的直径就有五公里,最深处则可下探两公里。面对面的三颗小行星也凿有同样的沟隙,由于沟隙本身是以伞状般地覆于头顶,由其底部仰望的光景之美,只可用壮观一词来道尽。如果将其间的连结通道当成了钟乳石柱,这里就该称作是宇宙规模的钟乳洞吧。
在这个大空洞中,停泊有大小合计达三十艘余的艇舰,船坞的缝隙则飘浮有相对看来就像是玩具般的工作艇与MS。东拼西凑的残党组织几乎可当成是一只游击部队来看,虽然其中也有无法充作战力使用的舰艇,要再度起事倒也算备齐足够的动员数了。只要能解开这个叫拉普拉斯程式还是什么的玩意,将“盒子”弄到手的话,想一鼓作气发兵举事也并非全无可能,明明是这样的——仰望起“独角兽”的头部,安杰洛咬紧牙关。“原来如此,要称之为驱动系统,它的性质是有些偏激哪!”伏朗托这道语音,又使他慌忙将视线移回了正面。
“是啊。先不管事后将拉普拉斯程式装上去的人是怎么想的,这玩意本来就是台狩猎机械。可以说是两种矛盾的要素被组合在一起了吧。上校您说在它身上感受到的‘疯狂’,或许就是出自于这份矛盾也说不定。”
“我了解了。卡帝亚斯·毕斯特果然是将‘拉普拉斯之盒’交给不得了的恶魔来保管。”
面对技术军官的论调,伏朗托扬起面具下的嘴角说道。听漏重要的事了。甚至没有扼杀这份动摇的空间,伏朗托呼唤“安杰洛上尉”的声音已经传来,让安杰洛立刻摆出立正不动的姿势。
“和我之前交代的一样。通知全军照指示行动。”
“是!”
此时安杰洛也是在反射下并齐脚跟后,才反刍起收到的话语。照指示行动——对预测到的奇袭攻击进行应对。联邦军会来“帛琉”挑起战事。一方面感觉自己的体内正热血沸腾,另一方面则现实地思考到得调来冷冻干燥的蔷薇才行,安杰洛凝视起在眼前晃动的深红背影。伏朗托单手放上了驾驶舱盖,向技术军官问道:“那么,现前提示出的座标是在哪里?”
安杰洛没听到钻进驾驶舱的技术军官的回答。那或许是“盒子”所在地的座标资料,自己也有必要先听过。安杰洛打算从舱口偷看,却被伏朗托像是退下脚步的背影所逼,唯有急忙将路让开一途。
“……真希望这是个玩笑哪。”
面具映着“La+”闪烁的光芒,轻轻一笑的伏朗托说道。对此安杰洛只得皱起眉头。
※
同时刻,四月十二日上午零点二十五分。完成了对“拟·阿卡马”的补给,告别暗礁宙域的输送舰“阿拉斯加”正在返航月球的途中。
“阿拉斯加”被分类为哥伦布改级宇宙输送舰,全长达一面四十五公尺,幅宽一百一十公尺,形状长得几乎可说像完整的正方体。全长虽然不到负责护卫的克拉普级巡洋舰三分之二,占去船体大部分体积的两个货柜区块却有很大的容量,收容能力号称可达一个MS中队的份量。结束任务的现在,被令以普通航海部署的舰内曾度过一段平静的时间,但“阿拉斯加”当下所卷入的状况却绝非安稳。
由月球同行的克拉普级是原本就在的,回程则有从SIDE2派遣而来的爱尔兰级加入护卫行列,另有杰钢型的两架MS固定以前后包夹的形势守在船舰旁,闪烁着警戒的目光。即使输送舰会有护卫随行是理所当然的,但这阵容之慎重却更胜于战时,而且比起满载补给物资的去程,在回程加强护卫防备的状况绝对是一种特例。舰队司令部对此并未特别做说明,所以“阿拉斯加”的乘员也只能满头纳闷而已,不过干部中亦有察觉到事有蹊跷的人在。就连口头上派个增援都嫌麻烦的舰队司令部,没道理会为了一时兴起或搞阵仗而加派护卫。问题就出在从“拟·阿卡马”那接收下来的“行李”上。
“行李”明细如下:一名被命令从舰上归建的驾驶员,以及据说是在“工业七号”收容的两名民众。外加一名似乎与“带袖的”有关联的俘虏,但这人却有同行的中央情报局人员随侍在旁,其姓名与底细也完全没让“阿拉斯加”的乘员知道。恐怕问题就出在“她”身上——事件中的俘虏是个少女,这样的目击情报瞬时间便传遍了舰内——归因于乘员们的互通传言。过多的护卫肯定是为了护送“她”,而被编配到此的。亦即对于“拟·阿卡马”的补给仅为次要,若要追根究柢,移送重要的俘虏才是“阿拉斯加”的主要任务。这就是真相。
话说回来,就算知道这些也无法去改变什么。连情报局也有介入的话,随便追究事情是会要命的。传言就当作传言,乘员们的真心话则是只要能不出差错地结束航海就好。即使是坐在舰桥中央的舰长席,此时正注视着渐渐远去的“拟·阿卡马”的舰长,也是一样的想法。显示在主荧幕上的白皑舰体,不只是失去了整块左舷的弹射甲板,就连舰尾的腹鳍也已被人扒下。尽管看来应该是要立刻进厂维修的状况,参谋本部却吩咐要继续执行任务,就连负伤者的返还也不予承认。虽说是鉴于机密维持的处置,这样的话就只能想成是要全员一同战死而已。
“虽然不知道他们捅出过什么娄子,但那艘船也算是抽到了最糟糕的签王哪……”
军旅生涯满二十八年,在同年毕业于军官学校的众人都已陆续出人头地的节骨眼,还得抱着苦干实干心态任职于输送舰舰长的他,对于眼前的景象并无其他感慨。那不是他该扯上关系的对象。不只限于军队,身处组织中的人常常会有危机伴随在旁,得直接面对躲不掉的窟窿。自己只要尽早回到月球,把麻烦的“行李”卸下来就好。这么想着,当舰长将目光背向荧幕的时候,警报突然响起,撕裂了流动于“阿拉斯加”舰内的平稳空气。
“于第四甲板出现火灾警报!立刻展开探查。”
“出事的是第二居住区。该处已经充满烟雾。”
立即关闭警报声响的通讯员们在第一时间内,发出了报告的声音。“你说什么?”感觉到自己低吟出声的脸抽动起来,舰长将身子移到了舰桥侧面的操控台。显示出舰内状况的多面式荧幕之一,正被白茫茫的烟雾所垄罩着。损害监控面板所指出的发报位置是——
“那里不就是俘虏的收容区块吗……?”
位处舰内重力区块的,第二居住区。从损控面板显示出的“阿拉斯加”剖面图上所见,那持续闪烁的光点位置绝对不会有错。比起思考其意义更早一步,舰长大叫:“动员应急操舵部署!”
“马上进行灭火。应急要员去保护俘虏的安危……”
“确认到新的发报地点!是第一收容甲板。”
跟在通讯员的声音后头,第二个红色光点在布舷货柜区块的一角亮起。接在俘虏收容区块发生火火之后,收容甲板也检测出了起火点。已不是怀疑会否为误报或偶然的事态了,这让舰长在原地呆愣住一会。“是怎么回事……?”舰长不自觉低喃出声的疑问没人回答,窟窿这个字眼和发报画面重叠在一起,掠过了他的脑里。
即使是藉着旋转圆筒状构造物,使其在内壁产生微弱重力的重力区块里头,也不能缺少让空气进行人工对流的空调设备。因为在温差比重不存在的无重力下,空气是无法畅通无阻地自由流动的,这有让舰内出现局部真空地带的危险性。
于重力区块产生的烟雾便是靠这种原理,顺着无法轻易停止的人工对流在舰内肆虐,转瞬之间就让白茫茫的雾霭扩散到了整个区块。若是避难结束的话,还可以将隔离壁封锁起来,但乘员们处于普通部署下的反应称不上敏捷,直到教本上的对应措施被实行为止,已浪费了快一分钟的时间。在感觉到异常之后,能立刻从常备置物柜中取出氧气面罩(注:OxygenBreathingApparatus)的,差不多也只有负责看守俘虏的中央情报局局员而已。
同样由“拟·阿卡马”回收的两名民众,是交给“阿拉斯加”的乘员来看管。为了移送俘虏的任务而被派来的四名情报局局员,已开始独自应对起眼前的事态。其中两人守在收监俘虏的房间前不动,另外两人则分头去确认状况。他们虽然不认为敌方的特务有时间能潜入舰内,但同时在多处所发生的火灾很难想作是偶然的产物。身着西装、戴起OBA面罩,两名情报局局员将警戒的目光扫向烟雾流窜的通路,而他们怀里也已掏出了G-17无后座力自动手枪。于俘虏移送受到妨害之际,所有的应对手段都会在事后受到认可。即便枪口是朝向地板的,但他们两手握住解除保险的G-17的目光,已是身处战局中的士兵所会有的眼神。
烟雾时时刻刻在增加浓度,让视野的确保变得困难。如果这是场故意引起的火灾,目的除了调虎离山之外绝不作他想。虽然不该随便让俘虏移动,这样下去的话想避难也会来不及。当两名情报员开始这样思考的时候,穿着士官用太空衣的人影在烟雾另一端出现了。完全不顾举起手枪的两人,朝他们猛冲的人影才叫道:“你们这些人!只用OBA不够啦!”便放手把腋下夹着的三件太空衣交了出去。
“快点把那个穿上。在里面的人也是。”
不等对方回答,那人就将手伸向了上有电子锁的收监室门口。迅速制住他的情报局人员说“由我们来”,并瞪视起似乎是应急要员的乘员。虽然对方的枪口也同时指到了身上,但拉下头盔面罩的应急要员并未露出怯懦的气息,他用肃起杀气的声音朝情报局局员吼:“那你就快!”
“这个地区的防火负责人是我。要是有人死的话就会算到我头上。你不要只顾着拿那玩意指来指去,快!”
用着情报局局员交会过目光,开始把脚伸进太空衣之中。一个人持续进行警戒的途中,另一人则手脚敏捷地戴好头盔,并拉下面罩。花不到三十秒换装完之后,两人输入只有他们知道的密码,打开了电子锁。一人在门侧维持掩护的态势,另一人则开门走进收监室。
这个瞬间,站在旁边观看的应急要员动了手,碰触走进室内的情报局局员脖根。位于背部所背的生命维持装置上方,头盔接缝处的紧急按钮被他按了下去,使得背包上的状态灯示随即闪烁起来。注意到异样的局员打算重新启动装置时,头盔里已喷出无色透明的瓦斯。
那是飘流在宇宙时,为了将氧气消耗量抑制到最低而使用的麻醉瓦斯。当然,这功能并不会简单地启动,普通得经过数道手续才能使用,但事前动过手脚的太空衣只要按下一颗按钮,就可以让废气喷出来了。情报局局员只在两、三秒内便已昏迷,而注意到异样的另一人则慌张地走进了室内。比枪口指向自己的速度还要更快,应急要员朝情报局局员奋力一撞,并将手伸向了滚到地板上的对方脖根。
“你这家伙……!”如此低吟的情报局局员弛缓了脸孔,其身躯也变得沉甸甸的。推开昏睡的局员,应急要员设法站起身,并与愣站在收监室角落的俘虏对上视线。从被开着不管的门口窥伺起外头的状况,确认过没有其他人影之后,应急要员拉开了头盔的面罩。
“利迪……少尉?”
睁大的青玉色瞳孔,凝视起面罩深处的脸孔。“穿上这个。”短短这么交代过,利迪·马瑟纳斯将带来的太空衣朝对方递去。
“我们要从这出去。拉下面罩,跟紧我。”
俘虏——米妮瓦·拉欧·萨比并未说多余的话。确认其认真意志的目光也只在利迪身上停了一瞬,接过士官用的太空衣,米妮瓦爽快地脱下并甩掉紫色披肩。将厚重太空衣穿到着短衫的纤细躯艜上,没有花多少时间。两人冲出收监室,穿越过滞留有发烟筒白烟的通路。
※
穿过重力区块,两人来到被称为第一收容甲板的左舷货柜区块。不知道利迪在哪设置了多少的发烟筒,穿越气闸后又是一整片的薄霭。直径一百公尺,幅宽与挑高不低于三十公尺的广大通风道之中,分不出烟雾是从哪缓缓流出的;暂放在地板上的成堆货柜与预备品,以及从天花板垂下的吊车悬臂,都被薄霭的面纱所覆盖着。似乎是开始进行换气了,但应该也不能关掉空调才对。滤不尽的烟雾从四处的空调口涌出,看来就像是被害状况扩大了一样。
“起火点不明的话,不就不能把空调关掉了吗!”
“应该知道发报地区在哪吧?你说侦测不到热源是什么意思!”
怒吼交杂四起,杀气腾腾的乘员在薄霭中来回穿梭着。对象如果是发烟筒的话,即使用热源感应器也无法特定出位置的样子。隔着窄道扶手俯瞰着混乱的米妮瓦,差点就撞上了突然停住脚步的利迪。就在利迪抓住扶手,将差点浮起的身体拉回地面之前,他靠到通信面板上,拿起了麦克风。
“全员,防备真空!为扑灭火势,从现在起将抽去收容甲板的空气。没有太空衣的乘员尽速进行退避。距气闸开放还有三十秒。”
从舰内广播器响遍各处的声音,让慌张地来回四窜的乘员们当下停住了动作。下个瞬间,恐慌的黑色波涛开始占满货柜区块,乘员们用着倍增于方才的速度动作起来。
有的人靠到了太空衣的置物柜旁,有的人则在通往舰内的气闸附近为后续人员进行诱导“是谁在广播?我没听说有这回事啊!”“快向舰桥做确认!”士官们的声音如此传出土争取时间的气氛却不是光靠这些声音就能镇定下来的。一边看着周遭争先恐后进行退避的太空衣身影,米妮瓦在利迪的催促下踹了窄道的地板。米妮瓦抓住利用钢丝枪移动的利迪肩膀,两人从对角线上滑过了货柜区块的通风道。他们的去处有艘固定于发射台上的太空工作艇在等将,烟雾淡薄连绵的那端,一个绿色球体从船体阴影突然冒出,烧烙进了米妮瓦的视网膜。
“哈啰……?”
才不自觉地叫出口,着太空衣的人影便跟在哈啰之后出现,并朝两人开始招起手来。后来现身的另一个人影将哈啰拉过去,并作出窥伺周遭的举动,接着又躲进了工作艇的阴影中。尽管穿着太空衣,还没戴上头盔的那张脸孔却是米妮瓦见过的。是米寇特·帕奇——这么说的话,正在招手的则是拓也·伊礼吗?没时间多作思考,工作艇的白色船体已逼近眼前,米妮瓦跟着利迪将手伸向了天花板的部分。
两人随惯性滑到船体上,并抓住右舷开放的舱门。利迪先翻进艇内后,“快一点”一道听过的声音立刻从背后传来,米妮瓦便和果然似乎是拓也的太空衣身影一起搭上了工作艇。
这种从一年战争以前就被联邦军采用的制式工作艇,在船体全长不到十公尺的船体上备有四基雷射火箭引擎,艇内除操舵手外,尚有运载十名人员的空间。现在,乘客用的座位上坐着米寇特,可看到她因紧张而苍白的脸庞正看向操舵席。注意到米妮瓦的视线之后,米寇特状似尴尬地别过脸,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放在膝上的哈啰。胃底部感到一阵刺痛,米妮瓦一边穿过了米寇特身旁,而来到前方的操舵席。仪表盘已点有电源灯示,坐到操舵席上的利迪正开始进行起飞前的确认手续。
坐在副操舵席上,米妮瓦用安全带固定住身体。受到逼近自己的气氛所迫而走到了这一步,现在这行人是要用这种船来逃脱吗?为时已晚的疑问如此渲染开来,但米妮瓦并无开口的空间。关上舱门之后,喘着气扑到座椅靠背上的拓也问道:“气闸打得开吗?”并窥伺起利迪的脸。利迪没停下作确认的手,回答:
“因为这种工作艇也被当成紧急时的逃生艇在用,所以是可以从艇内连线到甲板监控系统的……那些人应该完成退避了吧?”利迪的声音上让拓也将戴着头盔的头凑到了ㄇ字型崁入的天窗上,开始观望起白烟弥漫的收容甲板状况。警报并没有停下的迹象,但已经看不到来回于甲板的乘员踪影了。对着回话道“好像结束了”的拓也,利迪回应说:“那好。要走了”,并迅速地操作起仪表盘上的面板。显示于甲板壁面上的“AIR”闪烁起来,在地面的警示灯开始回转后过了几秒,可以感觉到持续响着的警报声正急速地逐步远去。
窗外的烟雾在瞬时间被抹去,跟前的隔离壁徐徐开启。注压室的巨大舱门也往上下开放出通道,闸外的四方型宇宙才在眼前扩展而开,沉沉的震动便从脚边传来。那是固定工作艇的拘束器被挣脱,船体离陆的声音。看来利迪他们是真的打算从这艘补给舰脱逃。到底要去哪?试着这样延续思考的米妮瓦,却因为突然冒出的冲击声而缩起了身子。
像是用铁锤猛敲船体般的声音之后又连续响了两次、三次,让炫目的火花爆散出来,连天窗也为之憾动。是枪弹——在米妮瓦这么理解的时候,“他们对我们开枪了……”从米寇特那传出惨叫声,“不要紧。好好坐稳了!”而利迪的怒吼跟着响起。米妮瓦将目光转向窗外,便看到了拿着手枪朝工作艇接近而来的两道太空衣身影。其枪口冒出阵阵闪光,让尖锐的冲击声在艇内传开。
“倒数计时省略,要稍微粗手粗脚地来啰。别咬到舌头。”
利迪用不输着弹声的声音说。米妮瓦重新转向正前方,并憋起呼吸。工作艇的火箭引擎几乎在同时间点了火,由前方扑来的G力跟着包覆住全身。收容甲板的光景一下子就从后方消逝而去,看不见月球也看不见地球的真空宇宙占满了天窗外。
后方的监控荧幕显示出输送舰的四方型船体,眼看着便越离越远。压迫五内的加速度在数秒内减弱,米寇特喘出大气的声音也从米妮瓦背后传来。“好啊……!”拓也用着克制的声音这么叫着,响起‘哈啰!’的合成音效也跟着附合。虽然米妮瓦也跟着喘出气来,但在这时候——
“还没完。舰里有MS在。”
利迪尚未解除紧张的声音,让米妮瓦朝着后方监控荧幕的眼光丝毫不敢松懈。护卫输送舰的联邦MS。不用想也知道是这艘工作艇赢不了的对手。拥有核融合反应炉作为心脏,并驱使着四肢游于虚空的巨人若有那个心,高龄工作艇这样的飞行器转瞬间就会被它抓到。
到输送舰把握状况,然后发配追查命令为止还有几秒钟——在这之间可以争取多少距离呢?抱着紧张到吞口水的心境,米妮瓦和其他三人一同凝视起五吋大的荧幕。于是,在变成小指头大小的输送舰前后有小光点亮起,并拖出白色光尾的光景映到了荧幕上。
感应器画面上显示的“RGM-89”亮点有两个,正急速在拉近与工作艇的相对距离。是追查开始了。在这个距离下不用十秒就会被追上。米妮瓦看了专注于操纵的利迪侧脸。你有策略吗?打算这么问时,米妮瓦又感觉到船体叩咚地摇晃起来,便慌忙将眼光转回正面。
小石块从天窗外一闪而过,使轻微的冲击再度传到船体。比起浮现无数对物反应的感应器更快,弹丸般飞来的太空垃圾已雄辩证明出工作艇开进暗礁宙域的事实。从砂砾大小的小石,到比工作艇船体还大的岩块都有。虽说是随着残骸的进行轨道在航行,这种情况下相对速度就连时速一公里也放慢不得。过去组成殖民卫星的残骸群频繁地逼近而来,擦过船体然后流向后方。才经过与巨大岩块距离不到一百公尺的空间,散乱于周围的微小残骸就像沙尘暴一样覆盖在船体上,接着欺凌装甲的啪叽啪叽声便让工作艇不稳地产生了震动。
“等一下,这样不要紧吗?”
“我确认过航路。只要没散播米诺夫斯基粒子的话,就可以用雷达……”
回应米寇特接近惨叫声音的利迪,将接着要说出的话吞回了嘴里。当他才在想前方有什么东西在发亮时,原来是人身大小的建材直直地朝工作艇冲了过来。立刻转舵的船体大幅倾斜,使安全带深深陷进肩膀肉里。从米寇特手中滑出来的哈啰撞到墙壁,拓也则惨叫:“真的不要紧吗!?”“如果只做些不要紧的事的话,搞不好根本逃不掉哪……”一面这么回应,利迪的手不停地动作持,光操作航道设定面板就已分不出神了。感应器会捕捉残骸的座标,得靠这来求出最合适的回避航道。面板上的荧幕映出表示切入角的四方框格,而这些框格一道道地重复在一起,逐步描绘成一道三次元的回廊。
尽管是为了警戒残骸而刻意放慢速度,MS追兵的速度仍然很快。两架MS驱使将AMBAC机动左来右往地躲避残骸,正以工作艇完全比不过的速度追上来。到电脑计算完航道为止,只剩一会——看着航道设定面板的条状数据栏逐步有进展,回头又看到感应器画面上的追兵标示已近在眼前的米妮瓦,跟着因利迪叫道“好了!要来啦”的声音而握紧了汗湿的拳头。
“走啰!咬紧你们的牙关!”
刹那间,四基雷射火箭引擎一起喷出火光,使工作艇开始以最高速前进。船体咯叽出声,所有人的身体也被压迫到了座椅上。电脑所计算出的路径,是扭曲钻着残骸缝隙的复杂航道,使坐着的米妮瓦等人好比云霄飞车的乘客,落得被毫不留情地上下左右乱甩的下场。就在拓也与米寇特的惨叫相互呼应之间,工作艇重复作出直逼机动性极限的姿势协调,就这么穿越进了暗礁宙域之中。残骸汪洋眼花撩乱地错综流去,MS发射的光束一奔驰进流动的星空,受到直击的残骸就冒出了爆炸性的闪光。
飞散的碎片由水平方向喷来,像是被大量小石头砸到的声音折磨起耳朵。“只是威吓而已!”一边听到利迪这么怒喝的声音,米妮瓦将前方接近而来的巨大残骸放进了视野。那是为殖民卫星带来太阳光的反射镜残骸,龟裂粉碎的镜面集合体正漂浮于虚空。一面以间发之距躲开滞留于周围的碎片,自动操舵的工作艇正向反射镜冲刺而去。
“我要进行紧急煞停。从后方会有G力过来喔,准备好。”
凝视着航道设定面板的倒数计时显示,力迪叫道。4、3、2、1……点火。利迪的拳头敲向仪表盘的开关,让开进反射镜阴影的工作艇将前方姿势协调喷嘴开到最大。一瞬间,从背后推来的G力袭向全身,使米妮瓦无法呼吸。
所有没被固定的东西都飞往艇首方向,伸展到像是要撑断的安全带陷进了太空衣里。光闭上眼睛,防止眼球飞出就已费尽了心神,米妮瓦连头也抬不起来。进行紧急煞停的工作艇,在度过让人觉得有如永远的数秒后停止逆向喷射——就这样混进了反射镜残骸里,相对速度与周围碎片完全调整到一致的船体,开始缓缓地漂浮在虚空之中。
咳,不知是谁这么咳了出来。艇内会一片阴暗,是因为引擎强制熄火了吧。米妮瓦慢慢张开眼,注视起唯独闪闪发亮的感应器画面。追兵机体的标示露出迷惑般的举动,分两头散了开来。以胡来的加速度冲向暗礁群,而冲撞到殖民卫星残骸的工作艇……先不管这样的头衔中不中听,追兵失去了我方下落这点是没错的。在格外漫长的数秒后,“走了吧”利迪开口,米妮瓦则从天窗观望起虚空。笼罩头顶的巨大反射镜彼端,能够瞥见拖着推进器火光离开的淡绿色机畔,就夹杂在漂流着的无数建材缝隙间。
这次所有人都没有呼喊快哉的气力了,只有一行人松下一口气的气息流动于阴暗的艇内。到处弹来弹去的哈啰总算也露出安分的样子,而拍着耳朵说出‘奥黛莉,你好吗?’等等问候。只是在仓促间想到的假名——却在这几天内为自己设了限的名字穿过胸口,让米妮瓦连回答的声音也发不出,只是低垂着目光。利迪偷瞧了她一眼,然后发出打圆场的声音道:“我们暂时在这里打发时间。”
“等那些人离开之后,再开始行动。”
一边将哈啰推到米寇特的方向,利迪像是在闪避回望自己的米妮瓦视线一样地脱下头盔。真是个体贴过了头的人哪,一样这么想,米妮瓦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先回到‘拟·阿卡马’上再说。”挪开与米妮瓦稍微交会了一阵的目光,利迪接着说。“这个距离的话还追得到,等到与他们接触时就是作战开始的前夕了。到时候对外的通讯应该会封锁,所以他们也不能和‘阿拉斯加’进行连络。照道理讲是不会再被带回去的。”
“然后呢?”
米妮瓦不认为光是回到“拟·阿卡马”上,事情就会有所好转。带走像自己这样麻烦的俘虏,然后又夺取军方资产试图逃脱的结果会带来什么下场,这个男人是否有理解呢?跟着脱下自己的头盔,重新投以质疑眼光的米妮瓦,被另一道说着“也只能这样了啊”的声音给吓到了。
是米寇特。低垂着不与任何人交会的目光,她抱紧膝盖上哈啰的手用力了起来。备用电源在此时接通,点亮艇内的红色灯光,让米寇特那张苦闷的脸孔阴郁地浮现而出。
“不管是那架‘钢弹’或你都一样。因为我们看见不该看到的东西,没理由会让我们就这样平安地回家吧?”
“再说,‘工业七号’的那场战斗造成了大量死者和行踪不明的人。搞不好,我们本来就被算在那里面哪。”
拓也接着说。为了维护机密而杀人灭口——米妮瓦将确认的目光朝向了利迪。“呃,事情应该没那么容易就走向这种耸动的结果啦……”如此支吾其词,利迪的视线飘到了正面的天窗上。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要怎么办?就算我们回到‘拟·阿卡马’上……”
“我已经想好了。”
只有这时候能直截了当地说出口,利迪握紧放在操纵舵上的手掌。
“虽然是一步险计,但并非不可能成功。照我在离开‘拟·阿卡马’前弄到的情报来看,他们的作战似乎会在十二号下午开始。那刚好是‘帛琉’最接近地球的时刻。”
米妮瓦不懂自己听到的是什么。“作战?你刚才说‘帛琉’……”这么回问对方的米妮瓦,正面承受利迪开口说:“我希望你能协助我”时的目光。
“这件事不简单。我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进行,但只要能和你见面的话,就算是我老爸也该……”
话说到这里便打住,利迪再度将视线移回了天窗。“老爸……你父亲?”为了遮断米妮瓦低喃出口的话锋,利迪硬是用强调的语气作结:“没其他办法了。”
“这样下去的话,所有事都会葬送在台面下。为了确保这两个人,以及你本身的安全,希望你可以将性命托付给我。”
和利迪走出收监室时让人看见的眼神一样,下定与目标相应决心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让米妮瓦立刻挪开了视线。先不管利迪有着什么样的腹案,他的目光已经证明了这是充分考虑过后的行动。米妮瓦不认为对方的要求能够随口答应下来,就在沉默的时间空虚地累积途中,“这也是为了救巴纳吉”米寇特这么说的声音传进了米妮瓦耳里。
“我知道,这不是我该讲的话。但很抱歉,我没有向你道歉的意思。因为事实上将我们的殖民卫星弄得乱七八糟的,就是你的军队。”
看着米妮瓦把话说完的米寇特突然又垂下目光,并交握起放在哈啰身上的手掌。面对在这艘舰内比谁都憔悴的少女脸庞,米妮瓦只能静静地看着。
“但是,我想和巴纳吉道歉。如果不道歉的话,我……”
语尾因哭调而模糊。米寇特已经不打算多开口,寂静的时间再度降临在艇内。似乎是自觉到自己已踏上无法回头的路,脸孔上浮现坚定决心的利迪、颤动起湿润的眼睛,低垂着生气般的脸的米寇特、想将手伸到她肩上却又不能伸,只好侧眼偷看米寇特的拓也。充盈了各人的情感,使艇内的空气带着热度而难以呼吸,米妮瓦被迫在滞留有无数残骸的星空里寻求起搁置目光的地方。
仅有冻结的黑暗扩展在眼前的虚空中,米妮瓦找不到能作目光标的的物体。但是,聚集在这里的感情们,正打算寻找出口而即将朝某处跑去。和被那温热手掌引导的时候一样,自己或许也正打算再朝哪里跑去吧。要去哪?这么思考的脑袋无法好好运作,米妮瓦闭上眼吐纳出燥热的气息。即使留在黑暗中,也无法催生出下一项事态。不迈开脚步奔跑不行——
※
“……这原本就是不完整的武装。之所以在大规模现代化改装潮流中没被撤除掉,纯粹只是因为预算问题而已啊。形式上是还有定期做启动测试啦。从改装潮之后就没实际发射过了。”
尽管在舰长前显得紧张,炮雷长仍不掩饰生硬表情地说道。比起奥特搭话更早一步,在炮雷长身后预备的炮术班长走到前头开口:
“先不管结构上的问题,我对整备状况有着万全的信心。如果不在意只能射击一次的话,我会让您看到用百分之一百二十威力打中目标的成果。”
貌似锻炼有素的强健体格立正不动,其精神奕奕的声音则响遍了动力室。要你多嘴,用这样的表情瞪过炮术班长的炮雷长,并非是因为对方忽略自己这长官的发言而感到不悦,他大概是觉得不该把没把握的事情挂在嘴上吧。一板一眼的态度反成了缺点,这个男子有着过于将失败的情况先放在心上的倾向。“嗯,这次作战要成功就靠射击精准度了。期待你有好表现。”将回话的内容收敛在这种程度内,奥特对炮术班长的可靠话语只是听过就算而已。“是!”行过举手礼之后,炮术班长向右转,回到自己的整备作业岗位上了。
一边观察过舰长的脸色,炮雷长也踹起地面回到了自己的作业上。他前去的方向,有一具大到足以误认为战舰主引擎的蓄能器,还可看见炮术班班底全体动员对其进行逐项检查的光景。在班长的号令下,班兵们俐落地接续着粗到要用双手环抱的蓄能器缆线,相较起来,置身事外的炮雷长看来就没那么神采奕奕。尽管偶尔会插进几句指示,其音量却连班长的一半都不到,班兵们对其也明显地显露着视若无睹的态度。“这样实在是不行哪!”叹着气讲道的是一边观察着同样光景的蕾亚姆副长。
“认真是很好,但他缺乏一种霸气。那样的话是带不动士官的。”
厚重眼皮下的目光看着炮雷长,蕾亚姆淡淡说道。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个连半点亲切也没有的大块头女人意见相同。一边偷偷苦笑起来,奥特回答:“哎,也不是没道理啦。”
“大概也没有人想到,会有需要动用这玩意轰人的一天到来吧。”
直径十公尺,全长则达二十公尺余的能源储蓄槽前端,有着巨大到也是超出常识外的MEGA粒子制造装置、光束产生器,而MEGA粒子会透过八阶段的加速、收束环,一直通到口径十八公尺、有如怪物般大的炮口部。若把蓄能器也算在内,据说这挺全长近五十公尺的“大炮”就是因为本身过于庞大的尺寸才无法收纳于舰内,只好装在第一弹射器甲板的正下方,亦即用从舰底露出的姿态黏在“拟·阿卡马”上。这与共计装备有四门的主炮又是不一样的级别,在舰载兵器史上未有同类,可说是超出常识范围外的MEGA粒子炮——
“超级MEGA粒子炮。理论上,是拥有匹敌卫星雷射威力的据点攻击用炮击兵器……但我也没有见证过实际进行射击的情况。虽然有看过录影画面就是了。”“我也跟你一样哪。有装备这大到不像话的玩意的,就只有上一代的‘阿卡马’和这艘战舰而已吧?后来也都是无疾而终哪,在之前的吉翁战争。”
会让舰长与副长异口同声这样讲的超级MEGA粒子炮,简言之就是将普通的MEGA粒子炮大型化、高功率化的光束兵器。一击葬送大型战舰是理所当然,端看入射角的调整状况也可能消灭得掉整支舰队。简直像是将殖民卫星框架转作炮身使用的大规模杀戮兵器——卫星雷射,堪称为终极的炮击兵器,但问题在于成本效率比之差,因为一次射击便会消耗掉战舰所有的动力。
于使用之际,非得将战舰的主要机动力全部投入到蓄能器才行,这样一来,不只是没办法用其他的MEGA粒子炮,就连操舵都有困难。当然,也没有连射性,鉴于冷却与再度装弹等等程序所需的时间之长,一次战斗中能用上的机会只有一次而已。在以宇宙要塞“阿克西斯”攻防战作为胜负关键的第一次新吉翁战争中,当成打开突破口的兵器来发射第一炮还算有派上用场,要用在舰对舰的战斗则会非常不灵光。在针对吉翁主义的斗争已经进展到游击扫讨阶段的现在,据点攻击这种假定状况本身已经接近于无,联邦军自然没有理由或余裕量产用途有限的赔钱货,也就没有将其配置到其他战舰上了。若是改装后的经费盈亏状况并不理想,留在“拟·阿卡马”的最后这一门超级MEGA粒子炮肯定也会被裁撤,然后被人送去战争博物馆。将空出的空间分来收容MS,反而还更能产生扩充战力的功效。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这回的作战里头,这门赶不上时代的怪物会成为关键。在RX-0夺回作战之中——或者该说在民众救出作战之中,它将扮演决定事情成败的嚆矢角色。反刍起塔克萨那足可说是异想天开的主意,同时审视起敌方警戒宙域已在眼前的现状,奥特将气息从沉重的胃袋里叹了出来。耳聪目明地将视线转到他身上的蕾亚姆则用试探的声音说:“您感到不满意吗?”
“不会。虽然是很鲁莽的作战,但的确有道理。要让‘拟·阿卡马’单枪匹马对‘帛琉’挑起战事,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我也希望可以救出巴纳吉·林克斯,要是太拘泥在这点上……”
成得了的的事情也会办不成。在话锋之外补充完句意,奥特背向了蕾亚姆的视线。
“若要将‘独角兽’连他一起救出的话,作战的风险也会随之提高。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因为情绪上的问题,而让乘员们正做着以身犯险的事情,对此我还挺在意的哪。”
“现状下,能让RX-0启动的就只有巴纳吉·林克斯而已。如果不能将他连RX-0一同救出的话,就不算夺回了‘拉普拉斯之盒’。”
“虽然是这样没错……”
这才叫诡辩啊。根本说来,我们没道理要配合参谋本部的方便,把性命赌在夺回“盒子”的任务上。随便发起个作战来敷衍了事,然后夹着尾巴逃走的选项也是存在的。持续观看专心站着工作的炮术班兵让他感到难过,奥特使将视线落到了地板上。蕾亚姆什么也没说,她只从军官制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并悄悄将那拿到奥特面前。
用防损护贝片处理过的照片上,照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长相算得上是一表人才,而那木讷的表情在某些地方倒也和蕾亚姆颇为相似。稍稍紧张了起来,奥特一边问:“是你家的小孩吗?”蕾亚姆照例是不茍言笑地回答了对方说:“是的。他今年要满十七岁了。”
“因为我丈夫在所罗门海战战死了,现在是老家的母亲在照顾他。虽然已经半年以上没见到面……”
持续说道,然后注视起照片的蕾亚姆补上一句“这仍和我的命一样”,便将其收回口袋。从平日的木头人德行难以想像到的这句台词,让奥特睁圆了眼睛重新看着自己的副长。
“我不是很懂政治的事情。可是我告诉自己的儿子,妈妈是为了实践正义而在军队里工作的。虽然我不认为正义会在诡异的‘盒子’里面,但要执行救出作战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就算会因此而无法再回家,儿子应该也会谅解我吧。”
用着正经脸孔把话讲完的蕾亚姆接着说:“我想其他的乘员也是一样的”,然后便闭上了嘴巴。尽管那直言不讳的态度以及看不出肚子里想法的表情,都是副长和自己不对盘的特质没错,但在此时却全都惹人怜爱了起来,让奥特答道“是这样啊”并露出一阵微笑。
人们有时也会在惨遭修理,并且没地方可以依靠之后,才会注意到手边有如宝石般的存在。想着人生也还没有这么快就得放弃掉,当奥特打算将手放到与视线同高的蕾亚姆肩膀上那一刹那,通告紧急集合的短促警报声在动力室响了起来。
‘从友军工作艇接收紧急通讯中。舰长、副长,请至舰桥。’
只提示出最低限度话语的广播,让脸色改变的蕾亚姆低喃出口:“工作艇?”在这块或许已经有敌方巡逻艇出没的宙域里,没想到会有友军若无其事地过来接触。“在这种时候……!”分不出是否比低喃还早,奥特蹬地板让身体飘向动力室门口。一口气通过炮台基部的联络通路,奥特离开从舰底突出的超级MEGA粒子炮区块。只要回到舰内,通往舰内的电梯就近在眼前了。
电梯门才一打开,蕾亚姆就以不落人后的速度冲进了舰桥。一边用手制止就要站起身的美寻少尉,奥特发声:“是哪里的船?”
“是。识别码显示是所属于‘阿拉斯加’的工作艇,不过……”
用手放在耳机组上的美寻,将不自然地模糊了话锋的脸朝向通讯操控台的方向。荧幕上满布杂讯,无法看见通讯对象的脸。就在奥特皱起眉头时,‘美寻少尉,你听得到吧?’一道听过的声音从音箱传出,让他吸进鼻腔的一口气变得吐不出来。
‘我们这边没有多余的推进燃料了。快点允许我们着舰。狸猫老爹不在那里吗!?’
一句狸猫,让舰桥的全员将视线集中到了奥特身上。果然没错。没有舰长能够全部记得二百名余乘员的声音,但这个声音奥特听过。用咳嗽带过这阵脱线的空气,并将说道“你是谁?是我们的乘员吗?”的蕾亚姆搁在一旁,奥特握起操控台上的麦克风。
“接近中的工作艇,这里是‘拟·阿卡马’的狎猫老爹。请表明乘员的官职姓名。”
停顿了两、三秒的难堪间隔,音箱的声音如此答道:‘是!我是所属于“拟·阿卡马”MS部队的利迪·马瑟纳斯少尉。’数天前才在舰长室面对面的“少爷”脸孔明了地浮现于脑海,让奥特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是利迪少尉……?”和这么低喃的蕾亚姆照过面之后,奥特将无法聚焦的目光转向仅有杂讯的通讯荧幕。
‘现在我正与两名民众朝“拟·阿卡马”接近。望您派下着舰许可。’
“这是怎么回事,‘阿拉斯加’出了什么状况?”
‘我并没有接受到“阿拉斯加”的指示,而是在本身独断下回来“拟·阿卡马”的。’
舰桥的空气骚动起来。奥特迅速按住麦克风,质问美寻:“与‘阿拉斯加’能通讯吗?”“没有办法。如果不离开暗礁宙域是不行的。”边将立刻传来的回答听进耳,奥特从正面的航术荧幕确认起战舰目前的位置。
要是相信参谋本部送来的情报的话,距离“帛琉”的警戒宙域只剩两万公尺不到的直线距离。如果在这个阶段离开暗礁宙域,恐怕会被敌方的巡逻艇揪住。看了捕捉于感应器画面上的工作艇船影,奥特作出对方是明知故犯的结论,并向麦克风发声:“你为什么跑回来?”
‘我是拟·阿卡马队的驾驶员,因为想和战舰共存亡,就跑回来了。’
“这是违反军令的。你应该明白吧?”
‘我做好觉悟了。关于同行的两名民众,则是考量到就这样将他们交给参谋本部的话会有生命危险,才擅自将他们带了过来。’
“他说会有生命危险……”这么低语出来,美寻看向奥特。毕竟是已深知军方机密的民众,参谋本部没道理会爽快地让他们回家。即使有想过是可能的事,却也无法轻易对其肯定,使奥特尴尬地别过了美寻的视线。代替对疑问的回应,奥特与蕾亚姆知会过眼神,短短交代“允许他们将舰”,便将麦克风交给了美寻。
奥特刻意不去看美寻带着疑惑接下麦克风的脸。“接近中的工作艇,本舰允许你们着舰。请配合相对速度,听从甲板管理者的指示,由后方进入本舰。”背对美寻如此接话的声音,奥特再度仰望感应器画面。不管“拟·阿卡马”能不能存活下来,利迪少尉的军旅生涯绝对会因此结束。居然干下这种冲动的事……尽管也可以这么说,但要用那样小的工作艇甩开“阿拉斯加”的追查,并通过尽是垃圾的暗礁宙域追来,需要的毅力绝非等闲,是什么事情促使他这样做的疑念开始在奥特脑里闪烁开来。
只是要确保两名民众的安全的话,逃到作战前的“拟·阿卡马”的想法是很奇怪的。从利迪说想要与这艘舰共存亡的说词来看,他知道现在开始要进行的作战有多危险。算计好封锁通讯的时机才接触而来的狡猾也有其道理,可以知道这不是在一时激情驱策下所会作出的事——随着定不下主意的思考开始运作起来,面对航海长开口问:“这样好吗?”奥特在回答时显得有些词穷。蕾亚姆代替奥特站到前头,说道:
“距离作战开始不到六小时。现在也办法再把他们赶回去了吧。要警卫队对工作艇实施盘检。”
蕾亚姆“舰长”随后补上的认可,让航海长露出信服的模样转回操控台。只要直接问本人就好,对蕾亚姆这么说着的眼神不作声地点过头后,奥特看向手表。
上午九点七分。离第一阶段作战开始的十五点,的确不到六个小时。要将这桩事看成吉兆,还是……
※
按下启动开关后,电力流通的低沉声音晃动起机械的外壳,有年份的马达声势浩大地运转起来了。同时输送带开始运作,粉碎器的齿轮也喀啦喀啦地发出状况良好的启动声。
“好厉害!”“动起来了!”将孩子们的欢呼声置之一边,提克威将放进收推车的石块倒到了输送带上。大量拳头大的石头,首先会经过粉碎装置碾碎成粉尘状,之后再被涂有专用润滑油的输送带运送到洗净装置,接受喷射水流的洗礼。由于矿物会吸附住专用润滑油,便不会被水流给喷开,只有多余的石头碎屑会在这里被剔除掉。筛选过的矿物会在这个机制下逐批被运送出去,倒进位于输送带终点的袋子中。
由于这机器是设置住奇波亚家后方,一个连车库大小也不到的作业场所里头,所以绝对无法称得上是大规模的机器。尽管可以采取到的矿物量明显地只能挣些蝇头小利,对于提克威等人来讲,还是一台支撑家计的重要机器吧。“你是怎么做的?”朝着兴奋问道的二儿子,巴纳吉一边回答:“齿轮上积了油垢,我只是把油垢清掉了而已啊!”一边关上了筛选装置的维修盖。当巴纳吉一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起汗水时,四岁的小女儿便指着他笑说:
“脸都变黑麻麻了!”
摸在黏搭搭的脸颊上,巴纳吉才注意到毛巾早被油垢弄得脏兮兮了。像是不自觉地笑出来的奇波亚太太说道:“你帮了大忙呢!”并把新毛巾交给了巴纳吉。
“这样一来就轻松多了。之前虽然有拜托我老公来修理,但他偶尔回来也都得去开会忙东忙西的……提克威,你要和巴纳吉哥哥好好学,就算爸爸不在也要能自己修好才行喔。”
“我知道。已经都看过、记住了啦。”
一屁股坐在一斗装的机油罐上的提克威,用闹脾气的声音回答。没道理让俘虏来教自己……与其这么解释提克威闹脾气的理由,不如说他这个年纪,正是会无条件地反抗把自己当小孩对待的人。不知不觉露出笑容的巴纳吉,暂时先关掉了机器的电源。“我跟你说,妈妈就是用这个,来分可以用的石头和不能用的石头喔!”一面摸着绕在自己身旁说明的小女儿的头,巴纳吉隔着工作场的屋檐仰望起天空。透过褐色云朵照下来的光线,是他来到这里第二天之后已经看惯的“帛琉”的人工太阳光。
白天时,大部分的男人会出门去采掘场,女人们则是费心于在家庭工厂筛选矿石,或制作螺丝等等的工作上。正式的矿业厂商则设置于“帛琉”的外部,而且是从精炼到铸造都一手包办,所以家庭工厂的产量在全体生产量中占得不过是微乎其微的比率而已。居住区储石场里的石头——也就是同时为巨大潜盾机的居住区圆筒,在还有运作时所挖掘出来的石头——搬运出去后,因为工作的内容就是得从这些无用的碎屑中百中选一,性质上终究只是忙得多却赚得少的“家庭手工”而已。这和“工业七号”的自动化系统比起来,效率非常低落,而机械设备也老旧到令人回想起中世纪时代的程度,但把这样的生活视为理所当然,并度过了漫长岁月的正是“帛琉”的居民。然后比起帮忙修理机器更无其他打发时间的事好做,就是当下巴纳吉所面临的现实。
玛莉妲和奇波亚出了门,而小孩们也得上学的话,陪伴被独自留下的俘虏的,就只剩想打发也打发不完的时间而已。无所事事地在奇波亚家周围闲绕后,巴纳吉发现到故障的筛选装置,便自告奋勇地为再希望修好不过的奇波亚太太修理了。借来据说从奇波哑祖父那代就一直用下来的一套工具,巴纳吉和可说是古董品的筛选装置搏斗了半天有余。比起一个人闷闷不乐要好得多——虽然只是这种程度的劳动而已,但像这样听到筛选装置重获生命的声音,又被从学校回来的孩子们的欢呼声簇拥的话,巴纳吉不得不承认自己正体验着一股未知的充实感。
不管对方是谁,受到别人感谢时的心情并不坏。可以实际感受到自己正帮上别人忙的这项工作,对现在的巴纳吉来说是赖以茍活的一丝希望。工作期间不用去想多余的事情,能够尽情投入在眼前的作业里头。这之后自己会如何、自己到底又在做些什么——也不必为这些无益的不安所烦。要说是逃避现实的话的确也就是如此,但活动身体、留下汗水,确实能让精神安定下来。像个修行的僧侣一样,沉迷了几个小时在学校时并未认真作过的机器修理上——或者,这就是去依赖某种事物的行为吗?想起在洞窟教会里看到的玛莉妲脸孔,而将眼光落到被油弄脏的手掌上的巴纳吉,因为提克威说道“像这种事,你是在哪学的?”的声音而抬起了头。
“学校啊。亚纳海姆工业专科学校。那里是学习怎么照顾机器的地方。”
“亚纳海姆的话我知道。是制造MS的公司对吧?爸爸搭乘的‘吉拉·祖鲁’和上校的‘新安州’也是亚纳海姆做的。”
一边将玩具滑翔机朝向天空,提克威带有自满地说。将上校这个词音和戴面具的脸孔重合到了一起,巴纳吉回问:“你说‘新安州’,是那架红色的MS吗?”
“嗯。但是外面说新吉翁把那个抢走的传言是骗人的,只是亚纳海姆公司不希望自己协助新吉翁的事情穿帮,才会说是被偷的。”
“……喔——”
巴纳吉没其他的方法可以回答。不让他有咀嚼这段话的空间,提克威试探地问着:“我也可以去那间学校吗?”的声音又跟着传来。
“那当然……你想去啊?”
“嗯。只要对机器熟悉的话,新吉翁军就会愿意用我了吧?”
“可是,如果连你也加入军队的话,就没有人可以帮你妈妈了喔。”
“你真笨。就是为了帮妈妈我才要加入军队啊。人家也都在说,只靠矿山的工作已经吃不了饭了。我爸爸也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遇到什么事情……”
闭紧嘴唇,提克威就像丢石头一样地把滑翔机射了出去。被孩子固有的不安与愤慨所掷出,搭不上风头的滑翔机直条条地摔到了前庭。捡起那象征着人力飞行器的玩具,“你好伟大呢,提克威。”再三深深体会到自己无知的巴纳吉就这样背对着对方说了出口。虽然自己并没有能用大人语气说话的立场,但也没有其他话语可以抒发这股来路不明的自卑感了。
“不过,不知道能不能停下来呢?”
“停下来什么?”
“战争啊。不管是你的爸爸,还是玛莉妲,都不是喜欢才去打仗的吧?就这样打到惨兮兮的,两方面都已经吃够苦头了,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差不多该停下来的时候了。”
“你是叫我们要投降吗?”这么说着的提克威,表情开始险恶起来。尽管自觉到自己又说了多余的话,巴纳吉还是继续说道:“我不是在说要分谁输谁赢啦。”
“我想说的是,能不能彼此各退一步,好好相处的话就好了。”
接不上更多话,巴纳吉将目光落到了滑翔机上。有着像米妮瓦那样能思考的领导者,又有像玛莉妲这样能自律的军人。明明光靠这些人好像就可以让战争停下来了,现实却逼着要提克威这样的小孩去考虑加入战斗,让状况永永远远地轮回下去。要说这就是现实的话,巴纳吉除了承认自己的无知并引以为耻之外,已经别无他法。难道这就是辛尼曼所说的“学些事情”吗?了解过现况,并只为适应现况而学的知识终究不过是知识而已。可以思量那以后的事,并拥有影响现况力量的才是最原本的“智慧”,而学习则是将思考的素材融入体内的这段作业。
超越现在的力量、可能性——不熟识的记忆让太阳穴脉动起来,巴纳吉看起了提克威的脸。用有些疑惑的样子回望巴纳吉之后,提克威开始晃起从油罐伸下来的脚。“……我不是很懂就是了。”他说着将手摸向自己缩起来的头上。
“但是啊,如果没有战争的话,爸爸他们也会失去工作喔。其他没有工作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我在想,这样会不会更伤脑筋哪?”
“你那样说……”
这次真的无话可答了。这就是处于事态之内与事态之外的人想法上的差异——不对,巴纳吉认为这只是没有为人着想的知识遭现实粉碎了而已,他将视线从提克威身上挪开。有一种论调说,仅为知识的知识是不会拥有力量的,眼前的状况肯定也是这种说法的一种实例。不过是太阳穴出现了一股脉动,现实中的自己却只能对着小孩说出像小孩般的话而已,明明自己正是无法深植有用知识的人……
巴纳吉不由得地羞愧起来,然后又感到生气。他换手拿起滑翔机,并让它朝着提克威的方向飞去。滑翔机成为找不到出口的焦躁的发泄孔,飞过提克威头上,也飞过屋外的矮墙,然后便看不见了。
“好菜喔!”提克威起哄。“抱歉,我去捡回来。”这么说过之后,巴纳吉便离开了作业场地。一边听着小女儿走调的歌声,巴纳吉经过奇波亚家旁边来到矮墙之外。在四处风积着沙尘的道路旁,掉落有一架尾翼就要脱落的滑翔机,。正要将其捡起的巴纳吉察觉到,有道悄悄靠近的影子在路面上伸展开,使他的视野暗了下来。
抬头看去,有个没见过的男子站在那里。中等体型、中等身高,穿着肮脏工作服配猎帽的样貌,看来就和道一带常见的矿山劳动者一样,但他那坎在酒醉泛红的脸孔里的眼珠子却高涨着一阵阴沉的紧张感。当巴纳吉不自觉地退过脚步时,“你是巴纳吉·林克斯对吧?”男子的嘴巴动起,让他反射性地点了头。
“下午六点,在第十四太空闸道的三号港口,会有人来接你。”
低沉,但又细细道来的声音用着擦身而去的态势掠过耳根,然后则有某种东西被塞到了巴纳吉手心。等到回神过来之后,男人已经快要从巷道拐弯走去,只能隐约看见他被风吹拂晃动的上衣。“那个,请等一下……!”即使这样叫唤对方也没有回应,巴纳吉将目光落到了被塞进手里的东西。
被卷成筒状的纸卷、是两张A4大小的荧幕投影片。其中一张是“帛琉”的3D图像,以线构图形式绘制出的全体地图记载有详细的内部构造。另一张则显示有太空闸道的实地景像,让人觉得是盗录下来的粗糙图像中,应该是代表指定地点的红色光点反覆闪烁着。
确认附近没人走动之后,巴纳吉重新凝视起荧幕画面。当脸凑向荧幕的时候,某样东西掉到了地上,巴纳吉捡起那看来像原子笔的物体。以原子笔而言是重了点。恐怕是小型的发讯机吧——这么直觉到的全身都毛骨耸然起来,让巴纳吉忍不住踹起地面。
那名男子穿过巷道,正要在下一个转角拐弯。“请你等一下!”这么叫道,巴纳吉一股脑地追上了男子。抓住对方没停下脚步的肩膀,巴纳吉逼问:“会有人来接我是怎么回事?你又是谁?”男人手臂一挥甩开了巴纳吉,并用锐利的眼神与声音朝他说:“别大吵大闹。”
“不想死的话就照指示做。这里马上会变成战场。”
没放过巴纳吉讶然咽下一口气的空隙,男子迅速转身拐过了转角。巴纳吉虽然慌张地追在他后头,在老万组合屋并列于两侧的路上,却没办法找到男子的背影。虽然站到了距刚才约有二十公尺远的十字路口,并左右审视过一圈,却哪里都看不到男子的身影。只有一名弯着腰的老婆婆经过而已,男人像烟一般地消失了。
“你说会成为战场——”
握紧重量变得沉甸甸的原子笔,巴纳吉环顾起受到午后暧昧光源所映照的街景。研磨机的规律声响这时听来就像是机关炮一样,巴纳吉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摇晃了起来。该不会,是联邦军?那个男人则是正在进行潜伏的间谍或什么人员?别开玩笑了。这里明明只是被新吉翁舰队常成驻泊地而已,根本就不是军事设施。有那样的间谍在的话,总该会知道这点事吧。联邦军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来——
想到这里,一道电流通过了巴纳吉背脊。不管是这里或哪里都无所谓,联邦军的目标是“拉普拉斯之盒”。就像在“工业七号”所做的那样,他们正在采取为了将“盒子”拿到手的行动。夺回开启“盒子”的关键……“独角兽”才是全部,其他的事情则完全不放在眼里。会透过间谍来联络自己,肯定也是为了“回收”在现况下唯一能让“独角兽”动起来的驾驶员,因为联邦军就快要到这里来了。咬碎“工业七号”的暴力尖牙,也将袭向这个“帛琉”而来。
从手掌中滑下的滑翔机,静静地掉到了地面上。握着荧幕投影片的左手像石头般动不了,而以麻痹的右手捡起滑翔机的巴纳吉,开始死命地跑了起来。
首先得抓到刚才的男子才行。要透过他来和联邦军取得联系,叫他们停止对“帛琉”的侵攻。即使知道这不可能做到,却没办法让跑起来的身体停下,巴纳吉没头没脑地跑进了狭窄的巷道中将露出氧化岩层的“山”当成方位的标记,巴纳吉靠着昨天的记忆走向地下铁车站。与满载沙土的卡车擦身而过,就在不知道拐过第几个转角的刹那,巴纳吉的头差点撞到由去向而来的人影。
比巴纳吉停下脚步更早,迅速移动的人影先让开了路。有惊无险地站稳差点跌倒的身子,巴纳吉和站在转角的人面对面而咽下了一口气。
“怎么了?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并没露出特别惊讶的样子,玛莉妲发出清澈的声音问。“那个……”正当巴纳吉就要开口时,他也和玛莉妲背后的辛尼曼对上了眼,便立刻将荧幕投影片藏到身子后头。
在这里把话讲明的话,他们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全军。联邦军将受到埋伏,刚才的男人也会被揪出来吧。利迪、美寻、塔克萨、就连记下名字的机会也没有的舰长与通讯员们。他们并非只是被称为军人的作战单位,有血有肉的“拟·阿卡马”乘员们的脸孔在脑里浮现,让巴纳吉闭上了嘴。当然,会来的不一定就是他们。既然已经遭受到那样的损害,又有塔克萨和奥黛莉坐在上面,将侵攻而来的视为是其他部队也算理所当然,但事情并不是这样就没关系了——
这是一瞬间的思考。“巴纳吉?”玛莉妲皱起眉头的发问,使巴纳吉回过神来。巴纳吉伸出右手拿着的滑翔机,推给玛莉妲:“呃,这个请你还给提克威。”说完之后,他用着就像要踩空脚步的步调退后。
“我马上会回来。先这样。”
宣告下午三点的警报声响起。“巴纳吉!”背对着玛莉妲这么叫着的声音,巴纳吉又开始狂奔。要怎么做才好?要怎么做?警报声的音乐声渗透进重复低喃着的脑袋,让找不到出口的思考越显混浊。距离作战开始的下午三点,还有三小时。一边感觉到手中握的发讯机时时刻刻在增加重量,巴纳吉停不下来的脚步持续踹飞起路上的沙尘。
※
“接触他了吗?……不,没关系,老鼠放着不管就好。那是用过就丢的卧底,应该也不会握有像样的情报吧。”
下午三点的钟响起。下城区是由警报声断续作响报时,而在这个上城区则会变成宣告下午茶时间的清丽钟声。这座钟是自称为这里总督的男子,从地球的欧洲地区带过来的。一面对强迫传入耳中的音色感到厌烦,安杰洛重新握起施有象牙刻饰的话筒。
“比起这些琐事,‘独角兽’已经照预定移送了吧?……那好。就让它站在醒目的地方。那家伙一定会找上那里。”
如同预料地,电话那端的声音提出了疑问。视线转到背后,并将正拿起茶杯到嘴边的弗尔·伏朗托纳入视野的安杰洛,只好施压道:“这是上校的指示,不要去想多余的事。”并摆回话筒。古董电话发出“叮”的清脆声音,融入停止作响的钟声余韵中。
“您的贵事办完了吗?安杰洛上尉。”
与钟声相较下显得碍耳的声音传来,让安杰洛转过忍着不咂舌出声的脸。在人工太阳光粲然流泻进来的接待室里头,有着培培·门格南拧起淡黑脸孔微笑的身影。
累积着肥厚脂肪的巨大身躯上,邋塌地穿有古罗马式的宽松外袍,而他那看来便貌似好色的脸孔则朝向了安杰洛。虽说这是他祖先生长的土地——地球的南方民族服饰,不管是那闪着金色光泽的粗大手镯,还是戴在毛虫般手指上成串的戒指,看在安杰洛眼中都只是低俗的暴发户品味的一环而已。光执着在密集的奢华上的如此服装,和将气质弃置于不顾的官邸之主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便是“帛琉”总督平日的德性。
这样的吉翁主义信奉者是会惹人笑柄没错,但只要培培还身为“带袖的”赞助者之,就不能对他露出露骨的嫌恶情绪。“是的。在谈话中接电话,对您失礼了!”极尽客气地这么回答后,安杰洛回到了伏朗托身后。进展有照预定吗?对隔着面具如此质疑的视线用眼神点头示意过,安杰洛将抹去表情的脸孔朝向了培培。“他年纪这么轻,却很能干呢!”“帛琉”的总督抛来讽刺意味居多的声音。
“有他这样的年轻人在的话,就可以对新吉翁的将来抱有希望了吧?弗尔·伏朗托上校。”
“这句话要有像培培总督这样的支援者才能成立。要不然,我也无法断定。”
“哪儿的话。像我这种人,不过是个突然得势的投机分子而已。若能对吉翁的再兴贡献一份力量,便百般光荣了。再说,这样也可以替因为强制移民而被夺走代代相传的土地,最后只能在小行星带终老的祖先们了结一桩遗憾哪。”
一边以勃良地产的葡萄酒就口,培培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先不论其话语的真伪,他的祖先将生涯耗尽在小行星带的开发上是确有其事。由于宇宙辐射病而早年丧父,而被迫与母亲兄弟度过以泪洗面生活的他,不一会儿便就任了刚组织成的劳工组织代表。一方面致力于改善恶劣的劳动环境,另一方面则巧妙地煽动示威或罢工运动,成功将自己的存在价值昭示于财经政治界。特别是在战时,培培与靠着舰艇修理业累积财富的佩尔加米诺一族关系深厚,也有传言指出那时候用于修理业的大半矿物资源,都是培培从非法途径转售的。当时采取了中立立场的SIDE6拥有大量的浮游船坞,也就是说,将联邦与吉翁双方当成顾客的佩尔加米诺造舰公司背后,还有着随心所欲操弄着小行星带劳下组织的培培存在。
战后,虽然佩尔加米诺退隐,培培与SIDE6的孽缘却还持续保留着,对于维持“帛琉”这里的政治安定也有出上一份力。就这层意义而言,培培无疑是支撑新吉翁军的红人,也可说他是从强制移民背景下窜起的立志传型的人物,但培培这个男人原本就有强烈的投机分子气质。到了现在,倾注于改善小行星带劳动环境的热情也已成为往事,像这样镇坐在权力宝座上之后便转投榨取劳方阵营的无耻厚颜,叫人无法不想到媒体所说的“政治的季节已经结束”论调。经过一年战争,以及两次的新吉翁战争,宇宙圈独立的潮流已渐渐转变为过去的乡愁,但在其背后则有着培培这样的商业主义化身存在。用软性手段要过去的斗士从抗争运动中收手,再以奖励将其拱作榨取基层的一方,结果便造就了现在无人在乎的地球圈。
于培培来说,对“带袖的”进行协助不过是投资的一环,而军方也明白他就是构成军事产业复合体的魑魅魍魉之一。不认为培培是够格涉足重生新吉翁深处的男人,就连定期会面时也留心着不能对其松懈的安杰洛,因为培培接着说道:“不过,身为将‘帛琉’安全托付予您的人,我有个最低限度的请愿”的声音,而微微挑起了眉毛。
“特别是像发生在‘工业七号’那种骚动般的事件,如果事前不能让我先知道的话,会很困扰。毕竟也得顾虑到当局对于SIDE6的颜面哪。”
“如同我刚才所说明的,那是场不预期的事故。虽然我很感谢培培总督的鼎力相助,但也不能将军方的行动逐一告知予您。”
“这点我了解。只要能像这样定期地进行杂谈便已足够了。我丝毫没有对军方行动置喙的意思。”
对于伏朗托的回答,培培也附和照预定进行调和的声音。对于争夺“拉普拉斯之盒”的骚动缘由,这个男人究竟理解到了什么地步。当安杰洛这么想的时候,培培的眼睛悄悄地眯起,由其口中发出了切入要害的声音。
“话虽如此,我在意的还是米妮瓦小姐的病情。到现在还是没恢复吗?”
这就是这男人麻烦的地方。尽管沉浸在安乐的暴发户生活中,却没失去投机分子般的直觉。“很遗憾,等小姐能出来见人时,会再向您问候。应该是长年为了避人耳目而跋涉的疲倦显现出来了吧?”一边听着伏朗托机械性回答的声音,安杰洛注视培培的举动。“是这样吗?我也有常看的家庭医师。如果病情会拖久的话,请通知我。”这么回话的培培,脸上露出的则是已经确信米妮瓦人不在的精明表情。
“吉翁再兴之星如果出了个万一可不行。今日的新吉翁军……让联邦戒慎恐惧地唤作‘带袖的’军队组织,虽然是由上校您一手创建出来的,但组织的中心还是有米妮瓦小姐这股向心力在作用着。”
在叼着的雪茄上点了火,培培徐徐由沙发站起。“正因为有萨比家的遗物镇座,成不了的事才会成、行不通的事也持续地做到了现在。但如果米妮瓦小姐变得避不见人的话,我们这边也得重新作考虑才行。”
露骨的威胁话语脱口而出后,培培朝安杰洛一瞥。就在不自觉握紧拳头的安杰洛面前,答道“我们会注意”的伏朗托脸上,戴着的是名实相符的冷酷面具。肥厚的嘴唇一斜,培培隔着整而墙的窗户俯视起官邸的中庭。
“虽说如此,象征还是象征。众士兵眼中映着的,是称为红色彗星再世的您。一让居首位的人在前线挥舞旗帜,组织才会产生团结与贯彻的力量……不,这算我的生意经就是了。”
“在军队也是一样的。”
“是这样对吧。因此,才会有现在的新吉翁军的强势。但可惜的是,从外部不容易看到这一点。只要无法取得全地球圈的支持,吉翁就无法达到真正的再兴。我虽然是旧公国军的信奉者,但对萨比家名号会产生排斥反应的愚民之多也是事实。就这点来看,以米妮瓦小姐为中心来建立组织或许有极限。”
“总督您是想说什么呢?”
“我说过了吧?我只是一个投机分子,也就是生意人。我只是认为,如果投资对象身上蕴藏有飞跃成长的种子,即使无关个人的喜好也会想让促使其开花结果……夏亚·阿兹那布尔。”
这阵声音听来不像独白,也不像呼告。无视于不自觉回头过来的安杰洛,伏朗托持续用丝毫不为所动的脸孔朝向正面。
“或者该称他为,卡斯巴尔·戴昆。身为吉翁·戴昆遗孤的他,若能拿下面具再度现身于大众面前的话……会这样希望的,不只是我而已。”
背对中庭的喷水池,培培深深地吐出了烟。会将米妮瓦不在的事情说在前头,就是为了讲这段话而做的开场吗?了然于心的安杰洛,正等候着被称为“夏亚再世”的面具男子的反应。他是否有脱下面具,承受吉翁再兴锋头的觉悟呢——在数秒的沉默后,伏朗托开口道:“夏亚·阿兹那布尔是个败北了的男人。”培培闻言抖动起脸颊肉的脸则反射在窗户上。
“而他也是个已死的男人。会戴上这样的面具,是因为我知道死亡让夏亚的名字成为传说。所以我可以笃定自己只是在扮猴戏而已。对于活着的他,我并没有兴趣。”
“那么,您终究是没有拿下那个面具的意思,是这样吗?”
“我不觉得有那样做的必要。”
在你面前是这样的——安杰洛好似听到了补充言外之意的声音。培培则不解其意地上扬起嘴角,低声回道:“这真是太可惜了。”
“不肯现身的米妮瓦小姐,以及只是道幻影的红色彗星……这样看来,我果然还是搞错投资对象了吗?”
“总督,您太会说笑了。”
终于按捺不住情绪,安杰洛以尖锐的声音插话进来。毫无露出动摇的迹象,培培说着“这倒是失礼了”,耸起肩来。
“因为睡眠不足,神经变得有点敏感哪。毕竟从昨晚开始,‘港湾’那边似乎就一直挺吵的。”
被人反捅一刀,指的正是这样的状况。为了防备联邦舰队奇袭的舰队行动,已经被这么男人用敏锐的嗅觉闻到了。“谋略贵在隐密……军队的道理我是懂的。”培培这么接着说的声音,听在安杰洛耳中只像是讽刺。
“不过就和之前说的一样,我是‘帛琉’的负责人,有义务守护居民的安全。当然,全体上下的居民也都对危险有着觉悟,但还是会希望有足以成为其代价的确实证据。我说的是,能让人认为就算被卷进其中也值得的确实证据。”
简言之,你是夏亚吗?在培培沉稳中带有热意的视线前,伏朗托的态度是冷静的。“我并没有将您卷进事态里的意思。”而响起的声音也像冰块一样地冰冷上让安杰洛悄悄竖起了鸡皮疙瘩。
“我们会离开这里。”
着深红制服的高大身躯站起后,伏朗托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道。即使说的是预定中的事,却没想过会在这个场合被提及的安杰洛,将抑制住动摇的脸朝向伏朗托。培培也是一脸完全出乎意料的表情,而发出高亢的声音道:“这番话……倒不像是上校您会开的玩笑哪。”
“是吗。这并非是玩笑。今天会到此拜访,也是为了与您打个告别的招呼。”
从惊愕地张着嘴的培培指尖上,掉下了粒粒烟灰。忽然收敛起静静微笑的脸,伏朗托隔着培培所站的窗户仰望了“帛琉”的天空。
“……似乎是已经开始了哪。”
在人工太阳一望无际地亮着的那端,从相隔于厚实岩层外的宇宙中,似乎已经捕捉到敌人气息的脸庞这么说着。联邦的奇袭——比料想的还早。室内极尽奢华之能事的装潢,以及茫然呆站着的培培都急速地褪色,膨胀而起的战斗预感逐渐充盈于安杰洛的体内。
※
虽然从发现到米诺夫斯基粒子以后,雷达武器就被人视为是无用的大家伙了,但电子战本身并未因而消失。由于其转瞬间便会扩散开来的性质,每次战斗时都必须散布米诺夫斯基粒子才行,所以一度扩散出去的粒子很少会对电子仪器造成重大损害。也就是说,平时的电子兵装依然是有效的装备,现今的军事设施仍旧是采用依赖电波的警备系统。从被散布的米诺夫斯基粒子浓度与扩散状况,可以探知到散布源的米诺夫斯基雷达亦受人实用已久,基本上会进行的哨戒活动与雷达时代并无改变则是战场上的实情。
而这在“帛琉”亦不例外。小行是的表面设置有复数的雷达站,在警戒宙域则有尽职于早期预警管制机(EWAC)角色的MS,RMS-119“艾萨克”进行复数巡逻。与雷达站连动的警报站也配备有迎搫用的飞弹,以民间的矿物资源卫星而言,铺设的防卫网的确是太过严密,但联邦军定期进行的视察并未将此视为问题。雷达站是从一年战争时,直接将联邦军架设的站台沿用下来的来西,而飞弹类也用迎击宇宙残骸的名义通过了审查。只有头部装设整流罩的EWAC机体找不到理由可说,但关于这一环也只要在视察时把它们藏到“港湾”便能了事了。
四月十二日,十五时二十八分。执行巡逻的一架“艾萨克”捕捉到了入侵警戒宙域的残骸。该机的驾驶员便迅速前往现场,并且也向负责该区的雷达站作过了通报。
“望远镜3(Iorgnette)呼叫大眼睛(bigeye)。雅浦管区出现一外来物。应予警戒。在此传送座标数据。”
战后,以联邦军制式采用的RMS-106“高性能萨克”为基型,特别强化成电子战机体而脱胎换骨的“艾萨克”,有着酷似于旧公国军主力MS“萨克”的形状。虽然可以说,有着这种轮廓的机体正适合新吉翁来运用,但与单眼式头部一体化的整流罩直径却不下于十公尺,让机体从远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戴着人到吓人的帽子的人一样。驾驶员驰骋涂装为亮灰涩的机体,在构成问题的残骸周围试着绕了一圈。似乎是从殖民卫星残骸群飘过来的这颗岩块,最大直径有十五公尺余。虽然这样的小质量石块与“帛琉”冲撞也不致于构成问题,但现在是全军处于戒备态势的时候。驾驶员让“艾萨克”举起了机关枪,并对残骸的表面进行瞄准。就在他将射击模式设定为单发,手指放到球型操纵杆的发射钮上时,‘别这样。只会浪费子弹而已’,僚机驾驶员的声音从无线电传来。
“可是……!”
‘要不然你又会被叫去写悔过书喔。已经通报过了,所以交给警报站去处理就好。’
所属于相同巡逻编队的“古拉·祖鲁”驾驶员,并没有其他的见解。买一发炮弹的价钱,就可以让“帛琉”的一名居民吃到一个月的饭——这是连队长的口头禅,而部下们则被迫过着在演习时缺乏模拟弹可用的日子。尽管如此,出问题时却会扎扎实实地把责任算清楚,所以没有比待在平时的军队干活更不合算的了。“艾萨克”的驾驶员不干不脆地离开现场,将监视残骸的任务交给了警报站。亿分之一的机率下,残骸不一定就不会直击在行星表面的设施上。若有万一,到时候就有用迎击飞弹,或交由担任设施警备的MS进行射击,来改变残骸航道的必要了。
不过,这块残骸就连与“帛琉”冲突的轨道也没沾上边。由于是在同一个移动轨道上,相对看来慢吞吞地接近向“帛琉”的残骸,会沿着擦过主轴“卡利克斯”北边天顶的轨道飞去从判别帆道的那一刻,残骸就被排除在警戒对象之外,雷达站则回到了普通部署。因此,残骸瞬间减缓了速度,以及其深处热源苏醒过来的事情,他们并没有理由会知道。
拥有三角锥形状的“卡利克斯”顶点——看来也像野兽头盖骨的“帛琉”鼻尖上,质量投射器的发射轨道像角一般突出着,周围能看见于矿产射出之际,从网中漏出的岩石群滞留在旁的光景。残骸则从这块岩石群穿梭而进,并主动引爆了模仿岩层着色上去的伪装气球。从中而现的两架“洛特”,在气球消失后同时散开,其机体也迅速地混入了岩石群里头。
两肩上装备有粗长炮身的一架“洛特”贴向“帛琉”表面之间,装备着四连机关炮的另一架则协调起姿势,从腕部的多用途发射仓放出了新的伪装气球。那气球瞬时间便膨胀起来,展开成与刚才包覆住两机的气球相同的形状,并且不改方位与速度地朝着“帛琉”鼻尖擦去。两架“洛特”一边彼此掩护,潜身到“帛琉”的岩层,然后将复数身着太空衣的人员,从背部的兵员输送室解放而出。
背著称为地表行进器的携带式喷射器,ECOAS的成员陆陆续续飘出虚空。在与岩层混淆难辨的深褐色太空衣上,背负着附有消炎器的地表行进器的他们,就连尘埃般的气息也未发出,便滑翔到了“帛琉”的表面上。这群人穿过警报站的监视窗下方,前往联系起“卡利克斯”与三个“卡洛拉”的连结通道。除了堆积于岩层的风化细粒偶尔会摇曳而上之外,没有媒介传达出这群人移动的痕迹,他们只花了三十分钟多就攀到了通道的基底上。
钻过代替炮台被安置在那的“卡萨D”脚跟,队员们分散向复数的通道而去。AMX-006“卡萨D”,是一架好似将MEGA粒子炮的炮身直接当成躯体利用的可变式MS,在变形时两腕会折叠至背后,如猛禽般伸出的双脚则会变成支撑住炮身的样态。背对着“卡萨D”简直变成了炮台的异样身形,十六名出头的ECOAS729成员开始照预定进行作业。攀到通道的重点上,并将粘土状的高性能炸药逐处安装到上面,就是他们被课以的作业内容。
系稳了大质量小行星的连结通道直径长三十公尺,包覆住磁浮列车轨道与车道的外壳厚度有近一公尺厚,最大的一处通道全长则达三公里。若将矿业厂商设置于外围的支撑柱也加进去,上行下行为一组的通道总数共达十条。这样的建筑物想完全炸断未免太过巨大,但只要在重点处安装上适量的炸药,让最大的破坏效果连锁起来的话,所有建材都会因本身质量而走向瓦解的命运。这些地方诸如通道连接处、调节气温用的循环水道、外壳近接于备用发电装置的薄弱部份。攀到了漫长广大的通道外壳上,队员们理首于将炸药安装于预定地点的作业之中。
炸药用的是在接近绝对零度也可以引爆的塑胶炸药·SHMX型,能够随着设置的地点修饰其形状,并发挥所期待的破坏效果。想切断的地点,就用塑形为薄薄菱形的钻石装药法;想诱发引爆的地点,就用优于贯穿力的盘状装药法。这些手续乃是基于炸药威力与建筑工学求得的精密数学作业,而ECOAS的成员们都精于此道。潜身在重重绵延的小行星内侧,一边将新吉翁舰队驻泊的“港湾”大空洞放在眼底,这群人秘密地持续做着只有他们才能办到的,既朴素而又危险的作业。
潜伏在岩石阴影下的两架“洛特”其中之一——对于窝在双肩扛有长距离炮的里头的纳西里·拉瑟中校来说,这是段漫长无比的时间。作业结束预定是在两小时后,只要通讯还是封锁的,也无法确认执行的进度。等到所有队员们结束工作并且平安归来为止,一动也不能动的时间还要再继续下去。
“别给我出差错。毕竟有塔克萨在看着哪……”
将眼睛凑到车长席的潜望镜上,纳西里凝视起泛有绿色的夜视镜影像。潜望镜彼端只能看到矿业厂商的圆筒群,瞧不见连结通道的样'子。纳西里回转起潜望镜,将目光挪到残骸滞留的虚空中。方才,敌方巡逻机将枪口朝向自己时,心头的确是凉了下来。既然己经没了伪装气球,就不能再期待第二次的幸运。
可不能在这里出差错,让部下们丧失回去的地方。用汗湿的手握紧了潜望镜的操纵杆,纳西里将神经集中于观察周围。不知道是不是在前往换班的途中,一架MS形态的“卡萨D”不作声息地滑翔过“洛特”的头顶。
※
‘各位,我是舰长。已确认ECOAS先发部队到达目标,作战从现在开始移至第二阶段。MS部队,准备出击。期待各成员战事皆捷。’
奥特舰长响彻于MS甲板上的声音,气概英勇到完全不像平目的狸猫老爹。增援的狩猎人类部队,似乎也平安攀附到“帛琉”上头了。利迪戴上太空衣的头盔,并从脚踝抽出钢丝枪。瞄准起右舷这边最深处的自机悬架,利迪扣下扳机。
被钢丝回卷牵引而去的前头,有着一架苗条的人形机体。MSN-001A1,“德尔塔普拉斯”。在亚纳海姆公司的仓库遭遇胎死腹中的下场,就连制式采用的方针都没有定下的试作型可变式MS,就是利迪新分配到的搭乘机体。利迪原本希望搭乘的是驾轻就熟的“里歇尔”,但只有这次的出击不靠这架机体不行。毕竟是来路不明的试作机体,虽说只要向负责人志愿成为驾驶后补的话,就有希望转让搭乘权,会这么干脆地换手让自己驾驶倒是挺幸运的。看着容身于悬架上的浓灰色机体,并打量起聚在驾驶舱周围的整备兵们的态度,利迪吸过一口气后让身体飘向了该处。
半毁的“里歇尔”八号机被搬下到工厂区块,吉伯尼专属整备长等八号机的整备队伍正在照顾这架“德尔塔普拉斯”。“‘里歇尔’的零件一个也不能用喔,把备料从收纳仓搬出来排好!”一边听着吉伯尼四处怒喝的声音,利迪将目光扫向悬架背后的窄道。正如所料,整备阵容拿着说明手册左来右往着,根本没空闲分神到周围。这样的话就能顺利行事了吧……
‘R009(罗密欧)与J5(茱丽叶)与ECOAS的后续部队一同担任先发,推移至待命区域后就等待第三阶段作战发动。罗密欧008、010、011也依序出击,为本舰进行直接掩护,以防不测的事态。’
美寻紧张的声音在甲板内回绕着。同时,油压驱动的呼啸声与金属零件的震动声连续不断,利迪看向通往弹射甲板的升降机。从扁平的装甲车形态垂直立起,ECOAS那变形成MS形态的四不像战车,正逐渐让没有手掌的难看机体移动到升降机上。比“里歇尔”小上两圈的四不像战车像婴儿学步地前去的那端,已离开悬架的机体是赋予有茱丽叶5代号的“杰钢”,这架特务规格的MS在双肩扛着三连装飞弹发射器,另外还背有添附的推进器组件。是普遍被称为“完全型杰钢”的重装型杰钢。腰部与脚部也安装上追加装甲的机体正让其巨大身躯向前迈进,另一方面,离舰报告的一来一往让无线电热闹起来,从弹射器射出的线性驱动声微微撼动起甲板的空气。担当第一阵而出击的“里歇尔”罗密欧009,在离舰同时便变形为waverider——应该是为了跟着离舰的四不像战车而扮演搬运工的角色。
茱丽叶5与罗密欧009护卫着ECOAS先行出发,“德尔塔普拉斯”与两架“里歇尔”则担任“拟·阿卡马”的直接掩护。在被取名为“撞球作战”的“帛琉”奇袭作战之中,这就是利迪等MS部队被指派的行动顺序。虽然像是种用急智来弥补战力不足的作战,只要能顺利推移下去的话,就能封杀新吉翁舰队的反击。同时也为了利迪“这边”的计划,说什么都要使其成功才行——目送搭上升降机的“完全型杰钢”,利迪再度将目光放到窄道上,并将穿太空衣的小个头人影纳入视野。
即使将头盔的面罩拉下,由那无所适从的举动,利迪便立刻知道是“她”了。一面对于她平安抵达这里感到安心,利迪若无其事地举起手,对穿着太空衣、好似停在原地的小个子打过信号。直接攀上了悬架平台,正当利迪打算观察整备兵们动作的时候,粗里粗气的一道声音抛向自己:“你到啦,半路跑回来的家伙。”
将大型扳手像铁棍般握在手里,露齿笑着的吉伯尼指向天花板的方向。该不会,被他发现了吧?按捺下弹起的心脏仰望窄道之后,没有“她”的身影,利迪只看见沉默地伫立着的“德尔塔普拉斯”上半身。朝挂着搞不懂的表情转回脸的利迪,吉伯尼紧迫盯人地用沙哑的声音说:“看肩膀啦,肩膀。”
夹在腕部与推进器组件之间的肩膀装甲上,被施予了“R008”的喷印。“因为他们说你要搭哪。这可是‘拟·阿卡马’唯一免于被击坠的光荣编号。”这么说明的吉伯尼,正用着前所未见的亲切笑容在等待利迪的反应。虽然机体编号是多少并不会造成特别的感慨,利迪还是客套地笑着回答道:“那个,该怎么说呢,我很感激。”吉伯尼满意地笑着,把手绕上利迪的肩膀。
“可以做的我们都帮你做了,不过操作系统方面还是敏感地吓人,推进器的出力也不是‘里歇尔’能比得上的。要是以为和平常一样可是会受伤的。小心哪。”
“也就是说,是匹悍马啰?”一边这么回应,利迪再度看向窄道。“就这么回事。”不理会这么说着而拍到背上来的吉伯尼,利迪注视从扶手那飘来的娇小太空衣身影,周围的整备兵们并没有注意到——
“抱歉哪,得让你用不熟练的机体上场。”
“毕竟是半路跑回来的嘛。光是能出击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这小子,还真敢讲不是吗?”一边搓起人中,吉伯尼把万分感慨的眼光从利迪身上挪开了。“好不容易才逃掉的,竟然又自己跑回来。你变成了个独当一面的男人哪。”
想和这艘战舰共存亡……专属整备长的声音,听来是全面地相信了利迪这么讲出口的说词。利迪难免会为此感到心痛,但走到这一步了,也不能将计划就这么取消。从温和的吉伯尼身边离远的利迪,说道:“那个,整备长。出击之前,我可以和平常一样来这么一下吗?”接着用观望的眼神朝他看去。
“呃?”
“因为我想加深和爱机的一体感。”
才从系在腰带上的袋子里拿出复叶机模型来,吸了吸鼻子的吉伯尼脸上露出苦笑。“这种时候还想玩那个啊。你这人放的是真感情哪!”轻轻戳利迪的头盔,吉伯尼对部下们叫道:“喂!”
“出击前,少尉大人要进行冥想了。所有人待命!”
魔鬼士官一出声,整备兵们便纷纷从机体离开。算准吉伯尼改变身体方向的瞬间,利迪对“她”打了信号。蹬了像是没有角的钢弹型MS“德尔塔普拉斯”头部,娇小的太空衣身影迅速滑进驾驶舱门内。确认过谁都没有看到后,利迪也打算随后跟进。但是……
“等一下!”
因为吉伯尼响彻甲板的怒吼,利迪伸手碰在舱门上的身体变得动弹不得。满怀恐惧地回头过的利迪,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注视起自己的整备兵们对上了眼。
“祈祷利迪少尉战事皆捷,所有人敬礼!”
吉伯尼的号令一下,漂浮于无重力下的整备兵们便迅速行起举手礼。以各自角度漂浮的整备兵们视线热情,让利迪自己也端正姿势进行回礼,然后抱着心痛加深的胸口钻进驾驶舱中。最后看过了吉伯尼少许充血着的眼睛,利迪关上舱门。
关上的舱门背面成为荧幕,让已经启动的全景式荧幕视野化作完全。想松口气也松不下来,总之先擦了额上汗水的利迪朝背后唤道:“已经不要紧了,头盔也可以先脱下来。”躲在线性座椅背后的人影悄悄伸出头,并打开头盔的面罩。米妮瓦·拉欧·萨比白晢纤细的脸映入视野,事到如今利迪才感觉自己全身颤抖了起来。
万般顺利地让“拟·阿卡马”收容后经过六小时余。说服了让自己写下多余信件而感到愧疚的舰长,在利迪按部就班进行着回归MS部队的手续时,米妮瓦则躲在工作艇底部等待时机到来。尽管撑过了警卫队的临检,那之后两个人连碰面的机会也没有,结果便让她落到得一个人闯荡舰内的下场。虽说在事前已经定好细密的畤程,也有交给她舰内的路线图,可以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抵达这里却已接近奇迹了。普通来讲就算不会脚软,也可能在途中迷路,然后露出可疑的行径而遭到盘问。
话说回来,要是没有这种程度的胆识的话,两个人也没道理能在这里碰面就是了。侧眼瞧过像是镇定着的翡翠色瞳孔,利迪卸下座椅旁的一片荧幕面板,拉出教练用的辅助席。米妮瓦一面脱下头盔,一面对利迪投以“这样好吗?”的冷静声音。
视线前方,有着吉伯尼等人二三两两朝待命区域离去的身影。抱着胸口还未褪去的痛,利迪耸肩以对。
“要说没大碍的话就是骗人的,但我也没办法。因为除了这样做以外,就制造不出把你带出去的机会了。”
“拓也同学与米寇特小姐呢?”
“不要紧。美寻会照顾他们的。这次作战的基本是打带跑,所以战舰被卷入战斗的可能性不高。”
拍拍设置结束的辅助席,利迪添了一句:“虽然也得要事情进行顺利才可以哪。”米妮瓦用复杂的表情坐上位子,寄以确认的视线道:“你们只会对军事设施进行奇袭吧?”
“照道理是这样。因为‘帛琉’里面似乎有情报局的卧底潜伏,所以作战是在物件配置或工厂班表都掌握住的情况下才订定出来的。我们不会采取可能让居住区受损的作法。”
语毕之后,利迪才想起来自己是在跟谁说话。“果然还是会在意吗?”对着发出试探的利迪,米妮瓦用不悦的脸回答:“‘帛琉’的总督是个机关算尽、只为利益的人。”
“但居民和他是没有关系的。如果作战会让‘帛琉’的居民产生被害的话,我不能容忍。就算得夺取这架MS我也要回去通知他们。”
米妮瓦的眼神仿佛是势在必行一般。撇开稍微让自己被压迫住的视线,坐在线性座椅上的利迪刻意发出轻松的声音道:“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
“我也算是拿自己的命在赌呀。搞得不好的话说不定还会被枪决哩。”
垂下语塞的脸孔,米妮瓦抱持了沉默。那样子的表情,看来就只像是个连压抑感情的方法也不知道的青少年。才想着她能够面对大人们而语出惊人,却也会率直到令人讶异地将自己的内面展现出来。重新体认到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自觉胸口里涌现着一股奇妙跃动,利迪在内心咋舌起来。将米妮瓦的侧脸挪出视野,利迪故意用自暴白弃的口吻说:“哎,都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担心也没用。帮我们祈祷好运气会持续下去吧。”
“好运气?”
“能撑到这一步也包含在里面,以及作战会在最接近地球时开始的恰巧,再加上这架‘德尔塔普拉斯’都算是我们的运气。这家伙可以不靠任何附设组件突破大气层。要是这架机体没有搬进来的话,我也不会想到这么胡来的计划。不知道这运气是你的还是我的,总之现在的我们就是很走运啦。”
一半也算是为了讲给自己听,利迪语毕后便闭上了嘴。即使可以保持这股劲顺利到达目的地,也没有铁证可以证明事情会照期待来发展。要依赖一直以来躲避着的家,也让利迪感到抵抗。不过,现在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相信这股运气继续前进而已。就算会被人毁谤为背叛者,为了履行在场者的义务与责任——擦过又流出来汗,利迪一股作气般握住了操纵杆。检查过比“里歇尔”更高的能源功率数值,并确认悬架解除了接合部的那一刹那,米妮瓦说着“我知道了”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会相信的。相信我的运气,以及你的勇气。”
坐在线性座椅右侧,位于略为后方的辅助席上,微微笑着的翡翠色眼睛看着自己。就在心头怦然作声之时,美寻的声音响起:‘罗密欧008,请前往弹射甲板。’利迪则回答“了解”,脸朝向了正面。一边慢慢踩下脚踏板,利迪短短说道:“要出击了。戴上头盔。”对于不自然地避免对上视线的利迪并未露出介意的迹象,米妮瓦不发一语地重新戴上头盔。
轻轻举起机体的右腕,对吉伯尼等人作出告别后,利迪将固定于悬架旁的专用盾牌装备于机体左腕。也从墙上装备架取出专用的光束步枪,利迪让一举增加重量的机体前进,离开了应该再也不会回来的“拟·阿卡马”的MS甲板。让升降机运载到弹射甲板上,构成舰首的第一弹射器现于面前。闸门开放的那端,诱导灯的灯光一颗颗地点缀着突出于虚空的弹射器,在这时而起来就像是为不归者送行的篝火。
“看到第三阶段成功以后,我会脱离战线。只要作战进行顺利,就不用和敌机交战。或许我方的机体会追过来,但靠这家伙的加速性能的话,要甩开是他们是绰绰有余。接着就能一直线地通往目的地了。”
自己正准备做一件蠢事。按下忽然涌上脑中的怯懦,利迪说道。“好。”米妮瓦回应。
“即使说是最接近地球,要抵达也得花上近两天的时间。虽然是有准备好水与粮食,你可要先有觉悟喔。”
“我不在意。请你放手去做。”
米妮瓦委身于教练用的狭窄辅助席,露出早已做好觉悟的目光。稍稍瞥过那睁大的翡翠色眼睛,觉得她真是漂亮的想法又冒出来后,利迪轻轻甩过头,让视线逃向正面的虚空中。
不可以松懈。她是新吉翁的重要人物,也是我们的敌人。同时他也是位于事件核心,掌握有停息混乱关键的存在。所以自己才会决定救她——为了把联邦打算将其葬送于台面下的事实公开于世,并且回报已死人们的灵魂,就算这会被人说成是不成熟的正义感,自己却刚好处于能做到这些的立场。我有不得不去做的事——诺姆队长不也这么说过吗?。这是独自生还下来的自己被课以的责任。这是在场者不得不履行的义务。与对她抱持的个人感情,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罗密欧008,装设于弹射器。已做好出击准备。’
美寻的广播声在耳朵响起,帮利迪拉回了就要游离而出的意识。正打算回覆“了解”时,利迪注意到无线电已切换为个别通讯。
‘祝你幸运,利迪少尉。我还没忘记看电影的约定喔。’
即使是隔着面罩,美寻映于通讯视窗上的双瞳仍散发微微的热度。立刻思量起机内摄影机的位置,并确认米妮瓦没出现在对方荧幕上的利迪,感觉到背叛这个词的苦涩充满口中。“了解。”回覆过含糊的声音后,利迪注视视窗中有如小动物般浑圆的眼睛。
“……总有一天,一定会成行的。”
咦?——美寻皱起眉头的脸孔,利迪并未多看。他握起操纵杆,拉高割舍遗憾的声音:
“利迪·马瑟纳斯,罗密欧008。‘德尔塔普拉斯’,要出发了!”
倒数计时的显示指到0。线性驱动的弹射器弹射而去,一举涌上的G力包覆向全身。大受损伤的弹射器切面顺时由眼前经过,当机体接近向滑行跑道终点时,点燃本身推进器的“德尔塔普拉斯”蹬了一脚弹射器,让浓灰色的机体朝虚空中飞翔而去。
“我要测试变形结构。要忍住喔。”
其性能如何将会决定计划的成否,不等米妮瓦回答,利迪便实行了变形。弹起的胸部区块包覆住头部组件,摺叠的脚部则向左右伸展开来,背部的支架弯曲了九十度,并变形为机体的两翼后,挪移至机体下方的盾牌便成了流线型的机首。
基本上和“里歇尔”变形为waverider的结构并无不同。但是在小数点几秒内转换完姿态的机体,却拥有着令人联想起大气下使用的喷射战斗机外型,其视觉上的锐利度并非“里歇尔”所能比拟。展开于左右的主翼简直和有翼机体的飞翼一模一样,就连控制飞行力的襟翼都有设计在上头。一边确认先离舰的两架“里歇尔”位置,利迪是着轻轻踩下脚踏板。随着预料外的G力扑向全身的同时,“拟·阿卡马”的舰体随即远离而去,像是让五脏六腑掉到肚脐以下的战栗感奔驰过了全身。
(插图163)
“好厉害……!”
推进器还游刃有余。这种过于极端的机动性,能驾驭得来吗?——一瞬间,利迪感受到不安。‘008,你太超前了。不要破坏防御的队形。’边听到僚机驾驶员如此怒斥的利迪,急忙解除了变形,然后让机体反转过来。一面将无线电的送讯关闭,利迪问“不要紧吗”,并将脸转向背后。辅助席并没有线性座椅那般的抗G性能。米妮瓦无力地深陷于辅助席位上,直接开口道:
“没关系。不用在意我。”
尽管腹部看来正难过地上下起伏,米妮瓦睁大着眼睛开口。那无惧的声音,让利迪察觉到胸口的压力又提高一层,便无话可说地将视线移回前方。
在残骸散乱飘浮着的虚空中,还看不见“帛琉”的形影。应该就快要抵达警戒宙域了才对,不知道先出发的MS部队是否平安,而潜伏至“帛琉”的ECOAS有没有完成预定中的作业呢?只要任何一道程序出乱子,我们的计划也就会宣告破局。将如山般多的导致失败要因赶出脑袋,利迪凝视以格林威治标准时间计时的数位手表。十七时四十四分。距离可说是“撞球作战”重头戏的第三阶段开始,只剩——
※
十分钟后,十七时五十四分。最后一员穿过了舱门,“洛特”的兵员输送室大门随之关闭。
“奥米加小队,撤退完毕。所安装的烟火并无变更。”
坐于前方座席的副司令如此报告。比预定时刻早四十秒。没空闲为了全员平安返还而歇息,纳西里下令:“好,对‘拟·阿卡马’发送信号。”
“发讯之后,就脱离现在的地点。然后和从‘拟·阿卡马’启程的MS部队相互支援,掩护920他们杀进去。”
与复诵的声音同步动作,操纵席的驾驶员拉下操纵杆。潜伏于岩石阴影的“洛特”立身站起,在小腿肚能看见履带的脚部踹了岩层的表面。确认僚机亦将脱离后,纳西里把潜望镜转向“帛琉”所在的虚空。只有定期载货的输送船来来去去,看不见显示敌机存在的推进器火光。尽管宇宙仍然是宁静的,但已发送出了无线电讯号,最好将被敌方发现看作是时间的问题。畤刻为十七时五十五分,距离“撞球作战”的重头戏还有五分钟。能与之前两个小时半匹敌的,漫长难耐的五分钟从现在开始。
“这种天文奇观可没办法常看见。别给我打偏了哪,‘拟·阿卡马’。”
一边观望着彼此联系起小行星间的连结通道,纳西里在口干舌燥的嘴里这么低喃。不知道是不是探查到异常电波的消息被通报了出去,几架卡萨型机体离开地表土让纳西里感受到它们移动的迹象。
※
“ECOAS729来电。对方说objectball已经放到锥形点上了。”
从美寻少尉紧绷的声音里,可以知道她并无余裕来体会第二阶段结束的安心感。objectball——目标球摆设完毕了。已经无法从这场比赛中退场。必须迅速出杆,让做好瞄准的母球确实集中目标球才行。“好!”发出响彻舰桥声音的奥特,靠着这股劲道停下了思考。他从舰长席的扶手拿起舰内电话,并按下对全舰广播的按键。
“舰长通告全舰。开始第三阶段作战。即刻起本舰将冲人敌方警戒宙域之中,并以超级MEGA粒子炮对敌据点实施攻击。”
与炮雷长、航海长一同列席于前方操控台的蕾亚姆副长,将紧张的视线朝奥特一瞥。左侧的操控台坐有侦查长,右侧有美寻少尉,第二通讯室则交手给伯拉德通讯长,负责和ECOAS进行连络并统括通讯任务。舰长席旁边,万年空着的司令席是由亚伯特占去:虽说是视察员,他那靠不住的脸却是铁青的,但目前舰里也没有余裕和意愿让他到安全的居住区避难。将亚伯特硬吞下唾液的脸放逐到意识外,奥特接着说道:
“如同各位所知,装填超级MEGA粒子炮需要用上舰里所有动力。本舰从现在起会以最快作战速度冲进警戒宙域,但开始充填后则不得不倚靠惯性航行。转舵与姿势协调将无法随心所欲,主炮及副炮也都无法使用。只能靠战舰的航速来突破敌方的包围网。”
简言之,就是一冲出去之后便不能停下来了。要在绑手绑脚的状况下闯进射程范围内,朝目标照射超级MEGA粒子炮。直到战舰动力恢复之前,都得毫无防备地突破敌阵。一边亲身细听一百余名成员的叹息声,奥特强调:“这是个危险的赌注。”
“但是,作战的成败就靠这一击来决定。我期待全体乘员都能奋而挺身。”
搁下舰内电话,奥特审视在舰桥所有人的脸。被太空衣的头盔所遮蔽,虽不能判别出乘员个别的表情,但奥特再也没比现在更能实际感受到,充斥于一个个躯体中的生命重量了。将最后一口能直接呼吸进的空气积在肺部,奥特最后下号令:“全员,确认气密”,并关闭上头盔的面罩。
“全舰,实施加速防御。高速前进。”
口令复颂后没多久,机械的震动加剧,舰桥全体喀当作声地摇晃起来。共计十基的推进器喷嘴一起吐出火舌,让全长近四百公尺的巨舰发出由里向外的冲击。是“拟·阿卡马”开始加速了。奥特牢牢握住扶手,并盯紧了正面的航术荧幕。
从舰桥窗户看见的星光丝毫不动,除了速度表的显示以外,没有其他东西能证明船舰在加速,但由前方逼近而来的G力时时刻刻在增加压力,让奥特沾在腋下的汗水朝背后流去。从一分钟进行秒速一公里加速的“安全驾驶”开始,逐步将加速的间隔缩短为五十秒、四十秒、三十秒。突破三十秒大关后,扑向身上的G力便超过了3G,并让整张脸的皮肤阵阵波动起来。加算上太空衣重量的身体化作铅块,已经没办法再从靠背上扒下。两腕则像是被人往下拉扯似地沉重,若是放松的话,好像就会穿透过整块扶手。将舰内开通的无线电中来来去去的呻吟声听在耳里,奥特仍持续盯着航术荧幕不放。再过不久就要到达最快的加速度了——每分钟内加速秒速三公里。
舰体咯叽出声,连续加速的荧幕亮起注意灯示。碰撞到细微的宇宙尘,便会让沙暴扣击舰体般的声音响彻舰里。体感G力突破6G。舰体承受住相当于脱离重力圈的G力,随侍有三架护卫机的“拟·阿卡马”,像箭一样地穿过暗礁宙域。‘即将到达敌方警戒宙域。’‘米诺夫斯基粒子,散播至战斗浓度。’听着蕾亚姆等人透过无线电所发出接近于呻吟声的报告,看到加速荧幕的数值已经到达预定值的奥特,倾全力出声道:“超级MEGA粒子炮,准备发射!”
引擎的震动急速远去,压迫身体的G力也渐次缓和下来。‘座标固定,设定为舰桥指示的目标。’‘引擎停止,开始惯性航行。将全部动力传导向超级MEGA粒子炮!’‘全舰,切换为备用电力。’无线电的声音此起彼落,舰桥的照明才转换成备用电力的红色灯,这次则是从背后而来的冲击撼动起所有人的身体。由于加速结束,体感G力也变为0的缘故,从重压解放的身体便向前倾倒了。
推进器停止喷射,失去推进力的舰体随惯性在虚空中飞翔起来。真正的危险从现在才要开始。尽管船体作响的声音已经减缓,但细微的残骸冲撞声依然在扣击着战舰的外部装甲。太空衣的气囊萎缩下来,血液循环在奥特麻痹的下半身使其知觉到搔痒感,他屏息凝视着感应器的画面。
虽然航路是比照最新宙域图设定而出的,但外宇宙飞来的残骸并非全无阻碍去路的可能。散布了米诺夫斯基粒子的现在,感应器的有效半径为二十公里余。航路上若有捕捉到残骸身影,结果都会在小数点几秒的时间内与“拟·阿卡马”直接冲突……
忽然有道黑影掠过视野,让奥特背部的汗水随之冻结。窗户外闪烁起点点的小小白色光,是位于斜前方的我方机体——利迪少尉的“德尔塔普拉斯”告诉众人,它正在进行姿势协调。外宇宙飞来的残骸似乎是擦过舰体不远的旁边,而飞向后方去了。‘咿……’美寻的微弱尖叫,是在一秒后,残骸从感应器圈外远去的时候所发出的。
‘这种作法,实在太乱来了……’
用两手抱住头的亚伯特呻吟出来。你以为是谁害的?压抑住就要从喉头跑出来的声音,奥特用全身感觉到引擎的震动再度加剧。‘对空机枪还能用,把外来的小石头打下来!’压倒过蕾亚姆怒喝的声音,注入于超级MEGA粒子炮的动力声渐渐高昂。吸尽了“拟·阿卡马”生产的所有动力,巨大的怪物正蠢蠢欲动地脉动着。从舰底探出头的全长五十公尺的大炮,将蓄积于其深的能源律动传导到了全舰之中。
十七时五十九分。时程正在五秒误差内进行。接着就只能将机运交由上天来决定了。从荧幕上确认到接近射程圈内的“帛琉”亮点,奥特加强了握在扶手上的手掌力道。距离ECOAS安装的烟火爆射升空,照射出摆在锥形点上的目标球,还有3秒、2秒、1秒……
※
0。宇宙世纪0096,四月十二日十八时整。
在这个时刻,通行于“帛琉”连结通道的车辆并不多。工厂采取的是二十四小时三班制,晚班的换班时间已经在两小时前就结束了。上早班的人已经回家,大夜班的人这时则还在梦乡里头,所以并没有多少磁浮列车在运作。若提到会有什么来回于漫长广大的链状隧道的话,也只有往返着运送矿石的无人列车,或是配送粮食与日用品的运送卡车而已,即使把这些都算在内,走在一条通道上的交通工具还不到二十辆。
突然,激烈震动在隧道内蔓延开来,轰然巨响炸飞了全长三公里的高速公路。碰巧在场的卡车驾驶慌忙踩下煞车,将车停到了四线道道路的路肩。连结通道内虽然是没有重力的,但因为有和轮胎呼应的磁力作用于地面,驾驶车辆的感觉和在重力区块下并无不同。是有陨石冲撞到了吗?从驾驶座飘出,货车驾驶打算靠着鞋底的磁铁着地;不过他就这么漂浮在空中,听到了第二次的轰然巨响。
磁力没在运作。是停电吗?连这样想的空闲也没有,隧道内的照明便已熄灭并转换为红色灯源。同时在前方有道闪光膨胀开来,呼啸而过的暴风吹进管状隧道里。被风所吹走,货车驾驶不一会功夫便飘离了有五十公尺远,背部则撞在跟着启动的隔离壁闸门上。因为这股冲击而昏迷的他,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之间,一直到所有事情结束后被赶来现场的消防队救醒为止,都无法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持续沉睡着。
是ECOAS安装的“烟火”引爆了。算准交通流量最小的时间带,才在各连结通道的接缝附近引爆的SHMX,对连结通道产生了预料中的破坏效果。超越音速的爆炸风压化作冲击波,让引爆导致的断裂致命性地扩散开来,进一步连锁引爆的发电装置则从反方向加深了龟裂。爆发的能源丝毫没有白费地相乘在一起,使通道外壳撕裂为片片断断。喷出废气与火焰的龟裂处瞬间便扩张而开,等龟裂在直径达三十公尺的通道绕行一周后,共计十条的连结通道就变成了等同于从中腰斩的状态。
运载矿石的无人磁浮列车紧急煞停,通道断裂处的前后降下紧急隔离壁。从断裂处喷出火舌,让四颗小行星的接合面闪烁起无数的光芒,但对“帛琉”的腹地而言不过是用针尖扎入程度的爆发而已。只要没用上核弹,拥有庞大质量的小行星轨道就不会改变。作为主轴的“卡利克斯”当然没出现大碍,就连三颗“卡洛拉”也丝毫不为所动,“帛琉”与引爆前丁点没变的形影仍持续漂浮于暗礁宙域。不过所有的连结通道既已腰斩,四颗小行星便可说是个别隔绝了开来——从“帛琉”有史以来,首度被孤立的四颗小行星,现在仅靠着惯性保有“帛琉”的形状。然后就连审视这项事实之章大的时间也没有,第二项事故又袭向“帛琉”。
有两架所属不明的机体,在爆发的同时侵入了警戒宙域。正确来讲应该是三架才对——变形为waverider的“里歇尔”与乘在其背上的“洛特”,在雷达上是判别为一个热源——随后出现的电磁波妨碍使观测不可能变得更加详尽。跟在先发部队后头,侵入警戒宙域的“拟·阿卡马”所散布的米诺夫斯基粒子造成了这波干扰。
与同时在多处发生的爆炸搭配上时机,复数的不明机体开始接近向“帛琉”。这无疑是敌袭,而四架“吉拉·祖鲁”便从“港湾”的军港紧急出动了。一方面有“艾萨克”观测敌方的侵攻方位,另一方面配置于警报站进行警戒的MS也离开地表,复数的“卡萨D”则在“港湾”撒下了警戒网。爆发前夕,探查到有异常电波从“帛琉”发讯的防卫队,已确信敌人早潜入了己方阵营中。就在警报站搜索灯的光圈四处游走时,彻底搜查“帛琉”地表的“卡萨D”驾驶员、终究是捕捉到了潜藏于火山口的深褐色机影。
即使施有相近于岩层色泽的涂装,还是瞒不了在极近距离下的观测。探测到“洛特”热源的“卡萨D”驾驶员一边追寻入侵者机影,边让自己变形。看来像有勾爪的腕部组件倒转过来构成脚部基架后,炮身状的躯体便竖立而起并展开一对手掌。即使拥有被揶揄成“外星人的交通工具”且类于节肢动物的轮廓,变成MS型态的“卡萨D”的机动性仍不是“洛特”所能匹敌的。面对乱射肩部装备的机关炮后,只能以些许喷嘴后退的“洛特”,“卡萨D”的驾驶员一鼓作气朝敌人逼近。
刹那间,从别处飞来一道火线,直击“卡萨D”。连从背包拔出的光剑都没机会使其发振,“卡萨D”已自腰部折成两半,脆弱的机体在膨胀的爆发光中碎散。从岩石后发射一百二十公厘低反动加农炮的另一台“洛特”——纳西里·拉瑟队长搭乘的“洛特”在确认击坠对方的同时便从岩石后冲出,并让肩上扛着粗大加农炮的人型躯体溜进下一个躲藏地点。
“帛琉”的地形已建档于资料库之中。即使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也不会犯下让对方轻易抓到的闪失。ECOAS的基本正是在于隐密任务。确认担任诱饵的僚机也已开始移动,纳西里找起下一个猎物。要用这种步调尽可能地多打下一架敌人,来支援塔克萨等ECOAS920部队的成员进行攻坚。想到突围闯进“帛琉”之后,还得费手脚救出变成俘虏的民众并从中脱离,就有必要醒目地制造骚动,将敌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才行。距离“撞球作战”的重头戏——照射超级MEGA粒子炮的时刻只剩几秒。用潜望镜补捉到从“港湾”涌出的敌机大群,纳西里在嘴边刻划下与痉孪难辨的笑容。
接在破坏工作后头的敌袭。然后则是宣告我方机体被击坠的爆发光轮。“帛琉”被卷进了突如其来的混乱之中,但深埋于“卡利克斯”的两只巨大圆筒——潜盾机内壁所住的人们要知道这些状况,则还是之后的事情。因为连结通道的爆发在他们耳中听来,只像是远方落雷程度的声响,就连震动都还无法亲身体验到。两处居住区块正在迎接与平日无异的黄昏,唯有沉沉回荡着的警报声音色夹杂于风声之中,宣告了异变的预兆。
上城区中心,在邻接于总督府的官邸这边,听闻警报声声音的培培踹了覆有皮革的椅子。被弗尔·伏朗托单方面地要求断绝关系,对于几乎足以狂奔的体势,在与相关各界进行协议的他而言,那警报声听起来就像是宣告破灭的声音。另一方面,在下城区则有提克威踢翻了餐桌的椅子,并且连母亲的劝阻都不听地就冲到家门外去。
说是有紧急的命令下来还什么的,爸爸、玛莉妲以及船长都一起回到了船上。巴纳吉也是在去拿滑翔机之后就一去不返。他没理由逃得掉——船长既然都这么说了,提克威也不觉得那个幼稚的俘虏有这种胆量,但此时警报声的声音听起来却异常沉重,让他的胸口一直悸动着。同样感觉到悸动的人并不少,他们一同仰望起人工太阳已经消失,并向神祈祷托付给新吉翁军的亲人能够平安。
巴纳吉没有这种余裕。在位居“港湾”的军港设施前走出地下铁,正于无重力的通路移动的他,落得比提克威等人更接近地承受爆发震动的下场。
咚。低沉声响由无人的通路呼啸而过,警报声的音色则跟在其后。记载于投射片结构图上的这条通路,是担任采掘场警卫的人所使用的便道,不只是像网目般地连接了各坑道,就连一般人要进入此处都会受到限制。而此地也与“港湾”相通。比照起标示在墙壁上的地区记号与荧幕投射片,确认过自己目前所在位置的巴纳吉,至今仍然可以藉着留有余韵的震动感受到让他心慌的预感。时间是下午六点。所指定之“迎接者”会来的时刻——
“开始了……”
是联邦军的攻击。没有其他的推测,巴纳吉加快了升降柄的速度。他并没有到所指定的第十四太空闸道,而是朝着有新吉翁舰队基地的“港湾”而去。攻击既已开始,自己的打算或许早就是多余的行为,但现在只能够继续向前而已。先不管是否做得到,要让“帛琉”的居民远离战火,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手段了。一边让像是在催促的警报声声音惹恼自己的神经,巴纳吉只注视着前头。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的预感,让握在升降柄上的手掌渗出汗来。
※
小行星间的接合面出现无数光点,闪闪发光的景象只维持了片刻。滞留在爆炸处的废气流至行星阴影下,而无法观测到;“帛琉”显示在主荧幕上的样貌,看起来就像平常一样。
‘观测到“帛琉”的连结通道部出现爆发光源!’
‘超级MEGA粒子炮,装填率百分之一百二十。发射准备完成。’
接在侦查长后头,炮雷长的声音急速穿过无线电。奥特由舰长席挺出身子,重新凝视起经由光学修正过的“帛琉”影像。以状似弓箭头的“卡利克斯”为主轴,有着三颗坑坑疤疤的岩块“卡洛拉”群聚在旁——如今ECOAS已经让所有的连结通道断裂瘫痪,那只是藉惯性靠拢在一起的四颗石块。如此一来,目标球就排好了。剩下用球杆一顶击出母球,将摆到锥形点上的目标球撞倒而已。
一炮就要打中要害。心中这么默念,奥特于丹田鼓足了一股劲,但在这时候……
‘高热源物体接近!数目为二。是MS。’
侦查长的声音,让奥特就要出口的命令堵在喉头。怎么会在这个关头?奥特仰望感应器画面,盯起急速接近的不明机体标示。从“帛琉”启程的四架MS中,有两架穿越过我方的MS先行部队,并朝这里逼近。由于“拟·阿卡马”本身正以高速航行,双方靠近的速度惊人地快。方位则几乎就在正面,无法进行回避运动与炮击的战舰完全无从防止其接近。
这是不到一秒所作出的思考。‘让直接掩护的MS去迎击……’遮断了蕾亚姆就要这么脱口的话锋,奥特叫道:“别管他!”
“要我方机体从射线退开。超级MEGA粒子炮,开始攻击!”
由他去吧。无视于讶然看向自己的亚伯特,奥特将自己牢牢固定到了舰长席上。复诵与传令的声音错综在一起,当我方机体的标示一散开,“发射预备……射击!”炮雷长的声音便响彻头盔之中。
一瞬间,全长四百公尺的舰体颤抖起来,撼动了舰桥。闪光疾驰过窗户那端,就连防眩护目镜也无法减退的强光涂满了奥特的视野。
※
到达临界点后,由I力场栅栏受到解放的庞大MEGA粒子经过了八阶段的加速、收束环,自炮口迸射而出。只身容下“拟·阿卡马”所有机具的动力,这道灼热的光带才划破虚空,首先便把接近中的两架“吉拉·祖鲁”吞进了能源的奔流之中。
即使就电能而言属于中性,MEGA粒子光束依然显露有随着行经距离而扩散、衰退的倾向。因此,“拟·阿卡马”才会以最高速度冲进射程圈,并且在从宇宙看来可说是极近的距离下齐射超级MEGA粒子炮,而两架“古拉·祖鲁”就位处其当头,硬生生地于不到二十公里远的空间内让光轴所冲去。被匹敌机体尺寸的光带吞没后,最先发难的一架“吉拉·祖鲁”变成了丢进镕炉的蜡块,另一架虽离光束的光轴有近一公里远,要躲避冲击波与飞散的粒子距离仍显不足。与最先一架MS消灭的刹那几乎同时,那架“吉拉·祖鲁”上可称为装甲的装甲也全被掀起,然后让接着到达的冲击波粉碎了其框架。
在光束奔驰而去的那端,追击着散开的“里歇尔”与“完全型杰钢”的另外两架MS也走向了同样的命运。从背后接下与普通MEGA粒子光束有着同等破坏力的飞散粒子,两架变得满目疮痍的机体又让冲击波所弹开,同步诱发引爆了内藏的小型核融合反应炉。靠着I力场保持稳定的核融合能源爆发性地扩散开来,施有袖饰的人型瞬时碎散了四肢,巨大的光轮随即连续膨胀涌上。而光束轴线上如花朵般装点着的这些光点,在随后所要发出的闪光之前不过像仙女棒的火头一样。高速冲刺的“拟·阿卡马”所射出的亚光速箭矢,从北边的天顶直击向“帛琉”,让“卡洛拉A”的地表随之灼热升温。
存在于直击面的警报站在瞬时间熔解,散开于附近的“卡萨D”则被砸成粉碎。刹那间,直径一公里余的地表变得赤热,点燃了“帛琉”的一角。爆发中心的地表岩块当场蒸发、气化;另一方面,灼热的熔岩则宛若烟火般地飞散向四方。冲击波屹立为圆锥状,其暴虐的威力一在持续气化的岩盘上扩散开来,状似火箭喷射的爆发光芒便从“卡洛拉A”的一角喷涌而上。这股能源足以撼动小行星的莫大质量并使其加速——连结通道被炸断,而先和其他小行星解除联系的“卡洛拉A”,开始脱离了固定轨道而一步步移动起来。
和百年前从小行星带被运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超级MEGA粒子炮的直击带来与核能脉冲引擎同等的推力,使得构成“帛琉”一角的小行星缓缓被推挤而出。这颗小行星首先撞击到“卡洛拉B”,接着一边拉扯着矿业工厂,一边触及了“卡利克斯”的地表。因为“A”的冲突而动起来的“B”撞向“C”,而后又像是与“A”并拢脚步似地追撞向“卡利克斯”。承受到三颗小行星的质量与动能,“卡利克斯”也大幅偏移了轨道,使弓箭头的尖端明显变得倾斜。
断裂的连结通道由根部开始扭曲,碰撞的冲击使堆积于地表的风化层飞舞至虚空中。超级MEGA粒子炮这颗母球进行撞球的结果,造成做为目标球的四颗小行星连锁追撞,让暗礁宙域展现了一场天体规模的撞球表演。由外部看来,密集的四颗小行星不过微微动了一丁点,受到风化层粉尘包覆的“帛琉”亦没有改变形状,但对于待在里头的人来说,则是名符其实的天摇地动,这绝对是一场让天空都要塌下来的大地震。地牛从“卡利克斯”的两个居住区块剧烈翻身,“山”上面则出现了龟裂。堆积于内壁的沙尘一起飞舞而上,家家户户的窗户跟着裂开,居民们则在挪移了数公尺有的地面上打滚。提克威也不例外,被震震波动的路面弹起的他,将手抓在持续微微颤动着的自家外墙上并仰望起天空。地鸣笼罩住周围,响遍了整个居住区域的圆筒。是挖凿“山”的潜盾机动起来了吗?仰望在他出生之前刀刃就已被撤去,如今将近要埋在氧化岩层中的挖掘钻头横梁,提克威汒然地思考着。他微微听见家中弟妹在尖叫,以及呼唤自己名字的母亲声音。
总督府这边则有吊灯砸下,培培躲在办公桌下避难的一幕。原本“帛琉”的住宅就是在能够承受潜盾机启动的坚固且质朴之意旨下所建,极尽装饰之能事的总督府会遭遇最大的损害,是理所当然的下场。混乱也降临在无重力下的采掘场,除了暂搁在空中的资材与布袋直击人工太阳之外,部分管线则连同瓦解的地面一起被扯断。断裂的地下坑道也不只一条,尽管急于避难的作业员们脸色发青,但“港湾”的凄惨景象就不是这点程度使结束的了。
由于直击面朝向太阳的缘故,熔岩化的地表热度无法轻易消退,持续喷出的废气则产生了将“卡洛拉A”推向“卡利克斯”的作用。结果,小行星问的缝隙被堵住,驻留的新吉翁舰队也就失去了出入口。整处军港设施成了被关在“港湾”大空洞的德性。
连结通道被折断,仅在数十秒之内又有堵塞缝隙的岩盘挡住了去路,让紧急出动的MS部队尝到只能杵在原地的苦头。虽然有数架“吉拉·祖鲁”赶在出口被堵住的前夕钻出了缝隙,跟在后头的“卡萨C”却被岩盘所碾碎,让咬合的岩缝流泻出爆发的光芒。军港设施亦未免其害,因冲击而飞散的岩块粉碎了港内的输油船与疏浚船,火焰与瓦砾的雨滴朝着火山口底部的工厂群倾盆降下。压溃的复合工厂受火舌吞噬,若隐若现地照耀出逐渐密闭的大空洞。系留的舰艇陆陆续续解开系索,一边撒下搬入到一半的预备品一边紧急离港,但仍旧无法钻出急速逼迫进来的岩盘闸门。
其中一艘姆萨卡级巡洋舰的舰长,看到了由舰桥窗口那端逼近而来的岩盘。直径五公里、深两公里的火山口,一边让洼地底部的军港设施熊熊烧起,一边掉落下来的这幕光景,只用坍方这词已无法表现得彻底。简直就是天塌下来的光景,姆萨卡级则被交错于大空洞内的瓦砾洪流吞没了。这样会来不及——当舰长作出判断时已经太迟了,覆盖住头顶的岩磐巨齿咬进舰体,由下方逼近的火山口边缘将舰底托起。面对负有小行星质量的岩盘,巡洋舰的船体连飞虫程度的耐压性也没有,支撑舰底的龙骨首先被折断,被压垮的舰桥外翻至上甲板之后,核融合反应炉诱发引爆的热能与闪光便膨发涌上。从紧密咬合住的岩盘流泻出火焰,让眼前已化作一块的两颗小行星浮现出境界线。
那道阴暗的红色即使隔着风化层的粉尘,从“德尔塔普拉斯”上头也可以远远看见。受到超级MEGA粒子炮照射而炽热着的“卡洛拉A”直击面那端,有着被压溃的舰艇与MS二度、三度闪烁出爆发光芒,间歇地照亮了飞散至四方的瓦砾。
“成功了吗?”
“‘帛琉’燃烧起来了……!”
从驾驶舱远眺赤热地表的利迪与米妮瓦口中,说不出其他的话。同行的“拟·阿卡马”正将吐尽所有动力的舰体,朝着“帛琉”直直航行而去。直到机组恢复机能,并脱离战斗区域的这段期间,只能由担任直接掩护的MS部队来为战舰进行防御。利迪的目光扫向索敌荧幕,追寻到了从“港湾”窜出的敌影。不能让战况拖久,出来的敌人就要早早给予痛击,必须尽快脱离战线才行——
即使理由不同,塔克萨也一样处于焦躁状态。抢先“拟·阿卡马”渐渐接近“帛琉”的他,在从潜望镜补捉到复数敌影的时间点,就命令操作士解除当作代步工具的“里歇尔”与自机之间的联接。这是因为他判断在背着“洛特”之下,“里歇尔”是无法自在应战的。
收纳起接合于背包的摺叠手臂,洛特的机体脱离了“里歇尔”。反转过对于“洛特”来说就像只巨大虎鲸的机体,从waverider变形为MS型态的“里歇尔”推进器闪烁出火光。由“帛琉”涌上的数架卡萨型MS,应该是冲突时在“港湾”之外的巡逻机。侧眼看着僚机“完全型杰钢”击发光束步枪以牵制敌机逼近的姿态,塔克萨凝视起位于飞舞瓦砾后头的“帛琉”地表。
在连结通道断裂之后,以超级MEGA粒子炮直击“卡洛拉A”。利用撞球的要领让“B”与“C”也被推挤出去,藉此封锁潜伏于“港湾”的敌方舰队的“撞球作战”,大致看来是成功了。但这不过是劳师动众的声东击西而已。作战的成功牵涉于能否突围进入“帛琉”内部,然后将RX-0与其驾驶员掠夺回来。虽说先发的ECOAS729有为我方先将敌机各个击破,但现下健在的巡逻机仍不算少。从无法完全堵死的“港湾”孔隙,也开始有迎击的MS逐次涌上。即使捣毁了大本营,所有舰艇也不可能都待在下锚处。要在出港中的敌舰察觉事态并包围周围宙域之前,完成“独角兽”与巴纳吉·林克斯的回收才行。
粉红色的光轴忽然闪起,命中飞散的瓦砾而膨现爆炸光芒。是敌方的迎击机体开火了。就算要在这里动手,只有对空机关炮的“洛特”也毫无胜算。迅速采取回避,然后打算确认敌机所在的操作士,遭塔克萨怒斥:“别管他!”
“交给护卫机就好。目标发出的信号在哪儿?”
‘无法探测到!’坐于前方座席的康洛伊副司令隔着无线电回答。让巴纳吉·林克斯带着的发讯机,即使是在米诺夫斯基粒子下也能对二十公里的圈内传送讯号。探测不到的话,会是他尚未到达位于“帛琉”内部的回收地点吗?还是有了什么差池……只管将最恶劣的想像压抑下来,塔克萨重新握起潜望镜的把手。
他并未遭到软禁这一点,已经藉由卧底的通风报信作过确认了。只要人待在回收地点的太空闸道的话,应该就能免于被卷进撞击的被害当中。他在做什么——一边感觉到不快的汗水渐渐渗出,塔克萨望向如今就快要覆盖住全部视野的“帛琉”地表。巧妙地回避掉交错飞来的瓦砾,“洛特”急速地缩短了与“帛琉”之间的距离。
※
目光落在汗湿的原子笔上,巴纳吉将其牢牢握紧。到了指定的时刻,就要按下发讯开关。想起记载于荧幕投射片上面的一段话,巴纳吉朝手表确认时间。下午六点七分。已经过指定时刻。
攻击既已开始,即使胡乱挣扎也成不了事。该启动发讯机吗?稍作思考后,巴纳吉重新作出否定。会回收自己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联邦军的目标在于回收“拉普拉斯之盒”。即使自己乖乖地听从指示,作战也不会就此结束。直到发现似乎相当于开启“盒子”之钥的MS为止,他们应该会搜遍“帛琉”里头吧——一面排除掉会成为阻碍的对象,无关那是军人还是民众。
所以,我和你都不可以留在这里。要尽早从“帛琉”离去才行。隔着被抛向空中的无数资材,巴纳吉注视起工厂的一角。就在警报声与整备兵的怒号错综来回之中,“它”纳于悬架上的身躯默然而静止不动地耸立着。
还不确定这股像要让天地倒转的冲击是由什么所带来的。统整在来到这里途中听见的士兵们所言,似乎是连接在一起的小行星之间发生了冲撞,但巴纳吉并无追究真相的余裕与必要。趁着混乱造成的空隙而得以进入军港设施的侥幸。目标物刚好从舰上被搬运下来,就摆在一进去马上能看见的工厂区块的偶然。在当下这个时刻,不需要比这更多的事实。即使是发讯机的问题,也只要在出去外面后再启动就能解决。
没有其他的方法。这么告诉自己之后,巴纳吉就放弃了思考。在货柜隐蔽处环顾周围的状况,巴纳吉窥伺着冲出的时机。开始有烟雾飘出。受到灭火与搬运伤患等要务所迫,来回飞奔于工厂内的士兵们并未露出察觉到自己的迹象。也没有人将目光朝向伫立于深处的白皑机体,看起来就像是刻意到不自然的空白正缠绕在“它”的身上。从这里过去的距离不到五十公尺,即使没有钢丝枪也足以攀上去。没有太空衣是会让人不安、但驾驶舱里应该还会有预备的一件——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巴纳吉暗自决定,总之要先爬上去再说。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巴纳吉踹了一脚地板,离开货柜的隐蔽处。用踩庭院石阶的要领跨将漂浮的钢筋,巴纳吉斜飞于广大的工厂之内。独角朝天耸立的“独角兽钢弹”对主人有勇无谋的行动不作肯定也不作否定,隐藏于面罩下的双眼只是望向远方。
(插图187)
3.
貌似熔岩的那阵黑红色光芒,就是爆炸在“港湾”内部连锁产生的证据。脉动的红热光源由龟裂的底部渗出,使得如今已撞在一块的四颗小行星彼此的边界朦胧浮现。飞散四处的瓦砾与风化细粒也因辐射光而染为淡红,“帛琉”从远处望去就像是整个燃烧起来似的。
全身沐浴在同样的辐射光当中,数架MS正逐步从龟裂的底部飞涌而出。那些从撞成一团的小行星交界钻出,不断蜂拥而上的独眼巨人们,用地狱恶鬼这个词来形容它们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藉着车长用潜望镜补捉到其中一架旧式“吉拉·德卡”,纳西里扣下了低后座力加农炮的发射扳机。肩膀上标记有729部队编号的“洛特”随即从岩石背后探出头,并扛起双肩的一百二十公厘加农炮。
随着贯穿机体的些微震动,滑膛弹从两门低后座力加农炮射出。和亚光速的MEGA粒子弹一比,那弹速简直等同龟步般缓慢,但这在两公里左右的距离下并不成问题。设想过也能在大气层下使用的有翼弹头,不到一秒就直击“吉拉·德卡”,并轰飞其腰部以上机身。在敌方活生生被拆散的上半身与下半身陆续被爆炸光吞没前,闪烁起喷嘴的“洛特”便从后方脱离。“朝裂缝发射雷射!”将潜望镜镜头移动到龟裂处的纳西里间不容发地叫道。
从装设在“洛特”头部的点状雷射照射镜里,发射出近红外线雷射。那道不可视光反射在龟裂口上,耸立成一道称为雷射光锥(lasercone)的倒圆锥型光锥,藉此将目标的位置告知由上空飞来的“完全型杰钢”。
才射出外装于双肩飞弹发射器的对舰飞弹,“完全型杰钢”便点燃背部的喷射槽,通过龟裂的上空。在近距离下,再加上光学感应器的雷射诱导,米诺夫斯基粒子无法遮蔽飞弹的眼睛。连核子弹头都装得下的大型飞弹毫不迟疑地飞进雷射光锥中,命中反射波顶点——作为敌机逃生口的龟裂处上。
白热光芒膨胀,被冲击波弹飞的沙土流进龟裂深处。逃生到一半的MS被卷进这波狂流之中,机体四肢碎散的同时诱发了引爆,新产生的冲击波随即炸垮了龟裂处的壁面。MS的手脚和火焰一起喷涌而出,让龟裂口成了烧透的镕炉,而绝对零度的真空又在瞬时间包覆住一切,使得熔化坍崩的岩石表面急速冷却凝固下来。
如此一来,较大的龟裂就几乎算堵住了。只剩将小缝隙钻出的敌机各个击破而已——瞥了一眼滞留有冻结水蒸气与瓦斯的岩石表面,纳西里在潜望镜里找起下个敌人。虽说是封镇住了“港湾”的主力部队,仍不能对目前状况安心。因为从坑道通往太空港的路径并没有被遮断,而且我方的弹药是有限的。
要是看错了脱离的时机,一行人就会被包围而动弹不得。“920有射出信号弹吗!?”看着僚机“洛特”行经眼底,并朝“帛琉”的北边天顶而去的纳西里发出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催促。“未能确认。”面对副司令如此回答的焦急声音,纳西里险险吞下就要脱口而出的恶言。
从ECOAS920的“洛特”杀进第十四太空闸道之后,已过了十二分钟。塔克萨还没能回收目标吗?回想起老友不同于平时的情绪化脸孔,纳西里突然感到胃袋紧绞作痛。在这次作战中,那个ECOAS第一的老顽固一直执着于救出那个目标民众。虽然他不是会为了私情而做出错误判断的男人,但另一方面,若还想顾到夺回RX-0这项主要任务的话,在现场进行决断时就得比平常更冷酷。视情况必须,纳西里自己可能也要杀进“帛琉”,狠狠打那家伙屁股一顿才行……
“南边天顶出现大量敌影!正急速接近中。”
副司令唐突发出声音,使得纳西里后头的思考跟着云消雾散。若说是敌人增援的话也未免太早了。屏息仅只一瞬,将感应器圈内大举逼来的敌机标示看在眼里的纳西里反射性叫道:“朝‘拟·阿卡马’发出闪光讯号!”
“退避到‘卡罗拉’的方向。先将敌方的正确数量——”
“他们来了!”
操纵士刚发出低吟,主摄影机的荧幕随即为白色光芒占满。震波摇晃起机体,警报的蜂鸣声充斥操纵席。纳西里抓住潜望镜的把手,将眼睛贴到目视镜上。在光束残余粒子扩散的虚空中,复数敌机的标示重叠在一起,而在前导的一架MS上则重合着比对吻合的图示。
没有机型编号,仅记载有“SINANJU”的标示远离后继的机体,转瞬间就拉近了与我方之间的距离。一面将低后座力加农炮的准星对准敌机,纳西里将经过CG修正的机影烧烙在自己的视网膜之中。闪烁着令人联想到翅膀的推进组件,拖曳出红色残像的机体掠过“帛琉”地表飞来。
“红色的MS……!?”
才从嘴里挤出畔打,纳西里便扣下了扳机。一百二十公厘加农炮射出的那一刻,红色机体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内从视野中消失。赢不了,被算计了。这样的直觉瞬时间贯穿身体,但纳西坚连省思的空闲也没有,马上又转动起潜望镜想捕捉敌机的踪影。刹那间,夜视荧幕转为黑色,倍于方才的山击撼动起“洛特”的机体。状态画面显示出的“洛特”CG网线图上,双肩的炮身部分正闪烁着红色。是绕到正下方的红色家伙用光剑砍断了炮身。AMBAC程式赶不及对质量进行修正,失去平衡的“洛特”机体撞上了岩石表面。操纵席冒出短路的火花,从操控台喷出的安全气囊则包住纳西里的头。
“快回避!在塔克萨他们脱离之前——”
可不能先玩完。在会让人咬到舌头的激烈震荡中,纳西里吐出的声音随即被操纵席喷发肆虐的灼热所吞蚀。
“新安州”劈下的光剑从“洛特”的肩头穿过侧腹,蒸发了待在操纵席的纳西里等人。面对熔化了钢铁的粒子束光刃,收容在背部兵员输送室的八名ECOAS队员也像是尘埃一般,身上瞬间就被点燃的太空衣蒸散于虚空当中。遭斜向斩断的“洛特”一爆发开来,化为黑炭的遗体便连指甲也不剩地蒸发干净,唯有映照着爆炸光芒的红色机体留在现场。
※
安杰洛知道爆炸开来的小型机体,是特殊部队所用的可变式MS。那是潜伏绕到殖民卫星的地基上,实行了名为反恐怖主义的恐怖攻击的那伙人——狩猎人类部队的MS。安杰洛对这份应得的报应并无其他感想,注视着在爆发光芒中浮现的“新安外”。才行云流水般蹬了“帛琉”的地表先行离去,伏朗托的MS就点燃了作为反击烽火的光轮,红色机体便翻身开始找寻下一个猎物。
一架架手持光束机枪的“吉拉·祖鲁”集团拖着推进器的火光,随“新安州”跟进而上。让亲卫队以外的机体介入伏朗托的战场虽然使安杰洛感到不快,但既然打的是团体战,也没办法。一边让背负喷射仓的自机尾随于后,安杰洛望向在后头守候的舰艇群。
以作为旗舰的“留露拉”为中心,可以看到姆萨卡级巡洋舰与伪装货船整好队列,让熄灭灯火的船体潜伏于黑暗中的姿态。这一两天内离开“港湾”并藏身于残骸汪洋中的舰艇数,在驻泊于“帛琉”的所有舰队中占百分之八十——不对,以战力值来讲的话已达百分之九十五。被关在“港湾”的舰艇与MS,则大半是耐用年限已过的老古董,而兵员也不过是由走投无路的反政府游击部队凑成的乌合之众罢了。那群抱着见风转舵想法而半路跑回来的分子,都是应该汰换的“老旧血脉”。若要斩断与“帛琉”间的孽缘,让新吉翁军真正地重生,这些东西正好是即使切断也不可惜的尾巴吧。
不知道这些盘算,还以为自己成功奇袭的联邦军,将从现在开始见识到地狱。安杰洛脱离离了编队,从“帛琉”的南边天顶俯瞰起化为战场的宇宙。受到散乱的瓦砾与米诺夫斯基粒子所阻扰,对物感应器几乎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在直径四十公里圈内还是能捕捉到敌机的动向。侵入“帛琉”防空圈的敌机,是一架特务规格的杰钢型MS,以及一架具有RGZ-95机型编号的可变式机体。其他还有——
“什么啊?只派出这样的数量就打过来了吗……”
移动机体,安杰洛绕到地表变得又红又热的“卡罗拉A”上头。虽然还不能捕捉到发射强力MEGA粒子炮的敌舰舰影,直接掩护机的数量也不可能比进攻部队多。就肆把潜伏在“帛琉”的狩猎人类部队的MS也算在里头,总数还不到十架。尽管当下还无法否认后方有别动部队虎视眈眈的可能性,但若要把大批部队送往敌阵,除了现在之外没有更好的时机了。让机体从旁经过三座“卡罗拉”并审视一遍对空火线交错的战场,安杰洛开始和定位于“卡利克斯”上空的“新安州”配合起相对速度。一接近对方脚下,“新安州”便迅速地伸出手掌,像是拉人一把地抓住了安杰洛机体的手掌。
(插图195)
“上校,我估算不出敌人的战力。就用来攻陷‘帛琉’的战力而言,数量实在太少了。应该还有主力部队藏在哪里……”
‘他们的目标是“独角兽”。若只是想制造夺回目标的空隙的话,以少数战力进行侵攻也是可能的。和预料中的一样。’
接触回路那一头的声音,让安杰洛内心深处回绕不去的疑念迅速地消失了。没错,联邦军没有挑起全面抗战的胆量,这对他们也无利益可言。正因对手被多道栅栏所困住,没办法像样地进行活动,这次反将奇袭部队一军的计划才能实际执行。和预料中的一样——反刍这一句话,安杰洛接着出声确认:“那么,那家伙已经找到‘独角兽’了?”随着伏朗托视线挪动的“新安州”单眼锐利地滑移:
‘已经开始行动了。我们只要在不让部队产生消耗的程度内应付他就好。时机恰当时就退后。’
随着看穿一切的声音传到安杰洛耳中,解除接触的“新安州”机体点燃了推进器。安杰洛朝索敌中的亲卫队机传送雷射通讯,命令部队退到后方待命。看到亲卫队机以手势做出了解讯号,接着转过脚步的举动之后,安杰洛打开节流阀并采下脚踏板。背部的安定翼宛如尾巴一般地甩动着,将光束炮举至腰间预备应敌的紫色“吉拉·祖鲁”宛如弹射出去般地展开了加速。
既然状况如此,就不必浪费地展开战力。这种程度的敌人,只靠上校与自己也能击溃。左来右往地闪避瓦砾,安杰洛将特务规格的杰钢型MS决定为最初的目标。在飞弹发射器外部装备有大型飞弹,飘流在产生冲撞的“卡利克斯”与“卡罗拉”上空的那架重装型杰钢。看来近家伙的任务就是将飞弹射进形成逃生口的小行星接缝处,让“港湾”完全堵住吧。
“真是苟且的作法哪!你们竟然想用打撞球一样的伎俩对付‘帛琉’……!”
不想用长距离武器收拾对手。安杰洛让机体踹了瓦砾一脚,一口气贴近杰钢型MS,并在对方进行回避运动前拔出了光束斧。压制住击出一发光束炮的杰钢型MS头部,安杰洛让机体侧转至敌人背后。以AMBAC机动转回身子的敌机击发光束步枪,却只掠过安杰洛机头部便消散于虚空中,双方身影交会下,俐落一闪的光束斧则劈进了杰钢型MS的腹部。
装有复合装甲的部位外翻而出,暴露在高热下的驾驶员与驾驶舱一同熔解。反手又劈开飞弹发射器,安杰洛在诱爆的火球冒出之前让机体脱离了现场。大型飞弹跟着连锁引爆,让“帛琉”一角浮现出白热的光球。周围的瓦砾炸飞开来,背对逐步急速汽化的敌机亡骸,安杰洛将目光扫向下个猎物。
“这是在帮重生的新吉翁开道。你们一架都别想活着回去……!”
※
隔着舰桥窗户膨发的光芒,规模异于普通MS爆炸时的情况。不自觉地从舰长席起身,奥特低吟:“怎么了……?”‘茱丽叶5的雷射讯号中断!’美寻的声音刺进了他的耳朵。
‘出现多数后续敌机。先发部队正被包围!’
紧接着是侦查长叫道,奥特则将僵住的脸庞转向正面的主荧幕。由于小行星相撞散乱出大量的瓦砾,对物感应器几乎派不上用场,但可以用光学观测读出敌机的动向。先发部队才贴近向“帛琉”,就有不知来自何处的大量敌方MS逼近而来。光从出现的数量来看,在后方蓄势待发的舰艇数不止两艘三艘。可以知道除了停泊在“港湾”的舰队之外,还潜伏有主力部队。是预测到我方会发动奇袭,才设好埋伏等待时机现身的主力部队。
留在“港湾”的不过是诱饵。这是陷阱。一边感觉到这份理解让手脚麻痹,奥特提高音量:“让直接掩护机去增援!”
“展开对空炮火。一面放出伪装陨石,本舰也直线航进。ECOAS有没有联络?”
‘通讯中断中。冲进“帛琉”之后,雷射发讯也中断了。’
转达了待在第二通讯室的伯拉德通讯长的回答,美寻苍白的脸转向奥特。太慢了。把从战舰放出的伪装气球陆续膨胀展开、无数伪装陨石出现的光景搁在一旁,奥特紧握起被太空衣包覆的手。程序上应该是在回收到巴纳吉·林克斯或“独角兽”任何一边时,就会有连络传来的。先不论“独角兽”那边,至今仍未接触到巴纳吉就很不寻常。是他没有到回收地点吗?在确认过从作战开始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后,奥特将目光移回展开对空火线的“帛琉”,又因为耳边响起的‘我们被算计了!’这句话而皱起脸来。
‘“带袖的”预测到我们的行动,先设好陷阱了。他们不是正面冲突下可以打赢的对手。舰长,快点指示本舰后退。’
撑起深陷司令席中的庞大身躯,朝奥特伸长脖子的亚伯特继续说出不言自明的台词。亚伯特似乎完全忘记,这艘战舰会这样胡来的原因就在他身上。“我方机体的战线明明还展开着,战舰怎么能后退!”怒喝回去的奥特,将永远不想再对上的眼睛从亚伯特身上挪开。
“作战定有三十分钟的时间限制。ECOAS应该不久便会有连络。在那之前……”
能撑得下去吗?把接着想说出的话吞进干渴的喉咙中,奥特使劲在握着扶手的指头上。引擎动力已经复原了。也不是没有在回收生还机体后,用最大战速逃离这一手。要是错判收手的时机,也可能遭遇到全军覆没的劫难——注视起无声无息闪烁着的光束,正当奥特咬牙作响的时候,‘从“帛琉”探测到新的雷射讯号!’美寻的声音急速穿过无线电。“是ECOAS吗?”这么叫道的蕾亚姆转头望向通讯操控台。‘不,这个讯号是……’注视着美寻哽住了声音、操作通讯面板的背影的奥特,又见她突然回过头的脸上布满了惊愕。
‘是“钢弹”!’
※
后方爆炸产生的火焰一边刨飞龟裂处断面,一边熊熊喷起。在冲击波覆盖住机体、灼热的火焰封锁全景式荧幕前一刻,从龟裂处窜出的“独角兽”飞翔进宇宙中。
背对着烧烫的岩石表层,机体点燃了姿势协调推进器回避滞留的瓦砾。由于手上拿有程式中没有的附属装备——从工厂随便选来,叫光束格林机枪什么的携行兵器——使得AMBAC机动没办法好好运作。执行着修正程式,巴纳吉审视起“帛琉”周边闪烁的对空火线。光束的数量比想像中的还少。尽管隔着瓦砾隐约能看见战斗的火光,展开战线的MS看来却尽是新吉翁的机体。
“他们不是带着大部队攻打过来的吗……?”
巴纳吉戴上头盔,并拉下面罩。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调查它与机体的连动,专用驾驶装就搁在驾驶舱里面,实在是种侥幸。让机体靠到岩石后头的巴纳吉对仪表板动起手脚,打开了分辨敌我识别讯号的视窗。在瓦砾与伪装物交错来回的视窗中,能够确认到的联邦机体有两架。两边RGZ-95的标示,都正被新吉翁的机体包围着。
即使从外行人眼里看来,联邦的劣势也是显而易见。这么说来,巴纳吉回想起“港湾”并没有留下什么像样的舰艇。这表示联邦中了埋伏吗?才这么想,接收到雷射讯号的警示声便响起,在新开启的视窗上显示了巴纳吉认识的战舰及其座标位置。
“‘拟·阿卡马’有到这里来?这是怎么回事……!”
登录为母舰的标示巴纳吉绝不会看错。不仅船体受过损伤,还有奥黛莉等非战斗人员所搭乘的战舰,竟然会在奇袭攻击中担任先锋——不对,从展开的MS数来判断,或许攻打而来的战舰只有一艘。觉得这不太可能,巴纳吉打算以感应器捕捉从北方天顶接近过来的舰影,却突然察觉背后有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正逼进而来。
所有汗毛都竖立起来的身体自顾自地开始行动,让机体从该处移动了位置。刹那间,由上空飞来的MEGA粒子直击在岩层表面,爆散而开的无数瓦砾洒落到“独角兽”背后。
机体离开地表并协调姿势,巴纳吉捕捉到了从瓦砾飞散那端接近过来的机影。是一架有着AMS-119机型编号的MS,以及登录为“吉拉·德卡”名称的新吉翁军机体。“快住手!我没有战斗的意思!”尽管一边这么叫道,巴纳吉仍无意识地操作起武器机能,跟着也解除了携行兵器的保险。取代麦格农弹匣用完的专用光束步枪,“独角兽”手中保有一挺具备长枪身的光来格林机枪,并将那四连装的枪口指向了“吉拉·德卡”。瞄准用的十字准星与一股脑猛冲的单眼机体重合在一块,目标锁定的警示声同时响起。
“让我走啦!不把‘独角兽’回收走的话,联邦军也不会撤退的。”
就算这样向对方喊话,也没道理能传达给敌机的驾驶员。闪闪发亮的单眼窜上一阵杀气,让巴纳吉把装备于左腕的盾牌抵到了前方。自动展开的盾牌形成I力场的屏障,扭曲了“吉拉·德卡”所发射的光束机枪弹道。飞散的光弹连续打在脚边的地表上,喷飞的瓦砾与风化物包覆起“独角兽”的机体。就在全景式荧幕的视野为粉尘所蔽时,巴纳吉察觉了“吉拉·德卡”绕到自己背后的举动,便将格林机枪的枪口转朝向该处。只要不是由正面受到光束攻击,I力场就不会产生功效。若是从侧边被射中的话,自己会确实地被宰掉——
“你们是觉得,让‘帛琉’变成战场也没关系吗!”
靠着大喊的气势,巴纳吉对扣在扳机上的指头使力。四连装的枪身随即回转,连续散射出比机枪出力更高的光弹。姿势协调到一半就被MEGA粒子的豪雨打在身上,让“吉拉·德卡”化作名副其实的蜂窝,而满是焦痕的机体随即爆发了开来。巴纳吉不巧地看到机体被扯断的手臂受火焰映照而出,像是想抓住虚空而张开了手掌的景象。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对巴纳吉而言,没有敌人或同伴的分别。他只想着要排除战斗的火种,结果却催生了新的牺牲。将从胃袋涌起的不快感化作声音吐出,巴纳吉把目光从瞬时汽化爆炸的残骸别开。你已经算是事情的一部分了——玛莉妲这么说道的声音在脑海里浮现,冷意在巴纳吉汗毛直竖的肌肤上扩散开来。
※
占满视野的“帛琉”全景里能够看到的,并不是两军针锋相对的战场景象。尽管对空炮火频繁地涌现,爆发出着弹火光的,却尽是瓦砾与伪装气球,几乎完全无法观测到MS的爆发光源。埋伏的敌方编队也全无散开的迹象,只有到处积极移动的两架敌机出面,看起来就像是对方在玩弄着冲进包围网中的“里歇尔”一样。至于朝我方开始行动的六架机影,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将感应器上捕捉到的“拟·阿卡马”击沉才出动的?由于其他直接掩护机都调派去援护先发部队了,这里明明只剩下母舰而已——
在事前设想过的事态中,这算最坏的情况。利迪揍了仪表板一拳,低吟:“可恶!”
“竟然完全中了对方所设下的圈套……!”
这样的话要退也不能退。包括ECOAS的机体在内,我方失去了三架机体,战况已经被逼到了想对“拟·阿卡马”进行单舰防御都无法如愿的窘境。原本是应该让自机前进,对侵攻过来的敌机展开防卫线才对,但在这里站到前方的话,最后就会失去从战线脱离的机会——这样的理解,让利迪犹豫着自己所该采取的行动。
换个角度讲,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实行计划的机会了,不过要是在现在就连“德尔塔普拉斯”这股战力都失去,“拟·阿卡马”又要何去何从?虽说战况不是靠一架MS就能翻盘的,但只要自己脱离,战舰生还的可能性就会确实下降。作为保管军方资产的一名驾驶员、作为一个人类,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行为——可是另一方面,自己还有自己才能办到,而且不去做不行的事在眼前等着。
利迪的思考在兜圈子。作为在场者应尽的义务、责任。不过是理念的一句话拥有了现实的重量,让利迪无目的地紧握住操纵杆。“请你去吧!”这道声音从背后传来,已经是接近的敌方编队散开为两边的时候了。
“不必顾虑我。你该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责。”
出声的是米妮瓦。“可、可是……!”像是看穿一切的这道声音穿透过胸口,让利迪哽住了答话声。
“在这里多用了推进剂的话,就会到不了目的地。那样子我们回到‘拟·阿卡马’上就没有意义了。”
米妮瓦什么也没说,只以毫不动摇的光作为回答。自己正在找藉口的这股苦闷,让利迪不得不别过了视线。
“……对手是新吉翁,是你的军队哪!让我和他们战斗,难道你也无所谓吗?”
“我并不会觉得无所谓。但这是我的问题。你有你该尽的义务与责任。”
觉得米妮瓦的语意像是要彼此别再把对方当成藉口,利迪再度和她对上视线。撑着背脊坐在辅助席上的米妮瓦,早就接受了眼前的事态。看起来像是做好了要一辈子接受苛责的觉悟,才将性命托付给自己的。
利迪不想让这样的她失望——不对,是不想被她嘲笑。这样的想法急速涌上,动摇了自己原地踏步的身体。考虑着往后的事情,而对眼前要紧的行动踌躇不前的男人,应该会让米妮瓦讨厌吧。利迪并没有像米妮瓦一般的气魄,也没自信能展现出刚毅果断的行举,却希望自己不是个让她错看的男人。这就是她的伎俩,自己或许正被吉翁的女人玩弄于股掌间——在道层认知之上,利迪持续注视着米妮瓦的双瞳。
“在里调头的话,大概会让你后悔一辈子。请顺从你自己的心。只要是你打从心叫做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接受。”
把话说完的翡翠色瞳孔,简直就像撑起苍穹的磐石般坚定。自己在她面前根本没有胜算。打从一开始,这名少女就只身硬闯过毕斯特财团,在沦为联邦军人质时更漂亮地展露出了自己的风骨。“真是败给你了……”这么低喃出口,利迪拉下了头盔的面罩。这回可真是迷上不得了的女人了,他重新这样觉悟到。
“辅助席的耐G性能并不完全。这一次可不会像坐云霄飞车那样就能轻松应付喔。”
“好的。”
“当友军开始退却时,我会马上脱离战线。不好意思,得让你陪我到那时候了。”
米妮瓦将身体固定在辅助席上,屏息望向了战场的宇宙。想说我是被女人玩弄就说吧。义务与责任这样沉重的东西,哪有人只靠道理就能全部扛下。想通了的胸口霎时间轻松下来,利迪将脸转向正面。只有拼了,这么在心里低语后,利迪踩下脚踏板。
轰!近似于爆炸的冲击由背后出现受推进器冲力推挤的机体开始向前。从荧幕上读出敌机的预测侵攻曲线,利迪将操纵杆推向前,一面采取急俯而下的角度,一面催促“德尔塔普拉斯”的机体进行变形。侧转的人型瞬时间崩解了形体,再度形成有着航空机体轮廓的waverider。在身体习惯急遽的角度变换,让掉落感转换成前进感之前,敌方编队的先锋就已经被对物感应器捕捉到了。
敌人似乎是对“吉拉·德卡”做过小规模更改的机体,也是“带袖的”新型主力机。朝着“拟·阿卡马”直直冲来的先锋机后头,还能看到两架同型机种正伺机而动,并和编号罗密欧010“里歇尔”火线交锋的光景。从来回交错的标示之中读出战况——靠这架“德尔塔普拉斯”行得通——这么判断的利迪首先瞄准了后续的两架敌机。让机体转了一圈,回避先锋机射出的光束机枪之后,利迪扣下装备于机体上方的光束步枪扳机。
和MS手握步枪时不同,waverider型态下的射线是固定于机首方向的。光线的光轴经过先锋机身旁,只擦过后续机的左上方而已,但要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已足够了。佯装自己会直接对僚机进行援护,利迪操纵紧急回旋的机体和先锋机对面。
从脚边冲上来的G力折磨着全身,让米妮瓦露出了苦楚的呻吟。尽管视野被推挤而上的脸颊肉所遮蔽,利迪还是在正前方捕捉到了先锋机的单眼。机体毫不减速地冲进战局,在冲撞上的前一刻才变形为MS型态。光剑同时发振伸出刀刃,十字准星一宣告出锁定讯息,利迪便将攻击的扳机扣到了底。
错身而过的斩击,将先锋机的两臂连武器一同砍断。失去了手肘以前的部位,保持不了平衡而回转起来的先锋机立刻脱离至后方远处,利迪晚一拍才吐出聚精会神的气息。“这样你就有理由逃了,回去吧!”一面这样叫,利迪又瞄准起下一个敌人。后续的两机散了开来,才远离失去单臂的罗密欧010,利迪就看到拔出光束斧的另一架MS朝自己逼近。
让人误以为要从下面劈上来,其实却是想绕到背后。敌方驾驶员的思维重重刺进利迪额头,让他立刻煞停住机体。“德尔塔普拉斯”的机体回转半圈,并用左手掌握的光剑接住了敌人斩击。光刃交锋的粒子束只冒出一瞬间的火花,“德尔塔普拉斯”靠着反彃的劲道翻身,回手一剑刺进了敌机腰部。复合装甲被熔解,切断可动式框架的光剑脉动让驾驶舱跟着摇晃,但比这阵摇晃更沉重锐利的杀气正蠕动着,并撼动起利迪的知觉。
是剩下的一架敌机在我方停止动作时攻了过来。受逼近的杀气所促,利迪连瞄准的时间都没花,就举起光束步枪先射出一发。放射出的MEGA粒子光轴从正面贯穿“带袖的”机体,膨发的火球随即照亮“德尔塔普拉斯”的浓灰色机体。甩掉飞散而来的碎片,利迪让光剑停止发振并脱离现场。从光剑贯穿处冒出火花的敌机被冲击波推挤,缓缓飘浮于虚空。
“好强……!这些都是我打倒的吗?”
一出马就击坠三机。不知道是靠“德尔塔普拉斯”的性能,还是受到运势强韧的女神所眷顾,自己的身体才能展现出这种战技。因为事情发展像玩笑一样而楞住的瞬间,“又来了。上面!”米妮瓦的声音响起,利迪立刻采取了回避运动。随后,粗大的光束轴便从正上方劈下,灼热的飞散粒子喷溅在“德尔塔普拉斯”身上。
持续飞来的第二、第三道火线,并非是来自光束步枪,从幅度可以得知是光束炮等级的高出力光束。指示要罗蜜欧010后退的利迪紧扣下应对射击的扳机,评估起火线飞来那端的敌机位置。光学感应器捕捉到接近而来的敌机,将CG修正的紫色机体映于扩大的视窗上。这架MS在上次与“带袖的”战斗中已经输入进资料库,是背有喷射仓的特务规格机。“安杰洛上尉的‘吉拉·祖鲁’……!”这么低吟道的米妮瓦变了脸色。
“是你认识的人吗?”
“他是亲卫队的队长,是个危险的男人。你要小心。”
像是在为米妮瓦的话做担保那样,预测到利迪回避模式的光束接连劈下。连操作机体变形的闲暇也没有,利迪光是要从黏人的火线中钻出就已费尽心力。挡住去路的亚光速粒子拖曳出光影残像,朝着受射程栅栏所限的“德尔塔普拉斯”一步步逼近。比敌意更黏腻的恶意隔着机体落在自己身上,让利迪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
那是在一边寻找着下一个猎物,一边也觉得差不多该收手的时候邂逅到的敌机。机体本身在资料库中查不到,而散发出特别气氛的外观也让安杰洛热血沸腾了起来。
“像你这种跟钢弹有样学样的机体……!”
随着光束的弹道让机体顺势而下,安杰洛一口气拉近了敌我的相对距离。光学感应器在交错瞬间捕捉到的敌机样貌,看起来就像是没长角的“钢弹”。尽管机体配色是统整为暗灰色,那肯定是钢弹型MS的亚种没错。搬出那种长有尾鳍的白色恶魔传说,联邦就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们回想起以往的屈辱。受到激昂的神经催促,安杰洛持续扣下光束炮扳机。打算保持距离的敌机体势露出不稳,应对射击的光束则在漆黑中刻下空虚的光轴。
“就算想先变形再逃走,我可不会让你得逞。是‘钢弹’就要像‘钢弹’一样——”
装备在盾牌里面的四管榴弹发射器齐射,使得枪榴弹在敌机的航道上引爆开来。趁着连续绽放的火球让敌机产生犹豫而放慢脚步的空隙,拔出光束斧的安杰洛座机点燃喷射仓。
“打一场再受死吧!”
凝聚成斧状的粒子束光刃,就这么朝着敌机的腹部挥了下去。会遭到直击。当痉挛的脸颊上扬成笑容的瞬间,安杰洛被横越眼前的闪光堵住了视线。同时间撒下的飞散粒子霹雳作响地爆发开来,被冲击波效能卷入的机体则弹到了后方。
“搞什么……?”
立刻让机体协调好姿势,安杰洛将目光投向回转和缓下来的全景式荧幕。他看见背后有着推进器火光的白色机影正急速接近。自动摄影下来的机体照片被投影在放大的视窗上,经由CG修正的独角MS瞬时烧烙进安杰洛的视网膜里头。对方用两手扛着光束格林机枪,看来就像在估算第二次射击的时机。
“……是这样啊。你想这样给我难堪是吧?”
看过伏朗托真面目的少年,又做出了让自己颜面扫地的好事。RX-0的标示与巴纳吉的脸孔重合在一起,使安杰洛忘记了所有其他的事情。
“真是好胆量哪……!”
尾部安定翼像尾巴一样地倒吊而上,“吉拉·祖鲁”手中的光束炮将目标指向了“独角兽”。
※
从紫色机体放射出来的敌意与恶意,几乎是带着物理性的硬度摇撼巴纳吉的心。意向撷取装置拾取巴纳吉的感应波,让无视于手动操纵的“独角兽”左来右往地进行侧转。MEGA粒子弹晚了一拍飞来,而千钧一发避开的光束则在白色装甲上反射出光芒。
“那架紫色的家伙很可怕哪……!”
从表露杀意到进行攻击为止的时间延迟,可说是极端地接近零。只要稍有闪失,即使有“独角兽”的装置效能作为后盾也避不开。连以光束格林机枪应战的空间也没有,巴纳吉将意识都集中在紫色的机体上。刚才还与紫色MS交战的联邦机体,通过他视野的边上。
“那是联邦的新型机体吗?”
虽然那架机体没有登录在资料库里面,但从俐落且带有直线的轮廓来看,可以辨别是联邦军的MS。一边将光束步枪保持在随时可以进行射击的位置,驾驶员却像带有犹豫地让机体飘浮着,巴纳吉认为那架MS正在守候着“独角兽”出手。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澎湃了起来,正当巴纳吉的意识有小数点几秒被对方所吸引的那一刹那,‘你在看哪里!’无线电发出的声音刺入鼓膜。
绕到脚边的紫色机体从正下方捞了上来。对一直线的敌意出现反应的“独角兽”纵转半圈,尽管已展开盾牌的I力场防护罩,巴纳吉意识赶不及的落差,也让机体的动作失去了相等的敏锐度。从紫色的机体绽放出光束的光芒,没办法完全由正面抵挡住的盾牌则被弹开。盾牌底座因冲击而断裂,趁着“独角兽”失去庇护而体势失衡的空档,闪烁着单眼的紫色机体已逼近到零距离内的位置。
天旋地转的视野中,有道光束斧刃映照在巴纳吉眼里。没时间协调姿势了。巴纳吉的感应波瞬时做出判断,让“独角兽”拔出了光剑。
“啧……!”
咂舌声,不过那也可能是提振精神的声音。随着巴纳吉吐出的一口气,“独角兽”的手掌握起剑柄,并朝紫色机体挥下光刃。紫色机体也同时举斧猛劈,却晚了片刻而砍在虚空。相对地,巴纳吉则看到“独角兽”的光剑被吸入紫色机体中。
代替盾牌被举到前头的光束炮上,插着超高温的光刃。又长又粗的炮身一被熔断成两截,紫色机体就立刻放开手中的兵器,但要避开诱爆的冲击波,距离还是太近。紫色机体将状似弹带的连接索从背包切离,断成两截的光束炮只在虚空中飞舞上一瞬,爆炸的内藏发电器随即摇身一变,成了巨大的火球。紫色机体直接承受到那股热流与冲击波,使喷射仓的动能也跟着无力地被弹飞而去。
打中了——但,那并不是致命伤。让自机重整过体势,巴纳吉用眼睛找起脱离到感应器圈外的紫色机体。虽然已经启动了联邦卧底所给的发讯机,却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在战斗空域也能让对方收讯。应该尽早和“拟·阿卡马”接触才行,但不先击退紫色机们的话就没得商量。只要没将对方完全甩掉,巴纳吉认为那家伙有着不管被逼退几次,都会再度袭击而来的执着。回想起那种与其当成杀意,倒不如说是黏腻过头的气息,巴纳吉反刍着留在耳底的驾驶员声音,而突然响起的接近警报声又让他吓了一跳。
IFF回应视窗跟着开启,显示出联邦军座机的标志。理解到对方是刚才的新型机这段空档,‘巴纳吉!你是巴纳吉·林克斯没错吧!?’一道耳熟的声音传进耳朵,让巴纳吉感觉自己的脑袋顿时变成一片空白。
“奥黛利……?”
回望从背后接近而来的新型机,巴纳吉挤出嘶哑的声音。类似钢弹型MS的新型机构造在眼前逐渐变得清晰,巴纳吉感受到胸口的悸动也跟着明确起来,便不自觉地让“独角兽”机体转过身去。装备大型盾牌的新型机左臂缓缓举起,并抓住“独角兽”的左臂。
‘你没事吧?巴纳吉。是我,米妮瓦……奥黛莉·伯恩。’
从接触回路传来的声音,巴纳吉没道理会听错。“奥黛莉……是奥黛莉吗!?”着,巴纳吉从线性座椅上前倾身子,注视起新型机的样貌。‘太好了,你平安无事这么回答的声音,是从没有双角,却长得像“钢弹”的MS脸上传出,给予巴纳吉一种巨人开口说话的错觉。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是你在操纵吗?”
‘不对。驾驶员是我,利迪·马瑟纳斯少尉。你记得自己接过一架模型飞机吧?’
男人的声音插进接触回路;虽然巴纳吉脑海里浮现了复叶机模型,以及追着那跑的青年军官眼神,但这对掌握现况并没有帮助。把无法理解事态,只能茫然地回望对方的巴纳吉搁在一边,和“独角兽”面对面的新型机开启了腹部的驾驶舱盖。
深处的舱门跟着打开,背向驾驶席光源的太空衣身影钻了出来。从重装型太空衣判断不出对方的体型,被头盔面罩遮住的脸也认不出究竟是谁,但巴纳吉靠着里头的气息感觉到了。她竟然会在战场的宇宙中将肉身暴露在外。“奥黛莉,这样太胡来了!”一边怒斥道,巴纳吉还是开启了扩大视窗,并将游标对准太空衣上的头盔。
可以看到在面罩里头,潜藏着鲜明活力的瞳孔正微微地发光。那是宣告一切事情开始的翡翠色瞳孔。让全身上下的神经产生共鸣,将热情唤回了自己身心的,奥黛莉的眼睛——
‘巴纳吉,因为没有时间了,你要好好地听着。我在这之后会搭乘这一架“德尔塔普拉斯”和利迪少尉前往地球。’
那双眼睛确切地看着巴纳吉,并发出毅然决然的声音。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等脑筋再度变成白纸的巴纳吉做出反应,奥黛莉的声音继续传来:‘这是我思考之后才决定的事。’
‘少尉的父亲是联邦中央议会的议员,也是宇宙居民政策的中心人物。我打算和他见面,把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都告诉对方。身为流有萨比家血脉的人,我想找出让事情和平解决的方——’
就在这一瞬,从背后伸出的手抱住了奥黛莉,并将她强拉进驾驶舱。不等舱门关闭,巴纳吉也拉下操纵杆,让“独角兽”离开被称为“德尔塔普拉斯”的新型机身边。说时迟那时快,高速飞来的物体穿过两架机体之间,并且在不到一再公尺的距离内冒出爆炸的光芒。
是那架紫色的家伙。背对着似乎同样察觉到的利迪与他操纵的“德尔塔普拉斯”,巴纳吉对感应器圈内捕捉到的敌机撒下牵制的弹幕。灵巧地避开光束格林机枪的连射,紫色机体从盾牌里取出火箭弹,并将那装填进发射筒中。预备在腰间的发射筒涌现小小的火花,射击出去的火箭弹一逼近“独角兽”脚边,启动了接近引信的弹头便再度绽放出引爆的闪光。
挡在体势不稳的前面,“德尔塔普拉斯”以光束步枪进行应对射击。一边在虚空中滑翔躲开火线,再度装填火箭弹的紫色机体散发出毫无衰减的杀气。协调过姿势,“独角兽”重新举起光束格林机枪。‘话讲得太突然,我知道你会觉得混乱。’巴纳吉在杂讯中听到利迪如此说明的声音。
‘但我会负起保护米妮瓦……奥黛莉的责任。这件事做起来不简单,但我们尽可能地想找到最好的解决方式。请你了解。’
“你该回去‘拟·阿卡马’上头。只要你和‘独角兽’回去的话,联邦军就会撤退。现在先……”
爆炸的火球在身边膨胀开来,越显严重的杂讯掩盖了奥黛莉的声音。冲击摇晃起驾驶舱,打在装甲上的飞散物连续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他们在说的究竟是什么与什么?对于事态在自己不知情时出现的进展感到迷惑,尽管也涌上了一股像是被背叛的恼火,巴纳吉还是在杂讯中寻找起奥黛莉的声音,一直将载着她的“德尔塔普拉斯”留在自己的视野边缘。
明明就在旁边,却触碰不到。只有眼光的交会,连质问对方真意也没办法。为什么自己没有跟着从驾驶舱出去,和她彼此接触呢?这样的后悔揪紧了胸口,折磨着毫不间断地被G力摆布的身体。
※
失去光束炮所减去的重量,让紫色的“吉拉·祖鲁”动作起来比刚才更轻灵。展露出特化于长距离支援的机体本色,背负有巨大喷射仓的人型来去无阻地飞越于虚空,即使巴纳吉等人再怎么尝试将其甩掉,还是又马上跟了过来。射出的伪装气球膨胀并展开成MS大小的人型,但这并没办法骗过难缠的驾驶员眼睛。将挡住去路的伪装物一个个斩断,额上矗立有队长机剑型天线的“吉拉·祖鲁”直追而上。对付MS专用的大型火箭弹——甲拳弹(StrumFaust)从手持的发射筒射出,使受爆发波及的伪装气球瞬时间便云消雾散。
尽管在挑衅下失去了姿势的稳定性,“独角兽”仍举起光束格林机枪进行散射,致力于牵制敌机的行动。虽然弹幕的展开方式颇有外行人的味道,但其行止之间并无胆怯之意。反而还能感受到机体想再往前推进,进一步吸引敌机注意的意图。明明会害怕,却要逞强。瞥了一眼独角的机体,利迪抱着平淡的心境连射起光束步枪,甘于继续为巴纳吉担任后卫。
由于有米妮瓦坐在上头,那家伙理解了“德尔塔普拉斯”无法尽情作战的处境。至少,也该将自己与米妮瓦的想法传达给对方才对,但在这种情况下,只用有限的言语,要掌握住所有事情是不可能的。自己明明也希望,最少要让那家伙理解全部的缘由——来路不明的情绪却蕴酿出一股冲动,让利迪将光束步枪的扳机扣到了底。闪避过交错的火线,紫色的“吉拉·祖鲁”又射出新的甲拳弹。
受到引爆的冲击波压迫,被弹开的“独角兽”机体与“德尔塔普拉斯”接触在一起,接触回路自动开启。‘奥黛莉,告诉我一件事就好。’巴纳吉的声音在利迪耳里响起。
‘你要做的,是你不得不去做的事?还是你自己想做的事?’
意外冷静的声音,让坐在辅助席的米妮瓦肩头一颤。一瞬间的沉默过后,米妮瓦回答:“我觉得……是我想做的事。”‘我懂了。’巴纳吉如此回话的声音夹杂在接近警报中。
“吉拉·祖鲁”挥舞光束斧劈开伪装物,正从两机的脚边绕往背后。“利迪少尉!”巧妙地运用AMBAC机动改换姿势,“独角兽”用着郑重的声音,和背靠背的“德尔塔普拉斯”进行通讯。
(插图221)
‘我认定你是个男子汉。奥黛莉就拜托你照顾了。’
利迪根本没空回话。“独角兽”立刻解除了与“德尔塔普拉斯”的接触,并全力点燃背部的推进器,朝敌机突进而去。光束格林机枪描绘出锐利的光轴,逼退紫色的“吉拉·祖鲁”。爆发的光芒闪烁,利迪半已茫然地看着光剑之间彼此干涉的火花。须臾间,眼前的战场以及在旁屏息守候的米妮瓦都离得好远,只有让全身麻痹的话语在头盖骨里阵阵回响着。
陈腐,却又无条件地束缚住自己心思的话。不过是个小孩,讲那什么话?为什么你能这么想得开?我明明送没表现出任何值得信赖的气度——
“真是打动人心的话语啊……这样我根本没有胜算。”
沸腾激昂起来的胸口里,出现了一股从未感受过的热度,并渐渐在体内高涨。无视于疑惑地皱起眉的米妮瓦,利迪让“德尔塔普拉斯”翻转了机体。
毫无停歇地变形成waverider,从此刻起,利迪只思考着要如何脱离战斗区域。“少尉,巴纳吉还……!”米妮瓦虽然发出声音抗议,但是利迪并不打算理会。
少女即使再机灵,也只有这点事她绝对不会懂。因为巴纳吉片刻前是用同样身为男人才能办到的方式,对自己下了诅咒。“我知道。”低声回覆完,利迪望向正前方。
“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请你不要插嘴。”
遭人以可说是命令的口气放话,以她的立场而言或许是第一次的经验。闭上张开到一半的嘴,米妮瓦保持沉默的脸微微垂下。已经不能随自己的意思进退了,实际感受到自己身上背负著名为巴纳吉的宿命,利迪将机首转向滞留有粉尘的“帛琉”。对空火线的数量明显地减少,使得后方监控视窗里闪耀的战斗火光格外地刺激视网膜。
※
变形为战斗机的联邦新型机,在喷发起收束于机体后方的推进器之后便急速远去了。安杰洛想立刻赶过去追击,却被散布成扇状的光束弹幕阻挡住,这使他在恼火前先感到战栗。
以自机为回转轴,将光束呈喷雾状散布开来。这是张开弹幕的理想方式。对敌不到一分钟,“独角兽”就已精通光束格林机枪的用法。将程式没有的附属装备发挥出最大效果,还帮新型的类钢弹机体争取了脱离的时间。
“是两架钢弹做过商量……!”
从两机接触在一起的时间来判断,就算开玩笑,也不可能按部就班地教到这程度。那个小鬼到底在哪里藏有这种余裕?用掉最后的甲拳弹,将发射筒朝“独角兽”砸去的安杰洛以此欺敌,随即又让“吉拉·祖鲁”冲向对方。光束斧发振成刃,就在安杰洛准备将节流阀催到底的那一刹那,“安杰洛上尉,你听得到吗?”一道平静的声音从无线电中传来。
‘你后退到“留露拉”那里。让玛莉妲中尉来担任“独角兽”的对手。’
从杂讯底下冒出伏朗托的声音,让安杰洛冲到脑子里的血和缓了下来。“可是……!”‘我应该和你交代过计划才对。’抗辩的嘴只张开一瞬,打断辩驳的声音针对着自己,让安杰洛在咂舌的同时停止了光束斧的发振。
‘“刹帝利”正前往那里。这是只有她才能办到的差事。’
踩着脚踏板,安杰洛拉起球型操纵杆,让机体从张开弹幕的“独角兽”头上经过,并一边从对物感应器确认到我方机体的标示。
NZ-666,“刹帝利”。在其他友军座机开始后退的当头,只有一架机体的标示朝道里接近,那道标示放射出电子讯号以上的存在感,席卷了感应器的画面。回望过对于自己急忙后退显出困惑模样的“独角兽”,重新涌上一股被抢走猎物的愤怒,安杰洛将勉强挤出“了解”一语的脸转回正面。
“……适合强化人的差事是吗。”
恼怒间不小心脱口而出,让安杰洛产生了不快。新人类研究所为军事用途特化制造的产物,强化人。那里过去据称是进行藉人工手段创造出新人类的研究,实际上却是利用绝无后患的实验体——据说大多是年岁未长的战争孤儿——一味重复着无视生命伦理的实验而已。
诸如透过注射药物以及灌输强迫观念,来操作并重写人类的记忆,一直到改变细胞组成以促进心肺功能强化,都在他们的研究范围之内。操弄人类的大脑,并恣意切细肉体与精神区块的结果,不过是量产出一群嗑药的废人罢了。这些研究在之后的新吉翁战争还算有交出像样的成果,但情绪不安定的类人型兵器很容易会化为双面刃。联邦、新吉翁中止这样的研究都时日已久,从官方资料也没被留下的这层意义上来看,强化人的存在本身可说是战后史之中,已被人抹消掉的耻辱部分。
特别是玛莉坦·库鲁斯,她是从遗传基因就经过“改良”的最高级样本,而特化于高机动战斗的体能,据说更是其他强化人望尘莫及的。瞥过逐渐远去的RX-0一眼,安杰洛自言自语:怪物就让怪物来对付吗?并将机体的航道对准了“帛琉”的南部天顶。
伏朗托的“新安州”也正逐步折回南部天顶的舰队集合点。所有事都照着预定进行——没错,这里本来就是在伏朗托盘算下而演出的战场。至于吞下“拉普拉斯之盒”的魔物会露出什么样的本性,我方只要隔岸观火就好。多少有着平抚自己不满的意味,安杰洛从荧幕一角眺望起担负这项重责大任的异形MS。没被应有普通机体数倍以上的高质量所限,轻巧地回转过一圈的“刹帝利”行经“吉拉·祖鲁”脚边而去。
※
驱动着才刚修复好的荚舱,玛莉妲控制机体进行回转。四片荚舱之中,只有装备于左前方的荚舱像翅膀般拍动起来,正好让侧转的“刹帝利”机体停止了回转。
虽然操作感有点轻,但不算坏。没必要特地启动修正程式,习惯了AMBAC特性的玛莉妲跟著作动起内藏于荚舱的辅助臂。在上次的作战中连同荚舱一起被破坏,更换过整块基部组件的辅助臂迅速伸出,让指头做出了该以钩拳来形容的动作。咯叽作响的声音化为振动传入驾驶舱,告诉玛莉妲机体已修理完全的事实。
精神感应框架没受损伤实在是件幸运的事,玛莉妲重新这样认为。现在的新吉翁没有制造精神感应框架的技术,“刹帝利”的预备零件只能用普通MS用的来充数。光是让配置于驾驶舱周围的精神感应框架受到损伤,就会让机体的反应速度减半,而往后也无法再随意修复。包括自已这个“零件”以及这架独一无二的机体,都是用已经遗失的技术所打造出来的——面对全身以精神感应框架铸成的对手,这次究竟能对垒到什么程度呢?打开扩大荧幕的视窗,玛莉妲将游标移到经过CG修正的独角机体上,并慎重地拉近与“独角兽”之间的相对距离。
没有犯下让对方轻易绕到背后的愚行,扛着光束格林机枪的机体步步为营地后退,“独角兽”露出了观察我方动向的举动。明明它手中的兵器是为这架“刹帝利”而新制作的。把打算从视野中溜走的白色机体捉回正面,玛莉妲一边苦笑着。他应该是在把机体从工厂中带走时,顺便物色到的吧?能敏锐地选到这样强力的武器,的确很像那个看似悠哉,实则眼光独到的少年会做的事。
‘搞不懂那个小鬼是怎么接触到“独角兽”的。不过现在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能将那架机体交到联邦的手上。’
从后方担任舰队一翼的“葛兰雪”那里,传来混有杂讯的辛尼曼声音。玛莉妲呼出一口气,收敛起脸上的苦笑。
‘只要能留下驾驶舱核心部的话,其他地方就算破坏掉也没关系。先把确保机体看成最优先的任务。别去想驾驶员的事情。’
细细道来的声音,证明了辛尼曼才是挂念着驾驶员的人。或者,他是顾忌到自己不得不和对方战斗的心理状况?“了解,我会以确保机体为优先。”不带表情地回答完,玛莉姐打住无益的思考。如果可能的话,自己会将机体毫发无伤地捕获回来;若是办不到,就算让驾驶员粉身碎骨也要拔出驾驶舱核心部。不管上面坐的是谁,玛莉妲本来就没有踌躇的打算。“人造物”没必要费这种心。
玛莉妲到现在还是很难相信。巴纳吉·林克斯,那个有对小狗般真诚眼睛的少年,就是“独角兽”的驾驶员。他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用了什么手段才抵达“港湾”的,这一点目前尚未判明。但“独角兽”介入战斗的事实依旧是事实。审视过机械的性能,玛莉妲知道,如果不全力以赴的话自己就会被宰。只能像这样去接受已经遇上的事态,并设法应对。若是能好好干,让事情得以顺利落幕,自己在“工业七号”的失态也会被抵销吧。虽然自己并没有值得守护的名誉与尊严,但加诸在MASTER身上的污名一定要洗脱才行。
“根本就没有正当的战争吗……”
即使在心里编织出话语掩饰,结果像这样的个人的想法还是先冒了出来。如果只有人类才拥有神,那么,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神。这样是不会存在有正义的。而且,不一定只有正当性才能够拯救人类。无论拯救人类的是什么,身为人造物的强化人都没有其他能立足依靠的信念存在,也没有必要改变——驱开在礼拜堂微暗中所看见的少年面容,玛莉妲用看待敌人的目光朝向正面。全力点燃推进器的“刹帝利”加速机体,开始急遽地缩短与“独角兽”之间的相对距离。
※
在巨大的桶子里塞进输送物,并将其运到电磁式投射器的弹射轨道上,当桶子一弹向终点,内容物也就抛到宇宙中。要说粗鲁也的确很粗鲁,但这就是质量投射器的运作原理。
甩出去的输送物会随着惯性穿越宇宙空间,然后让目的地的质量接收器接住。质址接收器是直径长一百公尺、全长达一百五十公尺的圆锥状构造物,单纯将其想成漏斗状的安全网便八九不离十了。输送物被玻璃纤维制的货袋所包覆,而这层包装会在飞进质量接收器的同时被剥开,如此一来,蓄积于漏斗空间的就只有内容物而已。结果,除了设备的营运费以及用过就丢的货袋费用外,要实现零成本的太空运输是可能的。想当然尔,这套设备并不适合用来运送人类或精密机器,但如果是矿物资源的话,就算运送过程粗鲁点亦无大碍。因此,月球做为建设宇宙殖民卫星的前线基地,当然会有这样的设备,而对“月神二号”等等矿物资源卫星而言,构成质量投射器的漫长轨道便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帛琉”也不例外,质量投射器就设置在状似弓箭头的“卡利克斯”前端,还有全长达十公里的轨道突出于虚空中。采掘到的矿石会依序被运至轨道上,并朝着漂浮于SIDE6领内的质量接收器发射出去,这便是当地矿业的运作机制。甩开安杰洛座机的追击后,“德尔塔普拉斯”朝着“帛琉”直直航进,如今出现在它面前的,正是支撑着质量投射器轨道的三角桁柱。
轨道从通往采掘场的隧道延伸而出,透过岩层表面突起的无数支柱支撑,让无边无际的高架得以在漆黑中屹立不摇。慎重地让在那之前等同尘芥的机体进行滑翔,利迪逐步让“德尔塔普拉斯”缩短与轨道间的距离。飞散的风化细粒化作浓雾,远远望去,要辨识浮游的瓦砾或MS残骸并不容易。没有顺利射出的岩块滞留其间,使得质量投射器周围的残骸不是普通的多。沿着最高可达两公里长的支柱前进,“德尔塔普拉斯”到达线性轨道的侧面,并在维修用的登入面板前煞止了相对速度。
机体将左手掌伸向面板,而从相当于食指根部的部位射出了感应管线。如同鞭子般挥去的管线才刚接近,通用规格的登入面板便自动打开桥接器,管线前端的感应器则与其连接到了一起。电脑马上开始执行读取,将质量投射器的资料传输到“德尔塔普拉斯”的驾驶舱中。射出的加速度、货筐的发射行程、轨道现状陆续揭晓。“怎么样呢?”读不完眼前卷动的数值,米妮瓦开口问道。无视对方地持续凝视了数据几秒,利迪答以“好啦,看来行得通”,并将开朗起来的脸转向米妮瓦。
“和我想的一样,超级MEGA炮的直击让轨道歪掉了。这样的话就能到得了地球。”
轨道原本的设定,是朝着SIDE6质量接收器的方向,但现在却偏到了地球那边。对于在方才的战斗中消耗了推进剂,已经不可能自力到达地球的“德尔塔普拉斯”而言,这等于是把刚弄丢的车票又找回来的一大福音。只剩让机体搭上货筐,并等电脑处理完射向地球的计算就好。要是登入面板没上锁,从这里也可以让管理系统产生作用才对。
米妮瓦不禁安心地叹息出来。这次要是再被带回“拟·阿卡马”上头,就真的会失去逃离的机会了。打开头盔上的面罩,擦拭起额上汗水的利迪也用着放松下来的表情,说出“搞不好也分到了那家伙的运气哪”之类的话打趣。那家伙——巴纳吉·林克斯。特意压抑的心痛感又刺向胸口,米妮瓦仰望起在轨道那端成为战场的宇宙。
战况已减缓至对空火线只会零星出现的程度,几乎看不见光束与爆发的光芒。在那之中,米妮瓦察觉到有一道比星星更为锐利的光芒正闪闪发亮,并让杀气凝集于虚空中的一点上,于是她将手伸向全景式荧幕,注视起该处。
一边让细微光束的轴线纵横错综开来,聚集成块的杀气正于星海中奔驰。米妮瓦看到的并非是寻常MS之间的对垒。那是感应炮的火光。然后一边闪躲着感应炮攻击,并以光束做出应对射击的则是“独角兽”——据说原本便是为对付新人类而打造的“钢弹”。若非如此,绝不可能像那样躲开感应炮从全方位而来的包围攻击。
提到在“带袖的”之中能够驾驭感应炮的驾驶员,就米妮瓦所知也只有一位。碰触在荧幕上的手紧绷起来,米妮瓦亟欲逃避的目光仍持续注视着光影闪烁。玛莉妲正在和巴纳吉作战。止住了心思,她专注于成为杀人机器的收敛气息正朝米妮瓦传来。如果可以正确地使用这种能力,对方明明也能感觉到自己就在这里的……
“怎么了?”
利迪说道。停下变更质量投射器设定的手,利迪回头望向米妮瓦的目光中带有试探的神色。他果然是个太过为人着想的人。“没事……”一边感觉到有些厌烦,米妮瓦说着便挪开了视线。
“赶快进行下一步吧。我们没有其他事可做。”
将意识从紧贴不放的杀气中抽离,米妮瓦望向正前方。漫长轨道的前面,扩展着一望无际的黑暗。米妮瓦不去看利迪尽管留有些许窥伺的目光,仍然再度开始作业的脸庞,只专心注视着决定自己去向的轨道。“刹帝利”与“独角兽”针锋相对的战斗毫无止歇的征兆,冰冷锐利的光芒持续在米妮瓦视野的角落里闪烁着。
※
发出了“唰”的声音,小型炮台群包围住机体。简直就像是被磁铁所吸引的铁砂那样。不管怎么甩都还是黏在身边,并且会接连不停地从四面八方发出蜂针般的一击。
“这些家伙!”
不作瞄准地扣下光束格林机枪的扳机,巴纳吉侧转起“独角兽”的机体。绕进死角的自动炮台也同时迸射出光束,MEGA粒子弹和扩散为扇状的弹幕互为干涉,让火花的闪光连锁不断。在类似闪光灯的光芒连续绽放之间,巴纳吉看到自动炮台的来源通过头顶。四片荚舱如同花瓣般展开,一瞬间对方就钻到了线性座椅正下方。
“是那四片翅膀吗……”
为“工业七号”带来惨祸的异形MS。像是与后退的紫色机体前后进行交棒一样,阻挡在“独角兽”面前的就是这架机体。明明自己应该尽早与“拟·阿卡马”接触的。嘲笑着随焦躁扣下扳机的巴纳吉,绕到背后的自动炮台再度攻来。丧失了盾牌,同时也失去I力场守护的“独角兽”机体受到一阵摇撼,从正下方穿刺而上的杀气,贯通过巴纳吉全身
意向自动撷取装置产生感应,机体呈九十度转身的“独角兽”将枪口朝向杀气的根源。刹那间,绕到斜下方的自动炮台补上一击,扭弯了遭受直击的光束格林机枪。巴纳吉立刻将武器脱手,却没能躲过几乎在零距离内膨发的爆炸威胁。防眩护目镜也无法减退的闪光照亮驾驶舱,承受住冲击波的机体则咯叽作响。
“你这东西!”
冲进这道闪光中,点亮单眼的四片翅膀从下面砍了上来。这阵杀气吹过驾驶舱,让巴纳吉感受到像是要吹掉头皮的风压。“独角兽”自动拔出的光剑喷出粒子束,将四片翅膀的光剑从横向砍退。相互干涉的火光爆发而出,四片翅膀那庞然巨体掠过头上的一瞬,忽然有阵甜香味混入杀气腾腾的风里。
“怎么回事……?”
和令人汗毛直竖的杀气互不相容,那是阵柔软地包覆住全身的甜美香味。没错,因为女生的汗味是甜的——
“玛莉妲小姐……是你吗?”
意料之外的话语脱口而出,让巴纳吉感觉到白己的喉头束紧起来。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他能够断言这阵甜香味就是玛莉妲的。这是巴纳吉在战舰收监室以及一片寂静的礼拜堂里,从她身上嗅到的气味。尽管摆出一副令人无从商量的态度,四片翅膀的某处却藏有那毫无防备的背影。那对像是和地球深海相系着的瞳孔、微笑起来宛如点起柔和光芒的瞳孔,正从厚实装甲的深处看着自己——
“玛莉妲小姐!?如果你是玛莉妲小姐,请听我说。我是巴纳吉·林克斯。”
全长两公尺余,由于体积实在太小,而无法被对物感应器捕捉到的小型炮台,正高涨着杀气朝自己逼近。察知到其队列出现紊乱,使得全方位的球形包围阵产生了空隙,巴纳吉一边让机体挥舞起光剑,一边踏下脚踏板。
自动炮台像是感到迷惑般地散了开来,在前方,有着四片翅膀的机体显露出后退的迹象。“果然没错……!”顺着低吟的气势,巴纳吉踩下踏板上让“独角兽”朝四片翅膀身边猛冲而去。
太空衣察觉到由下方传来的G力,瞬时促使呈果冻状包覆住全身的液态金属硬化凝固。巴纳吉的上半身被紧紧勒住,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抑制血液上冲,这使他脖子以上的血管都膨胀起来。一边承受着像要让毛孔喷血般的压迫感,巴纳吉甩开自动炮台的追击,并贴近到四片翅膀的怀中。当“独角兽”的左腕快摸到对方脚跟的时候,迅速翻身的四片翅膀绕至背后,顺势就要劈下手中的光剑。
没时间让自己的光剑发振了。“独角兽”转身,但却为时已晚,逼近眼前的光剑占据住巴纳吉的视野,强烈到有如要咬断舌头般的冲击摇撼起驾驶舱。自己被宰掉了?就连让眼睛闭上的神经都无法好好运作,只感觉到下半身酥软地松弛下来,巴纳吉看向四片翅膀映于全景式荧幕那端的单眼。
鸡冠状的尖锐头部底下,对方让无表情的单眼做出窥伺巴纳吉般的举动。装成要挥下光剑,四片翅膀其实只拘束了“独角兽”的机体。不知是何时展开的,“独角兽”的四肢被荚舱底下伸出的隐藏臂勒住,“玛莉妲——”确认到机体已完全被止住行动的现状,巴纳吉就要张开颤抖的嘴唇。瞬间,“独角兽”的腹部被四片翅膀手持的光剑剑柄抵住,让沉重的金属碰撞声隔着装甲传了进来。
‘投降吧,巴纳吉·林克斯。否则我就烧光整个驾驶舱。’
随着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传来,再度抵住腹部的光剑剑柄叩咚作响地摇晃起驾驶舱。“玛莉妲小姐……!为什么你会——”巴纳吉挤出声音,却因为玛莉妲回应“我应该说过”的冷淡语调而感到背脊发冷。
‘人一旦搭上MS待在战场上,就只是称为驾驶员的战斗单位。不管里面坐的是谁,都跟我没有关系。’
处于空转状态的光剑剑柄,让驾驶舱发出不稳地共振起来。‘马上从驾驶舱——’“就算这样!”掩盖掉玛莉妲接着发出的声音,巴纳吉辩驳。
“就算这样,在我眼里,你还是玛莉姐小姐。对于自己随便逃走的行为我觉得很抱歉,但我也只能这样做而已。你也不希望‘帛琉’成为战场吧?只要能够取回这架‘独角兽’,联邦军就会撤退。”
‘那是敌人的论点。’
四片翅膀那令人联想到甲虫类的荚舱蠢蠢欲动,缠在四肢上的隐藏臂摇晃起机体。“听我说!”紧握住不稳地震动着的线性座椅,巴纳吉一边叫道。
“奥黛莉……你们的公主也到了战场上。为了阻止这场战斗,她坐上了MS——”
讲到这里,巴纳吉的背脊忽地结冻起来。笨蛋,怎么讲了多余的话。这么在心里骂起自己的途中,‘公主,来到了这里?’玛莉妲的声音更添尖锐,让巴纳吉不自觉地咂嘴。
‘那么我会连同公主一起回收。她在哪儿?’
以庞大身躯的质量为轴心,四片翅膀的隐藏臂二度、三度摇晃着“独角兽”的机体。一面承受像是在搅拌脑袋的震动,巴纳吉为了脱离而设法拉起操纵杆,并踩下脚踏板。背部的推进器间歇地喷火,可动式框架发出近似惨叫的摩擦声。“独角兽”的手腕缓缓举起,才在一瞬间扳回令人联想到昆虫脚的隐藏臂,但四片翅膀迅速动作的主腕立刻掐住了“独角兽”的头部。
拥有五指的手掌被紧紧压制住,耸立有独角的头部则被扳向后方。全景式荧幕传来杂讯,机能不灵的视窗陆陆续续地开启。这样下去的话机体会被折断。“玛莉妲小姐!”巴纳吉这么大叫的声音,半已埋没在蜂鸣作响的警报声当中。
“现在请你只思考要怎么让战斗结束。提克威他们可能也会被卷入战斗啊!”
‘那你就投降,然后告诉我公主的下落就好。这样子我军也会撤退。’
我做不到。立刻有那种想法的巴纳吉一边自问:为什么?一边束手无策地听着玛莉妲的话:‘你看吧!’
‘你嘴上说着只想让战斗结束,却站在敌人的立场思考。因为你已经是事情的一部分了。’
“不对!你这样说不对。是你们的想法太自来直往了,所以奥黛莉才会待不下去。我会觉得不管是‘盒子’还是奥黛莉,都不能交给像你们这样的人,也是……”
‘我说过那是敌人的论点!’
力气施加在四片翅膀的手腕上,让负荷过大的标志出现在状态荧幕上。框架咯叽作响,感觉到玛莉妲是认真要摧毁“独角兽”,巴纳吉爆发出比起恐惧更强的愤怒。看得见却又不去看,那是人封闭了自己心灵后,在冥顽不灵下所发挥出的力量。明明你也知道只靠蛮力,根本没有事情能够获得解决——!
“你真是有理说不通!”
装甲接缝喷出红色磷光,奋力扩张开来的框架扳回了四片翅膀的隐藏臂。同时提腿踹出的脚部框架也伸展变长,挪移的装甲则将隐藏臂的勾爪甩落。
独角裂作两支,掀起的面部护罩弹开了四片翅膀的手掌。从后部背包展开的推进器喷嘴一起冒出火光,刚甩开隐藏臂的拘束,回转完成变形的机体一边点亮了成对的“眼睛”。
‘“钢弹”……!?’
玛莉妲的低吟远离而去,头靠垫伸出辅助扣具固定住巴纳吉的头盔。手腕与脚踝传来轻微的冲击,察觉到抗G药剂注射系统“DDS”已经启动,巴纳吉让“独角兽”绕往四片翅膀的头顶。
刺鼻的气味在鼻腔内扩散,脑髓脉动的热流逼迫向巴纳吉全身。黑压压的冲动在肚子里膨胀起来,与机体同步的神经被宛若沥青的色泽涂遍。不妙——心里虽然这样想,设法思考的理性却无法产生作用,巴纳吉已将眼前的四片翅膀视为敌人。对于脑子里只想以力服人的对手,讲再多话也没用。为了让奥黛莉平安离去,并让自己回到“拟·阿卡马”上头,就要在这里打倒这家伙。别以为我会乖乖地自己当冤大头——
闪烁的“NT-D”标志映入头盔面罩里,将巴纳吉的视野染作血色。朦胧飘散的甘美香味消散开来,使得玛莉妲的气味从驾驶舱中一扫而去。
※
“NT-D启动,确认。目标已和‘刹帝利’进入交战状况。”
这道声音,是从“留露拉”一般舰桥的角落,安坐在通讯操控台前的通讯员口中发出的。“很好。”伏朗托么回答的声音在高耸的天花板上回响开来,他那身穿鲜红制服的高挑身材则挺立于舰长席旁。
“虽说是感应监视器,但它的效能并非是完美的。将全力倾注在收讯上。知道吗?舰长。”
“了解。”坐在舰长席上的希尔上校表情安分地点了点头。对于连部署战斗舰桥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从后方眺望战场的“留露拉”舰长而言,这肯定是唯一能让他一展身手的机会了。“先暖过主机。依收讯状况而定,本舰会从‘帛琉’的后方驶出。也别松懈对敌机的警戒。”在提高音量指示的希尔舰长旁边,安杰洛穿过舰桥的门口。一边在意自己穿着带有汗臭味的太空衣就走了进来,安杰洛站到仰望着主荧幕的红色背影身旁。
投射出光学监视影像的荧幕上,映有两架MS上演着死斗的景象。粗糙的画面时而冒出光束的亮光,却一点也看不清楚机体的轮廓。连“刹帝利”和“独角兽”哪一边占上风都无法确定,但是战斗的详细内容在这当头已经无关紧要了。
必要的情报,会从装设在“独角兽”精神感应装置的感应监视器——也就是感应波接收器装置那里传来。这套“窃听”装置会在NT-D启动时同时发挥机能,将机体资讯钜细靡遗地送讯出来,由于载波用的是精神感应装置发出的感应波,所以也不用担心被米诺夫斯基粒子妨害通讯的问题。尽管送讯范围仍有极限,在这距离下应该可以期待传送内容完整无误才对。实际上,通讯操控台的副荧幕已经高速卷动起收讯到的数据,并开始搜索与NT-D连动的拉普拉斯程式了。
疑指“盒子”所在座标的数据,已经在之前提示过。跟着要解开封印的内容会是什么呢——拨起因汗水而沾在额头上的浏海,安杰洛注视起卷动着二进位档案的荧幕,但某道大吼大叫“这是怎么回事!”的声音让他的眼皮跳了起来。原来是身穿太空衣的辛尼曼一手拿着头盔,正要冲进舰桥里头。
连个正眼也不瞧受到惊吓而回头的希尔舰长,辛尼曼漂浮于无重力下的身体正朝舰长席接近。果然来了吗?把一见自己蕴藏有怒气的黑色眼睛便立刻挡在前头的安杰洛逼退,辛尼曼站到伏朗托面前。“船长,‘葛兰雪’是怎么了吗?”伏朗托戴着面具的脸上露出兴致这么问道,辛尼曼对他恶狠狠一瞪、发出尖锐的怒吼:“您为什么要孤立玛莉妲?”粗重的声音响彻舰桥,让在场全员的目光集中向辛尼曼。
“我听说您已经对全军发布返还命令了。为什么只有玛莉妲她——”
“要启动NT-D,只有让疑似新人类的同类彼此冲突才行。这是只有玛莉妲中尉才能办到的工作。”
因为省略过程的说明而气势略减,辛尼曼皱起眉头。“‘独角兽钢弹’上装了感应监视器。”将视线挪回主荧幕,伏朗托静静接道。
“启动后,我们可以从这里接收到新提示的资讯。既然没办法对拉普拉斯程式进行解析,依序解开程式封印的作法会比较快。为了这个目的,我也将那个叫巴纳吉的少年引导到了‘独角兽’上头。对于让船长也蒙在鼓里这一点,我感到抱歉。”
利用联邦的卧底,设计让巴纳吉搭乘“独角兽”,并藉此备妥启动NT-D的程序。这次的奇袭反而使新吉翁得到真正的重生,一举帮本身阵营扫除掉内部不安分的“老旧血脉”,但为了完成其中程序,也有像辛尼曼这样不得不彻底隐瞒的局内人存在。从目前为止进行过的调查已能得知,NT-D系统并没有单纯到光靠模拟战就能骗得过。若不是生死交错的真实战场,就不能促使NT-D启动。
战场上的一切,都是在伏朗托策划下所演出的剧码——似乎是这么理解到的辛尼曼脸上失去血色,“可是,玛莉妲她……”而他含糊的声音终究也无疾而终。“我了解。”伏朗托回答,微微低下头。
“强化人只是靠人工手段让神经的传导系统变得更发达,并不能说是纯粹的新人类。但是哪,船长,所谓纯粹的新人类到底是什么?”
一边将哽住话语的嘴巴闭作一字,辛尼曼满盈疑惑的视线射向戴着面具的脸孔。不将对方当一回事的目光转到了荧幕上,伏朗托接着说:“没有人能够回答。”
“是指直觉灵敏,足以让感应兵器产生作用的人吗?就成效而言,玛莉妲中尉可以说是新人类。然后NT-D则会以这项成效为根据,将对方判断为新人类,并发挥出原本的力量。”
面具下的视线前方,有着望远摄影所捕捉到的硬质光影错综。不知道这是在有心者下的安排,两名巨人持续跳着歼灭彼此的死亡舞蹈。身旁的辛尼曼跟着凝视起荧幕,伏朋托则在嘴角刻划出魔魅般的笑容。
“那架‘钢弹’还没露出真面目。让玛莉妲中尉负责将它的本性揪出来吧!”
※
被击坠的感应炮化作火球,并让冲击波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玛莉妲虽在紧要关头翻过了机体,却没能躲掉撕开爆炸产生的烟尘废气后,急遽逼来的“独角兽钢弹”。
敌方机体散射出火神炮,使得两轴火线擦过了“刹帝利”。一边采取着闪避运动,玛莉妲确认起展开中的感应炮位置,一边将意念传送给精神感应装置,命其从“钢弹”身后展开狙击。附近的感应炮立即点燃姿势协调喷嘴,并从尖端射出光束。这时候,纵转过机体,跟着闪烁出喷嘴火光的“独角兽钢弹”像是电影剪辑画面那般,从玛莉妲的视野中消失了踪迹。感应炮的光束空虚地交错而过,让“刹帝利”的浓绿色机体浮现于黑暗中。
“闪来闪去的……!”
低吟出口,然后踩下脚踏板。节流阀全开的“刹帝利”尾随着“钢弹”从正上方压迫而来的G力则让玛莉妲的肉体脉动着。收缩起血管,受到离心力挤压的血液被强化肌肉绷紧在原处。为了将血液稳定地供给脑部,体内十二个支援心脏的器官持续鼓动着。为了高机动战斗而设计出的肉体阵阵搏动起来,高速处理着情报的神经传导系统正对“独角兽钢弹”的动向进行判读。对方的加速度与急速转弯并非寻常——但自己的眼睛却逐步习惯了。带有外行人味道的直线行动,和在“工业七号”对垒时比较起来并无多大进步。冷静攻去就能赢,玛莉妲如此判断。
话说说来,一般人没道理能在这种状况下撑得太久。对方根本连职业驾驶员也不是。这样的外行人刚才若真的说溜了嘴,就表示米妮瓦的事并非是他信口开河。有必要尽早让“独角兽钢弹”耗尽全力,并回收似乎就在附近的米妮瓦才行。将复兴吉翁的梦想托付在其存在上,辛尼曼一直以来都守护着米妮瓦·萨比。尽管没说出口,辛尼曼一直都将夺回米妮瓦当成自己最优先的课题。玛莉妲对复兴吉翁并无兴趣,但MASTER的愿望就是自己的愿望,MASTER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敌人。即使得赔上性命,玛莉妲也要办到自己该做的事。对于以人造物身分获得了生命的玛莉妲而言,没有比这个更崇高的道义存在了。
这么说来,辛尼曼应该会对自己说这样不对吧。你才不是人造物,你是个人。自己想去的地方要自己决定——他应该会这样讲。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以人造物的身分活着。我必须全副活用上这个为了战斗而对遗传基因做过设计的身躯,并彻底成为守护MASTER的类人型兵器。因为我没有其他方法能够报答他。没办法报答救了这样的我,那道被称为MASTER的“光”——
“……这样就结束了!”
这段思考不到一秒。玛莉妲看穿“独角兽钢弹”的行进轨道,并将统率共计十六架感应器的思维化作声音放射出去。接收到感应波指示的自动炮台群像被牵引般地行动起来,“刹帝利”的胸部与荚舱同时也散射出MEGA粒子炮。藉由I力场产生折射的亚光速光弹顿时有如水从拔了栓的水龙头喷出那般,猛然于四面八方涌泻,并洒向高速机动着的“独角兽钢弹”。
设置于全身的喷嘴发出光芒,“钢弹”的机体做出急转弯。先绕到“钢弹”前方的感应炮射出光弹引诱,打算将其逼进其他感应炮围成球阵等候的宙域。察觉到杀气编织成的天罗地网,“钢弹”下次转向时就是决胜负的关键。推进器的火光连续亮起,玛莉妲看到“独角兽钢弹”照着自己判读的方位转向,便将攻击的思维传达给了待命中的感应炮。
粉红色的光轴交错于一点,挟击打断了覆于“钢弹”小腿下的推进翼。才以为第二击就要穿透体势不稳的机体,右肩的装甲却先遭到粉碎,剥露出来的精神感应框架随即迸射出血般的磷光。用不到一秒,感应炮便包围了在这股冲力下回转起来,并于短暂期间内失去控制的机体。玛莉妲刻意不瞄准发电机,只击毁喷嘴与推进器使其无力化。将十六座感应炮的视觉纳入意识,当玛莉妲肥大化的直觉正要传达攻击意思时,“独角兽钢弹”的机体突然放射出一股“气”,几乎带有物理作用力的那股气化成一道强风,吹袭向玛莉妲所在的驾驶舱。
无法想像这会是“钢弹”里的驾驶员所发出的。蕴含有强烈敌意的“气”穿透太空衣,一边挑弄起玛莉妲被汗水濡湿的肌肤,一边吹向后方。那感觉像是腐烂的蛞蝓爬遍全身,并侵入跨下——封印住的记忆涌至喉头,一瞬间,玛莉妲陷入了分辨不出前后的混乱,只好慌忙将攻击的思维传送给感应炮。但是,感应炮却丝毫不为所动,待在其包围中的“独角兽钢弹”也静止不动,没有要行动的迹象。
简直就像时光停止了一样。受到无力飘浮着的感应炮所包围,对方的机体持续发出一股压迫感强烈的“气”,并直视着玛莉妲。竟敢伤了我——这不是驾驶员的意识,一种更为傲慢且毫无慈悲心的思维刺向玛莉妲的大脑皮层,当近似鼓动的“存在”波动扩散于虚空的一刹那,“独角兽钢弹”缓缓地举起了它的右臂。
张开的五指放射出看不见的波动,使得原本静止的感应炮一起点燃喷嘴的光芒。它们随着“钢弹”的手指动作一起挪动身影,一调过机首,炮口便朝向身为主子的“刹帝利”。
映有精神感应框架的光芒,转作红色的成对眼睛像是嘲笑般地闪烁起来。“钢弹”是敌人——当这句话从头盖骨里头冒出的瞬间,“独角兽钢弹”挥下右腕,驱使敌意高涨的感应炮袭向了玛莉妲。
光束随即从炮口发射出来,复数的火线对准着“刹帝利”。玛莉妲立刻进行闪避,并重新将思维伸向感应炮,然后她对完全无法构思出感应炮轨道的自己感到愕然。玛莉妲不知道感应炮在哪里。受到“钢弹”的波动遮蔽,感应波失去了对感应炮位置的掌控。
“怎么了,感应炮?你们认不出我吗?”
失去自我的感应炮群,正开始用MEGA粒子炮的嘴啄起身为母鸟的“刹帝利”。受到擦身而过的冲击摇撼,脸埋进安全气囊里的玛莉妲只好无奈地解放出扩散MEGA粒子炮。
亚光速的散弹由“刹帝利”胸部射出,遭受直击的两座感应炮则冒出爆炸的光球。背对着那道光芒,“刹帝利”以光剑劈开逼近的感应炮,玛莉妲让机体冲出包围阵,并将目光移向让波动包覆住自己全身的源头。
“你这家伙,到底干了什么!?”
“刹帝利”全力点燃推进器,绕到了白色机体的背后。就那样静止在虚空中的一点,“独角兽钢弹”没有动。其双腕往上举起,一伸开成八字,设置于腕部侧面的接合组件便展开为光剑的剑柄。两支剑柄藉由支臂定位于袖口,让“钢弹”手腕前方显现出锐利的光刃。
本身化作光剑的双腕左右伸展开,瞬时移动的机体从玛莉亚的视野里消失了。愕然地眨过眼,玛莉妲隔着全景式荧幕环顾起周围,但是由正下方穿透上来的冲击随即让她发出惨叫。占满视野的星海流动起来,一瞬间就被切断的荚舱前端渐渐远离机体而去。连停止机体回转的空档都不放过,朝齐射出扩散MEGA粒子炮的“刹帝利”再度施予斩击,拖着红色磷光尾巴的“钢弹”掠过了头顶。
穿过全方位包围撒下的光束轴线,将光剑溶为身体一部分的机体跳舞般地飞跃着。二度射击出的扩散MEGA粒子炮也被轻易躲过,钻进死角的对方将冰冷波动砸向玛莉妲背脊。
玛莉妲射出从未用过的伪装气球,藉以牵制化成狂风砍向自己的敌影,她知道自己正被玩弄着,并为此感到战栗。这种动作与先前的“钢弹”不同。完全判读出玛莉妲的轨道,那家伙逐步而确实地折磨着“刹帝利”的思维正刺向自己的皮肤。那是发自乐于狩猎者的,渗有冷酷喜悦的思维——
“你……是谁?”
巴纳吉·林克斯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那里。不带愤怒、就连疯狂也感觉不到,化作狩猎机器的“钢弹”劈开伪装物,在其支配下的感应炮则削减起“刹帝利”的装甲。看到聚集成群的感应炮排列成巨大的手掌形状,玛莉妲尖叫出声。“钢弹”是敌人,是从我们身边夺走光芒的恐怖敌人。埋藏于遗传基因的记忆爆发出来,使得被称为玛莉妲的某人返回了原初的状态——
※
那幕异常的光景,即使从蒙眬的光学影像也可判别出来。就在舰桥所有人屏息守候之中,安杰洛也以骇然的心境持续注视着主荧幕。
“那是……那个小鬼干出来的事情吗?”
死命盯着质性僵硬的光影乱舞,辛尼曼用着无法相信的表情低喃出声。对此安杰洛也毫无异议。如果这是那家伙的实力,自己肯定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被击坠了。“正确来说,那并不是他做的。”伏朗托如此开口。
“将敌人判别为新人类之后,机体的限制器会被解除,从动作操控到武器管制都将交由系统来控制。此时的驾驶员就连系统软体都不如。只是个接收感应波,并且将其转换为敌意的处理装置。”
“那么,操控那架‘钢弹’的究竟是什么!
“就是NT-D啊。新人类毁灭系统(NewtypeDestroySystem)。”
伏朗托若无其事地说,安杰洛则一边吞下口中的唾液,一边看了他戴着面具的侧脸。“毁灭……?”反问对方的辛尼曼皱起眉头。
“那支独角会侦测敌方的感应波,‘钢弹’则负责将其破坏。我们看到的,是一架透过精神感应框架发挥出超乎常人的同步性,同时又兼备操纵敌方感应兵器力量的狩猎机器。这程式是为了抹杀吉翁留下的最伟大的神话——新人类,而被创造出来的。”
“太荒谬了……这样的机体,普通人才不可能驾驭得了。”
“没错。驾驶员必须经过强化。这不是人工性质的新人类操纵得来的机体,只有名副其实的强化人才能够办到。”
意有所指的声音,让恍然大悟的辛尼曼紧绷起整张脸:“原来啊。藉由技术性的产物将新人类驱逐干净,这样一来……”
“就可以完全葬送掉吉翁的神话。”接过对方话锋,伏朗托继续道。“配合上百年一度的节庆,让吉翁共和国和新人类神话一起解体。藉此将称为吉翁的恶梦完全抹销。他们习惯把这称为UC计划。”
UC是独角兽的略称,同时也代表着宇宙世纪(universalcentury)本身。让最初的百年染血,名为吉翁的恶梦从根本摇撼了宇宙世纪的规范,所以非得让这场恶梦在迎接下一个百年前将其根绝才行。人类踏出宇宙后将获得进化的论调不过是天方夜谭,所谓的新人类则是战斗能力肥大化的怪物。形容新人类洞察力优越不过是种修辞,只要运用科学技术的力量就能凌驾其上。要证明这点,钢弹型MS是最相称的。不仅身为联邦的象征性存在,一直以来,“钢弹”同时也是与新人类神话密不可分的机体。与联邦军的重编并行其效,拥有“钢弹”容貌的MS将被量产,靠着纯粹的科学力量就能将怪物们驱除干净。若想要粉碎新人类神话,没有手段会比这样的政治宣传更有效。效仿起一手建立联邦体制的父祖,现在正是大刀阔斧推行改革的时候。为了让迎接百年节庆的地球能够风平浪静——
部分分子驯养惯了新吉翁,企图让没有战争就无法成立的经济维系下去;但在另一方面,联邦也有照着前述脉络思考,并且附诸实行的势力存在。觉得这更不像神智清醒的人会做出来的事,安杰洛毛骨悚然地望向彼端的“独角兽钢弹”。畏惧着新人类思想以及作为其根源的吉翁,才会诞生出来的魔物。联邦对于异己者的恐惧,竟然是如此地根深蒂固……
“卡帝亚斯·毕斯特在那魔物身上装了机关,并将开启‘拉普拉斯之盒’的钥匙托付给它。连NT-D的启动条件也被动过手脚哪。若想究明其全貌,就只有启动NT-D、逐步解除封印一途。”
“……也就是说,您将玛莉妲当成了马前卒?”
唤回了一度消退的杀气,辛尼曼眼中露出阴沉的光芒。“这是只有她才能办到的任务。”一边制住想站到身前的安杰洛,伏朗托强调。
“普露系列的潜在意识中,植入有对于‘钢弹’机体的敌意与憎恶。可以揪出‘独角兽’本性又能与其抗衡的驾驶员,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人了。”
“但是,玛莉妲她——”
“是普露十二号。”
截断话锋般地开口,伏朗托正视辛尼曼。“这是她的名字。透过复制与遗传基因改造技术制作出的人工新人类,编号第十二号的试作品。”
为了反驳而半张的嘴巴再度闭上,避开对方视线的辛尼曼紧紧握住了拳头。“即使如此,她也是个人——我明白你会这样讲。”伏朗托静静接道。
“但将过剩的感情放在她身上是危险的。普露系列若失去指示自己的MASTER,就无法保有自我。有时这会让身为MASTER的人与其产生互相依存的关系。特别是像玛莉姐中尉这样,曾度过以女性而言极为苛酷的几年——”
“你别说了。”
这是道宛如将刀子架在人身上的锐利声音。窥伺过伏朗托收口后的表情,吞下一口口水,安杰洛重新瞪向辛尼曼:“你竟敢对长官的……!”辛尼曼什么也没说,随即以突然伸出手揪住安杰洛领口。
“正因为是长官我才会说说了事。要是你,就没这么简单了。”
粗壮的手臂一伸,辛尼曼推开安杰洛浮在空中的身体。尽管脚立刻便着地了,安杰洛没有气力再度与发出阴沉目光的辛尼曼争辩,只好退回沉默不动的伏朗托身后。看着两人有好一会的时间,辛尼曼又将视线移回发出战斗火光的荧幕上。压抑住当下就要爆发出来的情绪,他那比起平常更为严肃的表情,使得舰桥的空气凝重起来。
※
被自己放出的感应炮所袭的四片翅膀,以及在碰触到光剑的同时便会粉碎的伪装气球,一切的一切透过红黑色的滤光镜,都变成了血色。这并非是警告画面映在面罩上所导致的结果。或许是眼底的出血正覆盖着自己的视野。眼睛是对G力最脆弱的器官。巴纳吉想起好像有谁对自己这么说过。究竟是谁跟我说的呢——
这种思考在一波波涌上的冲动之前,不过是夹杂于其中的小石而已。打倒四片翅膀,把散布敌意的物体排除掉。任由冲搅五脏六腑的激情摆布,巴纳吉急驱起“独角兽钢弹”,并挥下与双手合为一体的光剑。错身而过的斩击夹断了四片翅膀的膝部装甲,喷出传导液的机体则难堪地回转起来。明明左腕已经折断,装甲掀起的荚舱也无法像样地动作,这家伙却还不打算停止抵抗。一有空隙,便会伸出装于荚舱内的隐藏臂,挥动光剑的刀刃扫向“独角兽钢弹”怀中。
——“钢弹”,是敌人!
接受位于其中者的意识,四片翅膀的单眼闪闪发亮。太过直来直往了,巴纳吉如此在脑海的角落里反驳。就是因为你们像这样把敌意散播出去,才让所有人都变得很奇怪。不只是发生了像“工业七号”那样的事,还害得我不得不坐上这种东西参加战争。
“拉普拉斯之盒”、毕斯特财团、新吉翁。所有人都只会宣扬自己的立场与主张,根本不去听别人说话。谁也不想理解我,也没有人要当我的同伴。爸爸死掉了。奥黛莉也走掉了。为什么只有我非得扛下这些麻烦?为什么我要独自遭遇到这样可怕的事?我只是想救奥黛莉而已啊。为什么我会把奥黛莉交到别的男人手中照顾,自己却待在这种地方——!
“钢弹”交错的双臂忽地左右伸开,同时切断了对方伸出的两只隐藏臂。籼准后退的四片翅膀,自动炮台群同时一涌而上。每座炮台的电能都已消耗殆尽,但巴纳吉不在乎。上吧,捣毁对方吧!巴纳吉默念,被破坏冲动所附身的自动炮台们,便开始撞向四片翅膀。
冲突的火花此起彼落,拼命挥着光剑的四片翅膀摇摇欲坠地倾斜了机体。变得破破烂烂的荚舱交叠在身体前,缩成矮胖人型的四片翅膀持续被飞石般的感应炮冲撞着。一边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上扬起来,巴纳吉让“独角兽钢弹”朝对方冲去。陀螺般旋转着的机体接触向四片翅膀,使得四片翅膀握有光剑的手掌弹到了虚空之中。
装备于胸部的四座光束炮也己被劈毁,失去大平武装的四片翅膀仰立起机体。望向连AMBAC机动都无法发挥,而最后的隐藏臂也被十字光剑交错斩断的敌人,巴纳吉靠着这股劲头又将目标瞄准了四片翅膀的驾驶舱。
被驾驶舱盖罩住的内部,有着令自己不快的敌意源头。与感应器同步的神经捕捉到其位置,精神感应框架反映出驾驶者意愿,绕到了四片翅膀的正面。扫开滞留在旁的传导液与装甲,正当“独角兽钢弹”就要以光刃刺穿驾驶舱的时候。四片翅膀的机体中放射出一股“气”,让巴纳吉知觉到那阵柔柔挑逗着鼻腔的甜香味。
这是自己认得的气味。这么想的瞬间,巴纳吉额头一带闪出淡淡的光芒,时间就此停止。不管是毫无防备地暴露着身体的四片翅膀,或者是就要贯穿驾驶舱的光剑,就连构成放射束的粒子运动也停下了。所有事物静止下来,只有从额上绽放的淡淡光芒逐渐朝前方伸去。那道光与四片翅膀放射出的“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道“力场”包覆住两架MS。这道“力场”洗涤了巴纳吉视野中的血色,并将柔和的光芒扩散向四周——
——光……!
有人叫出声音。是女人的声音吗?不,或许是自己的声音吧。若要深究的话,那可能连声音也不是。眼前的四片翅膀连机体溶到了光之中,贴附于皮肤的敌意才刚云消雾妆,对方驾驶舱里活生生的存在就朝着自己逼进而来。怎么回事?是谁打算进入我的身体里面?
被头靠垫固定的头部无法活动,巴纳吉只能左右游移着目光,他看到背对光芒忽然浮起的线性座椅。
——让我自由的光芒。你来接我了吗?
玛莉妲·库鲁斯瘫软地坐在座椅上,并朝自己露出了无力的微笑。在巴纳吉眼中,对方朝自己伸出手的身影像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女。
(插图257)
——你,是谁?
面对彼端朝自己微笑的少女,巴纳吉也伸出手。光影摇曳,如同吹皱的水面,让两人的思绪沉入冰冷的水底——
光。刚诞生的白色光芒。
巴纳吉看着映于水面上,白而透明的光。离开虚无的深处,感觉缓缓从身体浮现。从水面伸出的手掌一知觉到外部空气的寒冷,玛莉妲便感觉到,不知是谁的手将自己拉了起来。那是她生下来第一次感受到的人类温暖……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你会觉得冷吗?”
伸手过来的金发青年对自己露出微笑。被白色光芒包覆的干净房间里,摆有数具棺桶般的胶囊,而自己似乎就是从其中之一的胶囊中被取出的。巴纳吉看了身穿新吉翁军制服的青年脸庞。玛莉妲则对比起外界气温更为冰冷的青年眼神产生寒意。
“你是排行第十二的妹妹。你的姊姊们都在外面工作了。来吧,和我一起到外面的世界去。”
青年的手握起自己的手,那却是温暖的。玛莉妲从胶囊中起身,一边将才刚接触到外部空气的脚踏到地板上,她本能地理解到这个人就是自己的MASTER。是这样吗?对于她溶入自己意识的想法产生些微疑念,巴纳吉看着胶囊的透明舱罩。十岁左右、有着苍蓝眼睛的少女就映照在那里——
光。绽放于宇宙的凶暴光芒。
隔着全景式荧幕冒出的那种光芒,是爆炸的火光。“普露三号被杀了!”巴纳吉和玛莉妲在驾驶舱里,听见少女这么叫道的声音。
“MASTER也死了,死掉了!”
“我们要怎么办?”
“冷静下来。敌人还留在战场上。我们要驱除掉联邦军。不管是‘钢弹’还是哈曼,只要是MASTER的敌人,就要全部除掉!”
排行第四的姊姊叫道。妹妹们恢复些许平静。化为自己手足行动的黑色MS,以及从两肩伸出的荚舱看来有如翅膀般的机械,它们组成了队列袭向敌人。姊姊们都了解做法。和训练一样,只要用感应炮收拾掉发出敌意的东西就好。虽然还没变成完全体,但我们办得到。我们的设计是办得到的。
不过,所谓的敌人是什么?无条件地加入队列之中,玛莉妲一边思考着。是对MASTER加诸危害的东西。是MASTER规定为目标的东西。为了守护MASTER,我们一路受过了训练。一天中得打好几次很痛的针,脑筋里也塞了多到都要爆开来的知识,只要是为了MASTER我都能忍下来。拥有同样脸孔、同样能力的姊妹们就像在追求出生时那道光一样地,一直跟随着MASTER。服从与献身就是我们唯一被教导的美德。
可是,那个教我们的MASTER不在了。MASTER不在的话我们还非得要战斗吗?即使被设计成同样的形状,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排行第六的姊姊会叫自己“人家”,我却是用“我”来叫自己。明明是从单一根源繁衍增加,也受过相同的训练,现在的我们却不是同一个个体。这叫个体差异,玛莉妲听医官这样说过。灵魂,这个词玛莉妲也在哪里听过。那是所有人类都有的某种东西。一个一个都不一样,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个的某种东西。我们是灵魂是同一个?灵魂是孤独的?即使我们有这么多人,却还是觉得好寂寞……
所有人即使没说出口,也都有这样感觉到。藏不起失去MASTER这个核心而产生的动摇。机体的动作明显迟钝,明明密集在一起是会被宰掉的。排行第十二的妹妹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打破了规律。只有自己,从队列当中离开了一点点。
一瞬间,光束的光芒撕裂虚空,将黑色MS的大群吞没进去。机体受全方位包围并飞散开来的MEGA粒子弹扯裂,她也被抛到虚空之中。
全景式荧幕熄灭,内部化为黑暗天空的驾驶舱天旋地转地回转起来。被切离了。姊妹之间、与机体之间的牵绊都被强制切离,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天上。她拼命地伸出了,并在黑暗中寻找起边际。微微闪烁的警报画面,让抓着虚空的手掌浮现而出——
光。淫靡而猥鄙的霓虹灯光。
偏僻的几家酒馆并列成一条街道。场景换成渗有呕吐物酸腐味以及小便臭味的繁华街一角。“这孩子闻起来真臭!”背对霓虹灯光的中年女子皱起眉头说道。
“根本还是个小孩嘛。这样子卖不出去的啦。”
“也有客人的喜好是这样吧?我捡到的时候她是坐在逃生艇上。人好像已经完全疯掉了哪,脑袋空空的。所以不管说什么她都会听哩!”
女人窥伺起自己的脸。有股呛鼻的香水味窜进鼻腔。虽然有想到这简直就像是厕所芳香剂的气味,但身体与心里却不会有反应。女人在眼前弹响拇指并且哼地呼出声音后,便戳着少女的头将她推向店里。摇摇晃晃的脚步踏进积在地上的水洼,使得映于水面的霓虹灯光跟持摇曳起来。
巴纳吉与玛莉妲看着映于该处的少女脸庞。放着满头不知整理的头发任意留长,那张脏兮兮的脸正朝向两人。无防备地让尚未成长为女人的身体呆站在原地,排行第十二的少女回望天空,眼睛注视于一点……
“拜啦。”
男子从女人那收下些许钱,然后便匆匆忙忙地离去了。将我从驾驶舱黑暗中拉出来的男子,应该是自己新任MASTER的男子要走了。MASTER,模糊地让喉咙发出声音,少女追向男子身后。“从今天开始,你的MASTER就是我!”女人一把抓住少女的肩膀,对她吐出具有油脂味的气息。
MASTER。没有MASTER的话自己就活不下去,那是联系自己与世界的牵绊。但是在少女自此要踏入的世界里面,每晚的MASTER都会变。自己的新任务是接受其要求,并让MASTER得到满足。每晚都有腐烂的蛞蝓舔遍全身,而所有事情结束后少女会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变成了厨余一样。身体内蓄积起脏水,最后连自己这个存在也逐渐消失了。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因为脏水而变得水鼓鼓的皮囊而已。
但是,不听从MASTER不行。因为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从不能让自身意志介入的部分来看,搭上MS战斗与每晚服侍不同的MASTER并没有什么不同。追根究柢,人造物本来就不需要意志。明明只要严守服从与献身的戒律,和姊姊们做一样的事,自己就不会被独自留下来了。
廉价的床铺咯叽出声,难闻的臭味吹在自己脸上。一边承受不小心拥有了独向意识的报应,如今,变得空洞的苍蓝瞳孔正注视上下摇晃的天花板。像要让身体腐烂的酸腐味道,变成了自己的体味——
光。冰冷而象征丧失的光。
看得到白色的天花板。比起在新吉翁基地的医疗设施里,要来得穷酸且肮脏许多的诊疗室天花板。“明明还这么年轻……”穿着白衣的秃头男子用疲倦的声音低喃。
放在床铺旁边的银色洗脸盆里,隐约倒映出自己的脸。变成十五岁左右的身体横躺在床上,排行第十二的少女茫然地睁开因麻醉而朦胧的眼睛。其表情忽然紧绷起来,而摸索过下腹部的手则在床单上僵住。
没有。被偷走了。在这个身体里凝聚成形的某种东西、一点一点慢慢变大的某种东西被人掏出拿走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少女明白那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已经被……
像医生的男人方才走出的布帘后头,可以看见附有固定双脚器具的诊疗床。注射器、剪刀以及前端呈勾状的银色棒子没花心思地排列在托盘上。是用那个掏出来的吗?这么猜想的瞬间,受到就要脱口叫出的恐惧所促,少女从床铺滚下来的身体摔到了地板上。颤抖无从停止。跟着涌上的则是恶心感。被人偷偷将身体里面的东西掏了出去,刻骨铭心的痛觉在少女全身扩散开来。
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凝结于胸口的话语无法化成声音,少女被医生抱出诊疗室。“没让商品受伤吧?”在等候室里吞云吐雾的中年女人瞪向医生。“没有。不过……”女人没有和回答的医生认真对上目光,只说“喏,回去啦”便转过身去。排行第十二的少女则是停下脚步,瞪视起女人。
身体从前阵子就一直怪怪的。少女感觉肚子一带有某种东西凝聚成形,还让月事停滞下来。那是什么?可以放回去的话,少女希望能放回去。因为那是自己的一部分,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没错。少女将不成声的声音寄于视线上,对此,中年女人只在一瞬间变了脸色转过视线。“走啦,你在干嘛!”被这么喝道的女人拉过身子,少女踉跄地踏出脚步。
“大石头拿掉了吧?过来呀你。”
硬要将少女留住脚步的身躯拉离,女人歇斯底里地叫道。不对,那才不是大石头。胸口里的心声终究没化成声音,少女被拉出景象惨澹的街道。她被拉上停在街旁的电动车,车子一路开往店家所在的闹街。平凡无奇的街景从窗外流转而过,人们繁杂的脸孔稍纵即逝。脚踏车聚在一团,孩子们骑车穿过巷道。年轻母亲推着婴儿车,有婴儿在哪里哭打……
那些光景阵阵湿润晕开,冰冷的水滴自脸颊流下。眼泪。失去MASTER以及姊妹时也没流出的眼泪。一边感觉到那从苍蓝的空洞中滴滴答答地流下,巴纳吉想,明明又不是情愿怀下的孩子。与情不情愿没有关系,那仍然是一道“光”,玛莉妲的思维这么回答。在人造物体内诞生出来的一道“光”。比起至今看过的任何一道光都要炫目,原本应该能点亮这灰暗阴冷的世界的“光”。
你的想法,算是为人母亲的一厢情愿吧。也是吧。不过,我还是会想依靠这道“光”。因为灵魂是孤独的……两道思维交缠嬉戏并且相融,扶着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热度的下腹部,少女则持续流泪。自己泪湿的脸映照在车窗上,而湿润的倒影跟着又崩解了形体——
“是啥意思啊,你这个人!竟然敢擅自跑进店里来。”
“吵死了!你这个把小鬼当成东西卖的老鸨。再不让开,我就砸了这家店。”
有人在怒吼着。坐起懒散的身体,少女仰望嵌于肮脏墙壁上的铁制门板。喀当作响的高分贝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受惊的老鼠慌忙逃离而去。
当成尿瓶用的罐子翻倒在地,痕渍在水泥地板上扩散开来。不赶快收拾的话会被揍,少女虽这么想,却没有走下床的气力。被那密医掏出大石头之后,到底经过多久了?从那以后少女的身体便搞坏了,只能一直待在这间地下室,像团烂泥般地横躺着。那果然是自己的另一半身体。注视着骨肉消瘦,且变得像老人家一样的手掌,排行第十二的少女一边摆出不关己事的脸,听起了外面的喧噪。被掏出另一半身体的这具皮囊里头,已经连脏水都不会蓄积了。吸饱地下室湿气的身躯,只是一团水鼓鼓的残滓而已。
喀当,摇撼房间的声音响起,铁制的门板被打开。走廊的光照进室内,让少女不自觉地用手遮住脸。那是对于数日没看过太阳光的眼睛来说,太过刺眼的光。背对着光源,有一名男人站在门口。打算走进房里却又感到犹豫,以手掩鼻的男子脚边,还躺着老鼠打翻的尿瓶。看了少女,说道“就是她”的男人身子一退,另一道巨大的人影使背对着光源出现。
对于脚边积水、室内弥漫的恶臭都没露出在意的神情,那道人影缓缓接近少女。这个人就是今晚的MASTER吗?了解到的身体自动动作起来,少女站到冰冷的地板上。因为汗水与污垢而显得有些肮脏的衣服滑落地上,少女一丝不挂的赤裸身体和人影对了面。那道人影之所以会露出倒抽一口气的举动,是因为看到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吧?知道这位MASTER似乎没有那方面的兴趣,少女稍稍地安下心。因为自己目前的状况似乎无法完成被绑、或是被打的任务……
“你等一下!这家店可是有道上的兄弟在看顾的。马上给我离开那女孩身边。
女人在房间外叫道。人影则一语不发地拿起床边的毛毯,并轻轻将其披到少女身上。
“这女孩我带走了。”这么说道的声音震荡起房里的空气,那张被坚硬胡须遮着的脸映入了少女眼帘。
“她是我军的所有物。感谢你们之前对她的照顾。”
与低沉、平静的声音恰恰相反,愤怒的神色占满了男人的脸孔。“这时候把军队扯出来是啥回事?你该不会是吉翁的落魄军人吧?这样的话我就要叫警察……”女人说道。“你就叫看看吧!”男人的声音将其打断,而男人藏在怀里的手枪枪柄则在少女面前蠢蠢欲动着。
“我很火大。管他来的是警察还是黑道,我现在的心情应该能宰掉一百个。别让我更生气。”
另一名男人从背后将住口后退的女人拉倒在地,惨叫与怒骂逐渐远去,少女对其他动静毫不介意,朝留在室内的大胡子男人走近。披在身上的毛毯滑落下来,瘦得皮包骨的少女一脚踩在那上面。当少女伸出手,打算要触摸男人被胡须覆盖的脸颊时,男人像是硬挤出来地说“够了”,并用他宽大的手掌包覆住少女双手。
“你不用再做这种事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垂下背光的脸孔,紧紧握起少女双手的男人眼中,浮现出微微发亮的东西。这个人是为了什么而道歉呢?又为什么会哭了出来呢?掠过头里的疑问被身体共鸣出来的热度所融化,少女成对的苍蓝空洞中持续映照着男人的脸庞。到目前为止,少女已经被许许多多的MASTER抱过,但没有人这样有力而温柔地握住自己的手。
不过,少女认得这份温暖。好久好久以前,有一只手从水面那端伸向自己。当自己从胶囊中被拉出来时第一次碰到的人类手掌,差不多就和这只手一样温暖。少女将所有的意识架中在男人粗糙坚硬的手掌上。从那里传出了热流,一边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鼓噪着,少女直直地窥探起抬过头的男人眼睛。微微濡湿的黑色眼睛里,映照出了自己黑漆漆的脸,你是谁?少女试着问道。
我就是我。眼睛里的自己这么回答。我不是排行第十二的妹妹,而是被人赋予了玛莉妲·库鲁斯这个名字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你获得了真正的MASTER,以后要为了MASTER而活。别因为你是这样被制造出来的而活着,而是要赌上你这个独一无二的存在来为MASTER奉献。
这股温暖才是“光”,伸进黑暗中的唯一一道“光”。别再放开这道“光”了。去期望MASTER所期望的事,去和与MASTER为敌的东西战斗。直到某天这具身躯被燃烧殆尽,并且让所有罪业与污秽回归虚无的时刻为止——玛莉妲的思维在辛尼曼眼中叫唤;你这是在诅咒啦——巴纳吉的思维将其打断。自己对自己下诅咒。明明船长根本就不希望你这么做。
我知道。你的眼光很正确呢。但我说过吧?能拯救人类的,不一定只有正当性而已……玛莉妲反驳的思维溶入光之中,渐渐将呆站在地下室的少女包覆住。笼罩在全白的光芒之下,张开双手的少女眼睛里一流出泪来,巴纳吉就看见转作热流的光芒让眼泪蒸发了。
光。烧尽一切罪孽与污秽的净化之光——
这是在几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产生的知觉。
劈哩作声地爆散出粒子束,光剑刀刃瞄准着四片翅膀的驾驶舱。知觉到驾驶舱里玛莉妲的存在,取回肉体感觉的巴纳吉一股脑地将操纵杆推到底。
激烈震荡传进煞停下来的机体中,“NT-D”的标帜闪烁着。玛莉妲没有动。苍蓝瞳孔望向空中,她在等逼近眼前的光芒将自己吞没。可以解开自己对自己所下的诅咒,并且烧尽体内污秽的“光”。像是在阴暗地下室横躺着的少女一样,玛莉妲正在等待遍体鳞伤的心与身体回归虚无的瞬间。
哪有这种救赎的方式。一边要暴冲的机体止步,巴纳吉在思维里倾全力叫道。在梦境中、在幻影中,我了解了你这个人。在两道思维重合交叠、相互共鸣的知觉中,我看到了你的存在。人是可以彼此理解的——这事实才是真正的“光”。崭露沉睡于深处的可能性,并与内在之神邂逅,道才是你要的救赎。然而,你却只看着自己的过去——
饱和的思维化成光芒,从精神感应框架放射而出。尽管已有减缓若干速度,“独角兽钢弹”的动作还是没有停止。驾驶员的意志与系统相互冲突,让机体陷入了无法控制的状态,并随惯性朝着四片翅膀直冲而去。距离接触只剩几公尺——我绝不会让你被杀。你这批悍马,给我听话。巴纳吉使出浑身上下的力气将操纵杆推到底,同时也将全副心神化作声音大叫出来。
“停下来啊——!”
光剑的刀刃前端烤热四片翅膀的驾驶盖,使得钢达琉姆合跟着外翻掀起。刹那间,其光刃急速消逝,只有烧烫的剑柄抵到了四片翅膀的腹部。“独角兽钢弹”随惯性冲撞向四片翅膀,交缠在一起——停止动作并紧贴起彼此身体的两架巨人,开始随着冲撞的惯性缓缓于虚空中漂浮起来。
红色磷光急速褪去色泽,复眼式感应器取回了原本的绿色色彩。同时而罩翻下,展开作V字的复剑天线才刚收束为一根,光芒便从失去“钢弹”外型的“独角兽”身上消逝了。头盔的固定器随即解除,像卧倒般地蜷曲着身体,巴纳吉顺势将嘴里倒流的胃液一吐为快。
脱下头盔,背脊配合喘不过气的呼吸上下起伏着。猛咳了几次,并擦过被汗水与呕吐物弄脏的脸,巴纳吉注意到有少许与汗水不同的水滴还留在眼眶边缘。并非从身体,而是从内心渗出的水滴。深藏于他人脑里,放射出痛切热度而让自己大脑产生共振的记忆,在眼球上凝结成了一滴泪水……
那段体验到底是什么?揉起眼睛,一边摸索着从印象可及的边缘开始云消雾散的记忆,巴纳吉注视眼前的四片翅膀。机体各处喷发着短路的火花,单眼熄灭而垂下脸庞的巨人身上,已不复看见破坏“工业七号”时的魔神面容。受了伤、精疲力竭、无依地飘浮着的机体在巴纳吉眼中,正缓缓与少女遍体鳞伤的裸体重合在一起,而少女吞下所有污秽的苍蓝瞳孔则散发着冷冷空气。“玛莉妲小姐……”巴纳吉不自觉地叫唤出口,应该能让对方听见的接触回路却没有传来回答的声音。
受到这么严重的损伤,驾驶舱的机能可能也已经坏掉了。烤焦凹瘪的半球状驾驶舱盖毫无动静,将视线从可说是被狠狠修理过的机体上挪开后,隐约听见像是咳嗽声的声音,巴纳吉抬起头。
“……只有人类,才拥有神……”
气息微弱的声音在接触回路响起。巴纳吉屏息听着玛莉妲的声音。
“描绘理想,并且接近理想的力量……即使是人造物也能拥……”
巴纳吉认得这句话——在那间礼拜堂面对面的时候,自己曾不自觉地将父亲的话脱口而出。而此时听到的是那句话接下去的内容,应该只有自己知道的话穿过胸口,让巴纳吉失去了声音。玛莉妲知道这句话。就像自己了解了她一样,她也了解了自己。自己里头有着玛莉妲、自己里头有着玛莉妲,玛莉妲里头则有着自己……
突然间,无法压抑的激情冒上喉头,巴纳吉握紧了发抖的拳头。巴纳吉明白自己里头的她正在发抖。一直以来身怀着深沉的丧失深渊,即使痛也不能说痛、辛苦也不能说辛苦的倔强灵魂正在发抖。对于伤得这么深的人,我到底要说些什么才好。走进对方身旁之后反而变得更远,我该如何面对这份彻底的孤独与悲哀——
“就算……就算因为这样……你这么做,仍然是不对的。像这样扼杀掉自己的生存方式……实在太悲哀了……”
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的话脱口而出,无可救药地渗出的泪滴同时沾湿了眼眶。巴纳吉什么都说不出来。被无法掌控的冲动附到身上,自己变成了一直以来折磨着她的众多暴力之一,根本连批判世上不合理的资格也没有。玛莉妲突然笑了出来,“能拯救人类的,不一定只有正当性而已……”并挤出气息微弱的声音。
“不过……能说得出‘就算这样’的你,我也觉得很好……”
从玛莉妲彻底被打垮,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身心底处,渗出了敬重之情。对方咳出的声音将自己胸口击溃,“够了,不要再说话了”这么低吟出口,巴纳吉垂下了源源不绝满盈出热意的眼睛。你才不是人造物,你比任何人类都像人。这份意念传达到“独角兽”的骨子里头,使得两只手掌擅自驱动起来,并将四片翅膀的机体拥入怀中。
战斗的火线停歇下来,在敌我双方立场都已经消失的星辰汪洋中,彼此拥抱的两架MS飘流着。然后,“独角兽”的驾驶舱终于接收到我方机体的雷射讯号,并向巴纳吉宣告了接近中的联邦军机存在。
从其背后,则有显示为“拟·阿卡马”的标识逐步接近。即使联邦军机开始用无线电进行呼叫,“独角兽”与四片翅膀仍然没有动作。以覆于粉尘下的“帛琉”为背景,将彼此当成唯一寄托的两架机体飘流着,像是感到迷惑一般,旋回的联邦军机发散出喷嘴火光。微弱的光芒照亮了沉默的两架座机,也让无法痊愈的伤痕浮现于虚空。
※
“‘刹帝利’失去回应,已被敌舰拿下。”
“感应器的讯号也中断了。拉普拉斯程式没有变化,封印仍然保持现状。”
通讯员的声音此起彼落,安杰洛带着大梦初醒的心境环顾周围,然后将视线移回了主荧幕。
颗粒粗糙的望远影像上,映有敌舰急速远离的白色舰体。“独角兽”与“刹帝利”似乎是被系留于后部甲板,但受到块状杂讯(blocknoise)的干扰,画面上几乎判别不出来是否确为如此。自己的意识跑掉了多久?甩过还有些酸麻的头,并擦拭过额上汗水的安杰洛,因为伏朗托“果然是这样哪”的声音而连忙抬起脸来。
“若没有移动到指定的座标上,即使启动NT-D,程式也不会运作下一个步骤吗。”
注视着荧幕的伏朗托并无其他感慨。“独角兽”与“刹帝利”接触的一瞬间,时光停止、堵塞住胸口的窒息感包覆住了“留露拉”舰桥。伏朗托难道没有体会到那股不可思议的知觉吗?这么想的时候,看到辛尼曼不发一语离开现场的举动,安杰洛立刻捉住了他的肩膀。“上尉,你是打算去哪?”面对这么发出的声音,辛尼曼凶狠转过的目光看向安杰洛。
“还用说吗?我要将玛莉妲给带回来。”
触及的肩膀传来带杀气的电流,安杰洛不自觉地放开手。用眼光逼退呆站的舰桥要员,蹬了地板的辛尼曼大块头朝着门口方向飘去。没有再度碰触其肩膀的勇气,“等等!追击命令还没有……”“不要紧。”安杰洛放声喊住对方,但伏朗托打断了他之后要出口的话语。
“就让‘葛兰雪’负责追踪敌舰的去向,但要慎重。”
面具下的一道声音,让安杰洛理解到话中并无率领舰队追击的意思,他将试探的眼光投向伏朗托。转过压抑住的脸,低声回应“是”的辛尼曼背影离开了舰桥。失去作为主打的“刹帝利”,如今“葛兰雪”保有的战力只有三架“吉拉·祖鲁”而已。隔着荧幕看向与“留露拉”接舷的旧式船体,将可能会做出神风特攻的船长背影与其重合在一起,安杰洛开口问道:“这样好吗?”伏朗托则以手扶起下颚。
“有必要派出人手来转播感应监视器的影像。如果是‘葛兰雪’的话,刚好能胜任。因为拉普拉斯程式提示出来的座标,是个不方便大举进驻舰队的地方哪。”
一边仰望起闪烁着输入座标的航术荧幕,伏朗托带自嘲意味地扭起嘴角。疑似为“拉普拉斯之命”所在的座标位置,就发起军事行动而言,的确是个过于危险的地方。断言伪装货物船正好能胜任的伏朗托,是否在先前就预测到了事态会如此发展?就算放走“独角兽”并持续截取其资料是预定好的计划,“刹帝利”被对方拿下也该是预料外的发展才对。戴面具的侧脸上什么表情也没表露,安杰洛只好将视线挪回渐渐远离的敌舰,并将手放到了悸动未平的胸口上。
无视于彼此正在交战,玛莉妲与巴纳吉让人感受到浓烈的精神交感,而辛尼曼则是将眼中毫不遮掩的杀气投向了安杰洛。自己与他人之间,是否拥有过深刻到足以让感情如此激昂的关系呢?不,应该要问,往后是否能得到这样的关系呢?让人感觉像是活在另一个次元的红色背影上找不到答案,于是安杰洛将无处可去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虚空。
※
“驾驶员也没事对吧?……我了解了。视察拿下的敌机时,我们也希望能随行。处置的方式务必要谨慎,请这么转告舰长。通讯完毕。”
与waverider配合过相对速度,正要让手腕与机体上部的固定柄进行接合的时候,通讯亦告结束。与“拟·阿卡马”通讯之后,塔克萨注视起渐渐由“洛特”车掌席远去的“帛琉”。敌方舰队没有动作,也没有敌机出现并进行追击的迹象,只有就军事性而言已被净空的“帛琉”,还披着风化物的薄膜出现在后方监控荧幕里头。
先行的ECOAS729部队中,成功脱离的“洛特”已经和母舰接触了。“独角兽”也平安遭到回收,尽管最初的目的是有达成,但对于带着必死觉悟冲进“帛琉”的塔克萨等人而言,事态的经过就像是被敌人避重就轻地摆了一道一样。巴纳吉·林克斯不只没有按照卧底的指示行动,还自己搭上了“独角兽”,并且锦上添花地拿下四片翅膀回到战舰里。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经纬,才会让他采取这样的行动?康洛伊似乎也无法达观地认为,只要结果圆满就能天下太平。“事情的发展很奇妙。”他这么说道的声音里头,带有一股不同平常的沉重。
“那架四片翅膀,简直就像是刻意被孤立在那里一样……千万别跟我开里面安装有炸弹的这种玩笑。”
“单单想把‘拟·阿卡马’一艘战舰击沉,我不认为需要用上这么出其不意的伎俩。但巴纳吉倒有可能是故意被放走的。”
“这么说,他们还是会追过来吧。那些家伙。”
一面将游标指向“帛琉”的南边天顶,康洛伊慎重地答道。连同伪装船算进去,数量共达二十艘以上的敌方舰队事前便预测到会有奇袭,都先退到了港外。只要有那个意思的话,他们随时都可以一举辗过“拟·阿卡马”,从敌人反而放我方一条生路的做法来看,抱持着新吉翁也没办法对拉普拉斯程式进行解析的观点应该是对的。他们打的应该是同时放走“拟·阿卡马”与“独角兽”,等紧要关头时再强抢“盒子”的如意算盘吧。
结果,还是被敌人玩弄在股掌间。握紧还没打掉石膏的左手,塔克萨轻轻地叹息,但康洛伊的“我并不想把这次的任务想成是徒劳无功”一语使他感到意外。
“因为没有729为我们杀出一条血路的话,‘独角兽’也不会有逃脱的空闲。”
即使知道这也在敌人的算计中,康洛伊还是用僵硬的声音这么断定。断了音讯的纳西里的“洛特”,就连一块碎片也没能回收。“当然。”同样用着僵硬的声音回答,塔克萨让眼睛闭上一会儿。只从通讯中得知的,还有三架我方的座机失去了消息。其中也包括“半路跑回来”的利迪·马瑟纳斯少尉所搭乘之“德尔塔普拉斯”。
“……你可要跟我们回去哪,纳西里。”
口中低喃着,塔克萨睁开眼。他看见失去左舷弹射甲板的“拟·阿卡马”舰体,在荧幕那端有如幽灵船一般地飘浮着。
※
喀当。被摇晃的机体打断睡眠,米妮瓦张开眼睛。
狭窄的驾驶舱内充满发电机的声音,全景式荧幕的壁面则为CG的宇宙所占满。感觉不到袭向身体的G力,也看不到残骸一类的障碍物。已经穿过暗礁宙域了吗?审视起自己似乎昏迷过的身体,米妮瓦打开了头盔上的面罩,并且因为突然被拿到眼前的饮用水软管而眨起眼睛。
“身上有没有什么地方会痛?”
坐在旁边线性座椅上的利迪,正对着米妮瓦投以关心的视线。质量投射器的加速度过于猛烈,经历过全身就要陷进座椅的恐惧后,黑暗便笼罩在米妮瓦眼前。自己昏迷了多久呢?接过饮水软管的米妮瓦回答道“我没事”,喝了起来。无重力下特有的,食道蠕动的感触传达到喉头,米妮瓦原本朦胧的意识因而清晰起来。
“战斗结束了。‘钢弹’似乎也被‘拟·阿卡马’收容了。虽然没办法观测得很清楚就是了。”
将目光转回正面,利迪自己也以饮水软管就口。“这里已经切断雷射通讯了。谁也没有追过来。大概已经被认定成战死了吧。”
自嘲的声音里,渗有一种自知以军人而言,自己正干着邪门歪道事情的负荷感。不认为口头上的谢罪能够生效,小声低喃“……是吗”的米妮瓦,又将视线投向了逐渐远去的“帛琉”。
受到星光埋没,“帛琉”的轮廓变得比小指指尖还小,连形状都无法清楚确认。自己是背叛了什么,又抛下了什么才走过来的?就在无法整顿心绪的情况下,抱着茫然的不安,米妮瓦将目光凝聚在“帛琉”上,“别回头”这句话则让她抖了一下肩膀。
“现在只能往前进而已。不管是你,或是我……”
用着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声音开口,利迪在握住操纵杆的手上使劲。米妮瓦什么也没说地将视线挪回正面。
茫茫无际地扩展开来的虚空之前,有个网球大小的苍蓝光芒正闪耀着,就那样孤伶伶地飘浮在空中。那是孕育一切的地方;同时也是我们要回去的地方——乘载着不自觉地在胸中如此低喃的米妮瓦,变成waverider型态的“德尔塔普拉斯”疾驰于永远的黑暗中。像是对人们发生在宇宙的争执置之不理,地球绽放着独一无二的光芒,等在两人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