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耳机听到的声音,就像是在地板下流动的水声。那种反覆传来的“咻咻咻”“咕噜咕噜”的不协调音,感觉跟水管该换时会有的声音很类似。
“……真搞不懂。”
张开原本闭着的眼睛,声纳长将耳机从耳边拿下。他隔着两名当班乘员的头望向声纳仪表板,确认各项装置都正常地运作,然后便把耳机摆回了操控台的勾架上。声纳室的阴暗照明,正照出一张耸肩苦笑着的脸,坐在执勤席上的亚迪体会到一股绝望的心情。
即使是在老手云集的士官阵容中,时年四十二的声纳长也算颇有年资。当亚迪还在踉跄学步的时候,声纳长便一已搭上潜舰了。声纳就好比舰艇的耳朵,在判读声纳这方面,声纳长无疑是亚迪的老前辈,但他却缺乏感受力。声纳长习惯将自己的想像力弃之不用,不经思索地就接纳机器的判断。然而无论技术再怎么发达,潜舰的乘员还是会需要本能性的直觉,以及匠人般的巧思。
“这是被动声纳在三十分钟前侦测的声音。这确实不是水流喷射引擎的波长,声音也显得忽隐忽现。”
当然,一名在半年前才刚分发就任的新手声纳员,是不可能当面批评声纳长的。一面将音讯纪录的范本编号输入至解析荧幕上,亚迪慎重地开口。
“但是,接收到的声音却有一定的规律。这实在不像海底火山活动的声音。很久以前的核能潜舰中,有的舰艇就会发出这种声音。要是能跟司令部的资料库进行比对的话……”
解析荧幕上出现了不规则的正弦曲线。尽管舰上的资料库显示了无资料吻合的讯息,仍无法保证这就不是潜舰推进系统的声音。现今潜水舰的作风,是在潜航时以杂音较少的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来航行,而所谓的螺旋桨,则只有在水面上航行时才会用到。不过无声推进系统早在美国与苏维埃进行冷战的旧世纪里,就已经是研究的课题。这段曲线所显示的声音,便与早期的无声推进系统有着类似的部分。
要是没有从潜艇学校的资料库里找出以前的纪录,亚迪或许也会将其视为自然现象所造成的杂音了事。他持续进行着提高声音解析精密度的操作,然而声纳长对他发出的,则是混有叹息声的一句:“我说,亚迪啊……”
“热心研究是好事,我也承认你的耳朵够灵光。不过,这不是学生在做社团活动。古早时期的核能潜舰会在这儿出现吗?某些旧世纪的舰艇的确到现在还在服役,但它们的设备也早就受过改良了。你觉得,已经被舰内资料库排除在外的老古董,到现在还有人会用吗?”
站到当班乘员席背后,声纳长把手插在自己粗肥的腰上。年轻时维持着苗条体型的他,终究也屈服于潜舰乘员最大的敌人——运动不足,腰围一点一点地确实在变粗。更麻烦的是,潜水舰的供餐是全军中最美味的。
“听好了,我们在找的是太空船。在低轨道上头搞了特技表演,然后摔到这大西洋里的吉翁残党的太空船。为了躲避来自空中的搜索,他们肯定是在船内注水,潜到了海里。那艘船不可能搭载有水流喷射引擎,更不会发出跟古早核能潜舰一样的声音。要是有声音,你也只会听到船身因为预料外的潜航,而被水压挤压的声音。你该找的是那种声音。海军可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兴趣,才把昂贵的装备交给你使用的。”
当头压上的这些沉重话语,让亚迪觉得包覆住舰体的水压也不过如此。他垂下灰心丧气的脸,在回答了“是”之后重新戴上耳机。鼻子喷气、缩起肚子,声纳长穿过当班乘员座位的后头,迳自离开了可以说窄得跟鸟笼一样的声纳室。
用以隔间的帷幕一拉开,空气便从相邻的发令室流了进来。与狭窄的声纳室不同,在长宽各有十公尺长的发令室之内,常时性地有着自舰长以下十名左右的要员在执勤。对地球联邦海军(EFS)潜水舰“北梭鱼”来说,这块区域发挥的是相当于头脑的机能。与发令室直接相连在一起的声纳室,则要靠着配备于舰内的声纳感应器,将舰艇周围的情况通报给进行决策的中枢,尽到自己身为耳朵的责任。全长达两百公尺的朱诺级潜水舰中,所有事务都是有机性地在协调运作,而这里也是支持着它的器官之一。
目前,潜水舰的深度是三百公尺。它正以十节的航速,一面潜航于非洲大陆与南美大陆中间,赤道正下方的大西洋,一面探索着船舰以下约五十公尺深的广阔海域。在以大西洋中央海岭构成的海底山脉中,这一带被称为罗曼什断裂带。因为生成于此处的年轻地壳含有磁矿的缘故,要以感应器进行探索便很有难度。新吉翁的航宙船若想隐匿行迹,这里会是最适合的地点。尽管环绕于断裂带的险峻岩礁也阻碍了搜索活动,但可以想见的是,对方并不会潜航至太深的海域。即使气密性相同,航宙船只的耐压性能仍远逊于潜水舰。若是潜至更深的深度,他们在等到友军前来救援之前,就会先被水压压垮。
不,根本说来,就连地球上是否存在着可以让对方称为友军的势力,都是值得怀疑的。从搜索开始经过了二天,探索海底的监视器上只能看见岩礁的踪影,而探查到的发声源,尽是同样在进行搜索的我方船舰。在一般航海部署下的舰内,气氛却有如航海训练般和缓,所有乘员都逐渐淡忘一开始出航的紧张感。感觉到自己对来路不明的发声源急速丧失了兴趣,亚迪发出叹息。坐在隔壁,耳尖的格农下士听见后,安慰道:“别放在心上。”
“声纳长在大学是靠足球闯出一片天的体育派,和你这种学文的人当然合不来。”
拿下单边的耳机,格农扬起嘴角。“不过,我也觉得那不会是古董级的核能潜艇。毕竟音讯荧幕也没有反应,你大概是听到‘海底幽灵’(Seaghost)的叹气声了吧。”
“海底幽灵?”
“只是谣传而已啦。大概在半个月前左右,SOSUS在大西洋的监控系统有侦测到来路不明的音讯。那时候他们怀疑是系统出现故障……”
所谓的SOSUS,是透过设置于海底的声纳收报器,在世界各大洋张开监视网的一项防御系统。这项系统在各组成国的港口附近设置得格外集中,而与联邦政府的首都——达卡相邻的大西洋SOSUS出现故障,并不是一件能够让人一笑置之的事。“为什么这项消息没有向上回报呢?”嘟着嘴的亚迪如此埋怨。
“因为那套系统在吉翁残党的海军瓦解之后,都成了有名无实的装饰品。要是随便将故障报告上去的话,他们怕预算会被砍啊。”
“是这么回事啊……”
“我老爸那个年代的人,好像还有跟吉翁的‘疯狂渔人’轰轰烈烈地斗过的样子,但现在的潜水舰队根本不可能遭遇实战呀。就连我们这艘‘北梭鱼’,都已经是舰龄十七岁的老太婆了。如果不是顾忌到失业问题,海军老早就跟陆军统整啦。因为这个时代的人能活得下去、靠的全是宇宙军嘛”
“那你为什么会加入海军?”
“为了孝顺我爸妈啊。要是做儿子的没有在海军服役,靠着年金过活的退休士官,马上会被赶去宇宙。都到了那把年纪了,我不想让老爸老妈跑去殖民卫星上生活。你不是也一样的吗?”
“我……”面对瞥了白己一眼的格农,亚迪欲言又止,把脸转回声纳仪表板的面前。亚迪的父亲的确是海军的士官,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他根本不可能进得了海军,而他的心里,也不是没有“只要待在海军,就能继续住在地球”的盘算。但亚迪并非单纯为r明哲保身,才会选择加入海军。他只是纯粹喜欢船而已。而且,他喜欢的并不是在宇宙中飞翔的船,而是航行在海上的,货真价实的船。
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亚迪成长的环境总是在基地附近。或许是受到这点影响,他从小就很喜欢海。胸前配挂着亮晃晃潜水舰勋章的父亲,一直是亚迪尊敬的对象,而年幼时在枕边听到的军旅故事,也在他心里深植下对于人海的憧憬。由声纳探测出的鲸鱼歌声、沉没在海平面上的夕阳之美、吉翁那令人联想到海怪的MS威容,以及与敌方潜水舰之间激烈得令人窒息的深海交战——特别是一年战争末期,联邦军过去本部所在地贾布罗的近海曾发生一场大海战,那段故事亚迪更是缠着让父亲说过好几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听了多少遍。
小时候的亚迪一直希望长大后能加入海军,搭上潜水舰。尽管进入青春期的他也和常人一样,开始对父亲感到疏远,但这项目标始终没有动摇。顺利进入潜艇学校后,亚迪靠自学超修了毕业所需的学分数,更获得被分发至“北梭鱼”的权利。即使潜水舰队在装备更新方面显得停滞不前,当时的“北梭鱼”仍属于最新的舰艇,它和亚迪父亲在大战时所搭乘的潜水舰一样,都是朱诺级的潜水舰——对于其构造与性能,亚迪肯定和舰长一样了解。亚迪干劲十足地参加了他的第一次航海,但战后的大海却与父亲所说的不同,那里不再是个可供冒险的地方了。
经过两次的新吉翁战争,地球上的吉翁残党几乎已被扫荡一空。残留下来的,顶多是零星发动恐怖攻击的游击部队而已。在这五年来,地球上并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战斗。尽管有被蔑称为“带袖的”的新生新吉翁军窜起,动乱也总是发生在宇宙。对于海军,特别是地盘只在海中的潜水舰来说,完全是不相干的事情。
“听说之前的战斗,让‘拉普拉斯’的史迹被摧毁了呢。”
格农带起话题。小学参加太空营队时,亚迪记得自己曾经隔着太空船的窗口,看过那运行于低轨道上的官邸残骸。他接腔:“好像是这样没错。”
“说是新吉翁的船,也和那座遗迹一起掉到地球上了……那群外星人也真够拼命的。”
苦笑之后,格农重新戴起耳机,为闲聊的时间划上了句点。没有错,那些外星人已经跑到我们的地盘了。重新这样想过之后,亚迪紧紧地握住耳机线。宇宙军并不懂大海的事情,既然宇宙的动乱被带到大海来了,能应对的就只有我们而已。亚迪在心里低语,然后重新审视操控台上的各项装置。
他检视起能够以CG重现出海底状况的海底探索监视器,以及靠着主动声纳的反射波来投影出目标形状的音讯荧幕。隔着相同间距设置于舰首、舰身侧面的主动声纳,可以过滤掉多余的声音,并将探察音集中在耳机里。所谓“多余的声音”,是指“北梭鱼”本身所发出来的机械声响,还有安装于两舷上的核融合水流引擎搅拌海水的声音。
从地球登上宇宙,气压其实也只是由“一”下降到“零”,但换成在水中,水压却会随着下潜的深度而增加。就不适于人类生存的角度来想,深度三百公尺的海底,与宇宙一样是与世隔绝的场所。即使敌人的太空船沉入了海底,要进行救援也并非易事。不过,吉翁残党军或许还是有救难用的潜水艇。闭起眼睛的亚迪把手肘撑在操控台上,全神贯注地听辨起声音。听着那像是在折磨老旧水管的水流声,他竖起耳朵,想从中探查出潜伏于庞大水压底下的敌人气息。
潜水舰的周围,是太阳光无法深及的黑暗。如果有扇窗,应该也只能窥见比宇宙更为浓厚的一片漆黑。这上头有着海面,有着天空,有着居民已达百亿的宇宙。在生活于殖民卫星的人们眼里,自己这些人会是什么模样呢?忽然想到这点,亚迪苦笑出来。留在地球上的他,待的是绕行于海底的巨大铁管。宇宙移民者好像是将地球称为“重力井”,那么自己这些人,大概算是沉在井底的短棒子吧——
叩咚。就在这个瞬间,铁与铁碰撞的低沉声音震动了亚迪的鼓膜。
按在耳机上的手随之紧绷,他看向身旁的格农。对方似乎也听到了一样的声音。脸色发青的亚迪操作操控台,将大有问题的声音抽出并修正,然后他凝视声纳雷达的圆形荧幕。没过多久,荧幕上便浮现橘色的亮点,哔哔作响的短促警示声传进了亚迪的耳朵。
比对结果是无。虽然探测不出推进声,但有某种东西正逐渐从右舷后方接近。距离不足一千公尺,底细不明的金属声响也持续传来。亚迪只顾拿起舰内无线电的麦克风,大叫:“发令所,这里是声纳室!”
“声纳探测,方位一三二。目标速度推定为三十节。”
拖着奇妙余韵的金属声还没停。就在亚迪与格农分头进行着辨识作业的时候,舰长与声纳长冲进声纳室里头。与声纳长互为对比,舰长的体型显得消瘦,由于前阵子才动过胃溃疡手术的缘故,他的脸上显得较无英气。但对于一名海兵来说,舰长依然是崇高的人物。“你认为这是什么?”面对低头朝着自己质问的舰长,亚迪全身紧绷地答道:
“我不清楚。这与鱼雷发射管的开合声并不一样,但听起来仍像是金属的声音。我觉得是机械的运转声……大概就像机器关节在运作的声音。”
讲完之后,亚迪自己也觉得确是如此。这阵沉沉地持续低鸣的声音,与吊车之类的巨大机械运作声很接近。“这家伙虽然是新人,但耳朵的确很灵。”声纳长说。将耳朵凑到预备的耳机后,舰长将嘴靠近无线电的麦克风。
“发令所,我是舰长。要鱼雷管制员各就各位。航向偏东,保留操舰余地。增速十。”
叮叮两声,速度通讯机响起,潜舰一面增速一面改变航向所产生的惯性,开始作用在身体上。声纳长将手摆在亚迪的双肩上,支撑着自己身体的同时,那似乎也是在犒赏迅速应对事态的新人。受到认可的喜悦与紧张不相上下,绷紧脸上神经并转向操控台的亚迪,却又因为格农叫道“目标,增速!”的声音而吃了一惊。
“距离八百。正笔直地朝着这里过来。”
雷达上的闪烁标示急速地接近向圆心。超越四十节的速度,已经凌驾朱诺级的最高水中速度。有着明显黑人血统的舰长变了脸色,向无线电号令:“发令所,再增速十。舵转到底。”同时间,声纳长叫道“打出声波!”的声音响起,亚迪立刻按下了操控台上的主动声纳钮。
铿的一声,嵌入隔间壁的喇叭发出尖锐声音,撼动了“北梭鱼”的舰体。传达速度比在空气中快四倍的反射波受到机械解析,目标的轮廓一投影在音讯荧幕上,可以感觉到,现场所有人都咽了一口气。
因为双方几乎是待在同样的深度,那形状肯定是从正面所见的模样。然而,目标的轮廓却十分异常。呈现扁平菱形的它,最大宽幅近八十公尺,纵高亦超过三十公尺。从形状来看,那八成不会是潜水舰,或者应该说它根本就脱离了舰艇的概念。不只如此,目标时时刻刻都在改变形状,并且以高速在海中潜泳逼近。
“是海底幽灵吗……?”
舰长低喃。在推进系统毫未发出声响下欺近而来的物体缓缓协调姿势,朝回头的“北梭鱼”右舷侧面冲了过来。明明就没有使用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为何对方能在海中活动自如?在亚迪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的瞬间,将他推开的声纳长操作起声纳仪表板,发出“距离,六十!这样下去会直接撞上”的警告。“急速回避……”舰长如此向无线电发下号令,却被格农高叫“来不及了!”的声音所掩盖,而突然来访的死亡预感,则使得亚迪全身僵硬。
(插图021)
我会在这种地方死去。我什么都还没做。既没有像父亲那样活跃,也没有经历过冒险。夕阳、鲸鱼的歌声、一切的一切,我都还没见识到——
“冲突警报!”
舰长那接近于惨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后,钢铁撕裂的声音贯穿舰体,亚迪从椅子上被甩了出去。
格农同样也被弹飞,舰长与声纳长一背撞在墙上。就在警报响起、照明闪烁的时候,亚迪听到舰体被压垮的咯叽声响。海水从被撕裂的隔间壁大量涌进,已经分不清上下的舰体则逐渐下沉。露出海怪般的尖锐獠牙,将整艘潜舰啃碎的海底幽灵——吞下父亲也没有体会过的未知恐惧,亚迪的意识就此消失了。
※
穿透贴有橡胶状吸音材的外壳,深达内壳的那只“爪子”在把潜舰开肠剖肚后,便抽离了舰体。
压舱槽中的高压空气从裂口喷出,“北梭鱼”被声势猛烈的气泡所包覆。取代空气流入的海水使舰身右倾,浮力一被完全抵销,“北梭鱼”就朝着海底沉了下去。舰体自尾部与海底剧烈冲突,在岩礁碎裂的粉尘撒满海中之前,外号海底幽灵的物体,已开始缓缓地上浮。
随着机器关节运作的声音,长有三根利爪的一对手臂——或者说是前脚——逐步摺叠缩回。手臂根部安装的是一片具有弧度、形状令人联想到贝壳的装甲,从正面看去,它的轮廓就像是压扁的菱形,但这不过是物体复杂造型中的一部分而已。巨大双臂与细长的流线型身体,使它那有机性的身影简直与海栖的甲壳类唯妙唯肖,而尾部则连接着像是寄居蟹蟹壳的构造物,质量远胜于身体。由上方俯瞰时,它呈铲状的前端部分同样具备着生物一般的曲线,令人联想到猛禽类的嘴喙;近似头部的部位开有一道裂缝,里头能看见灿烂闪烁的“眼睛”。
由旧吉翁公国军首开先例的单眼感应器闪烁着,那架物体背对着喷涌的气泡,开始从永远黑暗的海底浮上。当两臂转到身后,和肩部装甲一起摺叠收纳之后,它的轮廓便改头换面,变成了完整的流线型,但形状依旧完全无视于潜舰的概念。在米诺夫斯基时代的兵器体系中,与MS各拥半壁的机动兵器——MA的系谱里头,就能寻得这种状似怪物的机械。翻过那体现出海怪样貌的巨大身躯,AMA-X7“尚布罗”航向高压的深海中。驱使着装设于肩部装甲内的电磁流体诱导推进组件(MHD),“尚布罗”一边留下与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相异的噪音,一边在一百公尺左右的深度将航路改为水平。
与定义为人型机动兵器的MS不同,MA在形状上并不受限。只要能满足个别的用途,其大小亦无限制,让巨大身体发挥出机动性的四肢更不需要局限于“手脚”的概念。“尚布罗”也不例外,实际上,它的外观就像是具备格斗用手臂的舰艇,但异于需要众多乘员才能运用的舰艇,它的管制是由极少数的驾驶员在负责。够格称为机动要塞的机体中枢内,有处具备线性结构的驾驶区块——在那里可以看见坐于机长席上的马哈地·贾维,正凝视着经CG修下的海底图像。
驾驶舱有跟太空船操纵室相同程度的宽敞空间,其中面对前方的墙壁是一整面的荧幕,荧幕之前则并列着负责操纵、索敌、防御的三个操作席。机长席兼有操作攻击的功能,在驾驶舱后方占有高出一截的空间。当然,这套系统在危急时,也能从机长席进行所有的操作。
透过暗视摄影机与声纳的复合情报,荧幕上重现了海中的景象,只见被击沉的敌潜舰冒出的气泡与浮游物质正四散飞舞。年纪己适合蓄胡的两名青年——各自坐在操纵、索敌席的阿巴斯与瓦里德都看着那副光景,而坐在防御席上的唯一名女性,罗妮,也紧盯着荧幕不放。看见她纤弱的肩膀紧绷着、马哈地隔着机长席的操控台朝她问了一声:“罗妮,你害怕吗?”头盔面罩遮着的小麦色脸蛋转了过来,眼黑多于眼白的罗妮眼神焦虑,她坦率地回答道:“是的,父亲。”
“这样就好。不肯表露感情的家伙,在遇到万一时是没办法冷静处理事情的。阿巴斯与瓦里德也看清楚了。我们才刚杀了两百出头的敌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血流下,你们可别把目光从敌人的尸体上挪开。”
“是。”齐声回答之后,阿巴斯与瓦里德正面注视着从敌潜舰流出的血与内脏的筋。遵从民族自古以来的风俗,马哈地有着多名妻子与众多子嗣,而眼前的工人,则是贾维家血统最为纯正的三个孩子。包括这架“尚布罗”第一次创下的战果,马哈地很想让无缘瞧见孙子脸孔便过世的父亲看到这一切。恐惧和兴奋在脑子里互不相让的他原本是如此认为,但马哈地随后又改了想法。他想到,自己与父亲会面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太远才对,于是他那开始混杂有白毛的胡须在嘴边上扬了。
从继承下第一次新吉翁战争的遗产,并开始制作这架“尚布罗”算起,已经过了六年余。透过沉没于眼前的潜水舰残骸,地球联邦军将会知道,海底幽灵并非是虚幻的存在。那群人马上会明白,所谓的“幽灵”将对他们造成更直接的威胁。蛰伏的时刻结束,采取行动的时机总算到来。在宇宙数度掀起争夺战之后,“盒子”掉到了地球——马哈地的行动,就是为了那据传能颠覆联邦政府的“盒子”。
可是,载有“盒子”的新吉翁船只却不知去向,至今仍行踪不明。接获报告之后隔了三天,马哈地已搜遍能预测的坠落海域,依旧毫无斩获。他让目光落到因敌舰沉默而粉尘纷飞的海底探索监视器上。“‘带袖的’的大质量离陆机马上就要下降至地球了。”坐在中央操纵席上的阿巴斯,在这时以带有长男风范的沉稳声音插了一句。
“我听说‘葛兰雪’是在战斗中冲进大气层的。它该不会是在空中分解了,或者因为坠海的冲击而四分五裂了吧?”
“辛尼曼不会出那种差错。但他们有可能是偏离了轨道,只好迫降在沙漠上……”
马哈地与问题核心的货船船长——辛尼曼·斯贝洛亚曾见过面。尽管信仰不同,对方仍是个值得认同的男子汉,不过,人的命运终究掌握在神的手上。对马哈地来说,这是单方面的真理。设定为格林威治标准时间的时钟显示为上午六点四十分。确认过时间之后,马哈地心算至HLV回收地点的距离与所需时间,判断已经是时候收手,他从操控台上抬起头。
“不得已。暂时中断对‘葛兰雪’的搜索。新航路,方位零二零。去回收‘带袖的’的HLV。”
三个孩子在复诵后,也各自操作自己的操控台。两肩的MHD推进系统吸进海水,“尚布罗”的庞大身躯缓缓倾斜了。
肩头的隙缝吸进海水,超导线圈所制造的强大磁场再将那诱导至管状的推进机关,随后被吸入的海水便会加速向后喷射。在无音推进系统中,MHD是最早被开发出来的一套系统,但在同为无声式的核融合水流喷射引擎普及后,它就因为出力不足而被遗忘了。像“尚布罗”这种外型把流体力学搁到后头的巨大MA,单单靠MHD来驱动是不够的,它另外还搭载有一套完全不同的引擎。
乘着MHD推进系统掀起的水流,宛如巨大魟鱼般的机体迅速回旋,将倾斜的姿势调回水平。内藏于双臂的米诺夫斯基航舰引擎,是航宙舰艇于重力下飞行时所使用的装置,它能常时性地散播出米诺夫斯基粒子,藉此制造I力场,让物体产生出上浮的动能。“尚布罗”所搭载的这套引擎,在日渐小型化的米诺夫斯基航空器中算是最新的,透过它,受I力场离子化的海水会成为机体的“保护膜”,大幅减少潜航时在水中受到的阻力。这是以过去新吉翁军的开发计划为基础,由贾维企业倾全力研究出来的成果。基本上,光是生产一架“尚布罗”,所花的经费就足够建造三座基础工业用的太阳能发电厂。
然而,这是值得的。获得米诺夫斯基航空器的“尚布罗”,会在登陆后发挥出它真正的价值。倚着完全不会产生震动的驾驶舱,马哈地再度确认到“尚布罗”的性能与预估无误,像在自白般地说:“最坏的情况下,就算找不到‘葛兰雪’,事情也还是会有办法。”
“事态已经动起来了。之前全无音讯的弗尔·伏朗托慌慌张张地派增援过来,就是最好的证明。再加上这架‘尚布罗’,要清算我等‘杜拜末裔’背负了百年的仇恨,已经指日可待……”
罗妮只是微微动了头,三个孩子什么也没说。他们各自背负着民族的悲哀,同时也掌握了颠覆时局的力量。将三道背影纳入视野之后,马哈地仰望在一百公尺上方摆荡生波的海面。隔着经由CG修正的荧幕,海面满盈着足以让人相信阿拉确实存在的神圣光芒,看起来就像在祝福初战告捷的“尚布罗”。
摇摆着徒具形式的新吉翁勋章,“尚布罗”的庞大躯体航行于海中。微弱的推进声并没有被声纳撒下的网眼捕捉,它消失在海水厚厚的面纱深处。
※
“沉了?”
不禁鹦鹉学话般地重复了对方的话,罗南·马瑟纳斯从读到一半的文件上抬起头。回答道“是的”的派崔克,则把准备好的资料摆到桌上。
“泰德中将私底下进行了联络。救难队已经前往现场海域,但乘员生还的机率似乎是绝望性的低……”
派崔克的句尾之所以会变得声音微弱,似乎并不是只导因于对潜水舰沉没的同情。自从回收了“独角兽”的新吉翁船只掉到地球上之后,派崔克一方面为了自己原本参加的地方选举奔波,同时也得担任罗南与参谋本部及情报局之间的联系人。南把视线从神色焦躁的女婿身上挪开,他拿起盖有“仅供内部查阅”戳印的资料,将事件经过简单浏览了一遍。
最后在大西洋上发出求救讯号后,联邦海军潜水舰“北梭鱼”就失去音讯了。不难想像,前往搜索新吉翁船只的那艘军舰,肯定是与寻找着同样目标的吉翁残党有了接触,便在连应战都来不及的情况下遭到击沉。望着除了将名字排列出来之外,什么作用也没有的乘员名单,罗南在内心低喃:这也算是“盒子”的牺牲者吗?然后他摘下老花眼镜,把成叠的资料拿开。“草草处理失业问题的报应来了哪!”撇下一句,罗南将椅子转向背后的窗台。在宅邸中采光格外良好的办公室,正沐浴于和煦得令人恼火的午后阳光之下。
“米诺夫斯基粒子让感应器失灵之类的,并不是这场事故发生的理由。战争结束后,之所以没有去修复地球上被吉翁破坏得七零八落的监视网,是为了将巡逻工作留给地球的军队。所以要找一艘掉在地球上的船才会这么费工夫。即使残党军暗中增强了战力,军方也无法好好掌握,这就是现况。要是与战前同等级的监视卫星还有在发挥机能,根本不需要让人命白白牺牲……”
不表示肯定或否定,派崔克沉默地将脸对着罗南。这也难怪,因为建立起这种机制的正是罗南的世代,而派崔克他们则是被迫要付出代价的世代。揉起眼头,硬是把叹息憋住的罗南说着“那么,事情办得如何?”,并重新望向派崔克,投以该让第一秘书看到的眼神。派崔克拿出夹在腋下的另一份资料,开口说道:
“我试着从中将给的名单中筛选过了,这一位应该是适任的。”
戴上眼镜,罗南朝附有照片的资料瞥了一眼。“隆德·贝尔司令,布莱特·诺亚上校”,一面将内容念出,罗南再度抬头仰望派崔克。“他来到地球上了吗?”
“为了试验新装备的米诺夫斯基航空器,他搭乘‘拉·凯拉姆’到远东了。虽然这一位是处于司令的立场,但现在也还兼任着舰长。或许是因为布莱特上校打从骨子里就是个战舰乘员吧?我认为他是个认真正直的人。”
“这人可是很难说话的。你至少也听过他的名字吧?”
“当然啰,毕竟对我这年纪的人来说,他在以前总是个英雄嘛。《白色基地战记》也让我读得很入迷呢。”
“那时候的传说反而误了他,让他被军方的主流排除在外。上层的人认为他有反动思想……一言以蔽之,就是怀疑他是新人类哪。之后参谋本部似乎是有拉拔他的意思,但他却甘于担任旁系的隆德·贝尔的司令。哎,总之就是个与政治合不来的男人。”
将对于对方表面上的所知讲完之后,说着“能驯服得来吗?”的罗南,把试探的目光投向了派崔克。派崔克没有回避岳父的视线,回答道:
“那艘‘拟·阿卡马’也是所属于隆德·贝尔的战舰。在将战舰供给参谋本部后,它与隆德·贝尔司令部的通讯就一直处于断绝状态。对于布莱特上校这样的军人来说,无法与自己旗下的战舰取得联络,一定会让他精神紧张才对。如果知道那艘战舰还与之前的恐怖攻击事件有关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针对这点下手就有希望——面对派崔克如此表态的脸,罗南觉得有些心寒。想像着原本以运动家气质为资产的这名男子,也渐渐为政治的色彩所沾染,这除了让罗南感到可靠之外,更让他感到愧疚。罗南再度拿下老花眼镜,只与对方确认道:“‘拟·阿卡马’在轨道上被绊住了吧?”
“是毕斯特财团使的手段。因为‘拟·阿卡马’上的乘员,正是一连串事件的当事人嘛。如果让他们出来作证,一直以来协助着财团的幕僚们就危险了。”
“换句话说,只要他们还在参谋本部的掌上,我们就没有把柄能对财团进行控诉。况且,搜索‘带袖的’的地球军同样也在财团的保护伞下。还是得弄颗棋子来才行。这颗棋子必须有还算灵光的脑袋,也要懂得应变复杂的事态。”
望着布莱特上校那张看来便令人觉得坚毅正直的照片,罗南用食指敲响桌子。大约过了三秒,做出结论的他交代“帮我安排和他见面”,将整份资料收进了抽屉里。
“就失去战争的紧张感便无法生存下去的观点来看,地球军比宇宙军更容易依赖财团。米妮瓦·萨比接受我们保护的消息,应该也早就传到财团的耳朵里了。你得慎重办理。”
“好的。就在达卡见面吗?”
“不,在地方上好。这事要快。我也不能离开达卡太久。”
若是搭极超音速客机(HST),从亚特兰大到达卡大约要两小时出头。虽说只要有意,这样的距离也是可以当天来回,但罗南并不想在有着轮班记者常驻的议员会馆商讨关于“盒子”的对策。看着第一秘书点了头、转过身,正想转移视线的罗南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叫了一声“派崔克”,留住对方的背影。或许是感受到语气的微妙变化,转回女婿脸孔的派崔克隔着自己的肩膀回头。
“……呃,你和辛希亚处得还好吗?”
自觉到这比之前的台词都还要虚浮,罗南仍不甚流畅地把话说了出来。尽管辛希亚并不知道化名为奥黛莉·伯恩的,就是米妮瓦·萨比本人,也完全被隔离在争夺“盒子”的事端之外,但直觉敏锐的马瑟纳斯家长女,没道理会察觉不到围绕在家里内外的险恶空气。罗南也有从做管家的杜瓦雍那里不着痕迹地打听到,辛希亚似乎对坚决不肯透露口风的派崔克累积着不满,这也让夫妻间的关系吹起了一阵寒风。
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之后,回答道“您不用担心”的派崔克放松嘴角。那张微妙的笑脸看起来像是对岳父的顾虑,也像在取笑一扯上俗事就变得笨拙的男人。
“虽然辛希亚是变得有点神经质,但她也是个理智的大人。她和米妮瓦……奥黛莉小姐似乎也相处得不错。”
“是吗。”
“不过,还是请爸爸找机会跟她把事情说清楚吧。毕竟她也是马瑟纳斯家的人啊。”
我终究是个外人——将包含这个弦外之音的话语刺向罗南毫无防备的胸口后,派崔克离开了办公室。不关心家庭的男人要是做起不习惯的事,就会落得这种下场。忍住胸口遭到偷袭的疼痛,罗南挤退皮椅猛站起身。站在窗边,他望向和煦阳光照耀下的中庭。
环绕在宅邸腹地周围的山茱萸树,已经长出淡粉红色的花朵。四月下旬的南美,比北半球更早迎接了夏天。新绿更添浓艳,为阳光璀璨的景象着迷的罗南,在听见远方马匹的嘶鸣声后将视线转去。他看见急驰的马穿越过山茱萸林间。
罗南认出手握缰绳的人就是利迪。他的腿紧紧夹于马腹,也把姿势放低到几乎要让胸口碰到马颈的程度,与马成为一体的脸庞正在群树的缝隙间忽隐忽现着。对于学校教的英式马术以“无聊”两字做评,靠自学学会西部马术的利迪骑起马来,已称不上是优雅。那副模样与上流社会该有的身段相距甚远,狂放得好似就要与马儿一同回归野性,但他随风摇曳的金发,却美丽得令人有些心醉,罗南注视着儿子骑马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为止。他的发色宛如燃烧的金色火焰,正让心中满溢而出的各种感情喷涌爆发——
但利迪的背影却潜藏着一阵灰暗的阴霾。直到几天前,他还能跟真相保持绝缘。然而,在得知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基底有多脆弱之后,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是为了摆脱袭向自己的阴霾,才会驾马狂奔。再怎么奔驰,那些东西都无法甩开。无论是“拉普拉斯之盒”的真相,还是生于马瑟纳斯家的宿命,利迪都只能将那视为身体的一部分,设法承受下来——尽管如此,他还是骑上了马背。罗南深深吐出一口气,背对了窗口。一度听见的马蹄声在耳边挥之不去,无止尽地存留于倍感难过的身体里。
※
米妮瓦听说过,没有生物比马对人类的情绪更为敏感。跨在马鞍上的人要是气力十足,马就愿意听从对方的命令;要是骑者带有畏怯,马就会轻视对方。即使虚张声势,马似乎也感觉得出来,它会忽停忽走,对骑者做出坏心眼的小动作。与外表所见的一样,马应该是种自尊心强烈的生物。
现在在眼前奔驰的这匹马,肯定也察觉到了骑者的心情。让漆黑的鬃毛随风飘扬,跑在广大中庭外原的盎格鲁阿拉伯马,看起来几乎与利迪合成了一体。即使是站在能俯瞰中庭的阳台,也能感觉到两者浑然一体的气息,米妮瓦·拉欧·萨比感叹出来。那匹马着实是信任着利迪的。否则,它绝不会那样狂奔。
但那模样也让人觉得有些难过。像是为了发泄郁积已久的愤懑,骑者被迫执起缰绳,而感受到骑者心情的马儿,亦显得心有畏惧。骑者打算从不管怎么甩,都无法甩开的事物中脱身,载着那样的他,马儿也像是火烧上身似地狂奔……那样猛冲,难道不会伤到脚吗?
正当米妮瓦如此想着,不自觉地想从阳台栏杆探出头去的时候,她感觉到背后有人。在被推开的玻璃门旁边,出现了辛希亚·马瑟纳斯站着的身影。和米妮瓦对上目光之后,说道“它的名字叫作皮尔格林姆(注:pilgrim,意指朝圣者。),是利迪之前照顾了一阵子的马”的来者,露出别无用心的笑容,一边撩着金发走了过来。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些愧疚,米妮瓦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它是匹不好驯服的马,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和利迪特别亲。换成是我想骑上去的话,它一定会先把脸别过去。虽然说从利迪离开家里以后,都已经过了三年了。”
辛希亚站到米妮瓦身旁,朝她一望,问道:“你不骑看看吗?”在投注过来的眼神之中可以感觉得出来,辛希亚有试探的味道。“不用了……”米妮瓦如此回答,把目光飘移到中庭里。
年幼时期,当新吉翁军的宇宙要塞“阿克西斯”还健在的时候,米妮瓦记得自己有在某处的殖民卫星学过初步马术。因为摄政团提心吊胆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实在太过滑稽,米妮瓦还曾不听劝阻地驾马疾驱,但她并不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能将马儿驾驭住。即使请利迪帮她握着缰绳,也只会让载着两人份不安的马儿感到困惑吧。俯瞰着骑在马上的利迪,辛希亚混着叹息地低语出“真是个笨拙的孩子”的声音,也让米妮瓦听得并不好受。
(插图037)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做事情很死心眼,又藏不住心事,只要一头栽进一件事之后,就会完全顾不到身旁的人。自己明明都分身乏术了,心思却又太过细腻,所以总是会独自一个人扛着一堆烦恼。”
米妮瓦觉得这是段相当切实的性格评析。一边佩服亲人的眼光就是看得如斯透彻,另一方面,想起自己在这阵子一直没有和利迪说到话的米妮瓦,又变得更丧气了一点,让视线避向天空。
开始逗留在马瑟纳斯家之后,已过了三天。为了要维修留在基地的“德尔塔普拉斯”与处理其他事情,利迪常常都不在家,米妮瓦几乎没机会能和对方讲话,而罗南与派崔克也总是避着她。会见到面的,就只有辛希亚与杜瓦雍等人而已,家里知道米妮瓦身分的男人们,明显地都不愿意与她面对面。辛希亚也有感觉到这股不自然的气氛——不对,对她来说,米妮瓦才是将异状带进家里的根源才对。想到这些,仿佛能照耀心灵底部的阳光,也突然变得难受起来。米妮瓦垂下脸。
我想离开这里——米妮瓦打从心里如此希望。就算待在这里,也成不了任何事。只会以奥黛莉·伯恩的名字被幽禁在这里,变成日后为人所用的外交筹码。否则,也会像派对那天的夜晚一样,让具有未知磁力的肌肤一把抱进怀里……
“毕竟家里是这个样子,想放轻松会比较难……不过,希望你也能多让着利迪一点。再过一阵子,我想那家伙就会恢复平常的调调了。”
被人轻轻碰触的肩膀颤了一下,米妮瓦从思索中回神过来。辛希亚露出同性间的体贴笑容,离开了阳台。看来,心思细腻应该是家族遗传的吧?目送着坦然而洒脱的大人背影,忧喜参半的米妮瓦在内心嘀咕,如果真的像对方所讲的就好了。但是,辛希亚的猜测大概会落空。要将利迪心中出现的异状视为一时性的变化,只是种抱有期望的观点而已。逐渐在改变的他,正为了改变而痛苦着。就因为米妮瓦处在不需负责的外人立场——或者该说,她正是一身承担起利迪喷涌出的激情的人,所以她对利迪的改变,是看得最清楚的。
然而,米妮瓦还看不出利迪的情绪是朝向何处。她叹了口气,仰望起融有云絮的蓝天。米妮瓦从新闻得知,在这片天空的另一端,似乎发生过一场在低轨道上的战斗。要是那场战斗导因于这阵子的骚动,那么,会是新吉翁的舰艇侵入地球了吗?“葛兰雪”现在怎么样了呢?“拟·阿卡马”、“独角兽”和巴纳吉的近况又如何?
事态时时刻刻在推移,自己却被搁置在原地。一股想让人大叫出来的焦躁突然涌上心头,米妮瓦闭紧了嘴唇。利迪驾马狂奔的吆喝声撼动着空气,将愤懑发泄在地面的马蹄声,穿进她的身体与心灵深处。
※
炽热到似乎会发出声音的烈日在天顶闪耀着。应该以热线称之的阳光所照耀的,是一片绵延至遥远地平线的热烫沙漠。
气温是摄氏四十二度。呼呼吹过的热风与阳光相乘在一起,逐步夺走了燥热肌肤里寥寥无几的水分。在太阳升到正上方的这个时刻,也很难找到可以成为蔽荫的东西。一面剥着脸上因日晒所造成的脱皮,斯贝洛亚·辛尼曼仰望起耸立于眼前的沙丘。在阳光反射下,从斜坡一端露出来的船首闪闪发着光,勉强能看出“葛兰雪”就埋在沙丘底下。
“埋得还真深。因为这样也能躲得掉监视卫星的眼睛,要说好的话当然是好……”
这么说着,把手伸到船只外壳的布拉特·史克尔叫出一声“好烫”,又立刻收回了手。偏离了预计的轨道,迫降在非洲的撒哈拉沙漠西侧已过二天。尝试以船腹着陆的结果,是让“葛兰雪”在沙漠上滑行数公里,一头栽进砂丘中,而这之后两度吹起的暴风沙,则使它完全埋进沙丘里头。露出在外的只有船首,以及横躺在地的一部分舷侧,船尾的后部舱门也被数十吨的沙子堵住了。尽管共计三具的主推进器中,有一具的喷嘴从沙丘顶端露出脸,但从远处望去,那看起来也只像是零星分布于沙漠中的其中一块岩石而已。只要没有针对这一带拍摄到的卫星图像进行集中分析,八成不会有人注意到被理进沙漠中的航宙货船的存在。
就好比从前发射升空的火箭,“葛兰雪”在重力之下同样采取了将船身竖立的垂直着陆形式。一翻倒在地面上,“葛兰雪”便无异于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完全无法期待它能靠自力改变姿势,当然也不可能离陆升空。基本上,如果不先将这堆物量庞大的沙子挪开,根本就谈不上其他打算,而靠人力挖出来的,也只有人员出入的气闸而已,要是缺乏大型机械的助力,实在没办法拖出船后部的搬运用悬架。三角锥状的船体中,位于底面的后部舱门更是面积巨大,光一边的长度就超过二十公尺,如今则落得让沙子沿坡度风积在上头的下场。
终究是走投无路。再度体认到事态的身体变得沉重,辛尼曼重新将船长帽的帽缘戴至眼眶前。仰望着烫得能煎蛋的舷侧外壳,布拉特咕哝:“要是右舷可以朝上就好啰。”
“那样的话,至少还有侧面的卸货舱门能用。现在连后部舱门都被埋进沙子里,根本束手无策嘛。如果从里头用光束射穿船侧的话,MS是能出得来,可是……”
“到时‘葛兰雪’也就真的寿终正寝了。只能当成是最后的手段吧。”
仰头喝下水壶里的水,辛尼曼不愿意再提到这个话题。沙漠并不是个适合让人进行讨论的地方。流出的汗水随后便开始蒸发:只要有缝隙,粉末一般的细沙就会钻进所有的角落。让机械产生故障,并且侵蚀身心的沙漠地狱——它的可怕与麻烦,对于一年战争中曾在非洲存活下来的布拉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在所有乘员都躲在倾斜船身内的大白天里,布拉特反而让自己暴露在炎热气候下,他肯定是想唤回自己当时的记忆。已经不容犹豫了,现在就是选择是否要拿出最后手段的时机。他心想。
放眼望去,只有沙子、沙子、沙子。占去非洲大陆百分之四十面积的撒哈拉沙漠,其总面积广达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这里的年平均气温超过摄氏三十度,一年降雨量则不足两百毫米。要是因为炎热而脱去衣服,马上会被晒得红肿,引发皮肤方面的感染病。而在四月下旬,白天气温更会攀升至摄氏四十度以上,变成名副其实的炎热地狱,但这也是殖民卫星砸到地球上之后,几年以来的气象异常导致地球暖化加速、促使全球沙漠化的结果。尽管如此,在日落后便会直线下降的气温,却打从旧世纪起就没改变过,夜晚甚至还会吹起足以让人冻死的冷风。
最残酷的,则是堪称开阔的视野很容易诱使人产生“只要有意挑战,就可能徒步走出沙漠”的想法这点。沙漠的遇难者之中,便有许多人被这种错觉所迷惑,而落得在遇难地点周围绕来绕去,最后曝尸荒野的惨状。沙丘会随风势移动,让地形也跟着改变的沙漠,是个要人类自食其力地横越实在过于残酷的世界。待在这里,除了有敌人眼线不易遍及的优势之外,另一方面,被己方人马发现的可能性却也微乎其微。
因此,沙漠成了吉翁残党在地球上的隐密巢穴,至今仍有几支游击组织将据点设置于此,但他们要花上多少时间才会发现“葛兰雪”,就不得而知了。尽管通过大气层时有事先知会,当时预定的迫降地点却是大西洋。在对方察觉“葛兰雪”偏离了轨道,坠落在距离预定地点数千公里远的沙漠之前,不知还得费上几天工夫。
迫降的冲击使卫星无线装置故障了。剩下的只有船内MS配备的无线电,但发讯范围并没有办法超出地平线。虽说紧急求救讯号的发讯机也还安好,然而不实际放手尝试,也无法知道先一步探查到讯号的,到底会是敌方还是我方。
既然这艘船上载的是开启“拉普拉斯之盒”的钥匙,联邦军理应会倾全力进行搜索才对。相反地,对于物资经常处于匮乏状态的吉翁残党来说,压根就不会有大规模派出搜索队的余裕。“如果不换掉整套装置,要修复卫星无线几乎是绝望的。”如此说道的布拉特脸上,挂着的是确信已经没有时间再踌躇的表情。
“幸好水和粮食都还有剩,不过,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不趁早跟自己人联络上的话,会先被敌人发现。特姆拉刚才也说,他有听见飞机的声音。”
抬头望着飘在天空的薄薄云层,布拉特含了一口水壶的水。结束大西洋方面的搜索后,数量不算少的监视卫星也会将目标移转到沙漠。辛尼曼用鼻子喷了一口气代替回答。
“照地图看来,朝东前进六十公里左右之后,就会看到绿洲。那里是一个叫亚塔尔的小镇。在那边应该可以和我们的人取得联络才对。搭MS的话,飞一下就到了。”
“是这样没错……”
“库瓦尼的机体还需要修理,但艾邦的‘吉拉·祖鲁’可以用。即使得让船报废——”
“你忘了还有一架。”
辛尼曼开口打断。“咦?”地眨起眼睛后,布拉特马上露出了回想起来的表情,他苦笑着摇头回答道:“不能指望‘独角兽’吧。”
“我让整备人员检查过了。说是没办法解除驾驶员的生体认证哪。而它的驾驶员又是那副模样……”
布拉特伸出下巴,指向距离约五十公尺远的出入用气闸门口。在门口旁边堆起的沙丘后头,可以看见巴纳吉·林克斯盖着遮阳布缩成一团的身影。巴纳吉并未察觉到布拉特等人的视线,让浓密阴霾所笼罩的脸蛋,只是一直朝着什么也没有的沙地,要是不明讲,实在很难认出那是个活人。和被人从“独角兽钢弹”的驾驶舱拖出来的时候一样,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进去——
看起来虽然像是新兵容易罹患的血脱症状,但请看护长诊察过后,似也不是那回事。尽管精神陷入了过度的疲劳,身体却是完全健康的,在用餐及日常生活方面也无大碍。然而,巴纳吉并没有主动求生的意志,要是不准备餐点,他就不会进食;如果搁着不管,他就会整天茫茫然地一直坐着。与其说拒绝生存所须的行动,以有气无力来形容比较恰当的这种症状,与高龄者容易出现的自暴自弃是接近的。为了将心灵封闭,隔离对一切事物的关心,他本人正在不知不觉间让自己逐渐衰落。这算是无意识性的自暴自弃。
不管是威胁他或讨好他,都收不到效果,虽然说不会反抗,但他也完全不肯表达任何自发性的意志。一留神,才发现巴纳吉已经躲了起来,成天只是待在那里发着楞。从他在“工业七号”被卷入事件算起,已经过了两个礼拜多,或许是这段期间所累积的压力一直到现在才到达临界点,但在所有乘员被逼着要做出非生即死的决定时,让这种连俘虏都称不上的小鬼摆着无精打采的脸在身边游荡,只会倍感烦躁而已。布拉特似乎也有同感,他撇下了满满带刺的一句:“真是个累赘。”
“就算拉普拉斯程式提示出新的座标,若‘独角兽’没办法动,根本走不了下一步。是可以将小鬼绑在驾驶舱里,要其他MS搬着走啦。但那个座标却又是个麻烦极点的地方。”
从怀里拿出列印有新座标的纸,频频发牢骚的布拉特像是认为那已经没价值多瞧一眼,便开始摺了起来。辛尼曼没有提出异议。尽管NT-D上次启动之后,又解开了拉普拉斯程式的一道封印,但这次指定的座标仍是一处充满玩笑意味的地点。那里同样是个在半吊子的觉悟之下不可能随意闯进的地方,就这层意义而言,门槛之高绝非“拉普拉斯”的遗迹可以比拟。布拉特把列印纸摺成纸飞机的形状,并且用指尖将那拈在手上,咕哝着“什么跟什么啊,真是的”,将纸飞机射了出去。
“一直开一直开,在里面看到的却还是另一个新的盒子……我们不会是被卡帝亚斯·毕斯特耍了吧?”
就算只是句玩笑话,布拉特眼里却蕴含着强烈的愤怒。不管怎样,若不能让真相水落石出,那么奇波亚与其他死去的乘员也不会得到安息。是要等待不知有无指望的救援?还是要毁船进行求救?在心里认为还有一个选择的辛尼曼,正用眼睛追着布拉特射出的纸飞机的动向。没有搭上风势的那台飞机,在飞不到十公尺之后就失速坠落,摔到了热烫的沙子之上。
※
混在风声之中,纸片摩擦的些微声响震动了鼓膜。巴纳吉·林克斯稍稍抬起头,把目光投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纸飞机。让红褐色的沙子掩去一半,机翼沙沙作响的那架飞机被风吹着,逐渐滚出视野之外。巴纳吉不久前才看过一样的东西。在沙尘满天的“帛琉”城镇里,提克威曾射出一架纸飞机……不对,那好像是滑翔机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回想到的瞬间,一道尖锐的冲击猛然穿过全身,巴纳吉加强抱住腿的力道。
是你杀的。你杀了奇波亚,杀了提克威的父亲。对方明明没有攻击的意思,你却单方面开火。好可怜,提克威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了。和你一样,都是没爸爸的孩子。是你杀的。除此之外,你还杀了好多人——化为冲击穿过心头的这些话语,和亚伯特说着“你正是催生出灾祸的种子”的声音重叠,让蜷缩在酷热气候中的身体阵阵冷了下来。天气这么热,身体里却是冷的。就像是被人灌进了铅一样,肚子底部紧绷着。我是在做什么?明明没有人需要我,就连我自己也不需要自己,我又为什么要一直缩在这里呢?
隔着披在额头上的遮阳布,巴纳吉将目光转向茫茫无际的沙漠。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强让他花了眼,盖在褪色大地上的蓝天看起来是阴暗的。仅仅一处的光源,为什么能照耀得这么广呢?在殖民卫星长大的巴纳吉仰望着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太阳,再把目光转回只觉得像是未知行星的沙漠上,然后他试着思考——只要跑进这片沙漠就行了。太阳光可以烤熟皮肤、让脑袋沸腾、将全身的体液晒干,变成粉末。就连肚子里的铅,以及受到诅咒的家族血统,一定也会烧得干干净净。只要这样做,“独角兽”就不会再动,“钢弹”也不会再觉醒。自己不用再杀人、也不会被杀,而“拉普拉斯之盒”也将永远遭受封印——
然后又怎样?冷淡异常的声音从旁干涉,为妄想的时间作结。涌上全身的冲动迅速萎缩,疲倦感袭向心头,使得巴纳吉连思考也嫌吃力,一无贡献地蜷缩着的身体,又变回了之前的石块。这里的确是重力井的井底,巴纳吉如此承认。他的身体与心灵都被绑在地底,沉重得动不了。宇宙是那么遥远,唯有心灵正从沙尘一般地缩着的身体逐渐溶解。这是个独一无二的零件,它可以自己做出决定——别把它弄丢了,塔克萨先生是这么说的。我也不想弄丢,我不是甘愿才把它弄丢的。但我已经撑不下去了。要是勉强将那带在身上,我的身体会被撕裂。我只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求地坐在这里。直到心完全溶解为止,我会一直等下去……
一道影子悄悄伸到面前,视野变暗了。被沙子弄脏的鞋尖出现在眼界一角,巴纳吉转动呆滞的眼球。
辛尼曼就站在那里。背光的高大体格怒气腾腾地站着,声音低沉地朝巴纳吉发出一句:“站起来。”巴纳吉则对来者失去兴趣,立刻垂下了目光。
“走个六十公里就会有城镇。我现在要徒步过去求助。你跟我一起过去。”
开什么玩笑?这么想着的脑袋闪过些微电流,巴纳吉再度抬起目光。将毫无笑意的蓄胡脸孔纳入视野后,慵懒的日光又垂了下去。忽然,巴纳吉遭辛尼曼伸来的手腕揪住胸口,重心放在身体后方的身体也立刻被拖离地面。
“你打算这样耗到什么畤候!”愤怒的一句话吼进巴纳吉耳里,沙子从他那瘫软摇晃的身体落了下来。巴纳吉的两只脚不听使唤,体重全靠揪在胸口上的一条胳臂来支撑,但辛尼曼承受着重量的那只手腕却像支铁钳一样,丝毫没有摇晃。
“太阳下山后就出发。马上给我进去船里。想要横越沙漠,得准备很多东西才行。”
突然让人推倒,巴纳吉一屁股摔到了地上。沙子意外坚硬的感触震撼脑袋,一句“为什么?”想要出口,却鲠在他的喉咙里,出不了声。回避着辛尼曼“啊?”的威吓视线,巴纳吉挤出沙哑的声音问道:“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你看起来最闲。”
“太乱来了啦,怎么可能用走的横越沙漠。”
“战争时,我曾在非洲战线待过,多少还懂点沙漠的事。行得通。”
说完,辛尼曼再次揪住巴纳吉胸口喝道:“喂,给我站起来!”感觉到突然拉紧的肌肉抽筋产生剧痛,只顾把脸背向对方的巴纳吉说道:“请你住手……!”
“不要管我。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和别人扯上关系,也不想被利用。”
“想得美,如果你是驾驶员的话,就该尽自己的义务。”
“义务?我己经尽了义务啦。我坐上MS,把新吉翁的恐怖分子击坠了。这难道还不够吗?我还要再杀多少人才行?”
只有这时候,巴纳吉才正面看向辛尼曼的眼睛,朝着对方把话说出口。讲什么义务与责任?听了那那些话之后,结果就是这样。在巴纳吉想着自己这次绝不会再被骗,打算靠自己双脚站稳的瞬间,“砰”的一声沉沉地传进脑袋,世界炸了开来。
让人揍飞的身体摔到沙地上,热烫的沙子味扩散在口中。埋进沙子里的脸阵阵疼痛起来,趴倒在地的身体一边发抖,巴纳吉一边听见辛尼曼在头上说着:“你可以否定我们。”
“但是别自命为被害者,在这里跟我耍脾气。击坠奇波亚的如果是一名驾驶员,我还可以认命,换作是一个连觉悟也没有的小鬼,我就绝对饶不了。”
话语化作尖针撒下,使得撑在沙子上的手跟着发抖,但这还不足以让巴纳吉忘却被揍的疼痛。肚子里的铅掀起熊熊热潮,巴纳吉用力吐出口中变成泥水的沙粒,低喃着“我又不是自愿的……”,边擦去嘴角的血。
“是别人一厢情愿地要我坐上MS,等到回过神过来,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如果你饶不了我,就杀了我吧。不要绕着圈子把义务之类的字眼挂在嘴上,狠下心来杀了我,不就好了……!”
坚硬的拳头还紧紧握着,辛尼曼把气得发抖的眼皮当作是回答。看吧,讲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结果这个男的和那些想要“盒子”的人还不是一丘之貉。“你根本就不敢嘛!”双唇破了的巴纳吉接着说,嘴角不逊地高高扬起。
“我要是死了,‘独角兽’就动不了。如果没办法取出‘盒子’的资料,你们把‘独角兽’留在身边也只是白搭。再怎么恨我,你也不可能杀——”
第二次的冲击袭向脸颊,被揍飞的身体这次撞到了后面的沙丘。感到阵阵麻痹的头盖骨里头,响起了对方“那些大人物可能是这样想的,但我们不一样”的低沉话语,巴纳吉把辛尼曼蓄胡的脸孔纳入自己摇晃的视野里。
“‘盒子’怎么样都无所谓。我的船没那个余裕来养活你这种没有求生意愿的家伙。”
形成阴影的高大身躯大步跨向巴纳吉,堵住了他的视野。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杀手般的目光在阴影深处闪烁,巴纳吉将双掌连沙子一起紧紧握起。
直直盯向对方不带光采的两颗黑眼珠,巴纳吉使力绷紧发着抖的膝盖。设法让摇晃不止的身体站起之后,他鼓足所有气力回瞪向辛尼曼。巴纳吉心想:做得到的话就来啊,被打趴的我,一定会把血吐在你身上。当巴纳吉受到一股来路不明的脾气唆使,摇摇晃晃的身体正要试着站直时,白色牙齿从辛尼曼蒙上阴影的脸孔露了出来。
理解到那是在笑之前,巴纳吉被对方轻轻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到地主。辛尼曼苦笑道:“你摆那什么眼神?”这个反应人出巴纳吉的意料,他回望对方。
“摆得出那种眼神的家伙,是不会简简单单就崩溃的。快去做准备,沙漠可听不进人类的藉口。”
语毕,辛尼曼迈步离去。你是认真的吗?想开口质疑的巴纳吉发不出声音,狂跳的心脏正将晚了一拍的恐惧传达至指尖——不被别人需要,也不被白己重视的身体,仍冥顽不灵地在鼓动出生命的声音。低吟出一句“可恶!”,巴纳吉猛踹脚边的沙子。冲上全身的血气让他回想起炎热,忽然间开始大量流出的汗水,在滴下之前就蒸发了。
当绽放白热光芒的太阳染上红晕,身影也半已隐没在砂丘另一端的时候,周遭的气温开始急速下降。这是所谓的辐射冷却效应。由于空气中几乎没有水分的缘故,使得温度无法稳定,沙漠在日夜会有摄氏三十度左右的温差。从白天的酷暑或许很难想像,但在沙漠中冻死似乎并不算新鲜事。
每个昼夜都重复着炽热与酷寒的循环,就这项性质而言,沙漠的环境也让巴纳吉回想起月球。把这里当成是只有适于生存的气压、而没有大气恩惠的地方,说不定会比较妥当。巴纳吉封紧工作外套的前襟,并且将头巾围到脖子上,试着审视周围连绵不绝的沙丘。只听见风沙呼啸而过,没有任何东西在动。等到星星在完全入夜的天空上闪烁时,四下应该就会寂静到即使佯称这里是月球,也能让人相信的程度。
对方真的要横越这样的土地吗?巴纳吉就地蹲下,一边确认着束在牛仔裤裤脚的简易绑腿是否稳固,一边也观察起聚在气闸周围的一群人。周遭已经开始为薄暮所笼罩,光源从气闸内照出,里头可以看见布拉特及其他乘员的背影。光是从背影,也能看出一群人不安的神情,而在他们的中心,则是打算以一件老旧皮夹克配船长帽装束的辛尼曼。“这张地图是游击部队的人做的,可以信得过。”他的声音,在风声中听来格外响亮。
“我们会专挑晚上赶路。只要有月光,五、六百公尺内的范围都还看得见。没有沙漠机型的GPS是比较不妥,但这一带要看星星也很清楚,和罗盘并用的话,总还有办法。”
面对摊开地图、语调装得一派轻松的船长,布拉特等人投以明显具有怀疑的目光。他果然不是开玩笑的吗?同样投以怀疑目光的巴纳吉适时打住,听从辛尼曼的话,开始检查背包里的行李。口粮、睡袋、手电筒、御寒衣物、抗紫外线的护唇膏、围巾、遮阳布,以及包含防虫喷雾的急救组全准备在里面,还有最重要的水——这可就重了。每日五公升的水装了四天份,背包总重将近有三十公斤。若想横越沙漠,这份重量可以直接换算成生命的重量……
“到亚特尔的距离大约是六十三公里。在通宵赶路的情况下,只要不出意外,四天后的早上就会抵达。到那边和友军取得联络之后,估计可以在当晚或第五天早上把救援部队带过来。我想阿德拉尔与提里斯·宰穆尔的游击部队应该会有行动。”
“我觉得这主意不是很理想……”
代表着表情不安的乘员们,布拉特说道。比起冒这样的危险,在场所有人肯定都觉得,打穿船腹让MS出来的作法会比较好。敷衍掉众人的疑虑,背着背包的辛尼曼在对布拉特交代道“我不在时,一切就交给你指挥了”之后,便离开了乘员的人阵。
“如果等了五天还是没有任何联络,你们要将船报废也无所谓。到时就把MS开出来跟友军联络吧……小鬼,要出发啰。”
被辛尼曼的视线所牵动,布拉特等人的视线集中到巴纳吉身上。不言自明地,他们反对辛尼曼横越沙漠的最大根据,就是出在巴纳吉这名同行者身上。一面承受着充满狐疑的视线,巴纳吉背起背包。他心想:谁理你们啊,有意见的话,去向你们的船长讲。沉甸甸地压在背脊上的重量让巴纳吉踩空脚步,慌忙取回平衡后,他装着平静的表情走近辛尼曼身边。
“那,我走了。帮我们祈祷不会吹起热风沙。”
对着众人轻轻举手道别,辛尼曼开始踏出脚步。用着莫可奈何的表情目送了自己的船长之后,布拉特朝巴纳吉投以颇有深意的目光。你最好要有自知之明——对方如此暗示着的凄厉目光让巴纳吉一瞬间感觉到寒意,但下一刻他便专注地看向前方,展开了只有两人的穿越沙漠之行。背对着像是熟透果实的夕阳,巴纳吉登上缓缓地绵延而去的坡面,迈向沙丘的另一端。就由它去吧!怀着这般心情踏出的脚步却被沙绊住,巴纳吉落得了才刚出发就扑倒在地的下场。
※
同日,四月二十一号,美国中部标准时间下午一点。
奥古斯塔下着雨。要当成春雨还嫌冰冷的雨水,正从乌云密布的天空洒下,让闲散的滑行跑道濡湿成淡墨色。背对着规模疑似在中型以下的机场管制塔,亚伯特·毕斯特将时间花在等待上。一边听着雨滴打在伞面的声音,他抬头凝视满满地低垂于天边的云朵。没过多久,一道黑色痕迹出现在天空的一点,喷射引擎的轰鸣声开始交杂进雨声,准时出现的太空船身影逐渐在眼前变大。
填有耐热材的机腹放下起落架,着陆在有着盏盏诱导灯闪烁的跑道上。机轮的摩擦热让雨水蒸发,在逆喷射装置的轰然巨响笼罩下,机体逐步减速。兼作MS实验场地的奥古斯塔研究所机场内并无其他机影。等待着太空船滑行至指定的停机坪,亚伯特搭上了部下驾驶的迎宾用电动车。运载机梯的扶梯车也同步开动,开始朝停机坪驶去。
抵达奥古斯塔的这艘太空船,是亚纳海姆电子公司所拥有的小型地球往返机,在机体侧面喷印有“AE”的商标。虽然这是供干部紧急用的公务机,但会搭私人太空船往返地球与月球的干部人数并不多。在扶梯车让机梯靠向太空船气闸的这段期间,亚伯特下了电动车,耐心地站在被雨水淋湿的跑道上守候。而后,发出近似沉沉叹息声的气闸开启,早一步走下机梯的客舱乘务员在门口撑起了伞。
跟着是穿着酒红色套装的娇小女性走下机梯。尽管1G的重力使她的脚步有些蹒跚,那名女性端正姿势时,仍没有借助客舱乘务员的手,她从机梯上居高临下地对空旷的跑道审视了一瞬,然后便马上发觉到亚伯特的视线,微微眯起眼。
(插图057)
女性的年龄突破五十大关已久,但她对于活得像个“女人”一事并无任何踌躇。这位便是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董事长夫人,同时也是毕斯特财团的代理当家。慑服于玛莎·毕斯特·卡拜因一如以往的目光,亚伯特咽下一口唾液。松缓的嘴角突然闭紧,仰望了灰濛天空的玛莎从乘务员手中接过伞,开始走下机梯。
“下雨真讨厌。”
即使太空船的引擎仍持续在空转,亚伯特仍然看清对方如此说着的嘴型。他行了礼,毕恭毕敬地迎接降临于地球的月之女帝。
位在北美乔治亚州的奥古斯塔,地处于南卡罗莱纳与乔治亚州边界的克拉克希尔湖湖畔。当地的新人类研究所以奥古斯塔研究所的别名著称,就设置在邻接于湖泊的地段,这里在过去同时也用作MS的实验场地,拥有广大的腹地。
然而,新人类研究所的招牌如今已被卸下,此处从军方的设施一览中遭到剔除也历时已久。尽管土地是登记在联邦空军的名下,实际上设施内的机场也未供作航空基地来使用,只有乍看之下形同空屋的建筑物群被弃置在此处。用着才刚迎接玛莎的双脚,亚伯特走向设施内被称为A栋的最大建筑物。每边各长五十公尺的大楼共有六层,在阴天之下看来有如废弃医院般阴郁,等待着从电动车下来的亚伯特与玛莎。
“只剩对程式进行若干的修正,二号机在重力环境下的测试就能完成了。由于有一号机的实战资料做为回馈,空间机动性比最初完工时,有了大幅度的改善。”
没有空调的大厅显得寒冷。追在头也不回地走着的玛莎后头,亚伯特继续报告着这二天的状况。
“昨天参谋本部的马西亚斯上校来视察过。虽然只有让测试驾驶员实地进行操演而已,但他似乎很满意。他表示宇宙军的重编计划果然还是不能欠缺UC计划……”
话锋在这边突然顿住,亚伯特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在通往电梯厅的转角处感觉到有人的动静。
在因节约电能而显阴暗的通路一角,有道黑色的人影从转角后伸出。那道影子轻灵地动起,凝缩成一具小小的人形之后,变成四、五岁小孩的影子从转角偷看起亚伯特。那令人熟悉的瞳孔颜色好似要烧烙在自己的视网膜,亚伯特不自觉地背过了脸。又来了吗?你也该闹够了吧?心里低喃着,亚伯特百般恐惧地睁开闭紧的眼皮。神似巴纳吉·林克斯的小孩身影突然消失,只看见摆在转角的观叶植物影子拖在地上。
呼地吐出一口气,亚伯特动起止住的双脚。同样停下脚步的玛莎,则一直对他投注着端详的眼光。亚伯特以咳嗽敷衍过去,在不与玛莎眼神交会的态势下继续开口报告:
“移民问题评议会似乎也有动作,但最高幕僚会议是坚决支持财团的。正如同代理宗主您的估算,只要能让二号机在完备的状态下交货——”
“你还放在心上吗?”
一边再度迈出脚步,玛莎一边开口打断亚伯特。听不懂对方话中所指为何,亚伯特望向眼前没有回头的背影。
“亚伯特,你还在放在心上吗?”
锐利的质疑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是与好似能看穿所有事物的目光同时抛来。亚伯特的肩头猛然一颤,承受住隔着肩膀注视而来的冷酷视线后,答道“……不会”的他低下头。“那就好。”这么说道,玛莎又将视线转回正面。
“让‘带袖的’把‘独角兽’带走虽然是意料外的结果,但在当时选择废弃掉机体,的确是明智的决定。不执着于回收,而打算将其抹消的你,是正确的。”
随着牵引用钢索被切断,白色机体坠落至灼热的谷底——一边幻视到那瞬间的光景,亚伯特试着扪心自问:那算是判断吗?当时自己心里只有想将“独角兽”从眼前抹消的冲动,他不记得在那个瞬间有做过理性的判断。因为,他害怕而且憎恨,那名与卡帝亚斯有着相同瞳孔的“独角兽”驾驶员——让卡帝亚斯细心照料的机器所守护,数度在自己面前现身的巴纳吉·林克斯。相似得与镜子里的自己也能重叠在一起的那双眼睛,就像会永无止尽地告发出他所犯下的罪过……
“不要再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了。从生物学上,他和你虽然是血脉相系的兄弟,但我们是人类啊。比起血缘,还有其他应该要优先守护的责任。身为毕斯特家的嫡男,你完成了该尽的责任。”
也不知道玛莎是否了解亚伯特心里的感慨,她继续出声细细道来。包括父亲与胞弟,一个不漏地对自己亲人下毒手的责任是吗?实际上,亚伯特认为自己被诅咒了,他低声回答:“是。”
“再说,他恐怕还活着。你应该会再度跟他面对面吧。虽说是血亲,‘盒子’的钥匙也不能让心没向着财团的人来保管。这你也懂吧?”
嗖地回头看来的视线,暗示着亚伯特下次不能再失手。亚伯特没自信能冷静回答对方,他加快脚步赶过了玛莎。拐过转角约走二十公尺,亚伯特来到通路尽头的铁门前,他拿ID卡刷过设置于门侧的读卡机。
开锁的灯号亮起,厚重的铁门朝左右开启。穿越门口,里头是个开有空调的明亮空间。通路墙上嵌有数面密闭的窗口,可以看见数名披白衣的人员正站着工作。对外宣称已经关闭的奥古斯塔研究所之中,不能对外张扬的就是这个区块。陪伴着脸上毫无怯色前进的玛莎,亚伯特踏进这个占去建筑物大部分的警备区域。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消毒水的气味。或许是从前曾经进行无视人伦的实验的缘故,内部明明没有实施电能节约,却也让人觉得阴暗。据传新人类研究所一方面打着军事应用研究的名号,一再对无依无靠的战争孤儿进行外科性、药剂性的实验,制造出大量的废人,才会遭勒令关闭。只因为这里是军方的委任机关,昔时的设备与研究员都还存留于此。当然,光是被承认为空军的一处设施,并不能够使这里获得足以营运的预算。军方发放的预算与实际营运资金的差额,是亚纳海姆公司透过数条第三方管道供应的。
尽管在抵达后已过了二天,亚伯特实在无法喜欢上这里。亚伯特甚至还陷入不具实体的幻觉过;他觉得总是有人在看着白己,回头一望,仿佛就能听见几名孩童逃离而去的脚步声。穿着沾有血迹的手术衣的少年,脑浆从剃掉头发的头壳上露了出来的少女。关于幽灵的怪谈不胜枚举,陪同的部下之中,更有人肆无忌惮地公开表示,自己也听见过小孩的笑声。刚才会看到无聊的幻觉,大概也是此类传言留在脑里的关系吧。看着沾附在墙上的阴郁痕迹,亚伯特又感到胆寒起来,然后他认出来到眼前的白衣男子,停下了脚步。
“我是所长班托拿。没能前去迎接您,真是失礼了。”
嘴里说着边将手伸出的班托拿,便是一副与人体实验室的头头再相称不过的德性吵驼背加秃头、骨瘦如柴的身上再披件白衣的模样,可以说是疯狂科学家的体现,也宛如中世纪的狱卒一样阴沉。冷淡回答道“你好”的玛莎面色不改,用手拨起了头发。伸出的手无处可去地缩回身边,班托拿年约六十的脸上,露出了只能以奴颜卑躬屈膝形容的笑容。
“您长途跋涉也累了吧,我们不如先——”
“虽然难得来一遭,我还是想珍惜时间。能请你直接告诉我进行的状况吗?”
玛莎的作风便是鄙视鞠躬哈腰之辈,对其极尽使唤之能事。朝着将犹疑目光瞥来的班托拿,亚伯特一声不吭地点了头。联邦军在过去曾打算粉饰太平,而将所有研究者一扫而空,他们认为如此便可尽除晦气,有能耐与其为敌,并且固守地位至今的班托拿自然也不会是个书蠹。“失礼了,请来这边。”似乎是立刻理解到董事长夫人过来这趟并非为了闲逛,收起笑容说道的他率先迈出脚步,展露了自己应变的能力。
“应该说真不愧是强化人吧,她的回复力十分惊人,几乎已经跟健康人没有两样了。再过三天,要让她操纵MS也是可能的。”
一边按下最近的电梯按钮,班托拿做出说明。玛莎只顾看着楼层显示,连搭腔也没有。
“她可以说是最适合驾驶‘报丧女妖’(Banshee)的人选,对我们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实验对象,所以每个成员都鼓足了劲。虽说有亚纳海姆的支援,但在失去军方给的名分之后,要保有检体也变得难上加难。尽管如此,却还要我们将研究做下去,这实在……”
“她身上有什么问题?”
出声打断的玛莎,在电梯抵达之后率先走了进去。班托拿露出冷不防地被对方吓着的表情才一瞬,就立刻跟上玛莎身后。“问题在于,她是遗传基因受过先天性设计的类型。”他边接着说,边关上电梯门。
“如果是经过后天性调整的强化人,要再度进行调整并不难。只要使用药物辅助,就可以在保有能力的情况下,点状性地消去他们的记忆。但若换成先天性的强化人,那又得另当别论了。因为她和后天性的强化人不同,不常使用抑制排斥反应的药物,对于精神药会有的反应也和一般人没有太多差别。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她不习惯脑袋被动手脚。要是勉强逼她服从,有可能会破坏掉她的自我,变得不堪一用。”
电梯抵达了最高层的六楼。外面的雨势似乎正逐渐转为豪雨。一面听着远方的雷鸣,亚伯特来到有着武装警卫站哨的通路。沿通路并列着嵌有栅栏的铁门的这个区块,与其说是监狱,气氛倒还更像是收容着重度精神病患的隔离病房区。
“简单地说,就是心的问题。她拥有自己的灵魂,抗拒着再度接受调整,对吧?”
走在前头的玛莎表情不变地说道。一面为“她”这个人称词感到心惊,亚伯特停在名牌写着“12”的铁门之前。“是啊,这样讲也……”班拿托话说到一半,玛莎像是要逼退他似的,毫不犹豫地窥向铁栅之中。
在边长五公尺的正方形空间里,能看见一张床铺,以及一道不免也用栅栏框起的窗口。远方雷霆的闪光由那边照进,让坐在床铺上的人影浮现了一瞬。隔着玛莎后脑杓窥见阴暗房间内部的亚伯特,因为那张比自己想像得更为年幼的脸庞而咽下了一口气。之前看到的她有那么纤弱吗?感觉上,在“拟·阿卡马”遇到刺客袭击时,那具马上护住自己的身躯明明更壮才对啊。当亚伯特正尝着某种心绪纠结的痛楚时,玛莎若无其事地说着“有意思”的声音传来,他悚然地看向对方。
“我要和她谈谈看。”
目光没从铁栅的另一端挪开,玛莎让嘴角扭成了微笑的角度。感觉到背后的班托拿咽下了唾液,亚伯特再度将视线移向房间里的“检体”。
对于栅栏外的视线丝毫不以为意,玛莉妲·库鲁斯那人偶般的脸一动也不动,只是朝着窗外。然而被雷光照耀出来的那对眼睛,却好似蕴藏有生命的魄力,正在面对着外界。看到此情此景,亚伯特第二次尝到心绪纠结的滋味。
※
被风吹袭,时时刻刻变换着表情的沙丘,透露着一种宛如女性胴体般的艳丽。缓缓的棱线描绘出有如丰腴腰杆般的曲面,不禁让观者想像,要是伸手摸去,触感或许真的和人体一样柔软。
但实际上,绵延着和缓坡度的沙丘,正是绊住步行者双脚的难关。每踏一步,沙堆便跟着塌陷,让人所剩无几的体力一点一点地流失。出发后第二天的夜晚,到城镇的距离连三分之一都还没消化完。巴纳吉咬紧牙关,努力地跟着走在约十公尺前的辛尼曼背影。夜晚干燥的空气拭去汗水,使得肌肤冷冷地绷紧。气温是摄氏十度左右。要是有风吹过,身体感受到的温度应该还在这之下。
明明已经喝掉了一天份的水,理应变轻了的背包,巴纳吉却觉得比昨天还重。是因为白天没睡好的缘故。在意识快离开的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群苍蝇振翅声就会阻扰他入睡,而隔着遮阳布照进来的阳光也一直留滞在眼皮里,无法散去。休息的时间就在巴纳吉徜徉于白口梦之际告结,等到太阳下山,他再度踏上了旅程。昨天的疲劳还累积在身上,也提不起食欲。巴纳吉只是一直走,拖着自己如此疲倦的身体。
辛尼曼的状况又怎样呢?追着消失于棱线另一端的背影,巴纳吉总算登上沙丘顶部,在看见扩展于眼前的光景后,他哑然无语。
走下斜坡之后,紧跟着又是一道上坡,而沙丘的对面则接着另一座沙丘。起伏于地表的沙丘山脉中,大型的沙丘高达一百公尺,宽则可以横跨十几公里,自然界所呈现的层次感,精致得直叫人发楞。那里并没有任何让人类感性介入的余地。精致过头的景象,使得巴纳吉胸口涌上一阵恶心。留下点点足迹,先一步走下斜坡的辛尼曼的背影,则是破坏着层次感的一粒尘埃。
这就是自然吗?人类就是诞生自这种毫无慈悲的美丽,编织出数千年之久的历史吗?在名为殖民卫星的大筒中成长的身心吓得动弹不得,巴纳吉呆站在原地。
在月光照耀下的沙丘没有颜色,白色棱线与夜晚的漆黑鲜明地划分出界线,单色调的荒凉世界无边无际地绵延下去。这种事不可能办到。想横越这种地方的人,根本就不正常。在内心叫道的巴纳吉不自觉地往后退,被他这么一踩,脚边的沙子霎时间塌陷,巴纳吉的身子被猛然往沙丘下方拽去。一屁股跌在斜坡上,被背包重量拖得往后翻了个大跟斗的他,来不及重整体势就一路从沙丘滑落。
视野眼花撩乱地回转起来,粉末状的沙子钻进鼻与日。一面让肩膀与腹部撞在沙地上,在像个坏掉的人偶滚落到斜坡下之后,身体总算才停止翻滚。巴纳吉想吐掉嘴里的沙,却又分泌不出口水,也没力气撑起沾满沙子的身体,只听见踩着沙子的接近的脚步声。颤动了无力地搁在沙上的指头一下,巴纳吉设法睁开眼,在朦胧的视野中看到辛尼曼的鞋尖。
才觉得对方拉扯自己的手,巴纳吉趴在地上的上半身被整个拉起,不听话乱动的双脚想设法站直。没能靠着这股劲一口气站稳,巴纳吉弯下使不上力的膝盖,再度被背包的重量给压垮,趴倒在地上。跟着跌坐在沙地上的辛尼曼,一脸被这夸张状况吓呆的表情喃喃说道:“你这笨蛋是没有喝水吧!”
“我不是告诉过你,就算口不渴,也要定期喝水吗?”
巴纳吉的脸被一把抬起,水壶口则凑到了他的嘴边。反射性含入口的水流进气管,让巴纳吉狠狠地呛住。他弯下腰,将剩余的体力就这么一起咳出嘴里,脸颊也贴到冷透了的沙地上。“欸,振作点。”挥开了那么说着的辛尼曼的手,巴纳吉缩起连呼吸都显吃力的身体,干涩的嘴唇作出说“不用管我”的嘴型。
“不用管我……请把我留在这里。”
从像是要堵塞住的喉咙里,巴纳吉挤出了沙哑的声音。在沉默一会之后,辛尼曼回答道:“别讲这些不争气的话。”声音听起来似乎好远好远。
“就算走在一起,我也只会拖累你而已。请你先走吧,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说什么傻话,连星座都不会看的家伙,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你只会在同样的地方绕来绕去,最后曝尸荒野而已。”
“就算这样也没关系……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我带来的吧?”
“啥?”
“你想让我在沙漠变成人干……干脆一鼓作气把我杀了吧……”
巴纳吉感觉到蓄胡的那张脸孔在头上眨起眼,还深深地用鼻子呼出了一口气。“真伤脑筋,没想到你会抱着这种想法跟我走。”带着苦笑地这么说道,辛尼曼拍去屁股上的沙,一面站了起来。
“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这一带是最大的难关。因为绕路得花上一个礼拜才能走完,只好直接穿越过去。只要能撑过这段,接下来就都是平地了。就差一把劲而已,再努力吧。”
再努力吧。这句话刺进胸口,让巴纳吉生出了一阵负面的热潮。我要为了什么努力?我有什么资格努力?抓起沙子,巴纳吉回瞪辛尼曼俯瞰的眼睛,震动就要堵住的喉咙说:“我有啊……!”
“我搭上了MS,也和人彼此残杀,现在还像这样拼命地走在沙漠上,你还要我做什么努力?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每个人都在讲些只顾自己的话,把别人逼上绝路……太不负责任了……”
做你觉得该做的事、尽你的责任。卡帝亚斯与塔克萨的话在空荡荡的身体里回响,逐渐濡湿了巴纳吉的视野。就算我努力,也救不了任何人。没有人会得到回报,更没有人会给我回报。我什么都不想做了,也知道不管我做什么,都一样是白费的。就跟“哥哥”所说的一样,我是为周围带来不幸的灾祸种子。
即使受别人擅自赋予的期待,我也很困扰。我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回应你们。我只是一边感觉到自己与世界的“脱节感”,一边在工业卫星的角落活了下来。要是能回到那样的生活,我也想回去。我想回到那段不用彼此残杀、不用诅咒白己的血统,还可以被朦朦胧胧的温柔情感包围着的时光。如果我没有搭上“独角兽十也没有和奥黛莉相遇———流过脸颊上的水珠滴落在地上,一边听着那逐渐渗透进干燥沙地里的声音,巴纳吉握紧手掌中的沙子。辛尼曼“哼”地用鼻子呼出气来,拍了拍蒙上一层沙的船长帽,然后用唾弃的语调说:“你在对不相干的外人期待些什么?”
“想普普通通活下来的人光是要照顾你,就已经费尽心神了。特别是在攸关生死的时候。就算只有口头上会理你,只要有人肯跟你说话,你就应该心怀感激了。”
对巴纳吉来说,这是番意外的话。感觉到肚子里的铅在微微扭动,他将辛尼曼的脸纳入了视野。巴纳吉看见俯望着自己的那两颗眼睛,正绽放着比夜空星辰更强的光芒。
“就算你这样跟我呕气,你的眼神也还没死去。你还留有战斗的气力。我觉得你能变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才会把你带来。即使痛苦,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该回应别人的期待、挺起胸膛忍到最后一刻。”
重新背好背包,辛尼曼不等对方回答便踏出了脚步。几乎是反射性地撑起了上半身,巴纳吉问道:“你说战斗……是要我跟什么战斗?”“你自己去想。”这么回答的背影,有一半已经把他搁到意识之外了。
“男人的一生,到死为止都是战斗。”
加上的这句话乘风传来,敲打耳朵后又远去。把膝盖往前抬起,完全撑起上半身的巴纳吉,让摇摇晃晃的身子站在沙地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追着先行离去的背影踏出一步。我是个笨蛋。充分自觉到这点的身体再度开始前进,爬上了绵延不断的坡面。
一步步踩着会塌陷的立足点爬上斜坡,再一路爬下,然后沿着耸立的棱线走向下一座沙丘。不想输给那道背影、想要赶上对方的想法被当成支柱,巴纳吉默默地持续赶路。月亮被背后的沙丘所遮去,星光让隐没于黑暗中的沙丘微微浮现。没有一项东西是会动的。唯有隔上一段距离走着的两道人影一点一点地推进,在沙丘上留下小小的痕迹。这是个除了风声与自己的呼吸之外,什么也听不见的世界。好似全世界的人类都已灭亡,只有两人留在世上,四周是绝对的静谧……
辛尼曼没有回头,以一定的步调逐步爬上斜坡。让背着背包的身体向前倾,巴纳吉也一语不发地动着脚。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处事的呢?从他身上感觉不出卡帝亚斯那样明确的指向性,而他也不是塔克萨那种一板一眼的军人。辛尼曼跟伏朗托不一样,并没有蕴含着一股非人的气息,但他背后有某种奇妙的磁力,会让巴纳吉不明所以地受牵引。即使没有回头,他也能掌握到巴纳吉的状况,要是巴纳吉倒下,他一定又会走回来。辛尼曼一方面让人产生奇妙的安心感,一方面却也透露出一种严拒外人踏入自己心房的顽固,结果那接近不得、但又不会离去的背影就持续地在眼前晃动着——
“我是在联邦的俘虏收容所和船长认识的。当时我是少年服务队的一分子,那是个在基地里供人使唤的小鬼头团体。奇波亚也是一样。我们全都在收容所被人扒个精光、被人检查过肛门,可以说是在同一条船上共患难的哥儿们。”
出发之前,从布拉特那里听到的那番话横越脑海,巴纳吉把目光落到了脚边的沙子。一年战争期间,参加地球侵攻作战的辛尼曼等人就是在非洲战到最后,而成为联邦军俘虏的。然后他们在收容所迎接了战争的终结。完全无从得知在宇宙进行的决战是如何归结,也没被告知自己的故乡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在联邦眼中看来,我们是把殖民卫星砸到地球上的恶魔。收容所对我们的待遇根本和协议或人道扯不上边,但这都无所谓。就算那时候还只是个小鬼,我们一样是军人。只要吃的是军队给的饭,走到哪都得扛着国家的名字。我没办法原谅的是,联邦把枪口指向我们留在故乡的亲人。
战争结束后,吉翁公国被迫解体,受到以共和国名义重新出发的处置。不过,光是换个名字,也不可能把从以前到现在累积下来的仇恨一笔勾销。对于进驻共和国的占领军来说,吉翁就是吉翁。一年战争死的人实在太多,只因为战争结束就要一让所有恩怨打住,这根本做不到。在大人物们进行和平谈判的时候,另一方面,占领军的部队一直在累积不满。就这么原谅吉翁的恶魔好吗?不如像我们遭受到的一样,也把吉翁的殖民卫星全部烧掉吧——这样的声音日渐增长,最后便发展成了即使产生暴动也不奇怪的气氛。‘把禽兽不如的吉翁赶尽杀绝’、‘想要女人就去吉翁抢’,那群人在战争中,都是听着这种话活过来的。其中更有亲兄弟死在吉翁手上的人。要平息这群人的怨气,是需要祭品的。他们需要一个可以让自己将愤怒以及憎恨发泄出来,并且凌迟示众的祭品……而被他们选上的,就是船长老家所在的小镇。”
被选上的镇叫做葛洛卜。那天晚上,葛洛卜所在的殖民卫星下达了戒严令,所有民众都被禁止外出。就在所有居民都屏息躲在家中的时候,占领军的一支部队包围住葛洛卜,并以镇压反抗活动的名义涌进镇上。当时出征的士兵才刚开始返乡,镇里头只有守在大后方的老人、女性以及小孩而已。
即使以含蓄的字眼来表现,受到上级纵容的士兵们,仍然是一群对血感到饥渴的野兽。他们在晚餐时间踹开家家户户的大门,随欲望采取了行动。对他们来说,是大人或小孩都无所谓。男人们被凌虐至死,女人们则被侵犯到私处皮开肉绽。哭叫的小孩被枪托打倒在地,再也无法哭泣。城镇周围让武装的士兵所守住,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面对在占领军与共和国政府双方面默许下产生的“出气行为”,警察和媒体都只能保持缄默而已。
葛洛卜被选作祭品的经过并无定论。但是,在殖民卫星砸下地球之后,吉翁国内庆祝战胜而欢声雷动的模样被报导至全世界,葛洛卜的居民因此在电视上露面也是事实。践踏着数亿人类的尸体,吉翁的国民们摆出笑脸,沉浸在喜庆气氛中——或许,强忍住眼泪看着这段转播的联邦市民们,是将愤怒与憎恨全集中到碰巧上了电视的葛洛卜镇上。无论如何,蹂躏整座城镇的士兵们脑中并不存在道理与理性这两个辞汇。士兵们化作暴徒后所做出的野蛮行为,轻易地便将镇里人们建立起来的生活破坏殆尽。居民被嘲笑、践踏、夺走一切的尊严。超过千名以上的人们迎接了这世上最残酷的死亡。
早早死成的人是幸运的。若有小孩持续地看着母亲被轮奸,或许也就有立场相反的惨剧发生在当晚。没有人能在这残酷的夜晚中神智清醒地久活。疯狂的盛宴持续到天明,留下的只有无数尸体。焦味从失火的民家中飘出,混杂着尸臭与排泄物气味的臭味,在殖民卫星中弥漫了好些时候。就像被吉翁军注入毒气的殖民卫星一样,城镇也化成了完全的废墟。不,那里就连废墟也称不上,而是让占领军发泄憎恨与欲望的“公共厕所”旧址,也是宣示人类可以残酷到何等程度的展示场。
在取缔反抗运动之际,由于变成暴徒的镇民们发动攻击,军方不得已只好以武力镇压。联邦军对外如此解释发生在葛洛卜的惨剧,共和国政府与媒体则接受了这套说词。要是这样的牺牲能让士兵收敛住情绪,就该容忍他们的行为——占领军与共和国政府之间,都有一样的认知。当然,真相在任何人眼中看来,都不言自明。透过交换俘虏回到吉翁国内的辛尼曼等人,在看到被破坏得惨不忍睹的故乡后,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憎恨联邦、憎恨化作其傀儡的共和国政府。但是比什么都教人憎恨的,是没办法守护住家人的自己。
他们诅咒自己的无力,只要试着想像妻小临死之际所尝过的苦痛,烦闷就会将自己苛责到将近发狂的日子从此展开。对从各种层面上都失去了故乡的这群人而言,剩下的路就只有继续战斗而已。带着出生不久的米妮瓦·萨比远走高飞至遥远小行星带的“阿克西斯”,成了他们的容身之处,辛尼曼等人度过了几年的蛰伏时光。然后在“阿克西斯”回到地球圈,标榜新吉翁的名号之后,他们又以此为发端,投身于前后两度的新吉翁战争。在那里没有“终战”两字存在,只有为了接纳至今仍活着的自己,而反覆掀起的战端。
“到现在我还会想,如果立场相反,自己又会变得如何。在战场上,任何人的精神都会出问题。就算看到和敌兵尸体勾肩搭背,笑着比出V手势的照片也不算稀奇……可是哪,联邦那些家伙是人的话,我们一样也是人。有些事是说什么也没办法饶过的。只要听到有人曾把葛洛卜的惨剧拍成影片,而那些玩意至今都还在黑市流通的消息,我也会想再把殖民卫星砸下去一次啊。
你能懂吗?自己的老婆和小孩变成了满身是血的玩物,那副模样却被人拍成影片,到现在还继续流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甚至有变态看着那个感到兴奋。即使听得见当时的惨叫,也没办法去救她们。因为时间是不可能倒回的。那种悔恨,那种觉得把自己大卸八块还比较痛快的苦闷,你能想像得到吗?”
这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巴纳吉只是低下头,回避着布拉特那充满血丝的目光。
“获命担任公主保镖的我们,同时也一直把心力花在扫荡流出影片的业者。会找到玛莉妲,也是在调查那些变态的流通管道时发生的事。玛莉妲她……哎,不提也罢。总而言之,我们这群人不是抱持闹着玩的心态在行动的。
吉翁的确有把殖民卫星砸到地球上。别人认为我们死有余辜,这也可以理解。但我们扛在身上的仇恨,跟国与国之间的问题是两回事。并不是成功复兴吉翁,就能让谁获得救赎。‘盒子’变得怎么样,和我们都扯不上关系。看是要诅咒整个世界,还是一辈子战斗下去,我们只有这两种选择而已。”
所以,你可别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被宰。话讲到最后,布拉特揪起巴纳吉的胸口,朝他厉声斥道。
“我不知道你的背景。我只知道,你是杀了奇波亚的敌方驾驶员。听好了,要是你敢扯船长的后腿,就等着瞧吧。如果你也是个驾驶员,就像个驾驶员一样地,贯彻你自己的生存之道。”
驾驶员——即使杀人或者被杀,都不能有所怨言的战斗单位。一边将玛莉妲以前说过的话对照,巴纳吉试着思考。自己已经被视为一名驾驶员了。就算是在偶然下促成的结果,自己也发挥了与这个称谓相符的功用。即使是被称作小鬼,也没有人会愿意让他撒娇。自己已经被认定成状况的一部分,也实际在对状况造成影响,他心想。
并不是自己希望才变成这样的。这一点对辛尼曼或布拉特等人来说也一样。每个人都在面对不合理的事态。要想活得随心所欲,这个世界太过残酷,人类也显得太过无力。现在的自己,正好就处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巴纳吉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走多久。被剥去文明外皮的肉体,是这么的脆弱。或许,人类诞生在如此苛刻的自然中,本身就可以说是一种错误,同时也是一项不合理到了极点的事态。
尽管如此,人类还是活下来了,人类与苛刻的自然战斗、摄取水分,并且吞食下其他生命。就算怀抱着至死都无法得到偿还的痛苦,辛尼曼也还活着。一边讲着已经什么事都不想做了,巴纳吉自己也还在走着。明明也能停下脚步,一股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冲动却推着他,让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
因为巴纳吉发自本能地知道,停下脚步,就等于败给了这不合理的事态。从停下脚步、只顾诅咒世界的时候算起,那个人的世界便封闭住了。人类靠着脆弱的肉体开拓自然、求生,终至飞往宇宙。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推动了世界不合理的部分。疾病、饥饿、歧视、战争……只要活在这个世上,所有的生命就注定得跟不合理的事情战斗下去,而那战斗的历史,也正是人类的历史。
所以要向前进、要往前走。直到自己可以接受为止,都要一直往前走。朝着能够从所有不合理解放出来的世界前进。即使明知道那种世界根本就不存在,还是要没头没脑地继续走下去——甚至不惜破坏这块自然。顺从着叫道“只要还在前进,就不会输”的本能。
然后要做着无止尽的梦。已经不允许停下来;自己欲一边朝着破灭的目标猛冲,寻找出尚未枯竭的希望。怀抱着存在于体内的可能性之力,并且相信明天会比今天更好。靠着一杯水,以及他人分给自己的一点点同情。光是知道每个人都一样辛苦,就会觉得自己还能再走一小段——带着如此思考的单纯,以及温柔……
可是,活生生的肉体终究还是肉体。尽管不甘心,但肉体是有极限的。强烈的睡意忽然涌上,巴纳吉感觉到双脚开始变得沉重。夜晚的深沉从周围凝聚,视野急速地暗了下来。不行,别睡着,继续走。在心中叫道的这些话亦无作用,脚边的地面垂直升起,想撑住身体的手腕则在沙上滑移。撞在地上的冲击变成遥远的回音扩散开来,巴纳吉甚至连倒下的感觉都无法唤起。一头将脸理进沙里、巴纳吉的意识远去了。
火焰燃烧的爆裂声传来。感觉到触及脸颊的热度,巴纳吉睁开眼。
满天星斗中,一道烟柱宛若溶入淡墨般地缓缓升起。旁边则是坐在地上的辛尼曼正在生火,映照在背后岩石上的影子正摇曳舞动着。巴纳吉的目光投向了影子周围的刻痕上。那些图样看起来像是牛只、拿着弓箭的人,仔细一瞧,高耸的岩壁上刻划了无数这样的痕迹。或许,这些痕迹是在遥远的从前,当人类才刚开始步行的时候,住在这一带的人所留下的。
岩壁上能看到畜牧的人、前往打仗的男子,坐在车上面对面的女性们。意思是指,这一带在过去也有可供人类居住的绿荫,也有出现过工作、战争、家庭等人类的活动吗?横躺着仰望壁画,徜徉于半梦半醒般心情的巴纳吉,忽然和不知从何时开始看着自己的辛尼曼对上了视线。
巴纳吉马上想坐起身,这时他注意到自己盖着毛毯。躺在坚硬地面上的身体全身僵硬,每次动起肌肉,都让巴纳吉酸痛难耐。辛尼曼拿起摆在火堆上加热的小锅,把里面的液体倒进空罐。像是在说着“拿去”一样,对方将罐子递来,热汤的芬芳从中飘出,巴纳吉想都不想地就接过了汤罐。
就连吹凉都嫌浪费时间,巴纳吉急着将热汤灌进冷透渴极的身体。用货真价实的火焰加热的汤,和附有加热机能的容器所热的汤不同,能让人暖至心田。受到滋养的全身神经在振动,从身体内侧亦有热潮涌上。巴纳吉可以感觉到,理应已将气力与体力都用尽的身体,正因欢喜在发抖,并且冒出阵阵脉动。我没死,我还活着。在心中这么明白的瞬间,巴纳吉全身的热度都聚集到鼻子一带,他抬头望起天空。
硬留住就要从眼角满溢而出的泪滴,巴纳吉注视着在视野里晕开的闪烁星群。不知何为电力光源的这片夜空,比他想像的还要明亮。银河的胳臂化为光河流过,让夜空闪亮得好似带有深青色调。
“你为什么哭?”
一边将枯枝丢进火堆,辛尼曼咕哝出一句问道。巴纳吉维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回答道:“因为星星实在太漂亮了……”他也觉得自己找的藉口很傻,但这倒不是谎话。“哼”地用鼻子呼出气,辛尼曼也仰望起头顶。
栖息在地里头的蛆虫声音悄悄地翻搅着夜晚气息,逐步让黑暗吸收而去。想起晚上蝎子与蛇会被热气吸引而来,巴纳吉把拭去了泪珠的眼睛朝向左右。看到驱虫用的感应器围绕在四周,他安心地呼出气来。看来自己已经爬过沙丘了。周围是由凹凸不平的岩块绵延而成的岩质沙漠,能看到的尽是长年遭受风蚀,变得奇形怪状的岩石。坚硬干燥的地面上散乱着岩屑,四处还能看见长在地上的矮草。眼睛忽地一亮,迅速消失在黑暗深处的小小黑影,则大概是住在沙漠的老鼠或某种生物吧。
就连这种老早被人类摒弃的地方,也有生物居住。忍耐着苛刻的环境,盲目地受生存的冲动所驱,为了延续下今天一天的生命,它们持续寻找着猎物。这些生物就不会觉得世界是不合理的吗?仰望着应该是太古人类遗留下来的岩石壁画,巴纳吉试着牵动起还算不上思考的思绪。画出来,然后思考,只有人类才被赋予有这样的能力。如果这种智慧正是让人类体会到不合理的源头,那么,或许没有其他生物会比人类在因果循环中陷得更深吧。要是现代人也能和留下这些壁画的人一样,与自然共生下去——
“待在这里,会觉得地球受到污染的说法就好像是唬人的一样呢。”
仰望着清澄星空的辛尼曼忽然开口。巴纳吉感到意外地看了他的侧脸。
“但实际上,这一带的天空也比以前脏了许多。听说沙漠每年都在扩张,就快逼到达卡的跟前了。这是再度开发地球造成的负面影响,也是砸下殖民卫星和陨石之后造成的异常气象,所招致来的结果……不过,这些事对地球来说,搞不好根本就无所谓呢。”
风吹过岩石的缝隙,让附近传出了近似人声的声响。辛尼曼没有看向巴纳吉,迳自继续说道:
“保护地球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在守护人类赖以维生的生态系而已。这句话是可以成立在让暖化与沙漠化继续下去,而地球也被化学物质污染殆尽的代价上的。如果人类算是自然所孕育出来的生物,那么人类制造的垃圾与毒素,同样也可以当成是自然生成的物质之一。活不下去的要是只有人类,搞不好也是自然藉以取得平衡的结果。对于地球而言,大地上有没有生物活着,大概都无关紧要吧。”
对于差点死在沙漠手上的巴纳吉来说,这番话是能够感同身受的。与自然共生——这样的主意,或许正是让文明宠惯了的人类才会有的奇想。对于自己的思虑浅薄产生感慨,巴纳吉低下头。
“和严苛自然一路战斗过来的从前人类,是本能性地了解这个道理的。自然对人类不会有任何慈悲。所以人类为了活下去,便制造出文明,用名为社会的制度来保护自己。但随着时间岁月的经过,这套制度不知不觉地发展得太过复杂,反而让人类变得必须为维持制度而活。为此人类发动战争、毫无节度地重复进行开发、让经济蓬勃……到最后,就本末倒置地走向了让本身难以生存的结果。”
制度一旦形成之后,守护制度就成了人类的处世之道,而这却也让人类变得无法客观地看待自己——巴纳吉听见塔克萨之前的那番话夹杂进风声,穿过了耳底。
“所以人类才会去追寻宇宙这片新天地,但制度本身还一直留在地球。制度所求的,是将增加过度的人口从地上排除。结果,有一群人被抛弃到宇宙,在那里发展出别的制度。
那就是吉翁。为等同于弃民的宇宙居民带来希望,指示出求生方针的新制度……理所当然地,地球的制度对其产生排斥。出处不同的两套制度是无法相容的。只有让其中一边屈服于对方才行在联邦这种制度建立起来以前,旧世纪的人类已经在历史中证明了这一点。”
将目光远远投注向故乡所在的众星之间,辛尼曼闭上嘴。一边感觉到脑子里模糊不清的部分变成话语,开始渗进脑袋的深层,巴纳吉注视着对方让火堆照亮的睑庞。辛尼曼将视线瞥向对方。“怎样?你是想说,我这种人不适合讲这种长篇大论?”掩饰起害臊之情,他嘟着嘴说道。回答了一句“不会”,巴纳吉把目光从那意外地亲切的大胡子脸上挪开。
“我觉得很感动,你能将想法整理得这么清楚,真的好厉害……要是老师能用这种方式教我的话,我的历史就会念得更像样了。”
“因为大自然会让人变成哲学家嘛。”
用悠哉的声音说完,辛尼曼往地上一躺。微微苦笑之后,巴纳吉把目光落到喝完的空罐中。“可是……”他试着将鲠在胸口的话语转换成声音
“可是,跨越以前的历史,人类建立了联邦这样的统一政府,也实现了能让百亿人口住在宇宙中的世界。这种事对旧世纪的人来说,应该只是个幻想吧!人类不是也有这样的可能性吗?要让两种思考方式合而为一,创造出新的制度应该也是可能的吧……”
也有人这么相信过。巴纳吉并不希望,联邦政府首任首相那场与“拉普拉斯”一起碎散在宇宙的演讲,就只是一场演讲而已。辛尼曼没向挪动弯起胳臂当枕头的身体,混有叹息地说道:“那是众多牺牲下才建立起来的。”
“联邦并没有将所有人视为平等。被他们弹压、斗倒的分子大有人在。那股怨念到现在都还缠在地球上。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消除得掉的。”
透露出自己也因为历史的不合理而失去妻小的恨意,辛尼曼的脸孔有一瞬间看起来就像恶鬼。不忍继续看着对方,巴纳吉立刻低下头,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实在是太悲哀了……”
“是啊,很悲哀。明明是为了抛去悲哀才活下来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辛尼曼低喃着的脸已非恶鬼,那是被山一般高的哀伤与不合理所折磨,却仍然想活得像个人的脸孔。那也是因为一并拥有知性与血性才会痛苦,而又能表露出温柔的人类脸孔。这个人应该很温柔吧。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跟残酷的现实妥协,只好让恶鬼寄宿在自己的身体里头——这才真的让人感到悲哀,如此诉说着的胸口发起抖,不知分寸地涌上眼眶的泪珠让巴纳吉噤声了。巴纳吉也躺到地上,背对着辛尼曼,用毛毯掩饰自己抽鼻子的声音。
辛尼曼投注而来的视线扎在巴纳吉背上“我知道啦!”巴纳吉不与对方对上脸地说。
“你是想说,男子汉不应该在别人面前哭对吧?”
擦着眼角说完,平静答道“看时间和场合吧”的声音传来,巴纳吉微微转向辛尼曼。
“自哀自怜流下来的眼泪是很难看,但如果是为别人所流下的眼泪,就另当别论了。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哭的家伙,我是不会信任他的。”
这么说着,辛尼曼将身体窸窸窣窣地钻进睡袋,然后便不再动了。“我们黎明前出发。”这么说道的声音,在巴纳吉就要融入那片寂静当中的耳边响起。
“多少也得赶上落后的路程才行哪。好好休息吧,许多病都会因睡眠不足而沾上身。”
在火堆的另一端,熊一般的背影随火光摇曳着。对那背影留下看起来格外庞大的印象,巴纳吉也闭上了眼。
有很多事情是自己应该想清楚的。这样的想法让巴纳吉有一瞬间忘却了几天来的懒散,在心中低喃:首先要越过这座沙漠。但强大到惊人的睡魔扑向巴纳吉,只消片刻,他便深深地落入睡意的底部。
只是,在沙漠中,落后的行程并没有那么容易赶回。
花上比预定多出一倍的时间跨越沙丘的结果,就是让原先估计游刃有余的日程立刻被拖垮,到第三天结束时,消化掉的距离是三十公里余。消费了预定中四分之三的时间,到亚塔尔的路程只有走完一半的事实摊在眼前。
在沙漠中延长旅程,会直接导致饮水不足这项最为严重的事态。忍个一天的想法是行不通的。据说不喝水在沙漠中行动的极限,是四小时。超过这个极限,人就会动弹不得,只能在沙漠里等待全身的体液被蒸干而已。
途中并无水源一类的地点。当然,也不能期待下雨。即使在地平线上有看见几片乌云,降下的雨滴也会在到达地表前就蒸发掉。第五天早上,节省到极限的饮水也仅剩五百毫升不到,原本沉重的背包更是变得格外轻盈。这就等于剩余性命的轻重——隔着从头上垂到肩膀的遮阳布仰望头顶,在眼底里留下那褪色的天空之后,巴纳吉试着摸了摸因为脱皮而变得粗糙的额头。以东住布料的绳子为界,肌肤摸起来的触感完全不一样。只有从发际算起不满一公分的范围内,还保留有原本的肤色与触感,感觉就像是自己还沉浸于名为无知的幸福时的象征。从旁人眼中看来,额头的颜色肯定是清清楚楚地分成了两截,布底下的皮肤就和婴儿一样,不懂得接近极限的疲惫,也不懂得干渴。
离开地平线已久的太阳,正从斜上方撒下等同恶意的热线。巴纳吉的身体差不多该稍事休息了,然而辛尼曼走在前头的背影却没有打算止步的迹象。他时而环顾左右,交互看着罗盘与地图,数度通过了适宜歇息的岩质地段,持续推进着。要是在这里停下来,肯定会再也动不了——这种危机感巴纳吉同样也有,但他并不觉得这就是辛尼曼只顾往前推进的唯一理由。这段期间内,巴纳吉一直没有看见他用GPS检视座标的模样。辛尼曼什么也没说,巴纳吉也没有勇气向他确认,但GPS大有可能是因为热与沙而失灵了。
不管怎么走,都只有同样形状的岩石山围绕在地平线旁,周围则是宛如广阔锅底般平坦的干裂大地。在这种毫无标示的场所,靠着罗盘的指针也不一定就能直直向前走。因为人惯用的那只脚腿力比较强,极有可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让足迹描绘成一道又长又广的弧线。照地图看,他们理应走到距亚塔尔不远处了,但地平线上至今仍能看不见任何城镇的踪影,搞不好就是因为走偏了的缘故。望向辛尼曼透露出焦虑的背影,巴纳吉只在胸口里感觉到一瞬间的凉意,他马上又靠着净空的脑袋挪动脚步。沙漠就只有这点好。不安和迷惑都将变成汗水蒸发掉,不会滞留在体内。吹过的热风也奉献一股助力,让称得上是思考的思考,全部都从毛细孔流落。
从正面吹来的这种热风称为坎辛风(Khamsin),是一种挟带着沙尘的干燥热风。当地中海或欧洲出现低气压的时候,撒哈拉的热空气就会从西南方流入。在不赶路就会渴死,而赶路又会让饮水提早耗尽的情况下,或许辛尼曼也陷入了停止判断的状态。一面让吹风机一样的热风吹在晒伤的脸上,巴纳吉默默地走在炙热的平底锅底。全身都好热。干渴至极的舌头仿佛成了一块海绵。这风还真是热啊!风势时时刻刻在增强劲道,将足以把人蒸熟的热度塞进口与鼻之中——
曝光般的白色视野里冒出一阵黑影,巴纳吉抬起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住脚步的辛尼曼上让人形的影子拖在干裂的地面上。他的目光正遥遥望向围绕在地平线旁的山势棱线上,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否是海市蜃楼的影响,岩石山的轮廓正缓缓地摇晃着,看起来就像海啸一般地在蠢动。
不,不对。那真的在蠢动着。赤褐色的块状物体从地平线上的一端涌现,正逐步地在扩张范围并掀起旋风。可以看出,就连高度也渐渐在升高的那块物体,正慢慢朝巴纳吉他们的方向逼近。那并不是远方山势的轮廓。
“是热风沙(simoon)……”
辛尼曼低喃。在这个时候,赤褐色的旋风仍持续变大,并且扩展向视线所及的地平线范围上。热风声势浩大地刮起,卷至数百公尺高度狂舞肆虐的沙壁,仿佛像是一阵领头吞没世界的洪水。愕然地呆站着的辛尼曼在下个瞬间揪住巴纳吉的上臂:“走这里,快!”话才说完,他便拔腿猛冲。
“要是继续呆站在原地,全身的皮肤都会被被风刮裂。我们得找有岩石遮蔽的地方趴下来。”
朝着能在彼端看见的岩质地形,两人好似要跑到双脚打结般地一股劲狂奔。这时热风的劲道也仍逐步在增强,吹到脸与手上的沙尘开始变得有如锉刀般锐利。被风刮裂,这样的形容突然有了真实感,巴纳吉用着像是要追过辛尼曼的步调在沙地上猛冲。热风沙——沙与狂风交织而成的瀑布越渐成长,最后其上缘已经变得能触及太阳了。
天色嗖地暗下,热风刮起的轰然巨响让大地也随之鸣动。跑了又跑,巴纳吉与辛尼曼冲进小规模的岩质地带躲避风头,就连调整呼吸的空间也没有,两人趴倒在地上。热度远远高出体温的热风吹向岩石,打在上头的沙尘劈啪作声。脸好热,要是没有背对风吹来的方向,连呼吸都有困难。
“用水把布沾湿,盖在自己的嘴巴以及鼻子上。否则风沙会让你窒息喔。闭上眼睛,在我说可以之前,绝对不要睁开。”
巴纳吉勉强能听见辛尼曼吼出的声音。解开遮阳布,巴纳吉用所剩无几的水将其沾湿,并把那缠在脸的下半部。嘴巴反射性地吸起布上的水分,还来不及吸进嘴,超过摄氏五十度的热风在瞬时间就将布吹干了。刮进岩地里的沙尘堆积而上,就在身体逐步被埋进沙子里的时候,巴纳吉微微转过脸,望向逼近眼前的热风沙。
那是一片带有血色的沙尘云霞。太阳已经失去踪影,除了遮蔽五官的风声之外,听不到其他声音。一让扑在自己身上的辛尼曼压住头,巴纳吉最后只看见掀涌于地面的沙尘。闭上眼睛,巴纳吉僵住被热风沙奔流吞没的身体。
被沙尘刮到的手背好痛。宛如要烤熟地上所有生物那般,带着红褐色泽呼啸而来的死亡之风,无情地吹在伏于地上的两具躯体上。在身体随时像是要被狂风卷离地面的恐惧中,巴纳吉听见自己心脏阵阵跳动的声音。趴在自己背后的辛尼曼的鼓动与那重叠、共鸣,巴纳吉确切感觉到,抵抗着死亡的两道生命之音扩散至外界。
声音压倒了风声,穿过鸣动的大气,一路贯穿至遥远的天空那端。巴纳吉在“独角兽”之中也听过这种声音——原来那是自己的鼓动被机械增幅后的声音吗?巴纳吉在微微留存着的意识深处领悟到。一直以来,人类就是顺从着这种声音,和毫无慈悲的自然奋战的吧?人们为了守护脆弱的个体而群聚、建立社会,并让文明的外壳发展,终至压迫世界本身的吧?这种破天荒的生命力是罪恶吗?发展至宇宙世纪之前的漫长战史,难道只是为了归结于无为的灭亡纪录吗?不。这阵鼓动如此诉说着——要提出答案还太早。我们是还在成长中的一群。不要把潮流终止。
爸爸、塔克萨先生、奇波亚先生,踏着他们的性命这份鼓动已经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了。我一定要活着,要活下去,将让我带有知性与血性的人类力量与温柔展现出来——
世界鸣动起来,大气肆虐的声音渐渐远离。填入意识底部的,只剩重叠在一起的两阵鼓动声,被沙尘掩埋住的巴纳吉紧握拳头。
那是一片完全寂静的黑暗。鸟儿听似慌张的振翅声打破沉寂与漆黑,让微弱的光芒浮现于其中。
扳开原本紧紧闭着的眼皮,巴纳吉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见一只鸽子,正一边在沙上留下足迹,一边走着。停下脚步,鸽子在看向巴纳吉之后歪了头,然后又不太有警戒地再度踏出脚步。抖动起像是被腊封住的身体,巴纳吉设法从沙子里拔出差点被活埋的头。随着沙子落下唰的一声,辛尼曼原本摆在他颈边的胳臂无力地搁到了地上。
鸽子是吉兆,辛尼曼之前这么说过。因为鸽子不会离水源住得太远,如果看到鸽子,就是附近有城镇或绿洲的证据。环顾了一阵风都没有的沙漠,巴纳吉轻轻摇头,在沾上头发的沙子被甩落前,他将目光移到身旁。巴纳吉把手伸向趴着不动的辛尼曼,想确认被沙子沾成全白的大胡子有无呼吸。脉搏确实地传到了按在颈动脉的指尖,就在巴纳吉发出安心的叹息时,鸽子突然飞起的翅膀声让鼓膜骚动。它飞向热风沙威胁已去的天空,遮去照耀下来的阳光一瞬,接着消失在岩地的彼端。
巴纳吉解开当作口罩而沾满沙尘的布,深深吸入新鲜的空气。沙子跑进气管,让他咳出声音,但口中仍丝毫没有被唾液湿润的迹象。只顾把粉状的沙子吐出嘴里好一阵子,接着巴纳吉扶着岩石,撑起了双腿。解下已经塞满沙子的背包,他控制着摇晃的脚步,试着绕到岩石的另一端观察。红沙构成的瀑布已然泄尽,巴纳吉望向明显分隔出晴朗天空与大地边界的地平线,一瞬间,他感觉到脑筋一阵空白。
眨了几次眼,巴纳吉伸手摸向呆呆张着的嘴巴。嘴唇干裂粗糙的触感,还有头发甩下沙子的声音,都能扎实地知觉到。那不是幻觉——如此确认的瞬间,巴纳吉又变得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爬回岩石提供的遮蔽处底下。摇着趴在地上的辛尼曼,巴纳吉用几不成声的声音唤:“船长!”摇了好几次后,辛尼曼忽地睁开眼,猛然撑起被沙掩埋的庞大身躯。
观察过左右之后,辛尼曼似乎还对不上焦距的眼睛转向巴纳吉。无视于嘴巴刚要打开的辛尼曼,巴纳吉用力拉了他的胳臂。不知道是不是脚使不上力的缘故,巴纳吉设法撑住辛尼曼差点跌倒的巨大身躯,半背半扶地带他走向岩石的另一侧。才看见彼端的地平线,辛尼曼也张大了嘴巴,数度眨起望向一点的眼睛。他用手掌擦起脸,拍掉沾在胡须上的沙子,然后以趴倒在地上的姿势,将脖子伸向前。
辛尼曼的脸忽然露出笑意并扭曲,近似咳嗽的声音更震动着喉咙深处。而后,与沙子一起被吐出的声音变成低沉的笑声,跟着又转变为声势浩大的大笑,回荡于沙漠。船长也有看见,那果然不是幻觉。终于获得确认的身体没了力气,巴纳吉当场跌坐在地上。持续笑着的辛尼曼用力拍向巴纳吉的背,让他差点倒向前去。当神经在紧绷的脸上接通,感觉到脸颊肌肉能动的时候,巴纳吉也放声笑了出来。
巴纳吉大力回拍辛尼曼的背,让自己的笑声与对方粗哑的大笑相乘。自己到底有多久没这样放声大笑了?忽然浮现的想法被两人份的笑声掩去,巴纳吉持续用浑身力气笑着。不知道是否与刚才是同一只,有只鸽子从另一处岩地展翅翱翔,朝彼端的地平线飞向蓝天。
在它飞往的方向,有着简朴的石造建筑围绕于地平线旁边,看得出是椰子树的绿意正在阳光下闪耀。无视于彼此笑着的两人,亚塔尔那大概数百年来没有变过的景观在沙漠一角浮现,心照不宜地为两人宣告旅程的结束。
三天后。
沉睡了一星期以上的核融合火箭引擎苏醒过来,位于船体侧面的姿势协调推进器冒出轰呜声。大量沙尘随白热的喷射火炎掀涌而上,将埋住船首的沙山吹散,横躺于沙漠的“葛兰雪”缓缓抬起了船身。
沙尘与烟雾笼罩住全长一百一十二公尺的船身,热风甚至吹到近一公里远的地方。面对好比热风沙的惊人声势,巴纳吉戴上防风镜,用手掩住了嘴。隔着狂暴的沙尘,能看见绑在“葛兰雪”船首的三条钢索直直绷紧,原本待命在船旁边的巨人们同时有了动静。各自拖着钢索,将“葛兰雪”船首拉起的三名巨人,都是涂装成褐色的沙漠用MS。
具有甲胄般轮廓的机体是萨克型,体型矮胖且在裙甲内藏有气垫的则是德姆型。因为任何战争博物馆都有展示这两种机体,巴纳吉也区分得出它们的差异。虽然两者都是第一世代的MS,即使称之为一年战争的遗物也不为过,但像这样用在大型工程上,依然可以当成具有百人份力气的苦力来使唤。同样饱经沙尘折磨的巨人们踏响大地,将体积对它们而言相当于巨鲸的航宙船自左舷拖起,于是一并挪动方向的船尾便拨开沙山露脸了。“葛兰雪”缓缓掉头,尾部转向挖在船体侧面的巨大竖坑后,这次则换连接于船尾方向的钢索被拉起,“葛兰雪”巨大的身躯也缓缓地开始后退。
在船尾方向负责牵引的也是三架MS,其中两架的下半身为履带式坦克,身形颇为诡异。只是在大型战车的炮塔部位组装上“萨克”上半身的“萨克坦克”,其两臂都换成了简便的摺叠机械臂,活脱脱是一副工程机械的风貌。在挖洞时同样大为活跃的“萨克坦克”旁边,则有将德姆型MS小幅改装的“德瓦基”踏着粗壮双腿,将船首就要抬起的“葛兰雪”逐步拉向后方。船尾被拖至竖坑的边缘,而船首上举、大约倾斜有三十度左右的船身,则在越过某一点之后便顺着本身的重量,滑进了竖坑。当“葛兰雪”一陷进挖凿深达二十五公尺的洞里,以船尾起落架为支柱的船体便一口气垂直竖起,让沉沉的地鸣声响彻四周的沙漠。喷涌而上的浓密沙尘形成巨大的蕈状云,在“葛兰雪”竖立的船体为其包覆遮蔽的同时,周围冒出了欢呼与拍手的声音。
“行啦,干得好!”辛尼曼亦朝无线电发出喜上心头的声音。等待沙尘平息,巴纳吉拿下防风镜,重新仰望垂直竖起的“葛兰雪”船身。垂直起降船(V-TOL)在重力下的正确着陆姿势,仿佛往昔垂直升空的火箭。只剩补给完所需的燃料,“葛兰雪”就应该随时能再度离陆才对。
在电话勉强可以接通的亚塔尔取得联络后,辛尼曼等人与茅利塔尼亚的吉翁残党军接触已经过了两天。能够按船体的计算强度系上钢索、挖出竖坑,并且像这样拖起“葛兰雪”,全是半打MS不眠不休地进行作业的成果。“好厉害……”巴纳吉坦率地惊叹道。即使扣除陷入竖坑的部分,屹立于沙漠的“葛兰雪”依然具有近九十公尺的全高。相当于四十楼大厦的高度,其威容足以令人联想到出现于圣经中的巨大高塔。辛尼曼似乎也有同感,在无线电联络告一段落之后,仰望着自己的船,说道“这样就能脱离这见鬼的混帐沙漠啦”的那张脸,百感交集地露出了无法以安心一词形容完的情绪。
(插图097)
“我要向你道谢。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在中途就累倒了。”
那张脸庞忽然平静地开了口,使得巴纳吉为之一惊。回想起来,从横越沙漠之后,和辛尼曼就一直没讲到什么话。“哪儿的话……”一边感觉到立刻回话的脸泛上热潮,巴纳吉将视线转到了脚步声隆隆的MS们上头。
“我只会扯后腿,根本什么也没做啊。”
“也不尽然。光是有个可以呕气的对象陪在旁边,感觉就不一样。你的顽固可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微微和巴纳吉对上目光后,辛尼曼笑了。只不过如此,之前吃过的所有苦头好像都有了代价,一面对自己的心情感到疑惑,巴纳吉垂下头。布拉特似乎是在背后听见两人的对话,他耸着肩说道:“真伤脑筋。”
“船长的老毛病又来了。葛兰雪队又要有新成员了吗?”
布拉特带着苦笑望向巴纳吉的视线,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带刺。想都没想到的一句话刺进胸口,巴纳吉慌张地回望辛尼曼的脸。辛尼曼尴尬地回避对方的目光,瞪着布拉特说道:“你在这儿打混行吗?”
“虽说是游击部队,这群人就像是由非法居留者凑成的组织哪。你给我好好顾着,别让船被他们搞坏。”
“好好好,我尽可能当好魔鬼工头就是了……那边的‘萨克’!我不是说过要把钢索松开还早吗!”
一朝无线电喝斥,布拉特的脸真的变成了魔鬼工头,他朝着在沙尘那端来来回回的MS跑去。目送着那不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豪迈爽快的背影,巴纳吉无心地想着,自己和对方或许合得来呢,而对于这种好似找到归宿的心情,他再度产生了迷惑。背对着朝无线电号令“各部检查加快脚步,我们明天就离开沙漠”的辛尼曼,巴纳吉似看非看地仰望在阳光下闪耀的“葛兰雪”。
“独角兽”就沉睡在那里面。等到能出发之后,应该又会开始搜索“盒子”的下落吧?理所当然地,联邦军不会对这些动作坐视不管。既然有这么多的MS在活动,他们也有可能已经捕捉到我方的动向了。虽说性质上有一半算是在收容非法居留者的组织,吉翁残党军的规模仍然不可小觑。要是这些人也协助对“盒子”进行搜索,不难想见,地球将会掀起一阵风波。
到时候,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呢?让天空占满了眼底,巴纳吉想起让白己觉得格外遥远的“拟·阿卡马”的乘员们,随后,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突然闯进他的心头。奥黛莉·伯恩——被称为米妮瓦·萨比的那名少女,她也在地球上。在这片天空底下的某处,她一定也正为类似的犹豫与迷惑所困。
好想见她。从深处涌上的思念揪住胸口,在巴纳吉无目的地握紧拳头的刹那,喷射引擎的声音遥遥混进风声。巴纳吉反射性地摆出防卫架势,朝左右转头,他看见一架小型机体从沙丘那端现出了踪影。
那是旧式的V-TOL飞行机。尺寸与许久以前的赛斯纳小型飞机相仿的那架机体,在巴纳吉的守候之下掠过头顶。背对着说道“用不着担心,那架机体有和我们联络”的辛尼曼,巴纳吉用眼睛紧迫着V-TOL飞行机的动向。在残党军输送机搬运着MS的那一端,V-TOL飞行机才在“萨克坦克”身旁卷起沙尘,跟着便以熟练的技术软着陆于沙地上。在抱着成束钢索的“沙漠萨克”行经飞行机前头之前,机体侧面的舱门开启,一条穿得一身黑的人影从操纵席上下来了。
整块黑色布料包覆住全身,来者纤瘦的身影在海市蜃楼中摇曳着。巴纳吉在电视上看过,那是阿拉伯的民族服饰……对方应该是当地人吧?巴纳吉凝视着静静走来的人影,辨识到从布料间露出的瞳孔颜色之后,他咽了一口气。因为和奥黛莉一样的翡翠色眼睛,就在自己眼前。
“您是斯贝洛亚·辛尼曼上尉吧?”
无视于一旁吞下唾液的巴纳吉,站在眼前的人影以澄澈的声音问道。面对回答“是我没错,你又是?”的辛尼曼,来者掀起了遮住自己面部鼻子以下的布
“我叫罗妮·贾维。我是代替父亲来见您的。”
褐色的脸上,与奥黛莉颜色相同的眼睛闪耀将、巴纳吉认为对方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反刍起罗妮这美丽的字音,巴纳吉怀着略受压迫的心情望向少女的侧脸,身旁的辛尼曼则双眼睁大:“父亲……这样啊,你是马哈地·贾维的女儿?”罗妮脸上忽然露出微笑,开口说道:
“我父亲想和您见面。请您和我一起过来。”
“这是不要紧,但马哈地他人在哪里?”
“他在达卡订了旅馆。”
听出话中的弦外之音,辛尼曼变了脸色。“……听来并不是为“谈生意哪!”面对如此说道的辛尼曼,罗妮也收敛眼中的笑意察觉到一种不好的预感,巴纳吉微微缩起下巴。
“‘盒子’的情报也有传到我们耳里。拉普拉斯程式提示的下一个座标正是达卡……家父将地点约在那里,似乎也是为了和您商讨对策。”
这番话让巴纳吉想起了从脑袋里被自己遗忘的事。做为通往“盒子”的道标,拉普拉斯程式已经提示出新的位置座标——没有与不自觉地转头的巴纳吉对上视线,辛尼曼绷紧的蓄胡脸孔朝向罗妮,他在留下一句“我了解了。你稍等,我去准备”之后,离开了现场。感觉到有某种东西脱离手中,找不出话和对方说的巴纳吉目送着辛尼曼,这时罗妮问道:“你就是‘裂角’的驾驶员?”巴纳吉闻言吓得肩膀发颤。
“‘裂角’?”
“那不是你驾驶的MS吗?我听说它的角会裂开,让机体变形成‘钢弹’呢。”
罗妮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孩子般的光芒蕴藏在她那具有大人样的眼神中,让巴纳吉又咽下一口唾液。
“和我听说的一样,你很年轻呢。可以的话,你也一起来吧”
“我也可以去吗……?”
“你是宇宙居民对吧?去看看达卡不会吃亏啦。毕竟那里就是我们的敌人……地球联邦政府的首都啊。”
不等巴纳吉回答,罗妮转身。巴纳吉想反驳自己的立场并非如对方所想,但声音却鲠在喉咙里,他只得目送罗妮瘦小的背影。拉普拉斯程式所提示的新座标——联邦政府首都,达卡。不解其中涵义的脑袋想不透原因,只知道事态正往下发展的巴纳吉,仰望耸立于眼前的“葛兰雪”。挟带沙尘的风吹过,捉弄着他苦思不出下一步的身体。
2.
让人从后头用力推上一把,差点跌跤的玛莉妲·库鲁斯才刚设法站稳脚步,门板关上的巨大声响随即从她背后传出。
四周一片黑暗。从声音回荡的状况来判断,她知道自己正位于一处相当开阔的空间。玛莉妲并没有鲁莽到会在此时轻举妄动,她先闭上眼、做了深呼吸,等待眼睛习惯黑暗之后,才将视线扫向左右。室内没有窗户一类的设施,可以在远远壁面上看到消防装置的灯光。尽管漆黑难辨,但天花板也是高得惊人。这里会是MS的机库吗?在玛莉妲思索的瞬间,反扣住双手的手铐发出些微声响,她感觉手铐从手腕上脱落。
‘普露十二号。’
遥控开锁的手铐掉落地板的同时,一阵女声响彻黑暗。玛莉妲的身体为之一颤,她用目光探索起声音的来源。
‘这是你的名字没错吧?回答我。你该听从MASTER的指示喔。’
周围回响的声音和黑暗混杂,袭向玛莉妲的身心。这也是新种类的实验吗?回顾起十天来的遭遇,别说身体,就连精神深处都曾受到粗暴的调查,玛莉妲握紧变得自由的拳头。连日使用药剂的实验让她觉得头痛,但玛莉妲认为自己体力已经恢复得能适应1G的重力了。虽然身上只单薄套着一件医疗用的贯头衣,活动起来倒也灵活。
倘若对方有意调查自己的体能,就当成是复健,尽可能地活动身体也不坏。玛莉妲在只要稍有松懈便可能会腿软的双脚使力,以冷静的声音回道:“你并不是我的MASTER。”霎时间,闪光仿佛带有声响地从正面冒出,她的视野被染成一片白茫。
一面不自觉地用手遮蔽,玛莉妲一面让眯起的眼睛望向光源。恢复速度倍于常人的视野里,映出两个背光的人影。背对着镶满无数灯源的照明器具,一道能辨别出是女性的身影,以及依偎其身旁的矮胖男性,正朝玛莉妲逐步走近。男方应是亚伯特·毕斯特吧?玛莉妲暗忖。注视着那两道没带手枪、也没带电磁棒,可说是毫无防备的人影,玛莉妲被对方用强烈上数倍的视线回敬,她僵住身子。
女性的金发在逆光中显得火亮耀眼,她目光锐利地直视玛莉妲。“这样很危险。”亚伯特边说边揪住那名女性的袖子,却被甩开,答以“没事的”;女性穿着高跟鞋的脚在玛莉妲前方三公尺左右的位置停下。
“如果没有MASTER的指示,这女孩是无法将力气用来保护白己的。”
和一开始听到的一样、那阵带着沉重压迫感的声音缠上玛莉妲。女性未将目光从玛莉妲身上挪开,搽有口红的嘴唇上扬:“没错吧?”
“要不是这样,她在身体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前,应该随时都能逃走吧?”
女性的视线刺在玛莉妲下腹部,苍白的瘦脸上全无怜悯之意。要是她确认过调查结果,自然也会知道白己身体机能不全的部分。瞬间,玛莉妲深深体会到让身体为之颤抖的屈辱,但她立刻将嘴唇扭成笑容的形状,并以收敛的声音朝女性说道:“我似乎是被误解了。”
“现在的我,已经是新吉翁的军官。做为一名军人,我有义务要保护自己。并不需要MASTER对我指示。”
我也可以选择将你挟为人质,逃离这令人作呕的实验室——以沉默补充了自己的句意后,玛莉妲挪动目光,探索着眼前酷似机库的黑暗空间。回道“真了不起”的女子,则是继续将毫无动摇的视线投注于玛莉妲身上。
“不过,想保护自己,却还必须特地找来这种理由,你真可怜呢。”
“可怜……?”
“因为你被男人们的逻辑给支配住了啊。你不觉得,我们女人应该活得更自由才对吗?”
试探他人斤两的目光悄悄地缓和下来后,女性微笑着朝玛莉妲走近一步。玛莉妲不自觉地退后了。
和玛莉妲以前在弥漫着酸腐臭味的红灯区里看到的分子一样——对于用那种方式露出笑容的大人,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他们会先让对方安心,再突然动粗。玛莉妲近乎本能地感到恐惧,在情绪驱使下,她将神经全部集中在女性的动作上,然而,说道“我是玛莎·毕斯特·卡拜因”的声音,却让她吃了一惊。
“我不是军人,也不是这里的研究人员。我只是有事想请你协助而已。”
女性说话的音色变得与上一刻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味道,她朝身后伸出手。如影随形地守候在旁的亚伯特走近女性身边,将笔记型随身终端交给她,随后自称玛莎的女性便让玛莉姐看着她操作。某种机械的二面图显示于荧幕上,玛莉妲看得出那是架MS;在思考前,她的目光先凝视了荧幕。
那架MS具有地球联邦军传承下来的直线轮廓,以及形状颇具特征的头部,而机体上绝无仅有的特殊构造,更不可能让玛莉妲看错。“这是……?”如此说道的玛莉妲吞了一口气,玛莎的目光未从她身上挪开,并以严肃的声音接话:“我们叫它‘报丧女妖’。”
“我希望让你担任它的驾驶员。”
如此说道的脸孔与红灯区的居民完全无缘,看起来只像是大器已成的权力菁英。玛莉妲开始无法相信自己方才的直觉,她重新将讶异的目光朝向玛莎。
“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不是寻常驾驶员能操纵得来的机体。得要你这种趋于完美的强化人才能胜任。你一定可以百分之百……甚至更进一步地发挥出它的性能。”
关上终端,玛莎将那递给后头的亚伯特。冷酷的光芒蕴藏在她坚定眼神深处,使玛莉姐感到一股悚然的寒意。
“问题在于你太过完美的缘故,我们很难再度对你进行调整。但我认为这样才配担任‘报丧女妖’的驾驶员。简简单单就能置换记忆的人偶,根本没办法让我提起兴趣。我想要的是……”
权力菁英的表皮裂开,玛莎脸上再度渗出某种意图难辨的笑意。这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着骨瘦如柴的指尖逼近眼前,玛莉妲的脸颊感觉到一股寒意,她一股劲地挥开了玛莎的手。
“我说过,我是新吉翁的军官,没有理由要协助你们。”
“那是你对自己做的催眠。你的灵魂,其实更想飞翔在其他地方……”
“即使真是如此,我也不想在你提供的地方飞翔。要我协助你们,不如直接对我进行再度调整或拷问。”
这女人很危险。玛莉妲感觉得出来,她不只是身上充满令人生厌的毒素,还打算让所有与自己有关的人受到感染。“你,你说话最好有点分寸……”无视于拉高嗓音如此说着的亚伯特,玛莉妲重新将看待敌人的目光朝向玛莎。就在这个刹那,笑意从玛莎身上云消雾散,她喝斥道:“你安静!”
逆光中,浮现亚伯特肩膀颤抖的身影。下个瞬间,玛莎强烈焦躁的表情又变成做作无比的笑容,她那说着“你该懂吧?”的视线则舔遍了亚伯特全身。
“这是女人间的谈话,不听听她的意见是不行的,你说对不对?”
与玛莎视线一同伸及亚伯特身上的手,则轻轻从他的腹部抚弄到下腹部。光是如此,亚伯特的气力似乎就被玛莎吸取,像只夹着尾巴的狗缩起身子:玛莉妲立刻将目光从这两人身上别开。
他们的关系并非上司与部下,亲密程度更不仅止于亲人,从中能嗅到男女间某种扭曲腐烂的臭气——像要将入射穿般,玛莎的险恶视线迅速转来,逼得玛莉妲心惊地再度将目光挪回正面。
“这女孩是连身为女人的直觉都被强化了吗?真是麻烦……!”
不过是个人造物,还敢如此猖狂——眼神中如此透露着弦外之音,玛莎将右手举至头上,玛莉姐则站稳了架势。举起的手并未朝她挥下,正面的照明熄灭后,光芒这次改从玛莉妲背后发出,照亮了阴暗的机库。之前隐没于黑暗的物体在玛莉妲眼前现出踪影,使她有几秒变得无法呼吸。
像是凝聚着黑暗的靛色机体无力地瘫着四肢,焦黑的头部则让人毁去了单眼,尽管那肯定是MS,但富含曲面的轮廓却明确显示它并不是联邦的机体。花朵般优美地凸出于两肩上的巨大荚舱及脚尖前端翘起的洗炼线条,皆为地球重力下孕育不出的文化的产物——象征着吉翁主义的匠气此时就在她的眼前。战后,流窜至小行星带的吉翁残党为了保留对祖国的记忆,便制造这架机体。依观看的角度,也可视其为吉翁徽章的具现。异形般的机械里,灌注的是偏执与乡愁……
“这是量产型‘丘贝雷’,在过去曾由‘你们’驾驶的机体。”
玛莎说道。猛跳的心脏撞击胸腔,玛莉妲呼吸困难地揪紧贯头衣的胸口。
(插图111)
没错,这就是我——“我们”所搭乘的机体,说得上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它应该已经与姊妹们一起遭到破坏了,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谁以前使用的机体?玛莉妲感到疑惑。标记在左胸的机体编号已经焦黑,无法辨识,腿部的编号则让脚尖的阴影遮住而看不见。双肩的荚舱无力地下垂,巨人倚靠墙际坐倒在地,玛丽妲端详巨人的目光在扫视到驾驶舱盖的时候,便紧盯在上头,一动也不动。尽管爆炸的能量已经让舱盖裂开,但逃生舱并无射出的迹象。机体也没有受过直击,开着阴暗孔穴的驾驶舱,看起来仍完好地保留着。除了我之外,说不定还有其他生还者——
玛莉妲突然冒起鸡皮疙瘩,胸口也涌上一股恶心感。不可能。如此叫道的身体开始狂乱地发抖,玛莉妲连忙将目光从眼前的机体挪开。这是为什么?身体出现的排斥反应,强烈到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或许还有其他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生命存在于世上,也不知道为何,玛莉妲对此竟会从生理上感到厌恶。
简直就像恶梦成真一样。在令人窒息的恐惧感驱使下,玛莉妲半无意识地退了身子。不行,再待在这里的话,自己会没办法保持自我。得离得远远的才行。自己得尽快、尽可能地从这架机体旁边离开。她如此自觉到。
“你看仔细了。”
玛莉妲的胳臂被抓住,硬是让人拖去的身体则踏空了脚步。她直接被玛莎抱进怀里,下巴也让对方一把掐住,不由分说地被迫与机体面对面。
“那就是你本身的模样。你还待在那架机体的驾驶舱之中。即使想扮演名为玛莉妲·库鲁斯的人类,你的灵魂依旧被囚禁在那里头。”
驾驶舱的阴暗孔穴闯进了玛莉妲的视野,她闭不上眼睛。若有意挣脱,她明明可以甩开对方,但身体却完全使不出力气。住手!本身的意思无法化作声音,玛莉妲只能束手无策地继续与自己的分身面对面。
“为什么会这样,你知道吗?因为你是男性逻辑下的产物啊。只懂斗到头破血流的男人们把你当成战斗的道具而制造出来。明明生命是产自于女人的子宫,你不觉得这很不自然吗?”
玛莉妲流下冷汗、心跳加速。没错,我是道具。要是失去战斗用途,我便只能用于满足男人的欲望——体内萌生的某股意念朝她细语,惊吓至极的玛莉妲开始扭身挣扎。玛莎的手丝毫不为所动。紧紧掐进玛莉妲脸颊的细细指头,正一阵阵把冰冷体温逐步散播到她身上。
“但是,不管出身如何都无所谓。因为你确实像这样存在着。你没必要配合男人们的逻辑去压抑自我,让我带你走出那架机械。”
玛莎冰冷的指头由脸颊滑到喉咙,然后抚过胸前的弧线。像是被人抽光了全身的力气,玛莉妲奋力站稳脚步。
“外面的世界很有意思喔。不会有任何束缚你的东西,可以自由使用自己的力量。要是有你这样的力量,要重新规划这个世界也是可能的。和我一起来吧!走出这种阴暗地方,和我一起拯救这因男性逻辑而走上死路的世界。”
裂成笑容形状的双唇上方,玛莎眼里透露出阴郁的怨念光芒。遭人毁去单眼的“丘贝雷”与她狰狞的脸孔重合在一起,让玛莉妲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
开球用的球杆奋力挥下,坚硬球体切过风中的独特声音,便高高地穿越天空。飞过球道之上,被击出的球逐步溶入蓝天,再也无法用眼睛追寻去向。
即使是在外行人眼中,这一杆仍然打得十分漂亮,周围传出稀疏的鼓掌。即使有想到这应该是礼仪,但布莱特·诺亚完全不懂高尔夫,也没有光在形式上入境随俗的意思。他沉默地注视着男子站在发球区的背影。罗南·马瑟纳斯自己拔起发球座,并将球杆交给杆弟保管:他似乎是在动作之间注意到了布莱特的视线。罗南与交替走上发球区的年迈男子谈上两三句,展露笑容之余,仍一直将锐利的视线抛向布莱特。
“这边请。”
像是察觉随罗南的意思,站在布莱特身旁的派崔克·马瑟纳斯低声说道。在参谋本部传来消息后过了不久,罗南的女婿便专程至佐世保的港口迎接对方,而他这时也不忘记摆出自己身为公家秘书的面孔,只以幕后人员的态度来为布莱特领路。布莱特明白派崔克对自己付出的敬意,而那也绝没有表面殷勤,实则轻蔑的味道,但罗南这种摆架子的手续仍先让他感到不快。撇开这层不谈,布莱特也没有非得跟罗南见面的理由,更没有要在高尔夫球场上等待对方的道理。
罗南从成群球友中抽身,以粉红色马球衫搭配遮阳帽的他,就坐在高尔夫球车上。背对着一丝不苟的派崔克的目光,布莱特走近罗南跟前。调正了打不惯的领带,他保持立正不动的姿势——有一半是为了惹恼罗南。望向球道那令人目眩的绿意,罗南首先出声道:“抱歉,把你叫来这种地方。”
“我也想直接将您请到家里招待,只可惜外界的目光实在盯得太紧。”
“不会……身为移民问题评议会议长的您,找我这样的军人有何贵干?”
尽管口气收敛,布莱特仍直率地表达了已意。微微挪动脸庞,罗南打量的目光俐落扫过对方身上,问道“你不打?”后,又将视线转回广阔的球场。
“这在宇宙不流行。”
虽然布莱特觉得自己的回答不近情意,但他也没有其他话可回。这时候,下一名球手将球击出的风声刚好传来,罗南一面应酬性质地鼓掌,一面带着苦笑地说道:“你真是个坦率的人哪!”
“很高兴能知道你是正如传闻的人物,但此时此地实在得请你稍加配合。我希望你装成熟人来打招呼般,和我把戏演下去。车子已在俱乐部等着了。”
锐利的一瞥,短短地显露出罗南身为重量级议员的威严,随后他摆着轻松的笑容,从高尔夫球车上起身。此时,罗南的肥硕躯体缓缓摇晃,险些跪到草皮上。布莱特不作多想地伸手搀扶,却见罗南肥厚的脸庞朝向自己,带有笑意地眨眼:了解到“戏码”已然上演,使他皱起脸。“您怎么了吗?”其他球手发出关切。
“没关系,不碍事。我从早上就有点不舒服。”
“这样不行哪,您要先回去吗?”
“既然我在上一场比赛里已经拉开比数了……也好。”
在杆弟搀扶下,罗南坐上球车。布莱特并未多看对方的背影,与派崔克交换过眼神,他没跟疑似地方权贵的其他球友对上脸,自己离开了发球区。
(插图117)
越过第七洞这片平缓连绵的绿色绒毯后,有栋建造得气派脱俗的俱乐部。对无望出人头地的军人来说,能走在地球自然中的机会不多,更遑论会员专用的高尔夫球场。拒绝了邀自己一同坐上车移动的派崔克,布莱特决定兼当散步地走到俱乐部。早一步回俱乐部的罗南多少也需花点时间整装。既然球场里也有“外界”的眼光观望,布莱特判断,他们还是别轻率地同进同出比较妥当。
布莱特在位于亚洲东半的佐世保工厂受邀搭上私人喷射机,直到抵达北美亚特兰大的高尔夫球场为止,共花了六小时余。这里灿烂洒下的场光及眩目恰人的绿意,在根本上都与远东温和湿润的空气相异。即使球场里的绿地与殖民卫星一样整顿得井井有条,似乎仍掩饰不去每处土地特有的气息。这种无法压抑的活力正是地球的特质,想到自己正处于其中,布莱特突然被叫来这种地方的不快,多少也得以平息了。回想起来,他发现自己从来到地球后就一直来回于阴暗的舰桥与港口问,都没在太阳底下好好走过。布莱特将这当成临时的短暂休憩;在顶级高尔夫球场里做个森林浴,倒也不坏。对年纪已经来到三十后半的身体而言,运动不足是个无法等闲视之的问题。
但只要离开这里一步,布莱特就得开始面对罗南把自己叫来的意图。做为独立机动舰队——隆德·贝尔的司令,政治家只会视他是一颗容易使唤的棋子。既然对方已经透过参谋次官安排了这场避人耳目的会谈,即将找上他的麻烦肯定也自有其分量。事态不只得对媒体保密,恐怕还必须避开政府内部的目光——无论如何,只求对方不会将自己塞进后车厢,硬是载到马瑟纳斯家就好。一面在心里把玩著称不上玩笑的想像,布莱特漫步于经过修剪而整齐得诡异的草皮。美国南方的强烈阳光,矖得他时差暂时还调适不过来的脑袋隐隐作痛。
在今日,搭载米诺夫斯基航宙引擎的舰艇数目绝不算少。此种航宙引擎能在船体下方覆盖I力场——一种透过蓄积米诺夫斯基粒子而产生的力场,并利用其与导电物质的反作用力将船体抬起。搭载了这等米诺犬斯基物理学的结晶后,所有的航宙舰艇都可能在大气层内运用。换句话说,完全无视航空力学的“宇宙战舰”在地球天空飞翔的时代业已到来。
只是,除了一部分的例外,那些舰艇是欠缺往返地球的能力的。即使它们可利用大气层突破装置降落地球,却无法靠本身推进力脱离重力圈,再度回归宇宙。这全是因米诺夫斯基航舀引擎的出力不足。舰艇一旦降落地球,就必须装备喷射系统或利用质量投射装置,在外力辅助下回到宇宙。适逢地球轨道舰队重编之际,就战力弹性运用及经费观点来看,这都是公认须尽速改善的问题。
结果,开发低成本高出力的米诺夫斯基航宙引擎就成了近程的目标,而这项目标在去年底也已大致完成。应会成为新时代基准的这具引擎,则是率先被装备在隆德·贝尔的旗舰“拉·凯拉姆”上,即将在重力下执行实地测试。舰长由兼任隆德·贝尔司令的布莱特·诺亚上校担任。军方指派人选时,或多或少都受到布莱特自身的经历影响。在一年战争时,有艘已搭载米诺夫斯基航宙引擎,并具备往返地球能力,“实属例外”的战舰——飞马级突击登陆舰“白色基地”。在战后,这艘战舰被捧成了联邦军的胜利象征,而布莱特则是在顺水推舟的情势下成为其舰长的男人。
一名将满二十的年轻人因战时特例而任官的后补军官,并受命指挥联邦军第一艘MS母舰,终至成为反攻作战的核心人物——这些英雄事迹点缀了大战末期的战史,但就当事人的说法,则纯粹只是巧合的累积罢了。在进港时受到吉翁军奇袭,含舰长以下的主要乘员全数战死,这是巧合。尽管率领的只有少数幸存的军人以及收容于舰内的避难民众,却能以单舰突破敌阵、还引来吉翁军注目,这也是巧合。才刚完成的试作型MS,RX-78-2“钢弹”能创下惊人战果,甚至让吉翁全军称其为“白色恶魔”,更是巧合中的巧合。要是没有这些偶然,联邦军首脑就不会将眼光放在“白色基地”上,布莱特应该也早被派至其他职位了。
若他不曾被迫带领该舰单枪匹马担任诱饵,也不会落得在最后决战成为核心的下场,如今扛在身上的职责,自然也该人有不同才对。
然而实际上,“白色基地”的名号却已传遍世上。与其具备同等性能的新型米诺夫斯基粒子航宙器量产计划既已着手进行,前舰长之名也被提为进行实验的人选。结果,像罗南这样的男人也把目光放在布莱特身上,更邀他至私人宅邸会谈——布莱特暗想,或许自己的人生,已经被十七年前的巧合给支配了。尽管没被人塞进后车厢,布莱特仍在装设雾面玻璃的礼车中屏息以待近一个小时。走进马瑟纳斯宅邸的大门后,他终于与罗南在午后阳光射入的办公室里对上面。派崔克短暂停留后便赶回选举事务所,在老管家端茶进来以后,就没有任何人敲过房门。承载着政治家一族的悠久历史,唯有两人独处的办公室显得空气沉重,阵阵压迫着布莱特与权势无缘的身心。
不过,隔着窗户窥见的群树绿意倒是令人惊艳,在罗南安坐至对面的沙发之前,布莱特只顾将日光摆在窗外。与高尔夫球场那种受尽呵护的绿意不同,簇拥于宅邸周围的苍郁森林,则是散发着一股只要搁置不管,好似就会吞没整片大地般的鲜活魅力。布莱特想起,自己的妻子曾提过阳光所具有的气味。即使有反射镜引进的阳光,照在殖民卫星的光却是不具气味的。相反地,在地球就能闻得到阳光独有的气味,正是因为有科学无法判明的这种感觉存在,地球才会成为孕育生命的摇篮吧——她如此说过。因为再怎么营建出近似地球的环境,就算等上一亿年,殖民卫星也不可能创造出生命——
“令公子在高中是专攻植物学,对吧?”
像是察觉到布莱特的心情,坐在办公室沙发上的罗南开口说道。布莱特有些心慌地将目光转回正面,略显语塞地答道:“是啊,您还真清楚。”
“我派人调查过。这一带还留着旧世纪以来的植被,若你有兴趣,也可以带他过来逛逛。如果他有意成为植物观察官,我也能帮忙介绍工作。”
虽然罗南的目光表明并无他意,但这些话语仍让听者无条件地意识到彼此的身分差异。“嗯……”察觉对方似乎是认真地打算拉拢自己,布莱特以慎重的声音回话。
“你家里还有一个女儿,太太则是‘白色基地’的前操舵手,听说是八洲重工会长的直系血亲。”
“这已经是以前的事了,因为她放弃了继承权。”
宛若要打断他人话锋的语气,似乎让罗南再度确认到对方在世间被评为有过度洁癖的风声。他微微苦笑继续说:“如果提及上校的事迹,则是年纪轻轻便担任‘白色基地’的舰长,而后又继任为军用舰艇的船长。于格利普斯战役时加入反地球联邦政府军(AEUG),与恶名昭彰的迪坦斯屡次交锋;而在两次的新吉翁战争中,同样是威名远播,现在则担任隆德·贝尔司令……有这么充分的本钱,没想到你却对政治毫无野心。”
“本钱?”
“凭上校的经历与人望,群众和企业都会抢着支持。只要有我们的政党在后面撑腰,不管是情势多么严苛的选区,你也一定能当选。”
咧嘴一笑之后,罗南闭嘴暂歇。由于没想到对方会夸赞自己,布莱特只是沉默地以红茶就口。
“虽然你这种反应也是值得赏识……哎,也罢。就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有件工作我想托付给你。”
罗南打开摆在身旁的资料夹,并将那递给布莱特。总算进入正题了,布莱特边想,边简略浏览不算厚的资料。
那似乎是商船管理局所管理的航宙货船资料,以及拥有货船的公司概要。内附的图像除了登记时缴交的照片以外,也包括几张疑似战场的照片,还有一张拍到了问题船只冲进大气层的模样。尽管不甚清楚,赤热化的船体上仍能看见一道类似MS的机影。
“这艘‘带袖的’伪装货船,大概是在十天前降落到地球上的。”
罗南说道。布莱特则重新让眼光落在被命名为“葛兰雪”的货船照片上。
“目前,陆海空军正倾全力在进行搜索。我希望你的战舰也能加入他们的搜索活动。”
虽然试航的“拉·凯拉姆”尚未接获出动的命令,但联邦军在地球轨道上与新吉翁发生的小规模冲突及“拉普拉斯”史迹遭到破坏的消息,布莱特也已透过参谋本部得知。布莱特不禁抬起头,一听见罗南续道“我有一项条件”的声音,他便噤了口。
“我希望你能比搜索中的各个部队先一步找到它,并且听从我的指示进行处理。当然,你在行动时的方便,我会尽可能地争取。情报也会优先给你。”
“换句话说,您是想将‘拉·凯拉姆’充作私用?”
不像话,这根本是军阀的作法。对于立刻产生的反感不做压抑,布莱特将阖起的资料夹搁置桌上。罗南随即眯着眼说道:“我听说,在地球面临危机之际,隆德·贝尔是可以自行做出判断并且行动的部队。”
“我希望你能理解,现在正是那样的时候。这是一项必须瞒着政府内部进行的作战,并不能托付给把军务误解为发达途径的将官来办。”
“您这么看得起我,也让我很困扰。我只是偶然踏上了偏离主流的道路,实际上——”
“因为你担任的是新人类部队的指挥官,身为一名军人,这个头衔断了你务实过目的途径。我有说错吗?”
这句话语穿透布莱特胸口的同时,罗南盯向他的目光也愈显锐利。无法立即回话,布莱特暗自握紧膝上的拳头。
“‘钢弹’与‘白色木马’的名字至今仍为人称道。在那之后,你又担当了历任钢弹型MS的母舰舰长,会被联邦视为是新人类部队的指挥官,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虽然可靠,但就本质而言,你也可能是造成联邦威胁的双刃剑……参谋本部对于你的评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运用不当,就会祸及本身。从这层意义来讲,要说你跟核子武器一模一样,倒也不为过。”
“您说,核子武器是吗……?”
听见这般夸张的形容,让布莱特不禁苦笑出来。如果具有新人类特质的驾驶员被历代“钢弹”牵引可以视为是一种偶然,那么自己会照顾到那些驾驶员,也同样是出于偶然。即使再怎么解释,也无法让公诸于世的结果翻案,更不可能得到罗南的认同。这种经验,布莱特在以往已有深刻的体会。
但世间就是这样——根本说来,罗南游说时是希望对方能产生此种共鸣。“若太直率展露自己的才能,反招来祸端。你的情况也算一例。”从他接续说道的口气里,也能听出同情的味道,布莱特重新注视眼前这名政治家的脸。
“如果你愿意接受,我也可以将你引荐至中央……但这种势利的话我就不多讲了。毕竟你大概不会这么希望。可是,这艘造成问题的伪装货船与‘工业七号’以及‘帛琉’的事件也有牵连。身为隆德·贝尔的司令、你也会在意‘拟·阿卡马’的安危吧?”
在布莱特正视对方的瞬间,朝他袭来的却是强烈的一击。提供给参谋本部执行直辖的任务后,“拟·阿卡马”本身的动向对原属部队隆德·贝尔亦遭隐瞒。即使布莱特对现状提出疑问,本部也只坚称相关细节皆为机密事项,不肯公开其行踪。最高幕僚会议同样噤口不提,想透过政界收集情报也全无成果。虽然事态已经可疑得让布莱特捕风捉影地想像,“拟·阿卡马”是否与先前的恐怖攻击事件扯上了关系,罗南却告诉他,那捕风捉影的想像正是现实。
原来如此,这就是对方的绝招。自觉本身完全上了钩,布莱特瞪向正前方。罗南不以为意,只是以平静的声音强调:“就先跟你摊牌吧,我并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有人质被人握在手上。”
“‘拟·阿卡马’在地球轨道上被拖住了,是毕斯特财团透过参谋本部使的手段。你听说过毕斯特财团的事吧?”
“是有听过传闻……”
“他们也在追寻伪装船的下落。要是我们能早一步确保这艘伪装船,面对毕斯特财团就能占于优势。这不仅可以让‘拟·阿卡马’回归原属部队,应该也能将参谋本部里倒向财团的幕僚一扫而空。只有你这样的军人才能这项工作,你了解我话里的意思了吧?”
“要说这是自己时来运转的机会,我是可以认同……这艘伪装船上有什么问题吗?”
“‘拉普拉斯之盒’。”
只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罗南脸上失去了微笑。咽下那令人为之心惊的字汇后,布莱特回望眼前的脸孔。
“那艘伪装船上载着被人如此称呼的物品。若能确保该物当然最好,要是有困难,我希望你能把它破坏。为了这个目的而采取的行动,我一律容忍。”
罗南的目光望着布莱特,毫不闪烁上让人无法怀疑他说的是否是玩笑话。总之,隐约理解到这似乎不是单纯想将麻烦强加在自己身上后,布莱特把视线从罗南身上挪开了。
政府的保守派与毕斯特财团各自于参谋本部扎根,正为争夺“拉普拉斯之盒”掀起暗斗。要是涉足,只会让自己卷入政治恶斗。布莱特要以一句“另请高明”愤而离席并不难,但在回绝对方之下,又得如何将“拟·阿卡马”唤回?担任非主流部队的司令的他,在相当于自己雇主的国防议员中也有人脉。若动用这层关系——不,毕斯特财团应该会立刻得知,并在某个阶段拦阻他的行动。政治家是种成立于借贷关系上的职业,不会有没欠人人情的政治家存在。要是勉强介入,政坛便会开始清算人情,追究的管道自然也会遭封锁。当交易在一名军人无从干预的地方完成后,真相就永远石沉大海了。
简言之,“拟·阿卡马”已经蹚进这池浑水,别说是归建原队,就连乘员的安全也无法确认。是要依循难以指望的政界管道,或者带着一同蹚进浑水的觉悟,置身于事中?一面自觉到自己正拿不定主意,布莱特将视线转回罗南身上。对于彼此眼底的想法稍作揣测后,低着头说道“对了,我想介绍一个人让你认识”的罗南突然站起身。
拿起办公桌的电话,罗南朝话筒交代道:“叫他过来。”几秒后,一名青年随着敲门声走进室内,布莱特则微微吃了一惊。他在意的并非是对方穿的深灰色军官礼服,或是将帽子夹在腋下的站姿。而是不知为何,来者生硬的褐色瞳孔,竟和罗南给人的印象类似。
尚留孩子气的脸孔下,配发时日应不算久的少尉领章正闪闪发光。“我是利迪·马瑟纳斯少尉。”立正不动的青年行举手礼说道,听见对方所言,布莱特回神站了起来。一面回礼,布莱特微微朝罗南的方向瞥去。“如你所料,这是我不成材的儿子。”苦笑着说完,罗南没多看那名青年的脸迳自在沙发上重新坐下、
“要认为我在宠自己的小孩也无妨,可以让他搭上你的战舰吗?别看我儿子这副模样,其实他也是隆德·贝尔的驾驶员。”
紧绷着端正的五官,青年同样没有多看自己的父亲,眼光只注视着一点。这么一提,布莱特记得自己无心间听人事课说过,有个中央议员的儿子分派到隆德·贝尔队。摸索着当时的记忆,布莱特想起对方被分配到的部队名称,压抑住内心的动摇,他望向青年的脸孔。“利迪少尉……我记得,你是被分派至‘拟·阿卡马’没错吧?”一边开口问道,布莱特侧眼瞪向罗南。
无视于回答道“是的。目前我已被除队,正处于待命状态”的利迪少尉,罗南也将表情难辨的目光朝向布莱特。是要让亲生儿子来监督自己吗?先不论利迪一个人脱离“拟·阿卡马”的经过,布莱特重新体认到,一切事情未免都设计得太好了,忍住口中的叹息,他将视线转回眼前的少尉。褐色的眼睛里散发出某种别于紧张的僵硬,利迪也回望布莱特的脸。
“现在也同时在进行新型MS的评价测试,‘拉·凯拉姆’上可没有缺人驾驶的机体喔!”
“不要紧,参谋本部有分发试作机给我。如果甲板上还有空间,希望您能让我使用。”
就连MS都已张罗完毕了是吗?连佩服的气力也提不出,布莱特沉沉地坐回沙发上。窥探向罗南笃定自己绝不会拒绝的脸色,布莱特忍不住发出叹息,然后仰望立正不动的利迪。利迪并未做出俯视长官的无理举动,依旧将绷紧的目光聚集在一点之上。
利迪面对的不是布莱特,也不是他的父亲。那看起来像是与其他事物对峙,正拼命想站稳脚步的表情。紧绷到好似要逼垮自己的目光,隐藏着他内心的脆弱——布莱特回忆到,没错,搭乘历代“钢弹”的年轻人,都具备这样的眼神。将令人不安的想像与冷掉的红茶一起吞进口,布莱特把目光转回罗南。柱钟远远响起,模糊的报时声缓慢地搅拌了房里的空气。
※
与来时相同,装设有液品雾面电动窗的礼车,让车上访客得以下露真面目地穿过正门。感觉到笼罩于房屋内的紧张感和缓下来,米妮瓦一边小小叹了气,一边离开窗边。
短时间之内,请您不要走出房门。从杜瓦雍满怀歉意地如此转告后,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尽管还未做到将门反锁的慎重程度,从若无其事地指派人员在走廊上看守来判断,证明这位访客必定有其来头。会是军人、警察,还是公安机构的官吏或政治家呢?不管如何,来访的肯定是某个可以认出米妮瓦的人,与她并非无缘的事态正逐步在运作。米妮瓦领悟到,当自己在此浪费时间时,这栋宅邸的人们已确实采取了行动——毫无意愿听取她的意见,只照着联邦的道理在盘算。
我想离开这里。不,我不离开这里不行。朦胧的焦躁感急遽成形,米妮瓦紧紧揪住了穿着女用衬衫的胸口。这种宅邸的警备状况,以及在屋外巡逻的人员动向,米妮瓦心理都大致有数。要脱逃并非全无可能,但离开之后又该怎么做?即使想投靠地球上的同志,米妮瓦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接触。在这之前,回去新吉翁阵营是否妥当,也是她必须思考的问题。米妮瓦知道,自己只是招致了事态的混乱,却什么也不能做——可是,其他还有什么样的地方,能够接纳现在的她?
再着急也没用。只要待在这里,就有机会跟位居联邦中枢的人物会面。十天来一直阻碍着米妮瓦行动的逻辑涌上脑海,即使如此——当她在心里如此反驳时,敲门声摇荡了室内的空气,米妮瓦抬起头。
“请进。”打理完仪态,米妮瓦以平静的声音说道。她原本以为,是杜瓦雍来告知允许外出的消息,但站在房门外的却是张预料外的脸。为何你事到如今才露面?压抑不下的怨言浮上心头,米妮瓦立刻把脸背对来者。
“抱歉,我能进来吗?”
似乎是看懂米妮瓦的脸色,利迪摆出僵硬的笑容问道。瞧见这阵子没看到的灰色军官制服,让米妮瓦心里为之忐忑,回答道“这里是你家”后,她转而面对窗户的方向。压抑不住自己焦虑的心情,米妮瓦打开窗户,让外面的风吹进房里。毫不掩饰自己为难的脸色,利迪走进房间,随后反手带上房门。
“我得回去军中的岗位,明天就会离开家里。”
随风摇曳的蕾丝窗帘,遮住了利迪突然开口的脸。米妮瓦将沉默的视线投注到蕾丝的另一端。
“我被分发到隆德·贝尔的旗舰上,要去的地方大概是非洲。刚才和司令谈的就是这些……”
话说至此,利迪低下语气含糊的脸,垂在大腿旁的双拳则紧紧握起,他低声补足道:“我感到很抱歉。”感觉到对方呆站着的身体流露出“无力”两字,米妮瓦暗自叹息。
“说大话把你带来的明明是我,却又帮不上忙……但是,我现在只能这么做而已。”
用着意外强硬的声音把话说完后,利迪抬起头。感觉到房里的空气像是掀起一阵波涛,米妮瓦反问:“这是怎么回事?”
“马瑟纳斯家和毕斯特财团……就像是两张面对面的镜子。我在这几天才知道,自己的家族是靠着如此难堪的方式,长久生存下来的……”
“难堪……?”
“即使得将你当成人质,为了防止‘拉普拉斯之盒’外流,我的家族仍可能用上这种卑鄙的手段。”
一口气说完后,利迪背过脸去。感觉到模糊弥漫在四周的某种气息开始化作明确形体,并且压向自己的双肩,米妮瓦将说不出话的脸庞转向利迪。
那天夜晚,利迪抱住她时所发出的低喊。“我竟然把你带到这种糟透了的地方”,这句话的真意是——
“要避免那样的事发生,只能抢在财团或新吉翁之前,先将‘盒子’拿到手。或者破坏开启‘盒子’的钥匙。”
“钥匙……你是说‘独角兽’?”
险险将“巴纳吉”这个名字吞进嘴里,米妮瓦说道。像是在表达自己并不想思考这个问题,利迪别开脸,没有回答她的质疑。
“所以……你可以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分子吗?”
相对地,脸没有转回来的利迪却说出这种话。米妮瓦不了解对方朝自己说了什么,她皱起眉头。
“将吉翁与萨比家都抛下,变成马瑟纳斯家的人好吗?这样子,我老爸他也——”
对利迪来说,或许后面这句也在他的预定之外。眼皮发着抖,利迪像是回神过来地收了口,他再次垂下一度与米妮瓦对上的目光。
“……即使只是形式也好。如此一来,这场无益的战争就会结束。你也能获得自由。”
“你觉得……那能称得上自由?”
心境宛如尝沙般苦涩,米妮瓦同样垂下了目光。这些话对说者或听者而言都太可悲了。明明只是几个接连的字音,米妮瓦却能了解到,身心已逐渐被玷污。某种重要之物上的顽垢脱落,而且再也无法取回——这般的失落感在心中扩张开来。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想放声痛哭的后悔情绪,驱使米妮瓦跟着握紧了拳头。利迪不发一语,也不愿看米妮瓦的眼睛。
站在那里的,并不是为了打开局面而说服米妮瓦来到地球的联邦军官。那是个被灌输某种观念、了解某些事情,进而将数天前的自我全部抹杀的陌生人。米妮瓦没有任何能与陌生人说的话,她体会到好似独自被抛弃在虚空中的无助。要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已经完全消失了。得离开才行,在遭到感化的身心完全被蒙蔽前,非离开这里不行——
“……该怎么说呢?我这个男人,似乎真的变成马瑟纳斯家的人了。”
低声抛下一句后,利迪转过身去。“抱歉,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这么说道,利迪走向门口。米妮瓦不出声音地目送对方,她看见利迪的背影在中途停住,把脸微微转向自己。
“不管发生什么事,只有你,我一定会守护住。我只希望你能相信这句话。”
不等米妮瓦回话,利迪打开门,走出了门口。尽管心里认为这句话才更让人觉得卑鄙,但米妮瓦找不到话语,来与望着另一个宇宙的利迪疏通意思,她什么也没说地看着对方离去。无论怎么解释,刚才那番话都只能视为是求婚而已。门一关上,米妮瓦心里便涌上这种想法,她感觉到屈辱与失落感的波涛重新扑向了自己。
并不是利迪不好。不管对象是谁,米妮瓦都不希望自己是以这种形式来面对人生大事。了解到这是种带有孩子气的愤怒,她靠向窗边,呼吸起外面的空气。包围住宅邸的森林绿意既深又暗,硬将走进死胡同的绝望感塞到米妮瓦眼前。
※
明明出生与成长的环境都完全不同,巴纳吉却意外地从罗妮·贾维身上发觉与自己相近的气息。远远看见罗妮在犹如废墟的大楼后头,与一名貌非善类的中年男子争论的模样,巴纳吉觉得他似乎能知道自己会这么想的理由。
想涉足地球联邦政府的首都——达卡,必须做好足够的准备。不只得备妥接受盘问时要用的车辆检查证,还需要可以代替护照使用的ID卡。在达卡郊外的沙漠地带停下V-TOL飞行机之后,罗妮开车载一行人前往邻近的城镇,而她现在正在进行交涉,除了事先要求的辛尼曼的伪造ID之外,她似乎是要对方连巴纳吉的份一起张罗出来。尽管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内容,从应为从事地下行业的男子的难看脸色,大概也能想像到朝对方竖起三根指头、气势汹汹地开口的罗妮是在说些什么。对于在后座低喃着“那女孩还真有能耐哪”的辛尼曼不予理会,巴纳吉持续隔着车窗偷看孤军奋战的罗妮。交涉大约在十分钟后结束,露出服输表情的业者不甘不愿地让了步,罗妮则带着两人份的ID回到车上。
罗妮解开原本将头完整罩住的披巾,改将略短的斗篷服贴地盖在肩膀上。尽管仍有长袖衬衫与紧身裤遮住肌肤,露出带有缓缓波浪的黑发的她,所穿的服装已经不像用整块布包裹全身时那么厚重。“久等了。”这么说道,罗妮坐上驾驶席的身段亦显轻巧,让巴纳吉不知为何地感到小鹿乱撞。罗妮伸手扶着副驾驶座倒车,巴纳吉刻意将身体离远对方,一面把目光挪向窗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几名孩童群聚在路面龟裂的马路上,他们投注在车子的视线若要解释为好奇,倒也未免阴沉了些。
在左右两侧摇摇欲坠的大厦形成的阴影中,有名年约十二、三岁,疑似带头者的少年吐了口唾沫,隔着车窗抛来一阵分外阴沉的目光。直觉到对方会有动作,巴纳吉语带深意地朝驾驶席说道:“罗妮小姐……”罗妮沉默地转动方向盘,让保险杆撞开放置路旁的大型坤圾桶后,她便将排档杆打到前进档,并踩下油门。
车子一口气加速,朝着通往大街的巷道猛冲而去。同时间,孩童们开始拿石头与空罐猛砸,碰撞到物体的沉沉声响在车里响起。巷道前方亦有小小的人影冒出,穿着汗衫配短裤的孩子们纷纷拿石头朝车子丢来。不知是否也有人从沿街建筑物的窗口拿东西砸下,当盆栽直接掉在挡风玻璃上时,巴纳吉不免捏了把冷汗,但说道“不要紧,这是防弹玻璃”的罗妮,则丝毫没有改变表情。
罗妮并非一股劲地让车子加速,转起方向盘闪避孩童时,也没出现惊险场面。看着那对绽放大人般敏锐光芒的翡翠色眼睛,巴纳吉再度体认到,对方和母亲果然很像,他望着孩子们的身影在照后镜中越变越小。夹杂着乡音与秽言浊句的欢呼渐渐从后方远去,当最后一颗石头砸中后挡风玻璃,下一秒车子便穿越后巷,来到了大街。
被撞飞的垃圾桶盖子滚着滚着,在积有沙尘的柏油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孩童们留在巷道内,就是不肯追到大街上。因为他们知道,那里并不是自己的地盘,如果让支配大街的正牌混混失了面子,就会有可怕的制裁等着。想起那些恐怕是非法居留者、大概连学校都没得念的孩子,以及他们阴沉的目光,一时间,巴纳吉觉得自己似乎嗅到了故乡镇上的气味。
在老旧的殖民卫星中,巴纳吉成长的城镇可说是数一数二的萧条,连下水道的臭味都会从状况不良的共同管道散发出来。要是没有母亲那种不愿同流合污,又能保持气度面对周遭的坚强,巴纳吉应该也成了朝外人丢石头的小孩之一。在与境遇相同的伙伴一同行动,不断为小地盘你争我夺的过程中,自己想要离开贫民区的志气或许也就衰颓了。要是事情变成那样,自己也不可能有此机会,能像这样看着地球的贫民区——
“你很习惯呢。”
启动雨刷擦去沾在车窗上的土,罗妮说道。巴纳吉听见自己了心脏猛然鼓动的声音。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
“嗯……我长大的殖民卫星,感觉也和这里一样。”
转来颇为意外的目光后,回了一声“喔”的罗妮扬起嘴角,然后不多追究地将视线摆回正面。她的侧脸也带着一股亲切的味道,不知为何地感到呼吸困难的巴纳吉带起别的话题:“我比较想问的是,你这样好吗?”
“我指的是你的打扮。我听人说过,伊斯兰教女性好像不能给人看到自己的肌肤耶。”
“穆斯林(注:Muslim,伊斯兰教徒。)也分成好几种喔。从一字一句地实践着教义的基本教义派,到配合着各自环境进行适应的人文派教徒都有。前者目前几乎已经绝迹了。话说回来,如果我是基本教义派,看到我长相的你可就要小心了。”
“为什么?”
“看是要被我杀掉,还是跟我结婚,你只能从这两种里面选一种。”
干脆说出口的这句话穿进巴纳吉胸口,他知道自己更困窘的脸变红了。后座的辛尼曼则把狞笑着的脸凑到了驾驶席与副驾驶座之间。
“这位小姐的父亲是贾维企业的会长,要想靠发电事业挤进政经界的中枢,不表现得贴近人文一点的话,根本办不到。”
“那种人也会成为新吉翁的赞助者吗?”
“有句话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同伴吗?贾维家从战时就一直协助吉翁到现在了。只要是情报比较灵通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信奉的主义与做生意是两回事。从我们手上廉价买到电力的企业,并不会在意自己付出的费用流向何处,而只要政治是成立于那些企业的支援下,联邦政府也不会对我们这些‘杜拜末裔’出手。”
“‘杜拜末裔’?”
“这名字证明了人的仇恨并不会轻易消失……已经能看到目的地了喔。”
沿着道路兴建的肮脏大厦楼顶,逐渐露出遥遥耸立彼端的高楼群身影。忘了罗妮微微带有阴霾的表情,巴纳吉把脸凑到车窗上,凝视着远方的景观。
沐浴在太阳光之下,摩天楼顶显得光彩夺目,与周围笼罩在沙尘中的大厦在色泽与质感上都大有不同。和背景里的蓝天一比,银色高楼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简直就像一座隔绝于人世的玻璃城堡。数目则有三、四座……要是接近观察,或许还能看到更多。高度应该不只一百公尺吧?言而总之,这些肯定都是在地球才能看见的光景,望着远方云雾中的摩天楼,巴纳吉露出茫然的表情。在离心力作用范围有所限制的殖民卫星中,并不会出现如此雄伟的高楼大厦。
在紧贴车窗的巴纳吉旁边,辛尼曼也将锐利的目光投注在高楼大厦之间。罗妮则望着正面开了口:
“那就是达卡。联邦政府首都。”
达卡市位处非洲大陆最西边,突出于大西洋的维德角前端。这里从旧世纪开始,就一直是支持大西洋贸易的主要港湾之一,并做为西非商业的重心地带繁荣至今。也因为世界最严苛的赛车赛程——达卡越野赛的终点设在此处,更使得达卡驰名于世。
另一方面,达卡过去在中世纪也是奴隶贸易的中心地带,据说从这里被送往西半球的黑奴,比任何港口都要多。但这似乎是在达卡成为联邦政府首都后才传出的风声。讽刺的是,经过数百年的岁月,输出黑奴的贸易港口这回又成了强制人口移民宇宙的联邦政府首都——先不论由此是否能解读出历史的恶意,对联邦抱有反感的人会将这点拿来揶揄,倒已是不可动摇的事实。车辆载着巴纳吉等人由南侧的湾岸道路驶进市内,并前往市中心的普拉托地区。普拉托地区位于呈现钩状的维德角南端,本身看起来也像是一块独立的半岛,为海包围的地势上盖满了高楼大厦,活络的景象甚至会令人喟叹,战前的曼哈顿也不过尔尔。
基本上,首都建立于此其实是战后的事情。在一年战争的初战中失去首都后,做为复兴计划的一环,联邦政府决定迁都至达卡。利用塞内加尔自治区的官邸与厅舍设备,联邦费上几年的工夫将首都机能移转至此,但这项行为却显示,他们轻估了殖民卫星砸下后所造成的环境异变。由撒哈拉西部迎面而来的沙漠化现象,在首都移转的途中便已开始吞没市区东端,传闻在往后百年内,达卡整体可能就会完全沙漠化。战后,诸如格利普斯战役以及新吉翁战争,达卡更不只一次地受到战火波及,政府就连在首都坐稳的空间都没有,就落得了计划再度迁都的下场。然而,这般地被移转至西藏拉萨的首都,才真的是昙花一现的幻影。因为在第二次新吉翁战争,又称“夏亚之乱”的抗争中,成为陨石砸下目标的正是拉萨。
就在中央官厅总算完成移转的阶段,从轨道上坠落的矿物资源卫星“月神五号”击中拉萨,与之双双消灭。虽然察觉到新吉翁军用意的中央议会与官僚,当时已早早抢先于完全不知情的市民逃离拉萨,即使撇去因此增长的反联邦声浪不管,对于联邦政府来说,得以保住维持中央的人才,仍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也因为迁都至拉萨的计划还在执行途中,联邦政府便立刻决定二度迁都至达卡,原本预定投注在拉萨的庞大资本,也全数回流至达卡了。爆发性的建筑热潮、林立于普拉托地区的高楼大厦群、在宇宙世纪里名副其实地成了沙上楼阁的的新曼哈顿,都是随之而来的结果……以上便是罗妮向巴纳吉说明的所有事情。
达卡既有让海洋与沙漠围绕的地势,摩天楼里头也不可能尽是官厅以及各企业跟随设立的分社。其中若有高级旅馆,自然也会出现满布整条大街的特种行业店家、从事服务业的人们所住的住宅区,而学校与医院同样也是必要的。此类设施全都挪至邻接在旁的艾尔马迪郡,政治经济的中枢机能则聚集在普拉托地区,尽管如此,眼前的景象开发得未免也太过密集了。仰望着流动于车窗外的高楼大厦时,巴纳吉抱持的心情几乎像在参访外星球一样。近半数的大楼还在建设途中,巨人的起重机耸立于天际,追求着更上层楼的高度。另一方面,虽说沙漠正逐渐朝都市扩张,明明就还有许多空着的土地,真有必要将楼房都集中在这么一块区域吗?地球的面积如此广阔,人类却非得让这么高的建筑物密集在此——
“简直就像撑着太阳的支柱……”
在巴纳吉记忆的范畴内,除了密闭型殖民卫星中用来支撑人工太阳的支柱外,他从未看过这么高的建筑物。巴纳吉不自觉地低语出来后,罗妮与辛尼曼同时露出了若有深意的笑容,这才让他发现,自己刚才的发言似乎是极富诗意的。不想特地特此做解释,说道“这真的很奇怪耶”的巴纳吉噘起嘴。
“会把房子盖得那么高,是因为他们想接近宇宙吧?但,那些人却又不肯离开地球。”
“他们并没有打算仰望宇宙,只是想俯视大地罢了。地球居民就是这副德性。”
辛尼曼说道。要是这样,登上宇宙不就能俯望整颗地球了吗?虽然巴纳吉反射性地冒出这种想法,但他同时也理解到,自己的论点似乎从根本上就有错误,于是他将目光转回了被称作庞毕度大街的主要干道上。高级服饰店、宝石店、略显时尚的露天咖啡座,与方才即将被沙漠所吞没的贫民区大相迳庭,这里的街容甚至让人怀疑是否连颗灰尘都找不着。来往于街上的人们全都打扮得光鲜体面,即使是看错了,也绝不会出现穿着汗衫的小孩。环绕于周围的海洋,明明具备让鱼市成为观光景点的本钱,就算在街上看到渔业相关人士,应该也不奇怪,但巴纳吉就是看不见那样的人。难道这里还设置有关卡,一一检查人们出入于街上时的装扮吗?
这么一想,巴纳吉眼中的市容变成了缺乏生活感,且又充满人工气息的心寒景象,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罗妮。罗妮则含蓄地笑道:“也只有宇宙居民,才能说出这样的感想呢!”
“并没有人特地去规范喔,而是其他族群自然而然就不会走来这里。在管理阶层居住的都市里,常会出现这种现象。因为各区块都像棋盘一样规划得整整齐齐的,人们的生活样式也会配合着做出改变。殖民卫星里应该还设计得更精细吧?在一切都是人工打造的殖民卫星中,人们反而会希望过着龙蛇杂处的生活——”
“而在严苛的自然环境中,则会希望住在规划整齐的都市里……简单说,就是在追求本身所没有的东西啰?”
“应该吧。两种极端的正中间,大概就是对人类而言最适切的环境吧,但人性总是不懂得节制。”
车子开过大街后,高楼大厦逐渐从后方远去,开阔的视野里出现了醒目地植有群树的绿色地带。唯有一处广场是空着没有植被的,广场中央是一座椭圆形的公园,围绕公园的环状道路上则点状地部署有警车。在路标认出“总理府”字样的巴纳吉突然感到一阵口渴。眼前出现的是整体而言盖得并不高,看起来质朴又坚固的厅舍群,以及在弧形顶饰上施有浮雕,宛如神殿一般的建筑物。大门前有着警备兵站守的白皑建筑物,恐怕就是首相官邸了,而隔着环状道路耸立于前,占地广大且横幅少说有两百公尺的建筑物则是——
“那就是议事堂……”
“没错,那里就是联邦政府的人本营。聚集了地球上的各国代表,并且召开中央议会的地方。”
罗妮小麦色的肌肤上透露出一丝紧张,为巴纳吉接话。“同时,也是拉普拉斯程式指定的新座标……”
露出些许难以呼吸的表情,辛尼曼也沉默地将观察的目光投注在上头。一行人之所以没有直接前往马哈地·贾维等待着的旅馆,却经由陆路将市区绕了一圈,全是为了事先确认议事堂周遭的地势。片刻前犹如观光的心情逐渐褪去,巴纳吉感觉到自己缩紧的胃袋变得沉重,他仰望那座可说是地球联邦政府象征的建筑物。六层楼的横长建筑物中央,矗立着一栋约有三十层楼高的白皑长方体大楼。对于本身蕴藏的巨大权能未作掩饰、亦未作张扬,它那不通情面的脸孔正面对着非洲的阳光。
在平常上班的日子,要进入议事堂并非是多困难的事情。即使没有事前预约,只要到下议院的报名窗口进行申请,就能进去参观。虽然在建筑物之中需要遵从安全人员的导引,但议事堂前庭实质上是块开放的空地,想拍照摄影都是自由的。尽管还需经过行李检查和金属探测器两道关卡,倒也可以说,进入其中就跟去公园或广场一样容易。
基本上,议事堂到处都设置有监视摄影机,参观的访客无时不在这些镜头的监视之下,只要有人露出可疑的举动,立刻会被手持冲锋枪的安全人员包围。这天似乎是有小学在此进行社会科的参观活动,面朝前庭的正面大门有着大群七、八岁的学童聚集,可以看见他们正顺从女性安全人员的引领。然而,背景里四处站着的武装守卫,却让空气显得十分诡异。是一直以来都这样呢?还是因为这阵子的恐怖攻击事件,才强化了警备?判断不出哪种推测才是对的,巴纳吉仰望挑空有三层楼高的中央玄关。爬上楼梯后,在第一任首相铜像的两侧,各有一道青铜制的门扉,光是一扇门的重量就重达一点五吨,据说这两道门只会在议院大选以及当选议员首次登院时开放。人员平时是藉由建筑物左右分隔为上议院、下议院的两处玄关进出,该处则有等距架设的长杆,上头还安装着监视摄影机,更有准备了折叠式路障的安全人员站哨,戒备森严。配备着防弹背心与冲锋枪的安全人员,就像塔克萨之流的ECOAS成员一样具有威严。
监视摄影机也会随机转向,暗暗表现出自己并非装饰品。既然自己已被卷入这么多的风波,说不定长相也被登录到需注意人物的名单中了。巴纳吉尽可能地不看摄影机,走动时则刻意混在小孩或其他参观者之中。辛尼曼轻轻戳了他的肩膀提醒。
“你那种模样反而会被怀疑,要走路就给我光明正大地走。”
在耳边低语过后,辛尼曼装成乡巴佬的表情,环顾了左右。既然连辛尼曼的脸都没曝光,自己应该也没事。靠着没根据的道理说服自己,巴纳吉也努力表现得自然。然而,就在这时候,巴纳吉又开始在意飞机忽近忽远地响起的引擎声,他好几次将视线转到了有着午后太阳照耀的蓝天上。
从巴纳吉所在的位置,能看见中央大楼由楼顶算下来约十层楼左右的上空,自中央玄关望去,有两架飞行物体行经而过。攀升到了大概一公里高的高度。没有翅膀,靠着圆盘状的举升体滑过大气的机身,看起来就像许久以前人们想像的外星飞行工具一样。“那不是战斗机,而是可变式MS哪!”辛尼曼小声嘀咕道,巴纳吉则是有些胆寒地追寻着飞行物体的去向。那些机体似乎常时性地盘旋于议事堂上空,在飞进建筑物死角后马上就看不到了。
如果那是可变式MS,议事堂周围会有许多空地的理由也就不解自明了。这表示安全机制事先便有设想到,在出事之际可以让它们降落至议事堂前,张开防卫线。当然,其余配备在地面的战力应该也会立刻行动,配合敌人攻击的状态来进行应变。经过湾岸沿线的道路时,巴纳吉在海上也有看见搭乘气垫船巡逻的吉姆型MS。说不定地底下也潜藏有坦克型的MS。
“要是直接闯进这里的话,转眼问就会变蜂窝哪。改成从上空突围,大概还有办法,可是……”
“如果不能站在这里,‘裂角MS’就不会辨识眼前的状况。”
罗妮说道,她似乎也接触过之前的资料。“没错。”辛尼曼叹息承认。
“小手段是骗不过那架‘钢弹’的。或者要用布幔把它盖住,用拖车载过来呢……?”
看到警方部署于议事堂周围的装甲车,就连巴纳吉也能想像,这样的计划并不实际。拉普拉斯程式开示出来的座标,正是他现在所站的地方——不偏不倚地重叠在议事堂中央玄关的前庭。“关于这一点,我父亲似乎有他的想法。”从背后听到罗妮如此说道的声音,巴纳吉走离两人身边,仰望起太阳。
好热。即使不像沙漠那样热得令人发狂,与海风交杂的热气却会润湿肌肤,感觉就像被放到锅子里等着煮熟一样。巴纳吉认为,待在这里也整理不出什么想法。不,自己会站在这里,其实就是脑袋没有好好在运作的证据。因为自己竟然和新吉翁的军人一起仰望着联邦议事堂,打算参与跟恐怖攻击没有两样的入侵计划……
但是,巴纳吉的想法并非仅止于此。想了解状况、感觉了解状况有其重要性的自己也确实存在着,如果是为此必须采取的行动,他人概都愿意做,前些时间丝毫不会有的心理,正在巴纳吉内部渐渐茁壮。因为自己想知道“答案”,巴纳吉在心中如此做了确认。他想知道隐藏在“拉普拉斯之盒”里头的是什么,也想知道卡帝亚斯打算将其开启的用意。会像亚伯特所说的一样,卡帝亚斯是为了掀起战乱,才设计出这一切的吗?或者其中还有其他的动机?只要这个疑问还不能获得明确的解答,巴纳吉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所以,他愿意帮忙搜寻“盒子”。不过,如果战斗又因此产生——似乎是到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孩子们高亢开心的叫声穿过巴纳吉的鼓膜,他忽然感到一阵目眩。周围是暑气与重力,还有四处奔跑的小孩们。巴纳吉把手搁在昏沉的脑袋上,当他走到中央玄关的阶梯前面时,突然被搁在玄关前的石碑夺去了目光。
默默俯视前庭的第一任首相铜像脚下,有块反射着阳光的六角型平面,那是个每边长达一公尺的巨大摆设品。石碑上刻着细小的文字,一层楼之下的阶梯平台上则设置有解说牌。巴纳吉站在阶梯下面,凝视起解说的文字,说道“那是宇宙世纪宪章”的声音,吓得他回了头。也不知道罗妮是从什么时候站到了巴纳吉背后,她仰望向阶梯上的石碑。
“与改元宣言同时颁布的这部宪章,就是联邦政府的基础。对于你们这些宇宙居民而言,则是决定了往后百年命运的一道禁咒。”
“禁咒?”
“你看那边,第九条。”指着刻在石碑上的复数条文,罗妮继续说道。“做为构成地球联邦政府的自治体,各宇宙都市得以发挥其机能,其权能基本上归属于中央政府……明明其他条文都只有列出概略的方针,你不觉得只有这条的内容特别具体吗?联邦订定的宇宙政策,全是以此为基础。要说一年战争以来发生过的所有战火都是为了去除这项条文才点燃的,应该也不为过。”
仔细一看,在条文之下还刻有无数的人名。以里卡德·马瑟纳斯第一任首相为首,当时的各国代表都在上面留下了签名。与写字台上的笔迹连动,遥控式的雷射会依样将签名刻进石碑,署名则是在改元宣言颁布当晚,于首相官邸“拉普拉斯”进行的。照解说牌的说明来看,宪章同样是在官邸中制定而出,原本预定会在改元宣言的最后向全世界发表。一边回想着小学社会课学到的事情,巴纳吉偷看了罗妮的脸。
“在早期殖民卫星才刚完成,证明人类也能在宇宙生活的时候,一切都很美好。因为宇宙居民都是开创新天地的开拓者,没有余裕去在乎往后的事情。但在强制移民开始,各个SIDE都具有足以称为国家的规模后,他们总算才察觉到事情有异。宇宙居民对于中央议会并不具选举权,就连决定SIDE首长的权限也没有。不管住到哪里,SIDE都不会被认同为国家,只是隶属于中央政府的地方自治体……一切都是在最初就计划好的。”
(插图151)
与奥黛莉一样的翡翠色眼睛,逐渐泛上一阵阴沉的光芒。感觉到亲近的气息从那张脸上消失,巴纳吉忍不住将视线从罗妮身上挪开了。
“为了让地球与人类存续下去,联邦将过度增长的人口舍弃在宇宙。不只杀了人类,也杀了我们的神。就因为他们说了‘告别神的世纪’这句话。”
“可是,联邦并没有禁止宗教本身吧?地球上各地方与民族的风俗都还保留着,第一任首相也说过,他没有否认神的存在啊……”
在自己心中设定更高层次的存在,是人类健全精神活动的表现——于“拉普拉斯”残骸中听见的亡灵话语,与眼前的铜像重叠在一起,巴纳吉反驳道。“倒也没错。只听改元宣言的内容,我是可以相信,里卡德首相是个思想自由开明的人。”尽管罗妮如此回应,她脸上的表情却全无松缓的迹象。
“所以他才被暗杀了,下手的恐怕就是同样隶属于联邦政府的人们。这块石碑只是复制品喔。原本的石碑已经和‘拉普拉斯’一起炸碎了。”
“拉普拉斯”残骸内看见的,那幅悲壮而沉静的破坏景象涌上脑海,巴纳吉在肚子里感到一阵寒意。他什么也没说地闭了嘴。
“清真寺和教会的确都还保留着。去南岛上也能看见只有茅草小屋的村落,更有许多人遵从着以前的风俗在生活。不过,那是为了保留带有地球味道的景观,才勉强留下的形骸。跟主题乐园里的表演没什么两样。面对认为只要穿上民族服饰,就可以免去移民之苦的人们,根本无法谈及民族的荣耀与文化。就好比现在的宇宙居民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地球居民的灵魂都被重力束缚住了,人类应该全部登上宇宙才对……这是九件前,夏亚·阿兹那布尔占领这座议事堂时说的话。到了现在,你周围还有相信这句话,并且努力在打拼的活动家吗?”
“是有一些落魄潦倒的活动家没错……”
但即使看在小孩的眼里,那些人也只像群丧家犬而已。望向语带含糊的巴纳吉,罗妮再添上辛辣的话语:“虽然战后仍有要求自治独立的声浪,但经过两次的新吉翁战争之后,那些声浪实际上已经完全消退了对吧?”
“所有人都失去了干劲,对联邦的支配也变得毫无感觉。地球的都市也是这样,不过我倒觉得,住在殖民卫星的环境中,好像会让人养成怠惰的性格呢。那就像把人当成饲料鸡在养。”
毫不留情的这番话,让巴纳吉嗅到一股吉翁主义者的偏激。“对不起,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朝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的己纳吉补了一句后,罗妮才停止仰望石碑。
“要是没有像联邦这样的强权崛起,人类早在地球上坐吃山空了,这一点的确是事实。可是,从人类开始将宇宙做为生活的场所算起,马上就要满一百年了。宇宙居民不能再满不在乎地接受联邦的规矩,该改变的事情,就要被改变才行。”
“即使人们会因此流血……也在所不惜吗?”
巴纳吉的疑问没有得到回应。站在微微咽气、别开视线的罗妮旁,巴纳吉将无处可去的目光移回阶梯上的石碑。
为了跨越民族、宗教、国境等界线,名为联邦的人工之神将宇宙世纪的十诫交付予人类——做为其代价,有人像罗妮一样,认为自己所信的神已被弑杀;更有人像辛尼曼一样,转而信奉在弃民中诞生的新世代之神,吉翁。神、希望、可能性,要用什么来称呼都可以。玛莉妲说过,要是没有光,人类就无法生存下去。在实现世界政府的过程中,联邦也从许多人手上夺走了光明吗?他们是出自于愧疚,才打造了这样的石碑吗?压抑着人类打算要改变的可能性,这块镇石牢牢地被名为原则的枷锁所捆住。勉强能用MS抬起的一块石头,竟然为一百二十亿人居住的世界上了盖。那阵声音的主人们展望的是遥远的未来,却只能留下这么一块规制住世界的石碑……
呀。脚边传来的一阵叫声,为巴纳吉沉浸在思考的时间画上句点。有个小孩在冲上阶梯的途中绊了一跤。虽然那名女孩有设法用手撑住,但膝盖似乎还是重重撞在阶梯边,小小的身躯僵住一瞬,随后她便哭花了整张脸。正当巴纳吉因为哭声之大而退缩时。说道“哎呀,你很痛吧?”的罗妮立刻伸手扶起女孩。
“膝盖伸出来让大姊姊看看。……嗯,这样应该没关系的。大姊姊来把弄脏的地方清干净喔。”说着,罗妮一面用手帕按住女孩的伤口,同时也帮对方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她指着铜像吸引女孩注意,再从包包里拿出消毒喷雾罐,迅速朝伤口喷去,罗妮一连串的动作都颇得要领,让一旁只顾看着的巴纳吉盯得入迷。“这样就好了,别再跌倒啰!”如此说道的罗妮轻拍女孩的背;微微点头后,女孩便如脱兔般地跑掉了。站起身目送对方的罗妮脸上又传来亲切的气息,巴纳吉觉得心里方才的肃杀之气受到了洗涤。他认为这样的罗妮是耀眼动人的,而这并不是因为罗妮是女性的关系。
“你很喜欢小孩吧?”
讲着,巴纳吉没来由地想到,对方应该比自己大两岁。罗妮则转回毫无戒心的脸回答:
“当然啰,因为小孩子就像是可能性的聚集体嘛。我至少想生十个左右吧。”
“十个……!”
“这也是一种抵抗喔。为了不让民族灭种,生孩子或许就是女人所能做出的做大抵抗了。”
露出带着些许魄力的笑容后,罗妮离开了现场。她身上也有这种美好的想法呢。感觉到有股轻柔的风吹进脑子,巴纳吉目送着罗妮姿态端正的背影。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在旁边看着,辛尼曼悄悄伸出他那令人感觉闷热的蓄胡脸孔,在巴纳吉耳边低语道:“你就追人家看看吧!”
“刚才那番话,可不是对任何人都说得出口的。我想她对你有意思哪。”
跟周围的气温无关,巴纳吉知道自己红了脸。“现在哪是做那种事的时候啊!”巴纳吉噘嘴说道,背对窃笑着的辛尼曼,他追向罗妮身后。似乎也已到了孩子们回家的时刻,老师吹哨的声音远远响起。
戈瑞岛过去曾是奴隶的集散地,如今则成了观光区域,而帝国饭店就盖在能遥望戈瑞岛的海岸上。这间饭店高一百五十层楼,客房多达四千余间。除了商业活动外,在观光业也同样兴盛的达卡市内,此处的建筑与住宿费用都比同业高一截,堪称城里最高级的饭店。
而在顶楼只有五间的套房中,马哈地·贾维正等在其中一间里头。在罗妮的带领下进到房内,巴纳吉走入两面墙壁皆为玻璃帷幕的客厅,并在灿烂的亮光中和马哈地见了面。
“好久不见了,辛尼曼。现在该叫你上尉吧?”
背对着扩展于窗外的蓝天,男子穿的似乎是上等作工的西装,他张开双腕。比想像的还年轻呢,这就是巴纳吉对马哈地的第一印象。在巴纳吉的观念中,若提到大企业的会长,年纪大概也有六十岁以上,所以他以为对方的模样应该与卡帝亚斯差不多,但眼前的马哈地却只有五十岁上下,那张紧绷而精悍的脸孔,即使说是四十来岁也还让人相信。巴纳吉觉得这是眼神造成的影响。嘴边蓄有胡子的马哈地长了对凶悍的眼睛,在褐色的皮肤间显得闪闪发光。光是以目光锐利一词,还不足以形容马哈地那冷酷的眼神,而这也使得他轮廓深邃的脸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叫我船长就好。落魄军人就算摆出派头,也成不了事。”
辛尼曼答道。互相握手,只在嘴形显露出笑意,马哈地目光略过巴纳吉,直接望向站在门口的罗妮。听见他说道“辛苦你了,罗妮”的声音,巴纳吉感觉背后的罗妮端正了姿势。
“阿巴斯跟瓦里德在等你,先回去吧。我马上也会过去。”
“是,父亲。”接在回答的声音之后,开门的声音传来。巴纳吉与离开房间的罗妮交会到视线,对方微笑着道别的脸,穿进了他的胸口,而马哈地问道“你就是‘裂角’的驾驶员吗?”的声音,又让巴纳吉慌忙转回目光。
“是的……”
“换句话说,你就是‘盒子’的活钥匙啰。欢迎你。”
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态度,马哈地立刻别开了视线。“很抱歉选了个西洋风味的房间,你放轻松。”先不论这句接着出口的讥讽,对于马哈地没有报上名字,也不打算询问自己姓名的态度,巴纳吉暗暗产生了一股反感。
“虽然也积了很多话想讲,毕竟彼此时间都不多,先确认现状吧。”
将客房服务的冰咖啡倒进杯里后,马哈地将那递给坐到沙发上的辛尼曼与巴纳吉。巴纳吉注意到,随后坐上沙发的马哈地腰际,还配着一柄疑似短刀的物品。
“‘裂角’……那是叫‘独角兽钢弹’没错吧?你们将其安然确保下来了吗?”
“是啊,‘葛兰雪’也完成应急修理。只要补给完燃料,随时都能飞。”
“那好。这样我们马上就能执行作战。”
“什么作战?”
“攻打达卡。”
抓在杯子上的手紧绷着,辛尼曼恶狠狠地盯向马哈地。马哈地扬起嘴角,苦笑着说道:
别摆出那种表情。都这年头了,我不会要人去做自杀攻击。”
“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我有镇压达卡的计策。船长你只要在上空待命,再让‘裂角’降落就好。只要将那摆到指定座标上,机体就会提示出新的资讯,程式是这样设计的没错吧?”
“是这样没错……但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我希望能有和上面商量的时间。”
“如果你指的是弗尔·伏朗托,那我已经取得他的同意了。他还派来了增援,连驾驶员在内,总共有三架新型的水中专用机。”
这番话应该是在辛尼曼的想像之外。巴纳吉可以辨别到他咽了气,说不出话来的迹象。“‘带袖的’之前一直没对地球出手,这次的手笔却如此阔绰,看来‘盒子’的价值,的确值得让人认真估量。”一边继续说道,马哈地将坚定的目光投向辛尼曼。
“这还难说,随意加以判断是很危险的。”
“只要将那拿到手,事情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要是从正面攻打达卡,联邦不可能默不作声。会变成全面战争哪。”
“应该是这样没错。”
“对你也是一样,他们不会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公司垮台也行吗?为了根本搞不清楚内容的‘盒子’,你想浪费掉杜拜的遗产——”
“那份遗产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我已经等够了。”
收敛起笑容,马哈地站起身。背对吃了一惊的辛尼曼,他走向布满整面墙的玻璃窗,像是克制不住自己压抑已久的感情那般,马哈地叹息出来。
“等待的不只是我。我的父亲、祖父也一直在等着,而他们等不到这一刻就死了……”
大海与天空,两个世界相互交集的水平线描绘出广大的弧度,衬托着马哈地绝不算魁梧的身躯。巴纳吉觉得自己似乎能明白地球居民喜爱高处的理由。
“知道石油资源终将枯竭,我的祖先们定下百年之计,建造了经济都市杜拜。脱离依赖石油的经济体制后,杜拜原本会带给阿拉伯永远的繁荣,但它却让白人(Frank)的谋略斗垮了——只因为白人将它诬指为分离主义者的巢穴。”
随着白人这个听不惯的字音传来,露出白嘲笑容的马哈地将视线瞥向巴纳吉。学着沉默的辛尼曼,巴纳吉也小心地回望对方。
“白人的手法一直都一样。先是讨好习惯耀武扬威的王族们,要他们答应不利的投资条件,等到经营状况走了下坡,就将对方连根并吞。从设立地球联邦的时候……不,还更之前,白人就已经盘算好了。他们想将阿拉伯乃至伊斯兰社会逼上绝境,让整个民族破产。”
将手摆到佩于腰际的短刀刀柄上,马哈地阴沉的目光转向了窗外。那种圆圆地呈现弧状的刀身,巴纳吉也在电影中看过。若他记得没错,那好像是叫半月刀——
“‘拉普拉斯’的爆炸攻击事件、扫荡分离主义者、杜拜的崩毁,一切都是按着白人的剧本在走。名列阿布达比王族的贞维家,则保管着王族们不为人知的资产,也就是杜拜的遗产,一路营运至今日。我们在沙漠中建造太阳光发电厂,还打着人文派穆斯林的名号,混进了白人的社会……”
马哈地紧紧握住半月刀的刀柄,更添锐利的眼神则转向巴纳吉与辛尼曼。一肩扛下“杜拜末裔”这个词的重量,马哈地用着压抑的声调继续说道。
“这全是为了让支配联邦的白人们还债,现在正是采取行动的时候。”
“可是,我们就连‘盒子’确实存在的证据都还无法掌握喔!”
“无所谓,只要能带来起事的机会就够了。所谓的神谕就是这样。”
某种绝对无法与其他意见相容的刚愎化作风压,让坐在沙发上的巴纳吉感到一阵摇晃;让他产生动摇的,并非是马哈地的话语。“我听说,负责守护的毕斯特财团也没预料到‘盒子’会外流。”马哈地立刻接着说道,他再度转到了窗户的方向。
“谣传‘盒子’之所以会外流是出自于前财团领袖,卡帝亚斯·毕斯特的独断,但我能了解他的用意。我见过卡帝亚斯。那男人是军人出身的企业主,就同样会夺人性命的角度来看,他认为战争与经济都是一样的。如果这件事是他所为,就能将‘盒子’看成是真有其物。你们不认为他在设定座标时,就有花上心思吗?”
“什么意思?”
“‘拉普拉斯’的残骸之后是达卡……两边都是体现联邦罪孽与污秽的地点。通往‘盒子’的路途会经过这些地方,表示卡帝亚斯是在号召有志起事的人。他要我们愤怒、崛起、推翻联邦。获得‘盒子’的人一旦起事,军需产业也会跟着蓬勃。亚纳海姆电子公司,还有在背后操舵的毕斯特财团正是蒙受其利者。”
如此断定的口吻与表情,显示男子心中已无接纳其他想法的余地。与亚伯特的话重合在一起来听,巴纳吉认为其中的确有其道理,望向自己意外冷静的内心,他试着白问:真的是这样吗?
至今经历的路途中,巴纳吉觉得的确有帮助人认知现实的用意。多亏如此,他也察觉以前一直没发现的几项迷思。巴纳吉了解,用单方面的道理去议论事情是不可靠的,而面对跟马哈地一样用武断口气说话的大人,则必须存疑才行。这些都是巴纳吉在过程里想通的事。
辛尼曼持续用沉默的目光朝向马哈地。尽管巴纳吉不了解两人在战时有过什么交情,但他们的关系应该不像口头上那样的平起平坐。或许是顾虑到吉翁残党军至今仍接受着贾维公司的援助,在巴纳吉眼中看来,辛尼曼正单方面地屈居守势,而马哈地也明白这一点,才会只顾自己地侃侃而谈。巴纳吉重新将观察的目光投向名为马哈地·贾维的男子。他注意到,马哈地示威一般地搁在半月刀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军用的粗犷手表,不知道为什么,巴纳吉的太阳穴在这时涌上了一股脉动。
象征中东民族荣耀的半月刀,以及疑似联邦军供给的手表。即使知道对方在面对政经界时,有穿上高级西装的必要,但这两项东西却不一样。实在太不搭调了,可以对此毫不在乎的神经,让巴纳吉感到无法信任。在西装底下藏着民族荣耀的男子,为什么会用超出表面需要的西洋文物来点缀自己?好奇怪,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是这样吗?”
注意到的时候,巴纳吉的嘴巴已经自己动了。无视于讶异地转头的辛尼曼,巴纳吉直直望向马哈地的脸。
“每个人去过那些地方之后,会出现的想法都不一样。不一定只是为了促使战争发生吧?”
别说了。辛尼曼用手肘顶了巴纳吉的侧腹。眼神中只涌现一瞬间的不耐,马哈地胡子底下的嘴唇一扭:“这可真让人惊讶,钥匙竟然开始说话了。”如此说着的他摆出笑容。听到不把自己视为人类的这一句话,让巴纳吉决定自己要讨厌马哈地。
“那么,就听听钥匙的意见吧。卡帝亚斯交出‘盒子’时,要人多绕这几段路的真正用意是?”
“为了让人理解历史曾经发生过哪些事情,以及使事情如此发展的现实。我是这样认为的。”
对于自己能简简单单地说出这些话,巴纳吉也感到很意外,他不禁摸了太阳穴。并没有脉动的感触。这不是父亲植入自己脑子的话,千真万确是从巴纳吉心中发出的感想。回道“喔?”的马哈地微微眯起眼睛。
“如果‘独角兽’判断驾驶者与自己相配,就会自己开启通往‘盒子’的道路。卡帝亚斯·毕斯特这样说过。‘独角兽’所看的并不是资质或能力,而是更加柔软的某种特质。那种特质应该可以用心灵来称呼……”
“心灵?你是想说,那架机械具有能侦测心灵的系统?”
“我也没办法肯定。该怎么说呢,它有时会增幅我的情绪,并且让情绪反映在系统上。”
朝巴纳吉投以怀疑其神智的目光后,马哈地将视线移向辛尼曼。“我也看过几次,那上面装的的确不是普通的精神感应装置”辛尼曼说道。受到这句话所鼓舞,巴纳吉再度正面接下马哈地抛来的视线。
“我没办法想像‘拉普拉斯之盒’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要是那真的具有能改变世界的力量,就必须慎重对待才行。我想这些过程,都是在测试有意取得‘盒子’的人。如果不能了解现实及发展至今的历史,自然也无法思考未来。‘独角兽’之所以会触及心灵,一定是为了确认驾驶员所感受到的想法……”
“如果从一开始就是将小孩预设为钥匙,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现实并非如此,你会成为钥匙完全出于偶然。”
以严肃的声音打断后,马哈地背过身去。
“你说的没错,但大人不一定就能正确地理解所有事吧?”如此辩驳道,巴纳吉不自觉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子。
“大人和小孩都一样,会将事情解释得对自己有利,或只从自己希望的角度来看待事物。光靠蛮力是不行的,因为‘独角兽’想传达的是……”
“巴纳吉,你别太过分了。”
语中带威吓之意,辛尼曼的声音撼动众人的鼓膜,巴纳吉没有再说下去。自己太多嘴了——受这样的后悔所牵引,巴纳吉坐回沙发时就像具断了线的傀儡。马哈地也呼出将手从半月刀上放开。空调良好的房间里,冷冷地传出刀柄与刀鞘撞击的沉沉声响。
“抱歉,我没把人教好。”
“没办法,毕竟是现地征用来的人手。你也真是劳碌不断哪。”
朝辛尼曼回以僵硬的笑容后,马哈地重新转向玻璃窗。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刚才要小,巴纳吉忽然将那与亚伯特的背影重叠在一起。无从选择地背负起家族的宿命,明明被那逼得喘不过气,却只能对人虚张声势的背影——
“虽然不是在对增援要求回报,但伏朗托也交付了其他任务下来。”
隔着一段足以让内心波涛平静下来的沉默,马哈地突然提起别的话题:“他要我搜索米妮瓦·萨比殿下的行踪。目前只知道殿下到了北美,之后的消息还在调查。不过,牵线让殿下来到地球的是罗南·马瑟纳斯。米妮瓦殿下八成在他身边吧。”
巴纳吉和辛尼曼都吃惊地抬了头。在脑海里找出利迪·马瑟纳斯这个名字后,巴纳吉立刻想到,这表示奥黛莉他们平安地和联邦的官员接触了吧?而在他旁边,辛尼曼则低声嘀咕道:“罗南·马瑟纳斯……是移民问题评议会的议长吗?”
(插图167)
“没错。他与联邦宇宙军重编计划也有关,想趁机将‘盒子’纳入手里的同样也是罗南。之所以会庇护殿下,或许也是为了准备跟毕斯特财团对垒……在展开调查途中,我倒是听到一项可疑的风声。毕斯特财团的干部,似乎和奥古斯塔的新人类研究所有了接触。”
“和NT研接触……?”
“这还没确认,但他们好像带了一名俘虏的强化人。你心里有没有底?”
辛尼曼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玛莉妲·库鲁斯搭上财团的太空梭,和亚伯特一起到了地球——“对于研究所那些疯狂科学家来说,这回得到的可是难得的实验品。简直就像将羊只推入狼群里哪。”马哈地如此接话的表情,看得出他事先就知道辛尼曼会有什么反应。
“我对自己的心急并不是没有自觉。但与颠覆联邦的‘盒子’一起掉到地球上的,竟然刚好就是你。我自然会以为这是神谕了。”
给了辛尼曼足够理解并接受事实的空档后,马哈地又以煞有其事的声音补充道。尽管巴纳吉认为这样的声音也在对方计算之中,但辛尼曼却没抬起低垂的脸。
“事态的动向正在催促我们起事。你也没忘记葛洛卜的悲剧吧?就在现在这个瞬间,殿下还有你的部下,或许也正受到同样的遭遇哪。”
终于抬起脸的辛尼曼狠狠地瞪向马哈地,而后马上又让沉默的目光落到了地板上。在巴纳吉眼前的,是个只顾解决眼前问题的男人。若是为了坚持自己的主张,他会毫无踌躇地利用别人的弱点。正眼都不瞧一下重新对其产生反感的巴纳吉,马哈地平静地补充:“我这边都已准备妥当。”
“剩下就看你要怎么做了,你会协助我们吧?”
背对着开始失去白天景致的天空,马哈地锐利到狡猾的双眸正闪闪发亮。将摆在膝上的双掌交握住以后,辛尼曼什么也没说。纹风不动的脸庞透露出他深深的苦衷,巴纳吉则握紧自己无能为力的拳头。
沿着普拉托地区的海岸往北走去,可以看见麦地那地区邻接在旁的渔港。渔港的风景自旧世纪以来并未变过,但是在只知道度假卫星里那种人工海岸的宇宙圈居民眼中,那一样是具有地球风味的迷人光景。有句话说:鱼帮水、水帮鱼,渔港是靠着每日造访的观光客在过活,这一带自然也设有和鱼市场直通的咖啡厅与餐馆。这类店家的卖点在于,可以当场为客人剖开刚捞上岸的鱼,并且趁鲜送到厨房料理,据说在企业与公家机关进行接待时,也常会带人来光顾。
罗妮安排让巴纳吉与辛尼曼回去的飞机,要等到晚上才会起飞。回绝用餐的邀请后,两人早早离开了马哈地下榻的饭店,他们来到麦地那的露天咖啡座休息兼杀时间。太阳已逐渐西下,泛上红晕的夕日与水平线时时刻刻都在拉近彼此的距离。傍晚时分将沿海染作金黄色的太阳,和巴纳吉在沙漠中见识到的景致又有不同的美感。最初吹不习惯的海风,现在则让他觉得舒适宜人,群树枝叶窸窣的声音也十分悦耳。虽然鱼类的刺鼻腥臭有时会使巴纳吉招架不住,但在食用其他生命的地方,会闻到死亡的气味应该也是当然。在殖民卫星里,从养殖到加工都有专营工厂经手,鱼类只是一种事先抽掉生命的蛋白质来源。
隔着系于码头的渔船船桅,能看见一架搭乘在气垫船上的MS经过。以直线构成的大型机体上,装备着有棱有角的背包与辅助喷射器,那是名叫“吉姆Ⅲ”的联邦制式机种,应该是为了守卫首都而部署的。从巴纳吉所在的位置看去,它那趴在气垫船上的身影,倒也像是人在冲浪的模样。要是攻打达卡,也会和它展开战斗吧?体会不到任何真实感的巴纳吉在心里嘀咕后,便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辛尼曼。卡尼曼转眼间就喝掉送上的第一杯啤酒,而第二杯啤酒如今也已所剩无几,他那锋芒尽失的脸,正面对着彼端的地平线。辛尼曼的眼睛毫无醉意,好似为热闹的咖啡座带来了一道阴影。
“……那个,刚才的事我很抱歉。”
走出饭店之后,巴纳吉就没有正眼跟对方说过话。也因为辛尼曼才被马哈地戳到痛处,巴纳吉担心他是否还保有身为船长的冷静。就在疑思无法抹去的情况下,巴纳吉隔了几分钟才开口。辛尼曼的眼珠锐利地转向他。
“我在马哈地先生的面前,自以为是地讲了那么多话……”
“不,你感觉到的并没有错。”
辛尼曼再度将目光摆到地平线,他讲话的语气意外平静。巴纳吉屏息注视起对方的脸。
“冲进大气层时……主动靠近‘葛兰雪’的‘独角兽’简直就像活生生的人一样。尽管你应该已经失去意识,它动作的方式却不像机械。我想‘独角兽’大概感应到了你的心。”
讲到“心”这个词的时候,辛尼曼一面露出带有些许困惑的表情,一面继续说道。
“或者……该说那是存在于表层意识的深处,连本人都无法碰触的无意识领域吧。就算你把心封闭住,那架机体仍然感应到了。它知道你还想活下去、还留有生存的气力。‘独角兽’就是被这种意念驱动的。其中应该是有机械性的道理在里面,例如透过精神感应装置进行自律控制之类的……”
大口灌进啤酒后,把玩起空酒杯的辛尼曼苦笑着补了一句:“实际上,待在里面的就是个杀也杀不死的家伙。”船长果然没变,他还保持着平时的本色。“你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把我带去沙漠的吗?”一方面感到安心,心里受了些许冲击的巴纳吉试着问道。辛尼曼只是浅浅一笑,什么也没说。
“……你会协助马哈地先生的作战吗?”
隔上一阵时间,巴纳吉提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辛尼曼嘴边的笑意消失。
“马哈地先生说要镇压达卡,表示他会对这座城市发动攻击对吧?”
“是啊……”
“别做这种事啦。既然都知道玛莉妲小姐的下落了,我们还不如去救她。如果是奥黛莉……米妮瓦公主,也一定会这样——”
“没办法说去就去啊,军队就是这样。”
以焦躁的声音打断巴纳吉后,辛尼曼将啤酒杯放回桌上。见他的脸笼罩上一股职业军人的严肃,巴纳吉只得收口。
“……喏,巴纳吉,你要不要来我们这里?”
盯着空酒杯,这次换辛尼曼咕哝出一句。巴纳吉听到自己的心脏猛然跳起的声音。
“你是要我加入新吉翁吗?”
沉默成了辛尼曼的回答。一面陷入喉咙突然被堵住,而变得无法呼吸的错觉,巴纳吉低下无法作答的脸。辛尼曼静静间道:“你不肯吗?”
“也难怪啦,毕竟你住的殖民卫星,就是被我们这群恐怖分子搞得七荤八素的。”
“……并不是因为那样,像我也杀了奇波亚先生和其他驾驶员。我渐渐明白,用其中一边的价值观来判断事情。”
从刚才与马哈地对话时——不,比那还更早,自己心里有某种观念正逐渐改变;面对这样的心境,巴纳吉说道。辛尼曼则刻意对他投以锐利的目光。
“现在的立场,已经不能让我再待在安全地带做批评了。我是状况的一部分,必须负责任。但这不是参加任何一方就能了事的……”
其他想法没能化成言语,巴纳吉紧紧摨起搁在膝盖上的手掌。塔克萨与奥特舰长也曾把“责任”这个字挂在嘴上。这个棘手的字眼会将人绑住、让白己无言以对,有时甚至会逼人为恶。但要是不能承受它的重量,便无法在这个世界有任何作为。若不想当个无力的旁观者,就得对本身的角色有所自觉,并扛起伴随而来的责任才行。在这个前提下,即使只有一点成效也好,巴纳吉会尽可能去找出能改善现况的方法。承担世界重量的觉悟——卡帝亚斯想表达的意思,一定就是如此。如果有想做的事情,要先找出什么是自己办得到的,然后一点一点地将接近目标的能力纳入手中,这就是他想教给巴纳吉的东西。
“虽然我还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但某个人曾叫我去思考,要怎么使用‘盒子’才会带来好的结果。说不定这就是我该做——”
忽然举起手,辛尼曼把经过身边的女服务生叫住。“再拿啤酒来,这家伙也要。”指着巴纳吉这么说道后,他又摆出若无其事的脸,要对方继续说下去。“我还未成年耶?”被人影响到心情,巴纳吉朝辛尼曼投以惊讶的目光。
“你喝就是了,今天算特别的日子。”
“有什么特别的啊……?”
“你变成大人了,庆祝一下也不会遭报应吧。”
未曾见过的温和笑容,让巴纳吉肚子里感到一阵暖意。一边体会着有点害臊、又好像无法再回头的复杂心情,巴纳吉将目光转到染上夕色的海面。
在海平线那端,为了终止这场无益的战争,奥黛莉一定也在寻找自己能做的事。不安与亢奋在心中来回交织,巴纳吉忽然想起:利迪少尉又怎么了呢?希望他那边也能进展顺利,不过——
※
自甘迺迪角越过北美大陆,再沿西印度群岛南下大西洋过了一小时。在圣路西亚外海西南方一千公尺的上空,利迪发现做为此行目的地的战舰。
“就是它吗……?”
利迪将全景式荧幕的扩大游标移向目标,让影像进行CG修正。线条俐落的舰体上承载着构造单纯的舰桥部分,那肯定是“拉·凯拉姆”的身影没错。
由亚洲东半部的码头出航,隆德·贝尔的旗舰在绕了地球半圈后抵达大西洋上空。望着比“拟·阿卡马”更像“船”的形影,利迪体认到,自己心里并未掀起任何波涛,他留意地调整了机体的速度与高度。化作waverider型态的“德尔塔普拉斯”微微动起主翼,在空中留下一道带弧度的飞机云后,与飞机唯妙唯肖的机影便开始慢慢拉低高度。
“拉·凯拉姆”目前正位于洋上五百公尺。尽管了解原理,远远看见宛若海上舰艇的舰影浮游空中,仍让利迪感到诡异。既然能维持在时速三百公里的低速,新型米诺夫斯基航宙引擎的性能应属完美。利迪计算以亚音速飞行的自机与战舰的相对速度,确认预计抵达时刻并无变更后,他微微叹出气,打开了头盔的面罩。揉着这阵子因为睡眠不足而显得睡眼惺忪的眼睛,在利迪将薄荷锭含进口里的刹那,接近警报的尖锐声音响彻于驾驶舱内。
利迪关上面罩,重新握起操纵杆。自动启动的感应器捕捉到从“拉·凯拉姆”接近的三道机影,并在全景式荧幕的一角显示扩大视窗。从视窗上可以辨别,发出我方识别信号的三道机影,是各别搭载辅助飞行系统(subflightsystem)的三架MS。对方的高度在一千两百公尺,由相对关系换算出的速度则是零点八马赫。SFS使用的是标准的喷射座,但趴在上头的MS却无法在“德尔塔普拉斯”的资料库查到。
“无吻合资料……会是之前提到的新机体‘杰斯塔’吗?”
凝视着涂装成中蓝色的人型机体,利迪想起在“拉·凯拉姆”进行评价测试的新型机名称。这时,采取倒V队形的编队突然散开,使利迪反射性地屏住气息。追寻着分散的机影,扩大视窗分成三块,并配合个别的行进方向掠过全景式荧幕。以亮度变低的傍晚天空为背景,呈椭圆形的喷射座拖着短短的飞机云,伏于其上的巨人局部短瞬地烧烙进利迪眼底。虽然那也是吉姆型机体,肩膀与腿部却具备厚实突起的装甲,各部位则露出有大口径的喷嘴。若提及吉姆型MS的优势,自然会想到它那苗条的体态,但这些家伙却有着美式足球选手般的体型。
几架体格壮硕的MS,正驾驭着代步机——无人式SFS急速接近。先行的两架飞入“德尔塔普拉斯”的对向航道,利迪对此皱起眉头,若想错身而过,对方的距离未免也太近了,而两架MS随后的举动更让他人吃一惊。在三机交会的前一刻,两架“杰斯塔”竟突然蹬离喷射座,让躯体跃向空中。
“搞什么……!?”
像是要堵住“德尔塔普拉斯”的去路,点燃背部与脚部推进器的两架MS在空中交错。撘载有巨大的米诺夫斯基航宙引擎的舰艇也就罢了,未具备变形结构的MS绝无可能自由飞翔于天空。在空中交会了一瞬,立刻往下掉落的两机眼看就要占满整块全景式荧幕,利迪赶忙压低机体的高度。由两架MS冒出的烟雾混杂着水蒸气,遮蔽了利迪的视野,遭乱流扑上的“德尔塔普拉斯”不稳地摇晃起来。特技表演般地完成零距离交错后,两架MS分别搭上对方的喷射座,迳自飞到了把操纵杆推到底的利迪后头。
这类交换喷射座的空中换乘,在重力环境下是经常会有的训练,但一般是由飞行编队一上一下进行练习,像刚才那样让并行机体做交换的情况,其实并不寻常。利迪以目光追着两架从后方远去的MS,但紧跟着响起的锁定警报又让他为之一颤。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绕到了上方,利迪看见另一架“杰斯塔”举起光束步枪瞄准,枪口则从喷射座上对准着“德尔塔普拉斯”。
“这些家伙是什么意思……!”
利迪立刻让机体侧转,逃离对方的弹道。同时看见后方两机急速转向,再度绕到自机左右后,利迪在猛烈G力中开启了无线电的公用回路。
“接近中的友军机体,这里是拟·阿卡马部队R(罗密欧)008,利迪·马瑟纳斯少尉。我受命转任至‘拉·凯拉姆’,正要前往贵舰。请让开航道。”
没有答覆。转眼间由左右跟上“德尔塔普拉斯”后方的两机,逐步拉近了相对距离。既然有另一架机体守在前头,利迪这时也无法加速将他们甩开。“你们应该有听见吧!快回答!”像是在嘲笑如此怒斥的利迪,并列于左右的两机再度自喷射座跃起,两道身影在上方交错,为机体带来乱流的漩涡。waverider机首急速下沉,失速的警讯开始在仪表板闪烁。
利迪才刚设法让机体重整态势,剩下的一架MS又从正上方用光束步枪对准他。一面为对方完美的配合咂舌,利迪理解自己正被人玩弄,血气冲顶,他往上瞪肩膀上标有U007编号的“杰斯塔”。“如果你们想斗……!”嘴里挤出这话,利迪将日光扫过紧紧贴在左右的两机。左边是U008、右边是U009,辨别肩膀上的编号后,利迪猜测单独行动的一机就是队长机,他刻意减缓速度,让左右两机先行而去。
对方似乎认为利迪在害怕,两机机警地调整相对速度,打算三度进行空中换乘。在两机蹬离喷射座的瞬间,利迪拉起变形的操作杆,让“德尔塔普拉斯”改换为MS型态。飞机的轮廓顺时瓦解,重新构成人形的机体上飞散出水蒸气的薄膜。利迪点燃推进器抵销迎面扑来的空气阻力,并朝着正要在眼前交会的两架“杰斯塔”冲去。
(插图179)
作势冲撞后,利迪飞上赶忙要回避的U009头顶,一在脚边看到吉姆型的面罩式主摄影机,他紧接着将机体的节流阀全开,要“德尔塔普拉斯”一脚踩在“杰斯塔”背上。
‘竟然把我当成垫脚台……!’
驾驶员的怒骂声从接触回路传来。靠着这一踩的劲道,利迪接触到U009原本要站上的喷射座。“德尔塔普拉斯”的左腕抓住了平台上的握柄,右腕则拔出光束步枪。全球适用的桥接器亮起规格吻合的讯息,这表示喷射座现在已交由“德尔塔普拉斯”进行操作。
被人当成垫脚台又失去本身依靠的喷射座,U009一路朝一公里下的海面坠落而去。与喷射座接触后,U008则立刻掉头前往回收僚机,对其不予理会,利迪寻找起队长机U007的机影。顺着错综于眼前的飞机云找去,利迪将枪口转向自机背后的一条云气。几乎同一时间,遭对方锁定的警报响起,‘OK,我们到此为止’的无线电声音也从头盔传出。
‘我清楚了解少尉的实力了,特别待遇似乎不是白白得来的哪。’
早一步瞄准“德尔塔普拉斯”的U007把枪口提到上头。这人在说什么?无法立刻理解事态,利迪仍把准星对着喷射座上头的“杰斯塔”,随后,锁定警报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他急速让机体攀升。看准从正下方追上来的U008的喷射座,利迪将枪口转向对方,就在此时,‘戴瑞,还不住手!’U007的无线电声音响彻现场。
‘可是,奈古尔队长……!隆德·贝尔的三连星怎么可以被人看扁——’
‘会被对方看扁,是因为我们的实力就只有这种程度。去把华兹的“杰斯塔”回收上来,即使泡了海水,明天的训练还是要照常跑。’
‘了解!’吼着回话,U008的喷射座掉头朝海面下降而去。他们就是传言中隆德·贝尔的三连星吗?利迪在这瞬间并无任何感慨,他仰望被称为奈吉尔队长的男子所驾驶的“杰斯塔”,U007半蹲在喷射座上、将左手水平举起的动作让利迪大感讶异。
像是在表达“欢迎”一样,机械手掌伸去的方向,可以瞧见飘浮在空中的一个黑点,那就是“拉·凯拉姆”的舰影。这似乎表示欢迎活动已经结束了。被一箭穿过的三个星形——确认了机体胸前上的个人图样后,利迪对其厚颜的举动发出叹息,他让“德尔塔普拉斯”从喷射座上离开。背对着开始自动盘旋的SFS,变形为waverider的机体点燃推进器。
将坠落海面的U009回收上来的戴瑞机、奈吉尔机则随后跟上。一面在背后感觉到混有敌意与好奇的视线,利迪开启与“拉·凯拉姆”通讯的回路。以傍晚的天空为背景,联邦宇宙军首屈一指的巨大战舰不过是一个黑点,看着那副光景,使得往后得将其当成母舰的利迪产生了一抹不安。
舰体巨大而白皑的“拉·凯拉姆”,在左右两弦备有跟舰身一体化的弹射甲板,其舰龄与隆德·贝尔组成的时间几乎等长,可以归属为新造的战舰。细长的舰体在质量上虽逊于“拟·阿卡马”,却有将近五百公尺的全长,可搭载的MS数更多达十二架。
在三年前的第二次新吉翁战争中,“拉·凯拉姆”曾率领隆德·贝尔舰队张开防卫线,并且成功地阻止宇宙要塞“阿克西斯”坠落地球,向世人昭告了它的活跃。据说当时半毁的战舰能分配到大笔预算进行修复,继续担任隆德·贝尔的旗舰,其中八成有其政治上的考量。新吉翁战争可以视为是一场由于双方都伤亡惨重,才得以收尾告结的战役,因此联邦政府不得不大肆宣传自军的胜利,将拯救地球的“拉·凯拉姆”拱作得胜的象征。
布莱特·诺亚上校在大战中担任舰长的事实,应该也是引起政治考量的一大因素。尽管与当事人的意志无关,“白色基地”的年轻指挥官曾被捧成一年战争的英雄,而经过十几年的时光,这名英雄又再度被捧作战争胜利的象征。就任舰队司令后,破例得以继续留任舰长的人事命令之所以会被容许,其中自然大有文章——布莱特本身希望与中央政府保持距离的意愿,以及对“新人类部队的指挥官”这个别号感到危险,使得参谋本部刻意让布莱特与中央疏远的盘算——或许就是这两种想法局部地出现吻合,才导出现在的结果。
若是如此,对这艘战舰来说,不会有比自己更麻烦的“客人”了。一让“拉·凯拉姆”收容,连驾驶装都还来不及脱下,利迪就被叫到舰长室里,想到自己正不变脸色地思考着这些事,他在内心发出苦笑。以往对政治深痛恶绝的他,现在竟然先顾及对方的政治立场……
“今天的训练计划中,并未包括‘杰斯塔’的耐水性测试吧?奈吉尔上尉。”
没看向想着这些事的利迪,布莱特朝着一同被命令至舰长室报到的奈吉尔·葛瑞特上尉发话。“是,我很抱歉。”如此答话的三连星队长似乎明白,王牌驾驶员的言行举止并不会被阶级束缚。尽管立正不动的姿势还留有分寸,略长的浏海下,发亮的目光却显得平稳镇定,毫不掩饰表情里“听长官数落也是工作之一”的想法。以二十七岁的军人而言,奈吉尔的眼神显得沉稳内敛,除了自诩为冷静的翩翩斯文男外,他身上还透露着一股傲慢,仿佛自己是最受信任的驾驶员,但就整体上来看,他仍蕴含某种深不见底的气质。
不知道是否已对这类事故司空见惯,布莱特在办公桌前也是摆着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与“拟·阿卡马”相同,舰长办公室里保有边长五公尺的正方形空间,除利迪与三连星的成员以外,在场的还有梅蓝副长,不过他脸上却从一开始就流露着灰心的神色。利迪想起诺姆队长曾说过,母舰与驾驶员之间必须要有夫妻般的默契。要是让驾驶员闹起别扭,母舰的防卫就会出状况;而驾驶员若是被母舰的成员嫌弃,也会变得无家可归。
“飞行训练时,这几名遭遇到利迪少尉的‘德尔塔普拉斯’。在奈吉尔上尉的提议下,少尉同意配合进行训练。结果在空中换乘途中,华兹中尉出现操控失误,使得U009(uniformnine)坠海……我说的与事实有不符吗?利迪少尉。”
尽管灰心,梅蓝副长仍皱起粗眉,朝利迪发出与魁梧体格相称的粗犷声音。利迪原本打算答话,但华兹·史提普尼中尉走向前说道“我并没有失误”的声音,让他收了口。圆脸而缺乏腰身的华兹,并不知道自己与奈吉尔正好呈对比。华兹在三连星中似乎最为冲动,一登舰就找利迪麻烦的同样也是他。虽然当时在奈吉尔的喝上下得以无事收场,等到离开舰长室后,利迪应该还得迎接他的另一波情绪。
“我完全照平时的方式操纵,是因为——”
“华兹中尉。”
打断华兹的话,站在身旁的戴瑞·麦金尼斯中尉开口。“梅蓝副长问的是利迪少尉。”
站在恼火地沉默下来的华兹旁边,戴瑞的目光没有和任何人对上,只朝着正面。拉丁血统较浓的淡黑色脸孔与卷发相辅相成,让他散发着一股超然的气质,但这人仍不是可以轻忽的角色。戴瑞只是认为,这里并不是让他们解决事情的地方,与单细胞的华兹不同,他身上具有另一种危险性。忍住口里的叹息,利迪向梅蓝答道:“您说的是事实。”不管怎样,利迪的想法和三连星另两名成员并无不同,他也想早点离开这里。
当然,提问者应该也知道这并非事实。看了面无表情的奈吉尔,再看过戴瑞与华兹桀骜不驯的脸孔,梅蓝带着叹息之意说道:“热心训练是很好。”
“但‘杰斯塔’是联邦宇宙军重编计划的关键机体。要是因为你们胡乱操控而坏了测试的评价,只会徒增困扰。更何况我们之后或许会参加实战。你们到底懂不懂?对赶不上参加新吉翁战争的你们来说,这是久候多时的机会吧?要是机体在危急时动不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似乎也觉得那的确会很困扰,奈吉尔等人的表情微微僵硬起来。他们靠着独特的协力攻击刷新训练纪录,并且以隆德·贝尔的三连星之名打响知名度,的确是在这两、三年才发生的事。如果无法证明自己的技术在实战中也能通用,现在的名声也只是座空中楼阁罢了——或许三个人都有着这样的焦虑。
“够了,梅蓝。这件事我不追究,但你们对亚纳海姆公司的技师可得尽到意思。”
一面从椅子上站起,布莱特说道。“是!”奈吉尔等人则并拢脚跟回答。
“对甲板要员也一样,你们要负责把流满甲板的海水清干净。”
“是……”答话的工人脸上蒙上阴影。“有什么疑问吗?”接着如此确认,布莱特眯眼朝向三连星的众成员。
“自己的屁股自己擦,我话就说到这。你们去吧。”
三人份的“是!”撼动了舰长室的空气,利迪在身旁感觉到他们一起向后转的动静。戴瑞拉着抛来险恶眼神的华兹肩膀先后从房间告退,最后才由奈吉尔穿过房门。“奈吉尔上尉。”布莱特开口说道时,房门刚好合上了一半。
“那么,你对利迪少尉的评价是?”
“他合格了。”
干脆地回答后,奈吉尔没有与利迪对上眼,迳自关了门。利迪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好先将视线移回布莱特身上。对说道“那我也失陪了”的梅蓝点过头,布莱特重新将脸转向墙壁上的仪表板,待梅蓝离开房间,他便发出微微的叹息。
“让你遇上了粗暴的欢迎仪式哪,利迪少尉。”
“是……”
“本舰的航路会调向非洲。报告指出,潜伏于撒哈拉沙漠的吉翁残党开始积极动作。若是与造成问题的伪装船有关,也可能在接触后立刻发生战斗。”
收敛起一瞬间露出的微笑,布莱特在仪表板上叫出西非的卫星图像。一面用眼睛追寻吉翁残党军这几天的动向,布莱特继续说道。
“确保‘拉普拉斯之盒’是最优先的考量,但我们或许没那种余裕。想当本舰的驾驶员,你就得绷紧神经好好干。”
布莱特只说了这些。利迪原本预测对方会谈得更深,他一边回答“是”,一边也将意外的脸朝向布莱特。注视着沉默地催促自己离去的背影,利迪下决心开了口:“我可以说句话吗?”
“什么事?”
“无论出身如何,我也是联邦宇宙军的驾驶员。希望您不要对我有特别待遇。”
三连星那些人之所以会有使坏的小动作,也是因为利迪受特别待遇的风声在舰内传开。会惹人嫌这点利迪心里早有准备,但要是被人当成麻烦的贵客而坐冷板凳,变得什么也不能做,他就无法忍受了。望着无意看向自己的背影,利迪用压抑的声调继续强调。
“我也经历过实战。不必因为我有监督的责任,就将我从危险的任务剔除——”
“你别天真了!”
布莱特转身发出的斥责穿过驾驶装,让利迪全身肌肤发颤。“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你将自己视为特权分子的证据。要是你想做个普通的驾驶员,就去帮忙打扫甲板。”回望僵直的利迪眼睛说道,布莱特拨起有些不修边幅的黑发,然后把视线转向挂在墙上的数张遗照。
“我看过很多驾驶员,他们都相信自己不会死。但人在会死的时候就是会死。”
过去服役于这艘战舰,却没能归还便消失在战场上的驾驶员们——顺着布莱特的视线看去,利迪将目光停在标示有“阿姆罗·雷中校”的照片上,感觉就像让人堵住了嘴,他将视线转回对方身上。布莱特的脸只显露出一瞬的沉痛,随后又立刻找回指挥官的表情,他重新将冷静的目光望向利迪。
“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没有给你特别待遇的打算。若有必要,自然会叫你干活。但你一定要回来。只要能办到这点,我就认同你是普通的驾驶员。”
如此说完之后,不等利迪回话,布莱特坐回办公桌之前。唯有身经百战的指挥官才能讲出这些话,一方面被话语的分量所压倒,利迪心里也想反驳:这还用你说?他悄悄地握紧了贴在大腿上的手掌。
我没有急着寻死的意思。现在的我根本就没有那样的自由——在赎清自己受诅血统的罪过前。在冻结的胸中嘀咕过后,答道“是”的利迪敬礼并转身。布莱特无意抬头,目光只停在桌面的文件上。
走出舰长室,首先映入利迪眼底的,是靠在通路墙壁上的奈吉尔。与投以无言目光的三连星队长对上脸,利迪混着叹息说道:“我懂。”
“我会帮忙清理甲板,请让我跟队长打个赴任的招呼。”
奈吉尔只是三连星的队长,“拉·凯拉姆”的MS部队自有另一名中校担任队长。虽然对方是这里的王牌,但利迪没道理让不懂其中缘由的男子对自己说教。经过什么也没说的奈吉尔面前,利迪打算前往MS甲板,但一道说着“你脑袋太死了”的声音让他止住脚步。
“你的心跟身体都绷得死死的,难得有不错的才华,这样下去只会白白浪费掉而已。”
被看穿了,利迪无条件地感受到这般的落败感。笼罩在舷窗照进来的夕阳下,奈吉尔对利迪投以老鹰一般的眼神,别过脸的利迪抛下一句“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随后便离开现场。离开墙边的奈吉尔开了口:
“你是连队伍这个词都不懂的小鸡仔吗?哎,我们三连星也是随自己高兴在干啦,没必要给你出意见。但你要是做出扯拉·凯拉姆队后腿的举动,小心我从背后对你开枪哪。这句话你给我记好了。”
没放过利迪隔着肩膀转来的视线,奈吉尔语带阴狠说道。果然在提防我。一边重新体会到对方的排外感,利迪说服自己,这样反而好办事,他反口相讥:“这真是艘好战舰呢!”
“有实战派的舰长,再加上团结一致的MS部队,你不觉得很理想吗?”
“就只有风凉话说得比较像回事。你是想说,我们这群只懂训练的傻子在搞小团体吗?”
“我没这样讲,只是觉得很羡慕而已。因为我已经……”
没办法走进你们里头了——意料外的一句话沉到肚子里,利迪收口。奈吉尔松缓身上杀气,朝利迪投以讶异的目光,叹了一口气之后,他把脸转向墙上的通讯面板。
“你应该知道吧?‘杰斯塔’是为了支援UC计划而制造的机体。”
在平常,通讯面板会播映外围监视器捕捉到的影像。头一次听说的话题,让利迪窥伺起奈吉尔注视傍晚天空的侧脸。
“在预定中,我们三连星原本会成为UC计划的测试驾驶员。但计划却中途告停,我们才会落得搭乘支援用量产机的下场。”
为了与那架“独角兽”共同行动、并给予支援而开发的机体——若是如此,利迪就能明白兼顾耐久性与机动性的“杰斯塔”,为何会有异于量产机的性能了。按捺住胸口的忐忑,利迪重新转向奈吉尔。
“计划中断的同时,‘带袖的’的行动也变得频繁。才以为双方在宇宙打了起来,全军却一股脑地搜索起掉到地球上的伪装船。结果就连管不上这些事的隆德·贝尔也被找来帮忙。会让人变得神经质也是当然的吧?要是UC计划的产物被‘带袖的’抢走,而且还藏在那艘伪装船上头——”
“这些事我不懂。”
利迪没自信能再维持面无表情的脸。朝着快言快语地打断话锋并且转身的利迪,奈吉尔讲出充满讽刺意味的一句:“我看也是。”
“驾驶员不需要环顾全体的脑袋。即使上面的人都是傻蛋,也只能信任他们的指示来作战。就这一点来说,我觉得我们运气算是好的。”
“你是指布莱特舰长吗?”
“是啊,毕竟他是率领历代‘钢弹’一路打拼过来的人,可没有那么好拢络。你最好有点骨气哪。”
自始自终,奈吉尔都没有放下将利迪当成外人的态度,最后留下这句话之后,他便离开了通讯面版前面。这也不能怪他。如果中央议会派来的监督人员摆出一副驾驶员的脸孔,利迪也会摆出一样的态度。审视着来到遥远地方的自己,利迪突然感到一种遭人扭断牵系的痛楚,“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此说道的他,在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奈吉尔停住脚步,并再度隔着肩膀抛来带有杀气的目光。
“因为我们的敌人,搞不好就是‘钢弹’哪。”
无视于露出讶异表情的奈吉尔,利迪望向通讯面版上的朱红色天空。能够开启百年前的憾恨——“拉普拉斯之盒”的MS,以及被选为其驾驶员的少年,巴纳吉·林克斯。我认定你是个男子汉。将那道声音从脑中抹去,利迪凝视着染上夕色的海洋,仿佛正在燃烧的浓烈色泽,使他感到一阵目眩。“拉·凯拉姆”的速度与利迪抵达时相同,犹如血泊的大海无穷无尽地流动于他眼底。
※
‘……“杰·祖鲁”的测试结果应属良好。驾驶员的适应速度也很快。知道要协助马哈地会长进行作战,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戴着面具的脸孔在荧幕那端说道,罗妮并不觉得那是人类的脸。面具底下露出的鼻梁与嘴角都太过端正,丰密的金发则让她联想到人偶。自己看见的该不会全是人造物的影像吧?注视着露出平静笑容的弗尔·伏朗托,罗妮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她听见马哈地在旁回答“这也是你订定的作战”的声音。
“镇压达卡的作战一旦成功,全世界的同志就会跟着行动。届时救援米妮瓦殿下的机会应该也会出现。能为复兴吉翁尽到一份心力,是我打从心祌的愿望。”
‘真是让人感到安心的话。如您所知,我们失去了在地球上进行作战的手足。您能跨越信仰的差异,接纳我们这些来自宇宙的居民,实在令人高兴。’
巧妙的措词,使罗妮父亲也朝着通讯操控台扬坦了嘴角。贾维企业拥有的港湾设施一角,在禁止电话拨入的会长室里头,只有罗妮与马哈地的身影而已。沉浸于只能依靠荧幕光芒的昏暗之中,马哈地重新以锐利的目光望向伏朗托,“在我的认知中,你们并非异教徒,而是失去神的子民。”如此说道,他张开盖在纯白阿拉伯服下的双臂。
“我们承继了最后一名预言者的无上恩典,当然得对你们伸出手。伊斯兰的怀抱是对所有人类敞开着的。”
‘我了解了。我会祈祷这次作战成功。InshaAllah(一切皆奉阿拉的旨意)。’
“吉翁万岁。”
最后,伏朗托微笑的脸孔在罗妮心中留下印象,通讯结束了。同时,房里点起照明,光源照出安坐于皮革椅子上的马哈地,以及站在他斜后方的罗妮。在此他们无须顾忌任何人的目光,马哈地身穿阿拉伯服,还搭配着亮色系横纹的男用围巾,但他的表情却微妙地透露出想漱口清嘴的讯息。
若是让性情直率的人讲出违心的社交辞令,就会出现这种反应。想起父亲说着“吉翁万岁”时的表情,罗妮微微露出苦笑。“怎么样,罗妮?”听见马哈地的问话,她抬起脸庞。
“你觉得那是吉翁·戴昆之子吗?”
与伏朗托通讯时,父亲之所以会让自己同席,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与母亲各异的两个哥哥不同,罗妮从以前就有一股奇妙的直觉。她把手凑到被女用围巾覆盖的太阳穴上,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因为夏亚·阿兹那布尔这个人会随时代不同而改变自己的出现方式。”
“有道理。我也没有直接与夏亚见过面。或许那是打算靠张面具,来让自己成为偶像的吉翁后人……”
比起令伊斯兰教徒忌讳的偶像崇拜,马哈地显得更加唾弃这种耍小聪明的手段。“算了,这些在大事之前都不过是小事。就现在来说。”说着,他从椅子站起身。
“在自古以来就有穆斯林构筑共同体的非洲土地上,联邦政府傲慢地建造了首都。面对这项大罪,大多数的罪业都会失去意义。联邦一方面把反对势力定罪成恐怖分子,又为了维持军队营运,而将其放养至今。就这点来说,我们与新吉翁的立场是有相同之处。……对联邦那几只老鼠做的情报工作没问题吧?”
“是的。针对情报局的卧底,我已经放出了四套欺敌的情报我们的实际战力,也没有对‘带袖的’的驾驶员与整备兵公开。”
“这样就好。伏朗托肯定会视作战的进展情况,趁机对我们下手。要说‘盒子’的事也好、米妮瓦殿下的事也好,我们对‘带袖的’内情知道的太多了。”
“白人终究只会玩伎俩……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这层道理在辛尼曼身上一样适用。我真正能信任的,就只有你们这些亲人。”
把手搁在罗妮肩膀上,马哈地露出身为父亲的笑容。拥抱着受到期待的真实感,罗妮从正面仰望父亲的眼睛,但并非所有的白人都是坏人,想起那个名叫巴纳吉的少年与他的温吞感性,罗妮闭上的嘴唇微微蠢动起来。马哈地似乎没有察觉,以军用潜水表确认时间后,说道“差不多了”的他将手从罗妮肩上收回。
“出港吧。不知道明天以后会是什么情势。”
那是句沉重的话。沉默地点头,罗妮忘去一瞬之前的踌躇,跟在父亲背后离开会长室。
贾维企业的港口,建设于达卡北方一千五百公尺的撒哈拉地区沿岸,在与沙漠邻接的海岸中,只有该处能看见醒目的灰色人工建筑。往内陆推进约十公里的地方还有太阳能发电厂,但点状散布于沙漠中的镜面原野,也一样是形影孤伶。配置为环形的聚光镜会吸收太阳光,并透过位于圆心的蓄电塔转换成电力,而后再经由并用微波的供电系统,将其输送至契约用电者身边。聚光时所产生的莫大热能,也有利用在有害废弃物的焚化处理上,贾维太阳能发电厂的一大特色,就是同时具备废弃物处理场的功用。与发电厂以高速公路连接起来的这座港口,其实就是从世界各地领受废弃物的窗口,即使将进出港口的货船称之为巨大垃圾搬运船,也不会与事实有所出入。
码头排放着数具吊货用的台棒与桥式起重机,在那后头则有一间间附有顶篷的处理厂比邻而立。由于焚化设施在最近一个月停止运作的缘故,码头边只能看见贾维企业拥有的拖船而已。与马哈地一同离开办公栋之后,罗妮走进一座在外貌上与海运仓库并无二致的处理厂。那里与其他处理厂不同,在构造上可以让船只直接系留于附有顶篷的码头——令人联想到广大海蚀洞的无际昏暗中,有着“尚布罗”停泊于码头的巨大身影。
傍晚的阳光从正面的出入口射入,红红地照出大部分机体都沉在水中的MA。一脚踩上由码头伸出的舷梯后,忙于点检作业的阿巴斯与瓦里德便注意到来者,罗妮看见他们离开整备士的行列,一起跑了过来。两个哥哥的围巾都用额头上的绳子系着,以目光与他们互相知会之后,罗妮爬完剩下的阶梯,并踏上相当于“尚布罗”肩部的装甲。殿后的瓦里德爬上舷梯时,设置于顶篷的喇叭刚好启动,让听惯的阿拉伯语响彻于机库之内。
AllahuAkbar(伟大的阿拉)AllahuAkbar。听从着模糊的声音,罗妮等人当场跪下。他们每天应做五次礼拜,但今天为了为巴纳吉领路,罗妮漏掉了一次。待在码头的整备士们同样跪了下来,当所有人朝地中海遥遥的那端——圣地麦加叩头时,罗妮比平常更聚精会神地将额头贴向“尚布罗”的装甲。
机库里设置有港湾,由于方向背对大西洋的缘故,出口朝的是东方。可以在太阳底下朝圣的日子,今天说不定就是最后,明天以后能否继续,谁也不知道。细细体会了父亲这么说过的话,罗妮做着不知是第几次的祷告,此时,她发现有道奇妙的长影落在码头上。
整备士一律跪在地上,蜷伏的背影四散于各处,而保持站姿拖着长长影子的,则是“带袖的”一伙。与水中专用MS“杰·祖鲁”一起由伏朗托派来的几名新吉翁驾驶员,在这几天的共同生活中似乎已经停止表示困惑,他们俯视着将额头贴到地面上的整备士们,脸上则露出淡淡的取笑意味。尽管礼拜的仪式在近代逐渐变得徒具形骸,但也没有道理要受到不信神的人们嘲笑。罗妮恼火地瞪视着那些人,但她听见马哈地在旁说道“别在意”的声音。
“宇宙大可让给那些人,我们只要使穆斯林之子在这块大地上增加就好。罗妮,你要生许多可爱的孙子给我看哪,还有你们也是。”
持续进行礼拜的父亲并未回头,在出入口照进来的夕日余晖下,罗妮看见他的背影浮现于昏暗。“是的。”与哥哥们一同答道,罗妮再次将额头贴到了“尚布罗”的装甲上。
除阿拉以外再无真主,穆罕默德乃真主的使者。快来礼拜,快来获救。反刍着几乎已成为生理中一部分的祷词,罗妮又看了一次父亲的背影。小时候,与现已过世的母亲一起仰望的父亲背影就好似山峰,当年形影与眼前景象重叠,隐约让即将迎接圣战的身心暖了起来。
※
玛莉妲走在阴暗的夜路上。街灯照下昏黄不安定的光,让沿路无穷无尽地接连下去的行道树浮现在眼前。手跟脚,还有身体都好沉重。我要去哪里?我为什么在走着?玛莉妲用迟钝的脑袋思考,抬起头以后,她看见昏暗道路上到处是脚步沉重的身影。
所有人都穿着丧服。这么一想,玛莉妲自己的服装也是一身黑。这里是哪里?我又是谁?把手凑到脸上,不像自己脸蛋的触感让玛莉妲感到困惑,但她却无法停下脚步,只得持续在黑暗中迈步。行道树终于出现间断,开阔的草原一扩展于眼前,点状竖立的无数墓碑便进入了玛莉妲的视野。
那是块冷飕飕的墓地。围在棺木旁边一排人中,有玛莉妲在里头。所有人看起来都格外地高,棺木里明明有很重要的人的脸,玛莉妲却看不见,也完全无法靠近。再不快点,那就要被埋葬入土了。
尘归尘、土归土……牧师习用的悼词开始传来,由绳索支撑的棺木,也开始慢慢地降到墓穴里头。大声鼓动的心脏变得像别的生物一样,呼吸也急促起来,身体撕裂般的痛苦让玛莉妲扭着身子,她察觉到,精神与肉体在一瞬间之内分离了。抛下被弹出肉体的玛莉妲,先前与她合为一体的丧服少女钻进人墙之中。黑色的帽子被挤落,也不管绑在后头的金发已经散开,少女跳进墓穴,依偎在棺木之上。
“爸爸……!是谁让你变成这样的?是谁杀了你?我绝不会原谅那些人。不管是杀了你的家伙,还是摆着世故表情默许事情发生的家伙,我都不会原谅。若说这就是所谓的世间,我就要憎恨全世界。我要用自己的一切,来改变男人们创造的无聊世界……!”
站在墓穴底部,少女将双拳握得惨白,并朝俯视自己的大人们吐出诅咒的言语。注视着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少女,玛莉妲口中低语:玛莎?下个瞬间,她从背后让人架住,当场被制服在地。
数只手按住玛莉姐的双手双脚,从上伸来的手则捂在她的嘴巴。穿在身上的贯头衣被剥下,玛莉妲连挣扎都来不及,就变成了全身赤裸,随后,朝着腹部侵入的沉重体温让她产生一阵绝望。
啊啊,又来了。那东西又进来了。男人污秽的东西进了她的身体。不撑过去不行,玛莉妲心中的声音如此说着。即使微微隆起的乳房被粗鲁地搓揉,大腿也被打开到极限,听从这些就是她的任务。但这又是为什么?是因为活下来的只有她一个人吗?玛莉姐自问。我明明不是为此被制造的,就算我与姊妹们都是同一个人的复制品,也拥有会疼会痛的灵魂啊——
“你根本没必要忍耐。”
扑向自己的男人后头,有名神似玛莎的少女说道。在身体硬是被撑开的痛苦中,玛莉妲听进了那道声音。
“去抵抗他们吧,将这些男人的脖子全部折断。你有这样的力量。”
我没办法。我不可能做得到。被压住的手脚动也不能动,玛莉妲朝玛莎投以恳求的视线。救救我,叫他们住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玛莉妲变回了十岁左右的少女,受制的身体正挣扎扭动着,而玛莎则对她抛回冷酷的观察者目光。不行,你要自己想办法。我对自己逼自己屈服的软弱者才没有兴趣,那种女人只适合被男人当成道具。沉默地如此诉说的眼睛,正隔着男人的肩膀闪闪发亮,玛莉妲再度试着在手脚上用力。果然还是不行,动不了如果勉强要动、关节就好像要碎掉了……
“有什么关系呢?与其屈服在他们面前,你还不如将自己毁掉。比起让无聊的规矩束缚住,毁掉一切还更好。为了破坏男人们订下的规矩,我想要的是力量。我要支配只懂斗得头破血流的男人,靠力量重建这个世界。我们有这种权利,而你则有我要的力量。去战斗吧,去跟压抑自己的人事物战斗,去跟从你身上夺走‘光’的世界战斗。让摧残生命的男人们,全都跪倒在孕育生命的女人面前。”
“光”——在身为人造物的身体里,所出现的唯一一道光芒。堕胎用具的冰冷光泽浮现于脑海,让玛莉妲鼓劲在四肢上使力。她将缠住自己的数只手扳开,并把自己抽回眼前的手掌伸到男人脖子上。压在玛莉妲腰部的力道变弱,当男人被逼得仰起身子,陷入喉头的拇指掌握到某种僵硬的感触。杀了他们、打倒他们,让夺走“光”的人们接受报应。受脑中响起的声音催促,玛莉妲掐碎那僵硬的感触。
“喀”的一声沉沉地传到指尖,男人的脖子无力地垂。在他嘴边的血与唾液流下之前,玛莉妲从男人底下挣脱了。肩膀因喘息而起伏着,玛莉妲一面以目光追寻其他男子的动向。制服住自己,并且对自己施暴的男人们,都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地上尽是趴倒横躺的男人尸体,看不见玛莎的身影。
取而代之地,玛莉妲看到一名十岁左右的赤裸少女,正依偎在男子的尸首旁,伸手摇着不再动弹的背影。MASTER,你起来嘛。为什么你不动了?听见混有呜咽的声音这么说着,玛莉妲害怕地将目光落到自己掐死的男人身上。口里流着血,受压迫的眼球弹到了眼眶外头,那是斯贝洛亚·辛尼曼的脸。他披着平时那件旧皮革外套,手里紧握船长帽,脸上的瞳孔则在血泊中睁得老大。
“MASTER坏掉了。”
与自己同样长相的少女,抬起了让眼泪濡湿的脸孔。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抱头尖叫的玛莉妲忘我地狂奔。她拨开深沉的黑暗,没头没脑地在分不清天地的空间中奔跑。不管再怎么跑,黑暗都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唯有杀人的感触沾上指头,逐步让那份真实感加剧。
※
以浑身力气发出的尖叫声好似要冲破隔音玻璃,以铁环铐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掌使劲张开着。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以及痉挛的指尖,都反应剧烈得不像是单纯的生理反应。人的脑内有着唤醒恐惧与绝望的开关,若以电流持续刺激该处,就会出现这样极端的反应——不禁让人联想到某种机械装置。
心和灵魂这类字眼只能用以聊表慰藉,人类的喜怒哀乐,终究得靠脑内电流的些微差异来决定。洗脑装置会直接动摇存在的根本,就这层意义来看,其骇人程度或许不是活体解剖可以相比的。嵌有电极的头套被固定在玛莉妲头上,因苦痛而表情扭曲的双眸逐步变得眼神空洞,亚伯特忍不住将视线从封死的隔音玻璃挪开了。似乎没人料到玛莉妲会持续出现如此强烈的反应,就位于监控室管制器材旁的研究员们,也都显得脸色发青。显示各种生命迹象的荧幕正警报大作,唯独表情冷静地注视着手术室的检体,问道“状况怎样?”的,正是玛莎·毕斯特·卡拜因。
“体温、脉搏都已呈现危险值。对检体额外注射异丙醇,间隔一会再继续可能比较好。”
“事前催眠的效果比想像中的差呢!不得已,先停下吧。盯紧血浓度荧幕,强化人的药效半减期根本估不准。”
听到研究员的报告,班托拿所长貌似严肃地答话并靠近管制器材。尽管亚伯特暗自放了心,但这仅限于玛莎制止道“不行”前的短短一瞬。
“要是现在中止,之后又要从头再来吧?我没那种时间。让他们继续下去。”
“可是,这样恐怕会让检体的自我崩溃……”
“不打紧。这点程度的事就让她崩溃的话,表示她没有拿到手的价值。”
这么说道,玛莎仍望着溃不成声地持续呻吟的检体,没人对她发出反驳。毁去贵重检体的可能性,以及失去新人类研究所所长位子的危险性。将这两项摆在天平上,班托拿的目光一沉:“实验继续。”指示的声音在监控室沉重地响起。“可是……”研究员回头质疑,班托拿则朝对方驳斥道“你们继续就是了”,并且亲自操作起管制器材。
玛莉妲的四肢仍固定在椅子上,此时她的身体开始像遭通电般地猛然弓起。研究员用光笔照向她的眼睛,确认了瞳孔的反应,但却无意为玛莉妲擦拭嘴角涌出的唾沫。看见玛莎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亚伯特张着嘴,结果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得低下脸。亚伯特直接转身,并朝监控室门口踏出脚步。
“你要去哪里?”
玛莎突然说道,望向玛莉妲的眼光则未有挪动。亚伯特颤然止步。
“不可以逃避喔,要好好看着她才行。这是对她应尽的礼仪。”
这句话出乎亚伯特的意料。“礼仪……?”亚伯特鹦鹉学话地在嘴里重复,没跟他对上目光的玛莎继续说:
“这是她与我的战斗。如果你有继承财团的意思,不好好看完这场战斗是不行的。你一定要实际看清楚,人变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像是从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望向手术室的脸孔浮现出自虐的笑容。在玛莎的提议下,促进洗脑的催眠内容设定得与她相关。他人的精神正在侵蚀自己的精神——如果玛莉妲是因为两者间冲突,才出现如此剧烈的排斥反应,那玛莎毫无疑问地是与玛莉妲在进行战斗,或许还可以视为两人赌上本身所有存在的较劲。亚伯特没有勇气甩头离去,他又望向手术室里头的玛莉妲。玛莉妲的肉体就像以电力控制的人偶一样,反覆出现痉挛,坚强直率的目光也逐渐失去光辉。那时为自己挺身而出的纤弱身体,即将变质为徒具外皮的另一个东西……
这种痛楚,这种像是自己把肉扒下来的疯狂痛楚是怎么回事?把手凑到阵阵搏动的胸口上,亚伯特迷惑的目光落向地板。他并不是不想观察人变质的过程,而是不想看到玛莉妲变质。这句话在心里忽然变得具体,一边对此感到困惑,亚伯特将目光挪回玻璃后头的玛莉妲。尽管痛苦至极,她那纤细的下巴线条仍只能用美丽形容,强度更胜方才的鼓动,传到亚伯特搁在胸口的手掌上。
3.
06:06
达卡港位于集政经中枢机能于一处的普拉托地区东北方。港区沿岸完全被港湾设施填满,灰色的防坡壁绵延不断地接续至相邻的贝尔·艾尔工业地带。若将构成港湾的人工码头计算在内,水际线总长达三十公里余,一天内航行于港内的船只则有二百多艘。尽管达卡港不算是令人眼界大开的大型港,但这块林立着瓦斯化工中心以及钢铁、化学工厂的海埔新生地,仍肯定是支撑达卡生产与能源供给的一大据点。对陆续有企业移进的当地来说,此处在物流机能方面亦为不可或缺的设施。
港内的平均水深深达五十公尺,不过这是由于一部分海底经人工深入挖凿的缘故,大部分的水深仍保持在二十五公尺前后。由码头垂直凿了一百公尺以上的区块,则是在大战中为了让联邦军的航宙舰艇停泊而设置的“避难壕”故迹——让与水上舰艇具备同等质量的宇宙战舰沉入海面下,藉此防范敌人轰炸的荒唐策略,当时就是实拖于此处。实际上,一度沉到海里的舰艇大多无法继续服役,是以避难壕在达卡港内并无启用的机会,但被凿空的一带至今仍保留着原样,通往港口的潜航水路也像大蛇般地蜿蜒在海底。之于首都的警备状况而言,现已毫无用处的这些设施全成了制造死角的负面遗产,只得让海中的雷达网——SOSUS集中设置于此。
五月一日,因SOSUS探查到异常的声音来源,时刻与格林威治标准时间同步的达卡于上午六点六分,让两架MS潜入达卡港的海底。在沿着码头壁面潜降一百公尺之后,所属于联邦海军达卡潜水队的两架RAG-79“水中型吉姆”,便一边清开堆积在海底的淤泥、一边着陆,并在各自全开感应器以后,动身前往海中的港口。
“水中型吉姆”的机体各处都装有水流喷射装置,兼可用作压载舱的双肩则高到头部,就以体型苗条为特色的吉姆型MS来说,“水中型吉姆”在轮廓上便显得有些粗线条。在大战中急就章地打造出来之后,几乎未受改良的机体在操作性上称不上良好,块状构造的躯体从外观来看亦是古色盎然,但联邦军也没有比这更出色的水陆两用机体。在搭载了米诺夫斯基航空引擎的航宙舰艇飞上空中、MS本身又获得名为辅助飞行系统的翅膀的现在,能由海底潜入敌阵的水陆两用机失去优势已有很长一段时光。若将不易运用的缺点也考虑进去,弱势化的吉翁残党自然难以张罗到潜水母舰为其代步,联邦军更是连其存在都忘记了一半。
但是,不管是什么样的机体,都会有人将心血倾注于开发与运用上。降落至达卡港的“水中型吉姆”之一,是由获得“鱼叉1”代号的费多上尉驾驶,他从一年战争时期以来,便一直是操纵水陆两用MS的驾驶员。吉翁的水陆两用MS曾履次对沿岸据点进行奇袭、或切断海洋补给线,肆虐于地球的大海,尽管它们现在已经消失踪影,海底依然是监视目光不易遍及的世界,那里充满名为“水”的天然米诺夫斯基粒子。即使有乘坐于气垫型登陆艇的“吉姆Ⅲ”在海面上戒备,有些事态仍旧得潜入海中才能应对。这方面的信心让费多回绝了换乘训练,并继续担任水陆两用机的驾驶员。对他来说,这次出动算是证明自己论调的难得机会。从联邦海军潜水舰“北梭鱼”遇难以后,突然变得具有现实味的大西洋妖魔“海底幽灵”,它在过去被视为SOSUS系统出现故障而了事,当时该处就连海域反潜哨戒也没有实施。这次的出击,则是由于据判为吉翁残党潜水艇的脚步声在距达卡极近的距离被侦测到。
离航行于近海的友军潜水舰抵达,还需要一些时间。若真有敌舰潜伏,能确实应付的除潜水队的MS之外,绝不做他想。一面看着LCAC来回于头顶的航迹,费多一口气推进至港口,并让“水中型古姆”的机体着陆在深度一百五十公尺的海底。在肉眼连伸出的手都无法瞧见的光量下,全景式荧幕的CG影像顶多能分辨出沉船与岩礁,他靠着夜视摄影机与声纳捕捉海里周围状况。等代号为鱼叉2的“水中型吉姆”着陆于后方之后,费多开启了光纤通讯频道。
开始散开,之后的通讯以主动声纳进行。回应护目镜闪烁发亮的费多机,鱼叉2的声波发讯器发出尖锐一声,随后便藉着背部与腿部的喷射水流蹬向海底。手持装备鱼雷的飞弹发射器,缓缓浮起的机体宛如潜水夫般地张手划水,朝着与“水中型吉姆”身影重重交错的岩礁群另一端游去。好似极光摇曳的海面,就连星光程度的光量都透不过,机体立刻溶入了海水厚厚的面纱之中。
海面上的声波发讯器也会定期发出声响,朝海底幽灵潜伏的海里撒下音波的罗网。除此之外,还能发现应为反潜哨戒机投下的声纳浮标。有艘运输轮在港口前朝左大幅切舵,肯定是巡逻中的气垫船要求其改变航向的缘故。尽管出入港口的船只数量还不算多,但出击若是在中午之后才能结束,就有必要与沿岸警备队配合,将港内的交通完全规制住才行。等到企业与媒体为了连带造成的经济损失等等大表不满时,首当其冲的肯定是海军。连出口咒骂的时间都舍不得花,费多让自机航向外海。
靠着压缩空气将压舱海水排出后,“水中型吉姆”的机体变得轻盈了些。留下喷射水流的余波,机体离开海底。战时挖凿的“退避壕”自后方远去,视野所及的海底才扩展于眼前,费多刹时目击黑色块状物体由沉船死角中冒出。
看来虽然像MS,但那并不是吉姆型机体。机身全体带有圆弧,头部则陷入在矮胖躯体之中。松弛垂下的两腕并未持有武器,基本上,那双手的形状根本不可能具备“握持”的机能。显得粗肥的腕部末端长着与前臂几乎一样长的巨大爪子,与甲壳类的螯唯妙唯肖的那副身形,简直就像——
“……不会吧。”
那道形影,让费多联想起吉翁公国军的水陆两用MS“兹卡克”。会是大战时的残骸吗?费多根本连自己所见是否为真都无法肯定,他凝视那道犹如幽鬼的形影。都这种年代了,不可能会出现这种东西才对。不知是不是确有其物的海底幽灵,以及理应消失殆尽的大战亡魂——这一切未免设计得太好了。就在费多逞强地想要苦笑时,突然间,某样物体从“水中型吉姆”的背后扑来,遭受冲击的驾驶舱剧烈震荡。
“什么东西……!?”
具有五根指头的机械手掌由背后伸来,遮住了主摄影机。全景式荧幕的视野被人掩去,费多立刻按下宣告情况紧急的声波发讯器按钮。
只要听见传导速度比空气中快四倍的音波,鱼叉2就会察觉到异状。即使在此被击沉,应该也能将往后的应对交给对方——费多如此盘算,但机体的主动声纳却保持沉默,声波发讯器并未产生效用。因为从背后压制住“水中型吉姆”的手,已经堵住了装备于面具部位的声波发讯器。
机体右臂也完全遭制服,无法射出装备于手中发射器的鱼雷。费多一股脑地让“水中型吉姆”左臂拔出腰部的光束镐。考虑到光束在水中会被抵销的特质,这种武器在接触到敌机装甲时才会发射光束,但没能来得及发挥本身的性能,那支光束镐便已掉落海底。才刚摧毁声波发讯器,敌机迅速举起的另一只手臂,已经用高热短刀穿透“水中型吉姆”的驾驶舱。
穿透过三层装甲,以陶瓷系的高分子化合物构成的刀刃伸入驾驶舱。费多的肉体先是被刀刃一刀两断,跟着荷电的刀锋便发出高热。连驾驶员一同被烤焦的驾驶舱产生小规模爆炸,装甲的裂缝冒出几丝气泡与传导液。僵硬的机体前倾倒下,抢在多余的声音发出前,由背后伸出的手臂撑住化作亡骸的“水中型吉姆”。让滴血般地流出传导液的机体横躺于海底,头部单眼一闪,那架机体——“杰·祖鲁”向僚机比出信号。
举着的手腕握起高热短刀,装备于前臂侧面的三道利爪正好与那成对,让机体显现出与螃蟹螯爪相仿的轮廓。接到信号而开始动作的黑色机影也具备相同结构,尽管轮廓酷似吉翁往年制造的水陆两用机,但那不过是“杰·祖鲁”所具备的一面罢了。
“杰·祖鲁”的基础形状与新吉翁的主力机体“吉拉·祖鲁”并无太大差异。然而,在上面装备格斗用爪刃,并配备全套背心状的潜水装置之后,便让“杰·祖鲁”有了与“吉拉·祖鲁”截然不同的样貌。套在脖子周围的压载舱让头部与躯体的边界变得模糊,两脚的蛙蹼则带来末端粗大的印象。具备人型又非人型,足可称为体现出海中妖魔的异色机体——这是架继承了浓厚吉翁基因的水陆两用MS。才从沉船死角中浮出,把岩礁当成掩蔽物的“杰·祖鲁”迅速欺近另一架“水中型吉姆”,并且在碰头的瞬间,便用弯曲成勾状的利爪直取敌机腹部。
鱼叉2的驾驶员并没来得及理解事态。转瞬间用钩爪贯穿驾驶舱,“杰·祖鲁”将驾驶舱连同驾驶员的肉块一同挖出,无视于准备采取下一项行动的僚机,它朝旁边打出声纳。混在从海上打出的大批声纳之中,波长与联邦机体有着微妙不同的音波传了数公里,由依附在SOSUS声纳收报器旁边的第三架“杰·祖鲁”所接收。
(插图213)
回以代表了解的声纳之后,第三架“杰·祖鲁”用高热短刀切断声纳收报器蜿蜒于海底的缆线,然后以装备蛙蹼的双脚蹬离海底。其机体开始朝港口移动后没过多久,耸立于身后的岩礁便发出震动,并且一边卷起大量的粉尘,一边缓缓浮上。巨大的黑块体积犹如一片浮起的地壳,透过蕴含于中心部单眼的光芒,人工物显露出真面目,并追着先行的“杰·祖鲁”朝达卡港接近。
航行于缆线遭切断而失去作用的声纳收报器之上,如今已现出明确实体的海底幽灵——“尚布罗”开始推进。海上的声纳浮标并不会探测到MHD推进装置的声响,沿着声纳收报器移动的机体更不可能被声纳的网目所困。为了不对声纳收报器的收音机能造成负担,从海上发出的声纳全限定在SOSUS的设置范围之外。
当然,SOSUS的操控台马上会发觉缆线遭切断的事实。但等海军了解事态并采取动作时,早就为时已晚。达卡港已经出现在“尚布罗”眼前。从主荧幕望着延续至“退避壕”的海沟,马哈地·贾维笑着。做为史上最庞大的权力机构——地球联邦政府首都的达卡,竟会如此轻易地让敌人入侵……
“时候就快到了。”
毋须多余的话语。将各自穿着驾驶装的三名儿女——阿巴斯、瓦里德、罗妮的背影纳入
眼底,马哈地戴上刻有贾维企业社徽的头盔。开展叶片的十七根棕榈枝为圆圈所围绕,社徽是以过去建造于杜拜近海的人工岛——棕榈岛的俯瞰图为蓝本设计出来,而在驾驶舱的操控台与座椅上,也印有同样的图案。由于“尚布罗”在建造时也受到吉翁后援者的资助,在名义上仍得将吉翁的徽章展露在表面,而这道小小的刻印,则暗暗显示“杜拜未裔”的本心。
跟在前导三架“杰·祖鲁”后头,变成巡航形态的“尚布罗”朝达卡阵阵逼近。对于在水面下蠢动的妖魔未有察觉,在早晨的日光照射下,达卡港反射在水波荡漾的海面上。
06:20
接纳核融合混合引擎的动力,装备于船尾的三具主推进器发出喷射轰鸣声。卷起漩涡的热风使沙尘喷涌,包覆住垂直屹立的一百一十二公尺船体后,“葛兰雪”便开始缓缓上升。
最初只是缓慢上升的船体,在数秒后就已脱离喷烟与沙尘的漩涡,特异的三角锥形状一口气升上了高空。宛如许久以前发射太空火箭那般,垂直上升的船体立刻融入蓝天,让微微倾斜的柱状喷烟耸立于撒哈拉沙漠一带。
未装备米诺夫斯基航空引擎的“葛兰雪”,并无本事在重力底下自由悬浮升空。与一般的航空机相同,它在离陆后就只能利用流线型的船体,在留意不要失速的同时进行滑翔。一举穿越云海后,“葛兰雪”描绘出广大的弧度上升至平流层,并徐徐地让船体进入水平飞行的态势。袭向船体的G力逐步失去劲道,被压在椅背上的身体渐渐取回了区分上下的感觉。辛尼曼呼地一叹,松弛下来的手则从船长席的扶手离开。坐在航术士席的布拉特与操舵席的亚雷克也都放松肩膀,露出转回各自操控台的迹象。
“现在高度,九千八百公尺。核融合引擎的状况良好。”
“全船解除加速防御。改为水平飞行。预定标准时间0800飞抵达卡。MS要员维持出击态势待命。甲板乘员开始船内总盘检,严格检查各零件、机具于重力下运作情形。”
接在布拉特之后,亚雷特声音生硬地利用麦克风进行船内广播。尽管这名男子的操舵技术货真价实,但不知道是不是放不开代奇波亚执行动务的意识,一举一动间都还透露着紧绷的情绪。别紧张,辛尼曼原想如此开口,不过在注意到自己口干舌燥后,他便收了声。将饮料水的吸管含进嘴里,辛尼曼在内心里嘀咕起来:自己也没办法说别人呢。要是不绷紧神经,根本干不了杀进地球联邦政府首都这种大事——
“还要一小时半多一点的时间才会抵达达卡……如果只是去的话,倒没什么困难。”
或许是察觉了辛尼曼的心情,布拉特吐出一句。从达卡回来经过两天,虽然忙于船只整备与补给的辛尼曼没跟对方好好讲上话,但布拉特对此次作战抱持的怀疑已是不用多问。
“你似乎有话想讲呢!”辛尼曼探起对方的口风,布拉特使隔着航术士席的椅背瞥来一眼,耸肩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不过,攻打达卡是一件大事。与联邦间的妥协一旦破裂,若没处理好,就会引发第三次新吉翁战争。但照现在情况看来,与其说缺乏真实感,倒不如说是猜不透伏朗托肚子里的盘算……”
“这一次作战的主角是马哈地·贾维。我们只要在达卡的上空放出‘独角兽’,让它跟护卫机降落到议事堂就行了。剩下能做的也只是在附近待命,等拉普拉斯程式解除封印。”
当然也不是这样就能高枕无忧。边应付辛尼曼声音紧绷的话锋,布拉特回避对方视线地说道:“这我也明白。”
“为了不让援助吉翁的议员官僚受波及,刻意选在国会休会的时期动手,这种协调的考量也是可以理解。不过,马哈地大爷不是说要歼灭达卡的所有战力吗?就算有‘杜拜末裔’名号,那人毕竟是连军队伙食都没吃过的大人物,谁知道他干的事能不能信……”
“所以才要派护卫给‘独角兽’,也会让它带武器出击啊。若情势不妙,也可以不让机体降落,直接折返——”
“不对喔。敢讲那种大话,表示马哈地手中握有强力的王牌。要是让外行人来操控那种东西,搞不好会反过来被操控哪!”
就像反被“独角兽”支配住的巴纳吉一样。布拉特抛来带有弦外之音的视线上让内心担忧被说中的辛尼曼胸口一阵忐忑。察觉辛尼曼噤声不语的脸色,小小叹了气的布拉特继续说:“而且伏朗托并没有直接与马哈地见过面,不是吗?”语毕,他将脸转回操控台。
“也得考虑躲在背后的共和国意图吧?那些家伙愿意帮新吉翁帮到什么程度呢?我也不觉得面临解体前夕的共和国能有力量抑制住联邦的反弹……‘拉普拉斯之盒’的价值,值得用新吉翁整体去交换吗?”
以质疑来说,这段发言显得过于直接,就连旁边的亚雷克也将不安的目光投了过来。都这节骨眼了——不,就因为是这种节骨眼,才更该确认自己踏脚处安不安全,这种想法每个人都有。一直以来,为了避免面对某项局面,双方不断绕路迂回,因为一旦直接对上面,一切将告结,而到此时,局面终于逼到眼前。望向自己压抑隐瞒动摇的胸口,辛尼曼紧咬收起真心话的嘴唇,并以指挥官的厚颜回应:“我只能说,发生过的事实已经道出了‘盒子’的价值。”
“联邦与毕斯特财团都追红了眼。不管里头装的是什么,都值得拿一座或两座首都来换吧。比起这个,我们更得注意的是——”
“巴纳吉吗?”
眼中显露出被人敷衍的不满,布拉特抢先回道。“……没错。”如此回答的辛尼曼则是尴尬地别过了视线。
“虽然他现在还愿意听从指示,等目睹达卡遭受攻击后会变得如何,就难讲了。要是他认真加害于我方,光靠我们的战力也抑制不了他。”
讲完后,辛尼曼抱着过意不去的情绪沉默下来。会将巴纳吉带去沙漠,以及顺水推舟将他当成队员之一来对待,都是为了防范刚才提到的情况。这点布拉特也了解,主要乘员事先也都接获告知。这世界上没有无偿的善意存在。既然“独角兽”会感应心——也就是感应驾驶员的精神活动,藉此开启通往“盒子”的道路,那么拉拢驾驶员自然是再合理不过的想法……但是,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只为如此吗?辛尼曼心想。
他无法确定。原本就不纯粹的他承认了自己虚伪的处事方式,辛尼曼移动目光追寻窗外染上阴霾的蓝天。要是将对作战的疑虑说出口,就会没完没了,但自己心中也没有坚持反对立场的信念。被骗的不只是巴纳吉,所有搭乘这艘“葛兰雪”的人都一样。欺瞒着被怨念附身的灵肉,尽管复兴吉翁已无意义与目的,当自己为了逃避而投身战斗中时,第一个欺骗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本身。
而那个谎言,已快被围绕“盒子”的一连串事件所戳破。不管是辛尼曼自己,或是马哈地,恐怕就连伏朗托也是如此。所以全部的人才会显得一头热。“盒子”是否真的存在已经无关紧要,只要能制造契机就够了。就像马哈地所说的,我们这些人已经等得太久,对于等待已经感到疲倦。必须趁着自己还没忘记在等什么之前,先采取行动才行。即使那会促使自己与一直以来回避的丑恶争斗碰面,即使那条以血偿血的道路会通往破灭——
“哎,应该不必担心那家伙吧。”
布拉特突然发出悠哉的声音。辛尼曼则从沉思中回过神,抬起了目光。
“毕竟那家伙现在已经完全相信船长了嘛。”
与悠哉的口气相反,布拉特眼底蕴藏着直通心灵深处的耿直光芒。我们也都相信船长。无法承受住他如此诉说着的眼神,辛尼曼将视线别到窗外。对于睡眠不足的眼睛来说,才刚升起的白色太阳显得太过刺眼。
06:35
不管是人类或MS,横躺时看起来都会比较大。在采取水平飞行的“葛兰雪”内,MS甲板跟着旋转了九十度,格纳于其中的机体自然也全横倒在地二支拘束器固定,“独角兽”横躺在悬架上的威严容貌正适合以巨人一词相称。
“我将两挺光束格林机枪装上左臂的闩座了。因为是用特别订制的联结框架接在一起的,瞄准与射击的操作都能一元化。当然,对于盾牌的启动也不会有影响。”
从“独角兽”被回收以来,一直负责照顾的整备兵特姆拉说道。他似乎是只要能聊机械的话题,无论对方是谁都无所谓的类型,所以在对待巴纳吉时心理也不会有疙瘩。一面将那张三十来岁、长满粉刺的脸与拓也的形象重合在一起,巴纳吉一面仰望装备了光束格林机枪的“独角兽”。格林机枪原本是开发给“刹帝利”用的附属武器,现在则以双双包夹在“独角兽”前臂的形式固定上去,装备上两挺各为四连装的长枪身,让机体的轮廓显得粗犷。共计八门的炮口隔着盾牌伸出,将兵器的肃穆气息透露无遗,更令人无法不去想像使用时会有的惨状。
结果,在情势所逼下,巴纳吉仍被安排进作战的一环。为了解开拉普拉斯程式的封印,他将降落指定目标的达卡中央议事堂。镇压达卡是马哈地·贾维的工作,“独角兽”被卷入战斗的可能性并不高,但这些事不实际临场也无法知道。调松驾驶装的领口,巴纳吉掩饰着阵阵逼上心头的窒息感,“这样不会变重吗?”他将首要的忧虑问出口。
“照理说,应该可以靠着改变AMBAC的设定来应对才是。如果你不喜欢太重的武器,要用光束步……麦格农吗?那只剩下一发弹药,就算搁在这也无妨。不过,带在身上或许对机体的平衡也有帮助。哎,反正靠‘独角兽’的出力,使唤起来都轻轻松松啦。”
看向悬架另一端,被悬置在装备架上的专用光束步枪,巴纳吉感觉到心情变得沉重了些。麦格农弹匣一次能释放出相当于四发普通步枪弹的能源,虽说光束的威力在大气下多少会被抵销,但在城市中使用,又会造成何种后果——拍了拍咽下口水的巴纳吉肩膀,特姆拉带着苦笑说道:“别想得那么严重。”
“带去只是预防万一。为你担任护卫的艾邦跟库瓦尼都是老手,只要听他们的指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再说,等到抵达达╞,战斗应该也已结束了。
漫不在乎的声音,让巴纳吉想起原本还有一名驾驶MS的老手——奇波亚的脸。至少在巴纳吉面前,特姆拉及其他乘员都不会露出怨叹奇波亚不在的言行。巴纳吉不知这是基于对他的体贴,或者是战争就会像这样让人们的感情逐渐麻痹。“我没有特别担心。”敷衍了一句,巴纳吉踏上通往驾驶舱的梯子。来到伸出于机体腹部的平台,他将放不下沉重心情的目光抛向“独角兽”。
“感觉真奇怪,新吉翁的武器在联邦军的MS身上竟然也合用。”
“因为两边用的都是通用规格嘛。基座也是有互换性的。”
“明明在这种部分可以取得协调,为什么就不能停止打仗呢?”
“在打仗的过程中,只有这部分的技术变得纯熟了啊。毕竟制造的来源都一样,将规格统一,效率也比较好。”
“所以,这只是为了亚纳海姆公司的方便吗?”
“也是为了现场方便。像现在就发挥了功用,不是吗?”
隔着平台的扶手回答,托姆拉脸上的表情显示:这种事想再多也没用。如果有靠着战争才能活络的经济存在,那用效率一以贯之也是当然吗?咀嚼着这层苦涩的理解,巴纳吉爬下位于脚边的驾驶舱。一头倒进朝上的座椅,巴纳吉将驾驶装的背包与扣具连接。预备电源已经开启,“独角兽”装备了光束格林机枪的CG图像显示在状态画面上。
搭乘新吉翁的船只,并且等待出击的自己——巴纳吉知道这很愚蠢。但是若想究明“盒子”的真面目,只得这么做才行。让指头游走于仪表板的触控式面板上,巴纳吉确认起久未坐上的驾驶舱配置,忽然他觉得闻到一股塔克萨的味道,便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座席旁的辅助席仍收在全景式荧幕内侧,没有任何东西能表露塔克萨曾待过。如果战斗还没结束,落得和联邦军交战的下场要怎么办?不管再找藉口,这都是背叛塔克萨的行为,不是吗?即使自问也求不出答案,巴纳吉让双掌紧紧交握。大气隆隆地撼动着船体的声音,自耳边呼啸而过。这告诉巴纳吉,他与达卡的距离正确实在缩短——
06:40
在石油资源枯竭宣布已久的现在,尽管往来于大洋间的油轮几乎都已消失踪影,但这不表示运输轮本身已经失去了需要。虽然天然气几乎是与油田一同枯竭的,不过开采技术长久以来都尚未安定的天然气水合物矿脉依然健在,由该处分解抽取的天然气,仍继续做为化学工业或都市瓦斯的原料在利用。除了透过管线直接输送外,将瓦斯液化经海路输送的方法也自旧世纪沿用至今,而这项工作则是由液化天然气(LNG)运输轮来担任。在往来于达卡港的船只中,约具二十万立方公尺积载能力的LNG运输轮算是最大号的“客人”,远看易错认为航空母舰的巨大船只,时常会寄港于工业地带。
受到联邦海军所实施的海上交通管制影响,而绕了一大圈入港的“兹尤思Ⅸ”,也是这类LNG运输轮当中的一艘。运输轮惯有的扁平船体上,备有薄膜式的低温隔热槽,宛如巨大货柜的方形储存槽则在露天甲板露出一部分。尽管这是艘全长达三百五十公尺的运输轮,蒙一支着白动化的恩惠,乘员连船长加起来也不过十五人。船上满载的液化瓦斯,将会被送往贝尔·艾尔工业地带的LNG复合园区,这也是液化瓦斯运入瓦斯化工企业的储存槽时,在自动化工程中所需经过的程序之一。只要让运输船邻接至专用的海上停泊处,港口方面的收容设备就会进行所有的应对。
上午六点四十分,比预定时间晚二十分钟进入达卡港的“兹尤思Ⅸ”,已经来到本身在LNG复合园区分配到的二十二号停泊处眼前。在港湾管理事务所派来的引水人指示下,于船头安装有缓冲材的拖船一在“兹尤思Ⅸ”前后就位,排水量达二十万吨的巨船便静静地被推入停泊处。进行到这个阶段,入港作业已经等同完成。一面望着熟练做出指示的引水人背影,船长正打算安心地呼出一口气,但这些都是在脚下传来的振动让舰桥剧烈震荡前的事。
类似于开上岩礁时的感触,冲击由正下方穿透上来后,宛如船底被一阵一阵刨削的振动依旧持续传来。这一带原为航宙舰艇的“退避壕”,深度将近一百公尺深,吃水深度二十一公尺的“兹尤思Ⅸ”没道理在这种地方触礁。一边让持续不断的振动绊住脚步,船长赶往正面的窗户。确认到排列在露天甲板的储存槽没事,当船长正要指派人员进行安全检查的刹那,由舷外上浮的某样物体在他的视野边缘出现了。
切开冒泡的海面,流下大量海水的同时,举起的那样物体看起来像是“爪子”。上方两根与下方一根能彼此咬合的锐利“爪子”,令人联想到猛禽类的脚。无法以重工机械的尺寸来测量,完全张开后不下三十公尺长的巨大“爪子”直接劈在露天甲板上,让现场传出钢铁凹陷的巨响。不自觉地捂住耳朵的船长,看见那道“爪子”陷进舷侧,并刺穿甲板上储存槽的光景。舷侧的扶手扭曲变形,构成储存槽的镍铁合金像纸一般被撕裂,挥发性瓦斯随即从裂缝喷出,眼看着白色蒸气云笼罩了整块露天甲板。
保存于负一百六十度以下的LNG一旦挥发,会让空气中的水分冻结,并让比重较空气重的极低温瓦斯滞留在周遭。那样的低温也让深陷储存槽的“爪子”结冻,更让薄薄的冰层扩散于周围海面,但这点程度并不足以拖住“爪子”的动作。一面撒下海水冻结成的冰柱,“爪子”在储存槽中陷得更深,好似要连舷侧一起扒开地在储存槽开出大洞。瓦斯爆发性地泄出,随外界温度中和后,比重变轻的瓦斯变成白色的蒸气云,笼罩“兹尤思Ⅸ”的船体。
这样下去,舰桥与待在里头的人都会跟着冻结。警报大作中,船长命令舰桥里的所有人员退避,自己也离开早早开始结霜的窗口。其他乘员也打算立刻脱离舰桥,但他们并没有时间能逃到船外。
不知是遭撕裂的隔墙冒出火花,或是“爪子”的主人刻意引起。不管原因为何,被蒸气云笼罩的“兹尤思Ⅸ”在某处发出高热,使达到燃点的瓦斯转变为火焰。此类火焰的燃烧速度较石油瓦斯慢,但红莲般的炽焰仍在转瞬间包覆住船体,促使储存槽内的液化瓦斯跟着挥发点燃。液化瓦斯一口气全部气化,膨胀几百倍的气体体积撑破储存槽,更穿透包裹住储存槽的双层船壳。“兹尤思Ⅸ”从内部产生大规模爆炸,巨大的冲击让余波扩散至达卡港内。
膨发的火焰让周围的拖船在瞬间破碎、翻覆,火头犹如慢动作般地缓缓燃向天际。冲击波引起的小型海啸扑向岸壁,爆炸的巨大声响传到市区中心,但没有人能马上理解状况。最初采取行动的,是达卡警备队部署于港内的MS,一目击到涌上的蕈状云,他们便立刻改采战斗队型,开始接近爆炸的中心处。
两具推进用螺旋桨轰鸣作响,气垫式的船底破浪而行,趴在气垫船上的RGM-86R“吉姆Ⅲ”随时预备以光束步枪射击。才刚得悉与潜水队联系中断,驾驶员们的应变都相当迅速。出港外的反潜哨戒机也马上折回,打算搜索似乎已潜入港内的敌机,但被着火的运输轮吸引去的这些人,却不知事态已将他们搁在一旁,并逐步有了意料外的发展。
位于贝尔·艾尔工业地带对岸的普拉托地区沿岸,有着排列成群的海滨仓库,从会有运输卡车毫不停歇地出入的此处看去,熊熊燃烧的运输轮残渣不过像是近海上的烧红火钳。现在,岸壁边际的海面已然隆起,巨大的“爪子”随着大量水花现出了身影。那道“爪子”朝着附近的码头挥下,吊货用的桥式起重机宛如纸糊的一样被其推倒,三根锐利的爪刃随即便陷入了水泥地之中。
支撑着“爪子”的挠性机械臂从框体传出振动,至今一直潜身于海底下的本体开始缓缓上浮。海面再度突起,在连接着机械臂的“腿”浮出水面的途中,长有单眼的“头”,以及具备生物轮廓的“躯体”,也依序露出了姿态。等到所有部位都上浮完之后,那具小山般的庞大身躯将太阳遮住,有“爪子”深陷的码头被短暂的阴暗所包覆。海水宛如瀑布地由其全身倾泻而下,该物体藉着好比舰艇的白体重量将码头踏碎,并将另一条腿伸出的“爪子”也刺进岸壁,缓缓地攀上了陆地。
好似象腿的大脚连卡车带岸壁一起踏穿,令人联想到寄居蟹壳的尾部气垫轰鸣作响。于水中形态下跟腿一体化的“爪子”,在此时则是透过挠性机械臂来活动,跟独立的双腕一样伸展自如。红褐色的机体色与外形相辅相成,为其酝酿出有如龙虾挥舞螯爪的形象。由鼠蹊朝左右伸出的装甲让人想到蝙蝠翅膀,自其缝隙朝前方突出的头部则绽放出几分爬虫类的色彩。尽管所有部位带来的形象零零碎碎,那具备奇妙整合感的样貌就好比一头疯狂的盖美拉(注:chimera,希腊神话中具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改变为陆上形态的“尚布罗”边推倒航道上的台棒边登陆,同时也将固定于可动臂的利爪朝眼前的海滨仓库挥下。
海滨仓库的屋顶轻易被粉碎,将里头货柜群捏碎的利爪深陷地基。挠性机械臂将腿向前拖曳,一并前进的身体则将剩余仓库完全粉碎。全高最高可达三十二公尺弱、总幅七十公尺余的巨大身躯光是前进,就能把声势与地毯式轰炸同等的破坏力带到地上。在尾部气垫推动力辅助下,将行经的海滨仓库一栋不剩地踏毁的“尚布罗”,开始朝达卡市中心进击。
对于以着火运输轮为目标朝海上移动的“吉姆Ⅲ”队来说,那副光景看起来就像一座由钢铁构成的山脉在移动。从那里到普拉托地区的官厅区只有四公里不到的距离。敌人的目的自不用多想,他们急速转向,朝着疑似MA的物体的登陆地点赶去。但是,这样的动向全被潜伏于海中的“杰·祖鲁”队察觉到了。
举起装备于前臂的格斗用爪刃预备,三架“杰·祖鲁”各自接近移动于海上的气垫船。双方交错,刺进船底的爪刃轻易将强化橡胶制的气垫组件撕裂,气垫船打滑似地停止运作。被四十节的惯性拖累,机体大幅失衡,被气垫船甩开的“吉姆Ⅲ”摔落海中。尽管不会溺水,并非水陆两用机的MS也没道理能在水中维持运动性。就在连上下都分不清的混乱中,“吉姆Ⅲ”的驾驶员连忙想辨别海面的位置,但映于他眼中的却是直直劈落的高热短刀。
将高热短刀插进“吉姆Ⅲ”的驾驶舱后,“杰·祖鲁”立刻将其拔起,并背对涌上的几道气泡与传导液打水离去。其他的“杰·祖鲁”也收拾了各自的猎物,再度潜身海底,等待着后续的敌方部队。由于这一切都发生在海中,达卡警备队想掌握事态并采取正式的应对行动,还需要几许时间。着火的运输轮与陆续沉没的气垫船,目前仍不过是因果关系未明的事态片段而已——毫不理会那阵混乱,“尚布罗”确实地将异形般的身影朝普拉托地区推进。
巨大躯体引发地鸣的同时,紧急警报的音色也在街区响起。暌违数年,那阵嗡鸣声在市内各处的喇叭传出,让早晨尚未完全睡醒的市街骚动起来,挟带暗中接近的惨祸预兆,警报撼动着达卡的空气。
07:02
“你说达卡遭受敌袭1?”
为了迎接即将发布的对空监视部署,当布莱特正在舰长室洗脸让自己清醒时,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一冲进舰桥,布莱特便高声确认。“是参谋本部传来的报告。”立刻如此回答的梅蓝副长一脸正经,让布莱特尝到被人堵住呼吸的滋味。
“是空袭吗?敌人数量有多少?”
“不知道。本部似乎还没有掌握住状况。与达卡警备队的卫星连线也中断了。”
米诺夫斯基粒子——无论是由敌人或我方所散布,战斗的规模肯定非比寻常。这不会是小事,与这么说着的梅蓝交会眼神,布莱特将视线转向背后的航术荧幕,并且概略计算了从“拉·凯拉姆”的现在位置到达卡间的距离。接获观测到疑似V-TOL船喷射烟的通报,“拉·凯拉姆”将航向定往西撒哈拉地区已过二十分钟余。仍在加速过程中的战舰正行经利比亚沙漠上空,到达卡有五千公里弱的距离。若将加速与减速的工夫考虑进去,抵达达卡是在约一小时后。鉴于战舰在大气底下的加减速性能,已不可能让时间缩短更多。即使先开上宇宙再冲入大气层,在这距离下也会超过达卡的所在位置。只能直接从高空全速赶去吗——
“全舰,乙种警戒配备。要MS部队待命。”
做出结论前,布莱特的嘴已经先动了。眼前既没时间、也没必要等候参谋本部的指示,首先得赶往现场、首先得确认状况,对于针对联邦政府设施的急迫侵害,隆德·贝尔部队被赋有无条件的处置权限。“本舰自现在起将赶赴达卡。加快设定最短航术的脚步。让斥候的‘杰斯塔’搭乘喷射座,上头加装喷射器,将其射上弹道轨道。”一面将能想到的指示发布下去,布莱特坐上舰桥中央的舰长席。“拉·凯拉姆”的一般舰桥横幅为十五公尺强,纵深则为六公尺强,呈现横长的构造,于一般航海部署下共有八名乘员执勤。在警报响起后没过多久,会在警戒配备时增补的两名执班乘员也赶至现场,舰桥里浮现带有些许紧张的活力。
“视情况,也会开启战斗舰桥。各部检查回路!”粗声叫喊的梅蓝,也摆出久隔三年没展现的实战脸孔。即使教育再彻底,训练时也无法制造出这种空气。自觉几天来的倦怠已从脑袋一扫而空,布莱特自言自语地嘀咕:“对方布的是什么局……?”这两天内,“拉·凯拉姆”特地前往中东,只为守候吉翁残党军的动静,但他们零星分布于沙漠的据点,却始终没有醒目的动作。不知道是从天上掉下,还是从地里头冒出,来路不明的敌人突然攻打达卡。“会与通报中的V-TOL船有关系吗?”站在舰长席旁边的梅蓝小声地接腔。
“如果在西撒哈拉观测到的喷射烟,就是来自于那艘‘葛兰雪’……”
“这有可能,但我不认为对方具备足够攻打达卡的战力。要是船上载有‘拉普拉斯之盒’,理应会先思考返回宇宙的方式才对。”
“我听说‘帛琉’也被放弃了。‘带袖的’一伙失去据点后,有没有可能发动不顾一切的特攻?”
“自诩为夏亚后裔的那些人,不至于单细胞到那种程度……我们是被先发制人了吧。”
布莱特多讲的一句,让梅蓝皱起脸上的粗眉。从“工业七号”的异变开始的一连串事件,究竟与达卡遭受攻击有无关联?光从罗南·马瑟纳斯给予的情报来看,根本推断不出真相。如同“拉普拉斯之盒”这个充满谜团的字眼所暗示的,一连串的事件底下,应该有更复杂而根深柢固的缘由存在。只要无法接近那个核心,布莱特明白,自己只会被当成一颗好使唤的棋子,永远在事态的外侧徘徊而已。
他想要情报。可以不必藉由主义或利益等有色眼镜来看的纯粹情报,这就是布莱特想要得到的。这么想着,当布莱特在脑海里唤出几张有因缘的脸孔时,通讯士说道“早期预警机(EWAC)U011要出动了”的声音传来。布莱特则脊椎反射地回了一句“要他们快点”。
“可能还会有后续的出动。要驾驶员保持着出击态势待命。”
“了解,转告MS部队。”
“机关室,反应太慢了。你们在搞什么!”
事情一旦开始,习于应对的身体便自己动了起来。边朝着舰内的无线电怒斥,布莱特观察在这三年内多少已变得迟钝的乘员动作,忍住心中的焦躁,他将视线转回正面。在任由自己陷入盘算之前,得将正确情报弄到手才行。在舰桥全体正因加速的律动微微震荡时,这般想法急速稳固于布莱特的心中。
07:09
由于双肩装备有巨大得覆盖到头部的电子战组件,使EWAC形态的“杰斯塔”远看像是无头的机体。架设于两腕的观测机器也是气派十足,率先离开了MS甲板,EWAC机在穿过与弹射甲板相通的气闸后,便从视野消失得无影无踪。
弹射器上准备有喷射座,EWAC机的任务就是在搭乘上去后,先行到前线将收集的情报回传母舰。虽然有MS搭乘的喷射座速度不到!马赫,但若额外装备喷射器并使其搭上弹道轨道,就能比加减速都需要花时间的战舰早一步到达卡。即使只能早个十分钟的程度,这样珍贵的差距已能在战场决定生死。
加速中的舰内会依移动方向不同,而让身体感到有如登上坡道般的负荷感。气闸开放,解除加压状态的MS甲板上缺乏充足的氧气,因此利迪是隔着头盔面罩目送EWAC机离去的。而后他直接跑在墙际的窄道上,透过悬架的吊舱进入“德尔塔普拉斯”的驾驶舱。利迪之所以会一头扑进去,让自己落得斜栽在线性座椅前的下场,是因为他在无重力状态之下已经养成了习惯。一被驾驶装包得密不透风,就会让人不自觉地产生待在宇宙的错觉。
“注意一点!这里有重力哪!”
将上半身伸进驾驶舱之后,哈南上士隔着彼此接触的头盔朝利迪怒斥。为“德尔塔普拉斯”担任专属整备长的她,在“拉·凯拉姆”之中似乎算是数一数二的整备好手。尽管没有上妆的脸与往后束起的金发都让哈南看起来毫无魅力,但是就一起工作的女性来讲,不会因为利迪的出身便特意关照的这一点,仍然让他感到无可挑剔。“了解!”吼着回答的利迪一面摸起疼痛的脖子,一面将仪表板拉到面前。动力已经启动,全景式荧幕上映出了广大的MS甲板,以及RGM-96X“杰斯塔”排列在甲板上的威武模样。
将预备出击的EWAC机以及停在检修处的一架机体算进去,舰内的MS总数为十二架。会将“里歇尔”与“杰钢”一类的既有机体尽数移去,并替换为评价尚无法定论的新型机,完全是因为此次出航的目的只限定于测试机体。看来“拉·凯拉姆”的乘员似乎也跟自己一样,都对于预定外的事态感到困惑,只得拼死命地去应对。忽然这么想到,利迪跟着思考;敌人在这种时候攻打首都的企图为何?思索到一半,无线电发报‘U001通告各机’的声音,又让他竖起了耳朵。
‘前线的状况判明后,由索顿中队先发。视战况发展,也可能让多特中队出动。各机维持现状,待命出击。’
军服(uniform)1号——担任拉·凯拉姆MS部队队长的索顿中校,带有一种声音听来过于简洁的味道。利迪不禁抬起头,他注视索顿映于通讯视窗上的脸。包含奈吉尔等三连星的成员,索顿中队共有六架机体,而多特少校率领的多特中队同样也有六架机体。利迪不属于任何一支中队。‘所有人都掌握到“杰斯塔”的特性了吧?虽然其中也有缺乏实战经验的人……’打断索顿继续说的声音,利迪放声:“请等一下!”
“我的罗密欧008是由哪支中队指挥?”
‘罗密欧008在编制外。请你在舰内待命。’
“请让我也加入先发!若是在舰内待命,我就无法完成参谋本部直接下的命令。”
在通讯视窗另一端,即使隔着面罩,鹰勾鼻依旧醒目的索顿,正恶狠狠地转动细细的眼睛。利迪也感觉到,听着无线电的所有人正闷声皱起脸看向自己,但他顾不得这些。不管敌人的目的是什么,达卡受到攻击,十分可能与“盒子”有关。要是不能让自己永远置身状况前,就会失去来这里的意义。
‘这段通告不会变更。喷射座的数量有限。先发部队没那个余裕让你加入。’
“‘德尔塔普拉斯’是可变机种,即使在重力下也能自力飞行——”
‘我说过,通告不会变更。’
索顿冷淡的声音中,能嗅出最后通牒的味道,利迪无法将吞进口里的话吐出。对方并不是在刁难。不能让来路不明的新成员加入部队,为实战带来不确定因素。身为指挥官,索顿做出了正当至极的判断。明白这一点的自己,以及执意要屡行“家”的义务的自己。被两个自己给扯裂,利迪又尝到身心扭曲的痛苦,这时,他听见一阵声音插口道:‘队长。’
‘喷射座剩余数为六架。在多特中队出击之际,先发队的喷射座必须全部回母舰。考虑到这点,若是将罗密欧008当成先发队的代步工具,就能为后发队留下一架喷射座。’
和平常一样,闯进通讯视窗的奈吉尔仍旧是一副让人读不出心思的眼神。索顿也承认三连星的实力,这番辩护使动摇的空气散播在无线电之中。
‘相对的,有一架可以不用回来。或许只靠先发部队就能发动空陆两面的立体作战。’
‘但是……’
‘要是能将喷射座留给后发队,还能让负责中继的机体持续滞空。就确保通讯的观点来看也是——’
‘我明白了。那么,就让罗密欧008与先发部队同行。由三连星的人来照顾。’
既然双方有在“欢迎仪式”中交手的因缘,就算将新成员给三连星带领也不会有问题。以有实战经验者的风范,索顿迅速改变结论,留下‘详细资讯随后会告知各位,通讯结束’后,便从通讯视窗上消失。失去答谢的机会,利迪隔着视窗注视奈吉尔那对读不出心思的眼睛。你是什么意思?质疑的视线没有得到回答,切断通讯的奈吉尔也从利迪视野里消失。
‘你可别误解了。’
取而代之地,是华兹的声音从个别回路切入。‘我们没有承认你的技术。奈吉尔队长只是为了顾及效率而已。’
‘没错。不过,你还是欠我们人情哪。参谋本部到底对你下了啥直接命令,之后可要说给我们听听。’
同样是透过个别回路,戴瑞接着说道。这些人原本都会成为UC计划的测试驾驶员,潜伏于事件里的真相对他们来说,大概也是切身的问题。在暧昧间认知到这点,利迪让身子沉沉坐进线性座椅。如果事情能和人讲明,一开始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内心嘀咕到一半,一阵摇撼肚子底部的轰鸣声响彻周遭,甲板内的吊车与索具开始微微震动起来。
声音来自于预备先行离去的EWAC机,载着它的喷射座已经点燃了火箭引擎。跟着则有线性驱动的弹射器发出独特运作声,两道声音相乘在一起后,火箭喷射的轰鸣声便逐步从舰首的方向远去。射出的下一个瞬间,与爆炸声相去无几的巨大声响从隔墙另一侧传来,利迪仿佛看到喷射座拖着长长喷射烟飞去的幻觉。赶过早已超越音速的母舰,名副其实地,那是一颗描绘着抛物线轨道朝达卡飞去的子弹——
希望能赶上。小时候在父亲带领下见识的达卡光景浮现脑海,利迪不自觉交握起双拳。
07:24
集政经中枢于一处的普拉托地区中,也有住宅区存在。虽然大多数都是提供给高级官僚使用的官舍,但其中也有几间让企业作为宿舍使用的集体住宅,这些房屋在达卡的顶级地段构成了一处幽静的公寓大厦区。
正因为这个地段几乎完全实现职住一体,居民迎接早晨的时刻也特别晚。由此到办公大楼区只有两公里不到,若是利用公车或自家用车,即使八点半才出家门也能赶上上班时间。因此,平时每个家庭都要过七点才会起床,但只有这天不同。从七点以前就响起的紧急警报,已经强制将居民们从睡眠中唤醒。
‘继续为您播送新闻快报。军方正于达卡港展开防卫战,普拉托地区一带已发布命令,请居民疏散至警戒区域外。住在警戒区域的观众,请留意电视或收音机的新闻,冷静进行避难。随身行李应控制在必要最小限度内……’
像是有东西坠落在附近的地鸣声,让房屋的窗户跟着摇晃起来,开口时神色紧张的播报员,则在画面中变得模糊。卫星电视无法收到讯号,携带型电视与收音机只能听到杂讯。收看新闻的一名主妇,嫁的是服务于海洋财团的丈夫,那也是在普拉托地区设置分公司的企业之一。她放弃辨识应避难地区的字幕,离开电视之前。这名主妇从杂物间中取出防灾背包,将其背在肩上。从九年前发生议会占领事件之后,整座达卡市的居民都被赋予了准备防灾背包的义务,但她没想到真的会有用到的一天。也让刚满五岁的小孩背上儿童用背包,主妇迅速将换洗衣物与瓶装水塞进包包。“你快一点!”她朝着待在盥洗室的丈夫怒斥。“我懂啊!”这么吼了回去,丈夫的脸看起来还有一半没睡醒。
“不会是防灾训练吧?”
“训练哪会有这种声音?喏,米奇也快点!”
望着电视转播画面,就读市内幼稚园的儿子一副不了解事态的表情。他看到转播画面中冒出黑烟的港口,还悠哉地指着电视说:“啊,是贝纳德公园!”将那小小的身体抱起,主妇走向玄关。一家人是住在大厦的二十五楼。想到要是照这样下去,恐怕连电梯都会停止运作,主妇急着将手伸向门把。就在这时候,至今以来最大的爆炸声响彻于周遭,房间的地板也浮起了几公分。
餐具破裂的声音,以及东西倒塌的声音随后传来。叫道“怎么回事!?”的丈夫冲向窗户旁,主妇也抱着小孩赶到他身边。打开震动尚未停止的窗户,他们来到阳台。由于几乎同高的公寓就盖在对面,这座阳台的景观并不算好,但隔着对面公寓的楼顶,火焰与黑烟正喷涌而上,一幕从未见过、好似全景画一般的光景正呈现于他们眼前。黑烟缓缓膨胀,蕈状的伞面高高在空中张开,无数火球则从伞底逐步扩散向四方。描绘出抛物线,火球撒落在市区之中,主妇目睹到其中一颗飞向了他们。
某种着了火的细长物体背对膨发而上的黑烟,在他们眼前逐渐变大。“那是什么?”“是手吗……?”低声与丈夫如此对话的片段,成了她最后的记忆。“是手手耶!”抱紧指着外面这么叫道的孩子,打算离开阳台时,已为时已晚,那物体直击了一家人所住的公寓。
“吉姆Ⅲ”让爆压扯断的手腕,从斜上方穿进了公寓大厦上层,并且压碎数层楼的地板,深深陷进建筑物之中。仿造人手打造出来的五指埋入瓦砾下,混有玻璃碎片的粉尘爆散而出,笼罩住整栋公寓。像是要将这阵烟尘撕开,两架MS掠过公寓的上空,但对于和建筑物一起粉碎的人们来说,这已是跟他们无关的事情了。
组成每两架一组的队形,不断跳跃的六架“吉姆Ⅲ”朝港口的方向前去。每次着地,柏油地上便出现龟裂,抬起巨大身躯的核融合火箭的喷射烟正掀涌阵阵热风。背对因风压横倒在地的卡车,前头的“吉姆Ⅲ”着地于阿仙奴大街。立刻躲进大楼的死角后,“吉姆Ⅲ”将手持的光束步枪指向大街。枪口朝着的方向,出现了从港口登陆的异形MA身影。
不知道该以虾子或是寄居蟹比喻其身形,那架MA动起身子,威吓一般地将巨大的尖爪伸向前方。就算是再宽阔的大街,也不可能在毫不毁损任何建筑物的情况下让这架MA通过。在它爬过之后,由焦黑瓦砾堆成的路径自港口一路接续至此,途中更有显示出MS爆炸痕迹的大洞。只对峙了短短的一瞬,意外敏捷的利爪将大楼劈成粉碎,“吉姆Ⅲ”则与碎散的瓦砾一同后退到一个街区之前的交叉路口。
不能随便接近对方。包覆在鼠蹊左右的装甲上开有孔穴,那正是令“吉姆Ⅲ”戒慎恐惧的扩散MEGA粒子炮炮口。只要那里一发出闪光,霹哩作响的人工雷光就会放射状地肆虐于当场,使周围的大楼与道路瞬时熔解、飞散。
“从外表看不出,对方速度很快。别站得太前面!”
“总之先引诱它到市区外,将它逼回港口的方向!”
那是“吉姆Ⅲ”驾驶员之间的暗号。当前头的一机吸引住MA注意时,后续五机要趁机散开到对方周围,并各自从大楼死角用光束步枪瞄准。相对于能够轻易躲在六层楼高的大楼后的“吉姆Ⅲ”,MA的全高相当于十层楼高的建筑物,横幅长度更有纵幅的两倍以上。至于将利爪伸出的全长,则恐怕已达一百公尺,要射偏目标反而比较困难,但六架“吉姆Ⅲ”所射出的光束并没有伤害到MA。
受到包围的前夕,MA开启突出于后方的货柜舱门,将小型的物体发射到空中。喷烟由貌似甲壳的货柜区块涌上,总计有十件物体被射出。远看像是飞弹的物体在射出的同时,便点燃了姿势协调推进器,并且靠本身的推力漂浮于空中。
貌似小型气球的物体下方开作三叉,展开宛若花瓣的组件上,绽放有镜面一般的光泽。包围在MA周围的反射BIT迅速移动,挡到了从四面八方射来的光束弹道上,并以其镜面组件将MEGA粒子弹阻挡下来。与被光照射的镜子相同,高热粒子聚合而成的光弹以光速受到反射,使得垂直扭曲的光束被弹向意料外的方位。
受反射的光束贯穿大楼、道路,也穿透了“吉姆Ⅲ”的驾驶舱。遭僚机发射的光束直击,立刻有两架“吉姆Ⅲ”失去机能,随即喷涌出爆炸的火焰。飞散的装甲碎片炸垮街灯,烟雾弥漫的市街涌上新的黑烟。
“它将光束弹回来了……?”
等到队长理解的时候,生存下来的部下早已自暴自弃地胡乱发射出光束,这又让两架“吉姆Ⅲ”被反射的光束所击溃。红褐色机体为爆炸的返照光芒所笼罩,MA若无其事地再度前进。宛如群聚于大鱼周遭的小鱼那般,一并作出行动的反射BIT在空中摇曳;疑似头部的部位上,MA的单眼正在缝隙之中闪烁着。从那目光感受到非人的妖异气息,队长的情绪于瞬间迸发。降落至路边,他让机体拔出光剑,“吉姆Ⅲ”一面以光束步枪朝MA做牵制射击,一面冲进了对方的怀里。
“你这家伙!”
只要能突破BIT的防御阵势,并钻进MA的内侧就有胜算。描绘出Z字形轨道,队长机举剑劈向MA,但迅速移动的尖爪比他更快一步,根本连后退也来不及,“吉姆Ⅲ”就被掐住了。让尺寸匹敌自己身高的巨爪夹住,“吉姆Ⅲ”被高高举起,变成了一只敲向左右大楼的人形榔头。机体三度、三度被甩在空中,最后更以倒栽葱的体势重重撞上地表。于瞬间达到音速的冲击将“吉姆Ⅲ”头部砸扁。从线性座椅被甩出的队长也折断了颈骨,当场死亡,但这对MA而言都无所谓。抛下变成坏掉的人偶的“吉姆Ⅲ”,MA将两支巨爪当作推土机的铲子举起,一边摧毁着碍于去路的大楼,一边持续前进。
构成尾部的巨蛋状气垫撑起其巨大身躯,内藏于两腿的小型米诺夫斯基航空器,则在脚底制造出I力场,靠着与地面的反作用力,质量庞大的巨爪得以灵活驱动。获得在地上才能发挥真正价值的米诺夫斯基航空器的力量,“尚布罗”有如在冰上滑步般前进,并藉着本身的巨大身躯将办公大楼区的建筑物一一推垮。对于总算开始避难的人们来说,那副姿态完全就是钢铁的“怪兽”,区区空袭不能引起的恐惧与混乱,支配了整块普拉托地区。好似小山的身躯每次移动,就会有大楼倒塌,粉尘的怒涛在街道掀起茶褐色的浊流。瓦砾与玻璃的瀑布倾泻至不知该逃向何方的人们头上,被爆炸风压弹开的车子则撞进百货公司的展示窗。
由达卡航空基地起飞的联邦空军战斗机——TINCODⅡ的驾驶员们,从上空一千公尺看到了那幕地狱般的景象。为了进行检修,刚配署的可变式MS都已移送至工厂。除了TINCODⅡ之外,达卡航空警备队并无其他战力,驾驶员们原来是抱着从旁支援的想法出击,然而现场的状况却背叛了他们的预测。理应守在第一线的MS一架不剩地被击毁,可说是毫发无伤的MA依旧持续进击。
‘光束武器对目标无效。允许战机使用空对地飞弹。拖住目标的脚步。’
“可是,市民还没避难完……”
在驾驶舱罩另一端捕捉到逼近眼前的MA威容,驾驶员不禁叫道。隔着滞留的粉尘与喷烟,也能看见蠢动于路上的市民行列。难民集团的尾端与目标距离不到两百公尺,来不及逃跑而留在目标脚边的人也不少。使用飞弹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根本无须多想,但防空司令部的命令并未被推翻。
‘阻止目标接近议事堂是最优先的事项。开始攻击。’
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前往议事堂的中途也有住宅区。一瞬间闭起眼睛,驾驶员将点缀路上的无数衣服色彩赶出视野,回答道“了解,开始进行攻击”之后,他拉下操纵杆。与僚机一同进行攀升,TINCODⅡ在提升高度的同时,也发射出机翼底下的空对地飞弹。
飞弹群亦从后续的两架编队射出,拖着数道白色喷射烟,弹头杀到MA面前。刹那间,MA的扩散MEGA粒子炮发出光芒,浮游于周围的反射BIT也染上同色的闪光。理应朝四面八方放射的光束射向BIT,以BIT为交点,反射又反射的光束交织出一张光网。光网变成一道狂暴闪烁的雷光屏障,让直线前进的飞弹包裹上一层高热粒子构成的薄膜。
火球陆续膨发,爆发的烟雾覆盖住MA。风压粉碎周围大楼的玻璃,来不及逃离的人与车宛如玩具般地被吹飞,但目标明显未受损伤。飞弹全都在MA跟前遭到击坠,并且爆发。
“光束构成的屏障……它是将那当成了防护罩吗!?”
行经目标上空后,战机在飞到港外时紧急转向。一面受到剧烈的横向G力侵袭,驾驶员将火器管制装置切替为火神炮。如果屏障是由反射的光束构成,应该不可能长时间持续张开。用连续炮火突破屏障,倘若顺利,或许还能击坠一架BIT下来。不到一秒内便定好对策,也对僚机做出指示后,驾驶员在抬头显示器的准星上瞄准了目标的背部。指头放上扳机的瞬间,MA忽然转过身,并且迅速抬起本身细长的头部。
酷似蛇头的头部朝上下裂开,左右的护罩也跟着滑移,宛如一只张开大口的大蛇,MA的单眼诡异地发出光芒。位于口腔深处的大口径MEGA粒子炮只在瞬间冒出带电的火花,随后粗大的光带便朝着接近的战斗机编队迸发。
一边从口中吐出光束火焰,由蛇腹构造支撑的MA头部微微偏向右方。一并移动的光带也化成扇形薄膜,扫射过上空。面对威力匹敌舰炮的MEGA粒子炮,不具装甲概念的战斗机就跟纸飞机一样。接触光带的TINCODⅡ转眼间就被剥去外装,驾驶员更在确认到光芒之前便已惨遭焚杀。受到直击的两架战机几乎完全成为黑炭,失去原形的机体四散于空中。剩下的两架战机也被冲击波弹开,还来不及启动逃生装置,就迎接了坠落市区的命运。
坠落的战机随即爆炸,使新的火头在达卡升起。望向墙际整面荧幕上的黑烟,马哈地·贾维忍俊不住地笑出声。“尚布罗”发挥了预料中的性能。即使达卡所有战力都在此集结,也无法在它身上造成任何损伤。深信地上已不会再有大规模战斗的联邦军,竟是如此脆弱。
负责操纵的阿巴斯、负责索敌的瓦里德,以及透过精神感应装置,操纵反射BIT为“尚布罗”张开铜墙铁壁的罗妮。三名儿女的操作都没有需要担忧的地方。只要有BIT的屏障在,“尚布罗”的防空能力就可说是无敌。达卡警备队的MS不足为惧,从海上接近而来的敌人增援则有“杰·祖鲁”部队负责牵制。若不将核弹或热压炸弹投下,联邦根本无以应对,但他们不可能会有在首都中央使用这些武器的胆量。
“方位一四七,战斗机编队再度接近。”
“前方也有MS部队过来。议会周围亦有MS聚集。吉姆型MS六架,坦克四架。”
“对空防御!”
在阿巴斯与瓦里德的报告间,罗妮澄澈的声音交织而入。其敏锐的感性经精神感应装置增幅,驱动着反射BIT对充满的敌意产生反应。犹如生物般地重覆着聚合离散,马哈地对BIT反弹敌方光束的动作感到满意,隔着卷起漩涡的火花望向帝国饭店的高层建筑。在达卡的摩天楼之中,那座高达一百五十楼的超高层大楼显得格外高耸。无视于眼底的地狱,象征西洋物质文明的高楼仍旧以无关己事的表情耸立于彼端——
“阿巴斯,将机首转向方位一七八。”
顺从忽然涌现的狂暴冲动,马哈地下令。“攻击目标,帝国饭店。准备发射主炮。”
坐在前方座席的三个人同时肩膀一颤。“您是说,饭店吗?”第一个转头的阿巴斯开口。也看见罗妮睁大的眼睛的马哈地,发出辩驳:“那不是饭店,而是象征。”
“那象征着玷污我等穆斯林的土地,并且吃垮了这颗地球的白人们的文明。”
“可是,父亲,那里是与作战无关的地方。无意义地让损害扩大,只会煽动人心中的敌意而已。”
无视于说不出话的两位哥哥,从座席起身的罗妮紧绷地望向父亲。承受住她的视线,马哈地静静说道:“罗妮,那里的人都曾嘲笑我。”
“只会在外表上模仿白人,骨子里仍是把刀子挂在腰上的野蛮人……他们是这样看我的。不管是柜台人员、门房,还是擦身而过的客人都一样。即使嘴巴上不说出来,只要看眼睛就知道。不管皮肤是什么颜色,那些家伙都把灵魂卖给了白人社会。对那些人来说,我们不过是兽笼中的动物罢了。为了换取承认多元文化的自我满足,我们这些悲哀的野兽才会被养在动物园里。”
我疯了吗?在脑袋的角落如此自问,马哈地给自己的答案是“那就疯吧”,他从哑口无言的罗妮面前别开目光。父亲、祖父、以及罗妮的母亲,都是在绝望与悔恨中死去,为了让那些灵魂的遗憾得到发泄,自己才会苟活。一边在白人的社会里接触顶级的教养与文化,一边也继续当个憎恨他们的异类,尝尽困苦、欺瞒、背信的滋味。过着如此充满矛盾的人生,即使会心智错乱也是理所当然,但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这个日子。现在不发狂又该如何?是谁一让自己发狂的?
“白人杀了神,并且将用不着的人类丢到宇宙,他们在这颗星球上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会员俱乐部。那座愚弄神的傲慢高塔必须被摧毁,快攻击!”
再度打开口腔,让MEGA粒子炮露出的“尚布罗”抬起沉重的头部。以BIT反弹数发敌弹之后,高出力的光束使得周围空气等离子化,直线伸展的豪光瀑布直击帝国饭店。
光束穿进中间的楼层,从五十二楼到五十九楼被烧穿,光束在瞬间内便贯通至另一侧。光是如此,就有数百人在避难途中被蒸发,但射出时间长达两秒的MEGA粒子不只穿透大楼,更顺着发射角带来了横扫而过的破坏。
贯通大楼的光束由左挥向右,让丑陋的焦黑痕迹扩散在铺有玻璃的外装。帝国饭店遭到横线切开,以横断面而言,它已失去横幅的四分之三,更有纵高七层楼的空间被挖空——理所当然地,以消失的部分为界,帝国饭店折成了两截。
粉尘宛如土石流一般涌泻,丧失支撑的上部楼层缓缓倾倒。一面倾倒、一面瓦解,上部楼层最后终于横躺在地,化作数千吨的灼热沙土,撒落到眼底的大楼群上。融合在一起的瓦砾、玻璃、人类从天而降,让周遭的大楼与道路埋入粉尘底下。周遭建筑的原形逐渐崩坏,而勉强保留住大楼形体的上部楼层又靠到其上,遭压垮的大楼群顿时让惨烈巨响响彻市区。
粉尘构成的海啸注满所有能称为道路的道路,更吞没了陷入恐惧的人们,范围越发扩大。一边身陷于茶褐色的雾霭底下,“尚布罗”将头转向议事堂所在的方角。张开的口腔仿佛正要将天空吞入,使得妖魔咆哮的身影隔着烟尘浮现而出。
08:13
‘各位观众看到了吗!?就在刚刚,帝国饭店倒塌了!这简直像是支撑大地的支柱折断的声音。粉尘与热风甚至也吹到了这里……!’
“达卡的转播影像传来了!”当某个人这样开口时,“葛兰雪”抵达作战空域已经经过十分钟,也将出击前检查从上到下完成了一遍。
约有十名乘员待在MS甲板,零零星星地聚集到甲板的一角。看见护卫机的两名驾驶员也有加入那阵行列,巴纳吉也跟着离开“独角兽”的驾驶舱,凑到了人墙的最后一列。接收到电视转播的讯号,墙上的通讯面板播映出画面,巴纳吉从荧幕看见由海岸上空拍摄到的摩天楼。简直就像城市整体在燃烧般,放眼望去尽是升烟弥漫,达卡的摩天楼有一半已沉入粉尘的汪洋之中——
‘是谁在什么样的目的之下,发动这样的攻击?详细情形完全尚未得知。也有未确认消息指出,被称为MA的兵器上头,标示有新吉翁的徽章……啊,它又发射光束了!正在爆发的是联邦的MS吗?好大的声音。我也不知道自己能继续在这里播报多久……’
变强的杂讯掩没了之后的话语,绽放于画面的爆炸光芒也不复看见。在米诺夫斯基粒子散布下,光是能接到电视转播讯号就已接近奇迹了。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与咽下口水注视着荧幕的乘员们一样,巴纳吉也凝视着拍摄到目前达卡情况的影像。在杂讯另一端,可以看见新的蕈状云因爆发而喷涌。他明白,从中折成两段的高层大楼似乎就是与马哈地进行会面的帝国饭店。像是有大得惊人的压路机开过一样,破坏的轨迹由港口一直线延续而去,前头则是迸发光束光芒的异样物体……若是由上方看去,那架MA也像是一只张开翅膀的甲虫。它践踏过航道上的一切物体,并且让破坏的惨祸逐渐扩大的情状,都能从画面上清楚看见。
这是怎么回事?与罗妮一起走过的街道,让辛尼曼请了酒的沿海城市,就好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地逐渐在消失。和“工业七号”一样——不,在那里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敌我双方都努力想把损害压抑到最低的意思。这里却没有。那架机械正重复着为了破坏而破坏的行动。看来就像是蓄意要煽动起敌意、让损害扩大,藉此夸耀自身一样。
“这不是一面倒吗……?”
“那就是什么‘杜拜末裔’驾驶的机体吗?”
乘员们脸色发青地低语。边注视着MA的动向,特姆拉也是一副被景象压倒到说不出话来的表情。攻打达卡——指的就是这回事?这就是名为马哈地·贾维的男人的做法?心脏阵阵狂跳,感觉到冲上头顶的血液正让自己变得昏沉,巴纳吉握紧双拳。等待这场破坏将达卡铲平,再让“独角兽”降落至指定座标。这就是自己分配到的工作?承认自己身为状况的一部分之后,所谓“状况”的内容就是如此?
我不能接受。不管是容忍这种事的人,或是自以为清楚状况就让人安排进其中一环的自己,我都绝对不能接受。从围着通讯面板的人墙退了一步,巴纳吉仰望默默地横躺着的“独角兽”,以此为契机,他拔腿冲了出去。
穿过MS甲板,巴纳吉来到通往船首的通路。一边忍住想将硬挺的驾驶装脱下扔弃的冲动,他以手动开启闭锁中的气问,朝位于通路尽头的舰桥跑去。这一定是搞错了,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预料外的事态才对。朝着停不下悸动的胸口反覆说服,巴纳吉来到让红色灯照亮的舱门前,他扑也似地冲进舰桥。
定员三名的“葛兰雪”舰桥只有客机操纵室的宽广程度而已。走进门口,旁边马上就有船长席,由那走下一阶的地方则有操舵席与航术士席并列。只用手遮了一瞬由前方窗户照过来的光,巴纳吉看向坐在船长席上的辛尼曼。有些惊讶地转头后,辛尼曼立刻别过目光,领教对方不自然的态度,巴纳吉感到自己就要叫出“船长”两字的嘴僵住了。
操控台的荧幕画面上,播放的果然也是达卡的转播画面。注视着辛尼曼不愿与自己对上视线的脸庞,巴纳吉穿过门口,而布拉特说道“光学感应器出现反应!目标为舰艇等级!”的声音,又让他吃惊地望向了前方。
“方位三零二,距离约六百。种别……似乎是拉·凯拉姆级。目标正在降低高度,好像有意从海边绕到达卡。”
块状杂讯投影在天花板的荧幕上,经过CG修饰后,构成了一艘舰艇的轮廓。看见移动于云层间的白色舰影,即使是巴纳吉,也能判别出那是联邦的宇宙战舰。朝着低语道“是隆德·贝尔的旗舰吗?”的辛尼曼,布拉特若有深意地附和:“要怎么办?”辛尼曼朝巴纳吉瞥了一眼,他答道:
“我们别出手。那架叫‘尚布罗’的MA有铜墙铁壁般的防空能力。就算有增援过来,也没办法轻易接近达卡才对。”
短瞬间对上的视线再度别开,“先和马哈地通报一声。这种状况下雷射通讯大概也传送不到。”辛尼曼接着说。在他的视线前方,是达卡为粉尘与黑烟笼罩的影像。这个人是明白的——对于马哈地作战的实情,以及自己会来这里的事,他都明白。感觉像要被那张顽固脸孔的压迫感扳倒,巴纳吉仍然走进了舰桥。在背后关上的自动门宣告他已失去退路,发出的声响听来格外大声。
08:15
“……没错。敌方拥有强力的火炮与对光束武器。由空中接近是自杀行为。要喷射座中止出击。”
减速的G力减退,可以从望远影像直接观测到达卡之后尚不到五分钟。布莱特自荧幕上确认了比预料中更甚的惨状,他以压抑的声音朝舰内无线电的受话器下命令。映于通讯荧幕的索顿队长焦急地回应:‘能够用舰炮进行牵制,为MS部队制造接敌的空档吗?’
“不行。敌方已经制造出能让MEGA粒子炮偏向的防护罩。若是随意进行炮击,市区会被反弹的舰炮破坏。”
从舰内资料库搜索到的资料中,有反射BIT这个名词。那是在格利普斯战役时由联邦军开始出来的精神感应兵器,尔后则有形迹指出,这项技术已交到新吉翁手中。要说疑似刻印在MA上的徽章也好,这会是新吉翁下的手吗?先行前往的EWAC机也无法接近到半径十公里圈内,凝视着不鲜明的望远影像,感到事有蹊跷的布莱特皱起眉头。已经变更为甲种警戒配备的“拉·凯拉姆”舰桥之内,刚结束另一端通讯的梅蓝悄悄递来一张手写的字条。接过字条,布莱特朝受话器开口:“刚才已和达卡警备队取得联系。”
“他们会调来MS的海上用气垫船。就让索顿中队搭乘那个,从海上登陆达卡。”
‘这样太花时间了“也是不得已的吧。情报显示,港口也潜伏有敌方的水中MS。你们得分两路从港外登陆,左右包夹MA,将其诱导至市区外。由侵攻路线来看,敌人的目标肯定是议事堂。”
只要判别出目的地,就能先一步准备好包围的阵形。由于要边破坏路途上的障碍物,MA的脚程没有那么快。面对低声问‘他们的目的是劫持议会吗?’的索顿,答道“不知道,国会应该在休会中”的布莱特,又因异样感噤了口。没错。占据唱空城的议事堂没有用。没有战略的一贯性,敌人重复着像是只为破坏而破坏的攻击——简直像在发泄经年的怨恨。
果然,这明显与新吉翁以往的做法不同。砸下殖民卫星或陨石来让目标溃灭还有可能,但从能听到哀号的距离直接蹂躏都市,并不是他们会有的心态。到底是为什么?朝情报量不足的脑袋发出质疑,在判别局面上完全慢了的自己让布莱特咬紧牙关,而另一阵说道‘容我报告!’的声音又让他抬起头。
‘请让罗密欧008先行赶往现场。若是可变形的“德尔塔普拉斯”,即使单独作战,也能发动立体性质的攻击。在主力部队登陆之前,我可以先吸引住敌人的注意。’
插进通讯荧幕后,利迪少尉一口气说完自己的主张。被那全神贯注的眼神压倒,布莱特一时失去斥责对方强辩的时机,他反而先直截了当地答道:“会被打下来喔!”不显畏惧的利迪则立刻反驳:‘我会让无人的喷射座同行。’
‘可以将喷射座当成盾牌,在遭到击坠前立即退离,然后变形成waverider由低空展开进攻。只要把大楼当成防壁利用,应该就能瞒过敌人的眼睛。’
有道理。马上做出判断,布莱特一面朝公用回路问道:“你怎么看,索顿队长?”索顿回答:‘关于罗密欧008的事情,我想交由舰长裁定。’MS部队队长声音中透露出超越了焦躁,已经属于愕然的情绪,布莱特闻言有了呼叫另一名驾驶员进行通讯的意思。
“奈吉尔上尉,你有在听吧?你的意见如何?”
‘反正是个没办法与部队进行配合的累赘,让他随自己高兴去做不是挺好?’
不改平常那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奈吉尔像是早有准备地做出回应。尽管言词辛辣,但他只会对自己承认的对手用这种口气。“有派出斥候诱导登陆部队的必要。”也确认了梅蓝如此插话的表情,布莱特以鼻子呼出一口气,然后重新握起无线电的受话器。
“好,就让利迪少尉先行赶往现场。但任务是侦查,别太过深入。”
08:22
右舷弹射甲板的闸门开启,强风夹带骇人呼啸吹进舰内。虽说几已感不到减速的G力,“拉·凯拉姆”的船速仍接近音速。弹射器两侧状似隆起的船体受风压挤轧,咯轧咯轧、喀哒喀哒的震动声不间断地传进耳朵。将隔着装甲传来的那些声音赶到意识外,利迪握紧操纵杆。与其连动的“德尔塔普拉斯”手臂抓住喷射座的握柄,仪表板上亮起数据吻合的标示。
‘航道净空。罗密欧008,射出准备完毕。’
通讯长的声音响起。那是阵一丝不苟的男性声音。美寻与“拟·阿卡马”的大家不知道怎么样了?忽然这样想起,认为多思考也无益的利迪甩过头,随后奈吉尔说道‘少尉大人,你可别心急’的声音又让他抬起了低垂的目光。
‘我说的只是真心话而已。要是让你战死,我睡醒时可会不舒服呢!’
“我明白。达卡是我熟悉的地方,我会先过去准备带路。”
‘首都就跟自家后院一样吗?真不愧是议员的公子。’同样是透过个别回路,戴瑞插进一句风凉话。‘我们和你还没分出胜负,别擅自先挂掉了。’也听见华兹如此插话的声音,利迪回答“了解”的嘴角微微扬起。坏话也算是精神安定剂之一。自己似乎还是比较适应驾驶员的习气。短暂怀抱起苦涩的感伤,利迪随即将其抛开,他将重新绷紧的脸庞朝向正面。
‘利迪·马瑟纳斯,罗密欧008。要出发了!’
喷射座轻轻浮起横向滑移至舷外,在逆风吹袭下一口气脱离母舰。让攀在喷射座的“德尔塔普拉斯”放低姿势,利迪设法承受比想像还强的风压,看着前方远去的“拉·凯拉姆”边调降高度。俯视着维德角半岛的海岸线,利迪让机体下滑至海上五十公尺的低空。先行于达卡外海的母舰身影为云朵隐没无踪,滞留在半岛尖端的几道黑烟烧烙进利迪的视网膜。
朝水平线彼端看去,在海与空与大地交融的一点上,有道变成污垢滞留的黑色痕迹。那是由达卡燃起的升烟——到底有多少损害已经造成?以冲击波蹬向眼底的海面,利迪飞行在半岛沿岸的速度略逊于音速,不消两分钟,他已抵达能用肉眼辩认其惨状的位置。自二次迁都以来,藉着将资本集中投入,而获得惊人繁荣的宇宙世纪的曼哈顿,如今则成了一座巨大的火葬场——由黑炭般冒出升烟的摩天楼,以及满是瓦砾的地表所构成的火葬场。
吹过高层大楼的盛行风将喷烟带到海上,眼下已经连火灾发生在哪都无法判别。弥漫的粉尘扩散至普拉托地区全体,使得由港口延伸至市区中心的破坏痕迹难以辨视。被铲平的瓦砾险径横幅一百公尺、长度则超过两公里,宛如牵引机在玉米田里横越留下的一条轨迹。那是条灼热的轨迹,倒塌的大楼重重交叠、被爆发扯碎的MS散见各处。
在最初迁都后没过多久,曾与父亲手牵手走过的崭新首都,面容如今已不复见。由鼻腔吸入空气,利迪压抑就要冲上脑门的血气,进一步调降高度,让机体直线飞行于贝尔·艾尔工业地带。眼底是瓦斯化学工业中心以及化学精制厂林立的海埔新生地,利迪选择了大幅迂回的路径接近市区。做出这种破坏的敌方MA在哪?凝神注视着比邻而立的大楼群缝隙,在隔着喷烟确认到新的爆发火焰的刹那,蠢动于摩天楼脚跟的红褐色块状物穿越利迪的视野。
“在那里……!”
比想像的还大,这就是利迪的第一印象。从敌机与大楼的对比来推算,其全高将近有“德尔塔普拉斯”的两倍,伸出巨爪的全长则能匹敌中型舰艇。闪烁于它周围的光芒,就是情报中指出的反射BIT吗?以目光追寻着依角度不同,发光方式也会跟着改变的浮游物,利迪原想以扩大视窗将其锁定,霎时,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令他拉起操纵杆。
利迪感觉到,背对“德尔塔普拉斯”的MA微微挪动身子,并且恶狠狠地转动了单眼。让喷射座抬升高度的下个瞬间,MA发出闪光,类于雷鸣的重低音随后疾驰过滞空的机体脚跟。撕开粉尘的面纱,霹哩作响的闪光包裹住眼底的瓦斯化工中心。液化瓦斯储存槽瞬时破裂,喷发出红莲火焰,但利迪并末看见其下场。机体受冲击波影响而上升,承受到扑面而来的热风,利迪索性让机体冲进膨发于眼前的巨大火焰。听着炎热地狱中的隆隆轰鸣声,在全身竖起鸡皮疙瘩之前,利迪便让“德尔塔普拉斯”脱离了喷射座。
成为自由落体仅只短短一瞬,变形成waverider的“德尔塔普拉斯”穿透黑烟而上升。MA再度发出光束,将无人的喷射座粉碎成尘屑。爆发产生连锁,背对着陆陆续续喷涌出火焰的瓦斯化工中心,利迪将waverider机首调往市中心。利用陷入火海的工业地带的热与烟做掩蔽,机体一口气冲进摩天楼之间。
变形为waverider的“德尔塔普拉斯”在速度上并不比喷射座。选中距MS行进路线隔了两个街区的大街,利迪将大楼当作护盾,并藉由高度三十公尺的低空飞行让机体滑翔至该处。路上的车辆被冲击波震开,左右大楼的玻璃一片不剩地碎裂。与MA的距离破五百公尺之后,利迪再度进行变形,让转换为MS型态的“德尔塔普拉斯”降落在路面。承受到加速度的机体脚底陷进柏油地,滑行了两百公尺才总算停止。
在重重交叠的大楼另一端,可以望见举起巨大尖爪的MA身影。“德尔塔普拉斯”架着光束步枪放低姿势奔跑于大楼间,然后将背靠到一栋面对交叉路口的百货公司。推倒路径上的大楼,阵阵推进的敌人要来到两个街区之前的路口,用不着三十秒。若是在极近距离下开火,BIT应该来不及反应。宛如人探头而出那般,“德尔塔普拉斯”将头部从建筑物后头伸出,窥伺着周遭的情况,利迪顺势发现蠢动于百货公司窗户的身影。那两道貌似与二十公尺高的巨人对上眼而吓得后退的人影,似乎是负责在百货公司打扫的老人与女性。
还有人来不及逃走?无法立刻理解自己看到什么,利迪凝视扩大视窗映出的两人脸孔,光束发射的巨响随即在近距离传出,使利迪讶异地看向正面。有架“吉姆Ⅲ”冲撞对面的大楼朝这里退,同时不停乱射手中的光束步枪,跌坐在路口。一看到在两块街区前的交叉路口劈下巨爪的MA的头部前端冒出,那架“吉姆Ⅲ”便立刻以装备于双肩的飞弹发射器开火。
利迪来不及阻止对方。没经过仔细瞄准就发射的飞弹直击沿街的大楼,使得爆发的火焰连续膨发而上。利迪看见其中一发飞弹穿进百货公司的玻璃窗,并且在建筑物深处引爆的景象。由内部迸发的风压与冲击波炸开数层楼的外壁,在爆散的瓦砾中,利迪也清楚看见老人与女性的身躯就夹杂在里头。
朝着被粉尘与喷烟笼罩的大街,“吉姆Ⅲ”仍胡乱地以光束步枪开火。利迪擒住那架机体的手臂,并将其拉到百货公司倒塌造成的死角。‘凯尔被宰掉了……!’朝着胡言乱语的驾驶员,利迪透过接触回路向对方发出怒吼:“你在做什么!”
“竟然在这种地方用飞弹!市区里还有人耶!”
‘可是,我们不能让那家伙接近议事堂……’
“你只为了保住那种面子,就……!”
怒斥到一半,利迪再度从背后感受到令他毛骨悚然的寒意。反射性踩下踏板的瞬间,某样宛如闪亮镜子的物体从百货公司的死角现踪,放电的光芒与巨响立刻占据了利迪的五感。
承受住MA发射的光束,反射BIT将直角偏向的MEGA粒子弹折射进“吉姆Ⅲ”的驾:驶舱。尽管在前一刻已经脱离现场,“德尔塔普拉斯”仍无法完全避开“吉姆Ⅲ”爆发后的冲击波,机体撞毁大楼的外部招牌,倒到了路上。受到线性座椅的缓冲装置所保护,利迪勉强得以保持住意识,他立刻利用姿势协调喷嘴让“德尔塔普拉斯”起身。随后,旁边的大楼爆发性地溃散,MA的巨爪铺天盖地般逼近了“德尔塔普拉斯”的头顶。
从那庞大的身躯来判断,其敏捷度以及眼光之快简直令人无法置信。MA的头部在倒塌大楼的那端现出踪影,单眼更隔着喷烟闪闪发光。惨叫出声,利迪一股脑地点燃主推进器。动能与脚力相乘,一跃而上的“德尔塔普拉斯”躲过巨爪追击,再度变形为waverider挥空的巨爪抓碎地面,脱离时,waverider让飞散的碎片砸中了机体下部。
“别开玩笑……!”
闪避掉随即齐射的扩散MEGA粒子炮,在利迪让机体纵转的过程中,从其他方向飞来的实体弹命中在MA身上。坦克形的下半身与战车唯妙唯肖,上半身则近似人型的“钢坦克Ⅱ”部队,开始从议事堂方向展开炮击。两肩备有的一百二十公厘低反动加农炮喷出火光,多方飞来的炮弹让MA装甲点起着弹的火花。包围住MA的BIT一起发出光芒,飞向四面八方的光弹烤焦周围的大楼,更穿透了“钢坦克Ⅱ”的机体。爆发,飞散,落下。惨烈的哀号此起彼落,四处都可窥见来不及逃离的人们,下一个瞬间,他们的身影便让崩落的瓦砾与火焰所抹去。不分男女老幼,一瞬之前仍具人类形体的肉身,都逐步化成了零碎的肉块。
“他们根本没有理由,要因为这种事而死……!”
如果,这就是“盒子”引发的惨剧。利迪让机体变形,他一面俯冲,一面将光束步枪的扳机扣到底。被BIT弹回来的光束撕开粉尘,掠过“德尔塔普拉斯”头上。直接着地于数块街区前的马路上,机体又开火射击。不顾反弹的光束擦过盾牌,叫道“跟我过来!”的利迪再度让“德尔塔普拉斯”跳跃。
“我不会让你再杀任何人。‘盒子’的牺牲者有我一个就够了……!”
光束步枪吐出光弹,不到一秒便反射回来的光束摇撼着机体。利迪奋不顾身地持续攻击,并且一点一点地让机体后退到沿岸。总之得先将MA诱离市区,让避难的民众有时间脱离才行。能撑得了多久?这么思考的头脑完全无法运作,反覆进行着等于自杀行为的射击,“德尔塔普拉斯”飞舞于达卡的天空之中。
08:40
重复进行着绝望性的牵制射击,联邦的MS打算将“尚布罗”诱离,它应该是为了让避难民众逃走才这么做的。那是在“帛琉”战役中遭遇过的新型机体——利迪少尉的“德尔塔普拉斯”,这点巴纳吉也能判别得出来。
会是同型机体,或者战斗的正是利迪少尉?注视着夹带杂讯的空摄影像,巴纳吉怀抱一项结论:这不是在旁观看的时候。他转身离开“葛兰雪”的舰桥。手才伸向自动门的开关,辛尼曼问道“你要去哪里?”的声音便抛了过来,巴纳吉涌上热潮的身体颤然做出反应。
“我要驾驶‘独角兽’出击。只要能解开拉普拉斯程式的封印,就没有理由再让这种事情持续下去了吧?”
不与辛尼曼面对面,巴纳吉以压抑的声音说道。要是看到对方的脸,他可能会大骂出口。打算直接穿过门口的巴纳吉,在听见回答“不行”的强硬声音后,再度停下了脚步。
“现在出击的话,会受到狙击。要等到清扫结束之后。”
“清扫……有好几个、好几百个不相干的人们死了耶!你觉得这样对吗!?”
“这是作战。没有所谓对错。”
并未别开对上的目光,辛尼曼斩钉截铁说道。受对方强势的眼光所压倒,巴纳吉一瞬间认为,真的是这样吗?他也跟瞥向自己的布拉特交会了视线。布拉特本来也想将抱怨的目光抛向辛尼曼,但他无功而返地将脸转回正面。
这些人也都明白事情会如此发展。这太奇怪了。这样是错的。甩开辛尼曼紧盯不放的视线,巴纳吉打算这次一定要走出门口,但是——
“别去。”
不容分说的声音传来,一股冰冷的感触同时吹过了巴纳吉背脊。回过头,巴纳吉将辛尼曼依旧毫无动摇的眼睛,以及握在他手上的手枪枪口一起纳入了视野。
“船长……”如此低吟,操舵席的亚雷克站起身。布拉特只隔着座席椅背抛来观望的目光,没做出干涉的举动。被枪口对准的身体僵住,巴纳吉一边感觉到力量正从肚脐之下逐步流失一边咕哝:“你是认真的吗……?”瞄准的自动手枪纹风不动,辛尼曼以沉默作回答。
与在马哈地身上感觉到的一样,一股彻底不相容的刚毅由辛尼曼眼中流露,那股刚毅化作风压,让巴纳吉的身体摇了一下。在沙漠与达卡瞥见的哀伤眼睛,以及眼前空洞有如黑暗深渊的眼睛。不去思考哪边才是对方的真心,巴纳吉再度确认,这两者都是辛尼曼具备的特质,他回望眼前的漆黑瞳孔。荧幕之中又出现新的爆发,烧灼城市的白色闪光渐渐扩大——
08:44
就在陷入火海的工厂地带越发浓烟密布,倒塌的饭店残骸被烟雾遮蔽的瞬间,奈吉尔·葛瑞特察觉到由脚边冲上的危险压迫感。
“来了哪……”
凝视着流动的海面,“杰斯塔”七号机举起光束步枪预备。载着“杰斯塔”疾驰于海上的气垫船操舵手,则尚未发觉到潜伏于海面下的压迫感存在。他只想着要尽早横渡这片飘有升烟雾霭的海面,驶到达卡沿岸。要是为这种反应力普通的家伙分神,原本感觉得到的东西都会变得感觉不到。奈吉尔回望身后,隔着全景式荧幕,他看向后续跟上的戴瑞机与华兹机。见到他们各自让趴在气垫船上的“杰斯塔”绷紧神经,并且将光束步枪保持在随时可以射击的位置,奈吉尔确信自己的知觉并未出错。
达卡警备队送来的代步工具——气垫船的总数为六艘。自达卡港外海十公里的海域由“拉·凯拉姆”出发后,索顿中队分别乘上待命于海面的气垫船,并分为两队逐步接近达卡沿岸。索顿率领的队伍是从工业地带的北侧登陆,奈吉尔率领的三连星则是由南端的贝纳德海岬深入内陆。之所以各自避开直抵港口,是为了警戒潜伏于港内的敌人对我方展开迎击,但若靠这点程度的工夫就能逃掉,也用不着大费周章地绕路了。敌人早就察觉我方的接近,他们已经分散潜伏在海中守候。鉴于水深已低于四十公尺,如果要发动攻击,这一带就是敌人能出手的极限。
“戴瑞、华兹!坐船旅行就到这里为止。空中换乘!”
听见队长毫无预警地高声宣布,两人附和‘了解!’的声音从无线电传来。‘你们要做什么!?’也听到气垫船操舵手如此叫道,交代过“与后续僚机横向排成一线,等我们一脱离,你们就立刻散开”之后,奈吉尔让机体起身。
隔着约一百公尺的距离,船体几乎呈长方形的气垫船横向排成了一线。屈膝跪在平台上的“杰斯塔”各自以双手握着光束步枪,并且让闲置于背部的专用盾牌在左腕侧面展开。盯着横越于一公里前的海岸,奈吉尔以开展向四方的直觉持续补捉着脚边的压迫感。不连贯地溶在海中的压迫感收敛于一点,开始散发出杀气。像是被冰冷的刀械抵在背后,这种令人发毛的感觉是——!
“上吧!”
奈吉尔叫道,踩下脚踏板。背部与小腿的推进器一起点燃,三架“杰斯塔”同时从气垫船上蹬起。在旧世纪以前就已运载过笨重战车的气垫船,并不会因为MS这么一蹬便翻覆。被高出力的推进器所举起,奈吉尔飞舞至三百公尺的高度,他看见有黑影缓缓地从气垫船的航迹底下浮出。
没有预测到我方突然让机体抬升的举动,新吉翁的水陆两用MS在对气垫船发动攻击时有了犹豫。戴瑞机与华兹机各自斜向跃起,于奈吉尔机脚边交错的瞬间,两架机体同时举起步枪朝黑影开火。穿进海面的MEGA粒子之矢让海水沸腾,爆发性的水蒸气一涌现,裂开的海面顿时浮现背负两具水流喷射背包的敌机背影。奈吉尔立刻将准星瞄向目标。
“在那里啊……!”
扣下的发射扳机与“杰斯塔”的食指连动,步枪发射出光束。由上空射下的一道雷光刺入圆筒型的喷射水流背包,更贯穿了潜伏于海中的敌机腹部。瞬时膨胀的闪光驱散海底淤泥,化作超音波的冲击波使得海面水分变为蒸气。因爆发而掀涌的海水喷发而上,在巨大水柱耸立于海上之后,让空气鸣动的重低音随即扩散在达卡沿岸。
首先收拾掉一架。操纵着变成自由落体的机体,奈吉尔在气垫船上进行软着陆,他背对着声势汹涌的水柱细查沿岸。戴瑞机与华兹机交错于空中,在他们换乘至彼此的气垫船之前,奈吉尔已将隆起于海岸一角的水泡纳入视野。宛如一名上岸的潜水夫,滴着水的敌方水陆两用机迎向海岸,下个瞬间,推进器点燃火光,其机体开始攀登面朝海岸的崖壁。
一边跳跃,敌方机体舍弃腹部的压载舱,并折起两腕的爪刃。光是如此,原本矮胖的身影便摇身一变,展露出属于萨克型机种的人型,敌机随后又从肩上的防水匣取出光束机枪。大颗的MEGA粒子弹由崖上连射而下,让气垫船周围窜起数道细细的水柱。“别停下来!直接跳上去!”如此叫道,奈吉尔在发射牵制的光束之后,便一口气跳向了海岸线。
在留有自然景观的贝纳德海岬附近,机体降落在水深五公尺左右的浅滩,并且以光束步枪再度射击一发。把高约三十公尺的海崖当成护盾,扣下扳机回以颜色的敌机躲到断崖另一端。趁此空隙,载着戴瑞机与华兹机的气垫船陆续登陆,让装设气垫的船底上了海岸。“从这里开始没办法再利用气垫船,各自散开。”这么做出指示,奈吉尔的“杰斯塔”不断踹着海岸的沙子,让机体靠近崖壁。
从气垫船下来的戴瑞机与华兹机一面以步枪朝崖上瞄准,一面向左右分散。潜伏的敌机还剩几架呢?索顿的小队平安登陆了吗?受到米诺夫斯基粒子侵袭的雷达根本派不上用场,奈吉尔望向滞留于连绵断崖另一端的升烟,并且以手势朝着各自躲进海崖死角的戴瑞机以及华兹机打出信号。“杰斯塔”左手的指头指向戴瑞机,跟着又抵到了自己的主摄影机上头。等着收到侦查指示的戴瑞机采取行动,奈吉尔将光束步枪的枪托紧紧地靠上“杰斯塔”的肩膀。
“少尉大人,你可要撑住哪……”
以这句低喃做为发难的契机,奈吉尔让机体放低姿势,开始移动。持续在市区中心发出的战斗声响,让空气断断续续地发出震动,也使众人无法听进海潮的声音。
08:46
漂浮在空中的无形杀气,有时会忽然凝集成一阵风。那就是敌人攻击的前兆。闭上眼睛,罗妮将意识集中在横向吹来的“风”上头,并想像自己朝着风吹来的方向伸手。
拾取到罗妮脑中的想像,精神感应装置与反射BIT产生连动,促使防御网在“尚布罗”的左侧张开。反弹的光弹凿穿大楼屋顶,直追变形为战斗机回避的敌方MS而去。这家伙与其他人不同。在意识底部咕哝出口,罗妮咬了嘴唇。其他敌机只会毫无计划地攻击,但这架可变式机体却散发着一股明确的压力。无论如何都要将我方诱离的坚定意志化作强风,吹进罗妮的头盖骨。
睁开眼,罗妮从正面的主荧幕确认对方的机影。凝视着再度变形为MS,并且移动于大楼与大楼死角间的瘦弱人型,罗妮在前方的交叉口上辨识出聚集的难民行列,为此她倒抽一口气。尽管登陆之后已经经过近两个小时,但罗妮并未发现具组织的避难活动的形迹。受到联邦MS过于散乱的行动所逼,避难民众也只能杂乱无章地四处流离。结果避难的行列在眼前的交叉路口碰上,打算各自逃向不同道路的人群全挤成了一团。手持扩音器高声制止的警官们,则完全没有发挥诱导的作用。
为了守护避难民众,那架可变式机体正在孤军奋斗。对方反覆进行着无益的牵制攻击,只为改变“尚布罗”的航道。疼痛窜过如此理解的头脑,罗妮将手凑向头盔,她在动弹不得的车阵中发现了一辆校车巴士。那与在议事堂前庭看见的是同一辆。跌倒哭泣的女孩子就在那上面——
“父亲。”
甩了甩头痛越发加剧的脑袋,罗妮目光转向背后。“前方有太多避难民众聚集。我们先折向沿岸,从东侧进攻议会吧。这么一来,那架缠人的可变机也会安静。”
“不行。‘尚布罗’的能源并不是无限的。我们没有余裕绕路。”
坐在机长席上,马哈地仍将视线投注于荧幕,一动也不动。那刚才为何要无谓地消费能源,用主炮破坏饭店呢?“可是……!”拉高音量的罗妮,与眼神意外沉静的父亲对上了目光,这一让她吞进原本要说的后半句话。
“罗妮,我们绕的路已经够多了。从这里开始,要选择最短的路径。这也可以成为往后起事者的榜样。”
这么说道的马哈地,在听见瓦里德报告“正面,有战车过来了”的声音后,再换上另一张脸,他将似乎已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的目光投注于荧幕。命令道“将其扫灭”的眼神顿时扭曲,抬起细长头部的“尚布罗”将律动传进驾驶区块。蕴藏疯狂的律动窜上背脊,罗妮不自觉地想起身,然而阿巴斯说道“罗妮,集中在防御上”的声音,又让她咽下了这口气。
“父亲说的没错。要是持续受到实体弹直击,就算是‘尚布罗’也会支持不住。”
已经没有退路了。看着长兄透露出弦外之音的眼睛,也看见从交叉路口另一端逼近而来的两架“钢坦克Ⅱ”,罗妮无奈地坐回位子上。由双肩挺出的炮身小小地闪烁,“钢坦克Ⅱ”隔着避难民众的头顶发射出滑膛弹。罗妮闭上眼,让意识融入于精神感应装置。反射BIT展开于机体前方,放射出的扩散MEGA粒子炮一偏向于各处,“尚布罗”的庞大身躯便为剧烈闪耀的光束屏障所笼罩。
接触屏障的滑膛弹爆散开来,黑烟弥漫到霹哩作响的光网上。等离子化的空气弹开周围的瓦砾,也震飞在交叉路口不得动弹的校车巴士。巴士的车身宛如让巨人踹飞地高高弹起,砸到了避难民众的行列之上,在视野边缘看到那副光景,罗妮一股脑地重新闭紧眼睛。那架可变式机体立刻从横方发射出牵制的火线。你们在搞什么?要杀多少人你们才肯罢手?坚定的怒气化作“风”吹袭而来,让罗妮头痛欲裂的脑袋更添负担。
我是在做什么?这样的想法由意识底部窜起,让感应波出现了些微的紊乱,但已学习到展开模式的BIT并未变得迟缓。隔着眼皮,光束反弹的闪光对眼球造成苛责,罗妮深陷于系统中的身心正在挣扎。
08:47
“……我不记得自己有把你硬绑上船。照理来说,你也可以选择不穿那套驾驶装。会认为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是因为你的想像力不够。”
背对着在荧幕中发出闪光的“尚布罗”,枪口与目光都毫不动摇的辛尼曼说道。和第一次碰面时一样,那是亲手杀过人的眼睛——宛如石头一般,毫无表情的漆黑瞳孔。一边尝到被人强词夺理,几乎要跌坐在当场的滋味,“船长事前就预测到这些了吗?”巴纳吉挤出发抖的声音问道。“所谓镇压都市,指的就是这么回事。”辛尼曼回答的声音在“葛兰雪”狭窄的舰桥内回荡不去。
“镇压就是开火攻击无关紧要的地方、踩扁逃亡的人吗?这根本连战争都称不上,只是在发泄恨意而已……!”
令人联想到围棋黑子的眼睛微微颤抖,被坚硬胡子覆盖住的嘴巴则露出语塞的迹象。没错,巴纳吉回想起来,这个人第一次拿枪指着自己的时候,也没有扣下扳机。他只短短说了一句“不用管小孩子”,就什么也没做地走了。
对方与自己并不是没办法互相了解。这个人的心也在哀嚎。“船长,请你要他们停止做这种事。”巴纳吉咄咄逼人地朝辛尼曼接近了一步。
“你也明白吧,那个叫马哈地的人并不正常。再这样下去,达卡真的会全部毁灭。”
巴纳吉望向对方动摇的眼睛,与枪口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一步。辛尼曼坐在船长席上的身体并未移动。
“和那种人比起来,你看这个世界应该看得更清楚吧?如果你想说这就是战争,那为什么要把我带去沙漠?为什么要救玛莉妲小姐?她会叫船长MASTER并不是因为她是强化人。和我一样,玛莉妲小姐的心灵也是让船长救回来的,所以她才会——”
“闭嘴!”
沉沉的冲击扑上巴纳吉脸颊,飞出去的身体撞到了墙壁。狭窄的舰桥里无法让人倒下,巴纳吉直接瘫坐到地板,在他对不上焦距的视野里,辛尼曼正盛怒地站着。
“别讲得你好像都懂。我会关心你,都是为了得到‘盒子’的钥匙。毕竟先将你拉拢过来,对以后也比较方便。”
对方放话的声音,回荡于巴纳吉耳鸣不止的脑袋之中。你骗人,发出到一半的声音在嘴里溶解,巴纳吉望向坐在航术士席的布拉特。才在对上的视线里感觉到一丝尴尬,布拉特使什么也没说地将脸转回到正面了。
“你刚才说,这不是战争对吧?张开眼睛看清楚,战争里就会发生这种事。没有主义、没有名誉、更没有尊严。有的只是杀人的家伙与被杀的家伙而已。”
揪起驾驶装的领口,辛尼曼硬要巴纳吉站起,并将他抡向操控台。手撑着荧幕,看见红黑色火焰正在画面中闪烁,巴纳吉不禁背过了脸。
“能够一口气死成算是好的。还有人是让更残酷的方式,从活着的时候一直被折磨到死。发泄恨意有什么不对?我们的战争本来就还没结束。”
“这种理论……跟放火烧了吉翁城镇的联邦军又有什么不一样!”
辛尼曼鲠住声音,但巴纳吉没有空观察对方的眼神。再度飞来的耳光打在脸上,巴纳吉第二次跌坐到地上。出现轻微脑震荡的脑袋耳鸣着,牵丝的鼻涕滴在地上。这似乎成了一项契机,巴纳吉体内的热潮减退而去,想要站起身的下盘也突然失去力气。辛尼曼呆站着,巴纳吉就连仰望对方脸庞的气力都没有,一滴又一滴,夹杂唾液的血珠从他低垂的脸上滴下。
想像力不够。对此巴纳吉无话可答。实施镇压作战时会出现伤亡。心里缺乏这种真实感,却还是走到这一步的自己——不,并不是这样。死一百人是太过火,但死十个人就无可厚非,巴纳吉在心里某处敲着这种算盘,更容许自己成为状况的一部分。这是为了辨明“盒子”的真面目、这是为了尽到自己的责任;在心里准备出这些说词,结果自己却是从独善其身的立场在看待事情,并且行动。
辛尼曼不一样。他从最初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他在这个前提下加入了作战,现在也仍想要扮演好被分配的角色。即使作战中有失当的部分,那也是接受马哈地提案的新吉翁高层的责任,辛尼曼并没有接受批判的必要。军队正是如此运作的组织,而辛尼曼则是彻头彻尾的军人。巴纳吉领悟到,他会对“独角兽”出手相救,会对自己付出关心,是因为那全都是工作的一环。一方面对玛莉妲投注父亲般的爱情,辛尼曼也一直将其当成战力在利用。一边待在无名无实的落魄军人集团中卧薪尝胆,同时也将对联邦的憎恨隐藏于心,若有必要,这个不容小觑的男人就会彻底变得冷酷——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自己的心中会如此高昂?他的话、他的眼神都扎进了自己胸口,让心里感到绞痛不已。为什么?
一边说着这就是现实,其实他自己根本就不能承认。把并非出自本心的想法硬当成真心话来讲,他在折磨着自己。身为军人的责任、照顾“葛兰雪”乘员的责任。不将这些扛起来,他就什么也没办法做,但一将责任挑到肩头,则会让不符本心的想法附到自己身上,有时更得扼杀本身的声音。他明明知道,这正是人悲哀的地方。对于自己怀着一颗无法在最后一线妥协的心,他明明就感到无所适从——
“悲哀的人们……是为了抛去悲哀才活下来的……真心地讲出这种话的人,是有资格揍人的。我愿意被那种人揍。”
就在巴纳吉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时候,话已经从嘴里说了出来。擦去嘴边的血迹,巴纳吉抬起头,面对面地望向挑了眉毛的辛尼曼。
卡帝亚斯、玛莉妲、塔克萨与“拟·阿卡马”的众人都是如此。一边被过去所束缚,一边受组织的规范所限,那些人仍打算贯彻个人的意识。接受着他们的支持,才会有现在待在这里的自己。扶着墙壁,巴纳吉让摇摇晃晃的身体站起,他握紧双拳,并且紧盯着对方说道:“现在的你没那种资格!”
“想揍人的话,就揍你自己!”
顺着大吼的气势,巴纳吉挥出了右拳。尽管辛尼曼立刻避开了这一记,但他魁梧的身躯却撞到背后的操控台,显得有些踉跄,巴纳吉马上又往上挥出左拳。蓄胡的脸孔让上勾拳打个正着,吼道“你这小鬼……!”的辛尼曼举起手枪握柄挥下。巴纳吉则乘隙冲进辛尼曼的怀里,用全身体重赏了对方肚子一记头槌。
或许是撞到骨突的缘故,闷声吭出一口气的辛尼曼让手枪脱了手,跌坐在地板。巴纳吉立刻骑到对方身上,隐隐作痛的拳头猛挥,接连不断地打在被制服在地板的蓄胡脸孔上。
“自己欺骗自己,讲得你好像都懂一样……!你其实也明白,这只是在滥杀无辜而已,根本就不能弥补任何事……!”
挨中三记拳头,嘴角渗血的辛尼曼猛然睁开眼睛。他揪住正要挥出第四拳的手臂,才叫道“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小鬼!”,熊一般的腕力就把巴纳吉的身体轻轻松松地举了起来。巴纳吉束手无策地被举起,随后辛尼曼的鞋底便从正下方踹进他的肚子。让人踹飞到后头,巴纳吉的后脑杓重重地撞在地板上。
“你要我原谅联邦吗?开什么玩笑,原本有妻子跟小孩的人是什么心情,你怎么会知道?别说是用自己的命来抵,就算拿全世界来换也换不回她们。她们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石,是可以将诞生的意义、活下去的意义全部教给我的宝石。在她们被折磨至死之后,我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你能懂吗!?
自己骗自己这种事,我根本就做不来。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刻,甚至还想立刻下去帮忙呢……!”
“就因为这样……!不能因为你自己看过地狱,就也将其他人一起推进地狱啊!”
吐出嘴巴里的血,巴纳吉用力蹬向地板,再度用身体冲撞对方。让低吟道“你这缠人的小鬼!”的辛尼曼揪住胸口,巴纳吉被对方压在墙边,但他马上胡乱抬起腿,猛踢辛尼曼的要害。忍住溃不成声的惨叫,辛尼曼变得青黑的脸孔逐步占据巴纳吉的视野。庞大的身躯才向后倒下,辛尼曼便连巴纳吉一起拖倒,两人双双在船长席旁边的狭窄空间跌跤。
双方立刻揪住对手的胸口,一争相压制彼此,两人的身体在地上扭打翻转。做你觉得该做的事,把“就算这样”继续讲下去。受到脉动于身体内侧的话语激励,巴纳吉一直想咬向辛尼曼的喉咙,将他的下巴推开,辛尼曼则怒声喝道:“布拉特!别光在旁边看,快打发掉这家伙!”巴纳吉用眼角余光看见亚雷克正慌忙地准备起身,但是——
“不好意思,我现在手离不开。请您自己想办法。”
别管他们。像是这样暗示着,制止亚雷克的布拉特淡淡说道。“你们……!?”如此低吟,辛尼曼的手臂失去力道,巴纳吉将掐在自己下巴的手掌向旁边挥开。朝着讶异的蓄胡脸孔用拳猛捶,巴纳吉再度将上洋身就要坐起的魁梧男子压回地板。抓着船长席的扶手,辛尼曼勉强免去了倒向后方的下场,他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吼,并将树干般粗壮的大腿伸向对方。
巴纳吉被反击的一脚深深踢进肚子,弹飞有两公尺远的身体重重撞上墙壁。变得无法呼吸,只得将嘴拼命张大的巴纳吉,就那样瘫软地坐到了地板上。即使想站起来,膝头也使不上力,巴纳吉全身都变得跟心脏一样痛苦,他弯下身子,肩膀不停因喘息而起伏。辛尼曼圆圆的肚子也上下波动着,肿起的睑颊则望向了天花板。
两人份的喘息滞留于舰桥,毫不问断的引擎声逐步将其吞没。亚雷克只隔着椅背微微抛来视线,布拉特对两人则是看都不看一眼。动着已经分不清楚是哪里痛的身体,巴纳吉将辛尼曼纳入视野,并且用力将手臂从地板上撑起。忍住穿透头盖骨的尖锐痛楚,巴纳吉一边缓缓撑起靠在墙壁上的背脊,一边让喉咙颤抖着发出模糊嘶哑的声音:“我不懂……我当然不懂……”
“不管是妻子与小孩被杀的痛苦……还有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都不懂……”
自己说不出“就算这样”来反驳。还无法真正理解他人悲哀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这么说。对此再理解不过的巴纳吉咬紧牙关,硬是让麻痹失去知觉的膝盖立了起来。辛尼曼连嘴角的血也没去擦拭,他将肿胀眼皮底下的眼睛转向巴纳吉。
“但是,只因为不懂……只因为悲伤的事太多……就让心灵停止去感受,是不行的。”
可以自已为自己做出决定的唯一零件——为了忘记悲伤,人们的生命才得以继续。把以往听进心里的话语当作支柱,巴纳吉将两脚跺向地板。
“我有颗能够体会别人悲伤的心,这一点我并不想忘记。我想成为能承受悲伤的人……就跟船长一样。”
辛尼曼微微睁大了眼睛,巴纳吉与对方交会视线的时间不到一秒。下一个瞬间,对方或许就会从自己背后开枪。这样好吗?如此自问,巴纳吉在自答之前已经把手伸向自动门的开关,他憋住呼吸,走出了舰桥之外。
将通路吹来的外部空气吸进肺里,并睁开短暂闭上的眼睛,巴纳吉在丹田使上力气,然后跨出步伐。自动门关闭声传来的同时,直盯在背部的视线也被阻绝,只剩笼罩红色灯光的通路留在眼前。辛尼曼没有用手枪。只要有意,他明明随时可以击毙自己,但他却没这么做。是顾忌到“盒子”的钥匙吗?承受住涌上心头的问号,巴纳吉接纳了如此得来的现在,他握紧拳头跑去。
从身体深处萌生的“热潮”,正压制着阵阵作痛的脉动,扩散到全身。只要穿过这条阴暗的通路,就能抵达“独角兽”等着的MS甲板了。
08:50
由挠性机械臂支撑的巨爪被举起,跟着便顺势劈了下来。头部遭一击粉碎,“吉姆Ⅲ”的机体滚到马路上,然后直接被袭来的巨爪当废铁般地捏碎。
宛如一头踏扁人类的巨象,缓缓抬头的MA发出钢铁咆哮。另一架“吉姆Ⅲ”由大楼死角冲出,并且一面发射装备于双肩的飞弹,一面拔出了光剑。接触到光束屏障的飞弹冒出火球,“吉姆Ⅲ”则纵身一跃,从上头举剑朝MA劈下。但反射BIT的力场并不会因为这点程度的攻击就产生动摇。
为闪烁的高热网所擒,机体四肢像是触电般地发抖,而后重重摔在路面。“吉姆Ⅲ”撞飞弃置于马路的车辆,更刮去了数十公尺的柏油地,瞄了一眼受创的僚机,利迪发射出牵制的光束。同时他又抓起“吉姆Ⅲ”的手腕,并将其拉进倒塌的大楼死角中。随后,MA挥下巨爪,劈碎了两机原本所待的路面。
‘是象牙海岸的援军吗……?’
“吉姆Ⅲ”驾驶员的声音透过接触回路传来。“虽然你讲错了,但援军就是援军。”利迪回应,并让“吉姆Ⅲ”的手臂搭上“德尔塔普拉斯”的肩膀,用搀扶伤兵的要领让僚机站起。在移动到下一个街区的路口前,继续传来驾驶员问‘只有你?其他人呢:?’的朦胧声音,绊住脚步的“吉姆Ⅲ”跪到了路上。“你振作点!”利迪开口怒斥。
“登陆部队马上会过来。还能动的话就赶快撤退。”
利迪边说,边将最后的能源CAP装上光束步枪,并隔着大楼瞪向卷起烟尘前进的MA。不知道是不是分神对付潜伏于沿岸的水中MS,拉·凯拉姆队到现在还没有与利迪进行通讯。达卡警备队的MS也已大致后退完毕,正在议事堂周围展开最后的防线。如今已没有手段能阻止MA进击,也无法诱导来不及逃难的市民,但利迪也不能从这里撤守,让敌人加快脚步。看着机能不全的警示在状态画面上到处亮起,还能撑得下去,利迪在心中如此低喃,他让满身疮痍的“吉姆Ⅲ”靠到大楼上,并重新举起残弹八发的光束步枪瞄准。
‘平衡仪故障,这架机体已经不行了……’
像是要叫住利迪一样,“吉姆Ⅲ”由后伸来的手腕拉住“德尔塔普拉斯”的手,驾驶员的声音跟着传来。不知为何,利迪心头一冷,回望对方的机体。
‘这前面有医院,不能让那家伙再往前……你身上的步枪弹还有剩吧?’
“嗯……”
‘那好,我试着滑到那家伙脚边。要是能顺利钻进去,你就对我开火。’
利迪感觉到“吉姆Ⅲ”那具有裂痕的主摄影机,仿佛与具有体温的人类视线重叠。“这……!这种事我做——”朝着咽了一口气的利迪,那名驾驶员语气平静地强调:‘你非做不可。’
‘只要能用爆风在那张光束屏障上开洞,就再好不过了。听好,可别直击发电机哪。’
嘱咐过后,在“德尔塔普拉斯”搀扶下站起的“吉姆Ⅲ”踏到大街上,但脚步却显得踉跄不已。毫不理会喊“等等……!”的利迪,“吉姆Ⅲ”点燃背包的推进器,弹射似地让前倾的机体前进。
‘乔尔!你要听妈妈的话……!’
驾驶员的叫声由杂讯底部传出,两腕拔出的光剑同时发振出粒子束。来到交叉路口的MA恶狠狠地转动单眼,才睥睨着猛冲而来的“吉姆Ⅲ”,迅速组成防御阵型的反射BIT就发出了光束的反射光。
“吉姆Ⅲ”的右腕连光剑一起被弹飞,装备盾牌的左腕也从肩头逐渐扯裂。即使如此,持续前进的“吉姆Ⅲ”仍直直冲向光束屏障,让几乎烤焦的机体钻进了MA脚边。严重程度更胜方才的杂讯充斥于无线电,通讯忽地中断。从僵住的“吉姆Ⅲ”身上践踏而过,MA若无其事地打算继续前进,由正面捕捉到此情此景,利迪搁在步枪扳机上的手指颤抖着。
“混帐!”
自己又成了看人赴死的角色。靠着由肚子里挤出的声音抛去犹豫,利迪扣下扳机。MEGA粒子弹由“德尔塔普拉斯”的光束步枪迸射而出,直飞向防护罩无法遍及的MA脚边。理应直击在“吉姆Ⅲ”身上,让爆压打乱BIT阵势的光束,却在命中前一刻遭挥下的巨爪弹开,变成向四方扩散的零碎粒子。
抗光束覆膜。不只能用反射BIT反弹光束,那家伙在“爪子”上也施有抵销MEGA粒子的覆膜,对于死角的防御可说臻至完美。绝望感贯穿利迪背脊的瞬间,那道巨爪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挥出,占据了全景式荧幕的视野。
原本打算后退的机体由地面浮起,跟着则有猛烈的横向G力侵袭驾驶舱。大楼壁面以惊人的速度迎面扑来,就在利迪不自觉地闭上眼的刹那,爆发性的冲击与轰鸣声便将“德尔塔普拉斯”包覆住。
让MS巨爪掐住的机体,被重重抡向了沿街的大楼。云雾般的粉尘由粉碎的大楼中涌现,与瓦砾一同被捞起的机体,这次又狠狠地被抡向对面的大楼。支撑着线性座椅的辅助臂咯叽作响地摇晃,利迪的脑袋埋进由仪表板弹出的气囊里头,在他撑起身子之前,新的冲击又接踵而至。将“德尔塔普拉斯”从瓦砾下拖出后,MA将擒住机体的巨爪举至头顶,并藉助重力将其砸向地面。
尽管利迪马上点燃背部的推进器,却没能收到多少减速的效果。“德尔塔普拉斯”的背部重重摔在路面,机体有一半陷入了碎裂的柏油地。抓住机体下半身的巨爪制服其行动,而另一只巨爪则缓缓举到“德尔塔普拉斯”的头顶,展露出要将其大卸八块的恶意,锐利的爪刃已然张开。预测到自己的身体将被这一击粉碎,并且拆散得零零落落,利迪咬紧带有血味的牙关。
到此为止,是吗?什么也办不到,谁也救不了的自己即将死在这里。受冲击搅拌的脑髓挤出这些想法,还真令人讨厌,正当利迪在不具真实感的心里自言自语时,扑通,一阵熟悉的波动穿过头盖骨,他察觉到与其共振的身体打了哆嗦。
扑通,扑通。连续发出的波动从头顶穿透,被驾驶装包裹的皮肤渐渐竖起汗毛。与心脏同步鼓动,撼动着时空的那阵波动——隔着MA巨爪仰望天空,利迪在粉尘弥漫的另一端看见一阵闪耀的光芒。行经遥远高空的光芒来源,似乎正逐步减速,让光辉与波动逐渐增强。
那家伙要来了。直觉与影像连接在一起,麻痹了被制服在路面的身体。就连近在咫尺的死神面容也看不进眼,利迪凝视着让升烟熏成褐色的天空中一点。
08:53
右舷的侧面舱门完全开启,因气压差所产生的水蒸气一流去之后,全景式荧幕便显示出由上往下奔流的薄薄云气。从云层间能窥见七千公尺下的地面,更能窥见燃起墨汁般黑烟的达卡市街。
即使是从这里,也能清楚辨认出“尚布罗”经过的痕迹。看着纵贯灰色都市的漆黑破坏轨迹,巴纳吉咽下一口口水,然后牢牢握紧已逐渐熟悉的操纵杆。由水平飞行的“葛兰雪”机腹悬吊而下,在悬架的拘束具解除之后,“独角兽”便会如炸弹一般地被抛向地面。从舱门涌入的气流正轰鸣作响,整备兵特姆拉则以不输其势的声音吼道:‘真的要这样做!?’
‘下面还在战斗。如果现在下去,你一定会被狙击!’
‘无所谓,随小鬼高兴……对吧,船长?’
模仿着辛尼曼的口气,布拉特说道。即使影像回路并未接通,从声音中仍听得出他在苦笑。巴纳吉也扬起嘴角,但脸上随即传来一阵刺痛,他又往整张肿胀的脸喷了一次消炎喷雾。忍住满脸疼痛,在巴纳吉不停眨眼的时候,特姆拉的声音传来:‘上面是这样说的。没问题吧,巴纳吉?’
“是的。特姆拉先生,以及‘葛兰雪’的各位……还有船长,谢谢你们的照顾。”
没有人回应。觉得这样正好,巴纳吉关上头盔的面罩。已经不需要话语了。该接纳的东西,自己已经全部接纳在心里了。‘你那什么口气?少讲不吉利的话啦!’无视于声音中带有疑惑的特姆拉,巴纳吉正面望向眼底的市街,然后向辛尼曼应该也在听着的无线电做出告别的离舰报告。
“巴纳吉·林克斯,‘独角兽钢弹’,要出发了!”
系留住四肢的拘束具被解除,遭卸下的“独角兽”自“葛兰雪”脱离。穿透云层,成为自由落体的白色机体撕裂气流,大举扑来的G力将巴纳吉压向线性座椅。高度计的数值逐次下降,受黑烟笼罩的达卡细部渐渐变得清晰。
粉尘弥漫,周遭尽是粉碎的大楼群,更有MS的残骸溃散四处。堆积成山的瓦砾散发余热,底下应该埋着无数的尸体。作梦也没想到会死于今日,原本各自有预定行程的人们,现已成为知性与血性的残渣——漆黑的浓烟由该处喷发而出,在巴纳吉眼中看来,缭绕的升烟就像拥有意识一样。杀人的一方与被杀的一方——那股气息平等地由两者散发而出,并化作一层冰冷刺骨的覆膜,将“独角兽”包覆进其中,好似在传达人们不得善终的怨念。
扑通,如此响起的脉动与其呼应,巴纳吉感觉到体内的“热潮”已然醒觉。那是“独角兽”的脉动……不,那是接纳了驾驶员的心,并使其得到机械性增幅的机体脉动。愤怒、憎恨、打倒敌人。那股脉动来自于自己,它想让心灵成为持续爆发的炉心,好让精神受系统控制……!
“没错,我应该要生气的。这太没道理了。”
不自觉地把话说出口,巴纳吉舔了带有血味的嘴唇。扑通,脉动大声响起的“独角兽”也给予回应。
“你是为此被制造的。面对不合道理的事情,就非得战斗才行。但别被愤怒所吞没。”
像是感应到巴纳吉的想法,在肚子里翻搅的热潮也开始摇摆。由感情迸发的热潮,希求的心所孕育出的热潮。不能让它熄灭。可是,也不能被它吞没。不使其褪去、不沉溺其中,要让它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果这是由体内制造出来的东西,自己没道理会驾驭不住。怀着兼有光明与黑暗的心,取其中间的途径——
“我并不是‘盒子’的钥匙,而是活生生的人。我也是与不合理的事物战斗,并且尽可能想往前进的人之一,而你则是负责为那种人增幅力量的机器。
如果你能体会人类的心,也能体会心中感到的哀伤,‘钢弹’!将力量借我吧……!”
扑通,扑通,扑通。脉动加速,染红的仪表板亮起NT-D的标志。鼻子里一阵刺痛,与脉动同步的心脏也加快鼓动的频率。闭上眼,巴纳吉想像出一道迎面而来的大浪便在睁开眼睛的同时,将手从操纵杆上放开了。
像是与睁开的眼皮相互呼应,复眼感应器由开启的面罩底下露出。同一时间,全精神感应框架一边发光一边扩张,额上的独角也逐步展开为V字。张开的盾牌承受住气流,让自由落下的机体回转一圈,靠自己意识“变身”的“独角兽”随即在天空中伸展四肢。精神感应框架的磷光从中迸发上让“钢弹”的形体显现于达卡的天际。
头枕上的拘束具铐住头盔,减轻抗G负荷的药剂随渗透压注入体内。感觉像是被浸渍在凝重的液体,一秒好似被拉长为十秒,感觉就连自己的心跳听起来都变得缓慢——巴纳吉告诉自己,没问题,我能控制得住。看了数值已破两千公尺的高度计,巴纳吉望向急速逼进的地表。“尚布罗”的位置、被其巨爪抓住的“德尔塔普拉斯”的状况,巴纳吉全都了解。包括自机由大气滑落的预测落下曲线,他都能清楚判读。
重新握住操纵杆,巴纳吉将现在需要的思维传送给自动意向撷取装置。拾得感应波的感应装置与精神感应框架连动,机体在空中翻身,并伸出装备于左腕的光束格林机枪。比巴纳吉扣下扳机的速度更早,两挺四连格林机枪便已吐出大粒光弹,让灼热的光之豪雨朝“尚布罗”倾盆而下。
来不及张开光束屏障,“尚布罗”因直击的苦痛而扭身,在它上头,则有拖曳出红色磷光轨迹的白色机体飞过。“独角兽钢弹”的缰绳肯定掌握在自己手上。一面冷静地判断,巴纳吉持续扣下想像中的扳机。被无数光弹笼罩的屏障冒出剧烈闪光,“尚布罗”的庞大身躯好似在害怕。
08:54
穿越反射BIT的MEGA粒子弹烧灼到装甲,驾驶区块首度被激烈震荡所贯穿。连防眩遮光罩也无法完全抵销的闪光占满荧幕,过于耀眼的光芒让罗妮不禁背过脸去,她听见瓦里德用近乎惨叫的声音说道:“是‘裂角’!”
“离‘裂角’出动的时机还早吧!不对,它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感染到马哈地的动摇,“尚布罗”的机体跟着倾斜。巨爪顺势离开了地面,摆脱拘束的可变机立刻脱离现场。于攻击意识形成后同时放射的光束——“风”。感觉到已无空闲去察觉“风”的动向,罗妮在目送变形飞离的可变机之后,便将意识凝聚在从上空接近的新敌人之上。无暇咀嚼“裂角”这个字里头的意义,罗妮设法集中在精神感应装置的操作上,然而吼道‘马哈地·贾维!’的愤怒声音又让她睁大了眼睛。
‘“盒子”的封印马上会解除。再继续战斗也没意义,立刻让军队撤退!’
罗妮认识这声音。一个名为巴纳吉·林克斯的姓名浮现于脑海,罗妮回头望向背后的机长席。“‘裂角’的钢弹……是‘盒子’的钥匙在说话吗?”如此低吟,马哈地的面容逐步为怒气所占据。
“那么,你为什么要妨碍我们!是辛尼曼下的指示吗!?”
‘这不是任何人的指示。我说过,再战斗下去也没有意义。如果你不撤退,我就要用“钢弹”的力量阻止你继续侵略!’
与那名少年判若两人的声音传来,同时间,白色机体降落在“尚布罗”前方。如同刚才的宣言,机体伸出装备于左腕的两挺光束格林机枪,展露其成为难民护壁的意志,那肯定是罗妮在新闻影像中看过数次的“钢弹”没错。相异于单纯敌意的鲜烈之“风”由那吹来,罗妮再度回望父亲脸庞。“与‘葛兰雪’的通讯呢?”向阿巴斯询问后,马哈地得到“没有回应”的答覆。“辛尼曼那家伙背叛了吗:!”怒骂了一句,他将拳头抡向操控台。
“……无所谓。将‘裂角’——‘钢弹’击溃。”
在讶异地转过脸的瓦里德旁边,阿巴斯也将动摇的视线抛向父亲。“可是,那架机体上有‘拉普拉斯之盒’的情报……!”狠狠瞪向高声反驳的长兄,马哈地喝道:“闭嘴!”并且将充血的目光投注向荧幕。
“反正那只是外星人与我们在口头上的约定。既然对方有意阻挡,就必须强行突破。前进,用‘尚布罗’的爪子将那架‘钢弹’撕裂……!”
说这话的人,有着狰狞的面容。坐在机长席的身影看来格外卑微,罗妮感觉到胸口中有某种东西被解开了。这就是圣战吗?连巴纳吉这样的少年都要与我们为敌,我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缓缓浮现,逐步将精神感应装置夺去的意识拉回肉体。接纳父亲高昂情绪的“尚布罗”发射出扩散MEGA粒子炮,由内侧向外扩张的那股压力,苛责着罗妮与BIT相系的思维。
08:55
等离子化的空气遭撕裂,放射状飞散的光束长针将周围大楼刺垮。白色MS立刻让机体后退,只在后方约三百公尺处的交叉口点燃煞停的推进器一瞬,它在速度未减的情况下垂直拐弯。几乎达到音速的机体将路上车辆弹飞,被撕开的人气变成水蒸气,拖曳出白色轨迹。
“‘独角兽钢弹’……是巴纳吉·林克斯吗?”
从脚边望向刻画于粉尘中的白色航迹,利迪将半已愕然的目光投注到意外的闯入者身上。“拉普拉斯之盒”的钥匙,以传说中的白色机体为蓝本,由UC计划所打造出的产物。可说是一切元凶的那架机体,再度救了自己——
撒落着精神感应框架的磷光,蹬向路面的“独角兽钢弹”齐射手中的光束格林机枪。从外表上看来,其机体正毫不停留地玩弄着MA,但反射BIT张开的屏障并不会允许攻击在身上造成致命伤。被弹回的光弹在“钢弹”蹬过的大楼上留下焦黑弹孔,而热线的网目也已张于其去向之前。尽管“钢弹”一面以盾牌的I力场将攻击化解,承受反作用力的机体仍减慢了速度,便使得MA的扩散MEGA粒子炮有机可乘。
在无重力下,那架机体能以宛如瞬间移动的速度为豪,但现在却被浓密的大气所绊住,深陷其中。利迪甩甩头,告诉自己思考应该摆到以后,他让变形成waverider的“德尔塔普拉斯”紧急掉转方向。被光束绊住而阵脚大乱的“独角兽钢弹”一背撞在大楼墙壁上。没放过机会,以惊人速度回头的MA随即将巨爪戳向对手。在其脚边,仍有刚才那架勉强保留住原形的“吉姆Ⅲ”躺着——将反射在主摄影机上的光芒捕进视野,利迪毫不犹豫地扣下光束步枪的扳机。
自斜上方贯穿而来的光束箭矢穿过“吉姆Ⅲ”,使其机体转变成亮橘色的火球。膨发而上的冲击波让四周的大楼瓦解崩溃,更使爆炸的风压充斥于所有巷道,MA那首当其冲的庞大身躯立刻剧幅倾斜。被火焰笼罩的MA抬起头,当钢铁正哀号一般地咯叽作响时,利迪让变形成MS的“德尔塔普拉斯”紧急降落。推进器在着地的同时点燃,机体藉着与气垫船同样的原理疾驰于路面,并且一把抓起埋入瓦砾的“独角兽钢弹”的手臂。
“快跳跃!这不是能规规矩矩应付的对手!”
‘利迪先生……!?’巴纳吉如此回应的声音,利迪并未听进耳里。他拉起“独角兽钢弹”,并在确认对方独力站稳的同时便让主推进器喷发火焰。“德尔塔普拉斯”的机体纵身跃起,“独角兽钢弹”紧接着点燃推进器追随。两机刚从现场跳离,MA的巨爪就发出了咬合的声响,放射于四面八方的光束则错综于黑烟缭绕的天空。
千钧一发地逃离光束构成的天罗地网,两机降落于相隔两块街区的大街。在林立的大楼遮蔽住MA身影前,利迪凝神观察其庞大的身躯,他确认到尾部的气垫组件已经损伤。那是“吉姆Ⅲ”爆炸造成的损伤。换言之,这家伙并非不死之身。只要打破光束的屏障,就能将其击败。问题在于,该如何让BIT的阵形崩溃。
瞬时间,利迪脑中闪过一个主意。看着在旁边着地的“独角兽钢弹”,又望向握于其右腕的专用光束步枪,利迪让“德尔塔普拉斯”将手掌放上对方的肩膀。“我们得针对一点进行突破。”朝着接触回路这么说道,利迪从视窗中叫出普拉托地区的地图。
“将你的打击力与我的机动力合而为一,就能打穿它的肚子。那挺光束麦格农可以用吧?”
‘弹药只剩一发就是了。’
“那么,机会就只有一次而已。坐到我上头。以waverider接近对方后,先用格林机枪扫射。趁着BIT被牵制的空隙,再发射光束麦格——”
窜上心头的冰冷寒意将下半句话抹去。解除接触,利迪让“德尔塔普拉斯”脱离现场。“独角兽钢弹”亦退至后方,同时间,喷发而出的MEGA粒子弹冲断大楼,使得粉尘膨胀扩散。
‘利迪先生……!’巴纳吉喊叫的声音流经杂讯底部。“有话待会再谈,要上了!”利迪大叫,让纵身跃起的“德尔塔普拉斯”变形成waverider。于眼底看着爆炸溃散的大楼,战机紧急旋回,并且一面闪躲MA狙击,一面让高度下降。自大楼楼顶猛力一蹬,“独角兽钢弹”跳到waverider上头,承受住三十吨余质量的机身顿时大幅倾斜。
设法将失速前夕的机体拉起,利迪延着道路绕往MA背后。采取蹲跪姿势的“独角兽钢弹”也让背部的主推进器喷发,得到两机份推力的waverider二举提升速度。闪躲着紧追于后的光束,机体飞往帝国饭店倒塌后的残骸背面。才进行紧急旋回,机上的“独角兽钢弹”也立刻让机体朝旋回方向倾斜,它好似驾驭滑雪板那般地抓握住waverider几乎横倒的机体完成近九十度的旋回,穿越于摩天楼之间的两机直逼MA而去。
自己果然和这家伙在直觉上很合。将既甜又苦的真实感藏进胸口,利迪全开节流阀,让机体尽可能压低高度。飞行中的“德尔塔普拉斯”掠过大楼缝隙,待在上头的“独角兽钢弹”则把左腕的格林机枪挺向前方。就是现在,与利迪默念的时间点一丝不差,四连装的枪身一边回转一边射出MEGA粒子弹,细密的光弹豪雨扫过了MA斜上方。反射BIT的编队将其弹开,绽放出四散的闪光。一面高速移动,一面追着扫射出光束的敌机,集中于一处的BIT移动到MA上方,貌似寄居蟹外壳的气垫组件出现了短瞬的破绽。
好机会。利迪口中叫道的瞬间,MA的庞大身躯却猛然回转上让飞散的瓦砾掀起爆发性的粉尘。瞬时转了一百八十度的MA口腔上下张开,MEGA粒子炮的炮口正望向两机。利迪拉起操纵杆的同时,MA也吐出粗大的MEGA粒子光带。霹哩作响的炽热大气叩向机体,与冲击波一同袭来的飞散粒子烤焦下方的飞行装甲。位于光束弹道下的大楼楼顶一栋不剩地熔解,在瓦砾有如火山弹一般炸上天空时,waverider惊险万分地从炎热地狱中逃脱。
‘可恶……!’巴纳吉如此低吟的声音从接触回路闪过。明明只差一口气而已。利迪也咬紧牙关,并且瞪向由下方远去的MA。
“就是不能简简单单地收拾掉吗……!”
08:57
乘坐于变形为战斗机的可变式MS,闪避掉主炮炮击的“裂角”躲进大楼死角。“风”呼啸而来的感觉渐渐远去,罗妮屏息追寻起重叠的两道机影。两股气息合而为一,两架MS掀起足以让反射BIT产生物理摆动的“风”。“一直闪来闪去……!”坐在机长席的马哈地如此怒骂。
“才从新吉翁的船现出身影,这会儿又跟联邦的MS并肩作战。这架‘尚布罗’,可不会让那种跟蝙蝠一样见风转舵的‘钢弹’击坠……!”
无视于握着操纵杆的阿巴斯,马哈地操作起主炮的准毕。“尚布罗”缓缓挪动,完成第二发充填的炮口追寻着远去的敌机。看见贸易中心大楼就位于弹道上,当罗妮欲出口制止时,马哈地的指头已完全按下主炮的发射钮。“尚布罗”再度吐出炽热的光带,白热化的空气让闪光染遍荧幕。
受到直击的贸易中心逐步熔解,贯穿上层的破洞渐渐扩大。失去支撑,上层的构造物倾斜崩坍,直到坠落地面为止,根本没费上十秒钟以上的工夫。以全高由上算来三分之一处为界,化作巨大火把的贸易中心断成两截,落下的构造物则在脚边引发海啸般的猛烈粉尘。看着与瓦砾一同坠落的无数人类,罗妮听见肉块摔到地面并反弹的声音。沉沉的声响回荡于脑中,感觉到飞散的内脏仿佛黏进了头壳内,罗妮浑身颤然。
不分男女老幼,大楼中的人们全都溃裂崩解,变成一团团连人类形体都不具的秽物。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常驻于大楼内的人理应有时间避难。罗妮一方面以理性说服自己,另一方面,人类溃裂的声音却毫不间断地接连传出,生命最后的惨叫与哀号,以及人们活活烧死的呻吟都朝她一拥而上。好痛、好热、救命——数千道声音如此嚎叫着。罗妮也听见与议事堂前面跌倒的那个女孩一样的哭声——
“父亲,可以住手了……!”
解开领口的扣具,罗妮脱掉并丢弃与精神感应装置连动的头盔。不自觉地这么做了以后,她忍住仍然无法消退的恶心感,并且回望背后的机长席。
“‘裂角’说得没错。再战斗下去也没有意义,我们回去吧。”
无视于肩膀颤然抖起的两名兄长,罗妮直视父亲的眼睛。先是露出愕然的表情,随后说道“你说什么……?”的马哈地目露凶光,罗妮不禁由内藏精神感应装置的座席站起。
“我们的想法,应该已经充分传达给人们了。阿拉有着一颗慈悲与宽容的心,这是我所学到的。再继续制造杀戮,我们等于是背弃了神。”
爬上座席旁的短梯,罗妮接近机长席。对于说道“你在做什么,回位子上”的马哈地不予理会,罗妮靠到他的身旁。
“联邦的城镇中也有妇孺。父亲,请你发发慈悲……”
“闭嘴!你忘记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了吗?”
马哈地挥开打算伸到自己肩膀上的手,他将锐利如刀刃的视线抵向罗妮。被忘记收敛力道的手臂推开,罗妮的背撞到了后头的墙壁。
“在战后混乱的时期中,你母亲杀了联邦的士兵。她杀的,是在难民营中打算非礼穆斯林女性的卑劣士兵。审判完全是单方面的。你母亲被宣判死罪,我却没办法救她。就为了守护公司的信用,就为了守护受诅咒的‘杜拜末裔’的遗产,我只好对你的母亲见死不救!
我做的一切忍耐,都是为了这个时候。我要用这架‘尚布罗’摧毁议事堂,促使所有的穆斯林一同起事。家族悲壮的愿望明明就要实现了,现在连你都要背叛我吗!”
眼泪从猛然睁大的眼睛流落而出,濡湿了父亲的脸庞。这不是父亲,这种男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这么想着,罗妮却又发觉,或许自己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真正的姿态,她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正在心中扩张。与接获母亲死亡的消息时一样,以往所待的世界与自己被切割开来,感觉就像被遗弃在黑暗之中——现在这个瞬间,自己切身体会到的正是失去亲人时,那种根本无法形容的失落感。
礼拜时那道总是耸立于眼前,有如山峰般高大的背影,已经不复存在了。垂下头,罗妮将背靠着墙壁,她以下定决心的脸孔重新望向马哈地。迅速拭去泪水,不与女儿对上目光的马哈地说道“屏障会变弱,快回座位”,注视着那样的父亲,罗妮悄悄将手伸向脚踝。
“父亲,请你收手。”
从脚踝枪套拔出的自动手枪上了膛,罗妮将枪口抵向眼前的头盔。“罗妮……”如此低吟,马哈地的眼睛发出颤抖,他黑色的两颗瞳孔与罗妮的瞳孔重合在一起。
“母亲也不会希望你做这种事。我们正在让与我们相同的仇恨和悲伤扩散到世界上。”
“你……你将枪口……朝向了父亲?”
由毛细孔渗出的愤怒让眼神扭曲,更在澄澈宛如黑曜石的眼睛里撒上了沙子。不忍继续看下去,罗妮将发抖的枪口指向对方,叫道“你的灵魂已经被这架机体吞噬了!”的她,从父亲眼前别过了视线。
“请你恢复正常,变回平时的父亲——”
“啰唆!”
(插图303)
如此吼道,马哈地朝罗妮伸出的手上,也握着自动手枪。罗妮看见那道枪口,也看见父亲手指扣向扳机,她的视野被忽然冒出的闪光所占去。
罗妮并没有听到枪声。被爆发于胸口一带的冲击弹飞,她撞到背后的墙壁。闪光消失,缓缓恢复的视野映照出枪口,映照出缭绕上头的硝烟,映照出父亲哭泣的脸。眼看着那些景物逐渐倒向旁边,并且徐徐地变得模糊,罗妮横躺的身体倒到了机长席旁边。
“父亲,你怎么……!”“闭嘴!”如此重叠的愤怒声音渐渐远去,好不容易恢复的视野开始急速变暗。罗妮用最后的意识转头,她将目光朝向主荧幕。
被海市蜃楼与喷烟玷污的天空中,有着“裂角”飞翔的身影——拥有传说中神兽名讳的“钢弹”。让那阵鲜烈之“风”吹起的人,肯定不会犯这种错。他应该不会被扭曲的刻板观念所束缚,更能够怀着坚强的意志,将局限住人们的栅栏斩断。即使被毁谤为蝙蝠——不,那才不是蝙蝠。它是名副其实的存在。轻灵地飞翔在被二分为敌人与同伴的世界,它迟早会回归至可能性的地平线。独角兽这个名字与其完全匹配,它是高洁的思维器皿。
好不容易与你相遇,我却只能这样做而已。对不起,巴纳吉……在就要消散的意识底部如此低喃后,罗妮闭上眼睛。父亲与哥哥们争论的声音不复听见,清澄透明的寂静降临在横躺的身躯之上。
09:00
那股思绪化成痛切的鼓动,让巴纳吉的胸口与之共振,更震撼了他的骨与肉。眼前的机体正发出一股思维,有如吹过沙漠的热风——
“罗妮小姐……是罗妮小姐吗?”
巴纳吉不明白理由。但是,他能确定自己的感觉绝对不会错。罗妮正在呼唤自己。她正大声叫道:打倒这架机体,打倒这让人走上歧路的东西。待在“德尔塔普拉斯”的机首前方,巴纳吉隔着喷烟的覆膜俯视“尚布罗”的庞大身躯,对于敌机奇妙地静止下来的模样,他皱起眉。利迪似乎也怀抱着同样的感触,他叫道:‘BIT的动作很诡异!’
待在动作变迟缓的“尚布罗”周围,BIT也无所适从地滞留在空中。守护着“尚布罗”的那股力量,那股将所有干涉反弹回去的压力消失了。行得通,将罗妮的感触从如此判断的脑袋抹去,巴纳吉大声回了一句:“冲过去,利迪先生!”立刻做出反应的“德尔塔普拉斯”拉低高度,并且让收束于后方的所有推进器一口气发出喷射。
巴纳吉也踩下脚踏板,同时获得“独角兽钢弹”推力的“德尔塔普拉斯”朝“尚布罗”冲去。急速袭来的危机让“尚布罗”抖动身子,光束的火线随即朝侵入低空的两机张开。看见反射BIT再度开始活动,巴纳吉无意识地让“独角兽钢弹”的左腕伸向前方。方才的硬质压力已经不在了,这次能打倒对方。随本能凝聚住意识,巴纳吉闭上眼睛,感应其思维的“独角兽钢弹”猛然张开了五指。
NT-D的标志闪烁,精神感应框架则增强亮度。看不见的波动由张开的手掌放射而出,包围“尚布罗”的反射BIT像被强风吹过似地摇晃起来。各自喷发着姿势协调推进器,BIT们终究无法抵抗那股目不可视的压力,像被弹开一样地四散于各处。
几架BIT失去控制而弹飞,几架则冲撞到周围大楼而坠落。‘将屏障打破了……!’利迪的声音传进耳朵,巴纳吉睁开眼。
“主炮要来了!拉低高度!”
以冲击波撞倒街上的路灯,“德尔塔普拉斯”立即采取超低空飞行。一面望向飞速行经左右的大楼群,巴纳吉将武器切换成只剩一发的光束麦格农。迅速转身的“尚布罗”张开口腔,将嘴里的MEGA粒子炮朝向两机。“直接冲过去!”如此叫道,巴纳吉将指头搁到扳机上头。
“尚布罗”主炮喷出火光,冲击波与飞散粒子的狂岚掠过两机头顶,一面朝上举起盾牌保护机体,以右手拿起光束步枪瞄准的“独角兽钢弹”撕裂热波直冲而去。因光束余热而显得热烫的口腔底下,在刻着新吉翁徽章的胸部里,具有让人走上歧路的狂乱根源。马哈地以及辛尼曼,或许都是因为那阵热潮而发狂。以人类的知性与血性孕育而成,那样的负向重力也存在于自己体内!
“罗妮小姐,我能看得见……!”
张开了身体,罗妮正告诉巴纳吉该瞄准的位置。与奥黛莉同样颜色的眼睛,酷似母亲的眼睛导引着巴纳吉。指头仅仅发抖一瞬,巴纳吉冷静地扣下光束步枪的扳机。
最后一枚弹匣弹出,凝缩了普通步枪四倍能源的MEGA粒子弹自枪口迸射而出。那直直贯通“尚布罗”的身体,烧穿了驾驶区块,并且突破尾部的气垫组件。罗妮的余香散去,由内侧爆发的“尚布罗”自口腔喷出爆炸的黑烟。听得见马哈地在惨叫,当巴纳吉这么想着的时候,“德尔塔普拉斯”已掠过“尚布罗”头顶,穿越至它的后方。
诱爆于内侧连锁,装甲上所有的缝隙都喷出黑烟后,“尚布罗”宛如爬虫类的头部便无力地垂下了。由挠性机械臂支撑的巨爪临死挣扎般地绷紧,原本微微漂浮于地上的气垫组件则接触到路面。“尚布罗”完全停止了活动,使其巨大的亡骸暴露在废墟之中。弥漫的喷烟犹如小山般地笼罩住机体,掩盖了“杜拜末裔”的临终。
09:06
“敌机的动作停止了?”
为了避开敌人的炮击,定位于上空三千公尺的EWAC机所拍到的影像,即使形容得有所保留,也绝对算不上清晰。将目光凝聚在荧幕,布莱特注视着疑似MA的身影,听见EWAC机的驾驶员回答:‘看起来是这样。似乎是“钢弹”收拾了敌机。’
“钢弹”。在心中重覆着这个与自己颇有因缘的名字,布莱特呼出一阵鼻息。潜伏于沿岸的敌机也大致扫荡完毕,索顿中队已平安登陆至达卡,“拉·凯拉姆”的舰桥正逐渐取回接近于平常的沉静。觉得杀气的确已经消失,布莱特从貌似静止的MA别开视线,他望向待在通讯长旁边的梅蓝背影。“放出‘钢弹’的船只位置呢?”听见布莱特如此质问,梅蓝将浅黑色的脸孔转向对方,并以略有深意的声音答道:“方位零八七,正逐渐远离。”
“或许就是那艘‘葛兰雪’,要追上去吗?”
走向舰长席,梅蓝用只有布莱特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如果那是“钢弹”的母船,可能性就很高。在UC计划中,做为“盒子”钥匙的MS——“独角兽钢弹”。被新吉翁夺走的机体,为什么会为我方挺身而出?因为那是“钢弹”的关系吗?思考了一会,布莱特编织出一段具孩子气的自问自答。“不,不用了。”这么回答对方之后,他将视线转回正面。
“确认达卡的被害情形,先研讨救援对策。‘钢弹’还在那里吗?”
“是。似乎正与罗密欧008同行。”
“那好。要利迪少尉确保住‘钢弹’,也将登陆部队派去。”
总而言之,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些。无视于面对通讯席的梅蓝,布莱特眯眼望向滞留于水平线上的黑烟。即使战斗已经结束,在达卡点起的火焰也不会立刻消失。距离议事堂只剩不到一公里,还制造出理应上万的死伤人数,MA总算才停了下来,它攻打达卡究竟有何企图?阻挡其进击的“独角兽钢弹”又有什么意涵——将手凑到完全无法释然的头上,“和参谋本部的通讯回路还没接上吗?”就在布莱特正朝通讯长问出口时,接近警报的短促警示声响起,紧接着是通讯长喊“有高热源物体自方位零九三接近!”的声音。
“虽然有发出我方识别讯号,但对方所属不明。目前朝达卡直线前进。”
“应该是援军吧?雷射通讯的状况如何?”
在浮现骚动色彩的舰桥之中,通讯长答道“无回应”的声音响起。“持续向对方呼叫。对空监视,别松懈下来!”瞄了一眼这么怒斥的梅蓝,布莱特将目光摆在雷达荧幕上。以DO-DAI起头的识别码,的确是联邦军使用的MS输送机的代码,但搭载于机上的MS热源则闪烁着未登录的代码。虽说是友军机,底细与目的都不明的飞行物体,却拖到这个时候才航向达卡——
一度消失的杀气,又让布莱特产生了汗毛直立的感觉。不自觉地握紧拳头,他望向升起在彼端的黑烟。
09:09
‘罗密欧008,听得到吗?索顿中队正逐渐朝你那里接近。将钢弹型的未确认机确保下来。若对方有意抵抗,你行使任何手段都无所谓。要将钢弹型MS——’
夹杂杂讯的通讯声音,让原本因兴奋而沸腾的身心沉沉地冷静下来。利迪切断只有声音的通讯荧幕,然后将主摄影机的视野转向左。降落于瓦砾平原的“德尔塔普拉斯”头部与其连动,将浓烟不断由机体内冒出的MA身躯纳入视野下面。隔着那张烟雾的面纱,令人联想到人类眼睛的双眼发出闪光,展开作V字的复剑天线一露出轮廓,朝利迪接近的“独角兽钢弹”便徐徐露出身影。
从装甲露出的精神感应框架已消退了光芒,近似红色反射材的光泽犹如刺青般覆盖着全身。重新于近处审视,钢弹型机种的头部就像戴着头盔的人类那般栩栩如生——其双眼蕴藏着的平静光芒,好似将其中驾驶员的表情也表露了出来,利迪的神经暗暗被此触怒。
藏有“盒子”钥匙的MS。只要这家伙不存在,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如果可以不去了解“家族”的宿命,自己也不必将其扛在肩上,还能用平凡驾驶员的身分安坐在驾驶舱。要是这家伙没有出现在眼前、要是米妮瓦能当个无趣的女人——悔恨与愤懑互相争斗并膨胀,使利迪逐步忘记与眼前机体心灵相通时的感触。一面为彼此加速,一面疾驰的爽快感,曾使利迪的所有神经都变得敏锐。要是可以只委身于那个瞬间的愉悦,不知道有多好……
‘你是利迪少尉吧?’
钢铁间接触的沉沉震动声传出,同时驾驶员的声音也插入通讯视窗之中。“独角兽钢弹”碰触“德尔塔普拉斯”的肩膀,开启了接触回路。兴奋一旦冷却,对方似乎也已经恢复正常。利迪微微抬起头,将巴纳吉·林克斯映于通讯视窗的脸庞纳入视野。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你……奥黛莉没事吧?有没有和“拟·阿卡马”的人取得联——’
话说到兴头,巴纳吉打算将身子凑向前,但利迪并未看对方的脸。他屏住呼吸,实行了自己现在所需的操作。
甩开搁在肩膀上的手,“德尔塔普拉斯”将“独角兽钢弹”推开。“钢弹”的机体踩空一步,等到靠自动平衡仪站稳时,“德尔塔普拉斯”的光束步枪已经抵在其腹部。
‘利迪先生……!?’
“我接到捕获那架‘钢弹’的命令。巴纳吉,从驾驶舱下来。”
解除接触回路时,幸好通讯视窗的影像也一并被切断。‘利迪先生,你为什么……!’只让巴纳吉如此叫道的声音苛责着耳朵,利迪抓着操纵杆的手发起抖。
“别叫得那么亲密。只要没有你,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这是为什么?利迪先生,奥黛莉她——’
“为了让你口中的奥黛莉——米妮瓦平安活下去,你与‘钢弹’都是阻碍。快下来!”
胸口仿佛快裂开了。再这样下去,我也会神志错乱——就像眼前这架曝露着自己亡骸的MA一样。利迪伏下眼,并以祈祷的心情等候巴纳吉回答。我承认你是个男子汉,奥黛莉就拜托你照顾了。眼神坚定的少年曾用那句话诅咒、束缚住自己,尽管利迪希望对方能在推量出事态之后让步,然而——
‘我不要。’
斥退了利迪自私的想法,一如想像的回答传进耳中。睁大眼,咬紧牙关的利迪顺势伸出光束步枪的枪口。
“小心我将你连驾驶舱一起烧光!”
‘我不下去。我不会将“独角兽”交给讲这种话的利迪少尉。请你告诉我,请告诉我理由!’
“独角兽钢弹”后退一步,并将复制驾驶员视线的双眼重新对向“德尔塔普拉斯”。话说至此,对方已将不会退让分毫的顽固眼光凑向自己,利迪搁在扳机上的手指颤抖着,他将目光从“钢弹”与人类酷似的面容上别开。
扣下扳机,利迪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盒子”绝不能被打开。你应该已经听过真相了。不可以让“颠覆现今世界的力量”获得解放。任何人都没有那种权利。即使不回收,只要在这里将“独角兽钢弹”破坏,秘密就会被守住。这么一来,一切都将结束,你就能回归原本的人生。没有人会责怪你。既然天平的另一端摆的是世界的命运,任何行为都会被容许。就算是米妮瓦也——
不。如此闪过的回答使握着操纵杆的手一阵颤然,也让利迪知觉到冒出的汗水有多冷。米妮瓦不会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即使成为百年谎言一部分的自己已经污秽不堪——利迪垂下视线,他撑开紧绷的手掌。锁定的标志消失,“德尔塔普拉斯”举起光束步枪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你走吧。”
我是个笨蛋。在不感后悔也不感安心的胸口里低喃,利迪将指头从扳机挪开。“独角兽钢弹”抖动了机体,巴纳吉发出疑惑的声音:‘利迪先生……’
“快走!联邦的增援马上会过来。你要在受到包围之前离开达卡。再拖拖拉拉下去,我——”
原本应接续下去的话语,被尖锐的接近警报声所掩盖。利迪马上确认起方位,并与摆出防卫架式的“独角兽钢弹”一起仰望天空。
喷烟被风吹动,短暂地露出蓝色的天空中,有道白色的飞机云延伸而过。某样约为指尖大小的物体行经头顶,几乎为正方形的机体上加装有翅膀,其轮廓才在阳光下现出形迹,由该处投下的人型身影随后便烧烙进利迪的眼里。
好似高空跳伞那般,大大张开四肢的MS急速下降而来。仍带有早晨鲜烈的太阳照出其直线的身影,由额上伸出的黄金色独角亦因此闪耀出光芒。那架机体是漆黑的。在阳光照耀下,黑暗色泽一面狂暴地闪烁,同时也将一切吸收进去——
“是黑色的……‘独角兽’?”
被面罩隐藏的双眼,发出了攻击性的色彩。身体无条件地产生动作,利迪让“德尔塔普拉斯”退后。“独角兽钢弹”几乎也在同一时间飞身而退,晚上一拍,灼热的光柱插进路面。那道光束使周边的瓦砾瞬时蒸发,更对MA的遗骸造成震撼,爆发性的闪光与冲击波在距离两机极近处膨发。
那不是普通的MEGA粒子弹。会是跟“独角兽钢弹”同类型的专用步枪——光束麦格农吗?纵身于飞散的瓦砾中躲避,利迪让机体凑向MA造成的死角,并以光束步枪瞄准降下中的黑色机体。酷似黑色“独角兽”的机体点燃推进器,一在空中扭过身子,便以不像自由落体的速度避开了弹道。“独角兽钢弹”的光束格林机枪吐出成束的光轴,藉此在落下曲线上张开MEGA粒子的火线,但这对黑色“独角兽”并未发挥牵制作用。让装备于左腕的盾牌展开,制造出I力场之后,黑色“独角兽”一发不漏地弹开了格林机枪的火线。
自盾牌内侧展开成X字的框架中,绽放的是黄金色的光。黄金光芒也从对方装甲的接缝中渗出,这副景象让利迪一阵战栗。与“独角兽钢弹”同样的构造、同样由精神感应框架所散发的光辉——于黑色底色描绘有黄金花纹的机体躲进大楼死角,在利迪不自觉地挪身向前的刹那,那栋大楼的楼顶溃散粉碎了。将两层楼完全摧毁的MEGA粒子弹刺进“德尔塔普拉斯”脚边,柏油地蒸发的热波与冲击波同时叩向机体。“德尔塔普拉斯”与瓦砾一起被弹开,一背撞在大楼倒塌的残骸上。
粉尘掀涌,掩盖住陷进大楼壁面的机体。对于受困的“德尔塔普拉斯”不屑一顾,黑色“独角兽”降落无损的屋顶,面罩底下的复眼感应器朝向了“独角兽钢弹”。其手臂迅速将光束步枪举起,瞄准起蹲跪在地的“钢弹”。目击到“独角兽”与“独角兽”对峙的异样光景,利迪无谓地将没有反应的操纵杆拉扯作响,他倾尽声量叫道:“你快逃!”
“那家伙的目标是你,快后退!”
崩坍的瓦砾砸向机体,更逐步夺走全景式荧幕的视野。粉尘的面纱遮住两机身影,最后只看见对峙的红光与金光渗出,深沉的黑暗封闭住利迪的视野。
09:13
仔细一看,降落在应有二十层高的大楼的黑色“独角兽”并非是独角。复数长角沿着头部中线排成了一列,营造出马鬃抑或鸡冠的形象。一根一根的长角闪耀着黄金色彩,不只为清一色黑的机体上点亮出鲜艳色泽,也为面罩底下的无表情面孔加上了过多装饰。
闪耀于黑色面罩下的双眼直视着巴纳吉,同时也绽放出与睥睨此字一点不差的险恶气息。杀,如此表达的“气”穿透装甲朝驾驶舱扑来,巴纳吉反射性地扣下了光束格林机枪的扳机。速射出的MEGA粒子弹粉碎大楼楼顶,使该处喷涌出新的粉尘。黑色“独角兽”好似早有预料地蹬离楼顶,一点燃推进器的火光飞向空中,背对太阳的机体便猛然张开四肢。
其手脚自内侧扩张,装甲缝隙则露出黄金色的光芒。腰部的裙甲、肩部的装甲瞬时滑移,两把光剑剑柄才从背后竖起,头部的鬃毛随即从中央分作两道。具有复数突起的分岔长角朝左右裂开,令人联想到闪电的复剑天线为额头做了点缀。同一时间,面罩朝上方回转半圈后,以黄金色界定出明暗的复眼感应器展露在外,样貌酷似人类的双眼。
“‘钢弹’……!?”
没有其他语词能够形容。那是黑色的“独角兽钢弹”——不,展开成V字的鬃毛闪耀着金色光辉,那是架宛若狮子的“钢弹”。降落在路面上的它踩裂柏油地,跟着便以全力喷发与“独角兽”具同等出力的推进器。撕裂喷烟冲来的黑影在眨眼间占满视野,巴纳吉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好快……!”
意向自动撷取装置根本无暇感应,敌我双方在机动性上差距甚大。挨了黑色“钢弹”一记冲撞,弹飞数十公尺的“独角兽钢弹”陷进一栋玻璃帷幕商业大楼。就在大量玻璃片撒下,正要将陷入大楼的机体掩埋时,点燃推进器煞停的黑色“钢弹”再度冲刺而来。巴纳吉以格林机枪开火牵制,并且让“独角兽钢弹”的机体起身。黑色“钢弹”轻灵地由路面蹬起闪过火线,最后又以一记跳越欺进至“独角兽钢弹”背后,没等巴纳吉回头,机体的右臂已被向上擒制。
“独角兽钢弹”直接被抡向商业大楼,顺着拉起时的劲道,黑色“钢弹”又将它摔向对面的大楼。三十吨余的质量与速度相乘,接住“独角兽钢弹”的大楼顿时爆散溃裂。机体所受的冲击让线性座椅霹哩作响,更使巴纳吉尝到内脏震荡的滋味,不堪其苦的他发出惨叫。浑浊的感应波催促机体做出反应,自动起身的“独角兽钢弹”将手伸向肩上的光剑。当手掌握住剑柄时,黑色钢弹已悄悄绕至“独角兽钢弹”的正面,并且电光火石般地赏了其腹部一脚。
世界砰然扭曲,缓冲装置也无法完全吸收的冲击力摇撼脑髓。头盔的扣具脱落,从座椅上被扯开的身体倒向仪表板,巴纳吉的视野随即被膨胀的气囊堵住。胸腔感受到的压迫直达肺脏,意识渐渐由无法呼吸的身体远去。遭到猛踹的机体弯下身,一面撞飞路上车辆一面翻转的“独角兽钢弹”并未再起身,白色机体在瓦砾平原上仰卧不起。
背对太阳,黑色机体忿然而立,貌似狮子的“钢弹”将无表情的视线投注向“独角兽钢弹”,仿佛人类的双眼与认识的某人重叠在一起,会是自己的错觉吗?在意识逐渐淡出的过程中,巴纳吉回望黑色“钢弹”的眼睛,并且将那个人的名字由喉咙深处挤出。
“玛莉妲……小姐……”
黑暗的水位上升,巴纳吉残留的些微意识渐渐被吞没。与黑色“钢弹”的装甲一样,那股直通冥府的冰冷黑暗也包裹住巴纳吉,将他拖进昏睡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