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气中夹杂着涂装漆与电线过热的异味,是军舰里特有的气味,逼着人不得不去正面感受自己处于封闭空问内的事实。排列于墙壁上的升降柄握把,在重力之下全成了大而无用的装置,延伸在眼前的,是只顾实用性而毫无特色的通路。亚伯特·毕斯特正奔跑在通路上。不顾鞋底每次蹬在地板上都让他松弛的赘肉跟着上下晃动,也不顾感到吃力的膝盖,他一股脑地跑在长长的通路上。亚伯特推开走在通路上的战舰乘员,来到T字路尽头的墙际后,他看见自己所求的MS甲板气闸。
心急得好似要撞向门板的亚伯特凑到气闸一刖,连气压计的数值也没确认,就迳自按下了开启钮。呼啸吹向外头的风,证明外部的空气已经流进了MS甲板。即使目前的航道对于“拉·凯拉姆”来说几乎等于是贴地前进的低空飞行,但与保持一气压的舰内相比,高度五百公尺的气压仍然低上许多。亚伯特来到在足称作巨大空穴的MS甲板一角,沿墙际设置的窄道之上,他从扶手探出身子,望向舰首的方向。与弹射甲板相通的舱门才完全开启,钢铁巨腿踏在地板上的重低音顿时响彻周遭,亚伯特望见清一色黑的异样机体穿过舱门口。
以直线构成的冷酷机身,搭以将脸部线条完全隐藏住的面罩。瞧见“报丧女妖”额上竖着金光闪闪长角的威风面容,站在甲板工作的整备兵全都停下手边的工作,朝它投以愕然的视线。“报丧女妖”旁边还能看到“独角兽”的白色机体,但同样具有独角的头部却无力地低垂着,在“报丧女妖”的搀扶下才勉强能站直。装备护盾的左腕也瘫软地垂下,光束格林机枪的枪口几乎贴到了地面。
与隔着舰桥荧幕确认时一样,相较于完全失去生气的“独角兽”,“报丧女妖”漆黑具光泽的装甲上却没有任何一道伤痕。沐浴在飘着油臭味的风中,凝视着遭粉尘沾污的白色机体,亚伯特冲向设置于墙际的MS悬架。临时供给“报丧女妖”使用的悬架旁,能看见身穿白衣的班托拿与其助手占据作业用的吊舱,正操作着携来舰内的观测仪器。
无一视于投注观察目光的人们,“报丧女妖”人类一般地弯下腰,让自己肩膀扛着的“独角兽”慢慢坐到甲板上。“状况怎样?”由扶手缺口坐上吊舱后,亚伯特气喘吁吁地向班托拿问道。驼背的班托拿缓缓转过他的秃头回答对方;
“应该可以说,比预期中的更加理想吧。检体对于‘报丧女妖’的适应相当完美,与NT-D之问的联系也没有出现问题。”
看着狞笑的新人类研究所所长,亚伯特在安心前倒先感到了一阵不快。事先再三为自己保留退路,表示洗脑还不完全,没办法为将其贸然投入实战负责的人到底是谁?“这也就是所谓的知难行易。或许是玛莎夫人给的观念发挥了效果吧?”未多理会继续说话的班托拿,亚伯特将手伸向吊舱的升降钮。在慌忙抓住扶手的班托拿等人陪同下,亚伯特一口气下降十公尺的高度,在吊舱完全停妥前便跳到了甲板上。
用着尺寸大如乘用车的脚部踏响地板,“报丧女妖”庞大的身躯正朝悬架走来。亚伯特瞥了位于约四层楼高度的腹部一眼,一瞬间想起坐在驾驶舱中的“检体”脸孔,接着又跑向坐倒在甲板上的“独角兽”。出击至达卡的MS部队一行已经归舰,甲板的悬架有半数正陆续被填满。亚伯特暗忖,自己必须在战舰成员以及驾驶员们安定下来前,先了结本身的工作才行。他穿过沾上火灾现场烟味的“杰斯塔”脚下,并且和三三两两会合至身边的部下一同横越甲板,但一道怒斥“这是怎么回事!”的声音却令他止住了脚步。
“我才刚被那架黑色的‘独角兽’偷袭耶!叫驾驶员出来。你们之中的负责人是谁!?”
尽管被身着黑色西装的部下阻止接近,那名驾驶员仍把怒气腾腾的目光朝亚伯特投注而来;亚伯特对他的脸有印象。将“德尔塔普拉斯”受到“报丧女妖”的奇袭波及,在回收时呈现出四脚朝天样相的机体也纳入视野之后,亚伯特挂着做作至极的笑容回应:“这不是利迪少尉吗?”
“在‘拟·阿卡马’时,我听说你已经战死,能看到你平安无事,这真是太好了。”
睁大眼睛回望亚伯特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你是亚纳海姆公司的……”利迪·马瑟纳斯话才说到一半,亚伯特便抢先回以一句“我是毕斯特财团的亚伯特·毕斯特隔着部下的肩膀紧盯对方那头留有战场亢奋的金发。
“我得为处置不周的部分向你道歉。因为财团命令‘报丧女妖’的驾驶员,要将确保‘独角兽’视为最优先的任务。”
“‘报丧女妖’……你指的是那架黑色的‘独角兽’吗?”
“正是。它是目前完成度最高的RX-0,也没安装拉普拉斯程式一类多余的东西,堪称纯正的对新人类用MS。”
利迪咽下一口气,微微缩起下巴的脸上,正透露出共有相同秘密的内疚。身为罗南·马瑟纳斯亲生儿子的他,是被移民问题评议会当成鹰犬派来的,这点亚伯特很清楚。别让这人靠近——用目光对部下们如此交代后,亚伯特撇下缠上自己的视线,随后便要转身。“喂,站住!你们这些人是有什么权限……!”怒骂的声音紧追而来,亚伯特用一句“布莱特舰长都明白”将对方打发,并且快步走近“独角兽”。
身上四处是烧焦的痕迹,白色机体凄惨地染上一层黑污,刚来到其脚边,一阵闷热的热气便吹到亚伯特脸上。为了以防万一,手持消防水管的整备兵们正守候于机体周围,随时准备应对突然起火。“所有人都不准靠近!那是我们财团名下的资产!”如此怒喝之后,亚伯特戴上部下递给他的手套,挤进入墙之中。散开的部下们围绕住机体,开始阻挡舰内乘员接近,亚伯特对他们的举动毫不在意,将手凑到“独角兽”散发余热的装甲上。
爬上由部下架起的舷梯,亚伯特将腰际的前部装甲当成立足点,攀爬至腹部的驾驶舱盖前。由卡帝亚斯打造出的“拉普拉斯之盒”钥匙,同时也是掌握世界命运的纯白机体——总算回到了他的眼前。亚伯特原想将“拉·凯拉姆”作为搜索的据点,却没料到才刚与战舰碰头,竟然就能将“独角兽”手到擒来。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搅局。亚伯特打算立刻将其开肠剖肚,把“盒子”的秘密取出。用手套擦了短瞬间就变得汗涔涔的脸,亚伯特站到驾驶舱盖旁,低声向随后跟上的部下交代:“动手。”点头之后,部下打开舱盖旁的检修门,拉起了强制开启杆。热空气喷出的声音响起,由胸部盖到腹部的舱盖弹开,驾驶舱口的四方形孔穴出现在亚伯特眼前。
由于还维持着动力,驾驶舱里是亮的。等部下抽出怀里的自动手枪,并且检查完舱内情形、点过头之后,亚伯特才踏进那狭窄的球形空间中。只见被全景式荧幕环绕的线性座椅里,沉陷着瘫软一动也不动的驾驶装身影。
巴纳吉·林克斯——嘴里低喃出从来到地球后,便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的姓名,亚伯特隔着头盔望向对方昏厥的脸孔。那张脸会肿得像被人揍过,是因为曾经曝露在强烈G力下的缘故吗?亚伯特将忽然涌现的疑问赶到意识之外,环视起映照出甲板光景的全景式荧幕。上头只显示着几个机能不全的视窗,此外并无值得一提的异常部分。虽然亚伯特不知道“独角兽”是在何种经过下才参加了达卡的战斗,但是NT-D既然已经启动,新情报被提示出来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他将手凑到线性座椅上,凝视到处传出杂讯的荧幕,跟着则把视线转向了座椅前的仪表板。
看见在三块仪表板中,中央那块正显示着“La+”的标志,亚伯特的心脏随即猛然一跳。就是它,点出通往“盒子”路径的拉普拉斯程式。既然系统正处于待命状态,只需简单的操作就能将资料叫出。这次依然是中继点的座标?或者会直接让“盒子”的藏匿地泄底?亚伯特望向背后,确认过没有任何人偷看驾驶舱之后,他将发抖的手伸向触控式面板。一瞬间,电力中断的声音响起,四周为黑暗所包覆。
全景式荧幕影像熄灭,拼接成球形的荧幕面板接缝露了出来。“La+”的讯息显示如幻影一般地消失,亚伯特一个劲儿地按预备电源的开关。不管怎么按,电力就是无法恢复,触控式面板的讯息也没能变回原样。是发电机缆线烧断了吗?擦拭汗如雨下的额头,也将手伸向线性座椅旁的侧边荧幕,亚伯特看见视野边缘闪过一道白色的物体。
“你这样没用喔。”
在头盔的面罩底下,巴纳吉的眼白浮现于黑暗之中,肿胀的脸颊则随笑容而扭曲着。荧幕并不是自然熄灭,而是被关掉的——如此理解的脑袋冒出一阵战栗,亚伯特注视着瘫坐于线性座椅的少年。对方坚强的目光与卡帝亚斯的眼睛重叠在一起,亚伯特感觉到全身的汗水突然冷了下来。
※
明明已经过了近一天半,电视里播出的达卡天空却依旧是淡褐色。会是撤除瓦砾与进行救援工作时,又掀起了新的粉尘吗?或者,是毫无道理地被剥夺的四万余条性命仍未理解本身的死,久久滞留不去?
在几台工程机械包围下,MA的亡骸从仓卒盖起的鹰架露出巨大躯体的一部分。重伤者多得排到走廊上,市立医院的惨状甚至让人将其错认为野战医院。绵延的瓦砾平原,以及重叠其上的死伤者、失踪者的跑马灯讯息,全都弥漫在一片茶褐色之中。注视着仍以千人单位在增加的死伤者数字,罗南·马瑟纳斯心中产生一股熟稔的罪恶感——这也是“盒子”的牺牲者吗?乘着感触的升起,他将视线从办公室的电视上挪开。罗南把椅子转到有夕阳照进来的窗口方向,重新将耳朵凑到夹在肩膀与脸颊间的话筒后,他苦笑着说道:“现在正是诸事繁忙之际,要蒙受没根据的嫌疑,可会让人受不了哪。”
“这次的事件完全是在意料之外。如你所知,达卡聚集有众多的资本。我只在电话里和你讲明,其实我也有用公司名义买下达卡企业的股权。作出让手中股票变成废纸的事情,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可以积极推动联邦军重编计划——如果这么解释,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经由卫星传输的热线电话那端,传来了女性即刻作答的声音。‘这次的事件明显指出,地球上仍然有威胁存在。连宇宙军在内,还能促使地球上的三军重编强化,并且在共和国解体大限前一举扫荡吉翁的势力……肯定会带来莫大的经济利益呢。达卡股票的损失轻轻松松就可以被填补掉吧?’
玛莎·毕斯特·卡拜因——月球的女工,叫人轻忽不得的女人。一如政经界给的风评,这位拥有毅力与实力的人物此时正在电话另一端窃笑着。才搭上迅速赶至达卡的“拉·凯拉姆”,玛莎便以舰长专用的热线打通罗南办公室的电话,并抛来刻意的挑拨言语。尽管罗南已透过他人得知玛莎来到地球的情报,但她却能比任何人早一步应对达卡发生的变故,更将RX-0当成伴手礼派至现场,罗南不得不承认,这般的行动力实在非比寻常。为了防止毕斯特财团干涉,罗南才会拉拢“拉·凯拉姆”独立搜索“盒子”,然而就目前情势来看,他已完全被对方先发制人。
既然玛莎能隔着有参谋次长当靠山的自己插手此事,那么她至少已经取得了参谋本部总长,甚至部长等级的认可——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对于习惯见风转舵、只会顾及眼前利益与自保的高官们来说,达卡的意外事件将带来何等冲击,又会让他们抛下多少节操呢?隔着电话感受到玛莎对一切了然于心的余裕,罗南回以一句:“这样一来,会得利的应该是你们才对吧?”他藉此将泥巴涂回对方脸上。
“我说,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社长夫人……不,现在应该称你为毕斯特财团的代理领袖才对吗?”
‘叫我玛莎就好。’
“那么,玛莎,即使我们的诉求在于扩大军需,但也不会将首都充作牺牲品。与三年前拉萨的时候不同,这次在政府方面也出现了众多牺牲者。首先,引起事件的并非是新吉翁,而是宣扬分离主义的伊斯兰教激进分子。”
电视上刚好拍到贾维企业的公司建筑,罗南便将视线瞥向了那段画面。正面玄关停满警车,抱着纸箱的调杏页正像蚂蚁一般地出入于大门。搜查甚至也遍及与其进行交易的企业,关于冻结贾维企业资产的各项手续,目前大概已完成至初步阶段了吧。贾维企业拥有的太阳能发电厂被纳入政府的管理伞下,其营运利益将用于重建达卡与赔偿受灾者遗族。这方面的程序,八成已有关系单位组织起协力团队,精打细算地敲起了算盘才对。不知是幸或不幸,议事堂与周围的官厅区都得以从浩劫中幸免,被召集至临时国会的议员们,正逐步集结于解除戒严的首都之中。
虽然马哈地·贾维这名男子的目的现在尚无定论,不过单单一次的恐怖攻击,并不足以一让金钱与权利的齿轮停下。包含为了建造那架MA而撒在监督机关的贿赂、政治献金,以及重建首都的费用,全都只是循环于闭锁圆环的资本社会之血。这人也是因“盒子”而陷入疯狂的吗?望着马哈地再三被人播出的VTR,罗南在内心撇下一句,跟着又将目光转回了窗外。‘你口中的激进分子,驾驶的可是刻有新吉翁徽章的MA。更何况,现场也有目击“带袖的”MS的情报喔?’如此辩驳的玛莎,再度用声音掐向罗南的脖子。
“无关于主义或主张,不法之徒在背后都会有所牵连。总之,这次事件带来的冲击仅次于以往的‘夏亚之乱’所有政府设施的警备等级都将提升,出入于地球的船只也会无差别地受到临检。当然,连吉翁残党包含在内,对于恐怖分子的取缔也会彻底执行。物流迟滞带来的经济损失、针对军方与公共安全方面的追加修正预算,到底又得花费多少金钱——”
‘罗南议长,你说的固然没错,但金钱计算方面,我们民间的状况可是更惨澹的。让我们停止彼此抹黑,谈些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事吧。’
“我也希望如此。但我本身也是得立刻赶往当地的一分子。”
‘那我就长话短说吧。听说有某位身分高贵的访客,目前正在议长府上逗留。我希望你能将那一位交由我们照顾。’
几乎不会为任何事动摇的心脏开始猛然鼓动,握着话筒的手则发出颤抖。既已向军方要求全时间的警护,罗南白然也有了觉悟,“她”待在家里的事迟早会露出马脚。但他终究没料到,对方竟然会挑在这个时机捅白己一刀。“我不清楚你在讲什么……”罗南立刻作出回应,但玛莎又抢去他的话锋,以冷淡的语气接着说:‘说了不想浪费时间这话的,可是议长你自己哪。’
‘这也是为了那一位的人身安全着想。恐怖分子挑在国会休会期间攻击首都,八成会让媒体产生政府自导自演的联想吧。与其将预算用于重编军队,认为更该把钱挪办社会福利的在野党,届时也会和媒体站在同一阵线上。责任追究的矛头,最后都将指向一直以来推动重编计划的移民问题评议会。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却让人发现评议会议长将吉翁的公主藏在家里……’
只为利益而动的军产复合体支配者暗中与新吉翁挂勾,又策划以伊斯兰教激进分子作障眼法的恐怖攻击,藉此让联邦军重编计划追加预算——无法轻易推翻的剧本顿时闪过脑里,罗南忍住咂舌的冲动,闭上了眼睛。“真是套无懈可击的说词,甚至会让人怀疑,你才是幕后主使呢!”在罗南如此反唇相讥后,玛莎忍俊不住地笑出声音,她用着与己无关的口气回道:‘社会大众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一切都是评议会的阴谋,这样的故事应该是愚民会喜爱的刺激奇幻故事吧?’“在那个奇幻故事中,会有藏匿神秘‘盒子’的秘密财团登场吗?”
‘我想想哪。如果有媒体愿意将以亚纳海姆集团为首,财团关系企业的广告收入全数割舍,那他们肯定是有把握写出更有趣的奇幻故事吧。’
一切都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吗?一方面切身体会到对手的难缠,罗南同时也吐出一阵具觉悟的叹息,带出让局面起死回生的话题:“提到财团,我倒是有耳闻一项情报。”
“目前议会正在检讨,要对社团、财团法人法重新进行评估。要是这项议案实施,对于财团法人的公益审核就会变得严格,空有名义的公益团体也将受到与一般法人同等的课税。换句话说,利用非课税原则的特权,来为集团企业蓄集资金的手法,将不再行得通。其中大概也有团体会因而被迫解散吧。”
‘这跟藏匿“盒子”的秘密财团又能有什么关系?’
“当然无关。不过前提是,‘盒子’必须确实在手中才行。”
电话另一端的气息消失,玛莎初次以沉默作为回应。罗南并非虚张声势,为了这种时候,他准备了数种以法律手段将毕斯特财团逼上绝路的对策。罗南屏息等待对方的反应,但玛莎在数秒后抛来的却是冷静的一句:‘我不会着你的道喔!’
‘请将“她”交给财团,这对彼此都好。’
“先不谈我这边,你会得到什么好处?”
‘这任由你想像。我们已经确保了相当于“盒子”钥匙的MS。请别忘了,就打算阻止“盒子”外流这一点而言,我们在利害关系上是一致的。’
罗南输得一败涂地。隐藏有“盒子”所在地讯息的RX-0、“拉·凯拉姆”的主导权,台面上的所有筹码都在玛莎手巾。关于达卡事件的事后处理,要单靠联邦政府进行也有困难。如果不仰赖毕斯特财团的力量,甚至可能招致内阁解散的事态。‘请你早一点作出决定。’玛莎跟着说道的声音就连嘱咐也称不上,罗南发出一阵重重的叹息。
‘只要送到“拉·凯拉姆”就好。你知道战舰所在的位置吧?毕竟是令公子执勤的地点嘛。’
“是啊,这世界真小。我应该拜托你,别向我儿子出手吗?”
‘哪儿的话,我并不想与你为敌喔。’
以讽刺至极的回应为谈话作结后,玛莎切断了热线。搁下话筒,罗南望向比方才更添红晕的夕阳,然后靠在皮椅椅背上,叹了一口气。
马儿的嘶鸣声由中庭传来,窗户悄悄地产生震动。那应该是皮尔格林姆的声音吧?这阵子利迪才骑着它到处跑了一段时间,利迪一走之后,它多余的体力白然无法消耗——杜瓦雍曾如此向罗南透露过。望向墙壁上挂着的照片,罗南与满脸笑容、年约五岁的利迪对了面,接着又将视线转回没有声音的电视。疑似由受灾者拍摄的事件当时VTR,拍到了崩塌的高楼大厦、迎面涌上的粉尘,以及来不及逃难的群众,那情境简直有如人间地狱。
利迪也见识了这样的战场吗?让马瑟纳斯家的宿命束缚,同时将对吉翁公主的情意当成唯一寄托的他,也亲眼见到这样的地狱吗?为一阵郁闷难受的情绪所驱,罗南关掉了电视。
在这之后,利迪将体验各式各样的绝望。尽管他会认为自己被父亲背叛,并怀抱无处发泄的愤懑,守候着事态发展下去,但这也无可奈何。要让他,以及他所生活的世界继续存留,就只能这样做而已。想避免百年前的诅咒颠覆世界,只能这么做——罗南静静闭上眼,然后随发出的叹息一起睁开眼皮,他拿起内线电话的话筒。
“将米妮瓦·萨比小姐叫来。”
(插图024)
※
在夕阳隐没于森林的棱线后,夜晚便于转瞬间到来。别说是行人,就连车辆都不常经过的马路也染上傍晚的黑暗,不知由何处吹来的风,正让整片黑麦田窸窣作响地骚动着。放眼望去,并无街灯一类的照明,也看不见城镇里的灯光。唯有疑似旧世纪遗物的电线杆,沿着直直的两线道连绵至远方的地平线。
按之前订的计划从马瑟纳斯家逃脱后,已过了三小时余。在预定中应该早就抵达城镇才对的,现在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接近城镇的迹象。只不过走了七公里的距离,没想到竟会消耗掉这么多的时间与体力。唯一能作为标的物的,只有用作风力发电的风车群;远远望向风车后,米妮瓦·拉欧·萨比摊开从宅邸中带出的道路地图,却发现四周已经暗得连字都没办法看清楚,为此她咬起嘴唇。摺起随风飘动作响的地图,米妮瓦重新审视周围。即将陷入黑暗的前方马路旁,有块具潦倒气息的餐厅招牌。
那是间平房格局的小餐厅,在殖民卫星偶尔也能看见这样的店。店前的停车场只停了一辆车,生意看来实在不算兴旺。隔着略显肮脏的窗户偷偷看向店内,米妮瓦确认了,里头似乎不是专供恶质机车骑士聚集的场所,便一口气推开双扇对开式的店门。
能看见吧台与六个包厢座席。环顾着不只看不到客人、根本连店员都不见踪影的店里,米妮瓦含蓄地朝里头问道:“这里能用餐吗?”吧台对面发出椅子被拉动的声响,像是店主的老人忽然探出了脸,显得意外的目光则与米妮瓦对上眼。
手脚迅速地料理出油腻的薯条与汉堡,以及只有番茄与莴苣的沙拉后,店主再度坐回吧台对面的轻便椅上。摆在吧台角落的电视,正持续播映达卡事件的新闻。事件与新吉翁残党的关联、联邦全军提高戒备等级、至今仍理在瓦砾下的数千名失踪者——或者死者。一边让播报员讲出的一字一句扎着胸口,米妮瓦默默地用了餐。即使扣除从城镇发车的长距离巴士费用,金钱方面多少也还有余裕。这些钱是在留了字条后,由辛西亚的包包中擅自借来的。避人耳目去搜括他人包包,光回想白己曾作出这种行为,米妮瓦便感到悲哀得汗毛直竖,但没钱就寸步难行的现实,她已经在“工业七号”深刻体会过了。想到当下只能靠着这点钱过活,米妮瓦觉得即使是一枚铜板也不该浪费,这也让她对饭后来杯咖啡的奢侈产生犹豫。
基本上,只是省吃俭用也保证不了往后的着落。只要到人都市,应该就可以与反政府团体的人接触,也能跟新吉翁取得联络——尽管心中淡淡抱着这种期待,但米妮瓦明白,达卡事件发生后的局势,让她的期望更难实现。在最坏的情况下,她也可能被联邦的公安方面人员逮到,不过总比在马瑟纳斯家让人驯养好。一心只念着要避免被充作外交上的活筹码,或让人利用于达卡事件的事后处理,米妮瓦几乎像是病症发作般地策动了这次逃脱,离开宅邸后的计划形同于无。根本说来,即使能与援助者取得接触,她也不认为现在的新吉翁会有白己的容身之处。
弗尔·伏朗托竟容许马哈地·贾维这样的男人在地球肆虐,更可能与其有过合作关系。明明还没将“盒子”拿到手,他却索性作出火上加油般的举动,其真意究竟为何——在脑中唤起戴着冰冷面具的脸孔,米妮瓦不禁交握住手掌,就在这时,倒有咖啡的杯子被递到她的眼前。米妮瓦疑惑地抬头,望见店主在她面前说:“喝吧,算我请客。”
也没刻意摆出笑容,对方直来直往的态度,削去了米妮瓦接受施舍的抗拒感。“谢谢你,那我不客气了。”如此同道后,米妮瓦喝了一口咖啡。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意外,但那是杯香醇而美味的咖啡。
“我在这一带没见过你。你是打哪儿来的?”
一边收拾装汉堡的盘子,店主说道。犹疑了一会之后,米妮瓦将食指指向天空。顺着指去的方向仰望头上,回道“你是宇宙移民啊?难怪没见过”的主人脸上露出笑容,米妮瓦也坦然展露了笑意。
“在这种偏僻的土地生活久了,会让人连宇宙中有住人的事都忘记。你是来观光的吗?这附近也没有啥可看的吧。”
“不会……对于住在宇宙的人来说,只要能够让脚踏上地面,就已经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你指的是地球的重力吗?对我们这种人来讲,重力反而也有造成不便的地方。要是能到宇宙,我这脚步多少也会变得轻盈些吧。”
俐落地洗完餐具后,店主用已有年份的围裙擦手。尽管外表看来仍然健朗,他的手掌透露出的却是长年劳动的刻苦。从挂在墙上的旧照片,米妮瓦看见一名身穿联邦军制服、疑似为店主儿子的青年脸孔,她试着问道:“店主您一直都住在地球吗?”
“是啊,我从生下来之后,就连美国都没有离开过。小的时候,倒曾经在学校远足时去过卫星轨道。现在老婆也过世了,我是有想过住到宇宙去……但我攒的钱,根本连去程的太空梭费用都付不了哪。”
“我听说强制移民的太空梭仍然还有在出航,难道不是吗?”
“那玩意就像古代载奴隶出海的船一样,是为了将政府抓到的非法滞留者送上宇宙才开的。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似乎闻得出来谁不想去宇宙哪。像我这种人,一直都不会被列到强制移民的名单上。”
带自嘲意味地笑出来之后,店主也替自己倒了咖啡,啜饮上一口。虽然并没有特别的佐证,但米妮瓦能想像到,照片里那名出征的儿子大概没有回来。
“要离开长年住惯的土地,也是会舍不得。不过哪,我们这个世代在成长过程中已经从祖父辈口中听了很多旧世纪最后的惨状。饥荒、天灾、战争……要多惨有多惨。为了逃离那样的地狱,人类才会组织联邦政府,开始移民到宇宙。也有人说,那根本是硬将穷人丢到宇宙,但也有很多人是自愿去宇宙的喔。他们都下过决心,在地球的白然恢复之前,不会再回到地球上。”
这种看事情的角度,白己已经遗忘许久。没多看说不出话的米妮瓦脸庞,店主将视线转向播放新闻特别节目的电视。
“达卡那里,还不是块被人认为在一百年以内,就会让沙漠吞没的土地。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官员了解地球已经变得这么惨,战争结束后,才会有人说要将首都搬到那里。自然环境好不容易开始恢复,却又让一年战争打回了原状。也有人觉得,人类是不是该全部搬到宇宙,让地球好好休养才对……”
“联邦政府之中,曾经有人这样想吗?”
“是啊,我想当时肯定有个既年轻又天赋异禀的理想家这么想过……可是,即使在实际看过达卡的现实后,人们也没有改变。只说沙漠扩张得这么快,是超出计算外的事态,然后就把首都搬去叫西藏还啥来着的地方了。等那里被新吉翁的恐怖攻击摧毁后,那些人却又跑回达卡大兴土木。结果达卡还是成了恐怖攻击的目标,真是叫人操心操不完哪。”
“即使理念是正确的,人的感情也不会去顺从……真是无可救药呢。”
“你这话有深度哪,看来小姐你挺有学问的。”
店主带笑意的眼神中,出现了刺探的神色。发觉到自己讲得太多,米妮瓦低下了头。
“但你这样年轻的人,用这种方式看待事物并不好。我想,你最好要记得,所有事物其实都是起自于人类的善意。”
“人类的,善意……?”
“会建立联邦政府、进行宇宙移民,都是起自于想要拯救人类与地球的善意才开始的。想留在地球上,并且将住惯的土地传承给自己的孩子,同样也是出自于善意。如果想让公司赚钱、完成本身被赋予的责任也算善意,那么企图出人头地、改善家人的生活,当然也是善意……”
“不过,那应该被称为私心才对。就是有那种不顾全体的人们的私心,地球才会——”
“或许是吧。但如果否定了那层善意,这世界根本是一片黑暗哪。”
用咖啡润了口之后,店主平淡地说。感觉像是被人抓出思考的破绽,米妮瓦眨起眼睛。
“也有人是压抑感情,只为了全体在行动的呢。像东洋那位将老婆和儿子都舍弃而出家的神明……是叫佛陀对吧?我就实在没办法喜欢。将陨石砸下来的夏亚我也很讨厌。一边说那是为了世界、为了人类,但他做的事却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人类。”
这句话听在米妮瓦耳里,就像是在纠弹现在的自己。她既没办法委身于那双温热的手掌,也无能去面对那包裹住身体的拥抱,决定不了立足点的自己,只是不断在逃避而已——“那么,你觉得该怎么做比较好呢?”一边自觉到本身发问的声音带着一股激昂,米妮瓦面对面地注视了店主的脸。
“你这种问题,可以用大人才讲得出来的狡猾答案来回答:要是我懂那个问题的答案,就不会在这种地方当个小餐厅的老板了。”
只有老人才能露出的柔和笑容,让米妮瓦竖起的神经松缓了下来。小小叹了一口气,她回以浅浅一笑。
“我肯定你的意见。毕竟对人来说,了解自己的分寸是必要的……”
“是没有错,但被小姐你这样的年轻人用自以为看破一切的口气,来为他人的器量简单作出评估,也是很让人伤脑筋。”
只有在这时候,店主是直直望着米妮瓦的眼睛在说话。感觉到蜷缩起来的自己让人从背后拍了一把,米妮瓦咽下一口气。
没错,自以为看破了一切的正是白己。抱怨着周围的黑暗而蜷缩起身子,自己根本没有主动去做过什么。明明了解枯等是不行的,光并不会照进来,为何又要坐以待毙呢?“这样吗……你说的对。”无意识地低喃出口后,米妮瓦紧紧交握住双掌。
“不顾身段地逃到外面来,却又自以为看破一切地裹足不前……或许,我真的只是在逃避而已……”
店主一脸纳闷地皱起眉头。想做的事,以及不得不做的事——除此之外,现在的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就在米妮瓦心里重复思索,默默低喃自己绝不能再逃避的时候。咖啡杯突然颤动作响,米妮瓦仰望天花板。
从上空压境而来的重低音逐步变得明显,能听出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声响,正让震动在店里扩散开来。就在玻璃窗与其他餐具开始共鸣之际,喃喃说道“军方巡逻到这种地方来了吗?”的店主,并未挪动他望向天花板的脸。没什么好畏惧的——在下定决心的瞬间,刚好对方也来迎接自己了。将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米妮瓦叫了一声“老板”并且起身。她将汉堡的餐费摆在吧台上,并且直直地注视讶然回望自己的店主。
“你煮的咖啡很美味。光是能喝到这杯咖啡,我想这次来地球就有价值了。”
由天空照下来的投射灯光芒,将店里的窗户染成了青白色。汽车停车的声响连续传出,车门打开关上的声音紧接在后。“你……”背对着如此开口并后退的店主,米妮瓦转向店门口。没过多久,对开式的店门被人急忙推开,几名杀气腾腾的男子闯进了店里。
尽管来者身穿笔挺的西装,米妮瓦仍看得出他们怀里都藏有手枪。要将她抓回去,简直易如反掌——不对,会纵容她逃到现在才来迎接,应该是发生了需要她出面的事态才对。隐约地体会到个中缘由,米妮瓦与站在前头年约四十岁的男子对上目光。男子的表情丝毫没有动摇,假惺惺地开口:“奥黛莉·伯恩小姐。”“罗南议员正在等您。请跟我们一起回去。”
用着毫无破绽的身手走近米妮瓦,那人将手摆在她的肩膀上。一瞬间,米妮瓦几天内郁积的情绪顿时爆发,声色锐利的话语由她口中冒出:“休得无礼。”
“我是米妮瓦·萨比,没有逃或躲的意思。把路让开。”
像是触电般地挪开手,后退一步的高个儿男子跌了个踉跄。向吧台后睁圆眼睛的店主行了一礼,米妮瓦走向门口,吸进一口气之后,她投身至投射灯的光芒之中。
这样就好。以奥黛莉·伯恩身分度目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身为承继萨比家宿命之人,有许多东西非得面对才行。一面让直升机掀起的下洗气流吹在身上,这项觉悟已缓缓定于米妮瓦心中。
※
“……我没有无视隆德·贝尔独立性的意思。不过,虽说是外围组织,所属于联邦宇宙军这点仍是不变的吧?你得听从参谋总长的命令才行。”
就像在对订购的商品进行客诉那般悠哉,玛莎开口。以年纪而言显得美艳异常的容貌,为“拉·凯拉姆一索然无味的舰长室带来了过强的刺激。侧眼瞧过一脸不耐的梅蓝副长后,布莱特·诺亚摆回铁面无私的脸孔,冷静答道:“我对命令并无异议。”
“我本身的疑问、在于‘为什么得由身为民众的你来告诉我’这一点。”“参谋本部和你做过确认了吧?”
“嗯。我有收到通知,要尽力配合毕斯特财团的要求。”
“那么,你就听命行事吧。隆德·贝尔是在战后的动乱中,绽放于疲惫军队中的一朵无卖花朵。等到宇宙军重编之际,责任应该也就结束了。为部下安排新的配属单位,应该是身为司令的布莱特上校的责任才对。”
“喔。”
“如果你能给予协助,我自然会奉上回报。目前,我就将这艘战舰认定为UC计划的评价试验舰吧,正好这里也备齐了作后备机的‘杰斯塔’。继续参加在宇宙军重编方案中,居枢纽地位的UC计划……这能为隆德贝尔带来什么样的未来,我想你应该明白。”
一边安坐于接待用的沙发上,玛莎得意洋洋地重新翘起脚。面无表情地望向对方的脸孔后,问道“你明白吗?”的布莱特把话题抛给梅蓝。“我不明白。”听到副长心里有数的接腔,布莱特一面在内心感到满足,一面又望向玛莎。搁在扶手上的手掌微微紧绷,玛莎眯起蕴含焦躁的眼睛。
“……还真是只老狐狸呢。我听人说,你是个不懂世事的木头人,看来人概是那群无能的幕僚看走眼了吧。”
布莱特无意对此表示否定或肯定。与缄口的布莱特彼此注视了几秒后,玛莎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总而言之,得请你听从我方的指示。”把话讲完的她随即转过身子。
“先告诉你,想指望罗南议长的人面也没有用喔。事情已经在舰长不知道的地方都谈妥了。”
对于不知道的事,我也无可回应——在表情中透露出这样的讯息,布莱特保持沉默。玛莎眉心挤起皱纹,赏了足以令人背脊一凉的一瞥之后,淡紫色的套装身影甩过头,自舰长室离去。布莱特一举松下肩膀的力气,梅蓝也跟着吐出蓄积已久的叹息。
“受不了……那妖怪的确名不虚传。”
“但她正在焦急。那名‘钢弹’的驾驶员被问到关于‘盒子’的情报时,似乎一直保持着缄默。”
记得他是叫巴纳吉·林克斯吧?一面回忆那张就像是“钢弹”驾驶员的少年脸孔,布莱特调松制服的领口。“要怎么办?”梅蓝发出若有深意的疑问。
“罗南议长受其箝制的那句台词,恐怕并不是在虚张声势。要是达卡事件与‘盒子’有关联的情报泄露出去,以往一直协助毕斯特财团的参谋本部在立场上也会站不住脚。单在操作媒体这块领域上,财经界会比政治界更高明。”
“如果事情有可能发展成军方全体的丑闻,向评议会靠拢的幕僚也只能闭嘴而已……你的意思是这样的吗?”
“是啊。达卡事件让财团得到了意料外的藉口。明明似乎还没经过调整,那架叫‘报丧女妖’的MS也顺势被他们带了过来。”
布莱特从沙发上起身,将位于办公桌背后的荧幕面板切换成外部监视器的影像。“拉·凯拉姆”目前正滞空于达卡外海二十公里的位置,从舰上远远望去,至今仍可以看见粉尘弥漫在地平线上的痕迹。从那之后过了两天,经过确认的死伤者人数已攀升至四万人以上,这数字到现在还持续在一点一滴地增长。在市区上空来回的零星机影,大概全是消防队与媒体的直升机。为了搜寻被活埋在瓦砾之下的生存者,听说救难部队已从世界各地调来了搭载热源感应器的直升机。
舰内同样也不得闲,掌握被害情形、空投救援物资等迫在眉睫的作业,让众人实际感觉到,两天工夫在转眼间就已过去,但这些事情似乎都与玛莎无缘。若只是让MS与其运作团队登舰也罢,玛莎却坚持战舰必须遵照她的指示行动,布莱特才以“法律并无规定,可以将政府资产运用于私人用途上”这般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作出回应,她便跑到舰长室兴师问罪,惹出了刚才的风波。既然罗南是透过参谋次长的权限蛮干,玛莎就透过参谋总长抢去其权限,被这种孩子吵架般的争权模式卷入,布莱特自是情何以堪。照这样下去,大概迟早有一方会把首相的名字搬出来吧?
“以参谋本部为舞台,财团和评议会正在比赛拔河……让他们做到这种程度的‘拉普拉斯之盒’-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一切的异常,终究都收束在那一点之上。揉了揉眼头,说道“不知道”的布莱特面向梅蓝。
“在工作落到我们头上前,似乎都是‘拟·阿卡马’在追查‘盒子’的虚实,但……”
“没办法和他们取得联络吗?要是他们能为财团与参谋本部的图谋作证,说不定可以让原本靠拢评议会的幕僚回心转意。”
“有困难哪。‘拟·阿卡马’受到参谋本部直辖,也被禁止和原属部队通讯。要是我们违抗命令,隆德贝尔的指挥权可能会被移交给参谋本部。虽然让人不甘心,宇宙军部想让隆德·贝尔解体却是事实。”
正如玛莎指出的一样,在因为战后内乱而陷入疲弊的军方机构中,隆德·贝尔是朵开在组织里的无实花朵——为了防备新吉翁突然崛起,这支临时编制而成的部队带有很重的外人色彩。在宇宙军重编计划已经备妥的现在,也有许多幕僚对隆德·贝尔的裁量权之大感到危险,要是此时有个轻举妄动,他们肯定会趁机大举挞伐。“再说,在财团与评议会的政治斗一争参一脚并不有趣。”如此续道,布莱特坐到办公桌的椅子上。交握着手掌,他不断让大拇指的指腹彼此接触,然后自问:那么,该怎么做?
“……还是只能独自采取行动了吗?”
答案老早就已经出来了。布莱特心想,反正自己生来就是这种命。闭上眼睛,接着漏出轻轻叹息,唤道“梅蓝”的布莱特抬起下定决心的脸。
“和罗氏商会联络。不要使用舰里的基本无线,改以私人性质的邮件发送过去。”
“你说罗氏商会,是在总公司设在新香港的那间……?”
“那在地球算是首屈一指的公司,不过背地里也有处理各式各样的业务。里头有人可以商量。发函给媒体公关室,收信人的名字麻烦写‘运输舰奥德穆拉的隼人·小林’。”
只短短皱了一瞬眉头,说道“我立刻去拟文案”的梅蓝并拢脚跟,脸上露出因为待办事项决定而安心的表情。首先要取得正确的情报才行,否则也无法想出脱离这场丑恶政争的策略。没有向权力摆尾献媚的选项,心不在焉的自己即将一脚踩进阴沟之中——等着梅蓝退出房内,布莱特沉沉瘫在椅子上,并且和挂在墙上的一张遗照对上目光。
“你可别笑我啊!”
阿姆罗·雷中校的遗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看起来像是在苦笑的脸朝着布莱特。
※
战舰之中也有审问室。被用于审问俘虏或违反军规的乘员的那个房间,简便得让人怀疑是电影里的布景,却也散发着煞有其事的气息。长宽各三公尺的房间里,有的是审问用的桌子与记录用的桌子各一。记录桌上摆着速记用的终端,审问桌上当然有可动式的桌灯坐镇。那是在阴暗的房间中,用来抵在嫌疑犯面前的道具。即使在眼前看到这些,巴纳吉仍旧感觉不到真实感。
若提到缺乏真实感,其实就连铐在双手的手铐感触都相当诡异。尽管之前曾先后受到联邦军与新吉翁军的审问,但两边都只有催促巴纳吉吐实,好对事态进行确认而已,从中并无法体会到大声质询的气氛。像这样接受正式的审问还是第一次——不对,或许该说,像这样持续保持缄默还是第一次。链条比想像中更短的手铐摩擦作响,是铁器的声音——茫然间如此思考,巴纳吉·林克斯抬起总算消肿的脸。在明亮发光的桌灯另一端,能看见审问者平板的脸孔。
“你也差不多该乖乖配合了吧?”
超越了愤怒与焦躁的情绪,对方口中透露出近乎傻眼的味道。若是相信当事人的说词,眼前这名四十出头的魁梧男子,是出身于过去的顶尖部队——迪坦斯,而在战后扫荡吉翁的热潮达高峰时,他曾将好几名嫌疑者折磨至死,是故才会落得被军方强迫除役的下场。在那之后,这人则受毕斯特财团的聘用。先不论这番话的真伪,他的薄唇淡眉倒是有具现出官差的刻薄,因此巴纳吉极力避免将对方的容貌纳入视野里头。
“坐进‘独角兽’的驾驶舱,把拉普拉斯程式的资料调出来。就这么简单。只要照着吩咐做,你就能获得自由。不管是接触到军方最高机密、或者是曾经协助新吉翁的事,都不会对你多追究。我认为这样的条件并不差。”
斜斜坐在椅子上,男子用食指敲着桌面。预测到对方接下来会采取的行动,巴纳吉暗自在肚子上使力。一如所料,男子一脚踹翻桌子,斥喝“你讲点话!”的声音则在狭窄的房间回荡。
“如果你以为自己是小孩,就不会受到太狠的待遇,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在大人的社会中,对于具有敌对嫌疑的分子是不会留情的。不管对象是女人或小孩,在嫌疑洗脱前都会彻底受到折磨。你擅自带走军方的MS,又投身新吉翁阵营之中,最后则是在参加达卡恐怖行动时,以现行犯的身分受逮捕。这完全没有酌情的余地。要是我们将你交给军方,你一辈子都得在监狱过活。”
这套说词巴纳吉昨天也听过。只把事情的结果串联在一起,的确也不是不能那样解释。巴纳吉将毫无反辩意思的脸瞥向男子。
“你原本搭乘的新吉翁货船已经逃亡了,现在你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回去。能拯救你的就只有我们而已。为了这种事情舍弃掉一生,未免也太愚蠢了。”
似乎是以为受审者已经要解开心防了,男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或许就是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让巴纳吉感到不快,他才能执拗到这个地步。巴纳吉漫然想到这点,不理不睬地把目光从对方身上别开。男子重重捶向桌面骂道:
“你到底是为了谁在守密!你这——”
“够了。”
别的声音突然传来,男子闭了嘴。坐在记录席位的人影徐徐起身,矮胖的躯体浮现于桌灯的光源之中。
“你离开一会儿,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亚伯特·毕斯特的脸庞被由下往上的光源照出,身上潜藏着令人不安的阴影,俯视向巴纳吉。咂舌过后,狠狠瞪了巴纳吉一阵的男子站起身,经过亚伯特身旁,走向房间的门口。也因为“拉·凯拉姆”实质上已成为毕斯特财团的专用船只,审问进行时并无任何舰内的乘员在场。既然审问本身并非由官方执行,白然不会有记录人员陪同,在男子出去后,室内使只剩巴纳吉与亚伯特两人。当然,透过天花板上的摄影机,财团的男人们应该都在监控室中瞪大了眼睛才对。
之所以会在意旁人的日光,或许是巴纳吉白觉到,亚伯特与自己之间有股隐而不显的引力的关系。和自己有着相同父亲的男人——目前巴纳吉只能将认知整理至此种程度,口中玩味着甚至连真实感都体会不到的这层关系,他回望坐在正面的亚伯特脸孔。和之前在在“拟·阿卡马”见面时一样,立领上衣微微外翻于显得紧绷的脖子上,亚伯特又将带有青色色泽的眼睛朝向巴纳吉。
“你是为了卡帝亚斯·毕斯特……为了白己的父亲在守密吗?”
先是让椅背发出一阵咯叽声响,亚伯特缓缓开口。是这样吗?巴纳吉思考过一瞬,但在答案出来之前,他已经把脸背向了亚伯特。
“你实在很了不起。有坚强的意志,也有勇气,就连操纵‘独角兽’的天分都在你身上。拉普拉斯程式的资料,似乎没有你的感应波就无法取出。即使把你绑到驾驶舱,只要你不同意,别人就没办法读取资料的内容。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学会那种操作方式的?”
巴纳吉并不清楚。当亚伯特闯进驾驶舱时,他只是立刻在心中想着要荧幕“熄灭吧”而已,并非是在对系统有所了解下才出现的反应。“伤脑筋,你实在被设计得太过完美了。”叹息着撇下这句,亚伯特将两肘撑到桌上。
“你摆着什么也不懂的脸,却总是置身于风波的中心。局势一下子被你改变,一下子又让你拖着走,你简直就像个天生的王者,而且完美到几乎让人心里发毛的程度。被解开封印的说不定不是拉普拉斯程式,而是你才对哪。”
这句话听来既令人意外,又带有不祥的意味。没放过巴纳吉不自觉抬起的视线,亚伯特肥厚的脸颊随狞笑扭曲。
“难道你自己不会觉得奇怪吗?你这个人未免也太完美了。不愧是卡帝亚斯制造出来的强化人。”
“强化……人?”
或许,你也是我的同类——曾几何时听过的玛莉妲声音突然在耳底复苏,巴纳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没说错吧?”如此说着,亚伯特嘴角的笑意又变得更浓。
“你待在毕斯特家的时候,我去了寄宿学校所以我不知道卡帝亚斯是怎么把你养大的,不过……你自己也说,你没有当时的记忆对吧?”
那是在昨天审问中说溜嘴的话。巴纳吉重新将沉默的目光望向亚伯特。
“或许你觉得,是你白己将记忆封印住了。但你认为,普通人能办到这种事情吗?如果你的天分没被卡帝亚斯看上,也没有在懂事前受到特殊训练的话——”
“才不是那样!”
为了摆脱悚然寒意而喊出的声音,压过了空调与机械的声响,更让室内的空气受到摇撼。没多看亚伯特抖动了眉毛的脸,巴纳吉让目光落在被手铐铐在一起的两腕上。
“只要提到以前的事……爸爸的事情,妈妈就会难过……所以我才会不断要自己忘掉,忘掉那一切,结果就真的想不起来了……只是这样而已。”
“光这样就能忘记过去,就是你不普通的证据。你是卡帝亚斯制造出的一种强化人。”
“不对!你说得不对!父母与小孩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样的。要这样说的话,你不也是卡帝亚斯制造出来的人类吗?”
咽下一口气,低喃“你说什么:”的亚伯特变得脸色险恶。巴纳吉直直回望他的眼睛。
“托付信念的一方、被托付信念的一方……就因为彼此是父子,才能去爱或者去恨,不是吗?要活得好像彼此毫无关系,根本就做不到。所以……”
吞进后半句话,巴纳吉再度垂下日光。所以,当然连记忆都能尘封住。也会在短短的时间之类将父亲承认为父亲,被他的遗言绑手绑脚。这并不是理论,也无关于人本身的资质。亲子关系这种棘手而又强韧的血脉力量,光用智能是没办法厘清的——“所以,你想说什么?”低声抛下一句,亚伯特将烦躁的脸撇向旁边。
“什么父子或血缘的……终究只是生物学上的定义。在人身上,还有其他得优先保护的东西。”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地开口后,亚伯特起身。这句话并不是对方打从心里领会出的道理——巴纳吉直觉地如此感受到,专注仰望着亚伯特浑圆的背影。
“所谓的‘拉普拉斯之盒’是什么?就是秩序。必须靠着台面下对‘盒子’的信仰,世界的规则才能维持下去。那就像是种共有的幻想,是警惕人类私心的存在。失去它就无法继续成立的,并非只有毕斯特财团而已。运作至今的世界齿轮也会因此失控。达卡事件就是一项证据。如果卡帝亚斯没有打算开启‘盒子JI-根本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件。因为经过一年战争的混乱后,我们已经学会了操控战争的技术。”
桌灯造成的阴影,使得略显驼背的背影看来格外阴险。那是在害怕的人的背影,如此的认知闪过了巴纳吉的脑海之中。
“在这之后,纵使具有吉翁名义的组织全被消灭殆尽,而联邦的敌人也只剩下正牌的外星人而已,事态也不会有所改变。人类体内有斗争的本能,只要社会中依旧存在着阶级差异,战争就不会从世界上消失。即使不特地播下种子,人类仍然可以从任何地方找到战争的理由二支到管理的紧张以及偶尔出现的局部战争,可以推动经济的齿轮,更能净化人类的斗一争本能,要是缺乏这两项要素,人类还会不断掀起招致全灭的战争。这是人类治不好的疾患,要治本是不可能的,我们只得去思考与毛病巧妙共存的方法。”
像这样受到制度化的战争,以及相信连恐怖主义与怨念都能被管理的社会,不是已让人心郁结,更造成马哈地·贾维那种人的反弹吗?巴纳吉隐约想到,但他并未说出口。亚伯特再度坐回正面的椅子,看着巴纳吉的眼里则蕴含阴沉的光芒。
“你懂吗?我们并没有把战争当成食粮。就因为有财团与亚纳海姆在操控战争,战后的人类才能免去灭亡的命运,一路撑了过来。卡帝亚斯却想破坏这层秩序,你正在帮他进行破坏。是埋在你心中的父亲阴影,在驱使你与‘独角兽’行动。
你仔细想想。为卡帝亚斯守密有什么意义?像你这样的孩子就算抱着‘盒子’不放,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让自己与周围的人都变得不幸而已。你最好把这当成是具有相同血缘者的最后忠告——”
“玛莉妲小姐在哪里?”
发出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声音后,巴纳吉暂时噤了口。亚伯特一脸冷不防被人戳到痛处的表情,他立刻别过了视线,巴纳吉则注视着对方,逼问道:“玛莉妲小姐应该是和你一起到地球的,她现在人在哪里?”突然变得忐忑不安的目光瞥向巴纳吉,说道“这跟你没关系”的亚伯特显得语气含糊。
“与其说这些,你更应该认清自己的立场——”
“我有在思考啊……!不过,这是靠我一个人的脑袋思考之后,就能做下定论的事情吗?我想不是吧!?”
无意识动起来的手敲到桌面下缘,沉沉的声响由桌底传出。亚伯特微微退了身子,并将夹杂畏惧与狐疑的眼光投向巴纳吉。
“到目前为止,与我有所牵连的众多人们……包括帮助我的人、与我互相杀伐的人,全都帮忙造就了现在的我。即使是卡帝亚斯……即使是爸爸,也只是其中的一个人而已。”
巴纳吉咬紧牙关,将紧紧握住的拳头伸到了桌上。手铐的锁链发出硬质声响,不着痕迹地让审问室的阴暗空间产生振动。
“就算是现在,我也能感觉到玛莉妲小姐她的人就在很近的地方。不只是她,奥黛莉、利迪少尉、船长、罗妮小姐、塔克萨先生也一样……虽然我不甘心,但你也是我能感受到的人之一。我得找出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答案,才能为‘盒子’的事做决定。因为我……”
必须尽到责任才行——“必须……才行”这样的用词,已经将自己与他人都束缚住了。那种异样感在心中扩散,让巴纳吉险险将后半句话吞进嘴里。说到底,这句话是自己心里领悟到的想法吗?巴纳吉将意识集中在太阳穴一带,但他没有感觉到那股脉动,再度确认过这果然是自己的想法后,他试着重新思考,所谓的自己是什么呢?
独自的个体是成不了事的,这种不稳定的存在肯定连话语都编织不出。必须与父母产生关联、与他人产生关联,才能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逐步建立出自我的存在……或者,该说是“发现”自我的存在。如果是这样,会感觉到所有人都进入了自己的心中,就不会是错觉,而原本的自己也不会因此被抹杀。在共鸣中逐步改变的,是被称为“自己”的存在,而像这样扩张的感性,或许正是所谓的新人类背后的真正本质。
所以爸爸才没有说“做你该做的事”,而是在交代“你觉得该做的事,就去做”后,才把“独角兽”交给了自己。同时,也将人类改变的可能性托付在自己身上——可是,如果连感受这些的心灵都能经由人为技术调整……?兜圈子的思考使得巴纳吉不寒而栗,交握住发抖的双拳。将沉默的目光投注在对方身上一会之后,低喃道“那就是束缚住你的诅咒……和强化人受到的洗脑一样。真是悲哀”的亚伯特没与巴纳吉对上眼,迳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也罢。就算你不甘愿,很快你就得硬着头皮配合了。在时候到来之前,尽管去找你所谓的答案吧。”
带着笃定的这番话,让巴纳吉汗毛直竖。让投以质疑目光的巴纳吉以视线纠缠了一阵,亚伯特将手伸向门把。
“伤脑筋。你实在被设计得太完美了。简直到惹人嫌的程度。”
留下宛如要扎进巴纳吉体内的一瞥后,亚伯特穿过门口。随后带上的门板发出异样大声的声响,使得被独自留在阴暗房里的身心发出颤抖。巴纳吉将交握的拳头抵在额头上,然后无力地趴向桌面。亚伯特的肩膀线条留在巴纳吉眼底,那给他的印象与卡帝亚斯并非没有相似之处,巴纳吉因而感到一阵心酸。
※
‘……能回收到一架“杰·祖鲁”已经算幸运了。达卡发生的事情,也让各殖民卫星的驻留舰队逐渐集结到地球轨道上。“葛兰雪”要尽早离开地球,在临检体势变得完备前脱离绝对防卫圈。’
即使将米诺夫斯基粒子的散播浓度设定得较低,船只航行于大气中的通讯状况仍旧十分恶劣。由于杂讯的影响,弗尔·伏朗托映于操控台通讯荧幕上的面具脸孔,显得比平常更看不出表情。感到贴在眼尾的医疗胶布变得紧绷,斯贝洛亚·辛尼曼回了一声:“是……”他可以感觉到,各自坐在操舵席与航术士席的亚雷克与布拉特,正隔着椅背静静地竖起耳朵。
‘联邦的监视态势已经受到强化。这段通讯或许也正在被人监听。感应监视器所接收的新座标,就由船长亲口向我报告吧。’
“‘独角兽’落到了联邦手上。我想敌人已经得知新的资讯才对。”
‘尽管如此,将“独角兽”回收的“拉·凯拉姆”却显得动作迟缓。似乎有发生某种意外,才让他们错失了新资讯。目前运气仍站在我方这一边。’
面具底下的嘴角扭曲露出笑意,伏朗托道出其判断。集结新吉翁舰队的他,是从旗舰“留露拉”俯视着地球的骚动,混入政界的吉翁后援者所做的报告,看来已在第一时间传进了他的耳里。只要搭上“拉·凯拉姆”的毕斯特财团越动用政治力,让政府的高官为其效劳,透过政界管道流出的情报量自然也会越多。更何况,曾经从贾维企业收受利益的议员官僚,这时候都在台面下受到调查,没有人知道自己何时会被推出来究责,战战兢兢的空气正四处弥漫着。在不清楚明天会有什么变动的情况下,人会因为不安而变得多话。哪怕联邦率全军整顿完临检态势,要打通让“葛兰雪”一艘船逃离的门道,应该也并非难事。
不过,对于目前的辛尼曼来说,那并不是重要的事情。从那之后过了两天半时光,联邦军对地球全土的戒备等级已提升至临战体势。各地的吉翁残党等于已陷入关门大吉的状况,一支抄查而被剿灭的游击组织也不只一两个。即使是“葛兰雪”也得躲着卫星监视网在欧亚大陆上空奔波,才总算与“留露拉”成功进行通讯。所余燃料撑不到三天,既然往后的补给已无着落,除了夹着尾巴逃回宇宙,他们也没有其他的选项。但从刚才与伏朗托的对话中,辛尼曼听出了与其他可能性相系的情报。
待在宇宙的“留露拉”并未接收到感应监视器的中继讯号。换句话说,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握有“独角兽”提示出的座标数据的,就只有“葛兰雪”而已——将这项事实暗示出的可能性按在面皮底下,辛尼曼隔着荧幕,与伏朗托对上了目光。“那么,‘独角兽’即使放着不管也无所谓?”面无表情的辛尼曼再度提出质问。
‘当然会再派人捕捉其动向。毕竟也没办法保证,由“独角兽”传出的资讯会在这次就打住。为了接替“葛兰雪”我已经安排其他搭载有感应监视器的船跟监。船长只需要思考将资料带回来的事就好。’
像是刻意嘱咐的声音,让辛尼曼一瞬间闪过“想法被看穿了吗?”的疑虑,将思考放空之后,他重新望向伏朗托。紧揪住不会显示在荧幕上的船长席扶手,辛尼曼慎重其事地开口问道:“能向您请教一件事吗?”
‘什么事?’
“上校为什么会接纳马哈地·贾维的作战?”
隔着操控台,布拉特与亚雷克都惊讶地把脸转了过来。辛尼曼只持续注视着荧幕中的伏朗托。‘你有不服?’戴着面具的脸如此质疑,辛尼曼顶回一句“没有”,并且以眼神朝对方补充道:发问的是我。
‘那的确不是高明的作战。’隔了两、三秒的沉默,伏朗托静静答道。‘如果新吉翁参与作战的事实公诸于世,我方会蒙一支的损失也不算少。不过,船长哪,白三年前推落陨石以来,联邦从未遭受这么大的损害。我想确认的,是对联邦一元统治抱持反感的舆论强度。’
“舆论的……强度?”
‘宇宙居民自是不用多说,在地球居民之中,同样也有吉翁的信奉者。但他们终究只能以反体制的态度,来宣泄平目的不满。要是让那样的人们,见识到新吉翁单方面进行的残杀又会如何?当这群人接触到的并不是殖民卫星或陨石被砸下的消息,而是能在近距离内听见人类惨叫的杀戮,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呢……?趁着有“杜拜末裔”这项缓冲材能用的机会,我希望能先做确认。这是为了替往后得到“拉普拉斯之盒”的新吉翁定出指标。’
面具底下浅浅笑着的脸孔,与米妮瓦说道“他是个危险的男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这个瞬间,辛尼曼感觉到某种绷紧的心绪已然撑裂,原本摇摆的天平也倾向了一方,他厚颜地作出答覆:“原来如此,我了解了。”防眩护目镜底下的眼睛闪过刺探的神色,短短告知一句‘我等你回来’之后,伏朗托消失于荧幕之上。
虽说这也在辛尼曼的预料之内,但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孔,的确已将良心上的苛责与迟疑都抛到了彼端,显得毫不羞愧——而且还在部下面前,恬不知耻地讲出“拿舆论做实验”这般戏谑的论调。比起倦意,辛尼曼胸口滞留着更多漠然的寒意,手交抱着的他靠到了船长席的椅背上。“这样好吗?”布莱特抛来带有深意的笑容问道。
“船长脸上根本就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哪。”
“说过想知道伏朗托肚子里藏了什么盘算的可不是我,而是你才对吧?”
辛尼曼狠狠回瞪一眼,布拉特耸肩转回正面。挪动了像是连操舵席都快装不下的巨大身躯,问道“那么,现在要怎么办呢?”的亚雷克跟着望向辛尼曼。辛尼曼闭上眼睛,唤回了方才压下的思考,然后以船长的声音宣布:“变更轨道。”
“真方位一八二。一面避开监视卫星的眼线,一面航向南太平洋。”
咦地眨着眼睛的亚雷克透露出疑惑,在他旁边弹响手指的布拉特则一副“果然如此”的调调。如果是为了航上宇宙而移动至赤道上空,在下令时并不会提到南太平洋这个词。“不是要回宇宙吗?”对于如此发问的亚雷克没有多看,辛尼曼望向扩展于正面窗外的云海。
“公主和玛莉妲都还没救回来,我们不能这样就离开。”
“可是,光靠我们当前战力——”
“你想回去啊?”你真的什么都不懂耶,瞪着亚雷克的布拉特好似就要这么骂出口。“别说是玛莉妲,上校对公主的事提都没有提耶。”
恍然大悟地咽下一口气,原本以目光朝辛尼曼质疑“你是认真的吗?”的亚雷克,也只好一脸无奈地把头转回了正面。办不办得到并不重要。自第一次新吉翁战争之后,“葛兰雪”在动荡的世间一路将米妮瓦守了过来,对他们来说,要回去将她搁置不理的“带袖的”阵营之中,这样的选项根本不可能存在。米妮瓦、玛莉妲,以及相当于“盒子”钥匙的“独角兽”在脑中排列出不能割舍的众多事物,辛尼曼将一句“事情有所谓先后顺序”挂到嘴边,并且搔起下巴上的硬胡须。
“的确,现在的我们什么也办不到。毕竟所有的政府机构都提高了戒备等级。”
“那么……”
“我们去抢回‘独角兽’。”
辛尼曼心意已决的语气,让亚雷克转过了哑口无言的脸。“可以将那当成交换的筹码,要联邦把公主与玛莉妲还来。既然他们还没取得‘盒子’的资料,这样刚好。”朝着如此说道的辛尼曼,布莱特吹响口哨作出口应。
“这样好,这才是葛兰雪队的本色。不过,要对‘拉·凯拉姆’出手的话,这仗是有点硬。”
“还是值得一试。要丘尼克倾全力监听卫星通讯,叫他别放过‘拉·凯拉姆’的任何举动。”
对方与我们一样,不能永远在天空飞。只要紧盯其动向,下手的时机就一定会到来。首先要搜集战力,如此想到的辛尼曼,在荧幕上叫出了南太平洋的海图,跟着他听见亚雷克问道“那小鬼要怎么办?”的声音。
“当然要一起抢过来凑成套啦。那样子商品价值也会比较高。对吧,船长?”
和坐视两人互殴时一样,目光中带有深意的布拉特说道。回望了已烧烙在眼底的巴纳吉·林克斯的眼睛,辛尼曼不悦地皱起至今仍肿胀的脸庞,短短回道:“看情况。”脸上露出苦笑,布拉特躲到航术士席的椅背后头,在航路变更的命令被复诵后没过多久,映于窗外的云海开始以急速朝横向流去。
翻过呈三角锥状的船体,“葛兰雪”在云朵上画出广大弧度,迅速朝南方海面飞去。脱离了“带袖的”为其设下的栏栅,船速显得飞快无比,只有灿烂照耀而下的太阳守候着他们的去向。
※
黑色“独角兽”收容于悬架上的巨大身躯,光是存在于该处,似乎就足以让周围的空气产生振动,其鬼气逼人的程度,甚至令人联想到传承于古代东洋的妖刀。与并排在旁的“独角兽”一样,悬架周围都拉起了禁止进入的绳索,由毕斯特财团派驻的专任整备士们,正围绕在机体身旁。尚在调整中的传闻似乎不假,满载观测机器的吊舱接舷于腹部,大批缆线则从驾驶舱蜿蜒而出,其样相与其说是在整备,更适合以“实验”两字形容。仰望那副模样,一边不屑地撇下一句“听说那个东西叫作‘报丧女妖”的,是华兹·史提普尼中尉。
“它是白色家伙的二号机,先行对重力下运作的状况做了测试。整天黏在机体旁边的,好像是奥古斯塔新人类研究所的成员哪。”
“NT研?那不是早就被查封了吗?”
在旁边听着的戴瑞·麦金尼斯中尉说。“就是没被查封,那些人才会在这里嘛。”如此回应的华兹,似乎抱持着对想像范围外的事不多思索的主义。在两人旁边,靠在窄道扶手上的则是奈吉尔·葛瑞特上尉,看了他那端正的脸庞之后,利迪忍住叹息,并且将视线挪回“报丧女妖”身上。从突出于MS甲板内壁的窄道看去,能同时将立于对面墙壁的两架独角兽型MS一起纳入眼里。
由于载满承载量共计十二架“杰斯塔”的情况下,又收容了“德尔塔普拉斯”与两架“独角兽”,“拉·凯拉姆”的MS甲板似乎已经超载。除了舰首侧深处的整修空间之外,还腾出用于格纳喷射座的后部甲板,才总算容纳下这些机体,而后部甲板更被载来“报丧女妖”的运输机——德戴改占去了莫大空间。结果,搭上战舰的毕斯特财团一行人又表现得日中无人,甚而在甲板一角设置禁止进入的区块,奈吉尔这些原本的乘员班底会产生反感,也是人之常情。来回于脚下的整备兵不时抛来别有含意的视线,舰内的空气不友善到了极点。
若是有工作,倒也还能分散注意力,但在上一场战斗过于勉强的“德尔塔普拉斯”已被运至整修处,担任专属整备长的哈南正在进行全面检修,她大有将机体完全解体之意,至少在座机重新组合为人型之前,都没有利迪的工作,他只好像这样跟三连星的众人一起摆副苦瓜脸,并且朝长有独角的特异机体干瞪眼。应该带个模型过来才对的,利迪在茫然间这么想到。联络不到似乎已前往达卡的父亲,更无法如愿和幽禁于舰内的巴纳吉见面,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根本不知如何自处,利迪心想,不如干脆背对这一切算了——
“少尉大人什么都没听说吗?”
丝毫没察觉到利迪的心情,体格粗壮的华兹抛来与其体型相符的粗厚声音。“那两架黑白MS,难道和参谋本部直接对你下的命令没关系吗?”
“我不清楚。那些人也让我觉得很火大。”
“你还这样讲。舰里不是也下过命令,要确保那架白色的家伙吗?”
“我还听说,它是从新吉翁的船出击的耶。你的‘德尔塔普拉斯’不是和它并肩作战,一起收拾了那架MA吗?要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也实在太假了吧。”
戴瑞也顺势搭腔。忍住咂舌的冲动,利迪望向两人,然而奈吉尔插口说道“那是UC计划的MS吧?”的声音,却让他的心跳怦然加速。
“就写在肩膀上啊。”
靠在扶手边的奈吉尔伸出下巴;朝他所指示的方向看去,覆盖于“独角兽”右肩的装甲上,的确标示有“PROJECTUC”的字样。“啊,真的耶。”戴瑞悠哉地附和,利迪则无力地靠到了墙边。
“如果是配合这家伙打造出来的,‘杰斯塔’那乱高一把的性能就能得到解释了。‘杰斯塔’的任务八成就是跟在这家伙旁边,负责把小喽啰收拾掉,而这家伙的任务则是直捣敌人的核心……例如像新人类操纵的精神感应兵器一类的。”
听到奈吉尔这番说得通的推测,埋怨道“什么嘛,那我们不成了它的猎犬?”的华兹噘起嘴。“不对吧?在预定中,我们原本是会当上这玩意的测试驾驶员喔。”戴瑞说。奈吉尔究竟对事情洞察到了什么地步?对于利迪侧眼窥探的视线未作理会,“没当上搞不好是幸运哪。”三连星的队长如此淡淡地开了口。
“这家伙变成‘钢弹’时的机动力可不寻常。普通的驾驶员大概撑不了五分钟吧。没有从一开始就预设让强化人搭乘的话,也不可能设计得这么夸张。”
“强化人……”这么低语的戴瑞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NT研那群人都陪在旁边,我想不会错吧。”奈吉尔若无其事地说着,顺他的视线看去,利迪注视向“报丧女妖”的驾驶舱。从满载于吊舱的观测机器缝隙中,可以瞥见一道穿着全黑驾驶装的人影。虽然长相被拉下面罩的头盔遮着,苗条匀称的躯体仍然可以从驾驶装之上判别出来。尽管貌似纤弱,那副肉体却散发着某种强韧,令人联想到装有弹簧的人偶。
是女人吗?凝视着驾驶员那宛如机械般的身影,当利迪无意识地自扶手挺出身子时,有个体型正好与其互为对照的矮胖男子出现,挡住了他的视线。似乎是察觉到利迪的目光,亚伯特转头抛来带有敌意的狠狠一瞥,并且搂着驾驶员的肩膀,将其带到了驾驶舱深处。利迪原本以为他是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高层人物,其实他是名列毕斯特家的财团干部。与叫作玛莎的头头一起搭上战舰的那名男子,已经将战舰跟“独角兽”都当成了私有物。老爸究竟在干些什么呢?利迪在内心暗自埋怨起来。先是让毕斯特财团的人从旁插手,却又没对他作出任何的指示。这正好是一个将“盒子”从财团手中抢来,并且将世界由百年诅咒解放的机会。自己明明是为了偿还马瑟纳斯家的罪业,才会抛下一切来到这里——
“意思是说,要是当上了这个玩意儿的驾驶员,我们搞不好也会受到强化吗……?”
注视着消失于驾驶舱门后的驾驶员背影,华兹悄然低语。强化人与废人是同意词,这一点早就以传闻的形式流传在驾驶员之间。那么巴纳吉又如何?如此思索过后,利迪甩了甩快要被没有答案的疑问撑爆的脑袋,然后朝响彻于甲板中的机械驱动声抬起头。通往舰尾着舰甲板的巨大闸门,正缓缓地开启。
因气压差而流动的空气化成风,逐步流向了开启的闸门缝隙。站在略长的头发随风飘逸的奈吉尔旁边,利迪看见由闸门另一端现身的小型喷射机。机翼下的可动式喷射引擎垂直竖起,被牵引车拖着的机体进入MS甲板之中。
“那是民机耶。”
“受不了,这阵子客人还真络绎不绝。”
华兹与戴瑞傻眼般地说道。奈吉尔则不着痕迹地投以观察的目光;感受到一丝的心慌,利迪与他一起俯视着全长约十公尺左右的小型喷射机。一面仰望并立于左右的大群MS,小型喷射机停止于甲板的中段,整备兵们随即朝其跑去。机轮煞止,当机体侧面的舱门一开启,首先从舷梯下来的是着黑色西装的男子,跟着一张熟识的脸孔便闯进了利迪的视野。
“米妮瓦……?”
让怦然响起的心脏推了一把,利迪从扶手边挺出半截身子。他能看见在西装男子的前后包夹下,一名表情凛然的少女已走下舷梯。米妮瓦为什么会在这里?变成空白一片的脑袋浮现出疑问,利迪微微感到一阵晕眩。她应该在家才对啊。把她的安全当成交换条件,我才会来到了这里。为什么她却得亲自在此露面?还摆着那副紧绷的表情。简直就像被人强行带来一样——
“奥黛莉!奥黛莉·伯恩!”
没有叫出米妮瓦的姓名,证明利迪最低限度的理性仍有在运作。回神过来时已经放声叫道的利迪,开始朝停在距舰尾约五十公尺处的小型喷射机挥起双手,光是如此还不能让他满足,利迪随即冲了出去。“怎么回事?”“是他认识的人吗?”背对着出声交谈的华兹等人,利迪一路跑到窄道的尾端。隔着固定于悬架的“杰斯塔”背影,能认出是米妮瓦的栗子色头发,已清楚地烧烙在利迪眼底。
为什么要来?你不能待在这里。想要利用你的恶意正在风起云涌。从窄道尽头探出身子,利迪喊道“奥黛莉!”的声音被风吹散。舍不得将时间花在咂舌上头,他随即赶往距离最近的气闸。要从窄道移动至甲板楼面,得先回到舰内通路搭乘电梯,或者是利用斜梯才行。以无重力环境为前提所打造出来的战舰构造,从未像这个时候让他感到如此痛恨。
※
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叫自己,米妮瓦抬了头。
MS甲板的构造在任何战舰中,都显得大同小异。高约三十公尺,宽幅则大概有五十公尺的挑高空间中,固定在悬架上的MS正如同佛像一般地排列着。或许是经历实战的时日尚浅,许多机体的涂装四处剥落,随处可见焊接的火花迸散而下。一眼就能认出属于联邦军的MS,肩膀有棱有角的躯体矗立在旁,覆有防风镜的无表情眼睛则注视着对面的墙壁。
是自己多心了吗?环顾四周,米妮瓦轻叹一口气,一项异样的物体在此时闯入眼底,使她停下脚步。唯一拉起封锁线的那端,照明灯正把某架MS额上的长角照得闪闪发亮——
“黑色的‘独角兽’……?”
黝黑发亮的装甲上,耸立着一支黄金色的角,米妮瓦找不到其他词汇来形容那架漆黑的机体。旁边则有眼熟的白色“独角兽”与其并列,散发出某种高贵气息的面罩,正面对着空中。给人的印象之所以会比第一次见到时更为纤细,大概是立于一旁的黑色“独角兽”过于狰狞的缘故。连面甲都施有黄金色装饰的漆黑机体,其气势已经超出精悍而达到穷凶恶极的地步。与原本令人感受到某种调和感的“独角兽”不同,它带有一股拒绝对话的冷漠。它们开发的源头恐怕是相同的,称之为兄弟也不为过的两架机体,表露的形象竟然会有这般的差异……
既然“独角兽”在这里,巴纳吉应该也在舰内的某处吧?再度环顾起四周,米妮瓦被一阵唤道“欢迎您,米妮瓦·萨比殿下”的女性声音叫住,她把脸转回正面。只见让几名男子随侍于背后,一名身穿淡紫色套装的中年女子就站在眼前。
“我是毕斯特代理领袖,玛莎·毕斯特·卡拜因。长途跋涉至此,您辛苦了。”
这么说道,女性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然而她的眼神却与口吻相违背,散发着一丝藐视的神色。这人是嫁进亚纳海姆电子公司会长家门的毕斯特家之女。若记得没错,她应该是卡帝亚斯的妹妹才对。米妮瓦回想着从新吉翁出走前调查到的情报,这时候,自称为玛莎的女子缓缓踏出脚步,浓厚的香水味挑逗了米妮瓦的鼻子。
“您真的又年轻又美丽呢。虽然是在这样的战舰里头,但请殿下放心,我们会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这事罗南·马瑟纳斯议员也明白吗?”
被带回宅邸之后,连和罗南会面的机会也没有,米妮瓦就让人送上了飞机,并且一路被载到此处。尽管知道飞机是毕斯特财团派来的,她却不知道罗南与财团间有着什么样的协议,也全然不知自己再度被带到联邦舰艇上的理由。察觉到自己就连这艘战舰的名称也不清楚,米妮瓦慎重开了口,然而回道“这当然”的玛莎脸上,做作的笑容却没有丝毫动摇。
“我们与罗南议员正为了同样的目的在行动。这应该也是殿下您本身的期望。”
“我的期望……?”
“我们要封印‘拉普拉斯之盒’。”
直视着不禁咽下一口气的米妮瓦脸庞,玛莎搽有口红的双唇扭成了笑容的形状。“我听说,殿下也是为此而离开新吉翁的。我能向您保证,会招来灾厄的‘盒子’将由财团安置于无人能触及的场所。无论是之前,或是此后。”
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演技,玛莎行礼时视线朝上,射向了米妮瓦。这女人很危险——如此喊叫的本能让身心紧绷,米妮瓦紧紧握住双拳。
※
‘……听说‘盒子’的钥匙就交付在那架“独角兽”身上。你们也收容了它的驾驶员吗?’
‘是。他目前正在医务室静养。’
才以为空气忽地产生震荡,一道听过的声音随即传入耳朵。巴纳吉横躺于床铺的身躯顿时弹起,他转头望向墙上不知已于何时点亮的通讯面板。
充作收监室的房间原本似乎是军官用的个人房,床边设置有十吋大的荧幕。从那里看见声音主人的身影后,巴纳吉感觉到,自己咽下的一口变得吐出。
‘医务室?他受伤了吗?’
‘那名少年并无人碍。他是偶然搭上“独角兽”的民众,但却具有驾驶天分与勇气。若您希望,在这之后可以安排他与您见面。’
不认识的女性声音中断后,朝对方回道‘麻烦你’的奥黛莉再度踏出脚步。被安装于某人胸前的隐藏摄影机追着她的身影,栗子色的头发在荧幕中摇曳着。映于周围的光景,肯定就是这艘“拉·凯拉姆”的MS甲板。她——奥黛莉·伯恩搭上了这艘战舰。“奥黛莉!”如此叫出声音,巴纳吉将手伸向通讯面板的通讯钮。重覆按着没有反应的按钮,他对荧幕中的奥黛莉唤道:“是我,我是巴纳吉啊!”
“不可以,奥黛莉。你不能待在这里!奥黛莉!”
奥黛莉头也不回地走去。毕斯特财团的部下包围在她身边,遮住了穿着白色女用衬衫的背影。一拳抡向荧幕后,跳下床的巴纳吉冲向房间门口。猛敲被锁住的门板,他放声叫道:“谁来开个门!放我出去!”
敲过好几下之后,锁头开启的声音响起,自动门横移打开了。巴纳吉反射性地后退,看到站在门后的男子脸孔,他愕然地呆站在原地。
“我说过了。就算不甘愿,之后你也得硬着头皮配合。”
没别开对上的日光,亚伯特走进室内。巴纳吉先看向荧幕中的奥黛莉,再重新将视线转回亚伯特身上,他挤出颤抖的声音说道:“难道……”
“为了救她,你才会驾驶‘独角兽’一路来到这里。那么,这次你也应该会为了救她,而和我们合作。”
“卑鄙!”
“随你怎么说。我们的立场只得这么做而已。”
像是要堵住去路地站在门口的亚伯特背后,有财团的部下们正朝室内寄以观望的视线。一切都是自己招来的——这样的理解涌上心头,巴纳吉感觉到膝盖开始发抖,“让我和利迪先生——利迪少尉见面!”他说出脑里忽然出现的念头。
“那个人绝不会认同这种做法。奥黛莉应该正在他家接受保护才对……!”
“没用的。我们已经和马瑟纳斯家谈妥了。米妮瓦殿下将改由财团来照顾。”
“你们谈了什么!?这就是大人该做的事吗!”
“是啊。多亏有像你这样的小孩来搅局,大人们全都吃了不少苦。你多少也要体谅我们吧。”
亚伯特不同于以往的强硬目光,让说不话的巴纳吉双脚摇晃起来。瞪着哑口无言的巴纳吉,亚伯特继续说:“本着具有相同血缘的立场,我只给你一项忠告。”
“卡帝亚斯的爸爸,也就是我们的祖父,是被身为财团宗主的曾祖父所杀的。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硬在嘴角挤出笑容,亚伯特将脸逼到巴纳吉面前。巴纳吉被推回房间深处,坐到床上。
“这就是毕斯特家的血统。在这个被诅咒的家系之中,你和我都不过是一段过场罢了。别认为我们是亲人,你应该舍弃这种天真的想法。即使得父子相残,只要是为了守护‘盒子’,毕斯特家的人也都在所不惜。”
本身也曾对父亲痛下毒手的目光,正扭曲地朝巴纳吉俯视而来。一瞬间,被压迫到极限的某种情绪发出迸裂的声响,巴纳吉觉得胸口顿时凉了半截。“将拉普拉斯程式的资料交出来。这样你就可以获得自由,她也能够得救。”亚伯特如此开口施压。回望那冒出血丝的眼睛,巴纳吉垂下脸,并且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微微点了头。
亚伯特安心地呼出气来,朝门口唤道“喂”之后,巴纳吉能感觉到他向后退了一步。原本站在通路上的三名男子走进室内,几双穿着黑皮鞋的脚出现在巴纳吉视野中。同时也看见其中一人取出手铐,巴纳吉自己伸出了双手。等着男人接近,在手腕被揪住的前一刻,巴纳吉利用起身的劲道朝对方肚子赏了一记头槌。
呃地低吟出来,男子被撞飞到后头。刚好从背后接住他的亚伯特,则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财团黑衣部下的阵势松懈了几许。穿过立刻扑身过来的黑衣部下身边,放低头部的巴纳吉冲向门口,并且以前倾的姿势出到房间外。“你这家伙……!”背对着亚伯特低喃的声音,巴纳吉一股脑地关上门。
他没有锁门的空间。“喂,你站住!”怒喊的声音响彻于通路,腰际套着白色枪带的警卫朝巴纳吉追来。巴纳吉死命狂奔。靠着被带来时的记忆,他在第一个十字路口拐向右,只求能前往电梯所在的方角。
通讯面板的荧幕上,有照到MS悬架的基座部分。奥黛莉是跟联络机一同被收容于MS甲板,她现在一定还待在甲板的底部。去了之后又能做什么?思考根本无法运作,总之巴纳吉先按了电梯按钮,“别让他逃了!将人抓回来!”亚伯特的声音随即在背后响起。判断出自己没时间等电梯抵达,巴纳吉赶往通路边的斜梯。
巴纳吉一口气冲下正如同“斜梯”这个词的含意,坡度极陡的阶梯,来到了下一层甲板。警报声同时大作,待在通路的两名乘员讶异地将脸转向巴纳吉。“喂……”出声的男子才正要举手,就被撞飞出去,赶在怒骂声传来前,巴纳吉又滑下下一道斜梯。在好几阵脚步声逼近的当头,他一口气纵贯七层份的甲板,跑到了理应通往MS甲板的通路。
空气微微流动着,隐约飘来的机油臭味,告诉了巴纳吉NS甲板的所在。待在该处的奥黛莉的心跳、宣告一切开始的手心感触,乘着空气传来,尽管被警报与复数人声所追赶,他依旧只顾猛冲。数度在十字路口拐弯,然后从T字路尽头转向右的瞬间,巴纳吉差点与对面跑来的人影撞在一起。
“你是……!?”
为了避免迎头撞上,闪至后方的青年朝巴纳吉睁大了眼睛。“利迪先生……”一瞬间低喃出口,追兵的脚步声又让巴纳吉回头,他立刻揪住利迪的制服,将对方拉到自己身边。
“利迪少尉,奥黛莉来到这艘战舰了。毕斯特财团想把她当成人质。”
“人质……!?”咽下一口气的利迪抬起下巴。喊道“等等!”“喂,抓住那家伙!”的声音从通路后头传来,巴纳吉朝利迪投以拼命的目光。就赌在你身上了,是你的话,一定能明白才对。隔着MS交会的感触被巴纳吉当成依靠,他向咬紧牙关的利迪注视了一秒。褐色的眼睛垂下,利迪将苦涩的表情背向巴纳吉。
“……你去吧。”
用着勉强能听见的音量低喃后,利迪取出设置于墙边的灭火器。“直走就是MS甲板。动作快。”利迪如此交代,巴纳吉连回礼都来不及,便已拔腿跑去前,追兵的脚步声逼至跟前,灭火器喷射的声音重叠于其上。穿透警卫们动摇的叫声,怒吼道声音响彻通路,从白色烟雾中传进了巴纳吉耳里。
受流动的空气推动,灭火剂的白色烟雾自身后逼近。在被追上之前,巴纳吉开启气闸,突然现于眼前的广大空间让他一瞬间停住脚步。因临时响起的警报而愣住的整备兵、行走于轨道的牵引车、约从三十公尺高的天花板垂下的起重臂。一面也将伫立的MS群纳入视野,巴纳吉朝大得吓人的镂空孔穴环顾了一圈。由他所在的位置看去,相当于正对面的内壁底下,可以望见身穿黑色西装的团体正快步移动。在魁梧男子们的包围下,有一道穿着白色女用衬衫的纤弱背影,鲜明地浮现于巴纳吉眼中的,唯有那道挺直背脊走去的身影。
“奥黛莉!”
倾全身的力气化作声音,巴纳吉吼出。止住了脚步,回望过来的奥黛莉与他对上目光。尽管身影的大小连食指指头都不到,巴纳吉仍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的表情。翡翠色的眼睛大大睁开,巴纳吉甚至能看到映于她眼中的自己。
“巴纳吉……!”
(插图073)
嘴型如此动着,奥黛莉朝巴纳吉踏出脚步。周围的男子立即上前将她挡下,被架住的白衬衫身影让黑色西装掩盖,消失了踪迹。一名不认识的中年女性不悦地望向巴纳吉,奥黛莉挣扎叫道“竟敢如此无礼,放开我”的声音渐渐远去。看见她被拖进内壁的气闸后,巴纳吉眼里再也放不进其他东西。距离正对面的内壁顶多四十公尺。无意识地进行目测的身体蹬了地板,手掌像是要扒开地板一般挥动,巴纳吉拔腿狂奔。
霎时间,巴纳吉往后头伸出的右手被揪住,他遭人猛力拖了过去。一瞬间浮在空中的身体撞到背后的墙壁,沉沉的冲击闪过后脑杓。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巴纳吉伸手摸向麻痹的脑袋,并且在昏沉的视野中捕捉到穿着黑色驾驶装的人影。
清一色黑的布料上有着金色线条纵横于其间,衬托出穿著者本身的苗条身躯。护甲一般覆盖于胸口的背心上,同样有金色线条勾勒出轮廓,在左胸上的,则是毕斯特财团的独角兽图腾。简直就和“独角兽”的专用驾驶装一样——而且还是将光明面与黑暗面互为反转,透露出魔魅形象的黑色款式。没有余裕多去思考那个所象征的意义,隔着立于面前驾驶装的肩头,巴纳吉一股脑地想要寻找奥黛莉的身影。他设法要将脚伸出,但弹簧一般伸来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不到一秒,被推到后头的身体又再度让人抡向墙壁。
有如钳子般一动也不动的手,正渐渐地堵住巴纳吉的气管。受窒息的恐惧所驱使,巴纳吉胡乱动起手脚,试图逃脱。驾驶员被头盔罩着的头部丝毫不为所动,从那纤弱身躯难以想像的巨大力道,依旧将巴纳吉抵在墙上。当挥动的手臂打在头盔上,面罩的开闭装置随之启动,一对熟悉的蓝色瞳孔闯入了巴纳吉的视野。
“玛莉妲小姐……!?”
就像是直通深海的蔚蓝瞳孔底下,似乎有某种情思颤动了一瞬。不会错,与那架黑色“独角兽”对时时,巴纳吉也觉得自己有闻到她那甜甜的体味。感觉到掐在脖子上的手松缓了力气,巴纳吉叫道:“玛莉妲小姐,是我!巴纳吉·林克斯!”在他趁势抓住对方的肩膀,想要将头盔中的脸扳近自己的瞬间,玛莉妲抹消了短瞬的动摇,眼中透露出杀气。
比最初见面时更为昏暗,那对深邃的孔穴令人联想到洞窟——当巴纳吉毛骨悚然地想抽身时,已经为时已晚,玛莉妲的膝盖猛顶向他的胃,一股好似要贯穿背脊的冲击摇撼了他的全身。气力自双腿流失,一边瘫坐在地,一边挤出声音唤道“玛莉……妲……”的巴纳吉伸手揪住驾驶装。叉开双脚而立的玛莉妲纹风不动,就在两人四目相交,再度感觉到对方眼底有某种情思颤动的那一瞬间,吼道“普露十二号!”的声音传进巴纳吉耳里。
“别让那家伙逃掉,抓住他。”
站在气闸门口的亚伯特气喘吁吁,肩膀随呼吸而起伏着的他怒声下令。玛莉妲俯视着巴纳吉的瞳孔又变成阴暗的孔穴,掐在他喉咙上的手也恢复了劲道。重新被抵到墙上之后,巴纳吉用两手紧抓玛莉妲的手腕。玛莉妲小姐,请你醒醒。奥黛莉——米妮瓦公主就在那里。以浑身的意念呼唤对方,巴纳吉希望在玛莉妲眼中追寻曾一度交触的思维,然而扩展于眼底的,却只有光线无法照入的洞窟而已。巴纳吉的手被轻易扯开,手臂也让人制服住,玛莉妲随后便将他打趴在地上。
“巴纳吉!”奥黛莉呼唤的声音隐约传来。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玛莉妲站在眼前,冷冷地睥睨着趴在地板上的巴纳吉。那对眼睛与黑色“独角兽”的重合在一起,巴纳吉紧紧咬住嘴唇。将思维凝聚在远去的奥黛莉气息上,他鼓起仅剩的所有力量,把那化成声音吐出。
“奥黛莉!”
没有回应。被头上伸来的几双手拖起,巴纳吉让人带离MS甲板。没露出任何反应,身穿黑色驾驶装的玛莉妲像人偶一般地站着,她的眼睛始终留在巴纳吉的视野一角。
※
号称在以往覆盖了地表百分之十四面积的热带雨林,其占有率一时间也曾锐减至百分之,据说进入宇宙世纪之后,此数据已回升至百分之六。这项成果需归功于自旧世纪以来持续推行的暖化对策,以及在宇宙移民开始后正式上轨道的造林事业。然而,于此同时,靠采伐林木维年的土著也因而失去了工作。就连足以更换职种的教育基础都还没打下,人们即使想换工作也找不到差事——成为“过剩人口”的这群人,自然被率先送去了宇宙,并且住到不会为饥荒或水灾所苦的殖民卫星之中。无关于当事人的意识,文明而具备高教育水准的人们释出的善意,围绕在他们身边。
而如此受到保护的热带雨林之一——丛生于新几内亚东部的丛林地区,又在十七年前重新住进了所谓“过剩人口”的后裔。位于月球背后的殖民卫星居民,换言之,也就是被遗弃在离地球最远位置的人们,在穿上名为MS的铠甲后降临至此,并与分散于所有大陆的同胞们协力,参与地球侵略作战的一环。但大多数部队都无法守住过度延伸的战线,更无法如愿回归故国——吉翁公国,只能落得曝尸于丛林各处的下场。
成为公国军主力的“萨克”、在地球前线基地开发的“古夫”,以及水陆两用机“葛克”。独眼巨人们在过去曾踏破丛林、与联邦军展开死斗,如今却逐步被树林与青苔埋没,持续腐朽的驾驶舱则成了毒蛇栖息的巢穴。这里对废弃物回收商来说固然是座宝山,但自终战以来,沉睡此处的MS遗体从未发生过遭人鱼肉的事例。这是因为曾经有以假乱真的情报指出,核融合反应炉在这一带爆发过,而让辐射能散布各地的缘故。
实际上,那全是为了不让他人靠近此地的手段,以往的战场早让葱郁茂密的绿意覆盖已久。第一架“萨克”降落在这块土地的那天——从公国军的第三波降落部队推进至南太平洋一带算起,过了十七年一个月又十五目的夜晚。恐怕是最后残存者的两架“萨克”,正走在丛林里。尺寸相当于小货车的脚板踏响红褐色土壤,也让结构多层的树海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这一带的树冠高达三十公尺以上,因此就算是身高十七公尺的巨人,也不至于冒出头来。由上空无法窥见两机移动的轨迹,只有清梦受扰的鸟儿沿其路径飞出树梢,吱吱喳喳地一让阴森的啼声在月夜底下响起而已。
走在前头的“萨克”是型号MS-05L的最初期萨克,机体背后扛着巨大的副发电机,手持的长枪身光束步枪正是由其供给能源。于大战末期少量生产出的狙击型萨克,在同机种的“萨克Ⅰ”亦称“旧萨克”之中,可以归类为最新的机体,但如今已成为古董的事实仍旧不会改变:而跟在后头的MS-06K“萨克加农”,则同样是不具可动式框体的第一世代MS,装备于右肩的加农炮颇具威严,反而让人感觉到时代的久远。由于两架机体都是在线性座椅开发前出现的产物,即使形容得含蓄,乘坐的感觉也绝对称不上舒适。理所当然地,它们也都没有采用全景式荧幕,而是靠平面式荧幕来进行观测,驾驶舱周围共有四片平面式面板。
在其中一块荧幕上,正照出被云脉缭绕的新月。周遭则有满天闪烁的星辰,若是凝神望去,似乎也能看见发亮的殖民卫星群,但只有位于月球背面的故国——现在已被更名为吉翁共和国的但只有位于月球背面的故国——现在已被更名为吉翁共和国的SIDE3,却怎么也无法窥见。“好远哪……”如此低喃,约姆·卡克斯眯眼望着在群树空隙间若隐若现的月亮。‘你说什么?’无视于隔着无线电反问的坎德尔,卡克斯让睽违三年握到的操纵杆感触慢慢渗进手掌。主发电机的律动传达到指尖,在仍然活着的“萨克Ⅰ”将呼吸传进体内之前,卡克斯踩下煞停踏板,让机体停住了脚步。
“在这一带就行了吧。要是离基地太远,回去时反而麻烦。”
一面仰望笼罩于头顶的树冠,卡克斯对无线电进行呼叫。被视为辐射能污染区域的这一带,并没有他人的目光。在据称育有全世界四成物种的树海里,只有从太古往昔就未曾改变的夜行性动物们,正让啼声回荡四周。后续的“萨克加农”停下脚步,站到卡克斯机的左后方之后,坎德尔哽咽的一声‘是……’从无线电传来。
‘太遗憾了。好不容易留存到现在的机体,竟然得由我们亲手埋葬……’
“这也是不得已哪。不管是我的狙击型萨克,还是你的加农型萨克,在现在都只是会走路的古董了。既然也找不到人认领,就只好搁在这里啦。”
‘是这样没错……但它们明明都还能动。’
“如果没得补给,它们迟早也会动不了。明明已经好几年没开了,光是能走到这里,你就该感到庆幸啦。”
从操纵杆上放了手,卡克斯抚摸起前方的操控台。“要是能卖给武器迷的话,大概可以卖个挺高的价格吧……不过,这家伙应该也不会情愿被人当成玩物。”如此自言白语起来,卡克斯以此为契机,解开了座椅的安全带。他从预备零件柜取出高性能的塑胶炸药,并将连接倒数装置的雷管插进里头。把那装设到操控台底下之后,卡克斯关掉主发电机的电源灯,然后打开驾驶舱门。
闷热的湿气包覆住全身,年过五十的肌肤代谢速度已经变慢,却也在这时流出了汗水。只要引爆炸弹,整座驾驶舱就会报销,“萨克I”也将陷入等同死亡的状态。拉出上下机体用的升降索,卡克斯落脚在腹部的双重装甲上,并且朝爱机说道:“你可别怨我喔。”
“都怪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笨蛋在达卡放起烟火,才会搞得联邦那些走狗都杀气腾腾的。我们也只好跟着溜之大吉啦。我也很想将你们一起带走,但从赞助者的说法听来,牺牲品好像是必要的哪。”
将脚搁到钢索的铁环上,卡克斯启动倒数装置。摆在座椅上的计时器开始倒数,在灯源熄灭的驾驶舱之中,突破五分钟大关的红色数字显得格外醒目。
“我们的赞助者想讨好联邦的那群走狗,所以得帮他制造收拾吉翁残党的证据才行。相对地,那些人也会放我们一马。唉,真丢脸。明明一起从祖国过来,还活到了现在……”
身为赞助者的反地球联邦组织——艾格姆,只愿意认领第三世代以后的机体,而那些机体都已藉由各式各样的手段运离新几内亚了。现在正是吉翁残党在地球上的灭亡前夕,一直以来都是南太平洋最大据点的辛布基地,也迎向了它的最后——与漏夜潜逃几乎相去无几,这样的闭幕方式实在太过难堪,但卡克斯并无责备艾格姆那群人的意思。
志在打倒联邦政府的艾格姆上头,有着希望让地球军维持于现状的军需产业,而国防议员则是透过军需产业的献金来操控政治。反政府势力会看准议会开始审查预算的时期,发动出局部的恐怖攻击事件,藉此让编列的预算上修,就这层意义而言,艾格姆与吉翁残党等于都仰着联邦政府的鼻息。依靠这种方式养活部下,一路躲躲藏藏地打着吉翁残党名号的虚伪戏码,终于也要在此告一段落了。失去了可以回归的祖国,能作为依靠的,只剩下复兴吉翁的信念——不对,有东西能相信的家伙,老早就已经死透了。堕落成受人雇用的恐怖分子,还拖着因丛林湿气而变得行动迟缓的身躯苟活,这名男子现在终于能清算过往的虚伪。就只是如此而已。
这样的状况,之于待在宇宙的“带袖的”也没有多大差别。达卡事件或许就是预知到即将灭亡的他们,所点燃的最后一道烟火。不管怎样,与联邦的共生关系就此告结之后,各地受雇的恐怖分子也会面临全面性的失业潮。如果吉翁共和国将在宇宙世纪0100解体,吉翁的名义也会完全消失,自己这些人或许就只能逐步化为货真价实的亡灵了。“原本也是可以有个轰轰烈烈的结局哪。”从苦涩的胸口中挤出心声,卡克斯将苦笑着的脸背向驾驶舱。
“先是有迪拉兹纷争,再加上两次的新吉翁战争。明明就有这么多机会让你出风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都没能赶得上送死。坎德尔就快生第三个小鬼头出来了哪。在降落作战时,那家伙还是个流鼻涕的小伙子,现在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老爸啰。也难怪我跟你都变老了……”
囤积出赘肉,厚着脸皮苟活的中年男子脸庞,正反射在熄灭的荧幕面板上。虫子嗡嗡作响的翅膀声掠过耳边,卡克斯赏了自己脸颊一个耳光,忽然间感到羞耻得发抖,他垂下目光。“拜啦。先到那边等我吧。”短短告别后,卡克斯离开驾驶舱。呼叫信号响起,坎德尔叫道‘队长!接收暗号中。是从空中发讯的’的声音传来时,卡克斯正好要将手伸向升降装置的按钮。
“从空中?是联邦的人在巡逻吗?”
卡克斯立刻将上半身伸进驾驶舱,并且按下通讯钮。若是这样,就比预估的还要早。联邦应该是从明天才会开始进行搜索。靠着辐射污染的假情报让人远离,他们一直以来都躲在这一带,卡克斯不认为侦察机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冒出来。一面后悔白己关掉了总电源,他隔着“萨克Ⅰ”的侧腹望向坎德尔的“萨克加农”。‘不,不对。这个是……’如此低喃之后,坎德尔倒抽一口气的动静隔着无线电清楚传来。
‘这是吉翁公国军的暗号。是第二次降落作战时使用的编码!’
卡克斯一瞬间停止的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蹦跳起来。他拿起搁在座椅上的耳机,将耳朵凑了上去。类似古早摩尔斯电码的声音,正透过鼓膜摇荡他老旧的脑区记忆。在十七年前,牢记于脑袋里头的密码。当时的自己曾与MS一起被装进降落用胶囊,直到被射到低轨道之前,都一直听着那样的声响。在恐惧和兴奋之中规则地响着,这是只有当时才听得见的密码
“请……给予协助……要给……联邦好看……?”
无意识地在判读时说出口,这句话的字音又让卡克斯的心跳再度加速。同时间,近似风声的引擎声响由上空经过,卡克斯隔着树梢望向天空。新月正照下细而锐利的光芒,在月光之前,一个拖着喷射烟的小点横越而过。那是关掉航空灯号的运输机——不对,从纵长至极的形状来看,应该是垂直离陆型(VTOL)的地球往返船。
‘队长……’坎德尔发出迷惑的声音。反射性地命令“封锁无线电。保持待命”后,卡克斯持续望着航行于夜空的船只。那艘船用了地球侵略作战时的密码呼叫,恐怕是新吉翁从宇宙派来的船。脑袋还不能思考那会带来何种影响,卡克斯决定先将炸弹的倒数装置切掉。剩余时间不到两分钟的数字发出“哔”的一声停住,卡克斯扑通扑通响着的心跳声在“萨克Ⅰ”的驾驶舱萦绕不去。
2.
“特林顿基地?”
那是个没听过的名称。亚伯特不禁在嘴里重复了一遍,玛莎则好似嫌麻烦地答道:“没错。那里是位于澳洲的联邦军基地。”
“在遭受到吉翁残党的袭击之后,政府中央似乎就忘了有那块地方。基地周遭全是无人的荒野,就算让‘拉·凯拉姆’走一遭也不会太醒目才对。我们要从那里搭船上宇宙。”
玛莎沉沉坐在刚换上全新椅套的沙发上,呼出一口气。“地中海的假期要延后啰!”头靠上椅背的她边说边朝亚伯特送来一阵秋波,脸上的美艳神情直让人打哆嗦。自从把米妮瓦·萨比叫来这艘战舰后,她便露出了勤于修饰本身妖艳的迹象。咽下一口唾液,亚伯特用着鲠塞的声音回道:“我们不是要搭这艘战舰上宇宙吗?”
“想要找‘盒子’,总不能靠这艘与罗南互通声息的战舰吧?再说,看来布莱特舰长也是只不好应付的老狐狸。得设法让‘拉·凯拉姆’留在地球上才行。”
如此说完,玛莎像是连多谈都觉厌烦地闭上了嘴巴。要说边长五公尺,并且与寝室分隔开来的房间格局也好,或者是铺满地板的绒毯也罢,此情此景都像是女社长刚结束一日劳顿,回到高级套房中歇息的模样。不过,这里当然不是旅馆。设置在“拉·凯拉姆”一角,有特殊访客乘舰时才会用到的这间贵宾室,由小小的舷窗看出去,还能从一千公尺的高空俯视扩展于眼底的印度洋。面对玛莎使用司令室的要求,布莱特舰长最后安排的是这个房间。既然司令兼舰长的布莱特是待在舰长室,恒常保持空房的司令室应该让谁用都无妨,但这对军方来说或许是个严重的问题。尽管玛莎与布莱特之间的对立,已逐渐让舰内乘员司空见惯,若要说两人的冲突就是从房间使用开始的,其实也没错。
根本说来,造成玛莎疲劳与焦躁的原因并不在这上面。“那么,进展如何?”玛莎停止搓揉眼头,随着问话抛来锐利一瞥,吓得亚伯特肩膀一颤。
“这个……他坚持,要是我们不释放米妮瓦殿下,他就不会提供正确的资料。”
“花了两天时间,还是什么进展都没有吗?真没用。”
皱起眉头,玛莎把手伸向桌上的咖啡杯。将米妮瓦·萨比充作人质经过两天,若是从回收“独角兽”那天算起,则已过了四天,亚伯特对巴纳吉进行的审问等于是一无所获。他只得低下头,不时以上扬的目光窥探玛莎的神情。
“搞不好下一个指定的座标在宇宙,也是他随口乱编的吧?我可不想被拖着到处瞎跑喔。”
“嗯……可是看见米妮瓦殿下的脸这件事,似乎对他造成很大的冲击。我觉得他应该没有乱编说词的余裕才对。再怎么逞强,终究也只是个孩子——”
“他可是卡帝亚斯的小孩喔。你别忘了这一点。”
用强硬语气打断对方后,玛莎有些粗鲁地搁下咖啡杯。陶器碰撞的声音穿进耳里,亚伯特慌忙将目光垂到地上。
“又顽固、又倔强,还摆出像是一肩扛起世界的脸……你遗传到你母亲的特质,但那个叫巴纳吉的孩子,简直就像卡帝亚斯的复制品呢!明明他们一直都是分开来生活的,真是不可思议。”
为这番话作结时,玛莎的声音越变越小,随即便从沙发站起身。她走向舷窗,俯望即将迎接黄昏的海面。纤瘦的背影浮现于夕阳之中,长长的影子则拖到亚伯特的脚边。
“不过,或许他也没有说谎。‘拉普拉斯之盒’在宗主赛亚姆手中的可能性很高。毕竟我也不觉得祖父的冰室会设置于地球。”
赛亚姆·毕斯特的冰室——设置有冷冻睡眠装置的房间所在,只有财团领袖与宗主直属机构的少部分人知道。宗主直属机构与财团是不同的组织,惯例是由财团领袖统掌营运及管理,在领袖身亡的现今,玛莎也没办法与其取得联系。卡帝亚斯死后,玛莎曾对回收到的资料彻查,但别说是冰室所在地,就连与宗主直属机构联系的一丝丝管道都没发现。隐密到这种程度,难免让人推测“盒子”正是藏匿在宗主隐居的地方;亚伯特与玛莎心中几乎已如此确信。
只要无法获得宗主的认定,并知晓关于“盒子”的实情,就无法被承认为正式的财团领袖——这对玛莎同样是一个问题。玛莎单靠阻止“盒子”外流的论调取得家族的首肯,而坐上了代理领袖的位子,然而对于她强硬的行事风格产生反感的财团理事,却肯定不只一位。加上宗主赛亚姆早察觉卡帝亚斯死亡的真相,连此时此刻在内,也难保他不是正在策动驱逐玛莎的计谋——亚伯特胆寒地望了眼前的背影。或许是自觉到本身立场如履薄冰的缘故,玛莎为阴影笼罩的背影看来比往常紧绷。
“还得进行轨道计算呢。我是巴不得在离开地球之前先问出正确座标……哎,也罢。反正他总要陪我们走到最后。一路上就让米妮瓦公主同行,慢慢将他说服吧。”
短暂的懦弱已从玛莎回望过来的脸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精明的笑容。伸及脚边的影子嗖地远离,感觉到具隔离感的空气一如往常地降临后,亚伯特怯生生地开口道:“关于这件事……”
“如果也要让‘报丧女妖’与检体上宇宙,我想最好不要让她跟巴纳吉或米妮瓦殿下坐同艘船。”
“为什么?”
“他们都认识受调整前的检体。若是长期与其接触,恐怕会对检体的精神造成负担。班托拿所长也有报告,似乎已经出现了那样的征——”
“亚伯特。”
像是在取笑小孩逞能的举动似地,玛莎脸上浮现带有怜惜之意的苦笑,使得亚伯特没能将后头的话说完。“就我听来,你不像在讲‘检体’,而像在关心‘情人’呢。”紧接着说出的语音,让亚伯特感到全身突然热了起来。
“对她的袒护要点到为止。会把你设定为MASTER,是因为资料指出,异性比较容易对其进行掌控的关系。只要将她脑中的记忆归零,这层关系也就结束了。你应该懂吧?”
玛莎走向亚伯特,金发跟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强烈的香水气味亦随之涌上。是夜晚的气息——就在亚伯特这么思考的瞬间,玛沙的指尖碰触到他的下腹部,低语“要是你喜欢玩洋娃娃,倒也无所谓”的声音也穿进他耳里。
“不过,这样好吗?她只有嘴巴能用喔。”
感觉才刚朝肚脐之下聚集的那股压力,全因为这一句话云消雾散了。亚伯特不自觉地从原地抽身,瞪也似地望向玛莎。“你醒醒吧!”然而对方的严厉训斥声,就像朝他脸上赏了一巴掌。
“如果一号机是独角兽,身为二号机的‘报丧女妖’就是狮子。和那幅织锦画所象征的一样,它们是守护‘盒子’的成对野兽。你是毕斯特财团继承人,就得让它们听命于自己才行。”
在现已移建至“墨瓦腊泥加”的毕斯特宅邸深处,绽放沉重存在感的织锦画“贵妇与独角兽”凝聚成像,为亚伯特就要沸腾的脑袋浇了一盆冷水。甚至连一瞬前涌上的怒火,都因而变得暧昧不明,亚伯特悄然低下头。
“要是不能让它们服从,到时你只会落得被生吞活剥的后果。像现在‘独角兽’即使挂着锁链,也还是不停地在撒野。如果不想输给弟弟,至少你绝不能将狮子放手。”
弟弟。这么一个与自己无缘,却又倍感真实的字眼扎进亚伯特心里,使得留在胸口的最后一丝反驳也随之溶解。受压抑的身心化作石块,亚伯特一面体会渐渐陷进地板的感触,一面低吟般地答道:“……是。”以鼻呼出一口气作为回应,玛莎将显得已经没有事情要交代的脸转到无干的方向。
来到房间外,能看见玛莉妲·库鲁斯就守在门口。因为凝视着白己的蔚蓝瞳孔而咽下一口气,亚伯特将目光避开,然后在通路上迈出脚步,背对着玛莉妲询问道:“……你没事了吗?”
“是的。我请班托拿所长做了处理。”
随侍在亚伯特的右斜后方,玛莉妲毫无抑扬顿挫地回答。从直接和巴纳吉接触后过了两天,她的脑波曾一度紊乱到差点无法与精神感应装置同步的程度,尽管症状现在已逐渐和缓,但出现头痛的频率仍明显地增加中。玛莉妲接受的终究只是与药物并用的催眠处置,班托拿表示,若要正式进行“调整”,还是必须施行外科手术;而在抽不出时间动手术的情况下,也只能定期针对症状进行疗程,来缓和排斥反应造成的头痛而已。
但是,连对脑袋都动刀之后,究竟她还能保持自我吗?不,如果每个人的精神都能用这种方式改写,那根本没有让她保持自我的必要。就像玛莎取笑的一样,自己是被没有意义的想法给束缚了——一边如此白觉,亚伯特隔着自己肩膀,望向穿着毕斯特财团立领上衣的玛莉妲。虽然已经被药理催眠封住原本的意识,玛莉妲表现得却不会像梦游症患者那样的无助,脚步感觉上也与一般人相去无几。然而,回望着亚伯特的眼中却连一丝情绪也没有,看来只像是空洞的两颗玻璃珠,实在很不自然。
亚伯特觉得,那是人偶的眼睛。那时候曾伏在身上掩护自己的蔚蓝眼睛,那对混有坚毅与温柔的女性眼睛,现在并不在这里。再三确认这点的胸口感到郁闷,亚伯特在通路中间停下了脚步。他望向同样止步的玛莉妲,然后又立刻别过日光,挤出发抖的声音说道:“……难过的时候不要硬忍。”
“只要有一点不适,就和我报告。”
“是。”
“‘报丧女妖’并不是普通的MS。要是不能恒常发挥出完全的性能,也会对机体的评价造成影响。”
“是。我会尽力做到最好。”
玻璃珠般的眼睛丝毫没有动摇,玛莉妲淡淡地作出回应。玩洋娃娃——玛莎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一股无可奈何的烦躁忽然窜上心头,亚伯特粗声大吼:“你到底懂不懂……!?”
“觉得难受的话就直说。如果你说你没办法继续驾驶,我也会要他们把你换下来。”
亚伯特不自觉地揪住玛莉妲的上臂,并窥探那对好似昏暗洞窟的眼睛。玛莉妲退也没退,毫无动摇的眼睛只眨了一下。
“假如你有那个意思的话,即使要我把你带离这里也是可以的。你要多为自己想想,我——”
“这是命令吗?”
让全无情绪波动的日光与声音将回一军,亚伯特的手没了力气。重新抓住怎么抓也无法掌握住的玛莉妲手臂,“我不是这个意思……!”亚伯特话才说到一半,然而第三者问道“那女人就是‘报丧女妖’的驾驶员吗?”的声音,却让他怵然心惊。
回头望去,见到的是利迪·马瑟纳斯站在十字路口转角的身影。“真傻眼,这样的女孩竟然会是强化人。”放话的同时,利迪板着脸朝亚伯特走近。这人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边看了?亚伯特忍住咂嘴的冲动,像是要挡下针对玛莉妲的视线那般,他转身面对利迪。
“她八成是被掳来的孤儿吧。毕斯特财团也有做人口买卖的生意吗?”
“利迪少尉,你有何贵干?”
一边用手制止有意摆出格斗架势的玛莉妲,亚伯特一边对眼前的军官制服投以拒绝其继续靠近的眼神。隔了约两公尺的距离,利迪停下脚步,厉声说道:“我希望与米妮瓦·萨比见面。”
“五分钟就好。我是将她带到地球的始作俑者,有些事我想和她确认。”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办不到。目前米妮瓦殿下正受到财团的保护,哪怕是马瑟纳斯家的公子,我们也不能允许殿下与联邦的一介军官进行面谈。”
“那么,让我见巴纳吉也行。”拳头底下透露着硬忍住的怒气,利迪继续低声说道。“我有从参谋本部直接受命。对于在这艘‘拉·凯拉姆’上头发生的事,我有义务调查并回报上级。身为民众的你们没道理对我下指示。”
“很遗憾,这个我也不能允许。若要就权限来谈,我们则是受参谋本部总长的委托在行动。你想申请面谈,请先获得上级的同意。”
看着利迪语塞的表情,亚伯特脑里涌上一股嗜虐的情绪。止住的双脚再度动起,走过利迪身旁的亚伯特补了一句:“首先,家庭问题本来就不是军方该插手的吧?”
“巴纳吉·林克斯是前财团领袖卡帝亚斯·毕斯特的儿子。虽说是侧室之子,他仍然继承有毕斯特家的家名。”
“巴纳吉是毕斯特家的人……?”
愕然。一如这个词所形容的样相,利迪绷着脸,将睁大的眼睛朝向了亚伯特。前天上演脱逃剧码时,这男人曾打算帮助巴纳吉逃走。环绕在“盒子”周围的问题是一回事,要是他对几次并肩作战的巴纳吉已萌生战友的情感,这项事实又会为他的心境带来何种变化?亚伯特狞笑着扭起嘴角,装模作样地强调:“你也明白吧?”
“这是一项八卦题材,与‘盒子’和‘独角兽’都无关。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家族的耻辱,我也希望外人可以少过问几句哪。”
看着腿软退至墙际的利迪表情,亚伯特觉得自己多少出了口鸟气。他打算带玛莉妲离开现场,但忽然传出的低沉笑声又让他再次停住脚步。
利迪背靠墙壁,前弯的身躯则微微颤抖着,喉头更发出咯咯的笑声。他的笑声逐渐变大,直到生硬的哈哈笑声迸出,“这还真绝啊!”带着笑意的语音接着敲进亚伯特耳里。
“我竟然和百年来的宿敌彼此救来救去……就算是‘盒子’造成的因果,未免也设计得太妙了,真是一个大笑话。”
苦涩的笑容染上阴沉的神色,利迪随即将发抖的拳头抡向墙壁。感到一阵令人心冷的寒意,亚伯特皱着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去问赛亚姆·毕斯特!”厉声回答的利迪脸色大改,同时将变得险恶的视线抛向亚伯特。
“一百年前,你们的宗主到底干了什么,又是如何将‘盒子’拿到手,建立起财团的?知道这些事之后,你肯定也只能干笑而已。”
抱持的忿懑甚至也从利迪肩头渗出,不等对方反问,便转身离去了。让亚伯特惊讶的,不只是对方预料外的反击,感觉到有某种更根本的冲击在摇撼内心,他与不发一语的玛莉妲一同目送着那道背影。
财团的历史,是从赛亚姆入赘成为毕斯特家女婿开始的,这一点亚伯特当然也记在脑子里。但是财团发展的基础——亦即赛亚姆将“拉普拉斯之盒”拿到手的经过,与“盒子”内容物同义,属于机密事项。外人没道理会知道,家族内的人也不会放在心上。毕斯特财团是既有的巨大体制,“盒子”这项受供奉的圣物在平时完全不会成为话题,而关于身为宗主的赛亚姆,同样也不会有人提及。从赛亚姆白财团领袖的位子退任之后,亚伯特就没有和他说过话。在盛大的退休典礼举行之际,亚伯特也只是以直系曾孙的身分被介绍给他认识而已,但那也已经是幼时朦胧的记忆了。
尽管如此,利迪的口气却像是认识赛亚姆一样。他把毕斯特财团叫成百年来的宿敌,还叫亚伯特去了解赛亚姆获得“盒子”的经过。生为联邦政府首任首相的后代,他也隐瞒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吗?亚伯特一方面在暧昧间感到理解,一方面也感觉身上正涌现一股不明所以的寒意,他神情栗然地凝视着那一道逐渐离去的背影。
——难道那家伙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
※
映于第二通讯室荧幕上的女性年约二十余岁,美艳的程度甚至令人怀疑“风情万种”这个字,是否是专为她而存在的。尽管相貌端正,却容易让人错认为有机可乘的部分特别吸引人。或许这就是合男性所好的一种典型。
‘我是贝托蒂嘉·伊鲁玛。在此代替罗氏商会的史蒂芬妮资深经理,来向您报告之前委托事项的调查结果。’
虽说如此,带绿色色泽的瞳孔却蕴含着不会轻易让人亲近的坚毅光芒。女性作出娴熟到家的敬礼姿势上让布莱特感觉自己气势上被压倒了。“嗯,拜托你了,贝托蒂嘉。”一面回礼,布莱无意义地环顾起无人的通讯室。
“没想到报告的人竟然会是你。你现在是在罗氏商会工作吗?”
‘我并不是专属于罗氏的员工。请您把我当成独立的杂务帮手就好。’
用手抚弄了修齐成短发的金发,贝托蒂嘉露出有些生硬的微笑。‘靠着在卡拉巴的缘分,史蒂芬妮资深经理对我很照顾。凯·西登先生也常常在这里出入喔。’
“喔……听来里面你我都认识的人还真不少。”
也生硬地笑笑之后,布莱特说道。两人之所以都无法坦率表达笑意,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彼此身上看见了名为阿姆罗·雷的巨大缺憾。一年战争后,使得地球联邦军一分为二的内乱剧码——“格利普斯战役”中,布莱特加入的是反地球联邦政府的幽谷阵营,贝托蒂嘉则是以幽谷的后援组织“卡拉巴”一员的身分奋战。卡拉巴是将活动的据点设置于地球,因此待在宇宙的布莱特与其并无直接的交流,但唯有贝托蒂嘉的事情,布莱特曾无意间从同样参加卡拉巴的阿姆罗·雷口中听过一些。
以扫荡吉翁残党为号召扩张势力,一时间曾叱吒联邦军的极右派军阀——迪坦斯垮台后,相当于反叛军的幽谷与卡拉巴的职责自然也已了结。两个组织都为联邦政府所吸收,在组织自然消灭的过程中,布莱特等具有军籍者虽然得以复归正规部队,像贝托蒂嘉这般来自民间的参加者,却大多就此失去了消息。有人对遭体制所吸收的幽谷感到失望,便转换跑道加入游击性质的反政府组织:布莱特更听说有不少人靠着当年结交的知己,持续做贩卖情报的生意。他心想,贝托蒂嘉应该就是后者的典型。格利普斯战役爆发时,将大本营设在新香港的罗氏商会正是卡拉巴背后的最大赞助者。既然贝托蒂嘉与会长的女儿罗·史蒂芬妮有私交,理应不愁找不到工作才是。
然而,无关于此,布莱特也可以想像到,与阿姆罗这样的男人扯上关系,八成让贝托蒂嘉远离了规矩过活的世界吧。阿姆罗·雷一方面被赞扬为一年战争中的王牌驾驶员,在战后却成了遭人忌惮的新人类思想体现者,生活在半受软禁下。在迪坦斯势力抬头的过程中,让身心郁结的阿姆罗再度奋起的不是别人,正是贝托蒂嘉。这些事布莱特都是从阿姆罗本人口中听说的。重新朝荧幕中那对眸子投以观察的视线,布莱特说道:“阿姆罗上尉的事很让人惋惜。”
虽然这句没神经的话语会触碰到旧伤口,但是如果这样就能让对方产生动摇,布莱特便可以肯定,对于贝托蒂嘉的工作能力最好不要全面寄予信任。明白自己正做着狠心的事情,布莱特隐藏住罪恶感,并隔着荧幕若无其事地注视起对方的脸色。贝托蒂嘉只露出一瞬刺探的眼神,随后便忽地嫣然一笑,回以毫无牵挂的声音:‘是阿姆罗中校才对吧?’
“啊,你说得对。抱歉。”
‘您不必特地为我着想,因为我与他曾深切地相爱,然后便分手了。听说他在“夏亚之乱”中战死时,我是难过了一阵……不过,他的遗体并没有被人发现,不是吗?’
“是啊……”
‘与宿敌夏亚决斗后下落不明,这样的结局不是很适合身为浪漫主义者的他吗?直到现在,我有时候仍会觉得,他应该还活在某个地方。即使我们失去名为阿姆罗的人类躯壳,他的心应该也已经融入宇宙,我是这样认为的……’
好似望向远方一般地,贝托蒂嘉眯起眼,布莱特觉得这番话并不是她逞强讲出的。成天在“白色基地”哭丧着脸的别扭鬼,已经变成让女性露出这种表情的男人了吗?忽然被感伤所惑,布莱特也将目光望向远方,而贝托蒂嘉笑着说出的一句‘和阿姆罗说的一样,您真的常常在操心呢’,反让他吃了一惊。看见对方脸上透露的讯息,布莱特明白自己的心思已被看透,他只得让浅薄的思虑付诸流水,苦笑着回道:“这个我承认。”
“所以,我也才会像这样和你讲着话。回应得这么快,看来罗氏商会也对毕斯特财团的动向有所警戒吧?”
开始与罗氏商会联系,并委托他们调查与这次事件有关的情报,是在两天之前——时间点就在米妮瓦·萨比这名意外的访客造访“拉·凯拉姆”,“独角兽”驾驶员引起脱逃骚动之后。如果不是原本就有在进行调查,实在无法说明对方的回应为何能如此迅速。面对探口风的布莱特,贝托蒂嘉,则是答以极为干脆的承认:‘是啊,至少在地球上,罗氏商会与毕斯特财团是分庭抗礼的两大财团嘛!’
‘台面上,“有钱人懒得花力气互斗”,但台面下可就有许多花样了……关于“拉普拉斯之盒”,罗氏家族似乎也是从以前就知道它的存在。毕斯特财团拥有盒子,所以得避免与其冲突——这在罗氏家族问算是近乎迷信的不成文规矩。史蒂芬妮小姐没有和我说得很清楚,不过商会从前似乎曾和财团发生过斗争而得到惨痛经验。这次的事件,是从财团前领袖卡帝亚斯·毕斯特在独断下,打算让‘盒子’外流开始的。’
贝托蒂嘉开始为布莱特讲解事情的经过。围绕在卡帝亚斯之死周遭的负面传言;就任代理领袖的玛莎企图回收“盒子”;罗南代表的移民问题评议会想趁机将“盒子”拿到手,为联邦在吉翁共和国解体后的支配体制奠基;而人称“带袖的”的新吉翁残党背后,则带有吉翁共和国的影子……
‘针对率领“带袖的”的弗尔·伏朗托与吉翁共和国间的关系,我们并没能追查清楚。传闻中,达尔西亚前首相底下的人脉是有在活动,但这方面的情报管制得实在太严……’
“我在报告中读过,据说在共和国内部,战后的世代已经开始窜起,国粹主义正逐渐在复活。在SIDE6也出现涌护新吉翁舰队的动向,真棘手。”
‘尽管如此,联邦在争夺“盒子”的权力斗争中,却没办法表现得炮口一致。’
“是啊,毕斯特财团的玛莎,以及移民问题评议会的罗南,两个人各自都想将军队当成私物运用,再加上企图颠覆体制的‘夏亚再世’……令人不得不体会到时代的变迁哪。”
或许是听出了布莱特末尾一句的弦外之音,贝托蒂嘉蹙起她端正的眉。过多情报让布莱特感到脑袋沉重,一头靠在椅背上,他夹杂叹息地吐露道:“我没说错吧?”
“就不提一年战争吧,包含迪坦斯或过去的吉翁残党也一样。先别管行为是否让人赞同,但他们都具有本身的思想。以往发起的战争,是起因于人们想对联邦这项体制以及人类立身处地的方式提出异议,然而这次的事件却没有思想。我是不清楚能颠覆世界的‘盒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可以想见的是,其中只有谁能获得‘盒子’,谁就可以掌权的私欲而已。也就是说,政治的季节已经结束,唯有利益与权力才能推动寒冷的世界,这样的世代来到我们眼前。所以个别的统治才会跟着失序,也导致达卡事件那样的惨剧发生。”
‘我能明白您的意思,但这种思考方式我没办法接受。您这话好像是在说:只要具有自己的主义,发动战争也没关系。’
听见这句直截了当的反驳,布莱特感觉像是让人戳了一下脑袋。‘不好意思,我是个多话的女人。以前阿姆罗也常提醒我这个毛病。’一边说道,贝托蒂嘉隔着荧幕抛来的目光中,却毫无撤回前言的意愿。布莱特惊觉,会将过去美化并恬不知耻地批判现在,或许正是自己上了年纪的证据。“不,是我发言思虑不周。我内人也常数落我这点。”一方面为自己缓颊,布莱特同时也对本身观念中显现的老态小小吃了一惊。
“总而言之,感谢你告诉我这些。这样多少就能对往后的事做规划了。麻烦也替我问候史蒂芬妮资深经理一声。虽然要还这份人情,似乎不是那么容易……”
‘面对联邦自家的争端,罗氏商会也不能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来看待,所以我想您是不必太过在意……不过,您打算怎么做呢?’
“不好办哪。为了防止像达卡那样的事件再度发生,我也想一让争夺‘盒子’的风波尽早结束……但要在财团与评议会之间选边站,实在也没意思。根本说来,要是让毕斯特财团的人上了宇宙,‘拉·凯拉姆’就会失去介入事态的手段。”
上头已经发下命令,将财团的人送到特林顿基地之后,“拉·凯拉姆”得留在地球防范恐怖攻击。这八成是玛莎对参谋本部做的指示。能推翻眼前局面的只有罗南·马瑟纳斯一个人,但他却依旧毫无音讯。就连米妮瓦·萨比这张不得了的底牌,似乎也是从罗南身旁送来的。就目前的局势看来,评议会手中的筹码已经全被财团夺去,而利迪少尉的憔悴模样,则证明了这并非故弄玄虚的策略。
遭到毕斯特财团全面封杀,罗南儿子的坚毅目光也已失去目标。在所有事都发展得出乎意料的状况下,承受最大压力的说不定正是利迪。照理来说,如果能让绷紧的肩膀放松点,他应该也能靠天生的才智找出对策才是……
‘就连单舰从吉翁势力中突围的“白色基地”舰长,这次也得举双手投降了吗?’
“局势险恶哪。现在的事态不比当时单纯,被人拱上司令这职位之后,隆德·贝尔等于全成了人质。要单舰突围也实在太——”
夹杂苦笑地回答的瞬间,布莱特感觉有阵电流闪过脑袋。单舰突围……布莱特心里复诵,为了不放过这一瞬的灵光而让思考运作起来,对于朝自己投以严肃日光,呼唤‘布莱特舰长’的贝托蒂嘉,他显得心不在焉。
‘我现在要说的话,与罗氏商会并没有关系。请您当成是我白言自语……昨天早上,有艘在南太平洋航道上的不定期船只脱离预定行程,断了消息。’
看见对方紧绷的脸孔,布莱特明白这绝非一桩小事。把验证着灵光一现的思绪搁下,他问道:“上头载的东西是?”‘是吉翁残党的MS。’即使已做好觉悟,贝托蒂嘉回答的声音,仍然让布莱特感到心跳加速。
‘为了躲避针对达卡事件的报复行动,有支部队逃离了新几内亚的据点。照原本的预定,那艘船是要航向非洲才对,现在却露出南下至澳洲的形迹。’
澳洲——特林顿基地所在的大陆。若提起昨天早上,正好与战舰获命改变航向的时间点一致。‘当然,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能指出这与“拉·凯拉姆”的动向有所关联。’如此接着说道,贝托蒂嘉从荧幕那端抛来若有深意的眼神。
‘但是,两者在时机上的一致让人很在意。请您留心。’
“我明白了。罗氏商会有在斡旋让残党军逃脱的生意吗?”
‘是没有直接扯上关系,但也没办法撇清就是了。’
“这样吗……抱歉,让你丧失了对罗氏商会的道义。”
‘请您别在意。因为不想让阿姆罗过去搭的战舰受到伤害,我才会在这里自言自语。’
在笑容底下藏着走钢索的紧张感,贝托蒂嘉坦白说道。不知道该说是感激不尽或备感歉意,心中一瞬间涌上一股复杂情感的布莱特,随即将目光移到了开拓在眼前的新希望,并试着把先前的灵光一现与那重叠。
贝托蒂嘉完全没有触及米妮瓦·萨比的事。要是她与罗氏商会都对这一层毫不了解,很难想像吉翁残党的企图是要将米妮瓦夺回。这样一来,对方的目标就是“独角兽”。在达卡追丢后,就掌握不到消息的“葛兰雪”同样也要考虑进去。如果他们有意夺取“独角兽一如果在没有像样战力的条件下,他们正守候着袭击“拉·凯拉姆”的时机,或者——
“……或许还是会受到伤害。”
不自觉地说出口,布莱特的目光落在荧幕前的操控台。贝托蒂嘉则不解地偏了偏头。
“不,我不会让这艘‘拉·凯拉姆’沉没。是不至于沉没,不过……”
这是铤而走险的步数,但只要进展顺利,就有可能对财团与评议会先发制人。倚靠着照进思绪中的一线光明,布莱特起身。在荧幕的另一端,贝托蒂嘉眨眼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个少女一样。
※
“……奥黛莉·伯恩。即使是用来当假名,听起来还真是悦耳呢。那部电影我也有看喔。”
玛莎说着,缓缓坐到对面座位上,米妮瓦从她的举手投足间可以看出,这个女人深知礼节是保护白身的武器。在这两天之间,玛莎戴在脸上的面具已剥下一层、两层,开始露出她傲慢的本性,但那洗炼的身段仍要求对方回以同等的礼节。米妮瓦握紧搁在膝盖上的拳头,并将沉默的目光朝向玛莎。米妮瓦的危机意识告诉自己,要是不这样在身上使力,就会被玛莎的步调所吞没。
穿着白色侍者服的军官室人员,正依序在两人对坐的桌子上汤。正因为是隆德·贝尔的旗舰,“拉·凯拉姆”司令室里头备齐的是顶级的家具。八人座的餐桌是货真价实的橡木制品,刀又、餐具一类也都统一为一流的名牌货。之于有时也会成为外交舞台的舰艇,招待特别贵宾用的司令室,其实也是一项重要的“装备”。要说经过良好教育的侍者也好,上头找不到一粒灰尘的绒毯也好,都能窥见司令或舰长级的体面,但是目前这两者都不在这个房间里面。
待在房里的只有玛莎与担任她护卫的财团黑衣部下,外加两名侍者,“拉·凯拉姆”的干部乘员则一位都没有。基于礼节的招待不过是形式上的互动,流动在这里的空气等同在进行审问般凝重。眼前汤品散发的芬芳里也蕴藏目不可视的恶意,折磨着米妮瓦。这恐怕是高级饭店所用的调理包吧,不过米妮瓦禁食两天的身体并无法消受。只要一松懈,她觉得身体随时可能会向前倒下——
“请用。”
露出看穿对方心思的笑意,玛莎说道。米妮瓦屏住呼吸,将看来好似营养聚集体的汤品排除在视野之外。
“来到这里以后,您都只有喝水而已吧?这样身体是撑不住的喔。毕竟您的身体并不是您一个人的——”
“我没有接受敌人施舍的意思。”
打断对方的声音,使得侍者为玻璃杯倒葡萄酒的手颤然一震。站在房门旁的财团男子也朝房里抛来紧张的目光,但玛莎的脸色丝毫没有改变。“真叫人意外。”说这话时,未曾停止微笑的玛莎一边以葡萄酒就口。
“对于处置‘盒子’的方式,应该已经向您说明过了。我们自认是和陛下站在同一边的喔。”
“那么,为什么你们要拘禁巴纳吉·林克斯?”
“他有夺取‘独角兽’以及参与恐怖攻击的嫌疑。现在更打算从舰内脱逃,会拘禁他是当然的。”
“那玛莉妲呢?她是我的部下。要是你声称与我站在同一阵线,我希望你将人交还给我。”
将酒杯搁回桌上后,玛莎朝门口瞥了一眼。财团黑衣部下点头打开房门。被催促离开的两名侍者穿过门口,等跟着走到房外的财团黑衣部下带上门以后,玛莎再度拿起酒杯。承担起房里变成两人独处的空气,玛莎一边在掌中摇晃着色泽与口红相同的液体,一边缓缓开口说道:“即使殿下这样希望,她应该也不会听从才对。”
“玛莉妲中尉……普露十二号目前正在我们手下工作。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意思?你们硬对她进行再调整,还真敢大言不惭地——”
“没错,我们对她做了调整。就像过去新吉翁所做的一样。”
换下表面的微笑,玛莎冷酷而尖锐的目光与声音扎进米妮瓦胸口。米妮瓦沉默下来。她想起曾轻而易举地制服逃亡的巴纳吉,而且看见自己时也没有任何反应的那对蓝色眼睛。那空洞的眼神,就和玛莉妲刚被“葛兰雪”收容时一样,像是个断了线的傀儡——将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讲嘴唇挤成笑容形状的玛莎说道:“米妮瓦公主,您就别粉饰太平了。”
“创造出那悲哀生物的并不是我们,而是你们。我只是解放了她内心的想法,并给她报复的机会而已。”
“报复……?”
“对,我要让她向制造出自己的世界报复、向由男性逻辑所支配的世界报复。”
玛莎单手举起空酒杯,然后绕过餐桌,走向了米妮瓦这边。忍下愤而离席的冲动,米妮瓦依然将脸朝向正面。
“米妮瓦公主,您也是被害者之一喔。男人们的逻辑建立出联邦与吉翁的对立,这套逻辑也将您绑在不存在的王位上。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愿意倾听您所说的话。只要把‘拉普拉斯之盒’吊在他们眼前,那些男人马上会像发情的公狗一样浑然忘我。”
玛莎将脸凑到米妮瓦耳边,低语着“你不觉得这很丑陋吗?”的声音,伴有混着葡萄酒味的鲜明口臭。犹如被蛇缠身的感触,让米妮瓦全身起鸡皮疙瘩。
“就这点来说,您身上则有与生俱来的气质。米妮瓦公主,您要不要与我联手?我不会让您为难,也可以保证追随您的吉翁残党的立场。”
“与你,联手……?”
米妮瓦不自觉地回头,注视起几乎已经要贴在肩上的那张脸。回望了怀疑白己神智的那道目光,玛莎抽回身子,撇下一句“要是让男人来掌舵,人类迟早会灭亡”,绕到米妮瓦的背后。
“这颗星球现在已经残破不堪……为了不让同样的过错重演,必须要由女人的感性来治世才行。许久以前曾有所谓的女权运动,但那是基于男性逻辑进行的权利斗争。我所追求的东西不同。因为只要顺从生物的原理与原则,掌握社会主导权的自然就是女人。”
玛莎把玩着空酒杯,另一只手则绕到了米妮瓦肩膀上。一边为对方手上传来的寒意起了鸡皮疙瘩,米妮瓦将目光落在就要冷掉的汤上面。
“追根究柢,人类的生物雏型都表现在子宫这个袋子的连锁里头。男人只是负责把种子注入其中的角色除此之外、即使将他们说成生物学而言毫无价值的异物,其实也不为过吧。所以男人才会喜欢夸示自己。他们打着堂皇大义或思想主义,想在世界之中找出本身的价值,结果就掀起了战争。
一直以来,人类想在与自然的对立找到自我价值的傲慢,都允许着男人们的恣意妄行。差不多得回归原本的面貌了。为了让飞到宇宙的子宫连锁也能遍及一万光年远的彼端……”
“玛莎夫人,你有孩子吗?”
打断的声音,让玛莎搁在米妮瓦肩膀上的手指抖了一下。“有两个,怎么了吗?”听见对方回答时的生硬语气,又让米妮瓦得到令自己心寒的心证。“是你自己怀胎生下的小孩吗?”米妮瓦以谈及私事的语气询问。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了解所谓的母亲是怎样的人物,因为在我懂事之前,她就已经过世了。但我没理由地还是能记得母亲的气息。只要是成为母亲的女性、具有成为母亲资质的女性,任何人都会散发出那种温柔的气息。从你身上,我感觉不到母性的特质。”
玛莎的脸色明显改变,整个人踉跄地后退一步。看着衬托出身材曲线的套装,也确认到她为了不让人察觉年龄,明显付出最高努力的肌理,米妮瓦心寒地暗自嘀咕——果然没错。
一方面扮演着伶俐的策士,这个女人却带有一种幼稚的味道。宛若少女的理念与怨念,使她从根本开始腐败,感觉就像丧失了某项东西而徒增年岁一样。讲述对人类的认识,却又不了解人类,也不打算理解。玛莎也是这种假道学的改革者之一。米妮瓦站起身,认为已无必要胆怯的目光则望向正面。玛莎想站稳脚步却无法如愿,又向后退了一步,米妮瓦直直地看着她显露出怒意的眼睛。
“一边否定男人的逻辑,你却用那种方式征服玛莉妲。要说那是女性绝情的特质倒也可以,但用藉口为自己正当化的智慧,就活脱脱是男性的作风了。你并不是自己口中所讲的那种女人。当然,你也不是男人。你只是用男人的口气,一意孤行地发挥女人的残酷而已。真是个把不上不下当武器的狡诈之徒——”
话讲完之前,有某样东西擦过米妮瓦的脸,划过空气的锐利声音传进她耳里。玻璃破裂的尖锐声响在背后响起,似乎是察觉到状况有异,财团黑衣部下大动作地开了门。米妮瓦注视着玛莎,一动也不动。将酒杯砸向对方的手还微微发抖,玛莎也持续将视线摆在米妮瓦身上。
“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出去。”
脸动也不动地朝部下喝斥一句,玛莎交握仍留有一丝颤抖的双掌。貌似疑惑的男子环顾完室内,又从房里退了出去,当关门声响起时,玛莎已经取回部分的冷静。她拨起头发,低语“反让你将了一军呢!”的脸上浮现苦笑,米妮瓦则微微地呼出一口气。
“原本大意地以为你只是个小丫头,看来是我低估你了。能将‘独角兽’驾驶员哄得一愣一愣的本事果然不是假的。”
“我也低估你了。原来你也有像女人的地方呢。”
背对着砸在墙壁而粉碎的酒杯,米妮瓦照实讲出自己的想法。收去苦笑,眼底再度露出怒意的玛莎垂下头,呼出一阵热热的鼻息。“彼此彼此,对你高傲的自尊,我是该表示敬意。”夹杂着叹息说出这句话,玛莎将遮住额头的发丝缠上指间。
“不过,那份自尊是会杀人的,你明白吗?你刚刚已经从仰慕你的吉翁残党身上剥夺了未来喔。与毕斯特财团共存,是他们唯一能拥有的未来。女人明明是守护家园的角色,我看你才不是女人吧?”
尽管米妮瓦已有防备,话语化作毒箭穿透胸口的冲击却依然不变。似乎是注意到了米妮瓦握紧双拳的动作,玛莎擦有厚厚口红的嘴唇拧笑着扭曲起来,说道“失礼了,我要做个订正”的她迈出脚步。
“能靠自尊让男人丧命,也是女人的本事。你尽管成为一个好女人吧。最好也将那个巴纳吉·林克斯当成自己的肥料。”
错身而过地抛下这句,玛莎走向门口。忍住想回头反唇相讥的冲动,米妮瓦呆站在原地。门板被打开,然后带上,原本充斥于室内的玛莎身上的毒气随之消失,取而代之地袭向米妮瓦全身的,是沉重的虚脱感。
无法立刻呼出气来,米妮瓦俯望桌上那盘凉掉的汤。之前备感饥饿的肚子已经停止作响,只感到口渴的她将手伸向了结露的水杯。发抖的指尖不听使唤,胡乱倒进杯里的水溅到外头。将桌巾濡湿的水从桌子边缘流下,一滴一滴地掉在椅子上。
我不会后悔,应该是这样的。注视着滴落的水滴,如此说服自己的米妮瓦心中,有阵认识的声音正在回响,那是阵唤着奥黛莉的少年声音。两天前惊鸿一瞥的那张脸,比起最后一次看到时变得更成熟了。晒黑而让人觉得可靠的那张脸,在叫唤时只望着自己。就在这艘战舰的某处,他也成了被囚之身。背负起沉重的秘密,独自在挣扎。他没有依靠任何人,也没有获救的指望。直到能让他信任的某人说出“已经够了”为止,他会继续奋战下去。
但是,那就等于败北。即使对方只是想在回收“盒子”以后,让局势恢复原状而已,米妮瓦也绝对不会朝毫不羞耻地从玛莉妲身上抽去灵魂的那群人屈服。米妮瓦既不能、也不想让事情如玛莎那种女人所愿地发展。我希望你撑下去,如此朝心中的巴纳吉打气,米妮瓦同时也想起玛莎方才讲的话,并因此感到震惊。能靠自尊让男人丧命,也是女人的本事——受不想附和玛莎的私心所促,自己正打算眼睁睁地看着巴纳吉,以及吉翁的同胞们丧命。
那么,又该怎么办才好?吐出几不成声的声音,身体没了力气的米妮瓦将手扶上桌面。按捺住涌上喉头的感情,她抓紧濡湿的桌巾。水分从指头的缝隙间渗出,水滴滴落的声音在司令室响起。
※
水滴悄悄滴落的声音,正规律地刺激着鼓膜。将搁在眼睛上的手臂略为挪开,巴纳吉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化作禁闭室的军官房间一角,有新的水滴从洗脸台的水龙头滴落,也让留有奇妙余韵的声响回荡在阴暗的室内。
“奥黛莉·伯恩……你这样看待她就行了。米妮瓦·萨比并不在这里,你看见的,是个底细不明的女人。所以你要怎么处理都可以,一切都由你决定。”
水滴声和之前听到的亚伯特声音混在一起。失去关紧水龙头的气力,巴纳吉重新将手臂摆到仰卧的脸上。
“被你叫成玛莉妲的女人也一样。视你配合的状况,要放她自由也是可能的。我不会再逼你。你得自己去想,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巴纳吉想过了。而且,也告诉对方新指定的座标是在宇宙。但更详细的内容要等奥黛莉被释放,他才会讲。如果想知道正确的座标,就先让奥黛莉回新吉翁——巴纳吉非常清楚,这是一项吃亏的交易。从亚伯特放话之后已经过了两天。虽然巴纳吉在那之后也数度遭到威胁,但对方在这半天来却毫无音讯。他想,或许那群人正准备上宇宙。实际上,战舰的确也在移动。映于通讯面板上的外部监视影像中,能看见由右而左缓缓流动的黄昏海面。
昨天从云朵的缝隙间,巴纳吉曾看到疑似沙漠的地平线。那恐怕是非洲大陆吧。在那块非洲的大地上,他曾与辛尼曼一起在死境徘徊,并且与罗妮认识。罗妮现在在做什么呢?巴纳吉茫然地想到。与那架MA对峙时,他觉得自己有听到罗妮的声音。罗妮最后的思惟闯进他心中,叫他朝怨念的根源开火——
令人心惊的汗水阵阵流出土让横躺于床上的身体变冷。巴纳吉不想去思考。就算花心思去想,他也什么都办不到。不管这艘战舰是要去哪,自己迟早会被带上宇宙。在奥黛莉被挟做人质的情况下,巴纳吉将被迫为寻找“盒子”的那些人领路。他没有自信能永远保持缄默。有种预感告诉巴纳吉,下次再看到奥黛莉,他可能就会把所有事都供出——即使奥黛莉并不希望。即使这样做将会背叛在自己体内生息的,众多人们的意念,以及要求着“觉得该做的事,就去做”的思惟。
其中沉淀得最深,已经分不出是否自己想法的那份思惟……是来自名为玛莉妲·库鲁斯的外人。与黑色“独角兽”成对的扑克脸从眼皮底下闪过,让巴纳吉在抵住眼睛的手臂上使了力。当时挡住他去路的那对眼睛,看起来完全像另一个人。感觉不到怀抱于内心的失落深渊,对方眼里只有彻底的空洞。强化人?再调整?这些巴纳吉都不是很懂。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承认,人会变节到这种程度。尽管人会改变,但那不一样。那样改变人是不对的。那绝对是人最不该对其他人做的事情。
或者,人的意志也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预感到未来或许会背叛与白己牵扯上的人们,并且将一切都抛下时,自己也就逐渐在变节了吗?这样一来,变化与变节之间的差异,又要怎么去分别?去分别这些有意义吗?人的意志终究只是一厢情愿,随时可以经由他人的手去移植或剥夺。依靠这种东西来判断善恶,又有什么意义……?
门锁解除的声音响起,兜圈子的思考也因而中断。又是审问吗?撑着迟滞的脑袋,巴纳吉从床铺上坐起身,看见站在门口的男子脸庞后,他小小咽了一口气。
因为站在那里的,是个身穿联邦军官制服的男子。年纪大约四十左右……不,或许还要年轻一点。与发色相同,具光泽的黑色瞳孔,使男子的长相看来颇为年轻。尽管日光沉稳,那澄澈的眼中却有一股近似于青年的坚毅。
“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即使背脊像军人般直挺,从声音中仍能听出对方柔软的身段。被这艘战舰收容后,巴纳吉还没跟乘员好好说过话。点头的巴纳吉没将目光从男子身上挪开,立刻下了床。用一瞥将站在通路的财团看守赶走后,男子独自走进房里,一面关上门,他一面开口。
“我是布莱特·诺亚。担任这艘战舰的舰长。”
边伸出右手,男子环顾只恒常点着夜用聚光灯的室内。了解到对方是在留意有没有监视装置,用眼神告诉对方不必担心的巴纳吉也伸出手。自称布莱特的男子嘴边露出微笑,坚硬的手掌则扎实地回握巴纳吉的手。
“说来惭愧,在自己的舰上,竟然还得在意会不会被窃听。”
坐到床铺上,布莱特瞥向通讯面板。似乎是才刚提升高度的关系,淡灰色的云彩笼罩了十吋大的荧幕。“我稍微加快了船速。明天下午就会抵达新雪梨湾。”布莱特如此说明,巴纳吉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句话,只是一直注视着对方的侧脸。
“我们将在一个叫特林顿基地的地方停泊。‘拉·凯拉姆’的责任会在那里告结。你大概得跟财团那群人一起上宇宙。”
“不是要搭这艘战舰上宇宙吗?”
“因为我们和财团的关系并不好。他们不肯让我的人跟着去寻宝。”
耸起肩膀,布莱特简单说道。尽管对方的态度轻松得让人怀疑,这是不是故意要使自己松懈的陷阱,但巴纳吉从那张苦笑的脸上,并没有感受到做作的味道。此外,室内也的确弥漫着一股让人放松的气氛。巴纳吉小小呼出气,然后坐到轻便椅上。
“在这之前,我有事想先问你。来到地球以后,你一直是和新吉翁共同行动。而你却在达卡事件时自己冒出来,与利迪少尉一起对抗那架MA。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一定要阻止它才行。”
“你是从那艘伪装货船‘葛兰雪’逃出来的吗?”
“说逃出来其实不对。因为我觉得他们是特地送我出去的。就连‘葛兰雪’的船长,也不能接受那样的作战。”
一面对简简单单就把话讲出来的自己感到疑惑,巴纳吉试着摸起还留有挨揍伤痕的脸颊。他有听说,“葛兰雪”在达卡就失去了消息。要是知道奥黛莉与玛莉妲都在这里的话,辛尼曼他会——忽然这样想到,认为多追究这些也没用的巴纳吉,便把那张严厉的大胡子脸孔赶到了脑海的列头。布莱特静静地投注着观察的日光,嗯地鼻子呼出气之后,说道:“也对。‘葛兰雪’的动向确实让人有那种感觉。”他边说,将双手交握。
“那么,意思是说,你在那里并没有被当成俘虏对待,还拥有照自己的意识行动的由由啰?”
“这样讲……是没有错。那里的人并没有散发出联邦所说的敌人感触。”
“为什么呢?”
“我不是军人……所以也不习惯去区分敌我,而且那艘船上的空气,会让人觉得没有那种必要。至少,我在那里并没有察觉在‘帛琉’时体会到的‘戴袖的’空气……那种像是一触即发的敌意。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在那里待得住。”
“也就是说,对方让你觉得能够沟通吧?”
“是的。”一边立刻回答,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想探听些什么的巴纳吉,把讶异的目光投向了布莱特身上。沉默一会以后,表情看来像做下某种决定的布莱特站起身,“我了解了。谢谢你。”如此说道的他,露出别无用心的微笑。
“明明年纪这么小,你的观察力与表达能力却都相当了不起。我想你父母的教育方式肯定很好。”
即使知道这不过是社交辞令,对于曾被揶揄成“卡帝亚斯养出的强化人”的巴纳吉而言,这句话依然十分沉重。看到巴纳吉垂下头,布莱特似乎也察觉白己触及不该过问的部分,补上一句“抱歉,是我多话”,走过巴纳吉身边。目送着布莱特直接走向房间门口的背影,巴纳吉叫道“请等一下!”,并从椅子上急忙起身。
“如果是舰长您,能不能让我和奥黛莉……米妮瓦公主见个面呢?”
“很遗憾,靠我的力量实在没办法帮到你。实际上就连和你说话,都费了我不少工夫。”
也不过问理由,真的满怀抱歉地如此回答的那张脸,反而让巴纳吉感到心痛。“这样吗……”低喃之后,巴纳吉再度坐回椅子上。
在“工业七号”中,突然闯进眼底的那对翡翠色眼睛。像这样试着对以往的经过作出整理后,巴纳吉心中重新涌现出与她相识的不可思议感。他想见她。他希望能在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地方,再次让那对眼睛映照出白己。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原点,那对眼睛或许能让他把变化与变节都吞进肚里,回归至最初的心境——两手交握,并且把目光落到阴暗地板上的巴纳吉,又因为布莱特说的一句“但你别放弃”而抬起头。
“你的眼中具有力量。与历代的驾驶‘钢弹’奋战过来的驾驶员一样,你有着能将困难化为养分的坚强目光。只要你不放弃,机会绝对会到来。”
这并非是就观念提出的论调,布莱特的声音中听来像带有具体的根据。回望对方那好似有所盘算的脸,立刻又把目光垂下的巴纳吉挤出声音低语道:“才没有……我才没有那种力量。”
“一切都只是偶然。我会坐上‘独角兽’,或是像这样待在这里……都只是偶然造成的。如果是真的有力量的人,一定会处理得更好。他会活跃得更能让自己陶醉,也能帮到其他人。而我却……”
别说是奥黛莉或玛莉妲,就连自己都救不了。要说这是强化人,也未免太可笑了。想自嘲却又无法如愿,紧咬嘴唇的巴纳吉忍住要爆发的情绪,闭上了眼睛。在一阵沉默之后,布莱特的手轻轻碰触他的肩膀,说道:“以往的‘钢弹’驾驶员,也都是这样。”这平稳的声音,使得巴纳吉的鼓膜为之撼动。
“在状况中随波逐流,光想活下来就已费尽心力……不管有没有他们的存在,对于大局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一个个体终究不会有拯救世界的力量。”
在布莱特难过地眯起的眼中,能够看出自责的神色。不与抬起头来的巴纳吉对上视线,布莱特把压抑着某种情绪的脸转向门口。
“不过,也有些人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而获救的。即使没有被广为流传,仍然有某些事迹会遗留世间,这是事实。尽管个人是无力的,但团结在一起的个人意志,也有能将世界从黑暗深渊拖回来的时候。我想‘钢弹’象征的,一定就是那种人的力量。当世界的争执到达极限时,他们就会从某处出现,不分敌我地将人与人串连在一起……位于其根本的力量,永远是出白于人类。一边与僵化的世界对峙,却依旧想用心灵来与人对答,这是年轻意志才有的力量。
别让状况给压垮。如果你也是‘钢弹’的驾驶员……新人类的话,就该鼓起勇气,将绝望的想法逼退。”
回头看过来的布莱特只露出一瞬真挚的目光,不等巴纳吉回话,他随即迈出脚步,开了房门。目送着不再回头的背影穿过门口,并且消失在门的另一端之后,巴纳吉俯视起白己受到荧幕反射光所照亮的手掌
那是一双什么都办不到的无力手掌。不管历代的“钢弹”驾驶员是什么人,他们的手一定也都和自己一样。一边和同样无力的别人的手掌接触、扶持、时而彼此残杀,他们同时也都面对着状况才对。并且保有着那个能够为白己做决定的,独一无二的零件——心。不管目睹到多么严苛的现实,他们也会把“即使如此”这个词继续讲下去。
握紧被阵阵热潮贯穿的手掌后,巴纳吉望向通讯面板的荧幕。看见的尽是扩展在外的云海,除了白茫茫一片外,什么都看不见。白茫茫的云气笼罩住一切,使自己连现在正前往何方都不清楚……但是那并不会于无穷尽地绵延下去。只要一直跑,迟早能脱离的。自己不能放弃,要将眼睛睁着看清局面才行——巴纳吉如此定下决心。因为突围的机会,一定会轮到自己手上。
即使是一厢情愿,即使是他人灌输的知识让自己这样想,这双手发出的热潮却肯定是源自于本身。目前能这样就好,这么认为的巴纳吉凝视起外头那片白茫茫。一闪即逝的雾霭停歇了短暂,他看见橘色阳光照进重重交叠的云海。
※
短短一瞬间,阳光曾将燃烧般的色彩白舰桥窗户抛来,但随即又让涌上的云气遮盖而消失了。
云层比想像的还厚。若是气象预测没出错,这片云海将会在明天正午流入新雪梨湾。明天特林顿基地的上窄,大概会是画一般的阴天吧。对于作战,这一点是吉是凶——无心地如此思考后,辛尼曼作出的结论是“马上会知道”。他朝航术士席的布拉特问道:“状况怎样?”而回答“航道不变”的声音,则响彻于“葛兰雪”狭窄的舰桥……‘拉·凯拉姆’肯定是要前往特林顿基地。预测抵达时间仍然是当地时间一三三零,没有变化。”
米诺夫斯基雷达所捕捉到的“拉·凯拉姆”的亮点,正从印度洋上空逐步将反应的圆周推移至大巽他群岛。尽管模糊难辨的反应圈广达半径一千公里,位于圆心的米诺夫斯基粒子放射源,仍肯定有战舰存在,只是要推测其移动方向并不会特别困难。持续监听“拉·凯拉姆”与联邦军参谋本部的卫星通讯经过四天,重新感觉到机会总算到来的辛尼曼,将目光转到船长席旁边。有两名身穿旧公国军热带军装的男子站着,就靠在身后不远处的墙际。
他们是约姆·卡克斯少校与坎德尔中尉。从新几内亚钦布省的丛林中发现的两名男子,是与各自的爱机一同被带上来的,虽然已过了两天,两人对于事态的转变似乎都还无法适应,他们面对舰桥的不可思议表情,就好像白己正被外星人绑架一样。卡克斯应该年约五十,坎德尔则大概是三十几岁。十七年前,两人从吉翁公国降落至地球丛林,而后又一路白战败的辛酸中活了过来。目前的事态,就像是战后的坏脓在一时间突然涌出一样,不知道在他们眼中,对此又是如何看待的?辛尼曼没有多作思考,取而代之地,他将无线电的麦克风递给卡克斯。
“这可以透过密码化程序,来号召您的同伴。要不要试着登高一呼看看,司令?”
听见这徒具形式的敬称,卡克斯恶狠狠地转动眼珠,瞪向了辛尼曼。“你真的要发动攻击?”面对如此间道的低沉声音,辛尼曼耸了耸肩膀。
“我这边的战力是八架中古MS。就算和你们手上的机体凑在一起,都还不满一打。而那艘联邦的战舰上,装载的全是新锐机种吧?”
“似乎是这样。”
“而且基地也有守备部队。”
“八成没错。”
“就算讲客套话,这种做法也称不上精明。选择把你们卖给联邦,求对方饶我们一命还比较实际点。”
生硬的声音,让站在旁边的坎德尔紧张地将目光游移于舰桥。把微微转头的布拉特与亚雷克也看进眼里后,辛尼曼答道:“这交由司令您作主。”
“若您想折返也无妨。要是有地方愿意收留,我们也会将您载过去。我并不讨厌物种以保命为先的观念。毕竟我自己就是这样在照顾部下的,但……”
侧眼瞧着卡克斯将动摇的目光转回正面,辛尼曼继续说道:“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还要一直扛着吉翁的招牌呢?如果想活动得更精明,方法明明要多少有多少,却还愿意自甘堕落地成为受雇的恐怖分子……搞不懂哪。这实在太难理解了。”
转过头,辛尼曼收回摇摇摆摆地荡在空中的麦克风。比他将麦克风摆回操控台更快一步,卡克斯的手将那抢了过来,并将咒骂般的视线投注向辛尼曼。这样就好。就笨得不懂活得精明些这点而言,辛尼曼自己与卡克斯都不落人后。也用不着确认彼此眼底的想法,辛尼曼已经听见卡克斯手持麦克风说话的声音。
“这里是司令,告知钦布据点部队各成员,基于昨日发布之一二四八号指令书,我等将按照预定采取作战。作战目标如以下所述:一,夺取名为‘独角兽’的联邦军MS。二,确保‘独角兽’专属驾驶员人身安全。三,达成一、二项目标后,确保自军之脱离路线……”
※
‘如各位所知,我军的战力说不上万全。此外,这项作战也未获得新吉翁本队的认可。本行动是由辛尼曼上尉,以及所有葛兰雪部队的志愿者独自决定实施的作战。因此,各位有权拒绝参加这次的行动。我等原本就是抛弃基地,各自逃亡至不同地点的残存战力。我可以断言,事到如今就算由“带袖的”来拜托,我们也绝对没有义务要听从。’
这阵声音在“葛兰雪”船内并未受到密码化,传进乘员耳里的,完全是即时的说话声。站在MS甲板上头干活的男子们,都暂时停下了手边的作业,细细听起这段广播。
船尾的下层甲板上,只有所属于葛兰雪的两架“吉拉·祖鲁”,以及唯一一架从达卡作战中所回收的“杰·祖鲁”,都各自安置于悬架。对于从“工业七号”的事变开始,就一直和事态有所牵连的成员来说,接下来要进行的作战,其实他们心里都有数。一边竖耳听着广播,众人仍持续整备着因接连战斗而疲弊的机体,然而在船首的上层甲板这边,却有着不一样的状况。
直到几天前还摆着“独角兽”的上层甲板,现在则有卡克斯的“萨克Ⅰ狙击型”,以及坎德尔的“萨克加农”背对背地固定于悬架。负责整备的,是十名从钦布据点回收来的士兵,他们完全中断了手边的作业,真挚地倾听着基地司令的这番话语。
舍弃基地,投身于要称为新人生,却有过多不确定要素的前途的那一刹那,再起的机会又突然降临在身上——无论结果为何,他们都确定,这会是吉翁在地球的最后一场作战。虽然想忘记一切并埋首于其中,但这群人在地球过活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有人望着遗留在祖国的妻子相片,有人则回想起在地球获得的家人脸孔,决定本身去向的沉重时间,就那么悬在甲板上头。
‘但是,作为作战目标的敌方新型MS之中,据说藏有关于“拉普拉斯之盒”的机密情报。那里头埋藏着足以颠覆联邦的情资,不只是联邦,目前有各方势力都在追查“盒子”的下落。虽然这番话有些难以置信,但我想要在这上面赌一把。我相信,这项作战能让我们在死后记上轰轰烈烈的一笔,更会是我们对吉翁的最后一次奉献。’
距“葛兰雪”两千公里远,正要从澳洲大陆东岸南下的货船“常青树”也听到了这段喊全长两百公尺,基准排水量约五千吨的这艘船,表面上是由罗氏商会旗下的虚设公司所,只是一艘输送工业制品的寻常货船,然而此时掌舵的,却是由钦布据点逃脱出来的一群人。船长将接受到的暗号文输入翻译机,以全船广播的形式播放出卡克斯的声音。扩展于露天甲板底下的货物甲板上,所属于钦布部队的驾驶员与整备兵们正听着广播。阴暗的货物甲板上,横躺着两架德姆型MS,还有堆积如山的货柜掩埋其壮硕的机体。一架是德姆的后期量产型“德瓦基”,另一架则是以在热带地区使用为前提改装的“德姆热带型”。先不论已经升级为第三世代规格的“德瓦基”,“德姆热带型”仍是一架连全景式荧幕都没装备的单体构造式机体,所以驾驶员只能待在狭窄的驾驶舱内,倾听卡克斯的声音。
这点对位于“常青树”正下方,正移动于深度三十公尺海中的“萨克水中型”也是一样的。尽管将萨克型机种改装为水陆两用机的这架机体,已经在驾驶舱安装有全景式荧幕,然而背着大型水力喷射引擎的模样,依然显得相当粗线条。透过从“常青树”船底伸出的缆线,“萨克水中型”的驾驶员同样听着卡克斯的声音。其后方则有两架水陆两用机“卡普尔”以缆线相系,并顶着波光潋艳的海面进行潜航的身影。
潜航时,“卡普尔”的手脚都收纳于带圆弧的躯体之中,成了几乎称之为球体也不为过的形状,整体来看,实在不像是一架MS。以一年战争的老兵居多的钦布部队里头,在第一次新吉翁战争后才被留在地球的“卡普尔”驾驶员们,是可以归纳为新血,即使如此,他们沦落败兵身分也已过了八年。这些人一度成功从宇宙要塞“阿克西斯”脱逃而出,并参加蜂起的新吉翁,结果却落得与一年战争以来的残党军会合的讽刺下场——经历连蛰伏一词都会变得空虚的八年,他们听着司令声音的表情都同样紧绷。这次突然造访的机会,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待在漆黑的海中,占卜本身流离失所命运的凝重时间持续着。
‘我希望所有人能将手放在胸口上思考: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放弃当吉翁的军人?数度错过起事的机会,一方面又让人蔑称为受雇的恐怖分子,即使如此,我们仍持续当吉翁的军人。这之中有什意义?旁人的观感并不是问题,答案就在我们各自的心中。要否定或肯定以往的人生,都是由自己来决定。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什么?我希望各位能明白,这项选择,将能同时决定我们的过去与未来。’
从“常青树”再推移一千公里的西方,有架飞在澳洲上空的双引擎运输机,正位于从非洲坦尚尼亚地区运回加工鱼肉的中途。不过,占去机体大半的货物室却没有冷冻货柜一类的物品,里头只有在新几内亚换载的货物——全长达二十公尺的人型机械——将近突破积载量极限的巨大身躯,正困顿般地横躺着。
由于内藏飞弹发射槽的肩膀高高凸出的缘故,“卡尔斯K”单眼式的扁平头部,看起来就像是凹陷在躯干中一般。在第一次新吉翁战争之际,“卡尔斯K”曾被当作地球侵略作战的尖兵,由宇宙要塞“阿克西斯”送到地上。除了能让手掌伸缩的弹臂拳击机构之外,机体中还内藏众多的固定武装,特别是K型的左肩上,更额外装备有长炮身的光束加农。虽然删除了同机种J型所采用之指节炮口,机体标准装备中具“巨炮”(giantbazz)别称的无后座力炮,依然拥有极高的火力。从设计阶段开始,机体就已被设计成能够对应所有局面,从格斗战到炮战都可以得心应手。
尽管这在钦布部队中,算得上是最新锐的第二世代MS,但由于各项耗材的补给都停滞已久,运作过一次之后,就很难保证下次也能照常出击。一边听着卡克斯的声音在货物室回响,驾驶员与配署的整备兵都专注于最后的检修。在愿意收留自己的地方展开新人生——这样的选项,早已在他们心中褪色。
‘能舍弃过去,活在新的未来也很好。我认为那同样是需要勇气才能办到的。但我并不想否定自己的过去,如果以往不具意义,那我也想为这段不具意义的人生作出了结。这是我独善的想法,各位并没有义务陪我行动。我希望你们都能作出自己认为最好的选择。无能的司令在最后只能送你们这段话,不管选择了哪条路,我仍想打从心里感谢一直以来追随着我的各位。
吉翁万岁……结束。’
※
战舰的高度下降,在最后一片云朵化作雾霭流经上方后,新雪梨湾的海面便突然闯进了视野。
高度破八百尺后,仍持续在下降。由于已将接近减速至原速(注:航海术语,拍用引擎四分之三出力航行的速度),视场所而定,就算以肉身走到露天甲板外也不至于出事。等待着入港监视部署的发布,利迪与准备就位的观测员一同来到后部的开放甲板。虽说耸立于背后的舰桥结构能够避风,吹在脸颊上的风仍然嫌冷。将飞行夹克前襟包紧的三连星众人也陪同在旁,他们一面对意料外的寒冷赶到疑惑,一面俯望开展于眼底的新雪梨湾的模样,就像是脑袋缺根筋的观光客范本。实际上,他们似乎并未想到季节在南北半球会倒转的事实,只以为这是各地气候在寒暖上的差异。今天是五月六日,在澳洲已经是深秋的时节。
基本上,会觉得冷并非单纯是气温的影响。隔着凸出于眼底的主推进器喷嘴,利迪凝望着横跨于遥远地平线上的陆地。于阴天中若隐若现的茶褐色痕迹,乍看之下只像是自大洋望去的大陆岛块阴影。然而令人感到异样的是,那块窟窿却带着弧度往旁延伸,使得左右的水平线上也笼罩上一层薄薄的阴影。从扶手挺出身子,说道“喔,真的有个圆滚滚的洞耶”的华兹脸色却与他带着戏谑的口气相反,显得有些发青。
“这里就是殖民卫星坠落的中心点吗?”
“直径八百公里,据说总面积相当于澳洲大陆的百分之十六。毕竟从以前的雪梨沿岸一直到内陆,整个洲的板块都被挖掉了嘛……”
在旁回应的戴瑞,也让自己淡黑色的典型拉丁系脸孔稍稍绷紧。一边自觉到胸口滞留着一股冷冷的空气,利迪将目光移回沿外侧呈现曲面的陆地阴影。没错,这里原本并不是海。如同围绕于周遭的地平线所告知的一般,“拉·凯拉姆”已接近澳洲大陆的上空。十七年前,坠落在此地的宇宙殖民地“伊菲修岛”,几乎将雪梨连新南威尔斯州整块从大陆上挖去,更在澳洲大陆的西南端凿出了一个巨大的正圆形。圆周的一部分与过去的海岸线重叠,虽然是与南太平洋直接相连,内陆中整块被削去的正圆形与其视为港口,倒更像是湖泊。让人丝毫无法想像该处原本具有陆地,那是座自地球诞生以来,最大的一座湖泊——超越壮观一词,反而让人看了为之愕然的破坏痕迹。无论如何,以海而言过于封闭,以湖而言又过于开敞的这处水洼,都无法不令观者的生理感受错乱。尽管身为自然的景观,却无法与自然相容,堪称是扭曲至极的空间。
“可是,原本在这里的陆地都跑哪去啦?不会被炸飞到宇宙去了吧?”
“似乎是出现过地壳变动,有部分淹没到海里去了。大部分则被炸上平流层,成了至今仍漂浮在空中的灰尘。所以地平线看起来才会那么模糊啊。据说在殖民卫星坠落地球前,地平线在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得更清楚。”
“有这么大块的陆地,都成了灰尘漂浮在空气中喔……”缩回挺到扶手外的上半身之后,华兹发抖着缩起肩膀。“我实在不敢领教。地球上的人还真能巴着这种星球不放。”
这一句显示道地宇宙居民的感想,一让利迪感到有些出乎意料地转了头。华兹动也不动地俯望脚边的海面,站在不远处的奈吉尔则将视线瞥来。一如往常,貌似漠不关心的白面皮底下,仍在眼里透露出观察的意图;同样一如往常地感到难待的利迪,则在比方才更靠近的陆地一端,找寻起可以安置目光的地方。他发现完全没有绿意存在的茶褐色荒野中,有几根突起物扎在上头。
那大概是殖民卫星的残骸。在过去,新雪梨湾的沿岸被广达数百公里的冲击波炸飞,只有殖民卫星的焦黑残骸,仍宛如墓碑一般地散落在陆地上。利迪曾听说,这里之所以一直没有重新开发,是因为地壳变动至今仍未停歇,而且要撤除散乱在广范围的残骸也有困难。视物体差别,有的殖民卫星残骸甚至高达数百公尺,像这样超出规格的特大号垃圾,确实是地球上任何巨大建筑物都望尘莫及的。若要提及唯一的利用价值,那就是在进行MS的操作训练时,可以当作现成的障碍物。要说几乎不会曝光的隐密性也好、根本无法转作其他用途的土地性质也罢,倒也不是不能夸赞,在战后仍将特林顿基地留置在此的联邦军,的确是眼光独到。或许是其孤立无援的地理位置成了罩门的缘故,在战后没过多久,这里一下受到吉翁残党军的袭击,一下被用作在南极条约遭到禁止的核武储藏地,但媒体为此投注而来的关切,都早已成为往事。直到最近,连军方也快忘了这处寂寥的基地,除僻地一词之外,再无其他字眼能够形容这里。
基地应该就设在离沿岸不到二十公里的位置,不过从舰上完全看不见蛛丝马迹。云霞笼罩下的陆地上,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简直会让人错认为火星的荒凉大地,正无边无际地延伸在众人眼前。对于说道“这里啥东西都没有嘛”的华兹,利迪并无异议,他只是无心地一直望着茫茫扩展而去的大陆形影。自头顶低垂下的云层既厚又重,像是在为郁闷的心情火上加油一样。
“这下子就算登陆,顶多也只能待在基地的休息室里胡思乱想啰。特林顿的人平常是靠什么在找乐子的?”
“八成是享受大自然吧。听说新雪梨湾的夕阳可是难得的美景。”
“无聊毙了……在基地让毕斯特财团那些人下去之后,我们还要继续追杀吉翁的残党吧?要是不能找个地方快活,我真的会干涸掉啦。就算不烦这些,最近舰里的空气也实在够闷了。”
这么说着,华兹数落般地朝利迪看来,在这几天之中,利迪对此已经有了习惯的感觉。决定彻底无视对方的利迪,又望向说道“让人在意的是,为什么会选└这里”的奈吉尔那边。
“财团那群人似乎是要换搭太空梭的样子,但是特林顿基地又没有质量投射装置的发射设施。他们是打算用什么方式上宇宙?”
对于利迪回头的视线不予回应,奈吉尔一派事不关己地说道。“应该会用装备喷射器的太空梭吧?”兴趣缺缺地回话的,是戴瑞。
“特林顿是块穷乡僻壤,所以就算让‘拉·凯拉姆’停到那里,也不会太醒目。很像是那群心里有鬼的人会有的主意。”
“或许是吧。可是要一口气载着两架独角兽上宇宙哪,我不认为特林顿会有那种大型太空梭,要张罗应该也不容易。还是有其他方法啦。”
“其他还有什么方法?”华兹问。奈吉尔默默地用下巴指了上空。与戴瑞和华兹一起追寻其视线,仰望天空的利迪,将飞行在云层间的两道机影纳入了视野。
细微的引擎声渐次变大,各自呈圆盘状的两道机影逐步接近。举升体的机体滑翔而过,穿越“拉·凯拉姆”正上方的两机留下呼啸声,消失在云中。用力伸长了自己短短的脖子,目送机体离去的华兹咕哝出一句:“那啥东西啊,是喷射座吗?”而回答道“不对哪”的奈吉尔,早就放弃继续追寻空中的机影。
“那是可变式MS。应该是叫作‘安克夏’的地球军新锐机才对,我在资料上看过。”
“啊,是阿席玛机种的后继机吧。听说它能利用变形机能来搬运MS。”
戴瑞说道。如果是“阿席玛”的话,利迪也认得。那是大约在十年前,被配备在地球上重要据点的可变机种,具有相当特殊的形状。将带有圆弧的头部与两臂缩起来之后,那架MS的上半身就会像错视图一样,呈现圆盘状。利迪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新闻看见时,还为此吃了一惊。以战后的联邦军而言,“阿席玛”算是难得将效能特化在重力下运用的机体,但还不至于成为让利迪志愿参加空军的动机。因为看在飞机爱好者的眼中,像是胡闹般的圆盘状飞行型态,根本就是邪门歪道。
似乎身为其后继机的“安克夏”,则是将露出于圆盘下方的腿部改为更加顾虑到空力的形状,举升体机身的两侧,则装备有貌似光束炮的长炮身。虽然没有确认得很清楚,但利迪隐约也在机体上方看到积载MS的平台。和问道“特林顿基地会有那种东西?”的华兹一起,利迪窥伺起奈吉尔的表情。如果真是如此,他就有必要更新对特林顿基地所作的评价。“谁知道呢?”如此回答后,奈吉尔仰望起被灰色云层笼罩的天空。
“大概吧……”
吹过的风让头发随之飘逸,暗示出其他可能性的眼睛则凝视着云顶。利迪皱起眉头,直望向奈吉尔有所隐瞒的脸庞。
若先从结论说起,那么利迪并没有必要更新对特林顿基地的评价。当地时间十三时三十分,基地迎接了照预定中途停靠的“拉·凯拉姆”,而那里只是一块在荒野一角铺设柏油的宽阔平地。
连绵的荒凉山脉——当然,这些山峰并非原本就存在。它们是被冲击波扫过之后留下的岩块——背对其棱线,边长两公里的用地为栅栏所围绕,司令部、兵舍与机库等无个性的建筑物四四方方地配置于各处。于机库中若隐若现的守备队MS,尽是第三世代初期的中古机,“安克夏”一类的最新机种则连个影子也没有。基地一隈设置有称为战争纪念碑的空间,遭轰炸而烤焦的用地上展示着MS残骸,不过这大概是对柏油铺设费用斤斤计较的结果。面对隆德·贝尔旗舰的突然停靠,基地整体并非完全没有活络起来的迹象,但即使远远望去,明显被归纳为左迁组的干部连的成员脸上,却显得委靡不振。宛如世界尽头的荒凉景象与阴郁的阴天相辅相成一般,就连军乐队迎接的乐音听来都令人感到惆怅。
将舰底的散热板朝内侧摺叠九十度之后,“拉·凯拉姆”降落至位于基地西端的暂设船坞。可说是无以计数的着陆架接触到船坞地面,将全长五百公尺弱的船体重量分散承担下来。虽称作暂设船坞,周围却连一道墙壁也没有,“拉·凯拉姆”等于是以抛头露面的模样坐镇在基地的角落,但在这片无人的荒野,也不会有被闲杂人等看到的顾忌。停泊作业告一段落之后,利迪与奈吉尔等人一同下了MS甲板。直到“独角兽”与“报丧女妖”完成运出前,全舰都处于警戒部署之下。而至今仍在编制外的利迪,也有检查大修完的“德尔塔普拉斯”的工作要做。
也因为这次停靠不能声张,让士兵列队摆出阵仗、或基地司令出迎之类的仪式都被省略,但忙着运出两架MS的舰内依然手忙脚乱了一番。诸如捆包“报丧女妖”的预备零件、指挥搬运“独角兽”的大型拖车,甲板乘员全都一时不得闲地四处奔走着。与后方着舰甲板相通的闸门尽数开启,就在外部空气也流入MS甲板的过程中,利迪默默地持续着自己的作业。尽管华兹曾抱怨“都来到这种地方了,还要我们警戒待命,行事谨慎也要有个限度吧?”,要是知道米妮瓦·萨比就在这艘战舰上,他的想法肯定也会改变才对。不管怎样,对目前的利迪来说,有工作能够埋首其中倒是好事。这段期间之内他都不用去操烦多余的事情。他不必诅咒什么都办不到的自己,或因为无处发泄的愤怒而难以自处。
利迪至今仍未跟父亲取得联系,即使找上布莱特舰长,事态也没有好转,米妮瓦势将被毕斯特财团的人带到宇宙。利迪感到纳闷,外头的跑道上只能看见米迪亚机种的大型运输机,那群人到底打算如何上宇宙?让两架担任苦力的“杰斯塔”合力托起,“独角兽”白皑的机体被横摆到拖车上,侧眼看着这一幕,利迪茫然地让思考运作起来。与自力移动至米迪亚接受收纳的“报丧女妖”不同,“独角兽”是靠拖车来进行搬运作业的。这样的措施,是导因于唯一的驾驶员——巴纳吉一直拒绝协助毕斯特财团的关系。
很像那家伙的作风……才这么认为,感觉到亚伯特的话又在脑里重现的利迪,独自在驾驶舱之中紧咬住嘴唇。理性一方面告诉利迪,白己没道理生气,但受骗的感觉也让他难以释怀,一块无法放下的疙瘩,正不断地在利迪心海中卷起波涛。
那家伙摆着一副被事件卷入的普通人脸孔——不,从一开始,利迪对他就有某种不寻常的感触。如果那家伙真的有毕斯特家的血统,曾与他并肩作战多达两次的结果,就只能以讽刺来形容了。他原本就是另一边的人,利迪却因为那句“我承认你是个男子汉”而随之起舞,更落得知道自己受诅家系的下场,简直就像个演猴戏的小丑一样。
这也是“盒子”的诅咒吗?结果思考又归结到了“盒子”上头,就在利迪甩头将这个想法撇去,打算将意识集中在装检时,一头熟悉的栗子色头发从视野的角落窜出,利迪感觉到,怦然作响的心脏呼地静止了一阵。
被穿着黑色西装的财团部下所包围,生有栗子色头发的她正要搭上停在甲板的电动车。
在开满系统检查视窗的全景式荧幕一角,正清楚地照出她的背影,一度停止的心脏又开始猛然鼓动。利迪扑也似地钻出驾驶舱,然后跳到停在舱门旁的吊舱。叫道“奥黛莉!”的他,随即便按下吊舱的下降钮。头上传来哈南上士唤道“怎么啦中”的声音,在利迪一口气下降到甲板地面的同时,“奥黛莉,是我!”如此喊出声的他纵身从吊舱跳下。
米妮瓦回望的眼睛大大睁开,想从行列中离开的身体被黑衣部下们所架住。无视于走在前头的玛莎那扎人的视线,利迪在MS甲板上狂奔。等着横阻于去路的作业车经过,在黑衣部下包围下,米妮瓦的身影显得若隐若现,在利迪从正面捕捉到她脸庞的瞬间,说道“伤脑筋哪”的亚伯特却在眼前将他拦阻下来。
“我应该跟你说过谢绝会面的,利迪少尉。”
圆脸的亚伯特表情险恶,在他背后则有“报丧女妖”驾驶员的身影。黑色头盔底下的脸,就像是等候主人一声令下,随即会扑向来犯者的看门犬。利迪立刻留步,隔着亚伯特肩膀看见米妮瓦被人带走,利迪挤出压抑的声音说道:“一下子就好一让我跟她说话。”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问题,你们没有权力阻——”
“我们有权力喔。我应该也说过,我们必须保护米妮瓦殿下的人身安全。”
“把人当成人质,你还有脸说保护!你们家族内的继承问题就让家族里的人去收拾,她不是应该和这种俗事扯上关系的人。”
“要这样说的话,我倒认为,被联邦的军人暗恋更有俗事的味道哪。”
看到肥厚的脸颊因狞笑而扭曲,被惹火的利迪不自觉地走向前去。在立刻挡到正面的“报丧女妖”驾驶员后头,唤着“利迪少尉……!”的米妮瓦正要被带上电动车。只有你,我一定会守护住。我明明是这样约定的,我明明是为了守护你,才会压抑着内心来到这里,但我却什么事都办不到。已经无法再见面了——这样的预感让胃脏下垂,不顾一切地朝对方喊道“奥黛莉!”的利迪,只想着要推开眼前的驾驶员,直奔电动车。迅速闪避的驾驶员从旁伸手揪住利迪的手臂,顺着对方打算硬闯的力道,她将利迪拉往自己的方向。令人讶异地,利迪的双脚简简单单地就离开了地面,在空中回转半圈的身体则一背摔在地上。
MS甲板高高的天花板扩展在眼前,连根眉毛都没动的黑衣驾驶员脸孔在利迪面前摇摆着。电动车车门关上的声音响起,驱车离去的引擎声从旁掠过。利迪连感觉疼痛的余裕也没有。理性的束缚在这个当头遭到挣脱,才一起身,利迪便伸手揪住了驾驶员。
“你这人偶……!”
就算是女人也不会留情,如此决定的手臂随即伸向对方胸口,比这更快一步,驾驶员的手已紧紧掐住利迪喉头。利迪回掐对方那弹簧般的手腕,打算将其扯开,然而,他却在驾驶员的眼底看见某种情绪闪过。
令人联想到洞窟的瞳孔底下,闪过了一阵阴暗的光芒,蔚蓝的眼睛睁大之后便一动也不动。压迫在喉头上的手掌力道突然变弱,利迪一股劲儿地将其甩开。挣脱的力道让对方随之后退,驾驶员脸上露出痛楚的神情,双手则抱在被头盔所罩住的头上。没有映出任何东西的眼底,再度闪过某种情绪,忽然带有生气的眼睛随即紧紧闭上。
“怎么了,又开始头痛了吗?”
脸色大变的亚伯特推开愕然的利迪,来到驾驶员的面前。挥掉了对方伸出的手,驾驶员把手扶在“独角兽”横躺的拖车上,跟着便直接跪倒在地。按住头部的手掌紧绷着,发抖的指尖则猛掐头盔,简直像要将头盔撕开一样——不,她似乎就连底下的头盖骨都想一起抓破,并扯出里头的脑髓。
“叫班托拿过来,快。”
听见亚伯特压抑的声音,财团的黑衣部下慌忙转身离去。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利迪原本想窥伺跪在地上的驾驶员脸孔,然而亚伯特剑拔弩张地喝道“别靠近!”的态度,又让他吃惊地停住脚步。
“就是因为你做了多余的事才会这样。所以我才说不要让她搭同艘船会比较好……!”
将财团干部的表情完全抛下,视线里透露出真实感情的亚伯特:狠狠盯向利迪,然后向已也跟着蹲跪在地,陪在驾驶员背后。“你说,多余的事……?”对于如此回话的利迪不加理睬,亚伯特只顾着与驾驶员说道:“喂,振作点。‘报丧女妖’我会叫人运过去,你到那边休息。”利迪从现场后退一步,然后望向通往舰尾方向的闸门。载着米妮瓦的电动车,将会经由直直纵贯舰内的机库甲板,从舰尾的着舰甲板开下陆地。当利迪思索起有没有手段能追上去,而环顾着MS甲板时,一阵分不出是咳嗽还是说话的沙哑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
“敌人,要来了……”
勉强听见的这句说话声,也让亚伯特不自觉地凝视向驾驶员。挥掉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驾驶员双腿发抖地站起身,定不出焦距的眼睛则望着某一点。
“这个感觉,是MASTER……?”
低语过后,眼睛定出焦距,从昏暗洞窟冒出的某种意志正逐渐上浮至眼睛表面。那是意志的光芒——人类的眼睛。追寻着突然现出生气的眼睛,利迪注视起驾驶员的脸孔,而立刻说道“错了,你的MASTER是我”的亚伯特也从地上站起,浑圆的背影挡住利迪的视野。
“我是你的保护者。我是唯一一个能守护你、支持你的人。重复我的话,‘钢弹是敌人’——”
亚伯特抓住驾驶员双肩,并且凝望对方的眼睛。不知所措地转动的眼睛,被亚伯特的双眼所吸引住,重复说道“钢弹……是敌人”的驾驶员眼中,又逐渐失去光芒。搞不清楚其中状况,只感觉这一幕显得异常而且扭曲的利迪退过身子,此时无预警地响起的警报声随即响起上让他绷紧了全身。
设置在墙壁的红色灯号点亮,站在MS甲板工作的所有人顿时停止动作。与亚伯特的视线纠缠一会之后,源自体内涌上的不安感驱使利迪作出反应,不等舰桥广播,便拔腿跑去。
横越过运送资材的作业车前方,利迪一路跑向待在悬架上的“德尔塔普拉斯”。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瞧见“报丧女妖”驾驶员身上异变的他,却明白这已为非比寻常的状况揭幕。
※
新雪梨湾的海岸线总长达四千公里,正规的港湾设施却只有一处。该处是为了让物资搬进特林顿基地而设的军港,除那一带之外,海岸线上全无堤防或岸壁一类的设施,延伸于海岸上的,只有被冲击波与风压挖穿的岩层而已。沿岸地带既已化作无人的荒野,会往来于新湾的顶多只有远洋渔业的船只,货船一类则习惯忽略新湾的海口,只会利用其余既有的海口。必然地,相当于海中雷达网的SOSUS系统,也不会遍及过于广大的新湾全体,而是铺设在军港的周围。
现地时间十四时八分,距特林顿基地约三十公里远的一处海岸上,有三架MS已经登陆。以蛇腹式手臂打穿宛如诡异摆设品的熔岩后,AMX-109“卡普尔”装备着五根利爪的手掌钻进岩层,其球形的躯体朝上仰起,胸部装甲则朝左右横移开启。
内藏的八具飞弹发射座一露出,淡灰色的喷烟随即掩没其巨大的身躯,齐射而出的飞弹群也斜斜向上攀升。另外一架“卡普尔”同样发射了飞弹,另一方面,RMS-192M“萨克水中型”也举起手上的多连装火箭发射器(MLRS)开火,共计十八道的喷射烟画出弧度,同时来势汹汹地杀向了特林顿基地。
与划破天际的声音一同飞来的飞弹群,在通过基地栅栏上空后,便纷纷着弹于南端的复合工业设施。圆柱状的低矮储存槽陆续被炸开,喷涌而上的火焰与黑烟背对着云层膨发开来。霎时间,地鸣声穿过基地全体,风压与冲击波也让邻接于工业设施的战争纪念碑坍塌倒地,然而这不过是特林顿基地面临的混乱开头罢了。头一波飞弹群才四处在基地点燃引爆的火焰,晚一拍抵达的两发火箭弹又让弹头在基地上空爆开,合计一万六千发的散弹顿时如暴雨一般地洒下。
尽管每发散弹个别的威力并不高,但是散布范围广达六个足球场的弹丸,仍充分发挥了让特林顿基地陷入恐慌状态的效用。司令栋的玻璃窗一片不剩地碎散、兵舍的天花板崩塌毁坏,路面炸裂后喷出的土块,则砸在来不及逃离的士兵头上。虽然基地里也备有空对空飞弹的发射设施,然而在雷达被米诺夫斯基粒子蒙蔽的状况下,也都成了大而无用的废物。除了以肉眼目测飞弹射来的方向,并派兵排除发射源之外,基地里别无对抗的手段。从奇袭开始经过两分钟,基地守备队的MS已接获紧急出击的命令。
“为什么敌人会跑来攻打这种偏僻的基地!?”
“还不都是那艘战舰把敌人带来的!”
看向“拉·凯拉姆”横躺在临时性港口的巨大身躯,“吉姆Ⅱ”的驾驶员满脸厌恶地放话,这一句其实也代替突然遇袭的全体将兵吐露出心声。跨过受到直击而坍塌的机库门口,有支RGM-79R“吉姆Ⅱ”的部队正要出击。如同型号所示,这只是对一年战争的机体进行小幅改造的产物,但它仍是特林顿基地守备队的主力机。混在人手一把光束步枪或超级火箭炮的“吉姆Ⅱ”之中,身为第三世代机初期型的MSA-003“尼莫”也离开机库,朝着飞弹射来的方向点燃其推进器。像是在递补整群巨人跳开之后的空缺,第二波MLRS跟着来袭、但是迎击它们的责任,则是在MSA-005K“钢加农DT”的身上。
更换成主力机“吉姆Ⅲ”的进度停滞不前,对于至今仍一直使用“吉姆Ⅱ”的特林顿基地来说,“钢加农DT”可说是弥补微薄火力的贵重棋子。虽然这是试作出少量成品后便中途告结的实验性机体,炮战规格的光学感应器却具备良好性能,作为补强基地防空的移动炮台也能发挥效能。在守备队出动之后,各自就位的三架“钢加农DT”锁定了炸裂前夕的火箭弹。辅助腕自其背包伸出,转变为炮击型态的机体安定下来后,两肩的光束加农炮便瞄准好飞来的火箭弹。四.七百万瓦特的MEGA粒子弹具备优秀的连射性,有一枚火箭弹已然变成橘色的火球,但迎击第二枚的光束却没能发射出去。因为从其他方向飞来的火线狙击到“钢加农DT”使得三机的射击态势大乱。
比沿岸的登陆部队更早抵达,潜伏在基地附近岩地的MS-09F“德姆热带型”以此为发难,开始由东侧侵入基地内部。从北边则有MS-09G“德瓦基”展开进击,各自在腿部装备有气垫的机体,都雪崩一般地滑行攻入基地之中。扛在肩上的火箭炮一开火,“德姆热带型”便在“钢加农DT”脚边点起一道爆发的升烟,然后一边拔出背部的光剑,一边持续突击。当“钢加农DT”想重整体势时,为时已晚,拔出的光剑将集中有光学感应器的头部砍飞,跟着便从背后将驾驶舱贯穿了。
无力地垂下失去动力的双臂,“钢加农DT”伏倒在地,而在其面对的方向,MLRS的弹丸正朝“拉·凯拉姆”撒下。在细微爆发接连出现的时候,设置于上部甲板的三门主炮转过炮身,并朝接着飞来的火箭弹打开炮门。由于主炮的威力远超出MS的携行武器,发射时恐怕也会波及射线上的基地设施,但是在这种状况下,也没有其他有效的防空手段能够代替。一边射出在白天也能清楚辨识的粗大光轴,“拉·凯拉姆”已开始准备离陆。设置于船体各处的近距离防御武器跟着冒出火光,打算将迅速移动于建筑物死角的“德瓦基”击坠,但是像这样过于留意侵入基地内的敌机,反为“拉·凯拉姆”带来了致命伤。
自低空掠过的运输机放出新的敌机,AMX-101K“卡尔斯K”一边撞碎岩块,一边降落至地面,随后便从基地的西侧展开突击。右手携带的巨炮与左肩装备的光束加农同时开火,以亚光速飞来的MEGA粒子弹硬生生地直击向“拉·凯拉姆”暂设船坞的桥式起重机遭到熔解,自舰尾右舷穿进舰身的光束,与晚一拍飞来的火箭弹一起将装甲炸碎,使得“拉·凯拉姆”的机关部受到莫大的损害。推进器喷嘴冒出爆炸的浓烟,舰内被激烈震荡所贯穿,未经固定的所有物品也因而摔落地板。自MS甲板天花板垂下的起重臂大幅摆荡,就连出击前夕的“杰斯塔”也跟着晃动起巨大的身躯。
“是直击吗!?”
要他们停止炮击!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出击!”
尽管已来到弹射甲板,却让交错于眼前的CIWS机枪弹阻扰出击的索顿队长叫道。隔着站在眼前不得动弹的队长机背影,奈吉尔利用全景式荧幕锁定了在基地内肆虐的敌机身影。他看见巧妙地钻过十门机枪的火线,而且一有机会便用火箭弹回敬我方的两架德姆型机体——
“敌人用那么旧的机体啊……”
奈吉尔并不认为敌人是藐视我方。切身体会到敌人驾驶那种机体也要攻来的执着,他咽下苦涩的唾液。
这样的恐惧,同样也侵袭了推进至沿岸地带的守备队众人。反覆进行跳跃,在来到林立的奇石怪岩因高热而溶解的一带后,他们才知道敌人的别动部队已经攻向基地。
“穗积的‘DT’被干掉了!原来这里的敌机只是诱饵!”
“让‘拉·凯拉姆’的人去收拾就好。毕竟他们那里有的是高性能的MS。”
队长的这一句,成了让守备队继续推进的免死金牌。一座一座的奇石群都有MS的身高那么高,视野相当恶劣。将部队分成两路,并采用交互进行移动与掩护的接替掩护队形,队长驾驶着涂装成胭脂色的“尼莫”前进了约一公里。和编排为A小队的五架机体一同止步,跟着重整为掩护队形之后,队长向后续的B小队送出前进的信号。移动于奇石群中的B小队也走过同样的路径,就在换成A小队前进时,从死角飞来的钢丝状物体缠住腿部,使得担任队长机的“尼莫”失足扑倒在地。
拉起从左腕袖口发射的磁性勾爪后,从岩石死角现身的“萨克水中型”举起手中的飞弹发射器开火二受到直击的“尼莫”冒出爆发的火焰,身旁的“吉姆Ⅱ”急忙将光束步枪掉头。尽管射出的MEGA粒子弹打穿了岩石,“萨克水中型”仍一边收回磁性勾爪,一边迅速移动,由另一个方向发射的光束则准确命中在那架“吉姆Ⅱ”身上。全身为光弹笼罩的“吉姆Ⅱ”才撞在岩块上,左手持光束机枪的“杰·祖鲁”便从烟尘中窜出,一举扑向拿着超级火箭炮担任炮兵的“吉姆Ⅱ”放低姿势闪过射出的火箭弹,冲进敌机怀里的“杰·祖鲁”伸爪一劈,活生生地告别胴体的“吉姆Ⅱ”首级便飞到了空中。
所有事都发生在一瞬间,B小队根本来不及张开掩护的火线。又有爆发的光芒从另一架“尼莫”身上涌现,B小队的队长立刻命令队伍散开。既然自军已经中了埋伏,维持密集队形反而会成为全灭的最快途径。队长的判断并无错误,但是换句话说,这样的行动,同样也在敌人的预料之内。
具备蛇腹构造的多重关节臂猛力甩来,霄部前端的尖爪刺入“尼莫”胸口。将可动式框体连装甲一同挖去,“卡普尔”在撂倒第一架敌机后,跟着又让装备于眼部的光束枪发出闪光。风镜形状的主摄影机被射穿,用眼角余光扫过一边撞碎熔岩,一边倒地的“吉姆Ⅱ”,另一架“卡普尔”发射出腹部的MEGA粒子炮。由于装填在双层装甲中的海水能够利用在冷却系统上,水陆两用机可以驱动出力高于一般机体的发电机。放射出的MEGA粒子弹让奇石蒸发,更造成新的爆炸,连个别分开应战的守备队火线包含在内,沿岸地带的一角正此起彼落地冒出错纵的光轴。
位于“萨克Ⅰ”驾驶舱中的卡克斯眼底,并未看见这阵闪光,此时的他,正待在从东南方朝特林顿基地接近的“葛兰雪”船上。从开放的上层甲板舱门中挺出上半身,“萨克Ⅰ”举起狙击步枪瞄准,机体的光学感应器,已经捕捉到目前仍只有指甲前端般大的“拉·凯拉姆”——船尾冒出黑烟,在基地西侧坐以待毙的白皑船体,就是卡克斯拉到面前的精密瞄准器唯一映照出的物体。
“好孩子,乖乖地不要动喔……”
低语的瞬间,瞄准器中的船体冒出闪光,MEGA粒子的粗大光轴也同时从“葛兰雪”身边掠过。对方似乎也已发现狙击者的存在。尽管挨中一记就会万劫不复,但在米诺夫斯基粒子的影响下,敌人根本不可能锁定我方。相对地,卡克斯手上却有卡诺姆精机公司制造的杰出光学装置。虽然被飞散粒子笼罩的船体正不断震动,卡克斯面临的是光靠修正装置也无法处理完的摇晃,但他仍持续在十字线上捕捉到“拉·凯拉姆”的身影。从距离、角度、大气状况来对光束的出力微调,在十字线的交叉点掠过目标的那一刹那,扣在扳机上的指头轻轻使了力。
承受由背后扛着的副发电机提供的出力,光束白狙击步枪的枪口中迸射而出。对于瞄准器中闪出的爆发光芒不做端详,卡克斯在调整过公厘单位的角度后又是一射。“拉·凯拉姆”的前方甲板绽放出第二道爆发光芒,看见两门主炮先后冒出火焰,卡克斯感觉到遗忘已久的快感穿透全身。还没死。我和这架机体都还活着。在心中如此叫道,卡克斯顺势将面前的瞄准器推到一旁,然后朝头盔内藏的无线电开口:“坎德尔,我们上!”
船体上方的舱门开启,卡克斯的“萨克Ⅰ”随即朝地表纵身而下,跟着则有坎德尔的“萨克加农”跳下。无视于直接行经头顶的“葛兰雪”,两机降落在耸立于荒野的殖民卫星残骸,然后一边踩着埋在沙中的钢筋,一边滑入残骸内侧。
被联邦机体当成训练场使用的这座残骸的资料,卡克斯在事前就已获得。高六百公尺余、长与宽则约两百公尺弱。连距离基地三十公里的地理条件一同算进去,以往应为卫星入口区块一部分的这座残骸,将能成为绝佳的狙击位置。检查过机体状兄,迅速让“萨克Ⅰ”进入狙击态势的卡克斯告知坎德尔机:“找上门来的敌人就交给你啰。”
“我这架是背着笨重背包的慢乌龟,要是让近年来的灵巧家伙跑到身边的话,可就没救了。”
‘了解。我不会让任何一架机体靠近。’
滑到比卡克斯机更低的位置,跟着就位于选定的监视位置之后,“萨克加农”用两手拿起用缆索固定于背包的巨枪。‘请队长专心于自己的工作就好。’听到对方接着说的话,回道“在看见小孩的脸之前可别死了”的卡克斯以此作结,然后便将狙击以外的事情赶出了脑袋。他先展开装备于右膝的辅助装置,在固定完“萨克Ⅰ”蹲下时的狙击态势后,才把狙击步枪的枪口插入构造材的缝隙之中。隔着精密瞄准器的十字线,卡克斯能看见黑烟袅袅的特林顿基地的模样。
收拾掉前方甲板的主炮之后,设置于“拉·凯拉姆”上部甲板的主炮就只剩后方甲板上的一门而已。只要战舰没有离陆,舰底的主炮即使不管也无妨上让主炮无力化之后,战舰与基地就都没有狙击我方的火力了。为了掩护直线航向基地上空的“葛兰雪”,首先得将剩下的一门主炮破坏掉。缓缓移动起十字线,卡克斯开始他的第一项工作。“萨克Ⅰ”的副发电机隆隆作响,长度匹敌身高的狙击步枪则发出光束的光芒。
行经“葛兰雪”眼底的那道光轴直直被“拉·凯拉姆”吸入,后方甲板随即涌现直击的火光。辛尼曼在流动的云层另一端,看见了爆发的光芒。有架“吉拉·祖鲁”连悬架一起从“葛兰雪”的船尾被拖出,从悬空的机体驾驶舱看去,卡克斯藏身的殖民卫星残骸,就像一座耸立于沙漠中的高塔。
“那位司令的技术很高明。”
坐在线性座椅上的库瓦尼笑着说道。旁人根本用不着特地附和。巧妙地操纵着二十年前的机体,卡克斯仍能确实地将敌方的炮火摧毁。挪动起固定在狭窄辅助席上的身体,辛尼曼望向逐渐自后方远去的殖民卫星残骸,在内心嘀咕过“可别太强出头哪”之后,他将脸转回前方。手摸着穿不惯的立领上衣,辛尼曼看向逐渐在眼前变大的“拉·凯拉姆”。当他凝视着即使失去主炮,至今仍让多数的CWIS所守护的舰体时,库瓦尼说道“很合适喔”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看见库瓦尼隔着头盔抛来的取笑目光,使得辛尼曼心中膨胀到一半的恐惧随之溶解消失。即使没人讲,辛尼曼也明白。穿上联邦军官制服的蓄胡脸孔,这种奇妙的组合,就连他自己看到都会想笑。同时想起搭乘在艾邦机上头的贝松的模样之后,辛尼曼回了一句:“可别被打下来哪,死时是这副模样,我就算死了也不甘心。”库瓦尼则是干劲十足地答道:“了解!”
“要走啰。请小心别咬到舌头。”
声音接着传来的同时,悬架的拘束具受到解除,两架“吉拉·祖鲁”被卸下。也没空间目送直接行经的“葛兰雪”,库瓦尼让变成自由落体的机体协调姿势,并以光束机枪朝地面开火。一粒粒的光弹被“拉·凯拉姆”吸入,数量倍于自机攻击的对空炮火也朝上扫来。确认过一起降落的艾邦机平安无事,辛尼曼在丹田使力,细听起掠过机体的机枪弹声音。
联邦的援军马上会从空中过来。要是受到“拉·凯拉姆”的新锐机部队挟击,残党军的古董混编部队绝对撑不了一时三刻。得加紧脚步才行——在畏缩的胸中如此低喃,辛尼曼将恐惧逼退,并且只让眼睛瞪向逼近眼前的“拉·凯拉姆”。正以无数对空机枪开火的舰体,简直就像一只以火线构成的刺猬。
※
“轰隆”地穿过舰体的冲击,与受到光束直击时的感触并不相同。布莱特不自觉地握紧舰长席的扶手,将目光挪回战斗舰桥主荧幕之后,映于上头的光景让他吃了一惊。
有两架“带袖的”机体攀附在“拉·凯拉姆”的前方甲板,正打算要让本身浓绿色的巨大身躯站直。是穿越正上方的“葛兰雪”将这些家伙丢上来的吗?忘记白己还在跟基地司令通话,布莱特怒喝的嘴开到一半便愣住了,比他的反应更早一步,梅蓝怒斥“被敌机爬上来啦!各炮座是在干什么!”的声音已经响彻于战斗舰桥。
“就算主炮不能用,还是能用机枪瞄准才对。将他们赶下去。”
“受到CIWS的弹幕阻扰,MS部队无法出击。索顿中尉希望机枪中断攻击。”
“要在这种状况下中断攻击,根本就——”
梅蓝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只见荧幕上的敌机挥下光束斧,剧烈震荡与爆炸声随即侵袭战斗舰桥。荧幕的影像中断,“四十五号摄影机,重创!”“切回一般舰桥的摄影机!”舰桥要员怒喝的声音相互重叠。“拉·凯拉姆”的战斗舰桥设置在一般舰桥的正下方,里头一道窗户也没有。若是摄影机遭到破坏,此处就无法得知外界的状况,共计六人的舰桥要员都露出倒抽一口气的迹象,但那也只是切换成其他摄影机之前一瞬间的事。主荧幕的画面恢复,看见从其他角度捕捉到的敌机身影之后,布莱特只暂时松下一口气,跟着又朝手上的话筒吼道:“所以说,我刚才就讲过了!”
“轮机部受创,就算我们想离陆也办不到。与其谈这些,请你先将守备队的MS叫回来。沿岸的敌机只是诱饵。”
‘不用你讲,我也已经在办了!“拉·凯拉姆”只要考虑如何离开基地就好。因为敌人的目标是你们这些人。’
主荧幕的一角,在夹杂杂讯的通信视窗中,能看见基地司令毫不羞愧地讲出这些话的嘴脸。会被送来这种穷乡僻壤,对方自然是个无能的死脑筋,但布莱特在此也不能反客为主,造成指挥制度上的混乱。“在轮机部的应急修理结束后,我们会离开。”一再忍让地接着说完后,布莱特追寻起攀上战舰的敌机动向。来自下方的炮击使其弹起,纵身而跃的机体渐渐从摄影机的死角远去。
“敌人的攻击太过激烈,现在还不能将换搭运输机的民众叫回来。我们会尽全力支援,但是在战舰离陆之后,就要拜托基地掩护了。要是毕斯特财团的关系者出事,基地也会遭殃喔。”
不难想像,一个巴不得从僻地勤务逃离的司令,应该会紧抓着参谋本部直接下达的命令。被出击的“杰斯塔”驱离,主荧幕上照出敌机从露天甲板撤退的模样,而在荧幕角落,回答道‘我,我当然明白!’的基地司令则涨红了脸。
‘我会将守备队叫回来护卫……受不了,跟“钢弹”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讲完这句分不出是讽刺或者发自本心的话之后,司令单方面地切断通话。舍不得将空闲用在发火上,布莱特再度确认由外部摄影机传来的战况。虽已设法将爬上战舰的敌机驱离,但他们又和先一步入侵的三架敌机会合,至今还逗留在基地之中。尽管索顿与三连星的众人都在奋战,被搁在跑道上的米迪亚运输机却依然处于孤立状态。这是因为“杰斯塔”的行动,被方才将战舰三门主炮都摧毁掉的长距离狙击光束牵制住了。
受到确实而精准的狙击掩护,几乎全是旧式机体的敌机,正把最新锐的“杰斯塔”玩弄在股掌之间。布莱特虽想派出一支部队去歼灭狙击手,不过为此而削弱战舰与运输机的防备,根本就没有意义。能等到基地守备队复归战线当然是最好,但究竟能有几架僚机平安回来——“策划的比想像中还周到哪。”布莱特白言自语起来。似乎也抱有同样感想的梅蓝,则小声耳语道:“敌人的目标会是米妮瓦·萨比吗?”
“要是那样,他们开火时就不会没头没脑到这种地步。他们的目的应该是夺取‘独角兽’……这次的支出可大了。”
像是听见了布莱特的最后一句,疑惑地望向他的梅蓝皱起眉头。由贝托蒂嘉告知的吉翁残党动向,布莱特并未转告给梅蓝知道。这也没办法。布莱特如此在心中作结。要是让梅蓝知道,就算得驳回毕斯特财团的要求,他也一定会拒绝至基地寄港,直到摸清敌人虚实前,战舰都将停留在空中。那样的话就没有意义了。布莱特有他甘于承受这次奇袭的考量。
当然,布莱特已在事前备妥警戒态势,也有将可能遭受奇袭的根据转达给基地司令。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就是对方没有认真听进去的缘故,剩下的责任自然在对方身上。尽管他没有料想到,会遭受如此严重的损害,但至少船上乘员并没有出现牺牲者,而他也无意造成牺牲。自己并没有失去道义,如此说服自己之后,布莱特低语:“应该差不多了。”梅蓝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淡黑色的脸上则露出狐疑的神色。
“梅蓝,用司令的编码,设法和距离最近的隆德·贝尔所属舰取得联系。”
“啊?可是,隆德·贝尔各部队都正在为殖民卫星进行警戒,能够立刻派来增援的战舰在……”
“不是有吗?就在我们头上。”
指向头上,布莱特朝对方使了个眼色。似乎是领会到他的意思,梅蓝张大嘴巴,挤出颤抖的声音说:“您该不会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这是紧急状况。从任何观点来看,请求支援的行为都会被允许。参谋本部也不会发牢骚的。”如此辩驳,布莱特把相信只得这么做的表情转回正面。
“就不必起草文案了,立刻和他们连络。回路接通之后,由我直接来开口。”
※
“……总之啊,这种时候,首先要冷静下来才行。”
一边拿起由军官室人员倒的红茶,奥特·米塔斯看着在场每个人的眼睛说道。包括蕾亚波林尼亚副长底下所有聚集在“拟·阿卡马”的干部乘员,都一脸意兴阑珊地回望着奥特。
“被命令在环绕地球的轨道上待命后,已经过了两个礼拜又四天。我明白乘员会感到浮躁。到处出现口角也是难免的事情。但身为各部领导的各位,在行动时还是得保持冷静才行。最重要的,是要收敛会让乘员产生不安的言行举止,堂堂正正地立身处世……来来来,喝吧。这可是不容易弄到手的顶级红茶。待在这里的时候就要忘记一切,一起来妻支优雅的下午茶时间嘛。”
散发熏衣草香味的左岸产茶叶,至此已全数消耗殆尽。直到被允许回“月神二号”——不,直到能回去SIDE1的“隆迪尼翁”,在官舍与妻子围绕于餐桌边的那天到来之前,奥特都只能喝淡而无味的茶包来忍耐。给我用心品尝哪,吞进就要从喉头冒出来的怨言,奥率先以茶杯就口。跟在依然面无表情的蕾亚姆后头,在场的众人缓缓把手伸向茶杯。
所有人脸上都没有笑容。在“拉普拉斯”的战斗结束过后,他们留在地球轨道上的时间已超过半个月,自然不可能有悠哉喝茶的心情。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归港?参谋本部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们?两个礼拜半以来沉积的情绪就快要从沉默间满溢而出,与优雅相去甚远的凝重空气降临在桌上。就在这个时候,告知从舰桥来电的警报响起,众人的目光也转向墙上的通讯面板。
“舰长,有紧急电报。”
美寻·奥伊瓦肯紧张的声音,与某人粗鲁搁下茶杯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于传来的声音不以为意,奥特侧眼望着神色兴奋地看向通讯面板的众人,并以平静的声音回道:“念出来。”虽然他内心有自信,自己绝对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还心慌,但眼前还是得沉着地应对才行。管他是哪里发的通知、又是哪种内容,展露出冷静接受的舰长风范是最要紧的。靠着只要稍有松懈,可能就会发起抖的指头托住茶杯,奥特将尝不出味道的红茶含进嘴,不过——
“是。行文单位,‘拉·凯拉姆’。受文单位,‘拟·阿卡马’。本舰目前正于特林顿基地与吉翁残党军交战,需要增援。速开启直接通讯回路。结束。”
在美寻说完之前,奥特嘴里的红茶已先一点不剩地喷了出来。
※
‘利迪·马瑟纳斯,R008(罗密欧)。要出发了!’
开启的无线电出现利迪少尉的声音,随后推进器的喷燃声则从敞开的舱门那端传来。既然敌人近在眼前,就不必使用弹射器射出机体。利迪的“德尔塔普拉斯”理应会自力飞离弹射甲板。
轰,隆隆隆……MEGA粒子弹发射的声响宛如雷霆一般地低鸣,接着穿过通往弹射器甲板的舱门的,则是黑色“独角兽”——RX-0二号机,“报丧女妖”。仰望在额前顶着金色独角的清一色黑机体,坐在上头的果然是玛莉妲吗?如此想着,巴纳吉紧紧握起被手铐铐着的拳头。在MS甲板的一角,“报丧女妖”喷发的热气流进“独角兽”横躺着的推车死角,身旁响起的则是亚伯特朝携带无线电说道“听好了,你的第一要务是守护米迪亚运输机”的声音。
“代理领袖坐在运输机上头,因为敌人攻击的关系,没办法让她回到战舰里头。你得一边确保运输机的安全,一边排除敌人……头痛不要紧吧?”
巴纳吉没能听见玛莉妲回话的声音。以眼角余光看着“那好,不要勉强。”之后便将无线电切断的亚伯特,巴纳吉仰望“报丧女妖”走出的舱门门口。穿过那道舱门,就能看到载着奥黛莉、目前还停在基地跑道上的运输机。这么一想,巴纳吉便感到坐立不安,每当轰炸的余波摇撼地面,他的胃袋就会收缩揪紧,然而他也和其他人一样,都处在无法动弹的状态。原本巴纳吉应该和拖车一起被带上运输机才对,但突然发生的敌袭却让他无法离开舰内,落得在MS甲板进退不得的窘境。尽管“拉·凯拉姆”的MS部队已前去迎击,光从无线电的对话听来,战况并不乐观。让我方伤透脑筋的似乎不只侵入基地的敌机,还包括从远距离发射过来的光束。
攻打过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巴纳吉仰望横躺在拖车货台上的“独角兽”,戴在驾驶装上头的手铐则被扯出喀啦声响,他望向低喃道“真是的,在这种时候……”的亚伯特背影。可以看见单手撑在拖车车体上的浑圆背影,正微微地在发抖。
这人的神经应该很纤细吧?重新有了如此的观感,巴纳吉同时也窥伺起两名站在旁边的财团黑衣部下的状况,这一瞬间,想都没想过的主意突然窜上他的心头。办得到吗?又一次仰望“独角兽”,巴纳吉朝着鼓动的胸口自问。现在不动手,难道要坐以待毙吗?怀抱如此传回来的答案,巴纳吉吸过一口气,然后将目光转回亚伯特的背上。
“能掌控战争的人,也会感到害怕吗?”
动员了整张脸的神经扭起脸颊,巴纳吉摆出露骨的嘲笑表情。一如所料,亚伯特神色大变地回过头,瞪着他说道:“你以为是谁害的……”
“要是你乖乖听从指示,哪还需要大费周章地用拖车来搬‘独角兽’?如果战舰没着陆的必要,我们也不会遇到吉翁那堆废铁的袭击。你真是个瘟神。”
连珠炮地一口气发完牢骚后,亚伯特露出忽然惊觉的表情,又说道:“这该不会是你跟那群人讲好的吧?”直直地回望对方夹杂恐惧与怀疑的目光,笑得更明显的巴纳吉回答:“是的话,你要怎么办?”
“要放弃寻找‘盒子’的下落,把我杀掉吗?”
扬起脸颊,勉强露出的笑容显得生硬,但亚伯特似乎也分辨不出来。像是受巴纳吉的气势所压倒,才见亚伯特缩起下巴、别过了目光,随后又跟身着黑色西装的部下说道:“最糟的情况下,恐怕得将‘独角兽’延后移送。”巴纳吉只转动眼睛,留意着部下们的反应。
“若有可能,就让运输机离陆。代理领袖的安全要优先保护。”
回答“是”的部下离开现场,然后走向拖车的驾驶座。目送完他们离去,亚伯特忽然瞪向巴纳吉,并揪着胸口将人拉到白己面前。“我才不会简简单单地就把你杀掉。”低声在巴纳吉耳边讲完之后,亚伯特马上将对方推开。
“找出‘盒子’之前,我还不会对你动手。至于之后要怎么处置你,就要看你往后的表现了。”
背对着踉跄几步才站稳的巴纳吉,亚伯特朝驾驶座下令:“先把拖车开去后部甲板,能出去的时候就出去。”望着直接走向驾驶座的亚伯特背影,听见拖车引擎启动声的巴纳吉下了决心。机会,就只有现在。等待拖车开始移动经过数秒,跟人一般高的轮胎猛然转动,以十六轮车体驶去的那一瞬为契机,巴纳吉憋气拔腿狂奔。
穿过亚伯特身旁,巴纳吉直跑向驾驶座。“怎么回事!?”“站住!”背对随即传来的怒斥声,巴纳吉追过驾驶座,冲到了拖车前头。最后在看见驾驶者长相之后,他闭眼趴倒在地。数十吨车体的压迫感掠过头顶、引擎的热气吹向背脊,随后则有紧急煞车的刺耳声音包覆住全身。
“他被辗过去了吗!?”“你们在搞什么!”亚伯特等人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巴纳吉扭身,让身体滚到他们所在位置的相反方向。从轮胎缝隙钻出车体之外的他,顺势靠翻滚的劲道站了起来。巴纳吉贴到设置于车体侧面的梯子上,一脚跨上去之后,他咬紧牙关,脑里只想着要冲到货台上头。
只要你不放弃,机会绝对会到来——把布莱特舰长的话当成依靠,巴纳吉用被手铐铐着的手抓住梯子支柱,挪动踏在横杆上的脚。爬到上头就能看到“独角兽”。只要能坐进去,总会有办法脱困的。仰望着无力横躺着的白色机体,就在巴纳吉把手伸向货台的瞬间,喊道“人在这里!”的声音让他一阵慌乱。财团黑衣部下从驾驶座挺出上半身,手中的手枪则已对准巴纳吉,和对方对上视线之后,巴纳吉感觉到,抓在梯子上的手臂突然变得动不了了。
“只要人没死就好!要射脚或哪里都行!”
从车体后头绕来的亚伯特大叫。眯起眼睛的部下用指头为手枪上膛。就连闭上眼也做不到,巴纳吉听见了自己全身汗毛竖起的声音。明明知道愣着不动会被射中,身体却动不了。坐在MS里头时能够回避的杀气,光靠肉身却无法承受——
“趴下!”
霎时间,浑厚的声音响彻周遭,擅自作出反应的身体从梯子放了手。铿!铁与铁碰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着弹的火花白梯子的支柱迸散而下。再度滚落到地面上的巴纳吉,听到了机枪连射扫来的声音,更看见驾驶座的车门附近连续冒出火花。财团的黑衣部下立刻跳下驾驶座,藏身于车体的死角后头。位在附近的整备兵才就地趴下,将车体当成护盾的黑衣部下便立刻开火反击。
倍于手枪的枪弹命中车体,放弃应战的部下只得躲进死角。另一名部下趴在亚伯特身上保护主子,机枪的子弹则从趴在地上的两人头顶扫过。两道人影随即从悬架死角冲出,巴纳吉感觉到,靠在地板上的胸口猛然鼓动了一阵。当其中一人举起冲锋枪扫射时,另一人趁机坐进拖车驾驶座,并回头将视线撇向巴纳吉。穿着联邦军制服的那名男子直直注视着巴纳吉眼睛,蓄有硬胡的嘴巴则大大张开。
“上来!用跑的!”
子弹命中的火花叩击着驾驶座车门,掩去了辛尼曼开口叫道的脸庞。趴到地上的辛尼曼以冲锋枪开火回敬二支到他的掩护,同样穿着灰色制服的贝松跳进驾驶座。看见被拖出来的驾驶员滚到地上,巴纳吉一股劲地站起身。当巴纳吉不顾交互开火的枪弹而冲出之际,辛尼曼掷出的手榴弹飞过他的头顶,然后在背后造成引爆的闪光与巨响。
带有黄色色泽的烟雾爆发性地扩散开来,叫道“是烟雾弹!”“把舱门关上!”的数道声音从背后响起。巴纳吉像是被烟追赶地跑到驾驶座,他的手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臂揪住,跟着便让人拖了进去。铁拳坚硬的感触贯穿至巴纳吉体内,在一句“为什么”成形吐出之前,骂道“你是傻子吗?给我冒这种险!”的熟悉声音已经先传进耳朵。
“好不容易定好的计划都白费了。本来你只要乖乖等人来救就行啦……!”
只短短地看着眼睛讲完几句,辛尼曼立刻将巴纳吉推进车内,并从开着的车门撒出牵制的弹幕。坐在驾驶座上的贝松打过方向盘,再度开始前进的拖车发出引擎的运作声。
“这样一来,就只能用全力硬闯了。把油门踩到底!”辛尼曼一叫道,贝松就立刻照办,撞开资材货柜的拖车开始一鼓作气地加速。巴纳吉被压在座位上,舱门渐渐闭锁的压迫感逼近眼前,使他倒抽了一口气。
舱门的边缘擦过货台上的“独角兽”,摩擦的火花与巨响让车体随之震荡。追在后头的部下身影消失在舱门另一端,千钧一发地穿过门口后,拖车又再度加速。从这里开始,只有一条纵贯舰内直通后部着舰甲板的单行道。隔着前方玻璃看见慌忙闪避的数名整备兵,还跟不上事态剧变的巴纳吉只是睁大了眼睛,而说道“手伸出来”的声音,又让他朝辛尼曼的方向回头。立刻照做之后,车内传出枪声,系起手铐的短炼应声断开。
“快点搭上‘独角兽’,‘葛兰雪’在上空等着。”
迅速讲完后,辛尼曼望向开敞于三百公尺前的着舰甲板舱门。巴纳吉这时才理解到,连外头肆虐的MS在内,一切都是为此而实施的作战,在思考之前,他便从座椅上起了身。一边走向通往货台的后部舱门,巴纳吉一面回道:“船长你们要怎么办?”辛尼曼换下冲锋枪弹匣,不看对方眼睛地回答:“我们会抢一架德戴脱身。”
“那就在后部甲板上。你坐上‘独角兽’之后,帮我们掩护——”
“船长,奥黛莉她,米妮瓦公主就在这艘战舰上。”
巴纳吉打断对方说道。“你说什么……!?”辛尼曼低喃的同时,前方玻璃冒出着弹的火花。贝松迅速切过方向盘,蛇行的拖车擦到了左侧内壁。摩擦声震耳欲聋,巴纳吉用不输噪音的声量喊道:“玛莉妲小姐也在这里!”
“米妮瓦公主是在外面的运输机上,玛莉妲小姐则在驾驶黑色的‘独角兽’,请告诉其他人不要攻击。玛莉妲小姐现在处于认不出我是谁的状态。”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公主与玛莉妲会……”
前方玻璃遭到击碎,一粒粒的圆形碎片飞进车内。“就快到啦!”贝松低喃,看到着舰甲板的舱门已经近在眼前,叫道“有话之后再说。快点,巴纳吉!”的辛尼曼重新拿起冲锋枪。
“受不了,老是被你吓到。”
瞥向巴纳吉的目光之中,藏着一股亲近的气息,辛尼曼随即转回正面,并扣下扳机反击。“彼此彼此!”朝着响起的枪声喊完之后,巴纳吉抱着微微变热的胸口穿过后部舱门。爬上梯子,走到货台,“独角兽”横躺着的机体就在那里。
※
从内藏于隆起的腿部,以及腰部裙甲的气垫喷发动能,德瓦基型MS进行小幅方向转换时,简直就像冰上的溜冰者一样。虽然“拉·凯拉姆”的MS部队也算身手敏捷,但机体好似手脚般活动自如的“德瓦基”,动作起来却显得非比寻常。貌似笨重的臃肿躯体滑行于跑道,才闪过联邦机的光束攻击,扛在肩上的大型火箭炮便冒出喷射烟尘。
发射出的火箭弹掠过联邦机的头部,在“拉·凯拉姆”的后部甲板附近升起爆发的火柱。米妮瓦认为,这明显是在声东击西,对方应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他们的目标果然还是“独角兽”吗?偷看到还有其他几架吉翁军MS来来回回的光景,米妮瓦将额头贴在运输机的窗口上。爆发的地鸣传导至机内,喷烟也顺风飘来。在那道近乎墨色的黑烟遮蔽住视野的刹那,米妮瓦目击到有块黑影闯了进进来。
黑影忽然从横向现身,打算回避冲突的“德瓦基”机体微微摇晃起来。没放过这个机会,黑色“独角兽”——“报丧女妖”举起光剑劈下。“德瓦基”本想抽出背后的光剑,自肩头被劈开的上半身却己无力地倾斜,直接朝旁边滑落。遭斜向熔断的机体烧烙在米妮瓦的视网膜,随后便化成膨胀的火球,让爆轰声响彻四周。
承受到爆炸风压的运输机发出咯叽声,窗户亦震动作响。好似要将血迹挥去一般,“报丧女妖”以单手将光剑用力一挥,并且隔着肩头朝米妮瓦回望而来,看见其背对着火焰浮现的身影,米妮瓦不自觉地背过了脸。“报丧女妖”省去多余动作的俐落身手,只反应出里头驾驶员的能耐之高。消失在爆发中的吉翁将兵,以及受到操纵而杀害同胞的玛莉妲,要称之为牺牲者都显得太过漠然——
“真了不起呢。”
眼里一边映照出火焰的色彩,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近到身后的玛莎说道。“您知道吗?以前在某个国家,曾让特殊部队的男女成员彼此较量,结果赢的是女方喔。”跟着强调的声一首上让米妮瓦凑在窗户上的手紧绷起来。
“或许是因为就生物而言,女人全无多余之处的关系吧。虽然对人们看惯脆弱文明的眼睛来说,那样的景象是很残酷。”
将挥下的光剑收进臂部的挂架后,“报丧女妖”冲进火中寻找下个猎物。玛莉妲——心中如此呼唤,米妮瓦同时在背后听见玛莎说道“米妮瓦殿下,请您好好欣赏”的声音。
“男人们的自我满足,都将被她的剑一一斩断。”
像是要将掌中的某种东西捏碎那般,玛莎紧紧握起按在窗边的手掌。一瞬间,米妮瓦胸口窜上一股直觉,就是这股怨念在推动玛莎,玛莉妲心中的怨气则是遭其荼毒的结果,但是这么做,也不能让任何事物好转。只再度确认到自己的无力,感觉闭上的眼皮正在发抖的米妮瓦,又突然听见心跳加速的声音。
她睁开眼,看向了窗外。从远距离发射的光束飞去的那端,在“拉·凯拉姆”里头有某种东西正在脉动。之前也曾感受过,有如野兽气息般的这股波动——与自己的鼓动同步,并且振奋身心的波动。扑通,扑通,渐渐变大的这股能量,正逐渐在白色战舰的内部醒觉。
要来了。欠缺“有某种东西”来作为主词,米妮瓦望向“拉·凯拉姆”的舰尾。突出于后头的着舰甲板开始倾斜,成为运载出入用的斜坡。在那深处,有道小小的光芒在通往舰内的后部舱门亮起,它开始行动了。
※
一边撞开资材货柜,一边穿过后部着舰甲板舱门的拖车,已经开始从引擎冒出黑烟。承载着“独角兽”重量的车体冲到外头,半飞半跑地着陆于斜坡后,被枪弹射得破破烂烂的驾驶座完全报销,爆发的引擎则喷出火焰燃烧的钢铁奔流开下斜面,滑落至临时港口的跑道上之后,车体又靠惯性跑了数十公尺,然后被火焰笼罩的拖车便在跑道边缘抛锚停下。
‘在后部甲板!侵入舰内的敌人打算夺走“独角兽”,别让他们离开基地。要确保机体完好!’
奈吉尔刚好与“德姆热带型”以光剑在角力。索顿队长的吼声穿过无线电,咕哝道“在这种时候……!”的奈吉尔,随即让“杰斯塔”扳下装备于头部的面罩。同时左肩的护盾展开后,他一脚踩下脚踏板。点燃推进器的机体朝敌机撞去,招架不住的“德姆热带型”朝后方倒下了。
使整备用机库瓦解的敌机倒进粉尘中,但对方马上又靠腰部的气垫重整好体势。尽管驾驶的是旧式机体,这人肯定是个个中老手。一边扳起保护“杰斯塔”主摄影机的面罩,奈吉尔朝无线电叫道:“戴瑞,华兹!”
“我这边抽不了身。去确保‘独角兽’,别让敌机靠近!”
‘了解!’两人回答的声音还来不及听,绕到后方的“德姆热带型”已经挥剑劈来。边朝旁边闪避,奈吉尔边让机体掉头,并操纵“杰斯塔”举起光束步枪。能打中,这么确信的瞬间,从侧面飞来的光束却掠过机体,捕捉在射线上的“德姆热带型”也跟着不见身影。
“杰斯塔”立刻纵身跃起,惊险闪过敌人的一记光剑。射出牵制的火箭弹后,后退的“德姆热带型”让机体躲进米迪亚运输机的死角。来自远距离的狙击——由于有狙击手从基地外头出手的缘故,使得差一点就能收拾掉的敌机飞了。任由怒火发作,咂舌的奈吉尔大骂:“别让运输机在这碍事!叫他们快点离开陆地!”首先得排除狙击手才行,但目前却没有能拨出的战力。分神在护卫战舰与运输机上头,使得“拉·凯拉姆”的MS部队完全处于守势。‘现在正在准备,他们马上会离陆。’听见通讯长传来的回应,奈吉尔又吼道:“要他们快点!”就在这一刹那,‘这家伙……!?’‘动了!’戴瑞等人的声音先后传来,让奈吉尔讶异地跟着望向“拉·凯拉姆”的方向。
留下鲜明损害伤痕的右舷机关部那端,一道人型的机影正在陷入火球中的拖车货台上蠢动。先有其中一只脚踏到地面,原本应该被钢索固定住的上半身跟着缓缓坐起,随后白色的巨大身躯便从货台撑起站直了。
在戴瑞与华兹的“杰斯塔”呆站着守候下,用两条腿站到大地上的“独角兽”抬起头,面罩里头的复眼感应器顿时发出光芒。独角底下的双眼绽放出妖气,让奈吉尔不安地冒起鸡皮疙瘩。一边让扯开的钢索从身上垂下,背对火焰的白色机体朝前踏出一步。‘这家伙开什么玩笑……!’才放声叫道,华兹的“杰斯塔”就冲向了呆站着的“独角兽”。
“等等!别随便靠近。它是——”
该怎么看待它才好?将后半句话吞进嘴里,用目光追寻着华兹机动作的奈吉尔,看见“独角兽”以右手揪住华兹机的光束步枪。连步枪一起被拖去的华兹机踉跄好几步,一头撞向“独角兽”的怀里。用手掌接住对方后,扭过腰的“独角兽”不等“杰斯塔”重整阵脚,便一股作气地猛推对方的机体。
无法从苗条机体想像的臂力遭到解放,华兹的“杰斯塔”弹飞出去,短暂地离开了地面一阵。接住僚机的戴瑞机也倒向后方,两人的惨叫声夹杂杂讯从无线电闪过,使得奈吉尔一脸愕然。压倒性的力量与敏捷的反应——“杰斯塔”根本无法与其相提并论。让接近警报唤回神智后,尽管奈吉尔一面对付着从背后逼近的其他敌机,短时间内还是无法忘记濡湿背脊的冷汗感触。
“那就是‘独角兽’……!”
※
二连装的光束格林机枪以及护盾都还装备在左臂,这对巴纳吉来说算是种侥幸。一边朝眼前的联邦军机撒下弹幕牵制,让“独角兽”从当场一跃而起的巴纳吉朝头盔里的无线电唤道:“船长!”
穿过自拖车涌现的黑烟,德戴改的扁平机体行经“独角兽”的头顶。从“拉·凯拉姆”后部舱门起飞之后,那架机体把上方供MS站立用的平台转向“独角兽”,而后辛尼曼吼道‘我们逃脱了!快跳上来!’的声音便传进巴纳吉耳里。然而巴纳吉却朝着直接旋回,并准备迎接“独角兽”的德戴改开口大叫:“不行!”
“奥黛莉还在运输机里头,我要将她和玛莉妲小姐一起带回去!”
撒下新的弹幕后,巴纳吉望向跑道上的运输机。双机身的机体中间夹着大型货柜,近七十公尺长的机翼正随巨大的机身缓缓向前驶去,运输机明显已进入离陆态势。‘别逞强,敌人的增援也从空中过来了!’将辛尼曼接着喊道的声音搁在一边,巴纳吉踩下踏板。自龟裂的柏油地猛力一蹬,一口气飞跃一百公尺以上距离的“独角兽”逼近运输机。
“奥黛莉!”
负载于机体上部的四具喷射引擎发出高热,使得运输机加快滑行的速度。自机翼下方垂下的四具引擎亦提高出力二支其喷射流笼罩,巴纳吉先让“独角兽”着地一次,随即又点燃推进器,绕至运输机侧边。突出于前方的机首侧面,具有一道邻接于驾驶舱顶蓬的窗口,某张熟悉的脸孔从那露出了踪影。翡翠色的瞳孔大大睁开,巴纳吉看得出来,将脸贴到窗上的奥黛莉正在叫他。这次真的就差一点了。用格林机枪牵制住联邦军机后,以最大推力掠过地表的“独角兽”将手伸向运输机窗口。正当它的指尖就要碰到机体的刹那,忽然从旁边撞来的机影却使“独角兽”摔向地面。
抓穿跑道的柏油路面,滑行了数十公尺的“独角兽”在撞倒标示灯之后才停下。与运输机错身撞来的机影拔起光剑,随即朝“独角兽”迈出步伐。抬起被气囊挤压的脑袋,巴纳吉同样让剑柄发振出光刃,并在危急之际挡下逼到眼前的高热粒子束。互劈的剑刃绽放热波与干涉波,剧烈的闪光照亮了“德尔塔普拉斯”的面容。
“利迪少尉……!?”
‘巴纳吉!你真的变成新吉翁的人了吗……!’
浑厚的怒气穿透机体装甲,直直朝巴纳吉的身体扑来。那是一股过于僵硬,让人觉得根本不可能进行对话的顽固意志。猛然逼至眼前的“德尔塔普拉斯”的脸化作鬼面,感觉到甚至连名为利迪的人类体温都已云消雾散,巴纳吉在极端焦躁下拉起操纵杆。
“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
顺着大吼的气势将“德尔塔普拉斯”扳回去之后,“独角兽”踹向其腹部。事先让机体后退的“德尔塔普拉斯”卸去对方攻势,跟着又点燃腿部的推进器,行云流水般地滑行到“独角兽”背后。其光剑奋力劈下,使得挡住这一记的剑刃绽放出火光。飞散的高热粒子烧灼着双方的机体,在闪烁的光芒另一端,运输机已逐步远去。
现在明明就不是做这种事的场合。感觉到彼此的位相已经偏离,巴纳吉焦躁地咬紧牙关作响。二度、三度互击的粒子束撼动大气,让特林顿基地的一角冒出格外空虚的光芒。
※
为了挺身保护一只手已被砍去的“吉拉·祖鲁”,“卡尔斯K”挡在联邦的新锐机面前,其手中的巨炮大概是用尽弹药了。伸缩式的改造腕挥出,趁联邦机防备不及,机体以肩上的光束加农开火,藉此为本身制造逃脱的机会。然而,三架新锐机将其包围,掷出的手榴弹更在“卡尔斯K”背后点燃引爆的火焰。察觉大乱阵脚的“卡尔斯K”一支到围攻,卡克斯在明白充电未完成的情况下扣下操纵杆的扳机。“萨克Ⅰ”手持的狙击步枪吐出MEGA粒子弹,粉红色光轴伸向了三十公里前的特林顿基地。
原本应掠过联邦机并使其阵形瓦解的光束,却因为没有获得足够的出力而在途中扩散,使“卡尔斯K”落得承受三机连续攻击的结果。与联邦机交错的一瞬,两腕遭到砍断,让驾驶舱挨中致命一击的机体跪倒在地,瞄准器的视野随后便因为化成火球的“卡尔斯K”而闪出光芒。卡克斯不自觉地闭上眼,并隔着机体装甲听见晚一拍传来的细微重低音。接在霍姆斯的“德瓦基”之后,这是第二架。剩下的就只有阿康的“德姆热带型”,以及葛兰雪队的两架“吉拉·祖鲁”而已,但他们也已刀折矢尽,就快失去诱敌的能力。至于沿岸的登陆部队,卡克斯从这里也没办法确认还有几架健在。
是时候收手了吧?口中低喃着,卡克斯重新将目光朝向巨人们的战场。削减的敌方战力比预料中少,虽然遗憾,但“独角兽”已经能够行动,之前的狙击也拖住了敌舰的脚步。在联邦的可变机部队从空中出现之前,必须让剩下的战力尽数脱离。这架“萨克Ⅰ”的副发电机也快要到极限了。想到自己得留到最后,尽可能地挡住随后追上的追兵,就不能在这里将电力全部用光。该开始准备打烊了。
以丧家大的撤退时机来说,也算漂亮吧?这么说服起自己,当卡克斯正要装填照明弹发出撤退信号时,无线电却使静电杂讯变强。‘司令,听得见吗口’辛尼曼的吼声夹杂于其中,卡克斯反射性地将手凑到了头盔上。
‘米妮瓦殿下坐在滑行中的运输机上面!能瞄准的话,拜托你射击脚架,阻止它离陆!’
卡克斯没有立刻理解话里的意思。一边听着心脏急遽加速的声音,他吼着回话:“米妮瓦殿下在上面?这是怎么回事!”‘详细情形之后再说,拜托你了!’辛尼曼的叫喊声在杂讯中被掩没,无线电忽告中断。没将时间浪费在调整无线电上头,卡克斯重新将眼睛凑向瞄准器,并隔着“拉·凯拉姆”的舰体捕捉到米迪亚机种的运输机。旧式的C-85并未具备以旋翼垂直起降的机能,在光束与爆发光芒闪烁的环境下,滑行于跑道的巨大运输机正为离陆而慢慢提高速度。
没想到米妮瓦殿下——萨比家的遗孤就搭在上头。现在还来得及在射线上瞄准米迪亚的起落架。若是在目前的速度下,就算机体失去脚架,也不至于起火。行得通,单就狙击手的观点考量过后,卡克斯重新将指头搁到步枪扳机上。坎德尔似乎也有听见无线电的内容,听见他问道‘队长,这到底是……!?’的疑惑语气,卡克斯只回答一句“就跟你所听见的一样”,随后便将瞄准的十字线与米迪亚的起落架重合。
“在最后的最后,安排给我们的舞台还真是风光。别让任何人接近哪,米妮瓦殿下我们是救定了。”
‘了……了解!’坎德尔答话的声音从无线电传来。就是因为也有这种时候,人生才会让人无法轻易割舍。只要想做是为了这一刻才留在地球上,十七年来的悲惨和沉潜都能被肯定。吐出温热的气息,认为自己已将兴奋收敛下来的卡克斯,用一如以往的力道扣下了扳机。狙击步枪的枪口迸射出MEGA粒子的炮火,一直线伸去的光箭被米迪亚吸入。
微微从后轮偏向的光轴,使得跑道的柏油被凿去一角。对机体的加速估计得太草率了吗?冷静下来啊,一边在心中默想,卡克斯等待着充电的结束。从“拉·凯拉姆”死角中钻出的米迪亚,在瞄准器中转至横向。距离充电完成还有五秒、三秒、一秒。当卡克斯紧紧咬起牙关,即将把放松力道的指头再度扣向扳机的刹那,异于步枪发射时的闪光遮蔽住他的视野,“萨克Ⅰ”的机体剧烈震荡起来。
受到光束直击了,如此理解到的时候,脚边的地面已经坍塌,生锈钢筋和瓦砾雨也一般地落到“萨克Ⅰ”头上。瞄准器的视野上移,体势崩溃的机体则与坍塌的地面一同坠落。这不是普通的光束。难道“拉·凯拉姆”的主炮已经恢复机能了?紧抓住结构材边缘,让机体爬上仍未崩塌的地面后,卡克斯隔着灼热外翻的墙面以步枪瞄准。残骸的碎块仍有如冰雹一般地在落下当中,当卡克斯设法从瞄准器中捕捉着米迪亚机影的时候,他在眼底的地面看见,有一道疾驱的黑色机影正扬起大量粉尘。
黑色机体两手握着光束步枪,飞也似地疾驰于荒野上。长有闪烁的金色独角的敌机,正直直朝殖民卫星的残骸冲刺过来。同时也看见坎德尔的“萨克加农”离开待命位置,并降落至地面的模样,卡克斯朝无线电吼道:“回来,坎德尔!”然而“萨克加农”却没有回头的迹象,而是前进朝接近的敌机——黑色“独角兽”张开弹幕。
肩上的一百八十公厘加农炮开火,就位于腰际的巨枪亦同时射击。实体弹的炮火连续扬起着弹的烟尘,排出的空弹壳在“萨克加农”脚边掉落累积。卡克斯在隆隆炮声中听见坎德尔的咆哮夹杂于其中。灵活地穿过暴雨般的炮弹之后,黑色“独角兽”与“萨克加农”的身影交错,光剑闪过,黑色机体随即消失于视野之中。
‘队长,米妮瓦殿下拜托你了……!’坎德尔喊叫的声音为杂讯掩没,从中腰斩的“萨克加农”被爆发的闪光所笼罩。咬牙听着撼动头盖的声音与爆炸声响,卡克斯将睁大的眼睛凑上瞄准器,并且让全副心神集中在把米迪亚机影对准十字线的作业。
速度比方才更加提升的机影,正从跑道上逐渐离去。还行得通。十字线的中央捕捉到起落架,卡克斯将手指摆到寄托了所有悲愤的扳机上,然而在扣下的前一刻,视野被黑色机影堵塞的他却惊讶得说不出话。
一口气冲上耸立于荒野的六百公尺高残骸,飞到“萨克Ⅰ”眼前的黑色独角兽将四肢张开。金色光芒白其机体绽放而出,眼看扩张的装甲逐渐改变轮廓,散发诡异光芒的两只眼睛则俯视起卡克斯。伴随着展开成V字的额头尖角,具现出吉翁败北的形影烧烙进网膜,预料到本身末路的肉体也开始颤抖。
“又要阻挡我们的去路了吗,‘钢弹’……!”
如此喊道,并且扣下扳机。同时间——不,早了零点一秒——黑色“钢弹”的指尖扣下光束步枪的扳机,爆发性膨胀的MEGA粒子包裹住“萨克Ⅰ”的机体。驾驶舱瞬畤被烧光,肆虐的高热粒子狂岚让肉体蒸发,那就是卡克斯最后看见的光芒。
一次能释放普通步枪弹四倍能源的光束麦格农,使得“萨克Ⅰ”的机体几乎在豪光中消灭殆尽,更将殖民卫星的残骸一字贯穿。相反侧的壁面开出大孔,铁块熔解的热波与冲击波全由该处涌泻,斜斜竖立于大地的残骸亦为之撼动,堆积于表面砂砾与剥落的外装纷纷坠落地表。殖民卫星的残骸受茶褐色粉尘包覆,宛如巨大高楼的外观则慢慢开始崩解。随气流喷涌的粉尘直达云端,让宣告某种终结的烽烟升起于荒野的一角。
※
在残骸坍塌的过程中们的去路了吗,“钢弹”,唯一有如玩笑般地残留下来的单眼头部渐渐被掩没。又要阻挡我——驾驶员最后的惨叫在耳里复苏,使得玛莉妲感觉到视野忽然失焦的错觉,她甩过头,将意识集中在“报丧女妖”的操纵上。
穿越卷起的沙尘,机体降落于距离殖民卫星残骸约一公里远的地点。在地平线那端,特林顿基地目前仍黑烟袅袅,望向该处的眼睛里,正映出米迪亚运输机缓缓拉抬高度的景象。战斗正逐步走向终结。尽管不时出现的闪光仍会从内部照亮黑烟,但那只是先前遭破坏的设施在诱爆时的光芒。异于爆发光芒的剧烈闪光,则恐怕是光剑相互干涉时发出的火光。
“独角兽”正在战斗。想起离开基地前看到的光景,玛莉妲部自觉地追寻起那阵光芒。守护运输机的任务已经结束。收拾潜伏于殖民卫星的狙击机体后,她可以感受到,原本压制住战场的敌人“气息”也已消退……不过,这股忐忑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和那阵光芒有关系吗?“独角兽”——与这架“报丧女妖”具备同样型号的MS,那会是敌人吗?与我有着同样外貌的敌人——
巴纳吉这个名字忽然穿越脑海,玛莉妲感觉到头痛再度加剧。咽下苦涩的唾液,忍住涌上的恶心感之后,无线电传来‘普露十二号,听得到吗?’的声音,让她的睫毛为之颤抖。
‘我派人去接你了。去接你的是叫做“安克夏”的可变机。搭上去之后,继续执行保护代理领袖的任务。地上的敌人已经撤退,不过母船仍有可能被攻击。我随后就赶去会合。’
那是MASTER——亚伯特·毕斯特的声音。按着阵阵脉动的脑袋,玛莉妲答道:“是。”‘安克夏的识别代号已经输入在里头了。听好,一有头痛的状况就跟我报告。’对于接着传来的通话声不多理会,玛莉妲将目光转向被厚厚云层笼罩的天空。被粉层沾污的云层另一端,能看见圆盘状的机体正朝这里下降。
对物感应器显示出资料吻合的标示,RAS-96的字样浮现于视窗。那大概就是叫作“安克夏”的机体型号吧?名称与型号,玛莉妲以及普露十二号。思索着为什么需要两种称呼,玛莉妲毫不厌倦地望着朝自己接近的RAS-96标示。所谓的名字是什么?有什么意义?同样的东西如果有两种称呼,明明只会造成混乱啊。
甩过头,玛莉妲唤回差点游离而去的意识。名称没什么意义,只要能识别出个体就行了。我是普露十二号,是侍奉MASTER的存在。我应该实现MASTER的希望,打倒与MASTER敌对的人。以往我不也是这样活过来的吗?为了与从我体内夺走“光”的人、事、物战斗,我不需要其他……
这样的想法有矛盾。你将为了MASTER而活的念头,与为了自己而活的念头混到了一起。听见某个冷静的声音这样说道,玛莉妲——普露十二号放弃继续思考。遵照以闪光讯号呼叫的“安克夏”驾驶员指示,她重新握起操纵杆。NT-D的系统显示消失,原本扩张的框体收缩之后,解除毁灭模式的“报丧女妖”再度让额上的角并拢至中央。
只要不思考就好。只要不思考,自己就能继续战斗下去。“安克夏”的机体行经头顶,随后普露十二号便点燃推进器从地上跃起,让“报丧女妖”搭载至圆盘状的举升体机体上头。机体上方的平台与四肢接合,宛如搭乘在魟鱼上的人一般,“报丧女妖”将姿势放低。承受住三十吨余质量的圆盘只摇晃了一瞬,一口气加速的“安克夏”冲进云层之中。
载着代理领袖的运输机也已飞进云层之中。靠着感应器上的反应,普露十二号寻找起其机影。不管望向哪里,都只有乳白色的雾霭弥漫于视野,就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无法辨别。一边在眼里看着化作云气流过的雾霭,玛莉妲茫然地想到,这简直就与她的脑中一样。
※
相互冲突、放射出干涉波的光剑闪光,遮蔽了将运输机吞没的云层。几乎可称作冲击的热波打在覆盖驾驶舱的装甲上,让巴纳吉重新施力于握住操纵杆的手臂。与“德尔塔普拉斯”举剑互劈的“独角兽”一脚踏穿柏油地,利迪喊道‘巴纳吉,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的声音从接触回路传来。
‘继承毕斯特家血统的男人,去帮助新吉翁能有什么意义……!’
“德尔塔普拉斯”顶着肩头的装甲猛力撞来,两机份的重量施加在腿上,遭踏穿的柏油地逐渐在扩张龟裂的面积。膨胀的热波卷起柏油碎片,更将基地的栅栏连基座一同吹翻,一边看着这幕景象,巴纳吉让“独角兽”抽身绕到对手侧面。从背部的挂架拔出新的光剑后,两道粒子束交错成十字。“血统根本就没有关系!一以双剑承受住“德尔塔普拉斯”瞬时自下方捞上的斩击,巴纳吉一面将攻击弹开,一面倾全身力气吼了回去。
“联邦和新吉翁一样对我无关。我现在只想救奥黛莉而已!”
被交叉成十字的光剑逼退,朝后方跌了个踉跄的“德尔塔普拉斯”阵脚大乱。巴纳吉趁机让“独角兽”蹬起,一举从特林顿基地脱离而出。侵入基地的吉翁MS正逐步在撤退。若不能尽快与辛尼曼等人会合,巴纳吉也会被“拉·凯拉姆”的MS部队包围住。将脚部的推进器当作气垫在地表喷射,巴纳吉朝笼罩头顶的云层寻找起德戴改的机体,然而从背后抛来的‘我跟你一样!’却逼他咂舌。将光剑预备在腰际,来势汹汹地追上来的“德尔塔普拉斯”喷发出推进的火光,一口气缩短与“独角兽”之间的距离。
‘吉翁是已经灭亡的国家。这个国名很快也会跟着消失。就算把她带回那种地方,也没有未来可言!’
“待在将奥黛莉当成人质的财团,还有对此坐视不管的联邦还不是一样口我需要花时间再思考!”
回头将横向扫来的光剑剑尖挡开,巴纳吉让机体滑向对手的斜后方。不给机会让对方回头,巴纳吉以左手握着的光剑劈向“德尔塔普拉斯”。随后又朝用护盾挡下这记的对手举起右手的光剑。受到连续的斩击,单方面陷入守势的“德尔塔普拉斯”腿软似地后退,利迪低喃‘花时间思考……!?’的声音传进巴纳吉耳里。
“我得去明白宇宙世纪开始的意义,还有吉翁这种国家诞生的意义!要不然,我根本就不能决定要怎么处理‘盒子’。奥黛莉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
才会对受限于刻板观念的新吉翁不抱希望,并且铤而走险,想阻止财团的人将‘盒子’交到位高权重的弗尔·伏朗托手中。巴纳吉还来不及把话说完,飞身后退的“德尔塔普拉斯”已经朝背后的岩块一蹬,并在飞过“独角兽”头顶的同时,随势拔出了第二柄光剑。‘如果你想知道意义的话,我就告诉你吧!’才如此叫道,挥着双剑的“德尔塔普拉斯”已经逼近眼前,巴纳吉则让一样手持双剑的“独角兽”迎敌。
‘宇宙移民的扭曲意识孕育了一块脓疮,那就是吉翁。什么新人类,根本只是他们的幻想,更是将差点团结起来的人类划分成两群的病原菌。只要不将他们完全抹销,就不会有和平……!’
“成立在那种牺牲之上的和平,是真正的和平吗!?应该还有让双方彼此理解的途径才对!”
‘症结就在这,你这种认为还有其他途径的想法,就是混乱的根源!你到底懂不懂!’
相互冲突、反弹的四道粒子此起彼落地冒出闪光,更让干扰波扩散至四周。一面互劈、一面移动的两机使脚下的地面翻起,并溅出干燥的土块,电浆化的空气则包裹住灼热的两架机体。
‘一项主张能够催生出主义,使其建立势力,与既有的势力产生对立关系。想让族群融合,只会与不愿融合的人们产生新的对立而已。无论在什么时代,战争都是从不负责任的理想主义开始的。像吉翁,还有打算开启“盒子”的卡帝亚斯·毕斯特都一样……!’
“不对!如果人类是只能接受眼前现实的存在,那早该在以前就灭亡了。敢于向不合理对抗,并且尽可能地向前迈进,这才是人类的本质吧!?你只是被自己的绝望压垮了而已!”
框体的腿力与推进器的喷射力相辅相成,垂直跃起的“独角兽”闪过横向劈来的斩击,然后着陆于“德尔塔普拉斯”背后。预测到利迪急欲回头的举动,巴纳吉让保持蹲姿的机体举起右手的光剑向上一扫。钢铁的熔解声化作冲击传进机体,连光剑一同遭熔断的“德尔塔普拉斯”右手从视野边缘飞过。
‘巴纳吉……!’
“你说的话和毕斯特财团的人一样。过去有勇气带奥黛莉飞到地球的利迪少尉,为什么会……!”
‘那时候的利迪·马瑟纳斯已经死了。’
维护着被砍断的右手,向后退一步的“德尔塔普拉斯”望向巴纳吉。阴沉的声音让人汗毛直竖,巴纳吉暂时停下了进行攻击的动作。
‘我根本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即使现在有的只是不完全的秩序,如果无法将其改变,我就会守护这份秩序。这样同时也能守护到米妮瓦……!’
没放过这个机会,让剩下的左手举起光剑的“德尔塔普拉斯”朝“独角兽”冲刺而来。一支气势慑服的身体变得紧绷,也使巴纳吉在应对的时机晚了一刹那,直觉到来不及的他紧咬住嘴唇。眼前冒出闪光,当立刻伸到前方的护盾自动展开时,膨发的爆炸烟尘也遮住了“德尔塔普拉斯”的身影。
(插图192)
尽管承受到爆压而显得身形不稳,毫无犹疑地挥下的光剑仍劈开黑烟直逼眼前。巴纳吉让“独角兽”跳往右方闪避,跟着又看见两枚飞弹穿进地面。从上空射出的飞弹再度绽放引爆的火焰,扭过身的“德尔塔普拉斯”飞身退至后方。隔着隆隆涌上的烟雾望向“独角兽”,“德尔塔普拉斯”隐藏在面罩底下的双眼恶狠狠地露出凶光,然后便转身离去
自荒野蹬向空中的人型瞬时间变形,化为WAVERIDER一口气窜上了云层。这样让他离去,这个人真的会变成敌人。受涌上胸口的焦躁所驱,唤道“利迪先生,”的巴纳吉,又因为辛尼曼叫道‘巴纳吉,你没事吧!?’的声音回头仰望天空。他看见德戴改让形状有如本垒板的机体旋回,正朝自机接近。
像是将仅有的飞弹射完的机体掠过头顶之后,又一边拉低高度,一边再度接近。“船长,奥黛莉她……!”巴纳吉才放声叫出,辛尼曼心里有数地答道‘我明白,我们立刻追上去’的声音便在无线电响起,让他失去了在意利迪的心思。巴纳吉让光剑停止发振,并且在操纵机体跳跃的同时,用全力点燃推进器。飞起两百公尺高的“独角兽”拖着喷烟的尾巴,降落在从下方滑翔过来的德戴改机体上。
承受住机体蹲在上头的重量,猛然摇晃的德戴改开始攀升。‘布拉特,你有追踪他们的航道吧?跟上去。’一边从接触回路听见辛尼曼的吼声,巴纳吉开始检查“独角兽”的损伤状况。只有一部分装甲受损,可动式框体并无损伤。快面临极限的反而是他的身体,明明不是用肉身在战斗,一口气却快要喘不过来,随呼吸而起伏的肩膀也久久无法停歇。
开启头盔的面罩,巴纳吉将新鲜的空气吸进肺里。擦过满脸流出的汗以后,他俯望正急速远去的地表基地内的战斗似乎已告终结,“拉·凯拉姆”的船体半已一让四处冒出的黑烟掩没。舰内除了德戴改以外,理应还有辅助飞行系统(SFS)才对,但却没有追兵飞上天空的迹象。吉翁机撤退后的安危从这里也无法确认,化作瓦砾小山的兵舍,以及成为烤红火钳而横躺在地的数具MS尸首,正让战祸的余韵弥漫在阴天底下。
不负责任的理想主义会引起战争。如果卡帝亚斯不曾打算开启“盒子”,就不会造成这些牺牲。在回神以后,便已经在帮助父亲行使计划的自己,是否真的像亚伯特说的一样,让诅咒给束缚了?忽然这样想起,身上冒出悚然寒意的巴纳吉转过日光,凝视起引擎部正涌上黑烟的“拉·凯拉姆”。
尽管个人是无力的,但团结在一起的个人意志,也有能将世界从黑暗深渊拖回来的时候——将远去的舰影与布莱特舰长所说的话重叠在一起,巴纳吉把目光转回自己的航向。不管这句话是真实,或是抚慰现实伤痛的祈祷,现在他只能相信而已。巴纳吉只能相信这么做将可以从某种角度推动局面,孕育出跨越不合理的力量,并且让自己持续前进。认为所有人也都会体谅这点,巴纳吉把手凑到鼓动着的胸口上。不管是卡帝亚斯、塔克萨、罗妮、奥黛莉或玛莉妲,就连利迪其实也是明白的……
冲进云中的机体开始震动作响。行经而过的雾霭从全景式荧幕的外围流过,什么都看不见的白茫笼罩住“独角兽”。将超过五千公尺后,仍持续在上升的高度计放进视野之后,巴纳吉持续望着浓密堆叠的云朵。扑向机体的白茫逐步减缓浓度,当鲜烈的青色在雾霭的空隙中现出时,唐突地变得开阔的视野便满满地扩展于全景式荧幕之上。
穿过云海所来到的这一端,是与遥远宇宙相连的青色天空——但是,却不见预料中的刺眼太阳。这是因为,有块巨大的物体浮现于“独角兽”与德戴改头顶,理应照在机体上的阳光,完完全全被其遮蔽的缘故。
壮硕的胴体上,长有两道伸向左右的长长翅膀,从轮廓来看,那肯定是航空机没错。然而,即使要将其归类为大型运输机,尺寸仍超出得太多。眼前的物体全长不下=百公尺,至于机翼长度,则可能超出五百公尺。光厚度可能就有十几公尺的机翼拖着无数飞机云,那架悠然飞行于高空的暗灰色基地,简直就像一座漂浮于天空的巨大城堡。围绕于周围的圆盘型飞行物体,则应该是可变式MS。不管如何,以如此巨大的机体为背景,飞在旁边的圆盘看起来都只像是几粒芝麻。
“这是……!?”
‘是“迦楼罗”。’
压抑的声音中微微颤抖着,辛尼曼对巴纳占说道。‘那可作为MS的空中基地,同时也是太空梭的发射台。堪称人类史上最大的航空机……不,该叫它空中要塞才对。’
要塞造成的影子所吞没,在掠过云海的德戴改头上,机翼下方悬吊着太空梭的“迦楼罗”正一阵一阵地抬升高度。巴纳吉重新凝望那几乎占满视野的巨大机体。光在可见的范围内,设置于机体各处的MEGA粒子炮台就有六座。应该是被舱门隐藏着的对空机枪,则根本想像不出会有几挺。凸出于机翼的引擎数来有二十具,机翼内侧亦有众多喷嘴。高度六千公尺的天空对“迦楼罗”来说等于是低空,仍有余力攀升至更高处这一点,可以从引擎游刃有余的喷射状况确认到。对方肯定是要上升至平流圈,以利太空梭在抵销空气阻力的环境下射出。
奥黛莉就在那里面。鼓舞起似乎就要被吓倒的身心,巴纳吉瞪向头上的怪鸟。对于守候着机会接近的“独角兽”不屑一顾,“迦楼罗”以庞大的质量逼退大气,使其巨体脱离周围的云海。
3.
开展在眼底的云海连绵至视野遥远的彼端,也为六千公尺底下的大地覆上了盖子。澳洲大陆早就已经从后方远去,“葛兰雪”目前理应抵达新加勒多尼亚群岛的上空,但是由船舱并无法窥见地平线与海平线。放眼望去,只有云朵编织成的绒毯铺满周遭,划清了与天空的界线。
俯瞰着脚底的云海,“迦楼罗”正缓缓提升高度。那是历史上由人类打造出的最大航空器,即使相隔近五十公里,依然能清楚地辨别其机影。披挂着大气云彩,悠然飞翔的庞然巨物宛如一只异形鹈鹕,相较下,随航的护卫机不过芝麻点大。注视着放大视窗中让人远近感失序的景象,就在布拉特咂舌之时——突然间,放人视窗中闪过杂讯,粉红色闪光占满了茫面窗户。
掠过船体的光束穿透云朵,使得刚由云海浮出的“葛兰雪”一阵激荡。隔了一拍,近似店鸣的轰然ㄈ响随即摇撼舰桥,布拉特用不输警报声的嗓门大吼:“回避!”位于操舵席的亚雷克一脸拼了老命地打舵,横向G力朝着S字航行的船体扑来。以肉眼捕捉到连续发出光束闪光的“迦楼罗”,布拉特对为数众多的火线感到毛骨悚然,他将视线转到监控船体损伤的荧幕上。尽管没让光束贯穿,挨中飞散粒子的外部装甲正闪烁起警示灯。‘舰桥!让船更接近“迦楼罗”!’无线电迸出的艾邦喊叫声,却有大半都让掠过头顶的MEGA粒子轰鸣声掩盖掉了。
‘在这种距离下,我们的光束根本就是射程之外。把船开到“迦楼罗”上头,让我们下去!’
“别开玩笑,你要我们冲进那家伙的弹幕里面吗中旁边还有可变机在护卫耶!”
亚雷克隔着荧幕瞪向艾邦的“吉拉·祖鲁”,口沫横飞地骂了回去。“葛兰雪”凭藉近乎极限的低空飞行接近特林顿基地,以错身之势成功回收到艾邦的“吉拉·祖鲁”。而目前从“葛兰雪”的上方甲板挺出半截身躯的这架MS,就是这艘非武装的伪装货船上唯一能发挥守护作用的炮台。虽然克瓦尼的“吉拉·祖鲁”也有回收上来,却丧失掉一边手臂,正在船内接受应急修理;在达卡战斗中会合的“杰·祖鲁”则已断绝消息,卡克斯司令的“萨克Ⅰ”联络不上也有好些时刻了。至于从钦布根据地个别参加袭击的零散机体,实际上“葛兰雪”就连确认它们成功逃脱与否的手段都没有。
手里架着光束机枪预备,艾邦机注视“迦楼罗”,貌似随时都可以扑上去发动攻势,然而它浓绿色的装甲上也受到了无数损伤。面对无线电传来‘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的反驳声,布拉特紧咬住嘴唇,将“走投无路”这个字眼硬吞进心里。
‘公主人明明就在“迦楼罗”上面——’
闪光再次涌现,无线电冒出的杂讯掩盖住下半句话。强过阳光的光芒渲染舰桥,犹如被乱流卷入的震荡侵袭向“葛兰雪”。侧眼看着亚雷克降低高度、让船底贴近云海的举动,布拉特将无线电的麦克风拿到手里。尽管对高热粒子洒落的霹雳啪啦声响感到畏缩,他仍扯开喉咙大吼:“这里是‘葛兰雪’,呼叫船长!”
“敌人弹幕太厚,我们没办法接近。下次再找机会会比较高明。既然已经回收到小鬼与‘独角兽’,就可以把这当筹码——”
‘不行。你们继续待在“迦楼罗”的射程外进行跟踪。要是现在退却,我们会对不起钦布部队的人。’
(插图201)
听见杂讯中传来的强硬声调,布拉特后头想说的话也跟着云消雾散。当辛尼曼用这种口气说话时,表示他连一丝一毫都不会动摇。布拉特凝望放大视窗中的“迦楼罗”,寻找起混在护卫机编队中的德戴改机影,接着怒骂:“你打算怎么办!?”‘搭上“迦楼罗”。’无线电的喇叭传出辛尼曼回答的这句话,让布拉特咽下去的一口气再也吐不出来。
‘我会让德戴贴近到极限,再利用绳索垂降(rappeling)登上去。只要能潜入里头,事情就等于在我们的掌握之下了。’
“你要从哪里进去?在贴近之前会先被射成蜂窝吧!”
‘总会有办法。救出公主之后,我会发信号给你,别错过。一定要来接应。’
无线电中断后经过一秒,围绕在“迦楼罗”周遭的护卫机顿时散开,开始朝巨大机体发射对空机枪的火线。八成是德戴改与搭在上头的“独角兽”一起对“迦楼罗”展开行动了。芝麻般难以辨别的机影胡乱舞动,好似聚集在巨象身旁飞舞的蜂群一般,令人眼花撩乱。“要……要怎么办……中”亚雷克发出犹疑的声音。“还能够怎么办!”布拉特乘势回以怒吼,总之先开启了与艾邦机之间的通讯回路。“就算在射程外也好,你随便开火,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朝无线电如此吩咐后,他的目光再度转回通讯视窗上。
纠缠住朝四面八方展开火网的“迦楼罗”,有只蜜蜂仿佛要将护卫机驱散似地猛冲。瞧见感染到辛尼曼固执的机体动向,布拉特明白,即使再用“见好就收”云云的常识说服对方也没用。一面立下觉悟,他回顾和“独角兽”牵扯上之后的种种厄运,然后朝切断的无线电抛下一句无法传达的怨言:
“拜托你,也考虑一下自己的年纪吧……!”
※
光束机枪特有的间断光轴,正从“葛兰雪”船上伸出。尽管受阻于大气湿度,扫过的光弹已丧失大半威力,仍绽放出足以让人神经紧绷的光芒穿越高空。
可变式MS从圆盘状的举升体机身张开双脚,紧急煞停,对光弹采取回避的态势。组成编队的其他可变机体亦随之效法,察见航道出现些微空隙,辛尼曼命令操纵席上的贝松道:“冲进去!”
德戴改的推进器点燃火光,载着“独角兽”的扁平机体随即加速。眼看着“迦楼罗”接近的巨大形影逐渐占满舱罩,辛尼曼感到一阵胆寒。从极近距离内仰望的巨大机腹,就像一道浮在空中的高墙。而且那还是设置有无数对空炮台,能以零点八马赫速度将气流撕裂的城塞高墙。
除定期维修之外并无着陆的必要,可以半永久地持续绕行地球的空中MS母舰——米妮瓦公主就在那里面。心里只想着这些,辛尼曼认为自己已让畏缩的身心镇定下来,他拉上机内准备的驾驶装拉链。辛尼曼戴上联邦军的制式头盔,将其与脖子周围的扣具扣在一起后,又朝贝松说道:“跟在它后头。”德戴改穿过十字炮火,绕到了“迦楼罗”正下方。就在机体急速回旋的过程中,辛尼曼望见停在后方巨大货物舱门上的运输机。虽说“迦楼罗”的体型庞大,看来也无法将起飞自特林顿基地的旧式米迪亚型机完全收纳进腹内,因此才会开放舱门当作台阶,暂时将机体停在上头。
公主已经换乘到“迦楼罗”上头了吗?辛尼曼看着被数条钢索固定的米迪亚,凝神注视起机体背后隐约露出的舱门内部,接着他从操控台的荧幕叫出迦楼罗级舰的数据。地球的防空圈共计分配给六艘巨舰,旨在一发生状况就能立刻派遣MS进行应对,这种防卫态势即为迦楼罗构想。然而战后纷扰已让巨舰丧失大半,眼前身为此舰种先河的“迦楼罗”,肯定是少数存活的一艘。纵使经过改装又改装的机体堪称空中要塞,构造依旧与以往的迦楼罗级大同小异。从荧幕上离陆、着陆的简图中,辛尼曼可以大致推敲出机体的内部构造。只要能潜入里头,他们应当是有胜机的——
“听好,巴纳吉。等我们搭上去之后,‘德戴改’就交给你操纵。你要对‘迦楼罗’发动攻势,让他们调降机体的高度。我们会趁机把公主抢回来。”
一面将迦楼罗级的数据传给“独角兽”,辛尼曼透过设为接触回路的无线电作出指示。巴纳吉执意救出米妮瓦的气概似乎与他相同,回答‘我会办到’的声音里,有一股沉静的魄力。
‘不过,逃走时该怎么办?’
“只要让高度降到二千,跳降落伞就用不上氧气面罩。哪怕它再大艘,终究还是一架飞机。机身到处被开孔的话,为了保持机内的气压就非得调降高度才行。只要照这计划干,他们就连太空梭也没办法发射出去。”
太空梭悬吊在“迦楼罗”的右翼下方。那是足以搭载两架MS的中型太空梭,连推进器在内全长应达五十公尺,但悬吊在巨大机翼下的模样却只像颗小型飞弹。如果让“迦楼罗”到达平流层,将载有米妮瓦的太空梭发射出去,就等于万事休矣——德戴改掠过“迦楼罗”后方,一度降低高度隐没于云海,辛尼曼则看准这个时机喊道:“要上啦!”
“飞到‘迦楼罗’正上方。先收拾光束炮台,能瞄准正上方的炮台有四座——”
‘让我来操纵!’
打断的声音一震破辛尼曼耳朵,机体便突然转为横向,让他差点从副驾驶座被甩出去。光束的粗大光轴擦过急速回旋的德戴改机侧,迸裂的飞散粒子烧灼着舱罩。火线并非来自“迦楼罗”,而是其他方位。辛尼曼抓紧操控台,目光则扫向视野不良的云海,云气缝隙间可以看见黑色机体露出其身影。敌机趴在圆盘型可变MS上头,手中的光束步枪直对德戴改,辛尼曼还来不及确认形状,对方就已消失于云气中。
由“独角兽”操纵的德戴改再次急掉头,机上扫射而出的光束格林机枪火线,而后被吸入云层间。不知道是否来自绕到身后的敌机,亮度更甚机枪火线的MEGA粒子弹穿过“独角兽”头顶,绽放出剧烈光芒,大幅摇晃的德戴改也一口气掉下一百公尺的高度。巴纳吉立刻重整态势,让机体上升,辛尼曼一面将性命托付在他的操纵上,一面也靠推进器火光寻找敌踪。守候着瞄准画面,辛尼曼在黑色敌机横越前方的瞬间,按下装备于机体两舷的火神炮发射钮。
“坠落吧!”
对MS用的六十公厘火神炮发出低鸣,比率中每五发里安排有一发的曳光弹,在云层间描绘出略带绿色的火线。辛尼曼的眼睛没放过俐落闪避的黑色敌机,只顾持续按下发射钮,然而巴纳吉叫道‘不行!’的声音让他愕然地睁大了眼。同时间德戴改也抬起机首,失去标靶的火神炮在云海徒然刻划下火线的光轴。
“巴纳吉……!?”
‘你攻击的是玛莉妲小姐!她就坐在那上面!’
辛尼曼心脏猛然跳了一下,之后便好似停了下来。“你说什么……?”挤出声音问道,他开始用目光追寻从下方闪过的敌机。将用以代步的可变机一举拉升角度,漆黑机体转向飞升,凶光闪过它头上的金色尖角。双眼底下高涨着敌意,单手握着光束步枪的黑色“独角兽”正毫不犹豫地朝这边逼近。
玛莉妲。当辛尼曼在心里低喃的刹那,视野横转,飞散粒子迸裂的声音接连传出。那对过去一直待在辛尼曼身旁的蔚蓝双眼,默默回望自己的瞳孔的印象被闪光抹去,一股比G力更沉重的压迫感正苛责他的身心。
※
避开光束麦格农的攻击后,“迦楼罗”洒下的火网豪雨正等着穿过云海的“独角兽”,巴纳吉靠护盾挡下闪躲不及的机枪弹,打算由占据头顶的巨舰射程中逃脱,但从正下方穿透而上的杀气却迫使他将德戴改往侧面倾斜。
麦格农弹的光轴,掠过了几乎倾斜九十度的德戴改机腹。突破云端喷涌而上的豪光亦掠过“迦楼罗”机翼,在高空中竖起一道伸向天顶的光柱。搭在圆盘型可变机——RAS-96“安克夏”上头的“报丧女妖”随即冲出云海,紧接着就举起光束步枪开火。就在德戴改受冲击波翻搅而打转的当下,“报丧女妖”驾着“安克夏”取得高度,来到能背对太阳俯瞰“独角兽”的位置。
“玛莉妲小姐!”
金色尖角底下闪烁的双眼,与抹消一切感情的蔚蓝瞳孔重叠在一起。咂舌的巴纳吉用光束格林机枪作出一次牵制射击,接着又为了闪躲接连射来的麦格农弹而避走云端。“要是你听不见……!”如此咕哝着,巴纳吉一面从右臂侧面的挂架取出光剑,并将那砸向紧跟背后的“报丧女妖”。处于发振状态的光剑边回转边划过天空,变成一枚直击“报丧女妖”的闪烁飞镖。
尽管用护盾挡开了飞镖,体势不稳的黑色机体显得阵脚大乱。没放过机会,巴纳吉踩下脚踏板,让“独角兽”从德戴改上头奋力跃起。机体利用涌上的气流跳往后方,在接近音速的相对速度下冲撞向“报丧女妖”。黑色机体从“安克夏”上头被赶下,仅与“独角兽”在空中飞舞了一瞬便双双划破云层,开始猛然下坠。
“玛莉妲小姐!是我,巴纳吉!”
让纠缠住的两架机体紧紧靠拢,巴纳占顺势朝接触回路呼叫。高度时时刻刻都在下降,此时“报丧女妖”微微动了头,将面罩底下的双眼望向“独角兽”。
“船长他也在。你应该记得‘葛兰雪’的辛尼曼上尉吧?他是你原本的MASTER。”
急速下降的德戴改赶上坠落的两架MS,先一步绕到了机体脚边。巴纳吉制住挣扎着打算脱身的“报丧女妖”,并且点燃姿势协调推进器,让坠落的预测曲线能够配合德戴改的行进方向。
推进器在接触前夕喷发,机体一面抵销掉坠落的速度,一面降落在德戴改上头。承受两机份重量的德戴改高度大幅下滑,“报丧女妖”乘势抓住“独角兽”因冲击而松开的手。“独角兽”擒制打算反扑的“报丧女妖”,将其压倒在平台,巴纳吉倾尽全身力气大喊:“拜托你醒醒!”
“你们以前是那样地信任、支持着彼此。我绝对不会看着你变成船长的敌人!因为你是——”
‘普露十二号。我的MASTER是亚伯特·毕斯特。’
透过接触回路,冷淡的声音传进驾驶舱。漆黑装甲的缝隙冒出金色光芒,滑不溜丢地亮起的双眼回望巴纳吉的瞬间,“报丧女妖”大臂一挥,推开了“独角兽”。
“玛莉妲……!?”
‘MASTER说过,只要能确保驾驶舱与驾驶员就好。要是你抵抗,我会将机体破坏。’
“报丧女妖”掐住“独角兽”的面罩,把对方压向平台。其右臂的光剑挂架随之开展,功率经过收敛的粒子束一喷出,化作解剖刀的光剑就抵住了“独角兽”脖根——相当于人体颈动脉的动力系统交错点上。
玛莉妲,不,“报丧女妖”通晓与自己拥有相同身躯的“独角兽”的构造。无法逼退骑在身上的黑色机体,抵在要害的光剑让巴纳吉咬牙切齿,此时他听见唤道‘玛莉姐……’的另一个声音闯入。“报丧女妖”似乎也从接触回路捕捉到同样的声音,迷惑般地停下了手臂的动作。
‘你真的是玛莉妲,没错吧?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声音从德戴改的操纵席流露而出,发话者仿佛像在触碰一处肿瘤般小心翼翼,但语气中仍蕴藏着绝不退缩的坚强,使得缠斗于机顶的两架独角兽型MS悄悄发出颤抖。然而静止也仅一瞬间,“报丧女妖”立刻将光剑重新抵向“独角兽”,而辛尼曼接着说道‘财团那些家伙,是对你做了再调整吧?’的声音,在这次确实让黑色机体全身僵硬了。
‘但是,不要紧的。他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你进行外科处理。你只是被药剂与洗脑迷惑了而已。’
‘你到底,在说什么……?’
毫无表情的黑色机体,吐露了明显带有动摇的声音。‘玛莉妲,振作一点。’辛尼曼持续喊话,宛如在寻找声音的主人是谁,“报丧女妖”的头部无法镇定地左右转动着。
‘普露十二号只是个编号。现在的你已经有了实实在在的名字,你要想起玛莉妲这个名字的意义。’
“报丧女妖”的两眼失去杀气,低喃着‘意义……名字……’的声音传进众人耳底。‘只有我跟你才知道这名字的意义。’一边听辛尼曼如此强调,巴纳吉试着将眼前的双眼与他记忆中的蓝眼重叠。在“拉·凯拉姆”上遭玛莉妲压制时,巴纳吉曾看见她眼底闪过某种光芒。如果那透露的是玛莉妲原本的意志,表示她还——后半句并未在心中成形,巴纳吉屏息等待“报丧女妖”的反应过了数秒。隔着黑色的肩膀,他忽然窥见其他机影,沉默的时间于是被强制中断。
不等巴纳吉的肉体作出反应,侦测到危机意识的“独角兽”已经先举起光束格林机枪开火。接近的机影回转一圈,零散分解的圆盘状机体为水蒸气之幕所覆盖。其机体并未四分五裂。构成圆盘的装甲向上翻起开展,各自转变成包裹住肩部与前臂的装甲。机体下方的推进组件弯曲了九十度,只见其变形为下半身与双腿后,装备联邦军传统防风镜的MS脸孔便朝“独角兽”直视而来。
“是MS……!?”
两臂配备长炮身光束炮的“安克夏”,正撕开水蒸气之幕急速接近。瞄准彼此的MEGA粒子弹在云海中交错,被光束擦过而摇晃的德戴改有如落叶般摇曳失衡。巴纳吉让“独角兽”的脚部固定于平台握柄,以防止自己在交战中被甩落,同时他也看见即刻脱离的“报丧女妖”飞舞至半空。才看见对方运用吹在护盾上的风压,抵销坠落速度,巧妙地协调自机的姿势,下一瞬间机体已轻灵地降落在变形为圆盘的“安克夏”上头。
明明玛莉妲小姐好不容易才要跟船长互通某种意念的。心里埋怨着,巴纳吉让机体握住德戴改的握柄,开始追寻“报丧女妖”绕到正下方的机影。‘玛莉妲——!’辛尼曼悲痛叫道的声音响起,“报丧女妖”取回原本杀气的双目在云层间露出凶光。‘先让我混乱再发动偷袭,真像是你们这种苟且之人会用的手段……!’玛莉妲的发话声,一字一句都在巴纳吉鼓膜中留下刺耳的声响。
“不是的!我刚才是——”
‘别再说了!“钢弹”是我的敌人!’
喊叫嘒远去,光束麦格农旳能源块使云层蒸散。一直线伸向天际的光轴掠过“独角兽”,在云海中打出大洞,巴纳吉顿时感到毛骨悚然。明明“迦楼罗”就在上空,玛莉妲攻击时却丝毫不在意。她脑中完全没想到要和护卫队配合,传达过来的,唯有针对“独角兽”的敌意。看到对方瞄准闪躲的德戴改,并且毫不犹豫地发射出第二发光束,巴纳吉为了确认“迦楼罗”的位置而提升高度。一面让视野被紧追而来的MEGA粒子弹所占满,他拉高音量叫道:“别开火!玛莉妲小姐!”
“‘迦楼罗’上面有奥黛莉,米妮瓦公主就搭在那上面啊!”
没有回答,无线电里传来的,只有仿佛感染了玛莉妲的混乱的杂讯。第三次的光芒追着“独角兽”穿透云海,巴纳吉只得被迫撒下弹幕牵制。威力相当于舰炮的MEGA粒子弹疾驰于蓝天,掠过的光轴行经“迦楼罗”的垂直尾翼之后,翼长五百公尺的怪鸟巨躯貌似也为之颤动。
※
仿佛拦脚而来的刺痛冲击摇撼着地板,使震动逐步传导至高高的天花板上。米妮瓦扶着吊舱的伸缩杆,支撑住就要被绊倒的身体,随后一阵将视野染白的光芒又让她不自觉地闭上眼。霹雳作响地撼动空气的轰鸣声随后传来,流进甲板的风声被掩盖了短暂一阵。米妮瓦硬睁开眼,转向背后的她,眼里映出的是搭乘在德戴型SFS上头的MS机影。
这艘“迦楼罗”的MS甲板,要比“拉·凯拉姆”的格局远远大出许多。幅宽六十公尺,纵深近两百公尺,而挑高更超过三十公尺。作为出入口的后部货物舱门同样规模巨大,但现在两片厚实的门板正朝上下开敞,与甲板衔接的下方舱门,则可以窥见米迪亚运输机坐镇底下的模样。
结果,自特林顿基地空仓起飞的那艘大型运输机,目前正被舱门的拘束具与数条钢索拴在“迦楼罗”尾部,翼长七十公尺的机体有大半都暴露在高空之中。隔着米迪亚的机体,搭乘SFS的MS只从后方天空中横越过一瞬,然而米妮瓦已将明显为“独角兽”的机影烧烙至网膜。白色机体遭到随后出现的“报丧女妖”驱离,才消失在视野斜上方,再度膨发的闪光与巨响便在空旷的甲板上回荡开来。
米迪亚的机体因逆光而形影模糊,高度六千公尺的外部空气正由舱门外流入。虽说气阻仍让甲板内保持在正压,温度在冰点以下的强风依然冷得令人结冻。米妮瓦拉起飞行夹克的前襟,在虚空中追寻着两架独角兽型机体的身影。她刚受到收容,马上就发生了战斗,众人落得在蔽不了风的甲板上坐以待毙的下场,只是十分多钟的事。毕斯特财团的黑衣部下站在周围,注视的方向同样是舱门之外,他们正脸色铁青地观望着战斗的发展。整备兵全都杀气腾腾地来回奔走,“迦楼罗”的干部乘员之所以没有出迎,不知道是打算要让财团众人直接换搭太空梭,还是让预料外的战斗忙得焦头烂额的缘故。就在米妮瓦思索时,MEGA粒子弹的光轴引发雷霆般的巨响,玛莎焦急道“就不能关闭舱门吗?”的声音传来。其中一名黑衣部下立刻将脸凑向无线电:
“你们打算把货舱门开到什么时候!?快点将运输机开走!”
‘讲话的是哪个蠢蛋!?空战途中哪能让运输机出去送死!是客人的话就先去太空梭的发射甲板上待命!’
无线电的发话对象——八成是待在飞行甲板上的“迦楼罗”机长怒骂回来。拖曳着米迪亚就无法提升高度,更不能发射太空梭。盘算不出把麻烦客人送走的方法,实际上最焦急的人可能是机长。“如果流弹命中太空梭要怎么办口待在发射甲板根本保不了命吧!”黑衣部下才刚辩驳,分不出是第几次的巨响立刻又震耳欲聋地传出,至今为止最大的一次震荡袭向“迦楼罗”。由大量钢筋支撑的空旷甲板发出可怕的怪声,支撑米迪亚的钢索紧绷至极限。“光束擦过了!”“开火的不会是‘报丧女妖’吧口”侧眼看着鼓噪的部下们,冷冷说道“状况呢?”的玛莎将目光移到白衣男子身上。
“检体的脑波出现混乱。照这样下去,催眠效果恐怕会有破绽。我想让她先退下可能比较好……”
待在运至甲板上的观测装置前,男子把童山濯濯的那颗头从荧幕上转向玛莎,声音畏怯地作出答覆。貌似新人类研究所所长的老人旁边,还有晚一步抵达“迦楼罗”的亚伯特身影,不过他从方才就一直紧盯着荧幕,对于周遭的喧噪显得漠不关心。玛莎将视线投向他,冷冷地接着说:“亚伯特,她的MASTER是你喔。”浑圆的肩膀微微发出颤抖,亚伯特把焦躁的脸转向了玛莎。
“只有‘报丧女妖’才能压制住‘独角兽’,你想点办法。难道你输给弟弟也无所谓吗?”
弟弟,这个不搭调却又现实无比的字音扎进米妮瓦耳里,她注视亚伯特。一阵语塞后,把视线从玛莎面前别开的那张脸,确实是与卡帝亚斯·毕斯特有几分神似。难道说……如此思索的米妮瓦越发专注地凝视,而亚伯特则是背对她,重新把脸面向观测装置的荧幕。亚伯特拿起无线电:“普露十二号,是我,MASTER。你有听到吧?”混杂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呼唤的声音变得模糊微弱。
“你只需要听我的话。其他讯息都是敌人为了让你陷入混乱的伎俩。听好了,我要你捕捉‘独角兽’,然后带来这里。那家伙是‘钢弹’,是从你身上夺走‘光’的敌人,只要能把那家伙带过来,你的‘光’就不会被抢走。”
被夺走的“光”,字眼里象征的意义,那股不祥感刺入胸口,让米妮瓦感到全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
那就是玛莉妲受到的紧箍咒吗?那就是迫使她情绪激昂地冲上战场的原动力?若是如此,现在推动着玛莉妲的就不是对于敌人的憎恨,而是自责。这种念头会通往将一切破坏殆尽的终点,包括她自己。玛莉妲只是将潜在的自残倾向投映在“钢弹”这个关键词上面,目前的她根本不受MASTER的控制——米妮瓦瞪着继续朝无线电喊话的亚伯特,感觉到从对方背影中流露出的罪恶感,打算走向前的她突然止步。两名黑衣部下阻挡了米妮瓦的去路,隔着他们的肩膀,米妮瓦看见玛莎眯眼望向自己的白晢脸庞。
没用喔,如此吐露笑意的嘴猛朝左右咧开。玛莎对他们所按下的是什么开关浑然不觉,她应该只会把出现异状的玛莉妲归咎于系统状况不佳而已。即使费唇舌说明,米妮瓦也不认为事情会有变化,只好让视线回避至后部舱门的方向。“独角兽”与“报丧女妖”似乎已穿过“迦楼罗”头顶,舱门外看不见两架MS的踪影。名为“安克夏”什么的可变机编队四处飞窜,无法干预战斗的圆盘毫无建树地闪避着。
从这里到后部舱门,顶多只有一百公尺。也没有其他路可逃,干脆……如此低喃的米妮瓦受冲动所驱,握紧了发抖的拳头。就在此时,黑色机影凝聚在天空中的一点,她看见黑点的浓度正急速加深。
疑似战斗机的机影在转瞬间变大,并赶过“安克夏”的编队,朝“迦楼罗”接近而来。那道机影刚在后部舱门前减速,爆发性的水蒸气随即将其包围,只见飞行机的形影崩解,机体冲进了MS甲板。是“德尔塔普拉斯”——在米妮瓦理解事态前,化为人型的机体已穿过米迪亚运输机的机翼下方,着陆的巨响与热流在甲板上膨发。震慑于突然闯进的巨人,手持指挥棍的乘员连忙从舱门闪避。
“搞什么!?”“哪来的MS……!?”毫不理会黑衣部下们嚷嚷,着陆的劲道让“德尔塔普拉斯”在暴冲数十公尺后才蹲身停住。深灰色的装甲被焦痕玷污,尽管已失去右手掌,米妮瓦依然可以从像是无角“钢弹”的脸,断定那就是将白己运来地球的机体。正当黑衣部下们围绕在玛莎身边退避时,米妮瓦抱着某种预感仰望了“德尔塔普拉斯”。其腹部的驾驶舱盖开启,内部的舱门一打开,正如她所料,熟悉的驾驶装从里头现出身影。
“那家伙竟然追到了这里……!”
亚伯特喃喃自语似地开口。对于仰望白己的数道视线不以为意,利迪站上驾驶舱旁边的升降索,从跪下的“德尔塔普拉斯”降落到甲板上。他掀起头盔面罩,坚定的目光只注视着米妮瓦。隔着立刻挡到身前的黑衣背影,米妮瓦也只凝视着利迪。
这是段难受的时光。两人无暇顾虑彼此走到这一步的经过,只能深刻体会着苦涩的预感,就在这当下,说道“利迪少尉,我不记得白己有发下着舰许可喔?”的亚伯特站到了米妮瓦身旁。利迪没有停步,坚毅表情亦未动摇的他朝米妮瓦走近。亚伯特伸出下巴示意,黑衣部下正打算压制上他的驾驶服的刹那,利迪缓缓将两手绕至脖子后头。等黑衣部下将手伸进怀里时已经太晚,利迪的手迅雷般地伸向正面,手枪枪管则直朝亚伯特。
利迪大概是预先将武器用胶带黏在颈部。他将枪口迅速转向左右,牵制住周围的黑衣部下,接着又站到米妮瓦跟前约两公尺处。黑衣部下们仍把手插在怀里,一步一步地包围住利迪;一面观察他们动向,利迪与枪口一体化的视线再度定在亚伯特身上。感觉到旁边的亚伯特退了一步,米妮瓦沉默地继续注视利迪。利迪以两手瞄准的手枪纹风不动,棕色的眼睛只朝米妮瓦望了一瞬。
“我来接你了。”
斩钉截铁地从口中说出来意后,利迪转回枪口的目光立刻又牵制住财团众人。对方眼中被逼急的神色印证了米妮瓦的预感,她将发不出声音的脸转向利迪。
※
把圆盘型的可变机当成立足点,让庞大身躯飞翔在空中的黑色“独角兽”舞动着身躯。巧妙地翻转护盾,漆黑身影在吹袭而来的气流中协调姿势,抵达“迦楼罗”正上方的同时,它将两腕向上伸出,俐落地降落在广大的机翼之上。
机枪座被踏毁一处,在机翼上留步的黑色机体将金色尖角指向巴纳吉。比对方的光束步枪发出闪光更早,由平台蹬起的“独角兽”脱离德戴改。忽然被搭载的MS抛下,辛尼曼差点从大幅倾斜的驾驶席甩离,他紧抓操控台低声骂:“那个笨蛋……”“我们先退下!”贝松叫道,辛尼曼则朝对方吼了一句“不行!”,并且在摇晃得令人眼花撩乱的视野里抓寻“独角兽”身影。他勉强看见白色机体降落在“迦楼罗”机翼上,随后又穿过黑色机体的炮击突进而去。
即使以MS的尺寸来计算,翼长五百公尺的怪鸟背上仍有足够活动的空间。两架独角兽型机体要在上头交锋,就宽广度而言并无不便,问题是以时速八百公里吹来的风压。一边感受到三十吨的机体就要被横向侵袭的风吹走,巴纳吉的“独角兽”出手抓向玛莉妲机。让机体承受住风压,黑色“独角兽”巧妙地滑行在机翼上,光束步枪在其踏稳止步的一瞬迸发出闪光。麦格农弹的强力冲击波扫过“迦楼罗”机顶,飞散粒子才沿着弹道洒下,纷纷掀起的翼面装甲便被吹到了后方。闪避的“独角兽”伸脚踏穿一座光束炮台,勉强让体势失稳的机体停留在机翼之上。
双方何时摔落都不奇怪——不,照这样下去,“迦楼罗”的机体在那之前会先支持不住。玛莉妲显然已经混乱,巴纳吉也逐渐被她的混乱牵引。辛尼曼凝视着仿佛飞鸟在舞动的“迦楼罗”机翼。公主就在那其中的某处。对玛莉妲进行再调整,代他成为新任MASTER的家伙也在里头——某个强迫玛莉妲战斗,让她感到痛苦的幕后黑手。
“……配合‘迦楼罗’的相对速度,让机体停到机枪座上头。”
没有其他方法了。指着被玛莉妲机踩毁的机枪座,辛尼曼发出命令。“可是‘独角兽’不在的话,德戴的操纵就……!”贝松满眼血丝地朝命令者反驳,然而辛尼曼却强硬地交代一句“你留在这里”,迳自将降落伞扛到了肩上。
“把我放下去之后,就让机体后退到射程之外。等过了三十分……不,二十分钟还没动静的话,你就带‘独角兽’回去‘葛兰雪’。”
看准机体安定下来的瞬间,辛尼曼离席。“这根本是胡来,你居然要单枪匹马地闯进去……!”背对着怒斥的贝松,辛尼曼开启后头通往货物甲板的门。他背后有降落伞,从臀到腿部挂着塞满装备的背包,而胸前着装的则是备用降落伞。带着连空降部队都自叹不如的重装备,他穿过门口、爬下楼梯、走出气密闸之后,便抵达相当于平台正下方的货物甲板。排列着预备品货架的该处犹如地下收纳库,但偶尔也会充作炸药库,地板其中一处区块就设置有轰炸用的投弹口。
辛尼曼关上头盔面罩,启动了减压装置。在机体持续震动之时,他从投弹口旁边的卷线器拉出钢索,然后将交叉绑在肩头的安全扣牢牢扣到钢索上。一待压差0的绿色灯号亮起,辛尼曼就按下投弹口的开启钮。吹进机内的风势叩击着头盔,舱口底下开始能看见汹涌流动的云海。
遮住了那块白云绒毯,“迦楼罗”的浓灰色机翼出现在辛尼曼眼底。俯首望去,能看见翼面微微结冰。“真的是胡来哪……”以这句嘀咕作为发难,辛尼曼往下一蹬。
仿佛要让屁眼紧闭的坠落感包裹全身,安全扣在肩头深陷到令人不安的程度。遭机体下方产生的乱流摆弄,身体仅靠一条钢索绑住而不停晃动的同时,辛尼曼沿着钢索开始降落。不被乱流卷入的前提下,德戴改能接近“迦楼罗”的极限距离是在三十公尺外。相较于占满视野的宽广翼面,机枪座的破洞简直小得令人绝望,辛尼曼眼前很快地就冒出了后悔两字。
※
‘巴纳吉,船长要降落在“迦楼罗”上头!听到的话就帮忙掩护!’
贝松的吼声从杂讯底部传来,巴纳吉原本被眼前战斗吸引住的意识也跟着产生波动。“独角兽”脚跟底的倒钩深陷于“迦楼罗”机翼,让机体立足在引擎区块的巴纳吉转换为攻势,把与“报丧女妖”角力中的光剑扳向前方。
面对“独角兽”站稳发动的一击,形势不稳的“报丧女妖”迅速后退。黑色机体在机上迎风滑移,停止在翼端;一面将其纳入视野,巴纳豆让主摄影机与无线电的发讯方向对齐。德戴改正与“迦楼罗”配合相对速度,飞行在机翼上方三十公尺的高度,巴纳吉看见有道勉强能辨识出是人影的物体,就吊在德戴改垂下的钢索上。
是辛尼曼。身体前后都背着大型帆布包、腰间也挂有背包的那道驾驶装身影,正朝着遭破坏的机枪座进行降落。在气流侵袭下,他根本无法垂直降下,几乎被水平拖曳的身体只能缓慢地朝下斜向移动,实际上那就像一面让风吹动的人型旗帜。“船长是认真的吗……!?”如此低喃着,当巴纳吉想让机体往德戴改移动时,从旁而来的杀气留住了“独角兽”的脚步。闯到机翼上的圆盘为水蒸气包裹,刚转变成双肩高耸的人型,拔出光剑的“安克夏”随即跳到“独角兽”眼前。
巴纳吉无暇退避。让节流阀全开的他踩下脚踏板,要“独角兽”抵挡着风压前进。背包内藏的推进器开展,受到爆发性推力辅助的“独角兽”在“迦楼罗”上头疾驰。光剑以错身之势熔断“安克夏”右臂,反手一劈又将对方左手上的光束炮砍断,下一个瞬间,光束麦格农的光芒掠过“独角兽”眼前。大量的飞散粒子因而冲击向“独角兽”与“安克夏”双方,没有护盾的“安克夏”机体上顿时变得千疮百孔。
“安克夏”四肢僵硬地滚倒在“迦楼罗”的机翼上,其机体随即在耸立于后方的垂直尾翼跟前爆发。飞散的火焰与碎片随风流逝,焦黑的爆发尘为二十具引擎流出的喷射烟增长了声势。藉着护盾展开的I力场,巴纳吉才得以避开飞散粒子的散弹攻击,爆发的冲击波使他眼中的德戴改一阵摇曳。机体的高度下降,一并降下的辛尼曼重重摔在翼面上,转眼间他的身影便混进被风吹走的碎片之间。
“船长!”
自翼面蹬起的“独角兽”发出推进火光,朝人影急速追去。钢索一断,辛尼曼的身躯马上滚飞数十公尺,抓住整流翼的手仅能支持一会,强风亡即将他连根拔起地吹到了机翼边缘。辛尼曼从伸出手掌的“独角兽”鼻尖前飞过,巴纳吉紧追被抛入虚空的对方,让“独角兽”奋力跳向机翼之外。藉助风势一举飞起的“独角兽”乱流吹走前把人接到了掌中。
同一时间,所有推进器也进行喷射,让机体改变方向。于虚空中扭身的“独角兽”化作一道推进的火光,重新攀回一度飞离的“迦楼罗”机翼边缘。滚倒在垂直尾翼旁边之后,“独角兽”立起单膝坐起,而巴纳吉也隔着主摄影机确认到手中的辛尼曼人尚平安。穿着联邦军驾驶装的身体微微出现动作,头盔底下的脸刚转向巴纳吉,吃力地举起的手便朝主摄影机竖起了大拇指。
挂在身体前后的降落伞似乎发挥出气囊的功用,使得辛尼曼能免去致命伤。就在巴纳吉安心的刹那,喊道‘巴纳吉,后面!’的声音在接触回路中响起,他立刻让“独角兽”离开当场。由背后砍下的光剑掠过腋下,剑刃才劈开“迦楼罗”的机翼表面,反手斩来的一击随即对准“独角兽”向上挥起。
紧咬住千钧一发地躲开的“独角兽”,“报丧女妖”接连举剑猛劈。巴纳吉靠护盾挡下雷霆般的斩击,同时也让“独角兽”把握有辛尼曼的右手缩回胸前。光剑的放射热即便是钢达琉姆合金也可以一刀两断,绝不能等闲视之。只要被任何一粒飞散粒子喷到,辛尼曼的下场就会与成为高功率雷射的标靶相同。
“快点住手,玛莉妲小姐!要是在这种情况下交手,船长会被烧死!”
巴纳吉一边持续后退,一边放开音量大叫。濒临冰点的寒气被劈开,灼热的光剑毫不留情地挥下,玛莉妲吼道‘住口!’的声音传进巴纳吉耳里。
‘没完没了地喊得让人头痛……!想要我住手,只要你投降就行了!’
“你的头会痛,就是真正的玛莉妲小姐在抵抗的证据!如果那架MS是‘独角兽’的兄弟,那么你已经被机器吞没了。告诉我机体上有那种可怕系统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莫名其妙……!’
“报丧女妖”随斩击劲道痛殴过来的手肘,打凹了“独角兽”的护盾。被冲击震开的机体向后倒下,承受住三十吨的庞然身躯,“迦楼罗”的翼面宛如三合板似地出现窟窿。一面保护手中的辛尼曼,巴纳吉立刻重整态势,但从正上方扑来的“报丧女妖”已伸掌遮蔽住他的视野。掐着“独角兽”的头,“报丧女妖”将其强压到翼面上,反握的光剑剑尖则被抵向“独角兽”腹部。
‘“报丧女妖”会给我力量。这股力量能让我烧光在身上到处乱爬的蛞蝓,取回属于我的“光”。’
光剑高热造成的海市蜃楼后头,一张没有表情的漆黑脸孔正在晃荡。“玛莉妲小姐,你——”话说到一半的巴纳吉遭到打断,“报丧女妖”开始施力在手握的光剑上。
‘任何人都别想搅局。我也要把你的肚子剖开……!’
机体双眼散发出妖异光芒,翻搅于其中的憎恨针对着巴纳吉。会被宰掉,就在巴纳吉紧绷的胸口如此尖叫时,吼道‘你这黑漆漆的怪物!’的另一道声音闯进接触回路,辛尼曼从“独角兽”掌中愤而起身的模样出现在视野边缘。
‘把玛莉妲还来!’
口中大喊,辛尼曼发射扛在肩上的火箭炮。拖着白色喷射烟,由“独角兽”掌中射出的弹头飞向“报丧女妖”的脸,使其面罩绽放出小小的爆发光芒。“报丧女妖”的机体往后倾倒,辛尼曼怒吼‘趁现在,巴纳吉!’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看到辛尼曼撇下抛弃式炮身、指向翼面的机枪座,巴纳吉理解了对方的意图,机体在获命起身的同时,也出拳猛捶无人的机枪座。
巨人拳头的一击打碎了舱罩玻璃,枪身有如麦芽糖般扭曲变形。巴纳吉让“独角兽”伸掌硬将机枪座连根拔起,并顺势把辛尼曼的身体塞进开在翼面上的大洞。‘玛莉妲就拜托你了!’如此叫喊的背影从掌中滑下,等待对方成功潜入后,巴纳吉才拔出光剑,让机体转向背后。预料敌机早已采取下一个动作的想法失了准,“报丧女妖”在这段时间内并未行动。受到火箭弹直击的脸朝下,黑色机体半跪在地,受风吹袭的那团黑暗静静地蜷缩不起。
‘……“钢弹”,是敌人。’
机体的装甲挪移扩张,蜷缩的黑影阵阵膨胀放大。“玛莉妲小姐……!?”对巴纳吉的呼唤不予回应,“报丧女妖”垂下的脸缓缓抬起,外露的精神感应框体亦开始绽放金色光芒。
‘你是杀了“我们”的敌人。你是从我体内夺走“光”的敌人。就是你,你就是“钢弹”……!’
额上独角裂作V字,破损的面罩被收纳至上方。徐徐起身的“报丧女妖”从全身迸发出精神感应框体的光芒,宛如驾驶者念力的黄金色光辉正在摇曳闪烁。无庸置疑,那副姿态正是‘钢弹’——在愕然地说不出话的巴纳吉眼前,转变为毁灭模式的“报丧女妖”举起光剑。交杂在金色光芒中的杀气射向四面八方,贯穿了重新握起操纵杆的巴纳吉全身。
※
让人以为天花板就要坍塌的轰然巨响窜过,“迦楼罗”的庞大身躯随之上下摇荡。蜂鸣不止的警报有短瞬间无法听见,辛尼曼手边的引爆装置因为照明闪烁而显得不易辨别。
既然战斗是在机翼上进行,或多或少的震动当然不足为奇,然而这次的摇荡却不同以往。难道有其中一架“独角兽”被击坠了?抬头仰望尘埃飞舞的天花板,辛尼曼感到有些窒息,而数道跑在通路上的脚步声让他把身子贴到了墙际。从背包中取出冲锋枪,辛尼曼透过微微打开的门板窥伺通路的状况。杀气腾腾的脚步声逼近,某人怒喊“你确定没看错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十七号炮台的葛拉莫说他确实有看见,有人从德戴改上头跳到了机翼上。”
“单枪匹马吗?早就被甩下去了吧?”
“别讲这些了,就不能把上面的MS赶走吗!?再让他们胡搞下去,就算是‘迦楼罗’也撑不住啦!”
隆。某种敲打声在机内响起,动摇的低吟声随着脚步声远去。全是外行。内心嘀咕着,辛尼曼在门边贴壁的管线上装设引爆装置,接着在确认通路没人后把门完全打开。虽说他穿着联邦军的驾驶装,一身重装备也实在无法混入乘员之中。等待装备氧气罩的一群人经过之后,重新背稳沉重背包的辛尼曼拔腿冲出。
无关于毫不间断的震动,辛尼曼觉得自己的脚步正在摇晃。侧腹之所以感到疼痛非常,大概是他重重摔在机翼时留下的后遗症。尽管肋骨可能已经有了裂痕,状况并不容许他磨菇。让两架“独角兽”折磨着翅膀的同时,“迦楼罗”仍确实在提升高度。从荧幕板确认过机内构造图,在厚实机翼内四处奔走的辛尼曼大约花了三分钟,便抵达轮机室之前的通路。
轮机室是由两具主引擎构成一处区块,沿着机翼边缘,这种机房共有十间。成功自动化的“迦楼罗”里头没有太多乘员,要让不满一百名的人员警戒所有区块并不可能。正如辛尼曼所料,轮机室前方的通路一名警卫也没有,他接近位于左翼内侧的第五轮机室门口。辛尼曼吸进一口气,吐出之后,将连锁都没锁的门板推开。“喂,你没听到命令吗口”辛尼曼扯开嗓门如此喝道,里头一名貌似整备兵的男人便吓得转过了视线。
“这个区块已经被发下退避命令,赶快通知其他轮机员离开。”
有种语气只有历经实战的人才发得出。“是……是!”反射性领命之后,瘦弱的年轻整备兵全身僵硬,而辛尼曼身体前后都背着降落伞的模样更让他看得猛眨眼。
“可是,轮机室完全是白动操控的,轮机员全部都在中央控制室啊……”
“那很好。”
咦?整备兵的嘴巴张开一半,但来者并没有看他的脸。辛尼曼的拳头狠狠揍在对方腹部,为保险起见他还赏了一记手刀在脖子上;无视于昏倒的整备兵,辛尼曼环顾轮机室。为巨大的舱盖,核融合喷射引擎的本体露出在机翼表面,相当于引擎正下方的此处,设置有无数与中央控制室相通的配电盘。单调的景象与办公大楼的空调室几无二致。
“接下来……”
辛尼曼从整备兵腰间取下钥匙串,打开了一具配电盘。用冲锋枪全部破坏掉是很轻松,但那样反而会让另一套辅助系统开始运作。首先得瘫痪轮机的动力系统,降低“迦楼罗”的高度。在这之后若有余裕,还要将MEGA粒子炮的控制系统一同摧毁,制造破绽让“葛兰雪”接近。考虑到救出米妮瓦所需的工夫,辛尼曼不能在这里花下太多时间。拔出热媒循环控制阀的配线后,他将五条线路当中的三条一口气切断。
确认到警告灯示亮起,辛尼曼又关掉控制阀的开关。运作于头顶的大型引擎回转速剧减,相对响起的警报声震动了辛尼曼的鼓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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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为持续低音(thoroughbass)震荡着MS甲板空气的轮机运转声当中,忽然闯入一阵不协和音。感觉到身体仿佛轻轻地浮了起来,米妮瓦回望开放中的后部舱口。
隔着米迪亚运输机的机体,微微能瞧见扩展于眼底的云海。机外的景象方才还被舱口死角而无法窥见。是高度下降了吗?米妮瓦疑惑的瞬间,乘员叫道“是五号主机。两具都停止了!”的声音响起,杀气腾腾的脚步声接连从头顶传出。
“听说没外部损伤哪。出问题的不是动力系统吧!?”
“四号也有状况了。叫手边有空的应急人员去轮机室!”
成群乘员一面慌张地交谈,一面跑过沿壁面设置的窄道。短暂时间前,机内广播曾因为可能有入侵者潜入而产生骚动。该不会……这么想着,米妮瓦仰望距离MS甲板甚远的天花板,而开口道“巴纳吉与‘独角兽’我可以交给你们”的坚毅声音,又让她讶异地将目光转回正面。
“但只有她,我必须向你们要回来。如果你拒绝,那我只有尽全力强抢。”
用两手瞄准的白动手枪指着亚伯特,利迪向前一步继续说道。气势上输人的亚伯特开始后退,周围黑衣部下伸到怀里的手明显在发抖。事态紧绷且陷入胶着的当下,唯有玛莎一个人还能保持泰然白若的表情而不变脸。“你明白白己的立场吗,利迪少尉?”面对在黑衣筑成的墙包围下不进不退,甚至还露出浅浅笑容发言的她,利迪戴着头盔的脑袋微微摇了头。
“现在可是战斗中喔。哪怕是马瑟纳斯家的公子,一样逃不过意外死亡的命运。除了丧命的本人以外,谁会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呢?”
哒,黑衣部下们发出声音,缩小了包围网。不受不禁要发出声音的米妮瓦影响,利迪依旧冷静,将与枪口同步的视线望向了玛莎,说道:“军队这地方啊,对人怎么死的可比什么都啰嗦。”他的嘴边露出僵硬笑容
“透过无线电,我说的话全记录在‘德尔塔普拉斯’的黑盒子里头。先告诉你,想把我连机体一起收拾也没用。机体快损毁的时候,资讯就会自动传给距离最近的友军机。整个机制就是这样设计的。”
身边的黑衣部下朝玛莎耳语,不知道说了什么,笑意立刻从她脸上褪去。米妮瓦推测,他应该是告诉玛莎,利迪并非虚张声势才对。要是在这里射杀利迪,不只是“迦楼罗”,周围所有的MS都会自动变成证人。米妮瓦到现在才总算理解利迪只身闯进来的意图,她重新望向他表情紧绷的脸庞。“你们有两条路可选。”如此放话施压的利迪背后,MEGA粒子弹的闪光与巨响正摇撼大气
“看是要乖乖把她交过来;或者是杀了我,与移民问题评议会为敌。要怎么选,我都无所谓。”
果决伸出的枪口,现在只瞄准着玛莎。面对利迪那甚至蕴含疯狂的目光,玛莎露出动摇的时间不到一秒。白晢的瘦脸上浮现苦涩之后,立刻摆回扑克脸的玛莎举起手,制止了随时会拔枪射击的部下们。直到她的眼色游走于所有人脸上,让黑衣部下的手全部伸出怀里,微微后退的利迪才把视线转向米妮瓦。
“快点。坐上‘德尔塔普拉斯’。”
利迪低声怒喝,毫不挪动指着玛莎的枪口地后退了一步。回望他的脸,米妮瓦止住差点反射性照办的双腿,紧握拳头的她依旧留在当场。她打算说一句傻话——不,一句狠话。在充分理解下,米妮瓦吸进一口气,然后重新把责问的目光转向利迪。
“把我带走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还要将我关进屋子里吗?”
不问清这一点,米妮瓦不会移动。轰,一边听着行经头顶的爆炸声,她直直望向利迪。像是听不懂刚才的质问,利迪转过脸,仅仅露出了一瞬央求的目光,骂道“那些事情,等离开这里再思考就够了!”的他又把视线转回玛莎身上。
“快点坐上‘德尔塔普拉斯’。这些家伙是想把你当人质利用。”
“待在马瑟纳斯家也是一样。”
“奥黛利……!”
“你想保护什么?是我这个人?或者‘拉普拉斯之盒’的秘密?还是藉由守护秘密而维持至今的家族名誉?”
“我不在乎家族!”
从肚子里挤出的声音传进众人耳里,让身体打从深处出现动摇。利迪没多看讲不出话的米妮瓦,指向玛莎的枪口发抖着。“我在乎的不是那些。‘盒子’的秘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此低喃出口,利迪的脸痛苦地扭曲。
“一百年前……从首相官邸‘拉普拉斯’被炸毁的时候起,一切都开始失控了。不管是我、我老爸,还是待在这里的毕斯特财团的人,所有人都随着失控的结果在起舞。可是,不管这世界多么地疯狂,依然有一百亿的人类住在里面,各自有自己的生活……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继续守护这样的世界而已吧?又不能够像吉翁那群人一样,把所有一切都推翻颠覆……!”
利迪的目光再度投注到米妮瓦身上,拜托你了解,这么诉说的眼光在眼前闪烁着。无法立刻找到回覆的话语,首相官邸、炸毁……米妮瓦在心理反刍带来不安的词汇,她看见附和“没……没有错”的亚伯特向前走出一步。
“所以我们才得保护‘盒子’的秘密。这一点米妮瓦殿下也很清楚。既然如此,你也应该协助我们,将‘盒子’的情报从‘独角兽’之中取出——”
“闭嘴!”
利迪大喝,目光则与枪口一起指向了亚伯特。亚伯特绷紧脸孔,腿软地后退。
“你这个什么都不了解、只懂得依附特权的家伙,别用自以为了解的口气跟我说话。你们的宗主就是一切的元凶。赛亚姆·毕斯特参与‘拉普拉斯’的恐怖攻击,带走了盒子。那就是所有事情的起点……!”
与嗖地眯起眼的玛莎互为对比,亚伯特睁大了眼睛。米妮瓦也压抑住猛跳的心脏,注视着利迪的脸。“从表情来看,你姑姑多少知道点内幕哪。”将视线瞥向玛莎,继续说道的利迪刻意将指向亚伯特的枪口垂下。
“当时的赛亚姆还是个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子。爆破攻击既不是由他企划,会将‘盒子’拿到手也只是出于偶然。但之后发生的事件,就完全是赛亚姆铺的轨。第一任首相里卡德·马瑟纳斯遭到暗杀后,以此为契机,联邦的政策开始转为强硬。这部某人写下的剧本反而弄巧成拙,让赛亚姆得以挟‘盒子’为武器往上爬,这些倒还无所谓。但经过半世纪,当吉翁开始鼓吹宇宙居民独立之后,‘盒子’本身就变得具有其他意义了。直到一年战争发生……一切的一切也随之改变。包括赛亚姆,还有沿着他铺的轨在走的联邦政府,才在那个时后恍然大悟过来。他们总算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的意义是什么,也发现了‘拉普拉斯之盒’具有的真正‘力量’。
背负着这种秘密,根本没几个人能保持正常。知道‘盒子’内容的,只有毕斯特财团的头头,还有以马瑟纳斯家为首的部分政府关系者而已。剩下的家伙,全是在不知道内容的情况下对‘盒子’感到畏惧。为了白保,他们乖乖地守护着从以前定好的规矩……和训练好的狗简直没两样。”
“而你也知道‘盒子’的内容。”
米妮瓦在思考前先开了口,身体也向前站出一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只注视着利迪的她单刀直入地问:“请告诉我,所谓的‘拉普拉斯之盒’是什么?”短暂相对的脸背向了米妮瓦,利迪让视线逃避至无关的方向。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权利知道。使你痛苦到这种程度的‘盒子’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知道了又能如何?明白那真的具有打倒联邦的力量之后,你打算指使新吉翁过来抢吗?”
“利迪少尉……!你就是知道我没有那种打算,才会把我带走,来到地球吧?”
米妮瓦加强的语气,使得不肯看她的利迪微微抽动起眉心。百年以前,据说和宇宙世纪建元同时诞生的“拉普拉斯之盒”——事已至此,无论藏在其中的是什么,米妮瓦都不能逃避。为了解决眼前的事态,不管是什么样的真实她都得设法面对、思考,并且承受。背对着于此瞬间仍在持续的战火喧嚣,米妮瓦等待对方张开真实之口。利迪微微撇过脸,在视线与米妮瓦的缠上之前他又转了头,以近乎于无的音量咕哝道:“……能讲出来的话,我是很想讲。”
“我也希望至少能够告诉你一个人,让自己轻松下来。但是不行。只要你还是新吉翁的人……只要你还站在能够颠覆现有秩序的立场……”
如此说道,利迪重新面对米妮瓦的眼神中,依然带着他问道“你可以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分子吗?”那时的阴沉。提问一方与答话一方的立场随之逆转,米妮瓦想都不想地垂下脸。
米妮瓦认为现在不是谈论那种问题的时候,但同时她也能理解,对利迪来说,所有顾忌最后都会归结于该处,她静静地握紧拳头在心中反驳:可是,你并没有试着把我带出那间屋子。你一个人怀抱着全部的问题,只把结果推到了我面前。那天晚上,如果你没放开抱着我的手,而是要我和你一起逃跑的话——
隆,沉沉的爆炸声在头顶响起,吹散了米妮瓦自顾自的烦恼。“迦楼罗”的机体大幅倾斜,失去平衡的米妮瓦,落得一头撞在利迪驾驶装上的下场。
耸立在旁的悬架略叽作响,由天花板垂下的起重臂如同钟摆般地摇摆着。拴住米迪亚运输机的钢索被扯断一条,可怕的风声在甲板上呼啸回荡。“是直击吗!?”“不是入侵机内的敌人搞的鬼吗口”黑衣部下们随即各自叫道。米妮瓦被垂下枪口、在地面震荡间牢牢站稳的利迪扶着,从他脸上看到一阵奇妙的反射光正在摇曳,米妮瓦倒抽一口气。红色与金色交互闪烁的同时,两种颜色正逐渐融合在那道不可思议的光芒之中——从后部舱日照进的光源,使得米迪亚拴住的机影浮现于当场,空旷的MS甲板整体正忽明忽暗。
米妮瓦的胸口开始鼓噪,心跳也随光波脉动而加速。望向舱口之外,她看见有道薄纱般的光华遮蔽了蓝天,宛如极光似地在天空荡漾。每次脉动,状似毛细血管的光纹便闪过极光构成的被膜,洒下了亮澄澄地扩散开来的细微光粒。虽然那与MEGA粒子弹的飞散粒子类似,却并非光束的光芒。红与金的光波煌煌散射、冲突,使得包裹“迦楼罗”的光膜产生脉动。那样的光芒让全体空间产生共鸣,逐渐制造出足以扭曲巨大机体的力量。
简直像是恶梦中的光景。米妮瓦等人忘却前后的状况,一声不吭地看得出神,惟独在一旁低喃“这阵光芒……不会吧!”的亚伯特腿软似地后退数步。他拉起愕然地呆坐在地的白衣老人,放声吼道“检体的脑波状况怎样!?”的焦虑形相绝非寻常,玛莎瞪着他的背影皱眉质问:“这是怎么回事?”等不及白衣老人进行操作,亚伯特亲自凑向观测装置。“现在还不清楚……不,应该说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回答玛莎疑问时,他仍敲打着键盘,在荧幕上叫出了几个记载观测数值的画面。一一迅速确认后,亚伯特又叫出其他画面,然后仿佛光靠如此还是搞不清事态地猛捶装置的筐体。
“不过,是有那样的可能。为什么我会没发现……!?”
对于惊惶失措的白衣老人不屑一顾,亚伯特搔着头嘀咕。玛莎似乎也感到一股寒气,再度质问“到底怎么了?”的声音中透露出焦躁。亚伯特转过发青的脸孔开口:
“是精神感应框体在共鸣。可能是‘独角兽’与‘报丧女妖’彼此共鸣……造成了感应力场。”
即使反射光仍在摇荡,米妮瓦还是能确定玛莎的脸色已经改变。她肯定是第一次这样明显地表现出表情。一面在心里重复“感应力场”这个不熟悉的字眼,米妮瓦望向气氛不平静地闪烁着的天空。“那是‘独角兽’……是巴纳吉发出的光芒吗?”如此自言自语,利迪的也将视线投注到舱口之外。与气流的影响无缘,滞留的光芒波动相互较劲,并且闪烁着——那是正在“迦楼罗”机上交锋,一进一退地展开攻防的“独角兽”与“报丧女妖”所孕育出的光波。理解状况的米妮瓦汗毛直竖,同时也继续凝望那道让世界本身随之震动的光芒。以“迦楼罗”为中心,酷似极光的光芒逐渐膨发壮大,仿佛要把翼长五百公尺的怪鸟给牢牢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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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开的机体受气流压迫,机翼边缘逼近到背后。脚跟底的倒钩已无法抓稳机体,当“独角兽”就要被“迦楼罗”甩出机外的关头,巴纳吉立刻将光剑插入翼面。
高热的剑刃将装甲掀起,“独角兽”划开长达数十公尺的翼面,才勉强在机翼边缘止住。外翻的机翼涌上白烟,举起光剑的“报丧女妖”破烟冲出,直取“独角兽”而来。V字双角底下的两眼发亮,那张脸孔呈现的异常样相,让人一与其照面,身心都因畏惧而僵在当场。两把光剑在机翼前端接连互劈,见隙绕到内侧的巴纳吉,却突然察觉到一阵好似要撕起头皮的感触,鸡皮疙瘩顿时从全身窜起。
之前他与“刹帝利”交战时也有过这种感觉,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朝脑袋里摸来——不过,这次不同。那感觉要更加单方面、更加异质。尽管不具实体,却充满威吓性,巴纳吉体会到某种要将本身存在一手掐住的压迫感。每当机体与“报丧女妖”接触,那种压迫就会闯进身体
“报丧女妖”将护盾背到背后,运用从两臂光剑架直接放射的粒子束交互猛刺。令“独角兽”亦手持双剑抵挡,利用气流冲到敌机身后的巴纳吉,在刹那间看见“报丧女妖”涌出了金色光芒。光芒以机体为中心膨胀开来,变成一颗包裹住“报丧女妖”的半透明球体,更使得机体脚边的翼面凹陷变形。
“什么……!?”
那并非单纯的发光现象。“报丧女妖”的精神感应框体发出灿烂光辉,将一股未知的“力量”向周围扩展。雷霆般的电光缠住“独角兽”,巴纳吉陷入被巨大手掌紧掐的错觉,让机体后退的他把目光扫向四周。明明还不到日落时分,天空却已转暗。险恶地闪烁的光雾包覆“迦楼罗”,脚边的云海正随之翻搅生波。眼前的光景犹如身处暴风之中,然而事实并不可能。即使似乎由于辛尼曼的破坏工作,“迦楼罗”的机腹已经贴向云海,但高度并没有下降得那么多。暴风只会在更低的空域中产生。
让人觉得脉动的就是光芒本身,没有热度却能感受到力量的光——而在光涡的中心,则站着散发金色光辉的“报丧女妖”。闪躲着其脚底的机枪座因光波压力而扭曲,再度挥剑相逼的黑色机体,巴纳吉叫道:“玛莉妲小姐,快住手!”但是,“报丧女妖”的光球再度扩大,将“独角兽”一起包裹进去。白色装甲的缝隙亦冒出精神感应框体的红光,红与金的光芒相互冲突,现场接连传出爆裂声响。
“这种光不寻常!拜托你冷静……!”
——光。
巴纳吉听见并非声音的“声音”。那阵音波化成风压穿过脑髓,让他睁大了眼。
——我体内的光。由我体内诞生的光芒……!
从黑色钢弹绽放出的光芒幻化为玛莉妲的形体,冲向了“独角兽”那副形相犹如东洋的鬼女面具,目睹其容貌的巴纳吉差点发出惨叫。
——这阵光芒可以拯救我。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
“不对!你的想法错了,玛莉妲小姐!这种光很危险,它会把人命吸走!”
听到心里不存在的词汇脱口而出,巴纳吉不禁收口。黑色机体反覆挥舞喷涌成勾棍形状的光剑,充耳不问地继续进逼。一再承受斩击的残败护盾终于破碎,被光束炮台绊住的“独角兽”跌坐于翼面,一阵尖锐金属声随即刺激了巴纳吉的听觉。
全景式荧幕渗出红色磷光,NT-D的标志在仪表板上点亮。头枕的拘束器跟着抬起,固定头盔的辅助臂也从左右逼近。被铐住的前一刻,巴纳吉蹲下身子躲开束缚。“不行!别一让对方牵着鼻子走!”他一边大叫,挥拳捶打操纵杆。他的指头游走于仪表板的触控式面板之上,输入了解除模式的指令。但荧幕并未显示任何反应,NT-D的标志持续闪烁出血色的光芒。
“冷静下来,‘独角兽’。这种情况下,要是连你都变成‘钢弹’……!”
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二支到肚子里涌上的不安驱使,巴纳吉用两手压住闪烁的红色仪表板。隆……“独角兽”发出野兽般的机械摩擦声,机体也性急地振动。压抑不住的光芒在装甲底下搏动,更与“报丧女妖”的框体光芒相互干涉,让光波力场爆发性地向外扩大。光芒波纹从两架“独角兽”扩散而开,与挤压变形的钢铁哀号一起包裹了“迦楼罗”,也将飞行于四周的“安克夏”纸片般地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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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辨不出是人类哀号或者野兽咆哮的声音,正使MS甲板产生震动,也冲击着鼓膜。疯狂的光影飨宴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状似更加凶暴。对于或多或少的震动已经不以为意,米妮瓦持续凝望隔着后部舱口闪烁的天空。就在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呆站的当下,亚伯特语气僵硬地开口:“这有可能发生。”
“精神感应框体原本就有很多未知的部分。例如为什么会发光:还有感应波的收信范围明明有限,为什么不同的两架机体能够产生共鸣……不对,感应波这个字眼、称呼的只是就电学性质而言能观察到的波动,对于它真正的特性,我们根本不了解。虽然也有人将精神感应框体解释成可以增幅人类意识的金属,但从来没有一项实例,是已经将人类思念数理性解析出的。
更何况‘独角兽’与‘报丧女妖’,它们都是史上第一次采用全副精神感应框体的机体。两者进行交战的情况完全在制造者的预料之外,就连模拟也没尝试过。质量如此可观的精神感应框体,在战场互相冲突会造成什么结果呢……产生出感应力场的可能性已经够充分了。”
“精神感应框体的共鸣,以及感应波超载导致物理性能源产生……意思是说,眼前就是‘阿克西斯冲击’的再现吗?”
玛莎开口。只要看见她发青的脸色,就没必要去深究话中的意义了。“如果真是如此,面对这种现象,‘迦楼罗’根本和纸飞机一样嘛。马上叫‘报丧女妖’退下。”玛莎接着吩咐下来后,米妮瓦一边听着亚伯特回覆“是,是!”,一边仍望向狂乱舞动而不知厌倦的光芒。闪烁的光膜本身鼓动着,同时也在“迦楼罗”内外造成压力,若称之为“力场”的确相当匹配。可以让肌肤猛起鸡皮疙瘩,并且激昂精神的光。而那也是以玛莉妲的愤怒与悲伤作为基底加以扩张后,变得能吸收入命的魔魅光芒——
“走吧。”
米妮瓦的肩膀被出其不意地抓住,将她拉去的那一端有着利迪的脸。即使是紧张所致,他那忘记控制力道的出手方式,让米妮瓦微微产生了反感。
“你根本没有理由待在这里。和我一起走。”
“可是巴纳吉和玛莉妲还……”
“玛莉妲?你说的是那个人偶吗?”
利迪极其简单地问出口。当米妮瓦不自觉地绷紧身体的瞬间,某种物体断裂的声响连续传来,拴在后部舱口的米迪亚运输机出现剧幅倾斜。
拴索陆续断裂,理应由拘束具固定住的机体倒向后方。翼长七十公尺的巨体由舱口掉落,仅在风中滑翔一瞬二支乱流摆弄的米迪亚转眼间就翻了身,忽然消失于众人的眼界。经过一拍的寂静,亮度足以压倒感应力场的闪光占满舱口,晚些传出的轰然巨响随即涌入MS甲板。火焰与米迪亚被扯断的机翼一同从舱口外飞过,四散的碎片与爆压才冲击“迦楼罗”机腹,令人腿麻的震动便窜上米妮瓦脚边。
“我们换搭太空梭。叫机长赶快提升高度!”
压着在强风下不安分的金发,玛莎喊道。“这里很危险,快走!”米妮瓦看见怒斥着抓住自己手腕的利迪脸孔,她反射性地甩开了对方的手。
“奥黛莉……!?”
“利迪少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能跟着现在的你离开。”
利迪没有恶意,这点米妮瓦是明白的。然而不屑一顾地将玛莉妲当成人偶抛下,并不是以前的他会有的行为。哪怕这名曾经体贴得令人心烦的男子,是因为抹煞了自我才会忽略原本能看见的事物,但即使将此斟酌进去,利迪发出的引力依旧无法让米妮瓦托付性命。对几乎软了下来的膝盖使力,紧握着发抖的拳头,张开拒绝薄膜的米妮瓦回望利迪。
“奥黛莉……米妮瓦……”嘴里只咕哝出两个名字,利迪失去声音的脸凝视着米妮瓦。如果现在和他走,只会一起掉进深穴之中——不,米妮瓦拒绝的原因并非如此,或许单纯只是女性的那一部分此时作出结论:这男人不是她愿意一同沉沦的对象吧。利迪央求的日光,还有他眼中所映照出的东西,都让米妮瓦打从生理排斥;而连这样的生理反应都无法接受,自己的脸肯定已经变得丑陋。“真是位伤脑筋的骑士呢!”垂下脸的米妮瓦听见有人从旁挖苦的声音,她握紧的拳头开始发抖。在握有手枪的黑衣部下包围之下,玛莎对米妮瓦投以嘲弄的目光。
“不过,我欣赏你的骨气,利迪少尉。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世界转动时才不会出现破绽。我想你一定会成为和令尊一样长命的政治家。”
不知道玛莎开口时,是否知道这对利迪正是最大的侮辱,使唤部下的她睥睨着利迪。“来吧,米妮瓦殿下,我们这边走。别让少尉继续丢脸下去。”无视于开口的玛莎,米妮瓦吸了一口气,再次仰望利迪。止住瞪向玛莎的目光,利迪也把软化的视线重新转向米妮瓦。
“这就是你想守护的秩序吗?”
朝利迪呆站的身体走近一步,米妮瓦望着他的眼睛深处发问。利迪的肩膀一阵颤抖。
“要是‘拉普拉斯之盒’被开启,又有大规模的战争会发生。我也愿意相信,即使是扭曲的秩序,总还比战争像样点。不过,如果那样的秩序足以让人窒息……”
背对玛莎与黑衣部下,米妮瓦将利迪的手连同手枪一起握住。仰望着没甩开手并且低语道“米妮瓦……!一的利迪,米妮瓦继续开口:“我是萨比家的女儿。”
“我不能舍弃名字。身为在过去犯下重罪的一族末裔,我有必须履行的义务。”
“别这样,你会被杀。”
似乎是察觉了现场的动静,黑衣部下们的视线扎在米妮瓦背上。她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的的事很傻。但是,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了。只要自己仍然被常作人质,往后牺牲还是会增加。如果能用自己作交换,尽可能排除掉一个让事态继续错下去的根源也好——米妮瓦背后也承受着玛莎的视线,深深吸入一口气后,她使出浑身力气在利迪腹部赏了一记肘子。“米妮瓦……!”就在她从低吟的利迪手中抢过手枪,转身瞄准玛莎的刹那,掩盖五感的枪声连续响起。
被射中了,米妮瓦这样认为眼,在那个瞬间她连自己是否站着也分不清,只是紧紧地闭着。但有人从背后挺身撞倒了她。刺耳的爆炸声随后响起,某人喊道“有入侵者!”的声音掠过米妮瓦头顶,枪声零星响起,接着又有鸣鼓般的机枪连射声紧跟在后,米妮瓦勉强睁开的眼中映出略带黄色的爆烟。
被风卷去的烟雾另一端,可以瞧见被部下包围的玛莎跑离,还有某人开火的闪光照亮现场,不知是谁喊道“公主!”的声音也混进枪响之中。听见耳熟的嗓音穿过鼓膜,不自觉地叫出“辛尼曼……!?”的米妮瓦持枪起身。从趴在自己背上的利迪底下钻出后,米妮瓦在急速变薄的烟雾中寻找声音之主。米妮瓦立刻发现有道魁梧的驾驶装身影正拿着机枪扫射,并且朝白己拔腿跑来,而她也前倾身子朝对方冲了过去。
“米妮瓦,等等!”利迪大叫的声音被枪声掩盖,划过空中的子弹从米妮瓦的脑袋旁边擦过。由于风仍不停从舱口吹进来,烟幕能支持的时间不会太长。就在烟雾缝隙间,米妮瓦这样认为看见脸色苍白地躲在观测装置后面的白衣老人,也看见亚伯特在旁咳嗽的背影。她扣下用两手扶稳的手枪扳机,牵制住想朝白己靠近的黑衣部下,然后在再度冲出前瞥了后头一眼。当她与被子弹扫过甲板的火花挡住去路,动弹不得的利迪对上眼的瞬间,叫着“失礼了!”的一道声音从她背后吼来。
“往后部舱门跑,请您快点!”
喊出浑厚声音的同时,辛尼曼又丢出新的烟雾弹。爆炸声摇撼MS甲板,比冒出的烟雾掩盖住黑衣身影更早一步,粗壮手臂死命地揪着米妮瓦的领口逃跑。米妮瓦连忙动起双腿,仰望戴着联邦军头盔的那张脸。从面罩底下看见的那张蓄胡脸孔,肯定就是称之养父也不为过的忠臣——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潜入了这里?
“你有什么打算!?”
“‘葛兰雪’已经过来了。请您用降落伞下去。”
“你要怎么办!”
“我还有该做的事。”
话一说完,辛尼曼立刻躲进吊舱升降轴的死角,朝背后的追兵张开了机枪的火网。辛尼曼打算卸下胸前的预备降落伞却没能如愿,喊道:“您先走!我会赶上!”被他从背后推了一把,米妮瓦朝后部舱口跑去。越过遭扯断的缆线,拔腿猛冲的她只注视着舱口的四方形孔穴。堵住出口的米迪亚运输机已经消失,通往天空的后部舱口现在显得格外宽阔。
只剩五十公尺,再不赶快,乘员或许就会将舱口关闭。米妮瓦无暇回望后头的辛尼曼,一心只顾着在宽广的甲板上奔跑,然而忽然冒出的炫目闪光却遮蔽住她的视野。仿佛被光芒硬推回去的她,用两手掩住了眼睛,而同一瞬间由舱口涌进的巨响与冲击波,亦随即笼罩住她的全身。
被冲击卷走的前一刻,米妮瓦以为眼前的舱口已经纸片般地扭曲变形,但那只是刹那间闪过她心里的印象。肆虐的热流烤热耳垂,头发烧焦的气味也闯进鼻腔。经过了异样漫长的两三秒,痛觉涌上米妮瓦重重撞在某处的背部,她一股劲地挪动双手。紧抓住疑似钢筋边缘的坚硬物体后,米妮瓦拼命缩起随时会被卷走的身体。就连自己是倒地或者直立都分辨不清,当米妮瓦屏息等待热流扫过时,她的全身开始被冷风包裹。
听觉逐渐恢复,飒然的风声在耳边慢慢变强。撑开眼皮后,米妮瓦首先看到的,就是自己的手正抓在横向突出的钢筋上。跟着她抬起头,把变得比眼睛的位置还高的MS甲板纳入了视野。冒出的喷烟急速散去,等瞧见烧焦的墙壁与天花板时,一股令人难受的臭氧气味也萦绕鼻腔。是MEGA粒子弹烧灼空气的臭味。原来是有道光束直击甲板舱口,将门边的地板挖去了一整块。
截断面目前仍然又红又烫,可以看见白色喷烟正顺着强风猛然流逝。辛尼曼还有利迪的状况如何?一边担心,米妮瓦重新抓稳扭曲的钢筋,但是就在准备站起时,立足点坍塌的感觉让她心头一凉。米妮瓦马上抓紧钢筋,观察起脚边。她脚下并没有地板,只见一层层被掀起的地板杂乱交叠,构成了一道断崖绝壁,而地面中断的底下就是天空。逆向流过的云海卷起浩大漩涡,宛若激流似地流经米妮瓦脚底。
把免于坍塌的地板当成立足点,米妮瓦设法起身。由正上方直击的光束轰开了舱口,一路贯穿至底部。理解到自己似乎就构在贯通点的边缘上,米妮瓦将身体贴紧唯一能依赖的钢筋。只要前进短短的两公尺,她就能站回甲板上,然而少数残存的立足点太过脆弱,受强风吹袭下还不停地剥落。米妮瓦认为那终究支撑不了自己的体重,更不觉得自己能办到沿钢筋漫步的特技。毕竟衔接甲板的钢筋在中途就向上扭曲,勾勒出一道甚险的弧度。
米妮瓦很希望自己刚才有从辛尼曼手中接过降落伞。靠着麻痹的手重新抱紧钢筋,伸头观察甲板状况的她,差点因为辛尼曼吼道“公主!一的声音而放松手臂。从甲板上探出脸,看到身处困境的米妮瓦,辛尼曼曾经咽气短短一瞬,但他马上用整张脸向米妮瓦大喊:“您待在那里,我现在就过去!”话才出口,枪弹的火花随即扫过辛尼曼脚边,不等米妮瓦回话,他的踪影已经消失。机枪的枪响夹杂在风声中,逐渐远去。“辛尼曼……!”突如其来的热风与轰鸣声,让喊叫的米妮瓦从背后感受到冲击,她绷紧攀附在钢筋上的身体。勉强转向身后的米妮瓦眼里,映出了黑色巨人从翼面下降的身影,涌现于全身的推进器火光亦烧烙进瞳孔之中。
变成“钢弹”型态的“报丧女妖”调整态势,背部与腿部的推进器一发出闪光,机体便再度飞回“迦楼罗”上头。即使因为巨人散发的热流而把脸别了开来,但米妮瓦仍目击到漆黑机体绽放金色磷光,并将其洒落四面八方的光景。精神感应框体放射的光——“独角兽”与“报丧女妖”构成的感应力场正发出光辉。变幻的光膜覆盖住周遭;另一方面,由肌肤感受到两机在“迦楼罗”机翼上针锋相对的气息,米妮瓦紧张地屏住呼吸,凝望着相互冲突的磷光。
巴纳吉就在那道光里头。米妮瓦能够感应他的鼓动,为了不被玛莉妲散发的憎恨卷入,他正拼命在抵抗。产生共鸣的并非是机械,而是两个人被精神感应框体增幅的意志。领会到这道光之力场是出自于两人的意识,自己的意识同样能被对方感应,米妮瓦本身也为闪过脑中的想法打了一阵冷颤。
米妮瓦深深吸入一口气,吐出以后,她闭眼将思绪凝集在鼓噪的光芒之上。尽管这才真的是疯了才会想这样做,但成功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要是人的意识可以像这样,在无形间相互呼唤、扩张。只要对方是在“工业七号”就曾经成功接住她,拥有着一双温热手掌的那个人,一定可以——
“米妮瓦!”
近距离传来的声音,把米妮瓦的意识拉回了现实。她睁开眼,把站在甲板边缘的利迪纳入视野里。“不要动,我马上过去!”从焦黑的甲板上挺出身子,刚说完,白色的驾驶装身影便毫不犹豫地从破洞的斜面滑下。沿着扭曲的钢筋,把手伸来的利迪与米妮瓦视线交缠。犹疑着白己是否也该伸手,米妮瓦垂下头。
她应该握的,并不是这只手。想不出更适切的话,米妮瓦让视线落在流动的云海上。“米妮瓦……!?”如此低吟的利迪伸着手,就在他的指尖快碰到米妮瓦肩膀时,米妮瓦却从面积狭小的立足点退后了一步。
“你在做什么?快把手给我!”
“利迪,我应该说过了。你要走的路和我不同。”
倒抽一口气,微微收回手的利迪脸上扩散出绝望。“你还讲这种话……!”如此喊叫的他立刻伸手。米呢瓦从正面注视对方,说出诀别的话语:
“我会用我的眼睛,看清楚‘拉普拉斯之盒’的真面目。”
冰冷的强风吹过两人之间,甲板碎片的一角随之剥落。回望着米妮瓦,利迪紧抓钢筋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或许我会和父亲或祖父一样犯下重罪,即使如此,我还是——”
“还是打算独自与世界对抗?”
被利迪强硬的声音打断,米妮瓦意外地回望向对方。
“不管是依附特权的家伙,或者抱有不满的人们,都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会改变。只要能守护住现在的生活,百年以后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根本无所谓。与那些人为敌的你,是想一个人战斗吗?牺牲到这种程度,到底有什么意——”
“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一面以背后承受住熟悉的光芒,米妮瓦笃定地说道。她也明白,这样的选择并不合理。但白己想要的那只手,就在这道光里面。或许他们什么也做不到。或许他们只会得到边后悔边死去的下场。对米妮瓦而言,这大概是一项试验——试验渺小的自己,究竟有无资格介入世界的命运。
利迪的脸扭曲得好似要流出眼泪,他尽全力伸出了手。“米妮瓦,拜托你住手……!”听见对方如此挤出的声音,米妮瓦心意已决地抬起脸。
“我和你保证,我会寻找最妥善的解决之道。再见了,利迪·马瑟纳斯。我不会忘记你!”
利用自己大喊的气势,米妮瓦闭上眼,从钢筋上放开了手。才以为身体被飘浮感包裹住一瞬,利迪喊道“米妮瓦!”的声音便在转眼间远去,由耳边流逝的风声变成米妮瓦耳边唯一能听进的声响。穿过了甲板的破洞,由“迦楼罗”甩出的身体没被任何力量留住,卷进乱流的人影朝云海掉落而去。全身为冰点下的气流所摆弄,当米妮瓦感到吞下觉悟的身心逐渐结冻时,她正只身飞舞在高度五千公尺的天空。
米妮瓦没有坠落的感觉,但她也没有飘浮的感觉。如果硬要形容,她觉得自己正任凭身体随波逐流,混进剥落碎片的身躯正在气流肆虐间飞舞。现在她还不能死,还没到死的时候。和我感应到的一样,你应该也有感应到我才对。因为现在的你,是坐在能够增幅人类意识的机械上——无心间默念的话语在体内深处聚集成形,米妮瓦从中察觉到一阵脉动。那阵脉动变成由额头迸出的薄薄光芒,与笼罩周围的光辉力场共鸣后,被气流堵住的嘴巴实际发出了声音。
“接住我,巴纳吉!”
※
有阵声音化作鲜明的光纹贯穿脑袋,使得巴纳吉坐在驾驶舱的肉体一阵摇荡。仿佛被风从正下方扫过,他猛然回神地猛眨眼睛。
“奥黛莉——!?”
巴纳吉转头,用光剑抵挡住“报丧女妖”的光束勾棍。顺势让机体退到“迦楼罗”的机翼边缘后,巴纳吉望向从眼底稍纵即逝的云脉。没有错,她在叫我。熟悉的某条生命,正在呼唤着巴纳吉一个人。直率的思绪穿过厚密云层,跑进了他的身体。
巴纳吉没有选择的余地。止住呼吸,他踩下脚踏板。从“迦楼罗”机翼边缘蹬起的“独角兽”飞向虚空,并且在撕开光之力场的瞬间隐没于云海。
‘站住!’玛莉妲的叫声被掩盖在杂讯中,尽管“迦楼罗”的庞大躯体已从巴纳吉眼前远离,光束麦格农发射的光轴仍尾随赶上,掠过了“独角兽”身边。回转的机体成功避开飞散粒子,而巴纳吉则把思维凝聚到层层交叠的云底。高度五千,四千八百,四千二百。高度计的数值在视野边缘节节下降,奋力张开四肢的“独角兽”如箭一般地迅速朝地面降落。云层没过多久已不复见,一望无际的海面刚在眼前开展,主摄影机就捕捉了某个豆粒般大的物体。身上的飞行夹克随风哗啦啦地鼓动,细细的手脚微微发着抖,那道人影正从隆隆嘶鸣的大气中一直线坠落。
她在那里。猛然睁大的眼睛只注视着奥黛莉,巴纳吉握紧操纵杆。
“你办得到吧?独角兽!”
轰,很难说得上是不是咆哮的声响从机体深处涌上,NT-D的记号也随之发亮。受气流摩擦的白色装甲陆续挪移,急剧生成的低压一让大气中的水分凝结,“独角兽”立刻被爆发性产生的水蒸气包裹。额上独角开作V字,切开了周遭的白茫雾膜,外露的精神感应框体发出光辉的瞬间,获得“钢弹”外形的机体亦点燃全身喷嘴。伸展开四肢,“独角兽钢弹”扩大与空气间的阻力,并且在坠落速度抵销的过程中朝奥黛莉接近。
飞舞于风中的人影急速变大,捕捉对象的游标与荧幕上的影像重合。微微挪动手的奥黛莉让身体转向,那对翡翠色瞳孔半张着直视了巴纳吉。她没有昏倒。和飘在“工业七号”的天空时一样,希求生存的肉体就在巴纳吉眼前。巴纳吉原本想让“独角兽”伸手捉住对方,但判断这样会来不及的他打开驾驶舱。一面受到一起吹来的强风压迫,他将身体扯离线性座椅,一如当时地把手伸出了舱口。
(插图258)
奥黛莉的身影闪过眼前,飞进打开的驾驶舱罩形成的视野死角里,让巴纳吉无法看清。感应到巴纳吉的思绪,在意向自动撷取装置控制下的机体开始调节坠落速度。奥黛莉的身影再度进入视野,巴纳吉使劲从驾驶舱挺出身体,霎时间,他看见翡翠色瞳孔明显地回望着自己。在怦然鼓动的心跳催促下,就要被气流卷走的身体又更用力地伸出手。“独角兽钢弹”的两手也同时采取行动,两只手宛若捕捉网似地交叠后,便轻轻接住奥黛莉,把她的身体推向了驾驶舱。巴纳吉扶着舱门一股劲地伸长身子,彼此手指接触的一瞬间,他紧紧握住奥黛莉的手腕。
巴纳吉一口气将对方拉向身边,两人跌倒似地回到驾驶舱。用全身接住那纤弱的身躯后,坐回线性座椅的他先是将舱盖关闭,跟着又重新握起操纵杆。奥黛莉大口吸气,即使是隔着驾驶装,她用下巴贴在胸口的体温仍然可以传达到巴纳吉身上。她还活着,就活在自己的怀里。身心为之颤抖,想不顾一切紧紧抱住对方的冲动涌上心头,但巴纳吉明白情况并不允许。机体的高度已在三千以下。开展于眼底的尽是蓝海,没有任何地方能着陆——
巴纳吉打开节流阀,让主推进器全力喷燃。尽管高度大约拉升了一百公尺,却依旧是杯水车薪。就算可以抵消坠落速度平安落海,他也没有头绪之后要如何应对。要是跌入海沟,沉没的机体也有可能被水压毁。“巴纳吉……”奥黛莉挤出沙哑的声音求助,没多看对方的脸,喊道“我会想办法!”的巴纳吉正以全身知觉着坐在自己膝上的生命份量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奥黛莉,现在却只能坠落海中吗?巴纳吉懊悔地咬住嘴唇,就在手掌握着操纵杆颤抖的刹那——警报突然大作,放大视窗自动开启,显示了急速接近的物体。
眼熟的三角锥船体正破云而下。“‘葛兰雪’……!”用不着多听奥黛莉的声音,巴纳吉已先踩下脚踏板。“独角兽钢弹”的主推进器吐出长长的喷射烟,直朝着降落的“葛兰雪”跃起。全长一百二十公尺的船体逼近至眼前,当“葛兰雪”绕到抬升高度的“独角兽钢弹”正下方之后,巴纳吉立刻看到从甲板上挺出身子的“吉拉·祖鲁”朝他们伸出了手。
恰似人对人伸出援手那般,错身接触的两机紧紧交握住手掌。交由对方施力,被拖上“葛兰雪”的“独角兽钢弹”四肢碰到上甲板。“吉拉·祖鲁”把手绕到“钢弹”背后,艾邦叫道‘人我接住了!让船上升!’的声音随即在接触回路响起。船尾的推进喷嘴冒出火焰,“葛兰雪”一面加速一面抬起船首,开始在天空缓缓攀升。为了尽可能减低空气阻力,艾邦的“吉拉·祖鲁”迅速钻回舱内,同时间音速声震也让海面上溅起滔天大浪。
‘你没事吧,巴纳吉!?’
接在艾邦机后头,一让下半身滑入舱内,布拉特的声音即在驾驶舱传开。与奥黛莉对望了彼此,巴纳吉忘我地搂住她的肩膀,并且将全身的喜悦化为声音:“我没事!奥黛莉也和我在一起!”布拉特则不解地回道:‘奥黛莉?’
“是我。布拉特,让你们辛苦了。”
奥黛莉插入对话,使得无线电出现一阵发愣的沉默。没过多久,“咦,这个声音,不会是公主吧!?”拔高变调的人声马上在接触回路响起,巴纳吉与奥黛莉一起发出微笑。眼前发亮的翡翠色瞳孔突然带有鲜活感,巴纳吉这才心慌地缩回自己搁在对方肩膀上的手。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船长人呢!?’
“他还在‘迦楼罗’里头。请你把船开过去。”
‘别出难题了!要是让动作不灵活的“葛兰雪”接近对方,只会变成敌机的活靶。回收船长的任务就交给开德戴的贝松吧。’
“玛莉妲小姐就坐在你说的敌机上面!只要和‘迦楼罗’擦身而过就好了,请你把船开过去一趟。还有奥黛莉也要拜托你们收容。”
不等对方回话,一口气把话讲完的巴纳吉握起操纵杆。让“独角兽钢弹”在甲板上蹲下后,他先确认过气压才开启驾驶舱,跟着又让机体靠向了在一旁跪下的艾邦的“吉拉·祖鲁”。望着膝盖上的奥黛莉,巴纳吉微微点头。翡翠色的瞳孔中涌上不安,低语道“巴纳吉……”的奥黛莉把手放上他的肩膀。
“你刚才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
握着奥黛莉的手,巴纳吉直直看着对方开口。体温尚未完全恢复的指头微微在发抖,奥黛莉也仰望巴纳吉的眼。
“我好高兴。我想我总算明白,白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是你把我叫来的。”
“我还不是……”
“如果这种感觉是真的,船长与我的声音一定也能传进玛莉妲小姐的心里。我绝对会把她带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着,可以吗?”
舱门的另一端,单眼发亮的“吉拉·祖鲁”已将手掌伸来。看见大叫着“公主,请到这里!”的艾邦从驾驶舱露脸,奥黛莉再次望向巴纳吉。她硬将脸上的不安抹去,取回领导者的威严之后,她边说边站起身:“拜托你了,巴纳吉·林克斯。”忍住膝盖上突然变轻的失落,巴纳吉用眼神答应了对方。
“你要小心那团光涡。那阵魔魅般的光芒吸收了玛莉妲的伤悲,不断在扩增。正面迎接的话,你会被漩涡吞没。”
奥黛莉一边把脚跨向舱门,一边用静静地散发热流的眼睛直视巴纳吉。从用句遣词以及精准的洞察力,巴纳吉都能肯定那就是奥黛莉,回答“了解”的他关上头盔面罩。朝巴纳吉投注过确认的目光之后,奥黛莉一鼓作气跳向“吉拉·祖鲁”的手,并顺着引导站到MS甲板上。关闭舱门、也拉下驾驶舱盖的“独角兽钢弹”站起身,然后把头探出了气流盘旋的上甲板舱口。
随船身接近,自茫的云气流过眼前,而“迦楼罗”亦从云隙间逐渐露出身影。望着已有三分之一的引擎停止运作、处处更可见黑烟冒出的巨型机体,巴纳吉从手臂上卸下残弹所剩无几的光束格林机枪,让“独角兽”重新用左右手提起两挺四连装的长枪身。他有很多话想讲、很多事想问。为了不让任何人牺牲,也为了取得让所有人冷静下来面对问题的时间,他会把眼前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到。仰望着飘散危险气息地晃荡的薄薄光膜,巴纳吉在心底打定了要办妥一切的主意。
※
一度退去的压迫感,再次由脚边逼近。他人的思维正滔滔不绝且不负责任地强灌进脑里。无论怎么挥剑都斩不断,“钢弹”依然像亡灵般地持续站起,散发出压迫感——
“为什么,我没办法打倒‘钢弹’……?”
‘普露十二号,我们要更改效定让太空梭发射。由你担任护卫。财团的代理领袖在船上——’
亚伯特的声音在普露十二号被人埋下剧痛种子的脑中响起。低吟道“啰唆”的她打开头盔面罩,顺势从头枕的拘束器挣脱,趴也似地把身子弯向了仪表板。头痛的不适感阻塞血液运行,视野因而变得摇摇晃晃。普露十二号吐出苦涩的唾液,相对地被塞进嘴的则是班托拿开给她的锭剂。明明都不知道吞了几颗,头痛却一直不见缓歇。疼痛的讯号由脑髓传至脊髓,使得握在操纵杆上的指尖也跟着脉动。
把敌人——“钢弹”驱除,这才是自己应该做的。如此一来头痛就会停止。身体的不适也会消失。这样的理解化成信号闪过脑海,普露十二号擦去了嘴边的唾沫。她将意识凝聚在接近而来的压迫感上,让手脚与自己同化的“报丧女妖”架起光束步枪预备。漆黑机体喷涌出黄金色磷光,就在光芒力场扩张的瞬间,普露十二号又察觉有另一股异于“钢弹”的压迫感正从脚底冒出。
那架MS从“迦楼罗”后部甲板飞起,变形成waverider在“报丧女妖”周围盘旋了短短一阵,随即又变回MS型态降落于“迦楼罗”的机翼边缘。完全把“报丧女妖”搁置在意识之外,浓灰色的苗条机体望向眼底的云海,左右摆头扫视着。尽管我方机体的标识与“德尔塔普拉斯”的名称一同在放大视窗上浮现,但这些细节都与普露十二号无关。因为“德尔塔普拉斯”的护罩向内凹陷,整颗头部的构造也好似具备双眼,在她眼里看起来只像一架没有双角的“钢弹”。
“你也是‘钢弹’吗……!?”
普露十二号嘴里才叫道,光束步枪的枪口就转向了对方。连回避的迹象也没有,“德尔塔普拉斯”只顾把视线继续朝向云海。位于机体中的人类思维忽然闯进脑髓,使她搁在扳机上的手指一阵痉挛。
——米妮瓦,你跑去哪儿了?回答我。别丢下我一个人,别丢下我……
那道思绪有如杂讯般地搅乱了普露十二号的意识,她能感应到思绪的主人正在哭泣。恳求的“声音”变成不快的颗粒在头盖中乱窜,感到作呕的她因而施力在扣着扳机的指头上。
“只会哭哭啼啼的家伙别来捣乱!”
光束步枪发出闪光,麦格农弹的空弹壳随即由枪身排出。光束扫穿“迦楼罗”机翼,擦过了引擎区块,并且将“德尔塔普拉斯”的右臂轰飞吞入光膜。就在“德尔塔普拉斯”被冲击波弹开坠落的下一刻,“迦楼罗”的引擎区块也因为淋到飞散粒子而喷发引爆的火焰,又失去一道支柱的巨大机体顿时大幅倾斜。
失去平衡的“报丧女妖”跪倒在地,驾驶舱则响起亚伯特喊叫的声音:‘冷静下来,普露十二号!要是“迦楼罗”坠落——’区别不出是杂讯或人声的噪音折磨着脑袋,迫使普露十二号脱下头盔猛摔。一边为散开的长发感到心烦,她将意识凝聚到正牌的“钢弹”身上。自己得保护MASTER才行,这样的强迫观念正在脑中闪烁,正当她自问MASTER是谁的时候,另一道声音在无线电响起:‘玛莉妲,你听得到吗?是我,辛尼曼。’
“辛尼曼……MASTER?”
‘没错。虽然我讨厌这种叫法,但你就是不肯改。这很符合你顽固的作风,不过错的是我。因为我明明帮你取了名字,一直以来却只把你当成部下在对待。’
尽管说的速度快,具有述怀般份量的声音开始在鼓膜嚷嚷。霎时间,普露十二号与“报丧女妖”同步的视野忽然中断,她看见其他地方的景象扩展住眼前。这里是哪儿?她认得这里。MASTER宽阔的手掌递来一张照片,头发没像现在这样长的另一个白己把那拿到了手里。照片上能看到还只有三十多岁的辛尼曼,以及疑似他妻子的女性。用粗壮的手指指着照片中某个约五岁大的女童,他低声自白,自己有十年没看这张照片了。
要是她还活着,大概就和你差不多大了吧……对了,她的名字是———断断续续的语句在脑中炸开,更引爆剧痛的种子,从内侧压迫着脑壳。普露十二号拼命压着仿佛要裂开的头,从现实中唤道‘一起回去吧,玛莉妲’的声音让她张开了眼睛。
‘“葛兰雪”已经来了。公主也平安收容在船上。只要你回来,一切就能恢复原状。和我一起回宇宙吧。’
抽离伸进抽筋的头皮猛抓的手指,普露十二号望向缠上数根发丝的手掌。那是操纵“报丧女妖”的手,也是杀了许多人类的手。就连MASTER也被她杀了。为了排除对她百般压抑的人事物,并且向夺走“光”的世界宣战。没错,她杀了MASTER。被杀的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事情不可能恢复原状。就跟她体内无法再孕育“光”一样。
同时前进的“安克夏”散开队伍,朝接近的敌机张开火网。穿梭于火线的“葛兰雪”逼近“迦楼罗”,蹲跪在甲板上的“独角兽钢弹”则闪烁出牵制的光束。“……想恢复原状,根本不可能。”从干燥的喉咙里挤出声音后,普露十二号重新握起操纵杆。无视于无线电中叫道‘玛莉妲……?’的声音,她让“报丧女妖”面对从眼前接近的“钢弹”。
“事情没必要恢复原状。所有人都给我消失!”
爆发的情绪与精神感应框体共振,从机体发出的光芒化为涟漪,朝四面八方扩散。“迦楼罗”的装甲受冲击而外翻掀起,当其中一架“安克夏”被震波弹开的同时,从“葛兰雪”纵身跃起的“独角兽钢弹”也亮出光束勾棍。白色机体内含的精神感应框体绽发光芒,与“报丧女妖”的光波相互接触,从中感应到大叫“玛莉妲小姐!一的声音潜入身心,对方宛如强暴般逼来的思绪让普露十二号气炸了。猛冲的“报丧女妖”同样以光束勾棍硬拼“独角兽钢弹”的,某种异于粒子束干涉的光芒爆发,让“迦楼罗”的机翼产生果冻般的摇晃。
※
某种巨大物体变形的声音响遍头顶后,装甲正逐渐被扯开的咯叽声响便在空旷的MS甲板传开。光用“惨叫”二字已不足以形容这阵声响,发出临死哀号的“迦楼罗”大幅滑降高度,辛尼曼浮起的身体也因而撞向墙壁。
整块舱门被轰飞,甲板上开出巨大凹痕的机内正不断流失空气,持续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里,也夹杂乘员们杀气腾腾的鼓噪声。“退避到前方甲板!”“可能得全员逃离。先准备好逃生艇!”勉强听懂了杂乱交错的吼声,辛尼曼躲在悬架死角暗暗咂舌。毕斯特财团的人已经移动至太空梭。从这样的高度终究无法上宇宙,他们应该会以逃生为优先才对。一度恢复通讯的“葛兰雪”刚让“独角兽”降落,似乎又立刻从“迦楼罗”上方穿过,现在完全没有信息。他也联络不到德戴改上头的贝松,无论怎么呼叫,从无线电听见的只有杂讯。
杂讯透过“迦楼罗”的天线传进回路,每当光芒闪过机顶,收讯不良的状况便瞬间加剧,而亮光一消散,杂讯也就如退潮般地恢复平静。两架“独角兽”冲突催生出光芒,以及杂音。藉由接触回路,辛尼曼还能与黑色“独角兽”保持联系。把开始变薄的氧气吸进肺里,他朝无线电唤道:“玛莉妲!”但是却被突然冒出的激荡与巨响甩离地面。无线电也在跌倒时脱了手,趴在地上的辛尼曼连忙伸出手。这时候,从旁出现的男子伸腿踩住无线电,白头顶抵来的枪口则把辛尼曼压制在地。
“别让她再混乱下去。”
在枪口的另一端,抽搐着肥厚脸颊的男子咕哝般地说。即使沾上了煤灰,辛尼曼还是认得那张穿着毕斯特财团立领衫的脸——在他发动突袭的前一刻,这名男子正和一群身穿白衣的研究人员守在荧幕前。
“她已经不是新吉翁的人了。你早点放弃,逃离这里吧。‘迦楼罗’可撑不了太久。”
这个叫亚伯特的家伙,就是玛莉姐现在的MASTER吗?血液冲上会意过来的脑袋,辛尼曼低声喝道“你胡扯些什么”,并且隔着发抖的枪口狠狠瞪向亚伯特的脸。
“该马上滚的是你。我会把玛莉妲带回去。她不是你们所想的道具。”
用双手扶着的枪口抖得更加厉害了。眼前的男子并不习惯面对这种情况。尽管心里明白刺激对方不是好做法,辛尼曼依旧一口气把话讲完,然而对方回答“你讲的我当然懂!”时口气之激动,却大大出乎他所料。
“她才不是道具!她……”
一阵语塞后,嘴角扭曲的亚伯特脸上露出苦闷神色。怎么回事?当辛尼曼纳闷地皱眉的瞬间,喊道“亚伯特大人,快一点!太空梭要离开了!”的声音传来,一名全身是灰的白衣老人从视野边缘冒出。“喂,有人在叫你哪。”辛尼曼伸出下巴示意,而亚伯特则狠狠瞪了他,施力在握着手枪的两只手。布满血丝的四只眼睛相对,暗想“这下不妙……”的辛尼曼咬住嘴唇,此时由后部舱口照进来的光突然黯淡,只见亚伯特的身体顿时笼上阴影。
讶异地转向的眼中,映出的是身负推进器火光的黑色“独角兽”机体,紧紧纠缠在后的则是“独角兽钢弹”的白皑巨体。两架“钢弹”一前一后地闯入甲板,悬架被撞倒,喷嘴冒出的热流更在空旷的四周扩散而开。辛尼曼看见黑色“钢弹”倒下,跟着落地的手掌则压扁了原本站着的自衣老人。血肉当场四溅飞散,然而数十吨铁块相互冲突的撞击力与巨响又马上将其掩没,随后卷来的热风亦遮蔽一切的视野,肆虐于辛尼曼头顶。
被震开的工程车飞到半空,正好与高压空气的高压瓶撞上,使得爆炸的火焰喷涌开来。爆发的能量引起地鸣,也让趴在地上的辛尼曼感到腹部一阵激荡,待热流完全扫过,他才抬起头。亚伯特不见人影,只有两架“钢弹”在眼前踏响地板,正缓缓地准备起身。黑色“钢弹”为火光照亮,在海市蜃楼中浮现出与对峙对象“独角兽钢弹”酷似的样貌,而绽放金黄光芒的精神感应框体也如呼吸般地闪烁着。
机体袖口喷发出光剑的热能,使得窄道的扶手有如麦芽糖似地熔化扭曲。一面在烧灼皮肤的热流中遮着脸,辛尼曼大喊:“玛莉妲!”黑色的“独角兽钢弹”全然不顾脚下,阵阵后退的脚掌踩扁了翻倒的工程车。
※
被三十吨余的机体踩到身上,扁成一团的工程车发出哀号,然而这不过是大编制的交响乐团之中的钢琴的单音而已。亚伯特顽强地抬起撞在地板上的头,撑起身子的他,随后又为耸立于眼前的两尊巨人咽了气。
火势正在MS甲板延烧的当下,双眼发亮的“报丧女妖”与“独角兽钢弹”对望彼此,在壁面形成两道对峙的巨影。双方的精神感应框体都已减弱亮度,刻意不在接近时张开感应力场,会是机体在狭窄空间内自发作出的判断吗?凝神看着与火花难以分辨的磷光,发抖的亚伯特瘫坐在地,下一个瞬间,两机同时前进所排放的热能,便让他落得全身炙热的下场。等到亚伯特不禁用两手遮脸时,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已经响遍甲板,光束勾棍交锋的干涉波更于现场打下人工雷霆。
四道粒子束眼花撩乱地相互交错,飞散的高热粒子则化作光粉洒落四处。掉在两腿间的粒子陷入地板并发出熔化的声音,吓得亚伯特连忙后退数步。伸到后面的手掌碰到了别人的手,他一边咽气一边转向身后。被扯断的白衣袖子包裹着的胳臂,亚伯特能认得那是班托拿所长的手,但他无法断定。因为和裹在外头的白衣相同,被扯断的胳臂另一端没有躯体,地上只能看见一滩像是打翻红色油漆的血迹。
光束的飞散粒子掉进血迹,夹杂固体的深红中冒出了白色蒸气。似乎是肉烤熟的气味钻进鼻腔,光是这种刺激,就使得知觉麻木的亚伯特继续呆坐原地。无线电在腰际鼓噪着‘亚伯特大人,请你回答!太空梭马上要发射了!’的声音,亚伯特也充耳不闻,他只注视着“报丧女妖”在眼前上下移动的脚掌。直到玛莎歇斯底里地叫道‘亚伯特,你在干什么叩’的声音传进耳,他总算才想到要把无线电拿进手里。
‘我们要离开了。别再管那个检体。不管是机体或驾驶员,都只要再找替代品就行。’
麻痹的神经被发话声惊醒,亚伯特俯望手中的无线电。对方根本不明白。姑姑不只什么都不明白,也完全没意愿去了解——不,或许对她来说,其他人不过是随时都能被取代的存在。‘已经没时间了,你快点——’无视于继续呼叫的玛莎,亚伯特切换了无线电的频道。“普露十二号,是我,你的MASTER。你听得见吗?”一边出声,他仰望与“独角兽钢弹”交锋的“报丧女妖”。
“没必要回收机体了。将‘独角兽’破坏。赶快打倒那家伙,和我一起逃脱。留在这里的,只剩我和你而已。”
才挡开对手的光束勾棍,“报丧女妖”立刻伸手掐住“独角兽钢弹”的头部,将其重重抡向墙壁。撞击力道使得墙际的窄道变形,吊舱也在升降轴分解后急速掉落。限乘六人的铁笼砸在眼前的地板,迸发出火花,但亚伯特并没有从这幕光景中感觉到恐惧,他反而缓缓站起身。“报丧女妖”已经受NT-D控制,系统本身正因为精神感应框体产生共鸣而逐渐失控。驾驶员在发狂的机体中,也只是促使系统运作的装置而已,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声音能传进玛莉妲耳里。尽管亚伯特明白自己再多说也是枉然,称赞道“就是这样,好孩子”的他,依旧陶醉地注视着机械性挥舞光束勾棍的“报丧女妖”。千钧一发地躲过粒子束之后,“独角兽钢弹”奋力冲撞“报丧女妖”。“报丧女妖”一在倒下时举起勾棍,勾棍尖端擦过了白色机体,飞散而下的粒子宛如烟火般闪烁。
“如果是你,一定能打败‘独角兽’。这家伙是一切的元凶。只要将它破坏,通往‘盒子’的路就会跟着封闭。姑姑也只能放弃。就连我父亲……”
也会无可奈何地罢休,对吧?亚伯特不禁自问。错了,那个人才不可能收手,他阖上如此自答的嘴。即使事态变局,卡帝亚斯·毕斯特仍然会先思考下一步棋该怎么走,这就是他的作风。父亲厚颜地把过于坚强的本身当成比较基准,咬定弱者都是怠惰的分子。那个恣意妄行的男人弃自己儿子于不顾,反而将“独角兽”托付给侧室的小孩。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最先让齿轮失控的人是谁?是无法追随过于强势的父亲活下去,结果身心耗弱而死的母亲吗?还是在母亲死后背着亚伯特与父亲产生关系,甚至产下一子的侧室?或者是在侧室也离开身边后,就一头埋进开启“盒子”野心的父亲本身?官一称不得已才有意除去父亲的姑姑?帮姑姑实行计划的自己?
亚伯特想起父亲丧命瞬间的表情,那张绝望与怜悯不分伯仲的脸在脑海里浮现,使得忽然结露的情绪濡湿了视野。他在心里反驳。不对,错的人不是我。都是那家伙不好。那个巴纳吉·林克斯夺走了父亲,还将父亲打造的机体一起抢走,而且他连抢人东西的自觉都没有。那家伙的存在让一切都失序了
只要看着那家伙,就会让亚伯特焦躁。仿佛正被人嘲笑“你不成材”的自卑感,总会没来由地造成他的不安。要是他没出生多好。如果能和那家伙一样强——自己与父亲就不会出现决定性的绝裂、也不会深陷与姑姑之间的异常关系、更不可能亲手加害父亲。凝结的水珠满盈于眼眶,从脸颊上滴落,亚伯特将水痕擦去,把无线电拿到了嘴边。他将频道设定为公共回路,怒喝似地下指示:“散开在‘迦楼罗’周围的MS,听到呼叫后,就开始狙击‘独角兽’!”然后,他在湿润的视野中重新捕捉白色的庞然巨体。
“对方正在‘迦楼罗’甲板内与友军机交战。你们要趁它动作停止的瞬间狙击。”
亚伯特一手拿着只有杂讯闪过的对讲器,同时也让整张脸暴露在迎面扑来的热流前。新滴在脸上的水珠受热蒸发,狞笑的他扬起了嘴角。在亚伯特眼里,精神感应框体的亮度有增无减,白色恶魔依旧想将“报丧女妖”逼疯。我不会再让你夺走任何事物。玛莉妲将会击败你。坚强、温柔、飘邈有如母亲的独一性命将会击败你,为所有事情作清算。我已经不需要姑姑,也不需要父亲了。待在这里就行。直到“报丧女妖”将你劈开,为我赶走没有出路的黑暗之前,我都会待在这——
咯哒咯哒地传来的小幅震动窜上双脚。太空梭的喷射舱似乎已经点火,如此判断的理性被肆虐的热风吹散,而亚伯特只是继续望着狮子与独角兽互相冲突的身影。挂在毕斯特家的织锦画图样与眼前景象重叠,为色泽昏暗的火焰更添一层阴郁。
※
如果是从空气稀薄的一万公尺高空,那股动能的确可以将大型太空梭射上宇宙。匹敌太空梭全长的火箭引擎喷出火焰,才在空中拖出广而长的喷射烟,悬吊于机翼的太空梭随即从拘束具被卸下。太空梭最初只是缓缓行进,脱离“迦楼罗”机翼的同时,眼看其速度越变越快,待射出十秒后就已穿透了音速的屏障。
冲击波的涟漪从“迦楼罗”鼻尖扩散而开,在圆锥状的冲击锥包裹下,太空梭渐渐远去。尽管承受着浓密的大气阻力,船身仍以“迦楼罗”本身的速度作为后盾,经过反覆加速又加速之后,喷射烟立刻在云海上留下了长达十数公里的轨迹。
就在“独角兽钢弹”扳开纠缠在怀里的“报丧女妖”,准备重整体势时,巴纳吉被那阵声音与震动吸引掉一瞬的注意,由下捞起的粒子束砍穿光束格林机枪的枪身,让他暗暗咂舌。巴纳吉抛下右手枪身被熔断的格林机枪,并且用左手的光束勾棍抵挡陆续攻来的斩击。自动反应的脚跟以倒钩抓住甲板的接合孔,尽管此举让机体得以站脚,但在不安定的姿势下实在难与对方抗衡。甲板忽然倾斜,着火的工程车与倒塌的钢筋被甩往右翼方向的舱壁,
“独角兽钢弹”随后也重重撞在背后的悬架上。
“地板倾斜了……!?”
不见倾斜有恢复的迹象,大量碎片正从偏了近三十度的甲板滑落。是太空梭发射造成的影响。为了与原本悬吊着太空梭的左翼取得平衡,右翼下方的平衡舱已经展开,却因为开合结构故障而无法收纳至机身。结果机体便在发射出太空梭之后失去平衡,“迦楼罗”整体目前正朝右侧倾斜。险些两两摔倒的机体站稳脚步,而“报丧女妖”更先将光束勾棍的尖端指向“独角兽钢弹l巴纳吉为回避而让机体扭身,窜过驾驶舱的冲击使他心头一凉。
悬架的拘束具勾住了白色机体的肩膀。当巴纳吉理解到时已经迟了,直取驾驶舱而来的光剑逼近面前,就连闭眼睛都办不到的他直视着光剑。到此为止了吗?他根本没有空闲自间,臼齿正因为滚沸全身的悔恨咬牙作响时,直逼眼前的光束剑锋赫然静止于刹那。
‘玛莉!’
同时间,机体的集音装置拾取到一阵浑厚的男性嗓音。巴纳吉微微转了僵住的脖子,口中重复着“玛莉……?”的他,立刻隔着荧幕画面,在“独角兽钢弹”的头部旁捕捉到辛尼曼立于残存窄道上的身影。
从扭曲变形的扶手边挺出了身子,那道穿着驾驶装的身影在呼唤过“报丧女妖”的驾驶员之后,又沿着“独角兽钢弹”的肩膀一路溜到腹部的驾驶舱盖。巴纳吉再度回望在极近距离下荡漾的光束剑锋,喊道“船长,这样太胡来了!”的他让机体将右手举至胸口。
辛尼曼由驾驶舱盖滑下,然后连滚带摔地落到“独角兽钢弹”的手掌,扶着足以用双手环抱的巨大手指,他站起身。‘玛莉。你的名字应该是玛莉才对。’反覆大叫着,辛尼曼仰望“报丧女妖”的脸上完全不把其他事物放进眼里,巴纳吉只能愕然地俯望他的背影。
‘我一直想叫你玛莉,却没叫出口。因为我太胆小了。我害怕又失去重要的人,
才会放弃任何能到手的幸福。回去吧,玛莉。和爸爸一起回家。’
辛尼曼张开双臂,在“独角兽钢弹”的手掌上叫道。逼近到极限的光束勾棍好似随时要将他烤焦,以武器戒备的“报丧女妖”抛来沉默的目光。折服在无法插手、也不该插手的气氛下,巴纳吉屏息守候对峙的双方。“报丧女妖”的身影显露在光束刃造成的海市蜃楼中,“钢弹”的脸孔仿佛正在哭泣。
※
‘……我明白,现在讲这些都太晚了。如果你没有回去的意思,也无所谓。一起留在这里吧。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让我失去了。’
背靠悬架的“钢弹”手掌上,有个张开双臂的男人持续仰望着普露十二号。那黑色的眼睛化作异物钻进脑里,使观者感觉到剧痛的种子再度萌发,她用两手按住了脉动的太阳穴。
“这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爸爸、家,这些字眼都与她无缘。眼前的男人并不是父亲,而她也不可能有父亲。这男的是MASTER。尽管讨厌被那样称呼,他在过去还是一直扮演着MASTER的角色。剧痛的脑袋开始寻思。我和他一样,不敢踏出那一步。我不认为自己这种被玷污过的人,能取代他丧失掉的“光”。所以我才会固守于指示者与棋子的关系,打算让彼此减缓丧失的伤痛——所以,又如何?我究竟在想什么?
‘别让他唬住,普露十二号!你的MASTER是我,快打倒“独角兽钢弹”!’
哭叫般的声音闯进意识,普露十二后转向背后。倾斜的甲板一角,可以看见亚伯特的身影就待在倒塌变形的吊舱旁边。隔着烧起来的钢筋,放大视窗照出了那张手持无线电的圆脸,对方正用蕴含依赖神色的目光直视自己——与眼前流露出包容力的男子互为对比,那对眼睛让她感受到加注而来的沉重压力。
‘我能拯救你,而你也能拯救我。回想起来,“钢弹”是敌人。只要打倒那家伙,一切就结束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和自己一样怀有缺陷的那对眼睛,正湿润地散发出热情。“‘钢弹’是,敌人……”口中如此低喃,普露十二号将目光转回正面的“独角兽钢弹”。MASTER在那里,辛尼曼正对她张开双手。对方就在“钢弹”掌中等着自己——不,不对。那不可能是MASTER。MASTER已经被她杀了。她憎恨从自己体内夺走“光”的这个世界,为了挥别一无所有的自我,她已经亲手扭断了MASTER的脖子。
机体将喷发光束的右手抽离,并且瞄准那个张开双手、有如被钉上十字架的男子。开口时尽会让我迷惑的家伙!就在普露十二号打算连人将“钢弹”一同刺穿,正把瞄准的游标对准毫不退让的男子时——机体背后的火势又再加剧,她看见面前的墙上浮现一道巨大的影子。那道影子掩盖了陷进悬架的“独角兽钢弹”,淡墨色的人影扩散在整面墙上,生有V字双角的头部轮廓正如热气般摇曳。
“‘钢弹’……?”
让机体抽身,普露十二号望向背后。后面并没有“钢弹”摇晃的黑影与“报丧女妖”出现同步的动作,回望了将视线转回壁面的她。那双手、那双脚、那副胴体,宛若魔魅的轮廓正和“报丧女妖”用一点不差的动作蠢动。
“我操纵的,是‘钢弹’……”
普露十二号放开操纵杆,用手摸了自己的脸。火光将“报丧女妖”照亮,“钢弹”的影子正弹射在墙上。意思是,我也坐在“钢弹”上吗?我就待在敌人体内,敌人就待在我的体内?杀害姊姊与妹妹们的敌人、夺走“光”的敌人。赶不去、抓不着,永远存在于我体内的敌人。
我自己,就是敌人——
有条蛇正在她脑中挣扎蠕动,使得剧痛的种子陆续引爆。她的身心逐步分裂。之前衔接于心的理念已然断离,与机体相通的血肉渐渐收敛为无力的皮囊。我的敌人就是我。我想恨的、想杀的,都是无法守住“光”的自己。某人的声音在脑袋深处响起,普露十二号当场发出惨叫。她的身体弓起,眼睛也睁到最大。闪烁于摇晃视野中的框体光芒、无数的警告视窗一并映于眼底,骤然熄灭的NT-D标志则化为残像,烧烙在网膜上。光束勾棍的光刃顿时消灭,精神感应框体的光辉也黯淡下来,随后“报丧女妖”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一般,跪倒于现场。
扩张的框体开始收缩,挪移闭锁的装甲完全掩盖了感应框体的光芒。头上双角向中央收来,在双眼被包覆的同时,失去“钢弹”形体的巨人瘫软地向前倒下。“报丧女妖”直接靠到“独角兽钢弹”身上,停止活动的机体白动开启了胸部的驾驶舱盖。普露十二号被扯离线性座椅,与机内保持正压的空气一起向外流出。
没有力气、也没有空档保护白己,普露十二号的身躯穿过舱门,摔落在“独角兽钢弹”的装甲上。到处撞伤的她,最后是倒在腰部前方的装甲,并且和“报丧女妖”闪烁于头顶的复眼感应器对上了眼。无用的零件已经排出,黑色“独角兽”似乎很满意,面罩里的双眼悄悄暗下,机体恢复成一尊钢铁巨块。头痛欲裂的苦楚,以及撞伤的疼痛都已从意识远离,普露十二号也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玛莉妲!”
浑厚的声音立刻传来,使得差点淡出的意识产生摇动。是辛尼曼吗?MASTER正在叫我。普露十二号——玛莉妲睁开眼皮,左右转动着无法对焦的眼珠。有个穿驾驶装的男子从“独角兽钢弹”的指隙中钻出,能认出是辛尼曼的那道身影,正朝着她滑下来。对方尽全力伸了手,只眷顾她的黑色眼睛则在头盔底下冒出光芒。将自己从阴暗地下室拯救而出的,就是那只散发实际体温的手……父亲的手。在意识朦胧间低语出口,玛莉妲疲软如烂泥的身躯开始挣扎。她抬起沉重的手臂,指尖颤抖地伸向了好久不见其容貌的辛尼曼。
‘住手!普露十二号!回驾驶舱去!’
“报丧女妖”的驾驶舱仍未关闭,从里头冒出了近似哭喊的尖叫声。是谁的声音呢?想思考脑袋却无法好好运作,玛莉妲勉强撑起无力的上半身,却在背后感应到忽然扎向现场的杀气。她迅速回头,当日光转向后方舱目的刹那,她瞧见被推进火光包裹的圆盘型机体飞进了甲板。
一面抵抗从“迦楼罗”外流的气压,“安克夏”成功穿过后部舱口,并且让瞬间变形为MS的机体踏稳在甲板上。敌机两臂的光束炮瞄准了“独角兽钢弹”,发觉辛尼曼还愣站在原地,叫道“快避开!”的玛莉妲顺势转身仰望“报丧女妖”。双眼一度熄灭的光芒从缝隙中闪过,拾取到玛莉妲的念波,机体马上举起光束步枪。麦格农弹壳被排出、“安克夏”的炮口吐出MEGA粒子,两件事几乎发生在同时。
麦格农弹的光芒膨发笼罩住“安克夏”,当爆发的机体被轰出舱口外时,在另一方面,交错的光束轴也直击在“报丧女妖”的侧腹上。爆炸性膨胀的光芒将视野染成全白,承受这股热波的玛莉妲连思考都来不及,身体已经被卷到半空中。飞散粒子如烟火般地扩散开来,丧失重力感的身体亦不知被几道冲击穿过。玛莉妲有间到肉烤熟的气味,那就是她最后的知觉。全白的光芒一转为火焰的色泽,从未体验过的沉重黑暗便扑上玛莉如一全身,使她失去了意识。
※
混在燃烧的碎片之中,玛莉妲纤弱的肉体飞舞在半空。长发宛如着火般地散开,在她摔落眼底甲板的前一刻,横向冲出的辛尼曼接住了她的身体。两人从前侧装甲滚落,就摔在机体的大腿部位。一边留意不让他们跌落,巴纳吉推开“报丧女妖”,让“独角兽钢弹”举起左腕的光束格林机枪预备。将意识凝聚在后续出现的杀气上,他望向后部舱口。第二架“安克夏”已从散发余热的舱口降落,装备于前臂侧边的光束炮就指着巴纳吉。
“这些家伙……!”
光束格林机枪的四连枪身开始回转,连续射出的MEGA粒子弹直击在“安克夏”身上。先是右臂连炮身一起被轰开,“安克夏”接着又让光弹射穿左膝,一面从身上弹孔冒出黑烟,机体重重倒向后方。敌机直接被甩出舱外,逐渐让外头怒涛汹涌的云海卷去。巴纳吉吐出憋住的一口气,打开了驾驶舱前方的舱口。
有两道趴倒的人影挂在膝盖装甲的突起处。巴纳吉从驾驶舱挺出身子叫道:“船长!”话才出口,趴在玛莉妲身上掩护她的辛尼曼就有了反应,巴纳吉在安心前又赶紧坐回线性座椅。透过操纵杆,他让“独角兽钢弹”把右手垂到两人身旁。蹒跚起身的辛尼曼抱起玛莉妲,在他让瘫软不动的苗条身躯躺上手掌之前,新的爆炸声又响彻于甲板。
接着巴纳吉等待中尼曼攀上机体,再以右手将两人送到驾驶舱前。为了先把伤患抬进机体内,他一度离开驾驶舱,然而玛莉妲被辛尼曼抱在怀里的模样,却让他不禁倒抽一口气。
玛莉妲的脸孔沾满血迹与黑灰,全然不见以往的端正。驾驶装上还能看到被飞散粒子贯穿的零星痕迹,左侧腹的伤口已经裂开,不过目前似乎还没有出血。大概是皮肤被高热粒子烧伤,连带堵住了伤口。巴纳吉没有勇气去想像驾驶装破洞底下的状况,就在身体不白觉地后退时,辛尼曼怒斥“别在那拖拖拉拉!”的声音一让他肩膀一阵颤抖。辛尼曼满布血丝的双眼,正杀气腾腾地直视巴纳吉。
“终于把人救回来了。要是在这里捅出娄子让她没命,我可不饶你。”
辛尼曼熏黑的脸颊上,有道水珠流过的痕迹。对于踌躇一瞬的自己感到羞耻,巴纳吉一声不吭地把手伸向玛莉妲。两人合力将玛莉妲抬进驾驶舱,然后巴纳吉让以膝为枕的辛尼曼坐到线性座椅旁边。关闭舱门,他操纵“独角兽钢弹”起身,并跨过倒地的“报丧女妖”走向后部舱口。“请小心不要被线性座椅夹到。”对于巴纳吉的关心不做回应,辛尼曼好似抱婴儿似地紧拥玛莉妲,脱下头盔的蓄胡脸孔则静静地继续望着前方。
高度下降,“迦楼罗”目前已完全没入云海。舱口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整片白茫,尽管再没比这更差的视野,能让敌机难以侦查肯定是一项福音。“贝松,我们救出玛莉妲了。现在要搭‘钢弹’逃脱。你能来接应吧?”看着一旁的辛尼曼对无线电呼叫,巴纳吉让机体靠近半已崩塌的舱口。将仅剩一挺的光束格林机枪换到了右手,巴纳吉在云海中寻找德戴改的机影,这时他突然注意到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脚边的人影。
是亚伯特。穿着变得破破烂烂的立领衫,他半已茫然地仰望“独角兽钢弹”,隔着放大视窗看到那张熏黑的圆脸,疑惑着“他没搭上刚才的太空梭吗?”的巴纳吉同样一阵愕然,操纵杆只被紧握一瞬,他再度开启驾驶舱盖。
因为此举,刚要恢复正压的驾驶舱空气开始外流,辛尼曼怒斥:“喂,搞什么!?”我哪知道。巴纳吉在心中朝对方吼了回去,他让“独角兽钢弹”蹲下身,又把机体的左掌垂到亚伯特眼前。用肉眼可以俯视到亚伯特显得疑惑,露出了却步的举动,巴纳吉倾全身力气朝他叫道:“上来!”
“待在这只有死路一条!快点上来!”
亚伯特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数度猛眨的眼睛将目光紧盯在巴纳吉身上。“别理那种人!”背对着如此大骂出口的辛尼曼,巴纳吉凝视呆站住的亚伯特。甲板深处连续传出爆炸声,立领上衣亦随风压翻飞。燃烧的碎片掠过舱口外,黑烟将亚伯特的身影掩去了短短一瞬,随后表情突然扭曲的他又把目光抛来。
“……开什么玩笑。”
不知道为什么,那道声音巴纳吉听得很清楚,他感到一股寒意。亚伯特拔出插在长裤里的手枪,开口驳斥。
“你哪有资格救我!”
子弹毫不犹豫地射出,驾驶舱门口闪过命中的火花。比起金属撞击的尖锐声响,针对自己的激情更能穿透身心,巴纳吉紧紧靠到线性座椅上。
“为什么你……!”
“你就是不幸的元凶。你夺走了一切。不管是父亲、‘盒子’、玛莉妲、所有东西,所有东西都被你……!”
哽咽的声音闯进耳朵,清脆的枪响让子弹命中声在舱门周围连续响起。一发子弹擦过舱门、掠过头盔命中了头枕,巴纳吉栗然回望亚伯特。他随即被怒喝自己名字的辛尼曼揪住手肘,双手也被迫重新握起操纵杆。追在起身的“独角兽钢弹”后头,子弹命中的火花反覆猛叩机体的腹部。
“你这怪物!谁会甘愿让你救!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
亚伯特那张被汗珠与泪滴沾湿的脸,已经消失在舱门的另一端。背对那道紧追不舍的视线,巴纳吉屏住呼吸,让机体移动。人会如此地憎恨另一个人。即使他们是起自同源的生命……不,就因为起自同源,更加深了这层憎恨。怀抱着这股令人胆寒的实际体会,巴纳吉将视线转向翻涌的云海,停止所有思考的他只顾让“独角兽”钢弹飞翔。
与爆发的熏烟一同被后部舱口吐出后,机体在转眼间成为重力的俘虏。一面目送立刻从眼前消失,消失在层层云幕之中的“迦楼罗”,巴纳吉同时也在对物感应器搜寻德戴改的反应。倾斜的“迦楼罗”陆续投下逃生艇,无数反应正在感应器闪烁。前方舱口也发射出貌似SFS的飞行器,里面八成载着逃难的成员。看着逃生艇打开降落伞,渐渐坠入海上,巴纳吉从感应器捕捉到某个反其道而行、正急速上升的机影。运用推进器喷射以及AMBAC机动协调姿势,他让自机的坠落预测曲线与机影的航道重合。几秒后,德戴改的扁平机体立刻从云隙间现身,接住了将推进器点燃一瞬的“独角兽钢弹”。
巴纳吉压低降落在平台上的机体姿势,并且要“独角兽钢弹”伸掌紧抓接合柄。委身于德戴改直接加速上升的过程中,光束的轴线掠过机体上方,巴纳吉对于完全没有感应到攻击的白己有些愕然。他连忙想将德戴改的操纵权移转到自机这边,但辛尼曼吼道“别管敌人!直直开向‘葛兰雪’!”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巴纳吉猛甩牵挂着亚伯特的头,用后方摄影机捕捉到一支急速接近的“安克夏”编队后,他用格林机枪朝背后连射进行牵制。
圆盘状的机影顿时散开,消失在云中。德戴改趁隙持续攀升,机体冲破掀涌的雾霭来到云海上方。几乎在同时,眼底的云海翻搅生波,巨大的阴影刚从云气底部冒出,破云而上的三角锥船体随即占满了巴纳吉的视野。宛如一艘潜水艇,逼退云层浮起的“葛兰雪”划穿气流,逐渐展现出全体。听到辛尼曼喃喃自语“很好,时间抓得一点不差。”的声音,巴纳吉重新俯望在脚下齐头并进的“葛兰雪”,两者相对速度一致的瞬间,他踩下脚踏板。
“独角兽钢弹”从德戴改的平台上蹬起,被气流吹跑数十公尺后,机体攀附到“葛兰雪”的上甲板。巴纳吉将光束格林机枪挂到手臂的基座,机体一只手抓稳了甲板上的握柄,另一只手则伸向头顶的德戴改。要是不将德戴改拖向船体,把降落用的钢索绑到“葛兰雪”上头,就没有其他手段能让贝松上船。速度是零点六马赫,用“独角兽钢弹”的手勉强能把德戴改拖过来降落,但追兵会不会顺势赶上?在巴纳吉思考的刹那,MEGA粒子弹的光芒连续闪过蓝天,受冲击波摆弄的德戴改大幅倾斜了机体。
装备于圆盘两侧的光束炮朝大范围开火,两架“安克夏”组成的编队由云底上升。一边将千伸向上浮的德戴改,巴纳吉叫道:“振作点!让机体安定下来!”然而夹杂杂讯的无线电却传来‘不必管我!’的吼声,巴纳吉握在操纵杆上的手随之紧绷。
‘保护好船长和玛莉妲!我之后会——’
格外剧烈的一阵杂讯闪过,头顶则有闪光冒出。那团火球瞬间就被吹到后方,然后爆炸,德戴改碎散的模样都烧烙在后方摄影机的视窗画面中。“贝松先生……!”巴纳吉如此叫着,但没有声音会回覆他,爆发的火球转眼间便已远去。两架“安克夏”穿过黑烟紧迫而上,并且毫不厌倦地发出光束的轴线。”
巴纳吉咬紧牙关,不做保留地将光束格林机枪的残弹全砸向敌机。打算追向散开的两机,巴纳吉就要让机体起身,而辛尼曼低声说道“布拉特,用最大航速”的声音使他脑袋冷静了下来。
“没时间让‘钢弹’停进船里。直接用全速冲。把追兵甩掉,开上宇宙。”
抱着玛莉妲的手加强了力道,辛尼曼面朝前方的脸压抑着愤怒。获得的与失去的,辛尼曼心中同时承担着两者的份量,偷看过他的表情,巴纳吉又俯望极尽安祥地睡在他怀中的玛莉妲,此时一道巨大光芒在后方炸开上让巴纳吉讶异地抬了头。
某道光源从正下方照亮云海,接在雷霆般闪过的亮光之后,又出现沉沉巨响回荡于蓝天。大概是“迦楼罗”炸毁了。巴纳吉让机体躺倒在“葛兰雪”的甲板上,即使无法日睹云底下产生的爆发,他依然持续注视着后方摄影机照出的光芒。摇曳的红黑色光芒浮现于云海一角,转达了巨型机体面临的末路。“葛兰雪”一开始加速,那阵光芒也立刻从眼底远离,直至进入船体的死角而消失于视野。
哥哥。在心里编织出这个不带任何真实感的字眼,巴纳吉关闭了视窗。反刍着大概会永远在内心留下痕迹的血亲面容,他用全身承受住迎面扑来的G力,视线则转向开展在眼前的蓝天。仿佛若无其事地沐于闪亮的阳光中,全力运作三具引擎的“葛兰雪”驱驰过高空。湛蓝更甚天空的海面从云层间现出踪影,默默日送了驶离地球的一艘船。
※
厚密的云层微微开了缝,阳光有如剑一般地扎向地表。这道光照亮了特林顿基地黑烟弥漫的瓦砾群,也照出“拉·凯拉姆”主炮遭击毁的前方甲板,一般舰桥的舷窗于是被温暖的阳光所注满。
“得到确认了。‘迦楼罗’已经坠毁。”
将通讯长递来的电报拿在手,梅蓝开口。战斗平息刚过一小时,他原本为了应付反应迟钝的特林顿幕僚而一直挑起的眉毛,现在才总算能慢慢取回平时的和缓。“据说机长以下的乘员几乎都已平安脱困。”听着背后如此传来报告,布莱特重新转向正面舷窗。一边吉涩地俯瞰受直击而余热未散的第二主炮,他头也不回地问道:“‘葛兰雪’呢?”
“据称已经逃脱了。从加速的状况来看,应该是打算直接飞上宇宙。‘独角兽’也和他
语带深意地把话说完后,梅蓝站到布莱特身边。即使丧失“迦楼罗”是在预料之外,大致而言,局面肯定还是照布莱特期待的方向在演变。只简单回应一句“这样啊”,布莱特将手摆到舷窗下缘,审视起座落在战舰右舷方向的基地状况。无视于从云隙照下的和煦阳光,特林顿基地展露出的模样,只能用整片狼藉来形容其惨状。
设置于基地中央的司令塔至今仍冒着黑烟,周遭更有洒水车与云梯车团团包围。兵舍半已化作山一般高的瓦砾,抢救先还者的作业还在继续,救护班的四轮驱动车频频奔走于基地四处。之所以会看到车辆蛇行,八成是驾驶者为了要闪避路面的窟窿或裂痕。由上空撒下的MLRS小粒散弹,使得堪称路面的路面全被轰碎,为基地全体留下了短时间内无法抹灭的伤痕。在这种情况下能自由行动的则是MS,“拉·凯拉姆”的“杰斯塔”同样被派往救援,由舷窗可以瞧见它们协助撤除瓦砾的模样。搬运烧焦的吉翁机残骸时,同样也是由它们一枝独秀,这样说其实并不为过;像在滑行跑道上造成放射状焦痕的爆发中心点,就有两架“杰斯塔”正在撤除某具能认出是德姆型MS的残骸。
据说沿岸地带也是类似的情状。基地守备队遭受毁灭性损害,而另一边的吉翁阵营同样受到了相当于全灭的打击。吉翁残党原本应该会舍弃基地苟活,却抱着战死的决心前来发动攻击。就算有机体能侥幸存活,那些人今后又该何去何从———徒然思考着这些的布莱特大叹。俯望在肩头喷印三连星标志的“杰斯塔”,脑里想到奈吉尔上尉那张脸的他朝梅蓝开口:“也把状况告诉MS部队。”
“听到现状以后,提议要追击的那伙人应该也会放弃。”
主张要搭喷射座追击,并且在舰桥争辩了好些工夫的正是三连星众人。被“独角兽”轻易打发掉的滋味,或许真的很令他们不好受,就连平时冷静的奈吉尔也一直不肯罢休。只身离去的利迪少尉同样叫人头疼,真年轻哪……一边用老人家一般的感想为事情作结,布莱特感觉到副长答覆“是”的语气不甚干脆,他瞥向对方。留意着其余舰桥要员的眼光,梅蓝提出疑问。
“那群人……能把事情办妥吗?”
梅蓝走近舷窗,眯起的眼睛望向了天空。依循对方的视线,布莱特回答:“我们可以做的只有这些。”
“相信他们吧。接下来只好靠那群人的运气了。”
梅蓝继续沉默地仰望天空。正逐渐冲上宇宙的“那群人”,以及在轨道上等待对方的“另一群人”。幻想着双方在天空和宇宙的夹缝相会,布莱特毫不厌倦地仰望泛光的云层。他已经完成了能办到的事。往后全都要看他们的运气了。被“钢弹”吸引,而又透过“钢弹”相系在一起的舰与船——但愿他们能够顺利。要突破已有多方盘算纠结而进退不得的事态,只能靠人类握有的可能性之力。那个叫巴纳吉的少年,则是从本能就明了那股名为“调和”的力量。
拜托你了。望着流动不止且从未停下的云层,布莱特握紧搁在窗缘上的手。昙花一现的阳光立刻被掩没,厚密的灰云从头顶笼罩了拴住在地上的“拉·凯拉姆”。
※
舰尾的着舰甲板已经扭曲成直角,仿佛要遮蔽后方主炮似地紧贴着战舰底部。舰尾中央的主推进器往后方开展,当减速伞显露在喷嘴周围后,“拟·阿卡马”便已做好冲入大气层的准备。
“减速伞,准备完毕。”
“反向喷射六十秒前。全舰,逆加速防御。”
接在航宙长之后,美寻紧张的声音在舰桥响起。奥特戴上太空衣的头盔,手则紧紧抓稳了舰长席的扶手。尽管他在其他战舰有过相同经验,但在“拟·阿卡马”上头使用减速伞,这还是第一次。环顾舰桥要员穿上重装太空衣的背影,奥特舔了干涩的嘴唇,朝侦查长提问:“目标的动向呢?”
“现在高度,九十八公里。航道安定,但尚未达到脱离大气层的速度。接触预测点,误差修正为负八。”
“和布莱特司令预估的一样吗……好,继续发出通讯。本舰现在将接近热成层上部,并用拖曳索吊起上升中的目标。各乘员留意战舰的高度与速度。要是涉足太深被重力抓住,可就逃不出大气层了。”
倘若变成重力的俘虏,凭“拟·阿卡马”本身的推力并无法重回宇宙。紧张的复诵声有一半没被奥特听进耳,隔着窗户,他望向几乎呈水平的地球轮廓。距离布莱特司令突然捎来信息,还不到两小时。虽然全体乘员慌忙做好了准备,也像这样在感应器捕捉到目标,坦白讲奥特至今仍体会不到真实感。目标的船影变得越明确,他越狐疑自己是否被上司摆了一道。如果感应器的光学修正数据确实无误,那艘船就是——
“是‘葛兰雪’——‘带袖的’旗下的伪装货船。”
蕾亚姆似乎也抱有相同的疑虑,她独白般地开口。听见这句,奥特望向站在旁边的高个副长。
“不会错。那就是曾经从‘工业七号’尾随到我们后头的船。这样好吗?”
“没什么好或不好,这是布莱特司令直接下的命令。我们只能照办。”
“这样吗……”
“再说,不管被交到头上的到底是什么任务,有事能做总是好的。”
比起幽灵一般地继续绕着地球打转,这已经好太多了。蕾亚姆回望勉强挤出笑容的奥特,嘴角微微松缓的她从地板蹬起。同样是无处可依地度过了两个礼拜多的伙伴,副长自然也能理解漫无目的地持续杀时间的苦处。不论接下来有什么事会发生,总比无事能为的空虚来得像样。尽管内心自暴自弃地嘀咕着,奥特却发现,自己实际上已经放松许多,他把微微苦笑的脸转回正面。蕾亚姆就座后,航宙长报告“反向喷射,十秒前”的声音响彻舰桥。开始倒数计时的“拟·阿卡马”,正无声无息地绕行在一片寂静的地球低轨道上。
倒数归零的同时,逆喷射的推进火光齐头点燃,来自后方的G力扑向了煞停的舰内。眼看战舰的速度逐步减缓,脱离轨道速度的船体高度也开始下滑。姿势协调喷嘴冒出闪光,“拟·阿卡马”稍稍抬起只剩一边的弹射甲板,准备以舰尾朝下的态势朝地球降下。
渐次提高浓度的大气缠绕住舰体,位于加速过程的舰内咯咯作响并产生摇晃。降至高度一百五十公里以下之后,白皑的外部装甲明显变得热烫发红,促使与高度计连动的减速伞系统展开运作。围绕于推进喷嘴外的装甲一弹起,巨大气囊便从中爆发性地膨胀开来,将“拟·阿卡马”的舰尾包得密不透风。胀成研钵状的巨大气囊,构成了一道直径两百公尺余的减速伞包裹舰尾,发挥出抵销大气阻力的作用。
研钵底部不断喷出高压空气,让舰尾得以阻绝烤热气囊表面的大气摩擦热。一面靠尾端张开的伞面隔断稀薄大气,“拟·阿卡马”进一部潜入大气深处。滞留于热成层的大气越来越浓,包裹舰体的冲击锥在大气圈上层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尾巴。
※
‘你说“拟造木马”发来了电报!?’
才踏进舰桥,就有浑厚的吼声传进米妮瓦耳里。询问事态的声音被米妮瓦吞进嘴,呆站在当场。对她的来到不予理会,坐在航法士席上的布拉特怒吼回应:“对方正展开减速伞下降。照这样下去,我们会跟‘拟造木马’碰个正着!”
“他们表示,要用拖曳索把这艘船吊上去。我们的状况被那群人摸得很清楚哪。要先回地上吗?”
‘不行,现在回去只会被追兵围剿。既然没有地方补给,眼前就是回宇宙的最后一次机会。’
隆隆作响的大气正扑向船体,透过接触回路,又有辛尼曼回覆的声音夹杂于其中。即使其余乘员都希望米妮瓦待在安全的地方,但她认为在这种状况下,留在哪里并没有差别。站到船长席旁边之后,米妮瓦望向叩击舰桥窗面的红热光芒。高度就要攀升至一百公里,虽说大气已变得稀薄许多,以超过音速十数倍速度飞行的“葛兰雪”,依旧得承受非比寻常的负担。即使棘手程度不比利用大气阻力降落至地球的时候,在热成圈疾驰的船体仍然要忍受摩擦热的煎熬,船外的温度其实早超过摄氏一千度。虽然从这里无法看见,攀附在甲板上的“独角兽钢弹”也被同样的高热所包裹,白色机体肯定已变得赤热。
巴纳吉就不必提了,包括辛尼曼,还有听说已经被救出的玛莉妲,都还出不了那座驾驶舱。曝露在如此的高温与阻力之下,机体能撑得住吗?尽管明白看了也无济于事,就在米妮瓦仰望天花板的瞬间,轮机发出不灵光的声响,船体也大幅产生摇晃。亚雷克一边留意有惊无险地扶着墙壁站稳的米妮瓦,一边在操舵席用收敛的音量叫道:“请您坐下!”在狭窄的舰桥没有太多选择,米妮瓦坐到空着的船长席,随后她耳里响起布拉特反问“那现在该怎么办口”的焦急声音。
“船已经到处出毛病了,挂在甲板上的‘钢弹’又造成更多阻力。再这样下去,我们最后还是上不了宇宙!”
‘可是,也不能让联邦的战舰逮住……’
“那艘战舰是来接我们的。”
忽然插话的声音打断辛尼曼,布拉特则意外地缩起了下巴。是巴纳吉的声音,电流闪过如此理解的身体,米妮瓦把耳朵贴向无线电耳机。面对问道‘你说什么?’的辛尼曼,巴纳吉回答‘如果对方是“拟·阿卡马”,就一定是为了接我们而来的……!’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明确地冲击在米妮瓦的鼓膜上。
‘他们不是敌人。布拉特先生,请你听从对方的指示。’
‘开什么玩笑!布拉特,压低高度变更行进的轨道。先让“钢弹”退避到舱内,这样单靠这艘船还是可以脱离大气层。’
听见两道声音在无线电的另一端争论,布拉特一脸迷惑地与亚雷克互望彼此。“但现在调降高度的话,会跑进敌人的防空圈……”把一面说,一面开始动手计算轨道的布拉特搁到意识之外,米妮瓦凝视在感应器画面上闪烁的标示。那艘联邦战舰事先预测到“葛兰雪”的动向,还表示要以拖曳航法将船带上宇宙。就常识而言,是该怀疑对方有意拿下“葛兰雪”,但通告未免也来得太早了。如果他们真的打算将自己这些人一网打尽,应该可以拖到更关键的时刻才现身,更没必要主动报上白舰种别与航道。感应器捕捉到的标示的确是“拟·阿卡马”,而对方已经单方面地送来航向会合点的预定路径。
如巴纳吉所说,从对方身上实在感觉不到敌意。正因为抱有相同的感触,布拉特等人才无法对辛尼曼的指示立刻作出反应。米妮瓦回望舰桥天花板,她在眼中幻视到“拟·阿卡马”从后方接近的身影。自“工业七号”的事件以来,因缘际会地与自己相系在一起的联邦战舰,竟然会选这个时间点再度出现于眼前。而且对方并没有为敌的意思,还宣称现身是为了将“葛兰雪”拖上宇宙。简直像先前就已安排好——
“布拉特,维持现在的航道。我要和联邦的战舰接触。”
望向正面,米妮瓦斩钉截铁地下令。布拉特与亚雷克同时转头,无线电也响起辛尼曼疑惑的声音:‘公主……!?’
“巴纳吉说得有理。那艘战舰与我们一样,都被归属在联邦或吉翁的范畴之外。我不认为对方现身是为了逮住我们。”
随冲动开口的同时,米妮瓦也在内心自问“是这样吗?”她认为不会有错。尽管不如巴纳吉那么明确,米妮瓦也能感觉到事态演变的方向。让毕斯特财团当成棋子以后,“拟·阿卡马”一直都像颗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必然会被联邦闲置于地球轨道。即使机关有所受损,至今仍无意追击的“拉·凯拉姆”也迟钝得不符其作风,某人的意图就若隐若现地藏在其中——回望怀疑自己是否清醒的布拉特,米妮瓦在言外的意思是“你们应该也明白”,握紧船长席扶手的她把视线转向正面。‘不行,布拉特,别听公主的话。’辛尼曼的固执声音在接触回路如此响起。
“辛尼曼……!”
‘公主。来到这里为止,船上已经付出了众多的牺牲。也为了不枉费将兵们的死,我们实在不该白投罗网。’
“你是因为心中的怨恨才会这么说。要是真的想回报他们的牺牲,你得勇敢地顺从自己的心意。”
女王亲口发出的声音,使得布拉特与亚雷克一起绷紧了肩膀。满觉到辛尼曼哑口无言的气息从无线电传来,米妮瓦又静静强调:“你应该也感觉得到。”
“对方如果是敌人,就会选择更精明的做法。是众多将兵的性命,将那艘联邦战舰导引过来的。没有任何人有权为了顾及立场或颜面,而糟蹋这个机会。玛莉妲明明也被救了出来,你却打算再让她涉险吗?”
无线电没有回应。“拟·阿卡马”的标示确实在接近,正当时间阵阵逼迫而来的节骨眼,米妮瓦沉默地等待辛尼曼答覆。巴纳吉也抱有相同的感觉。受到没有确切证据,却又认为肯定无误的直觉怂恿,她屏息静候辛尼曼的决断。本身也不具百分之百把握的情况下,只有这份直觉从背后支撑着米妮瓦。
※
热成层的稀薄大气吹向船体,使得趴在甲板上的“独角兽钢弹”也变得赤热,更一让全景式荧幕染上整片粉红色的光。握紧了毫不间断地传来震动的操纵杆,巴纳吉望向辛尼曼的脸。大胡子怀里抱着玛莉姐,静静地凝望着某处,就是不豆让缄默的视线与他对上。望着那对抹煞掉情绪的黑色眼睛,巴纳吉就连对方是否在犹豫也判别不出。
或许还是不行,变得软弱的心灵如此朝巴纳吉细语。要想照直觉行动,辛尼曼身后还拖了太多东西。这也是名为责任的重力——不过,辛尼曼还是有来救他。就算那只是在夺取这架“独角兽”时顺带促成的结果,辛尼曼的行动仍然带来同时救出奥黛莉与玛莉妲的侥幸。
不以道理面对事态,反而用心灵来应对,有时候也会得到意外的结果。巴纳吉告诉自己,现在只能相信对方而已,他望向荧幕中发红的视野。即使全世界都否定,他背后还是有光靠相信就能奋战下去的力量在支持。
“葛兰雪”沿赤道向东航行,正打算利用地球自转冲上宇宙;与其并进的“拟·阿卡马”则一面调降高度,一面从后方接近。双方接触的机会只有一次。当“拟·阿卡马”多绕地球一圈时,“葛兰雪”就会因为燃料耗尽而堕落。巴纳吉调整后方摄影机的角度,设法要从放大视窗补捉那颗红色的光点,他感觉到额投正在冒汗。快作出决定!忍着想催促的冲动,在巴纳吉咬紧牙关的刹那,布拉特与辛尼曼沉重地开了口。
“继续向前航行。准备与联邦的战舰接触。顺从对方指示,把接合用桅钩升起。”
狠狠瞪了不自觉回头的巴纳吉一眼之后,辛尼曼尴尬地别开目光。“总比留在地球让人围剿好。给我用心警戒!”听见辛尼曼如此补上一句,布拉特回答‘了解!’的声音显得有些雀跃。果然没错,大家都有同样的感觉。巴纳吉窃喜。体认到局面指引的必然走向,共有同一份观感的力量就在大家身上。“新人类”这个字眼在巴纳吉脑中闪过一瞬,他牢牢握紧操纵杆,从荧幕确认了正在接近的“拟·阿卡马”目前位置。相对距离已不到一百公里。杂讯严重的放大视窗将光点映出,只见减速伞绽放出等离子光芒,目标展现的样相就如同一颗燃烧的陨石。
仿佛火伞的减速伞展开于舰尾,“拟·阿卡马”正以二千马赫的速度由后逼近。“那就是……”当辛尼曼如此嘀咕时,舰体已拖着长长的冲击锥尾巴行经“葛兰雪”头顶,并且一阵一阵地点亮位于战舰底部的信号灯。同时“葛兰雪”也竖起桅钩,一道状似起重臂的长柱就屹立在俯卧的“独角兽钢弹”身后。设置于船体重心处的桅钩也像是一根钓竿,长约二十公尺的桅柱前端开始朝“拟·阿卡马”延伸。
“拟·阿卡马”马上会射出吊索,让桅钩将其勾住。被绳索吊起的“葛兰雪”可以藉此和“拟·阿卡马”互通动能,获得脱离大气层的加速度,然后一起冲上宇宙——这就是拖曳航法的原理。“拟·阿卡马”正从“葛兰雪”头顶渐渐赶过,两者的相对距离为十公里余。对长度标准的吊索而言,这样的距离差不多是极限,但真的够近吗?发光讯号闪烁的当下,巴纳吉与辛尼曼一起屏息等待吊索出现,然而冲击却突然由下方传出,让他心跳加剧。“葛兰雪”的器械再度冒出不灵光的声响,船体高度下滑了十公尺之多。
通过头顶的“拟·阿卡马”微微远离,想设法维持高度的“葛兰雪”船体不稳地产生振动,辛尼曼大叫:“怎么回事!?”布拉特则吼了一声:“轮机功率低下!已经到极限了!一听见两人的对话,巴纳吉抬头仰望被冲击锥包裹的“拟·阿卡马”。会赶不上,吊索要发射了。在他不自觉地讲出“这样不行……!”之后,比信号灯更鲜明的白光立即闪过头顶,发射的拖曳索在天空的灼热色彩中划出了一道黑线。
装备于前端挂钩的推进器喷出火光,拖曳索穿过了冲击锥的屏障,直直地伸向“葛兰雪”。迫着那条垂到鼻尖上的蜘蛛丝,“葛兰雪”像是要绞尽最后余力似地让器械运作鸣动。高效奈米碳管构成的长长绳索正全速伸展,巴纳吉看见那伸到“独角兽钢弹”的头顶,使立刻扳起操纵杆、踩下踏板。
“独角兽钢弹”在甲板上起身,它以高举的右手抓住拖曳索前端,再用另一只手紧握桅钩。当机体拉起推进燃料用尽的绳索,打算将其拖向桅钩的起重臂时,急速掉落的感觉瞬间袭向巴纳吉。“葛兰雪”的高度又下滑一截,使得抓住吊索的“独角兽钢弹”承受到向上硬扯的拉力。机体双脚离开了高度不断下降的“葛兰雪”甲板,机体完全悬空后,双手抓着吊索与桅钩的“独角兽钢弹”便落得在灼热气流间为两者牵线的下场。
为了将持续下降的“葛兰雪”拉上来,两臂的框体让巨大质量扯开至极限而咯叽作响。负荷过大的标志在荧幕版上点亮,告知机能不全的警报声也在耳边响起。要是在这里放手的话——就要接上的唯一一条线,就会永远被切断!“不要逞强!这样下去,机体会被扯成两段!”无视于如此大喊的辛尼曼,巴纳吉用浑身的力气拉起操纵杆,把机体的节流阀开到了最大。
“‘独角兽钢弹’可不是虚有其表……!”
一边承受“葛兰雪”的质量,另一边则承受“拟·阿卡马”的推进力,“独角兽钢弹”发出近似于“呜嗡”的钢铁咆哮。精神感应框体的亮度变强,巴纳吉感觉到磷光甚至也渗透进驾驶舱,同时他咬紧牙关,将全身的意念都灌注到机体之中
‘巴纳吉……!’奥黛莉呼唤的声音远远响起。到达极限的框体发出哀号,巴纳吉的肉体同样被分筋错骨的疼痛穿过。这是因为感应系统开始逆流,使机体将承受的负荷转换成痛觉,传到了大脑。光靠一架MS,没道理能支撑住两艘舰艇的质量。快放手,快放手!系统警告的声音在头壳中乱窜,呻吟从巴纳吉咬紧的牙关漏了出来。再怎么说都太勉强了吗?内心的怯懦开始细语,就在麻痹的手快要放开操纵杆的刹那,从旁伸来的手与巴纳吉的手掌重叠了。
让人感觉酥麻的热热体温从对方手掌流了进来,被疼痛折磨的神经也在无声无息间舒缓开来。巴纳吉睁开眼,把视线转到了手掌的主人身上。他看见躺在辛尼曼怀里的玛莉妲,正微微张开眼睛望向白己。你该讲的,是“就算这样”才对吧?微笑的眼神如此细语,那只手掌握住巴纳吉的手,仿佛把全身的体温都传了过来。流入体内的汹涌热能从手掌行经全身,巴纳吉重新用力在握住操纵杆的双手上。由精神感应框体渗进驾驶舱的磷光越变越强,就在这瞬间,光芒宛如饱和般地胀开。
从机体迸发的红色磷光,被新涌出的温和光芒所吞没,两种光缓缓地交融为一。那阵像绿色,也像黄色,甚至也可看成青色或红色的光,将“独角兽钢弹”全身的精神感应框体注满,近似虹彩的折射光顿时朝机体周围扩散开来。巴纳吉看到针一般的细小光芒飞向四面八方,又看见“葛兰雪”与“拟·阿卡马”双双沐浴在那阵光华之中。“这光是什么……?”听到辛尼曼低吟的声音时,巴纳吉产生了错觉,他看见白己的身体变成光,扩散至宇宙。
这阵光与巴纳吉和“报丧女妖”交战时发出的凶暴光芒不同上文到犹如极光的和煦光华笼罩,“独角兽钢弹”撑开到极限的双臂有了动作。抓在两手的吊索与桅钩同时被拉近,“葛兰雪”的庞大船身也缓缓地让机体向上拖起。就在两艘舰艇逐渐拉近距离时,巴纳吉的思维乘着光飞向虚空,他在本身的存在中,感受到个别生息于两艘船上的人类波动。
(插图309)
奥黛莉在船长席大叫。布拉特与亚雷克正在为“葛兰雪”掌舵。奥特舰长发下指示,美寻少尉朝舰内作出广播。蕾亚姆副长奔向机关室。哈啰飘在舰内通路。穿上整备兵太空衣的拓也在MS甲板狂奔,而待在避难区块的米寇特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抬起了头——
然后,被巴纳吉遗忘在驾驶舱的躯壳旁边,则有玛莉妲让辛尼曼紧拥在怀里的微笑。俯视着在操纵杆上重叠的两只手掌,巴纳吉从那份温暖中感觉到血肉……当空灵的意识体认一切时,桅钩已勾稳吊索,绳索绷紧的感触将巴纳吉的思绪拉回了肉体。
“拟·阿卡马”点燃逆向喷射的推进火光,一口气加速。“葛兰雪”的船体连带被拖动,并且在速度增加的同时逐步提升高度。呼啸而过的气流从后方远去,天空的灼热色彩刚减低亮度,不会闪烁的星空就从头顶覆盖住两船,而周围也被足以造成耳鸣的寂静所包裹。围绕船体的大气阻力已不复见,惯性的力量开始将齐头并进的两船推向前方。“葛兰雪”与“拟,阿卡马”同时离开了大气圈,成为在虚空中绕行地球的两颗卫星。他们前去的方向上,能看到摆出夜晚脸孔的地球,还有找不着月亮的宇宙,以及数目堪称无量的繁星。
抓着相系两船的拖曳索,“独角兽钢弹”也成功返还至宇宙。就在虹彩光芒变弱,精神感应框体正逐渐取回原本赤红的过程中,四散于周围的七色光彩在宇宙拖出了航迹般的余晖。这阵余晖化作一条光带,将联邦战舰与新吉翁的船相连到一起,更在地球一角留下短时间不会消散的璀璨极光。
※
闪烁的七彩光点在黑暗中飞舞。那阵光芒也像是蝴蝶的鳞粉,如梦似幻地在阖上的眼皮内侧迸开后,便毫无预警地消失了。
亚伯特张开眼睛。现实的光芒太过刺眼,他先闭上眼,然后才缓缓睁开眼皮。最初进入他视野的,是从高空俯望的海面。大海波光潋滟地反射着夕阳,异于幻境的强光绽放在眼前,刺激到他的网膜。
亚伯特半梦洋醒地望着海面,从臀部底下持续传来发电机的震动,将知觉唤回到现实,他开始转动靠在墙壁上的头。或许是长时间缩在狭窄处的缘故,全身到处都痛。这里是MS驾驶舱一类的地方吗?亚伯特摸着形成曲面延伸至脚边的荧幕面板,打算仰望旁边的线性座椅就在此时,构成全景式荧幕的面板一角冒出黑影,猛然跳动的心脏开始撞击他的胸腔。
有架机体搭在MA型态的“安克夏”上,刚从亚伯特视野的斜下方横越而过。确认到那是“报丧女妖”,脑袋一口气清醒过来的他把脸贴向脚边面板。机体四肢并无损坏。腹部应有受到直击,不知道状况如何?凝神望着溶于海面反射光的机体,正当亚伯特在脑里想起玛莉妲这个名字时,从身旁发出的一句“驾驶员似乎没找到”在他耳边响起。
亚伯特抬起头,转头望向线性座椅。利迪·马瑟纳斯就在那里。利迪把一瞬间对上的目光转回正面,有些自暴自弃地操作起仪表板。尽管利迪打开放大视窗,为趴在圆盘上的“报丧女妖”作了特写,亚伯特朝着对方的脸依然没动。事情到底变成什么样了?为什么这家伙会在这——不对,这里是哪里?无法厘清同时涌上的疑问,亚伯特全心专注在对方脸上,结果利迪烦躁地转了头。脱下头盔的利迪把手伸向白己的金发,冷冷地开口:“既然你醒了,就自己把辅助席拉出来。”
“光要把昏倒的你抬上来,已经够我累的。你好歹也是亚纳海姆的人,总知道驾驶舱的构造是怎样吧?”
面对瞥来的视线,亚伯特重新环顾球状的驾驶舱内壁。能直接看见底下的海面,表示这架MS并没有搭乘喷射座。有能力在大气层下自力飞行,意思是自己正待在利迪的座机——变形成waverider的“德尔塔普拉斯”上头?确认了事态,脑袋稍微冷静些的亚伯特呼出一口气。亚伯特开始在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摸索,明白自己并没有什么伤势后,他又把视线转向利迪,问道:“为什么救我?”利迪不愿和他对上眼,只是夹杂叹息地回答:“事情自己演变成这样的。”
“被那架‘报丧女妖’轰下来之后,我也昏迷了一阵子。等我醒来回到快坠毁的‘迦楼罗’的时候,那里只剩你和变成空壳的‘报丧女妖’而已了。”
利迪望向让“安克夏”扛在上头,宛如人偶般不具灵魂的“报丧女妖”,然后微微眯起眼。“‘独角兽’消失了。”从利迪补充道的低沉嗓音中,仿佛能听见喟叹“米妮瓦也一样……”的心声就接在后头,已经不打算多问的亚伯特别开视线。他的恋情可能也告终了,这份理解落到亚伯特开孔的胸口,在空洞的身体里掀起了沉沉的涟漪。
同样身为被“拉普拉斯之盒”诅咒的一族末裔,同样丧失了淡淡的恋慕——载着猜忌、失落感、以及些许的同病相怜,“德尔塔普拉斯”飞过傍晚的天空。对于要去哪里、该去哪里全无主意,亚伯特呆望着染成琥珀色的天空与大海。背对灿烂的海面,“安克夏”载着无人的“报丧女妖”展开回旋,在朱红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空虚的飞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