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格子窗射入的阳光,柔和朦胧地包覆了铺设在老旧狭隘的马厩之中的草床。
随着麻雀的啼声,倒卧在草床上的少年无力地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吗?”
欠缺霸气的声音有气无力地泄出,而脸上的表情比声音更没有活力。少年的两只手都被固定在背后,还铐上了厚重的铁制手铐,并拢双脚的脚踝同样也被铁枷固定住,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
在马厩灰暗的光线之下,少年的脸同样又黑又脏。自从败给由纪以来,已过了三个礼拜。漫长悲哀的一天又再次到来。平心而论,在那一仗战死反而还比较痛快。
当少年的口中泄出深深的叹息时,马厩的闩门左右打了开来,晨光洒进马厩的内部。
“天亮了,起床。”
随着冷冰冰的声音,背后领着刺眼的光线,身穿白色无袖背心和水蓝色短裤、一身随性家居服打扮的久坂由纪,堂而皇之走进了马厩。
“今天也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去做,别想摸鱼,知道了吗?有没听到?怎没回话?”
如同老人放屁般的回答从少年的口中泄出。
“豪啦。窝会甲又。”
“那个散漫没有干劲的回答是怎样?一早就无精打采的,要再更有活力点,打起精神来。”
唯独这女的,总有一天,我绝对要找出她的破绽,狠狠揍她一顿,然后用两根拇指深深捅入她的屁眼浣肠!少年在心中默默发誓,一边遵照命令打起精神回话。由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
“很好,这样就对了。另外,理绪提议要替你取个名字。工作结束之后,今晚记得来我家一趟。”
由纪说着,同时手脚俐落地从口袋掏出钥匙,解除少年手脚的拘束。
少年搔了搔睡得满身大汗的身体,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在看到于由纪胸前晃动的恶魔警哨之后,便死了一条心地发出长叹,听天由命地被带往今天的劳动现场。
若不是有那支警哨,自己随时都能溜之大吉,现在只能乖乖服从人家的命令。今天仍然有枯燥单调的严苛劳力工作在等着自己。少年的泪水早已枯竭。
当晚。
‘玉’——
举起写上了这个大字的纸张,久坂理绪开心地笑了。
“玉?”
一边将蒸马铃薯塞进嘴巴,由纪一边复诵那个名字。理绪笑咪咪地连点两次头。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在口中又咕哝了一次“玉”这个名字,由纪歪起脑袋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这里是调布新町久坂家的起居室,时间是晚上七点。由纪、理绪、以及筋疲力尽的少年三人围着被灯皿的火光照亮的简陋矮桌席地而坐。矮桌上放着一堆蒸马铃薯和少量的盐巴,这些就是三人的晚餐。
“这名字好像猫耶,总觉得这种可爱的名字不配给这种家伙。”
由纪盘着腿不屑地说道。现在她穿的是黑色无袖背心和朴实的茶褐色短裤。由纪在家总是以轻便的打扮为主。
即将被命名为“玉”的少年露出尖酸的眼神射向了由纪。
“你说‘这种家伙’是什么意思?”
“我看还是取名叫‘奴隶’吧。这名字感觉比较适合。”
“别乱叫!我才不要那种名字!”
由纪一脸诧异地注视着玉。她大方敞开的胸口、充满弹性的大腿以及线条柔软的小腿肚在灯火的照耀下染成了桃红色,浑身散发出一抹类似紫罗兰的清淡幽香。
脱下军服的由纪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随处可见、人畜无害的十七岁少女,可是只要一张开嘴巴用命令的口吻说话,她那威风高贵、一板一眼的女性士官的本性旋即表露无遗。她要是别张嘴说话就好了——少年由衷如此认为。
可是由纪才不把少年的心情当一回事,把马铃薯塞进嘴巴之后,还边嚼边漫不经心地把他念了一顿。
“谁教你没有名字。没个称呼多不方便啊。我们明明是好心帮你取名字,你就少在那边发牢骚。要叫奴隶还是玉,快点选一个!”
少年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去。由纪那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命名和理绪所取的名字两相比较,勉强算是理绪略胜一筹。问题是——
“你怎么会取‘玉’这名字,当我是猫吗?而且为啥连个姓氏也没有?”
理绪微微歪起脑袋瓜接受少年的抱怨,点了一下头,又提起铅笔在纸上沙沙疾书。
‘久坂玉。’
对于笑咪咪地举起新名字的理绪,由纪和少年不约而同地赏了个凶恶的眼色。
“我不准你取那个姓!”
“当我是你哥吗!”
理绪被两人骂得狗血淋头,沮丧地垂低了眼帘。
理绪和姐姐不同,是个性活泼温柔的女孩。少年碰上由纪以来的这三个礼拜期间,之所以
能苟延残喘下来,有很大的一部分都归功于她抚慰人心的效果。若不是有这个妹妹,少年八成早已承受不住屈辱而发狂了。
理绪目前才十二岁,比由纪小了五岁之谱。耳朵虽然听得见,可是发声器官异常的缘故,所以无法说话。她是三年前由调布新町的町长——高比良启十透过远亲收留,然后托付给当时独居的由纪照顾的。向来总是孤独生活的由纪,一开始尽管觉得有些困扰,但没多久两人的隔阂便获得化解,现在就像亲姐妹一样和乐地生活着。平时总是一脸严峻的由纪,一旦和理绪一起相处,表情似乎就柔和了许多。
关于名字的问题,少年也死心懒得再多作争取。来到这里之后,好像沾染上了动不动就死心的恶习,常常绷紧示威的肩膀此时也垮了下来。
“那就叫我玉吧。姓氏就算了,反正也只有叫我时才会用到。”
理绪的眼睛貌似欣喜地亮了起来,立刻在新的纸上运笔写下东西,举给少年看。
‘我们要一起玩喔,玉。’
然后淡淡地挂起微笑。若以年龄而言,理绪的笑容显得有些早熟。反倒是收到笑容的那一方不知怎么地感觉有些害臊。少年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先是吁了口气,接着在马铃薯洒下盐巴。
少年从此名叫玉。由纪傲慢地盯着玉的侧脸说:
“喂,奴隶。”
“不是才刚取了名字吗!”
“我想洗澡了,你快去烧热水。”
“那种小事自己去搞定。”
“看来你似乎没学习能力。”
以冰冷的声音如此说道后,由纪作势衔住哨子。玉见状,拼命滑动两只脚倒退,像是在制止她的行动似地高举一只手。
“喂、喂、慢着,我刚是骗你的。我当然会去烧热水了。交、交给我吧。”
“那还不快给我去。现在就去。奴隶不许发牢骚,没有第二句话,闭嘴听我的话就对了。”
表情伶俐的由纪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毫无感情地列出一长串冷冰冰的词汇。
早知如此,当时在铁桥时真该把这女的劈成两半丢到河里的。
他忿忿不平地咬牙切齿,感觉内心都淌出了鲜血,才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瞧理绪一副内疚的模样仰望着自己,玉轻摸了她的头一把。生性善良的妹妹又露出淡淡的微笑。
“理绪也来跟我一起洗吧。”
理绪点头答应了由纪的提议。原本板着脸的由纪一和妹妹说话表情就变得和善,看来她真的十分疼爱理绪。
把感情很好的姐妹留在起居室后,玉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屋外。
夜晚的调布新町沉入了寂静之中,篝火的火花在黑暗里迸裂四溅。仰头一望,天穹上的春季群星有如洪水般灿烂闪耀。
调布新町人口约一五○○人。以世界污染发生以来新成立的区域而言,算是颇具规模。
说到这座市镇的起源,无非是原本在调布就持有耕地的人们撑过污染幸存下来后,开始耕作自己的农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后来,其余幸存者们离开都心,往郊外流散之际造访了这块土地,于是就此定居,在多摩川沿岸开发耕地,一阵披荆斩棘才成功构筑了现在的共同体。
当年的创始者如今已年华老去,后代的子孙只认识现在的世界,是一群只能透过书本认识电力、瓦斯、自来水的孩子。
这些孩子被称作第三世代。当初因世界性病毒污染,而殖入第一世代的生殖细胞里的变异基因,显现在第三世代身上。
像理绪这样无法发声的小孩还算症状轻微的,基因体天生就有重度障碍的小孩始终层出不穷,有许多外观不成人形的婴幼儿尸体被丢弃在路上或河岸边。而且外观和住在森林里的变异动物——亦即一般所谓的怪物难以区分,因此无法留在镇里生活的人类变异体——也就是所谓的妖怪也十分多见。
除此之外,几百人之中,会诞生一名完全进化的小孩,人称特进种。由纪就是其中一名幸运儿。
污染已经过了六十年,世界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崩坏。基因出现异常的生物群占了地表的大多数,世界成了名副其实的魔窟。
玉一边眺望市镇的夜景一边慢吞吞地走,收集好白天用橡木劈成的薪材,从篝火里借了个火种,绕到久坂家的后面。久坂家是以世界污染前兴建好的木造房屋改装而成的,浴室使用的也是复古风格的锅底加热式澡盆。
替红砖炉加入薪材生火后,从火炉上头伸出的烟囱默默地喷出烟来。玉坐在泥地上背靠红砖遥望夜空。半晌,浴室里传来澡盆溅起水花的声音。
“水好冷。”
由纪的牢骚穿过木框窗户传到玉的耳里。
“才刚生火而已,你就稍等一下吧。”
“理绪也要泡,你要记得估一下热水的温度。”
“我知道啦!啰哩啰唆吵死了!”
玉情不自禁地怒吼后,墙壁后头的浴室传出了长长的叹息。由纪用感到受不了的语调紧接着说:
“我告诉你,下仆不准对主人大吼大叫。搞清楚你自己的身分。”
那口吻就像在说教一样。如果入浴的只有这个女人,还真恨不得煮死她算了。
玉一边忍着屈辱一边用圆扇加强火势,随手把薪材抛进炉子;无奈的是,姐妹进来浴室时,热水的温度烧得正好。
浴室内响起热水从澡盆溢出的声音,水蒸气从镶了胶合板的窗框袅袅泄出,玉听着姐妹互帮彼此冲洗身体的流水声,漫不经心地用圆扇煽火。
回想起来,和刚被带来这里的时候相比,现在的自己已经能够用平常心面对低贱的工作。玉很清楚他开始染上了奴隶性。可是没有办法,只要由纪握有那哨子,无论是反抗还是逃走,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
——我得伺机抢走哨子再逃之天天。
这是玉目前的计划。总之先让由纪以为自己变得乖顺服从,趁她掉以轻心的时候夺走哨子,再把她丢到多摩川,和理绪告别之后马上头也不回地逃走。只有这个方法了。
“喂,奴隶。”
当玉沉浸在愉悦的想像时,用铰链固定在窗框的胶合板稍稍向上掀起,由纪从水蒸气的另一头喊声道:
“有什么事呢,公主殿下?”
语带挖苦地答腔后,浴室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架起了支棍撑住向上掀起的窗户。水蒸气缓慢轻盈地从那里流泄而出,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你快唱歌给理绪听。”
“咦,请问为什么呢?小的不要。”
“废话少说。理绪喜欢听人唱歌。”
“那你唱给她听不就得了!”
“我才不要,你快唱!”
蛮横不讲理的说法让玉的太阳穴爆出了断线的声音,顿时忘记前一刻才打算暂时收敛脾气的决心,粗野的本性完全暴露。
“那是什么意思!你给我差不多一点!老子只是忍气吞声你就得寸进尺了。要唱你是不会自己唱喔!唱一辈子吧你,白痴!白痴音痴女。你老妈——”
话说到这里,玉的耳朵里面突然“哔哩哩哩哩——”地响起了哨子声。
“啊!”
那个臭女人又吹哨子了。重点是,她居然把哨子带进了浴室。
玉固然后悔,也来不及挽回。
一接收到哨子所鸣放的非可听领域音波,三个礼拜前被注入到玉体内的人造病毒“Unscratchable”便产生了反应。
这是调布新町的研究者在实验的过程中偶然间催生出来的病毒。因为病毒的习性很有意思,于是研究者动了歪脑筋东改西改,最终完成了β版。基于人道上的考量,至今未曾正式派上用场,因此玉成了头一个被打入这个病毒的光荣祭品。
祭品一号的脊椎彻底打了个冷颤。
正确而言,是原先在不活性状态下沉睡、数量在一百万以上的人造病毒全数苏醒了。
“等、等一下!刚才那是乱讲的!我是在开玩笑啦!”
玉的辩解一如耳边风,Unscratchable病毒的目标只有达成由纪的号令,它们迅速寄生在玉的消化系统、泌尿系统、呼吸系统的侵害受体并且占据神经机能之后,把伪造的信号传送给感知神经。感知神经分辨不出那是假的发痒信号,把收到的信号全传送给脊椎,导致玉感到“内脏的内壁在发痒”。
面对这个事态,玉能做的反应只有一个。就是倒在地上,将嘴巴张开到极限,丹田用力地——
“痒————————————————————————————————”
“死————————————————————————————————”
“了————————————————————————————————”
又尖又长的叫声响彻了入夜的调布新町。
虽然玉在地上打滚、挣扎不停替全身各处搔痒,问题是现在发痒的地方并非皮肤,而是内脏黏膜。要替那里解痒,唯有切腹取出脏器,把手探入器官的内侧又搔又抓这个方法。要是真这么做,会连命都赔了。穷究搔不到发痒处的烦躁、难过、痛苦的精髓所制造出来的,便是这个地表上最恶劣的病毒。
玉一边拼命扭动四肢一边在地上打滚,龇牙咧嘴,眼球爬满了血丝,喷了满嘴的白沫之后,从灵魂深处喷发出惨烈的哀号声。
“快————————————————————————————————”
“住————————————————————————————————”
“手————————————————————————————————”
“发誓今后再也不会忤逆我。”
“我——跟———你————发—————誓————————”
哔、哔、哔—————哨音响起。
收到结束的讯号,Unscratchable病毒透过程序离开神经细胞后,变回不活性高分子状态,再次陷入沉睡。
玉四肢痉孪,脸上满是口水、鼻涕、还有貌似血水的眼泪,他翻着白眼张大嘴,用喉咙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直到脑髓的中心都沉浸在奇痒无比的余韵里。
“嗯,怎么啦,理绪?已经泡到头晕脑胀了?好,那我们出去吧。”
可能是两人爬出了澡盆,有听到热水溅起的声音。“歌呢,不是要听歌吗?”尽管这是一个如此吐槽的大好机会,可是玉现在无闲顾及其他事情,更遑论那种芝麻小事。
“记得把澡盆洗干净,然后喂马喝水。工作完成之后过来找我。知道了吗?”
由纪隔着掀起的窗户向玉发号施令。玉不发一语,只能继续躺在地上流着好似血水的眼泪。
“我没听见你的回答。”
“素,窝知道了。”
玉使出浑身之力,用老人放屁般的声音答腔。
尽管觉得自己窝囊透顶,但要是再听到那哨音肯定会抓狂。只能任人鱼肉的玉完成吩咐的工作后,三更半夜才跑去找由纪。由纪替玉的手脚上了铁枷,把他关回马厩再从外头上锁。
——我一定要尽早抢走那哨子逃走。
当晚,躺在只剩独自一人的黑漆漆马厩的草席上,玉在内心下定了决心。
——和侬交替吧。
就在即将坠入梦乡的那一刻,另一个宿者的声音从玉的内心深处响起。
“别吵,笨蛋。谁要跟你交换了。”
玉向自己的内心咒骂。
——你痴呆了不成,竟然被那种浑身尿骚味的黄毛丫头给牵着鼻子走。
“啰唆,谁教我打输她了,那有什么办法。不要害我睡不着,你给我乖乖待着。”
宛若在演独脚戏似地和自己的内心做了一番对话后,玉随即陷入了有如泥泞般的睡梦中。